第181章
只希望, 陛下的身体能在这样的好戏面前撑得住吧。
想到这里,她又转头吩咐了一句:“去把太医也请来。”
当英国公在宫中守卫的秘密接应下抵达蓬莱宫时,看到的便已是这样一出微妙的场景。
陛下坐在紫宸殿外堂的卧榻上, 被皇后半扶着,面上犹有病容,上官仪被人按在一旁, 仿佛是个要被问罪的模样,太医则守卫在侧, 一派眼观鼻鼻观口的旁观神情。
英国公:“……?”
这算是个怎么回事?
他年纪大了,经受不起太多的惊吓啊。
眼前这出, 怎么看都不是个寻常的景象。
也不知道陛下到底是又有何事需要托付, 竟需要他避开耳目,不经由外朝入宫,而是经由夹道与银台门而来。
这藏踪匿迹的表现, 对英国公来说好生新鲜。
然而陛下好似没有直接跟他解释的意思,只是摆了摆手示意他站在一边。
倒是皇后在看到他抵达后, 出口说道:“请陛下下令吧,派兵悄然包围右相许敬宗的宅邸。”
李治:“这是为何?”
倘若他不曾听错的话, 皇后在“悄然”二字上还专门做出了重读。
武媚娘气定神闲地答道:“好戏,也得先来一出抛砖引玉吧。”
抛砖引玉?
想到上官仪方才向他控告之事,正是右相许敬宗与皇后勾结、把持朝政,那么这包围右相宅邸,就在他心中隐约有个猜测了。
只是他刚要下令, 又被皇后给拦截了下来。“陛下, 这个包围之事, 闹出来的动静务必要小一些,所以还是让左奉宸卫将军去吧。薛伯玉素来办事得力, 知晓轻重,该当能领会到陛下的意思。”
“也劳烦陛下切勿让人告知于他,此事与我的建议有关,且此次动兵,必要做到只围不动,非三司会审的其余官员到场,不可擅自入府一步,也不得将消息外泄。”
李治颔首,同意了皇后的这个建议。
城阳公主与他同母所生,正因为这份关系,薛瓘和他的私交不差,李治也因他才学武艺俱佳,对他器重有加,这才在御前担任了要职。
要他看来,这随后的不得擅自入府以及不得将消息外泄的叮嘱,着实有些没必要。
“他知道轻重的。”
然而接到此命令的薛瓘,却大概要辜负李治对他的这份希望了。
接到这样一个命令的时候,他并不像是随同他一并出宫的其余奉宸卫一般心中惊疑,反而有几分暗自心喜。
于是,在为随同出宫的侍从配备了武器出宫后不久,他便做出了个隐晦的手势,让其中一名奉宸卫脱离了队伍。
“将军,这是?”
薛瓘一句话打消了其余众人的好奇:“我有点事要让他去办。”
说话间,这一行人继续朝着许敬宗的宅邸所在方向而去,脚步匆匆不带一点停顿。
任是谁看到了这样一支天子近卫,恐怕都该夸一句风采不凡、训练有素。
为首之人更是生了一张在世家子弟中也堪称翘楚的面容,至多因为那稍显公事公办的态度而深沉了些。
不过这份深沉,大概是因为他此刻的沉思。
薛瓘不知道自己到底有没有做出一个错误的选择。
城阳公主是先嫁给的杜如晦之子杜荷,后嫁给的他。
太宗皇帝在杜荷参与李承乾谋反案被诛杀后,将城阳公主指婚于他,就是希望凭借着他们河东薛氏的沉稳家风,保住公主后半生的幸福。
可世家的野心,终究还是一个难以被压制住的东西。
当薛元超将再图废后的前景勾勒在他面前的时候,薛瓘也不得不承认这其中的吸引力。
比起天子近前的奉宸卫将军,充当一群高门子弟中选拔出的侍从里的头目,薛瓘想要的自然是更具实权的位置。
所幸,目前走出的第一步不曾出错。
他接到的命令是包围许敬宗的宅邸。也就意味着——
陛下真要在上官仪的谏言之下决定彻查许敬宗!
他薛瓘当然不会做出什么越矩之事,比如说,说让他只包围,不得入内,坐等三司官员前来,他就绝不会干出点多余的举动落人口舌。
但听监门卫说上官仪还不曾出宫,薛瓘觉得,他还是有必要将这消息尽快告知于参与此事的人。
这既是给他们一个安定心神的好消息,又可以让他们尽快随着局势的变化变更出相应的对策。
政务上的事情薛瓘有些玩不明白,但没事,与他站在一边的人能看明白就好。
那得了他指令行事的奉宸卫深知,这身打扮在长安城中行走有些醒目,在走出不远后,就将过于显眼的配饰衣着给换了下来,而后消失在了长安的里坊之间。
可他并未留意到,他的这出举动竟是被后头盯梢的监门卫所属看了个清楚,也一直没将他给跟丢。
直到眼看着对方进入了一处里坊,那监门卫方才没有继续跟下去,快速折返回到了蓬莱宫中,将消息汇报到了李治这头。
“你说他停在了……崇德坊?”李治眉峰微动,忽然意识到,皇后提议让薛瓘来执行这个包围许敬宗府邸的决定绝非巧合。
薛瓘他不将人全部带到该去的地方,专门分出个人算怎么回事!
这等表现,除了通风报信,竟没有任何一点其他的可能,也是分明将李治说的守秘行事给完全抛在了脑后。
好一个阳奉阴违的薛瓘!
他话音刚落,就听武媚娘的声音在他的耳边响起:“若是陛下记不得崇德坊中都住了些什么人,我也不介意帮陛下介绍一二,司虞大夫魏玄同就住在此地,听闻近来他以夫人喜好佛理为由,将河东郡夫人自鹤林寺接出前往过府,今日,不知道河东郡夫人离宫之后是否又去了此地?”
饶是武媚娘没将河东郡夫人以“薛夫人”相称,但李治又怎么会忘记,薛瓘和薛夫人之间多少存在一点血缘关系。
这样一来,此时的报信也就显得格外可疑!
但并未给他以多少思量的时间,武媚娘的下一句话已随即而来。“既然那头的消息已到了,那就再劳烦陛下做一件事吧,请速让我宫中宫人前往弘文馆与崇文馆,将太子与雍王尽数接入内廷,随后关闭宫城门。”
李治有些犹豫:“这……”
李旭轮的年龄尚小,启蒙读书之事都是在内宫之中完成的,但李弘与李贤不同。
李弘的东宫属官已成规模,李贤也已十岁,都该当在外朝参与进学之事。
今日天色尚早,故而都不在内廷之中,正在皇后所说的弘文馆、崇文馆内。
忽然将他们二人接入宫中,又闭锁宫门……比起包围许敬宗的宅邸还要不寻常。
“陛下在担心什么呢?”
武媚娘望着李治的脸,心中暗忖,他与其说是在惧怕这个宫门提前落锁的情况引发某种恐慌,还不如说,他是觉得眼下这听凭皇后指挥走出的一步一步,让他越发有种局势失控的无措。
可他既然已经应允,她就绝不允许李治往后退缩。
“这蓬莱宫是陛下的蓬莱宫,陛下说这宫门要在何时开启关闭,不过是一句话而已。”
李治的指尖稍稍回温了几分,应道:“那便如皇后所说吧。”
也对,闭锁的乃是宫城而非皇城,又不是将那些还在外朝走动的官员都给一并关在了城墙之内,只是暂时切断了皇城与宫城的门户而已。
若是随后真有人问起的话,他起码能拿出十个八个理由来搪塞,确实不算大事。
可当李贤被召回内宫,又随即传来宫中九门闭锁的消息之时,上官庭芝却忽然心中一慌。
这份心神失守,让他手中的墨笔一歪,在纸上划出了一道颇重的痕迹。
对于精通文墨的上官庭芝来说,这本是不该出现的错误。
但也实在不能怪他有此举动。
父亲上官仪入宫面见陛下至今还无消息。
一想到今日父亲要向天子上奏的到底是什么事,上官庭芝就不由为他捏了一把冷汗。
偏偏现在好消息还没到他的耳中,倒是先出了个意外。
“你愣着做什么呢?”同僚朝着他问道,“雍王今日提早结束课业,对我等也算是一件好事,还能赶早回去。”
对方语气轻快:“说起来,若是我没记错的话,你前几日还跟我们提及,你夫人身怀有孕了,这可是喜事,早点回去正好陪陪夫人。”
上官庭芝心中还记挂着其他事情,以至于这件喜事忽然被同僚再度提起,也没能让他多出几分回应的兴致,只干笑道:“说的是啊,待明年夫人生子,我必定请诸位上门喝一杯满月酒。”
想着留在此地确实问不出其他的消息,他拱手告辞,连忙往蓬莱宫外走去。
同僚看了眼他的背影,朝着其余众人调侃道:“你们看看他,也用不着急切成这样吧。”
但要上官庭芝说的话,当然有必要如此着急。
他眼下的当务之急,正是确定宫中的情况。
只可惜,他也不能将这个打探消息的行动表现得过于明显,只能先转道魏玄同府上,看看和他父亲有过会面的薛夫人有何讯息。
旁人还道他是急着回去看有孕的妻子,这才在皇城之外翻身上马,快行驰骋而去,殊不知他这一去,便是直奔了崇德坊。
倒是省了他叩门求见的工夫,上官庭芝刚抵魏玄同宅邸就被薛元超给拉了进去。
薛元超问:“伯玉也给你传讯了?”
完全不在状态的上官庭芝:“什么传讯?”
薛元超答道:“自然是陛下秘令奉宸卫包围了右相府邸之事!我看令尊果然是能办大事之人,不仅文采绝佳,在说服陛下彻查权相上也卓有口舌,眼下的情况,真可谓是……尽在我等谋划之中。”
上官庭芝却没能因为薛元超此刻的褒奖而笑出来,反而喃喃开口:“那为何,皇后忽然让人接走了两位皇子,随后还传来了宫门闭锁的消息?”
薛元超的笑容顿时凝固在了嘴角:“你说什么?!”
右相府邸被奉宸卫秘密合围,本应当代表着,他们的计划已然迈出了至关重要的一步。
以他看来,陛下之所以没将其大肆宣扬,不过是因为许敬宗在朝堂上的地位斐然,在其被定罪之前,不打算让其闹得满城风雨。
可随后的发展却好像完全超出了他的预料。
什么叫做……皇后接走了两位皇子,又让宫门落锁?
“不好!”薛元超惊呼一声,当即拽上了上官庭芝就往外走去。
上官庭芝踉跄了一步,忙问:“如何不好?”
薛元超低声回道:“你怎知,今日不是皇后在察觉陛下有废后举动之时,来上一出玄武门之变呢?”
“你想想,自陛下搬迁入蓬莱宫到如今才不过一年的时间,在此之前便已将政务交托于皇后处理,谁知武后在统领六局二十四司期间,有无将蓬莱宫中亲卫也给收买过去。”
“宫门落锁,内廷之中所发生的事情便都在她的掌握之中。倘若陛下忽然殡天,由太子继位,对于不知内情之人只会说,那是陛下头风加重,终究没能医治得过来。”
上官庭芝:“可如你所说,薛将军已去包围许敬宗府邸了……”
这总不好交代吧。
薛元超一边翻身上马一边厉声答道:“若真能扶持太子上位,免除今日之祸,难道还怕牺牲一个许敬宗吗?武后大可以说,这是陛下在疾病突发之时下令,要先为朝中清除掉一个祸患!”
上官庭芝:“……!”
这听起来当真有理啊。
若是他处在皇后这个位置上,面对眼前好不容易才拿到手的利益,和陛下意图翻脸的杀招,最好的应变之道,就是把握住自己手中的资源,用最快的速度翻盘,哪怕要因此背弃君王也在所不惜。
那毒妇连自己的亲人都多有苛待,放任他们在流放后相继死去,又怎么会在意陛下的生死。
只要陛下一日没有废后,太子也就一日是名正言顺的储君,正可以力破局。
但若情况真如薛元超所说的那般,还在内廷之中的上官仪,就很危险了!
他一边跟上了薛元超一边问道:“那我们眼下该当如何?”
薛元超答道:“先去见薛伯玉,让他试试能否进入内宫之中查探情况!”
两人各自心中怀揣着不少心事,便没再交谈什么,直到抵达了薛瓘所在之地。
眼见薛元超和上官庭芝如此大张旗鼓地找上门来,饶是薛瓘自恃稳重,都不免当场变了脸色。可在听闻薛元超说出了自己猜测的下一刻,他又面色凝重了起来,意识到这两人找上来确实有其道理。
他沉吟了片刻,“我以许敬宗负隅顽抗为由,去试试叫开宫门。”
薛瓘说做就做,当即领着三五奉宸卫亲随抵达了宫门前。
然而在他的面前,宫门依然紧锁。
只有右奉宸卫将军在城头探出了个脑袋,朝着他喊道:“陛下有令,没有他的许可,谁也不能开启宫门,还希望薛将军能不要让我为难。”
“陛下既然说让你把守好右相府,只要你不曾做出逾矩之事,就算他因抗命拒捕而死,也不是你的问题。先回去吧。”
回去?
薛瓘死死地盯着城头。
对方的这种强硬口吻,听起来一点都不像是出自陛下的诏令,反而更像是皇后的手笔。
倘若他不曾听错的话,在那一墙之隔的宫城之内还有巡防士卒走动的声响。
虽说这在士卒换班之时并不少见,但当薛元超已将那个猜测摆在他面前,他现在又被拦截在宫门之外的时候,有些猜测,便可能不是个猜测了!
他折返出了皇城,却并没有直接回到许敬宗的府外,而是出现在了薛元超和上官庭芝的面前。
“陛下恐怕当真出事了。”薛瓘语气沉沉,“我看要尽快想办法打开宫城确保陛下的安危。”
陛下近前的守卫力量其实没有那么强。
除了“千牛备身”与“备身左右”这几十人可以手执御刀之外,其余掌管宿卫的二百人以及负责仪仗的三百人,都是不能配备武器的,为的就是防止出现不可控的内乱。
这才是为何他带人去包围许敬宗的宅邸时,还需要单独给手下分发御刀。
可这样一来,倘若皇后真有不轨之心,陛下的安全就很成问题了。
而若是真让皇后在逼不得已的情况下选择迎立太子取代陛下,他们这些陛下的旧臣决计讨不了好,尤其是率先向陛下提出废后建议的上官仪,只有死路一条。
更不知道皇后会不会在随后发起其余清算。
薛元超当即接道:“等不得了,速调长安令下辖兵卒,尝试自蓬莱宫以东的银台门入宫!”
参与此事的长安尉崔道默没想到,作为后备手段的他居然会这样快地被迫出场。
但想到今日一旦事成,他们拿到的便是一份救驾之功,就算陛下已然出事,他们也能尽快将皇后谋害陛下之事披露在外,扶持废太子李忠回京,便不觉得有多紧张了。
在他身后,这批听从于长安尉的士卒不知道为何他们要来到此地,只知道听从上司的号令,快速穿过了在修缮之中的东内苑,抵达了那银台门之下。
这里已是蓬莱宫最东面的地方,等闲之人绝不会来到此地,也便让戍守此地的力量变得格外薄弱。
更别说,毗邻于这一座银台门的,还是一座未曾完工的佛教内道场,并无多少人住在此地。
在崔道默的指挥之下,这些部从勉强相信了他们不是前来行谋逆之事的,几乎是轻易地拿下了这座银台门,又将其余部从接应入内。
可饶是此处的进展已属顺利,心中估量了一番此地距离紫宸殿的距离,混在队列最后的上官庭芝还是一阵心急如焚。
太慢了,他们调兵已花费了不少的时间,让人来到此地,也因长安城庞大而同样耗费甚久。
倘若蓬莱宫宫城之内生出变故,怕是要结束了。
他刚想到这里,忽然发觉在他前方的队伍停住了脚步。
要不是他止步及时,便要撞在前一人的身上。
随即而来的,却是一阵刀兵落地发出的声响,也将他的思绪拉扯回到了眼前。
上官庭芝匆匆抬头,便看到了他大概此生都不愿看到,也绝不会忘记的一幕。
好像只是在很短的一刹,银台门前方的甬道两侧就多出了大批的弓弩手,还将锋利的箭矢尽数指向了他们所在的方向。
若只是如此还好说。
就在他们的前方,天子仪仗以一种绝不容错认的形式跳入了他的眼帘。
今日的这一番波折变故,让此时已近黄昏。
那些随同仪仗而来的北衙精兵便在暮色幽暗之中点起了一支支明火,将陛下、同行的皇后、英国公李勣,还有他那个已沦为阶下囚的父亲,全给照了个清清楚楚。
也随后,照在了他们这些擅闯宫门的人身上。
一阵临近夜晚的热风刮过,没能让这出打破宫墙隔阂的父子相会,变成什么感人至深的场面,只让上官庭芝刹那间面白如纸。
仪仗停在面前数丈之外,两方对望于沉默之间。
唯有他自己的心跳如同擂鼓一般炸响。
怎么会这样的?
明明他们是在情况不妙之时选择护驾入宫,可在他们的面前,虽然陛下仍是一副体弱不堪的样子,但分明是与皇后相携而立,起码在明面上看不出任何一点矛盾之处!
反倒是他们,在此时赫然成了落入圈套之中的乱臣贼子!
甚至还有一位年高德劭的英国公在旁做了个见证。
完了……
什么都完了。
但这句“怎么会这样”,又何尝不是李治想在此时问出的。
他先是获知了薛瓘、上官仪、薛元超、薛夫人还有魏玄同可能都对这出谏言废后之事有所涉足,又知道了上官庭芝显然知晓他父亲的计划,但他怎么也没想到,他们甚至胆敢在察觉到局势不妙的时候,联合长安府兵一道打入宫中来!
倘若他真是被皇后挟制的一方,这千钧一发之际的救兵驾到,可能还真能让他忽略掉这其中的勾结。
偏偏他不是。
皇后在获知了他并无废后意愿之后,已是从容地站在他的身边,用一种当真如她所说“抛砖引玉”的方式,带出了这样的一幕好戏。
那么李治便绝不可能觉得,这是他的忠臣良将都很有办事的主动性,更不惜冒着风险也要探查个究竟,拱卫陛下的安全。
他心中喷薄欲发的怒火里只剩下了一个声音:他们反了天了!
他们这些人眼里到底还有没有他这个天子,又有没有这大唐!
在被皇后搀扶到跪地的一众人等面前之时,李治哪怕看不太清这一张张脸,也不难从中看到事败的战战兢兢。
他努力扯了扯唇角,冷笑着挤出了一句话:“谁能给朕一个解释?”
“比如说,薛将军能不能告诉我,你是怎么从让你在宫城之外待命的诏令,想到需要卖力入宫的!”
若非意图废后已不仅仅是上官仪自己的冒险劝谏,而是这些臣子之中心照不宣的计划,他们之中的任何一个人都不该有此刻的表现。
所以哪怕在面前的人里还有李治从年少之时便扶持走来的伴读,有他父亲精心为妹妹挑选的夫婿,有他早已划定在可用之臣或者说“自己人”里的官员,他也浑然不觉这其中还有什么交情与君臣之谊可谈。
正是这些人,仰仗着他交付给他们的信任,要朝着这李唐皇室的根基挥出要命的一刀。
他不得不去想——
若非皇后先行撞破了上官仪的计划,又若非他本就没有废后的想法,这些人会不会总有一天,会因为一个另外的理由聚集在一起,制造出大唐的又一次政变?
见上官庭芝等人哑然不语,李治愤怒地往回走去,一脚将上官仪踹在了地上,“方才谏言的时候倒是很能说,现在轮到给个正经解释的时候,却一个个都在这里装哑巴了!”
“陛下,你注意着点身体。”武媚娘快走两步,扶住了李治险些踏空的脚步。
“有这些人在,我还如何注意身体。”李治伸手一指,怒道:“将肇事之人尽数下狱,连带着其余参与之人的身份全给我盘问清楚,我倒要看看,他们到底是有多大的胆子!”
一想到这些人的身家背景,李治的愤怒便呈现出翻倍趋势地上涨。
河东薛氏,巨鹿魏氏,清河崔氏——
这些本都是他用于压制长孙无忌朋党而陆续提拔上来的助力之人啊……
他们的“倒戈”和“僭越”,也要远比寻常臣子做出这样的举动,还要让他痛心疾首得多。
不对,若是寻常的臣子,恐怕根本就没有这样的机会。
心念急转之间,李治只觉一阵悲愤难当,仿佛再度陷入了群狼环伺的处境中。
别看他在下令将上官仪等人入狱之时是何等的决断分明,在回返到紫宸殿中,每往前走出一步,便觉得自己胸口的大石被压得更沉了几分。
忽然之间,他只觉一阵天旋地转的眩晕感袭来,让他摔倒在了这内殿之中。
“陛下!”
武媚娘连忙上前试图将人搀扶起身,却被李治叫停了她想要再度喊来太医的打算。
“别喊他们了。”李治干脆也不站起身来,坐在了这殿中。
明明距离前方的坐榻只剩半步的距离,他自己也有余力在身,他也并没有再多挪步的意思。
或许也是因为如此姿态下,自地底上涌的一点凉意还能让他的心绪平静下来几分。
自这个俯视的角度,武媚娘看得清楚李治的神情。
无奈、悲愤、内疚、暴怒甚至是有几分无助的情绪,宛如走马灯一般在他的脸上闪过,让人甚至下意识地想要对这样一位突然被臣子背刺的天子生出同情来。
可她又很快将这份情绪压制了下去,在一旁的软榻上坐了下来,正好能让陛下将头枕靠在她的腿边。
同情或许之后可以有,却不是在现在。
因为她要做的事情还没做完。
她本可以在驳斥掉上官仪的彻查皇后与右相之事后,便挑动起陛下的念旧之情,为自己争取到足够的利益。
但她越是接触到权力这东西,也便越能清楚地看到,当她这边的筹码一步步堆高的时候,风浪是不会减小的,只会越来越大。
就像此次阿菟西征吐蕃,若能得胜归来,安定公主的名号势必要在朝野之间更为响亮,也将迎来更多的质疑。
可她已不想再重复一次向陛下索求官职之时的层层算计,更不想看到那些只知清谈的文人与不曾上过战场的武将,对着真正的有功之人指指点点!
那还不如,以一种更为干脆利落的方式,将他们统统打压下去,让自己抢先一步站到更高,也更难被人扳倒的位置上。
所以她一定要陛下看这出好戏,看看他的这些臣子口口声声的以陛下为先,却早已形成了何种盘根错节的关系。
哪怕这种撕开事实的方式过于残酷,随后带来的可能是一片腥风血雨,她也必须这么办。
见李治的情绪已比先前平静了些,武媚娘缓缓开口:“陛下现在该当知道,上官仪为何会如此有底气了吧?”
她说光凭着上官仪一人,绝不可能忽然有此谏言,确实不是一句假话。
在李治本就因这出戏码而气急的情况下,这句话中流露出的几分炫耀之意,真像是一把尖刀,又往李治鲜血淋漓的伤口上扎了一道。
他不由皱起了眉头,“媚娘,别说了。”
“逃避是无用的,陛下。”武媚娘伸手,将李治的脸掰向了她的方向。
哪怕明知对方此刻还因风疾妨碍目力,看不清她面上的深沉之色,也不妨碍她在此时一字一句地说道:“有了今日之变,陛下总应该明白,您到底是要选择相信那些居心叵测的臣子,还是要相信我这位皇后了吧?”
李治的唇角有一瞬的颤抖,让他并未在即刻间说出话来。
但他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并不难在他的心中给出来。
就像在太宗皇帝的心中,他只有李承乾、李泰和李治三个儿子一样,在李治的心中,其实也只有李弘、李贤和李旭轮,在如今还能算是他的儿子。
就算皇后真有越权之举,他在向薛夫人的话中还透露出了对皇后的谴责,他也绝不可能考虑除了那三人之外的任何一个儿子继承大统。
可对于那些臣子来说不是这样的。
当上官仪提到他那个成年的儿子之时,李治便已警觉地意识到,对这些世家名门出身的臣子来说,他们其实没有那么在意到底是谁坐在那个天子的位置上。
或许,此前的长孙无忌还给他们做出了一个示范,让他们意识到,只要操作得宜,便能让相权凌驾于君权之上。
他们甚至胆敢因为一份废后的策划遭到了拦阻,做出擅闯宫闱的荒唐举动!
恰恰相反,和他们站在对立面的皇后才有着和他完全统一的政治立场,也正因为这份太过密切的结盟,对皇权太过强势的拥趸,成为了他们的眼中钉。
是信臣子还是信皇后,应当不言而喻了。
但李治能敏锐地从武媚娘的话中听出,她所要的很可能不是一句二选一抉择的答案,而是更多的东西,以证明天子的信任。
李治垂眸接话,“我自然是信你,可信任归信任,你以皇后身份的越权,已经让臣子多有非议了。”
事实上,难道皇后真无僭越之处吗?恐怕不是的!
这些与上官仪合谋之人确实可恶,但皇后又何尝不是早早察觉,将他们的行动看在眼里,以至于被蒙骗到一无所知的,只有他这个天子。
最多再加一个来当人证的英国公。
所以他无法确定,当皇后获知这些消息的时候,到底是报着何种心态等到了上官仪等人终于发起行动。更无法确定,当她今日下令封锁宫门,静观时局的时候又在想些什么。
今日的问题固然可控,却也未尝不是由皇后往前走出一步引发的连锁反应。
然而他听到的,却是皇后斩钉截铁的答复:“那是因为陛下给的支持还不够多,立场还不够坚定!陛下敢说,我这话有错吗?”
“倘若陛下不吝惜于告诉所有人,我便是您在病中唯独可以全心信赖之人,任何一点挑拨都无法让您怀疑这份同经风雨的情谊,也绝不可能有第二个人与您并肩,我就不信上官仪还有这个胆子,在您的面前说出这样的一番话来!”
“倘若皇后与太子的位置均是稳如泰山,谁敢再在陛下面前提起那个妄言巫蛊之道的废太子,有扶持他人上位的想法。”
“陛下到底明不明白,您的摇摆对于方今这样的情况绝非好处,除非陛下也如上官仪那等迂腐愚昧之人觉得,我确非门阀贵胄出身,担不起这皇后重任。”
“我没有!”李治想都不想地反驳。
他若当真介意于此,当年就不该行废王立武之事。有了今日那些世家交构往来,他也越发确定,自己选择的皇后才是最为合适的。
而当这一句反驳出口的那一刻,他也不得不去答复皇后的上一个问题。
今日之变,到底是因皇后越权,还是因为他这个天子摇摆呢?
“说来,这也不能全怪陛下的,只是当陛下处在这个位置的时候,就必然有前仆后继的人想要来揣测您的心意。”
先帝在位之时对于魏王李泰的优待,就显然引发了一出不当的揣测,也带来了接踵而来的麻烦。
固然李治是其中的受益之人,他也难免在听到武媚娘说到这一句的时候想起了这一茬,深知自己绝不能重蹈覆辙。
可彻底向外表露态度,必然要以皇后再进一步的事实作为宣告。
皇后已能在他身处病中的时候代行政务,再若往前的话,恐怕与垂帘听政也没有太大的区别了。
自古以来,只见太后如此,从未见皇后如此啊!
到底要不要走出这一步以绝后患,避免再出现上官仪等人这般的情况,李治依然心存疑虑。
他更不敢确定的是,真让皇后走出了这一步,会不会引发什么其他的麻烦。
也正在他的犹豫之间,他忽然听见皇后低声抽了口气,连忙问道:“怎么了。”
“无事,”武媚娘的语气如常,李治却觉得这其中比起跟他说话的时候还多出了几分柔和,“大概是今日的这几出好戏让我又是上脚踹门,又是陪同陛下迎接叛军破门,有点动了胎气了。”
李治:“你……”
他这一个“你”字刚刚出口,便已被武媚娘抓住了他的手,放在了她的肚子上,“陛下,我们快要有下一个孩子了。我想,她总不希望在来到人世的时候还看到父母吵闹、家宅不宁吧。”
李治全身都因为这一句僵硬在了当场。
他必须承认,这一句“家宅不宁”真可谓是直击他的软肋而来。
倘若这个孩子能够顺利诞生的话,她就将会是他和皇后的第五个孩子。
在这样强大的纽带联系面前,到底是要让下一波谋划的臣子蠢蠢欲动登上舞台,还是给这个大唐江山再加一根主心骨,好像已不需多说了。
他此前便已隐约有些倾向的抉择,在这一刻终究尘埃落定。
武媚娘的目光始终没有离开李治的面容,便清楚地看见,他倏尔长出一口气的刹那,像是经历了心路的漫长跋涉。
而后,徐徐说出了一句话:“我想将处置此次叛乱的权力……交给皇后。”
他将此事定性为叛乱,而不是一场误会引发的越权,便足够表明他的态度了。
但武媚娘觉得,既是转变的起步,这个表态还应当再清晰一些才好。
她调侃道:“莫非陛下希望我以皇后的身份出面彰显宽容大度,对上官仪等人网开一面?”
“不!”李治咬牙,“我要皇后杀了他!”
上官仪话中何其冠冕堂皇,却在背地里谋划甚多,怎能轻饶!
若他只是有说皇后与右相坏话的意思,或许李治还能用一句妄言挑唆来定罪,可当左奉宸卫将军、长安尉等军方势力也一并牵扯在内的时候,这句诛杀上官仪的定论,甚至不需要由皇后引导,便已能由李治坚决下达。
他稍显苍白的面颊依然紧绷着,又吐出了下一句话,“还有……庶人李忠,也一并杀了。作为皇后走上台前的——”
“平乱功绩。”
第182章
夏日的惊雷急雨说来便到。
好像只是转眼之间, 一场泼墨一般的暴雨就降临在了这长安地界上。
院落之中半池荷叶,顿时被滚珠落雨拍打得七零八落。
李勣往窗外看了一眼,微不可闻地呼出了一口气:“果真是要变天了, 把窗关上吧。”
同在此地的李勣次子李思文听得出来,父亲所感慨的,可不仅仅是今日的天色, 也是这长安城中的时局。
他一边伸手拉回了窗扇,一边转头问道:“那么, 父亲觉得,这个变天到底是好是坏呢?”
李勣有一阵子并未答话。
在他半边隐没于烛光中的面容里, 还能看到一种深沉锐利的将领风姿, 但在他微微叩击着面前长案的那只手上,则已尽显风霜之色。
李思文本以为,父亲这等并不答话的表现, 是觉得此事乃是妄言朝政,即便是在家中谈及也需小心谨慎, 却已忽然听他说:“我总不会觉得,另外一条路就是对的吧。”
李勣不喜欢让自己走进死胡同里。
在正面无法思量出个结果的时候, 就从反面来看好了。
比起那个可能未知前路的变天,起码另一头要危害更大。
眼见长安尉与左奉宸卫联手冲入皇宫的那一刻,李勣真是既惊且怒。
别管对方是否真因护驾缘由才有此冒犯之举,在他们做出此事的时候,便已将天家尊严置之度外了。
这长安城中明明还有重臣坐镇, 亲王在侧, 他们有不知多少种办法, 让自己以更为体面且遵循臣子之道的方式获知宫中情况,却偏偏选择了一旦事成最能保住他们利益的一条。
这算是个什么道理?
先帝开了个好头, 却也开了个不太好的先河,也终究没能在他在位期间将此前数百年里“君主迭代而世家长存”的局势扭转过来,让这其中的野心勃勃之辈只要看到了一个潜在的机会,便会奋不顾身地朝着这个可能性上扑过去。
但李唐若想绵延国祚,却显然需要打压这等不正之风。
在这样的情形下,行将在朝政上出现的转变,可能也并不是一件坏事吧。
“罢了,多想无益,看看明日朝会的情况吧。”
此事涉案人员甚多,又大多身居要职,李勣相信陛下不会拖延时间,让其影响力发酵下去,只有可能快刀斩乱麻。
恐怕真要有转变的话,明日就能见个分晓了。
但在第二日这个暴雨停歇的早上,恭候在蓬莱宫外预备参与常朝的诸位大臣却先收到了个消息——
今日的早朝取消了。
“这是怎么了?”李勣见众人各自摸不着头脑,唯独昨日被包围了宅邸又被请进宫中详谈的许敬宗面色不变,便走过去低声发问了一句。
见问起此事的不是旁人乃是英国公,大抵是得到过告知,许敬宗示意他走到一边,避开了其余朝臣的耳目,这才说道:“昨夜宫中出了件大事,估计也就只能瞒得住一时,闹出来的动静有点大,英国公若要知道的话,我也没必要遮遮掩掩的,本也想请您一道做个从中说和之人。”
李勣眉头一挑,不知道这怎么就牵扯到了说和之事上。
就听许敬宗抖落出来的,果然是个大消息。“若是不那么赶巧也就好了,可偏偏城阳公主因为记挂年仅三岁的幼子,匆匆结束了与临川公主一并前往秦岭小居的避暑,就在昨日赶回了长安,结果才到府门口就听到了驸马谋逆下狱之事,直接就往宫中来了。”
“昨夜的暴雨都没能拦住她的脚步,甚至不顾侍卫的阻拦,带着佩剑闯了进去。陛下原本不想见她,一来因为病体欠佳,二来也是怕城阳公主为罪臣求情,哪知道公主直接抽了剑就架在了自己的脖子上,说是陛下若不见她,她也只能先行一步。”
这么一搞,谁还敢阻拦呢?他们也只能将人给带到御前去。
李勣问:“后来呢?”
许敬宗无奈答道:“到了御前,城阳公主也不说什么她要给驸马求情,只问陛下,他已经逼死了一个妹妹了,难道还要再逼死第二个吗?若是先帝还活着的话,必定不会让她们姐妹如此。”
李勣当即倒抽了一口冷气。
知道李唐公主大胆,但没想到能如此大胆。
城阳公主这是当真敢说啊。
陛下的另一个妹妹新城公主才亡故不久,陛下显然已是认定了驸马苛待于公主,直接杀了驸马为公主陪葬,太医倒觉得是新城公主本身体弱的缘故。结果城阳公主还更敢猜,直接怪罪到了陛下自己的头上。
想想倒也是能说通的。
新城公主的上一位驸马乃是长孙无忌的从父之子长孙诠。长孙无忌谋逆罪成立后,长孙诠便被流放,刚到嶲州流所就被杖杀了,这才有了新城公主随后的改嫁。
或许在城阳公主看来,小妹新城公主的忧郁心病便是自此而来。
但其中到底如何,谁又能说得清楚呢?
也难保这其中,不是城阳公主在以己度人了。
李勣遥想了一番当年的李承乾谋反案,算到如今……竟已将近二十年了,也就是说,城阳公主与薛瓘已做了将近二十年的夫妻,还是在长安城中有口皆碑的感情和睦,那便不能怪公主在听到驸马下狱的消息后有如此表现。
何况,谋逆之罪虽然牵连不到城阳公主身上,但从来都是父子连坐的,以年龄十四岁为分界线,大于十四岁的全被处以绞刑。
若是李勣不曾记错的话,城阳公主与薛瓘的长子薛顗今年十七岁,恰好在这个范围内。
如此说来,她要保住的,何止是丈夫的性命,也是她孩子的命。
李勣迟疑了一瞬,这才继续问道:“那么陛下是怎么回的?”
许敬宗答道:“陛下说,国有国法,家有家规,岂能因为人情徇私,就像同涉此案之中的河东郡夫人与薛元超,难道他就不想保吗?”
李治自己都在忍痛下令。
河东郡夫人在身份上乃是他祖父的嫔妃,又是天子昔日的老师,可以说是不折不扣的长辈,与李治之间的情分也非比寻常。
薛元超的父亲薛收深得先帝爱重,可惜天不假年,过世之时才只有三十三岁,先帝痛心不已,将年仅两三岁的薛元超接入内廷抚养了一阵,以致李治和他之间的伴读情分远比其他人深得多。
可既然牵扯进了这桩大案,陛下又绝不想再看到此等事情发生,这两人自然也是非死不可。
但凡他们此次没越过那道银台门,李治都有办法将人给摘出来,偏偏这道界限,被他们给不带一点犹豫地跨了过去。
就算当年李世民对李治说过“我令元超事汝,汝宜重之”这话,在今日的局势下,李治也决计不能保他。
他身为天子尚且不能徇私,城阳公主只是个公主又如何能够!
“城阳公主仍不甘心,便问,当真不能准她效仿当年文德皇后与九江公主旧事吗?”
李勣一怔。
城阳公主这求情听起来倒是颇为有备而来。
长孙皇后旧事,说的是长孙皇后的异母兄长长孙安业参与进了贞观年间李孝常的谋反案中,被长孙皇后求情,改死刑为流放。
九江公主旧事,说的是九江公主的驸马执失思力牵扯进了房遗爱谋反案中,九江公主选择自削封邑,随同驸马一起流放嶲州。
许敬宗摇了摇头:“唉,这求情固然像是有前例可循,但若先开了城阳公主的这个先河,明日恐怕还能有其他人来求情,所以陛下说,太宗皇帝不杀长孙安业,是要顾虑名声,他不杀执失思力,是因为他被牵连其中本就可疑,正要设法翻案,薛瓘他到底占了哪一点?”
他哪个都不占!
“倘若谋逆已到了带兵擅闯宫城的这一步,都能以人情世故免于一死,将来还能在天下大赦的时候回到朝中,那么恐怕明日后日便还有人敢这么干,终有一日就变成天子的头颅被放在含元殿中。”
“陛下说的没错啊,”李勣自己也是这么想的,只是没想到受到昨日那一出刺激的陛下对于向来宠爱的妹妹,也难得说了重话。“城阳公主能接受这个解释吗?”
陛下并未弄出什么厚此薄彼之事,按说这已是很公道的结局了。可……
许敬宗叹气:“城阳公主能不能接受不重要,陛下说完那几句便吐血了,宫中昨夜闹成了一团,好在陛下并无大事。”
孙思邈忙了一晚上,才算是将李治的病情给稳定了下来。
但这样一来,朝会是肯定无法举办了。
倒是皇后已将城阳公主暂时安顿在了宫中,又调派兵马搜查了薛元超、上官仪等人的府邸,将相关涉事人员的宅邸都先控制了起来。
但光是皇后一人,肯定是忙不过来的,许敬宗便分担了不少,眼下跟着朝臣退去,还得再往几处地方走一趟。
他都多大岁数的人了……
下次搞出这种钓鱼上钩戏份的时候,到底能不能先跟他这个鱼饵知会一声。要不是他没李义府那种犯事的案宗,说不定便不等陛下问责,自己先来个火烧宅邸以求销毁证据了。
到时候君臣见面多难看。
结果一个惊吓才过去,后续的委任就又已到了,压根不给他一点喘息的机会。
一想到左相刘祥道还在那里折腾精简官员的事情,许敬宗就一个头两个大。
精简点没事,那也得先把能办实在事的人给他提拔上来啊……
“先不多说了,我还有要事要忙,宫中那边,我既已按照皇后殿下所说的告知于英国公,就劳烦您多担待着点了。”许敬宗话毕,朝着李勣拱了拱手,当即迈步朝着蓬莱宫外走去。
李勣:“……”
他多担待?
这种家务事他早跟陛下说了,让他自行决断的。
可想想先帝的嘱托,他还是在离开了朝会之地后,先找上了韩王李元嘉,而后随同他一起入宫请见陛下。
……
紫宸殿内的药味比起昨日,又更重了些。
李勣昨日还见过李治,便比韩王更能清楚地看到,陛下遭逢了昨日之变后,病情又恶化了多少。
他虽是斜靠在榻边,因刚用了药饮的缘故面上稍有几分血色,但也掩盖不住眉眼间愈加深重的疲惫之态。
李治问道:“怎么是你们两个一起来了?”
李勣没有答话,而是用眼神示意投向了韩王。
李元嘉也只能硬着头皮走了上前,颇为关切地问候了一番李治的病情。
作为对李治最没有威胁的宗室长辈之一,李元嘉的到访无疑要比朝中其他臣子合适得多。
何况今日前来本就不只是要探病。
有些话,由英国公说出来有些不妥,由宗室长辈说出来,却要合适得多。
李元嘉叹道:“陛下与城阳公主兄妹之间,何至于此啊!倘若先帝与文德皇后仍在,也必定不想看到陛下与长公主兄妹反目。”
李治呛咳了一声,急问:“难道他们就愿意看到我轻易开脱叛逆之人,导致皇权旁落,李唐衰微?”
李元嘉答道:“不,我不是来劝谏陛下放过首恶的,只是想请陛下与城阳公主各退一步。若遵照律法,城阳公主的另外几个孩子将被流放两千里外,其中最小的儿子薛绍年仅三岁,必然活不了。”
“……那你的意思是?”
李元嘉建议道:“倘若陛下垂怜,不如令她其余二子免于流刑,往后从母所姓,托庇于宗族之内。陛下有陛下的难处,想来也已将此公道告知于长公主,长公主也并非不通情理之人,如此也算各自有了交代。”
这算是在唐律刑罚之中的法外开恩,但确实不算是有损天子威仪。
改姓保命吗?
李治垂眸沉思了片刻,说道:“可否劳烦韩王从中做个说客?”
李元嘉其实不太乐意被赶鸭子上架掺和进这等事情里,就怕城阳公主出了什么岔子,让他也跟着遭殃,但他既然人已亲自到了这里,总想着躲开麻烦也是无济于事。
好在,当他抵达皇后所在的含凉殿时,就见这位擅自闯宫的公主虽还面带泪痕,脖颈上也有一道残留的血色,情绪却已比之李勣告知于他的情况里平复了许多。
在听完了李元嘉的转述后,城阳公主朝着外头的太液池又看了许久,也不知在心中想了些什么,方才答话:“陛下不想逼死自己的妹妹,我又何尝想逼死自己的兄长呢?”
昨夜她满腔激愤而来,深知自己若什么都不做,便必然要面临一无所有的结局,甚至在眼见皇后做出拦阻的时候,一度觉得此事均为皇后引发,可在眼见兄长吐血倒下的时候,昨夜的暴雨才真正浇淋到了她的身上,让她稍稍冷静了几分。
或许,从薛瓘选择涉足此事的时候,他就没将自己当做李唐的驸马,而是当做他们河东薛氏的人。
她又怎能……
李元嘉随即听到城阳公主哑着嗓子开口:“劳驾韩王再为我兄妹转达一番,就说我还有两个条件希望陛下能够应允。”
“请公主说来。”
城阳公主:“其一便是,我此次入宫见驾,必然惹出了不小的风波,我余下儿女也是因陛下特许才能得以保全,不便多见外人,恳请陛下在长安城郊为我修一道观,往后我便居于观中清修。”
见一旁的皇后似有阻拦劝说之意,城阳终于对她露出了几分和缓的脸色,摆手拦住了她的开口,“其二,在陛下处决薛伯玉之前,我想去再见他一面。”
她抬眸看向了李元嘉,“这两个要求,应当不算为难吧?”
李元嘉答道:“若只是以我看来,确实不难。”
城阳公主说:“那就有劳韩王了。”
见李元嘉向皇后与她相继拜别,转回陛下所在之处,想到自己本觉幸福的生活忽然间分崩离析到了这个地步,城阳公主一时之间不知道,到底是疲惫还是惆怅压得她有些喘不过气来。
“太子。”
她这忽然一开口,让同在此地的李弘吓了一跳,没想到会被姑姑点名。
但自昨日到如今,眼见母亲有条不紊地处理着各方事宜,李弘心中原本还有的几分惊惧都已消失不见,此刻起身回礼恭听间,还能看出点翩翩君子的风度。
当城阳公主看向他的时候,便觉对方很像李治年轻之时。
也或许正因为这份相似,才让她朝着李弘说道:“倘若将来你做了皇帝,千万别同你的妹妹闹到这个地步。”
这本是一句长辈的美好寄托,只是在听到这话的时候,李弘的神情顿时有些古怪。
什么叫做他和李清月不要闹到李治与城阳今日这个地步?
他不由低声:“若是我妹妹……她大概能直接带兵打进宫来。”
城阳公主:“……”
李弘觉得自己嘀咕的声音还挺小,可这殿中就只有这几人在,周遭又清静得很,在场诸人都听得清楚他在说些什么。
这句既真实又荒唐的答案,让本还沉浸在悲伤之中的城阳公主都哽塞了一瞬,恍惚想起,若按照安定公主的战功和其统御兵卒的能力,好像真能做到李弘所说的情况。
这话确实不适用于他们两人。
算了,后辈的情况就由着他们自己吧,她管不住自己丈夫响应于这出联合,也管不了其余更多的事情。
相比于其他人,她已经算是幸运的了。
就因为她这大唐公主的身份,薛瓘谋逆的大罪并没有波及到她的身上。可对于上官仪等人却不是这样。
谋逆重罪不仅牵连父兄以及家中十四岁以上的男丁,余下的女眷也要罚没入宫,自此成为掖庭宫人。
薛元超的妻子乃是巢王李元吉的女儿,或许不必罚没入宫,但也要自此幽居于长乐门内。
而诸如上官庭芝的妻子郑氏,哪怕其如今还怀有身孕,也即将随着陛下对各方叛臣的清算被押入掖庭。
到时候等待着她们的,又会是什么命运呢?
不,或许不只是陛下对他们的清算。
城阳公主的目光有短暂地停留在武皇后手握的朱笔之上。
她本以为这位皇后,会在确定了陛下病情无虞转来此地后温和劝解,为他们兄妹说和,然而对方好像更愿意用这样一个让她自己冷静的方式相处,以至于昨夜她听了一夜的雨声与朱笔在文书上批复的声响,却也意外地平静了下来。
在李元嘉到访说和的时候,她面上也不曾有何种意外之色,仿佛这大唐突生的波谲云诡,也不过如同昨夜骤雨一般,是随时都会过去的东西。
城阳公主终于恍惚想起,自己早年间也曾经见过对方的。
但彼时的她年岁尚小,又因年少丧母而有些内向敏感,与弘化公主以及这位武皇后完全不是一路人。
她也更不曾料到对方能有这样手握风云的一日,甚至在昨夜她坐于此地的时候,竟觉得自己像是回到了二十多年前。
但那时候,坐在主座上的人……还是她的阿耶。
不对,城阳公主心中暗道,她怎么能觉得武皇后有这等天子气度!
也就在这时,她听到了一声朱笔搁置在案台上的声音,打断了她的思绪,随后便是武媚娘抬头问道:“长公主可要传膳?等待陛下的回复期间,总不能还饿着肚子吧。”
城阳公主闷声:“……传膳吧。”
她若是将自己饿死在宫里了,那可比薛瓘谋逆还要像个笑话。
但此刻与皇后对坐的城阳公主无法想到,今日因陛下抱病而从含元殿前散去的朝臣也想不到,皇后这等处变不惊的态度,并不是因为朝堂上的风雨还是先冲着陛下而来,而是她已然做好了迎接下一次挑战的准备!
次日的含元殿上,到会的群臣便见天子御座之旁,赫然还有一个座位,只是此座隐于帘幕之后,与天子御座犹有主次之分。
“这是……?”群臣之中顿时响起了一阵交头接耳之声。
并没有给他们以太多的时间对此加以揣测,事实就已摆在了他们的面前。
当天子驾临大殿的仪仗到来之前,同行的鸾辇之上还有另外一人,更是随同陛下一步步走上台前,而后,端坐在了那另外一个座位之上。
皇后临朝!
若非天子已高居上首,恐怕在皇后坐定于此的下一刻,朝臣之中便要有一番沸腾的商议交谈。
饶是如此,能稳定住神情,保持岿然不动的,终究还是少数。
向来只有天子年幼,太后从旁垂帘听政,防止皇权旁落,陛下怎么会突然做出这样的举动,让皇后临朝!
李治更是一点都不像是在玩闹一般,开口的第一句话便是为皇后的临朝做出了解释。
“朕风疾多发,病势最重之时难当国事,太子尚且年幼,不足以支撑社稷,前日更有废太子逆党图谋不轨,入侵内宫,幸得皇后有识将其抓捕。”
“乱臣贼子当诛,然今日有上官仪等人同流,试图僭越君权,明日安知不会有旁人!”
“朕意已决,以帝后同体,委国事于皇后临朝听政。军国大事,必要之时,可由皇后裁决。”
“诸卿可有异议?”
异议?
在场之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没有哪个敢在此时跳出来,痛斥陛下此举不合规章礼数,将朝政要务以此等名正言顺的方式委任于皇后之手,乃是放任妇人行事的取祸之道。
谁都看得到,当李治说出这几句话的时候,在他苍白的面容之上,是一双清明且冷冽的眼睛,足以见得,这绝非他在昏聩中做出的决定。
上官仪、薛元超、魏玄同等人的相继下狱,被陛下亲口以谋逆之名断绝了生路,更是让众人不敢贸然谏言。
南北禁军这两日在长安城中走动频频,虽然并未有胡乱抓人的举动,却也不免让敬重上官仪与薛元超才华、时常与他们走动之人感到危机临门。
若是他们现在跳出来说话,谁知道会不会被怒火中烧的陛下将他们也给打为叛贼。
何况,正如陛下所说,陛下自己体弱,太子又还年幼,朝臣里刚出了叛贼肯定是指望不上的,宗室中又没有能当大任的“周公”,能被陛下所依靠的,唯独只有一个皇后而已。
他们更必须承认,在陛下风疾发作的数年间,皇后在协助处断政务之中的表现都并未出错,反而颇有果决辛辣手腕,随着一次次官员的升降,也早已有一只无形的手将朝堂上的局势做出了调整。
这些人,不会反对僧侣向天子行礼,也不会反对皇后在此时以一种逾越的方式走上前台。
“看来诸位是没有意见了?”李治不太意外会得到这样一个无声的答复。
也对,就连他自己也只能接受这样一个帝后同朝的结果罢了。
“那么,便依序启奏政务吧。”
……
第一位朝臣走出了行列,起身禀奏。
武媚娘的目光看向了他,也在同时穿过前方的帘幕看向了在场的众多大臣。
这真是一个很特别的位置。
哪怕大朝会上她与陛下并肩同立,在此前的献俘大会上她同陛下同行,也绝难和今日相提并论。
她此刻的心境,大概也和彼时都不相同。
武媚娘很确信,自己已走出了任何一位皇后都不曾往前走出的一步。
只因从今日开始,对于朝野的大唐官员百姓来说,她都将从“皇后殿下”变成“皇后陛下”,以响应这临朝称制的地位。
甚至,这阻挡在她面前的帘幕,还有被去除的可能,以便她将这些朝臣或是惊愕或是沉思的神情都给尽收眼底。
一如她掀开了幂篱的纱帘,挣脱束缚朝前一步。
第183章
这场特殊的朝会注定要被载入史册, 作为皇后正式临朝的开端。
而这场朝会之上的内容,应当也是如此。
武媚娘重新坐上回返内宫的鸾辇之时,总算从那等遍览朝堂的心潮澎湃中逐渐回落, 恍惚又想起了当年她刚被选入宫闱之时她对母亲说的那句话——
见天子焉知非福。
如今这朝堂风云中才算是从名到实,都有了她的一席之地,终究还是将此前的种种波折都变成了今日的俯瞰群臣。
“媚娘在想什么?”
李治自坐上鸾辇后, 方才在众人面前还需要维系着的精神顿时又松了下来,以致原本就不算太好看的脸色里又添了几分病态, 在枕靠于软垫上平复了一阵目眩头晕后,方才低声问道。
武媚娘转身拭去了他额角的冷汗, 答道:“我在想, 若是阿菟出征得胜归来之后看到宫中的变化,会不会也被吓一跳。”
李治想都不想:“她的胆子向来大得很,哪里会受到惊吓。”
要是李治猜得不错的话, 安定估计还得为她阿娘的有本事拍手叫好。
但听到皇后提及“得胜归来”四字,李治的脸上又隐约露出了些笑容。
以阿菟想做什么就做又武德充沛的表现, 恐怕在上官庭芝等人领兵冲入宫中的时候,她就敢直接带人迎上去对敌, 挡在他和皇后的前头。
他便又多加了一句:“倒是让阿菟失望了,她那辽东四宝也没能让她阿耶的身体有所好转。”
“可司庾那边这两月传来的都是好消息。”武媚娘接道,“阿菟在六月带回的农肥虽只是粗浅交代了一番效用,但也在那头实践出了些成果了。这农事有成,又何尝不是陛下的良药呢?”
李治对上了身旁之人的眼睛, 并未错看其中对自己的真切关照。
想到许敬宗与李勣所说, 皇后在他和城阳的关系修补上出了不少旁敲侧击的力, 他便愈发觉得,自己此前的摇摆不定确实有错。
“是啊……”李治慨叹了一声, “不过这新增的粮食,便不必用来养些无用的闲人了。李忠谋逆一事,就劳烦皇后亲自操办了。”
“至于保傅那边——”
说到这里,他后知后觉地想起来,皇后现在还是怀有身孕之人,是不是不应该将那么多事情都委托到皇后身上。
却不料他刚开了个头,武媚娘已将话给接了下去,“陛下若是不想见她了,便由我去送她最后一程吧。”
李治怔然须臾,还是答道:“也好。”
他其实也不知道,自己到底该当以何种方式去见薛夫人。
在听闻薛瓘报信于魏玄同宅邸,而薛夫人又恰好身在此地的时候,李治就已经隐约猜到了这些叛党挑拨他与皇后的“底气”,到底是从何而来。
只有可能是河东郡夫人。
薛夫人也显然不是对于这些人的策划一无所知,就更让李治感到为人所背叛。
不错,参与谋逆之人的女眷能够得到赦免,但薛夫人的举动却已能被算作是真正参与进谋逆之中了,又如何能够免罪!
只能说相比于上官仪等人,李治对于薛夫人终究还有几分亦师亦母的情分,只选择削去她的三品河东郡夫人之名,再将人送去高祖别庙静安宫,让其在月内“病死”。
“说起来,”武媚娘想了想,干脆顺着这个话题说了下去,“陛下是否需要往河洛之地增兵?”
“这……”李治刚想问及这是为何,又忽然将随后的几个字给吞了回去,“增兵吧。”
防患于未然这件事确实有些必要。
河东薛氏经此一事,接连丧命三位在陛下面前很得看重之人,荥阳郑氏既有涉案官员郑钦泰,又有诸如上官庭芝这样的联姻对象。
这么一折腾,河洛以及关东更远之地的各方世家若是自此安分还好,若是他们还有异动,总不能再闹出一遭打到城里的祸事。
李治有些倦怠地揉了揉眉心,“此事就交由皇后与英国公商定吧。”
总归这也不是长安的官员调度,他精力不济,实在不想多加过问。
但一想到长安李治就又有点头疼了。
他的奉宸卫乃是距离他最近之人,已由朝中权贵子弟担任了大半官职,以图个平衡,居然还能出现薛瓘这样的情况。
长安尉督办长安缉捕治安事宜,在人选上也是他精挑细选的,却也有崔道默这等心怀不轨之徒。
这两个位置他又该当选择什么人呢?
莫非他当真如此比不上他阿耶,竟少有能被他亲自选拔出的将才,成长为独当一面之人吗?
李治恍神之中,下意识地也将这个问题在皇后面前问了出来。
武媚娘握住了他的手,“陛下还是不要劳心伤神思虑太多了,光是对战吐蕃的战线上,便有阿菟与裴行俭在为陛下分忧。只能说,太宗皇帝留下的善战之将都还未到解甲归田之时罢了,可这对于边疆安定,难道不是好事吗?”
李治低声应道:“是啊,安定……”
且看看安定的表现吧!——
在这长安城中的争端被骤然引爆又快速平息的同时,吐蕃与吐谷浑的战局也从未停下脚步。
李清月说是说的需要让长期远征跋涉的士卒休整几日,自己却并未闲着。
在她派遣唐璿向弘化公主报信的数日后,裴行俭已亲自带着一队近卫精兵抵达了柏海营地。
他翻身下马,便留意起了营地之中的布置。
见其中虽还如唐璿报信之中所说混有南诏以及东女国的队伍,又有不少因身处高原而患病之人,却依然是乱中有序,他不由对安定公主的统兵又提高了几分评价。
能成功完成驰援,绝非运气可言。
安定公主确实不是一位寻常的统帅。
虽说他当年是因废王立武之事获罪,但西州为官与转道吐谷浑的历练,对他而言都有着莫大的意义,以至于再度回想当年之事,这其中似也有对他的保护,又怎会还有什么怨言。
于是在见到安定公主后,他便当即进入了公事公办的态度,汇报道:
“我等如大总管所说,探查禄东赞那方联军之中的动向,发觉对方与我方的交锋往来几乎如前,只是白兰羌方向近来多有异动,似有调兵举动。”
白兰羌?
李清月思忖,白兰羌更近吐谷浑,能为吐谷浑察觉到行动不奇怪。
相反,党项羌更近东女国,至今还未有调兵的迹象……
“白兰羌境内的兵马,吐谷浑与之多年交战有所估量,就算倾巢而出,大约也就再多加五千人。”
李清月挑眉,“也就是说,禄东赞没将吐蕃援军尽数覆灭的事情告知于他的那些盟友。”
对于裴行俭的判断能力,李清月还是很相信的。
对方何止是与吐蕃党项联军往来交手数年,在统兵天赋上也得到过苏定方的高度评价,此事便该当不假。
“但对方必然已对大总管到来做好了准备。”裴行俭提醒道。
“你放心吧,我不会小看于他的。”李清月摆了摆手,看向了裴行俭带来的兵力分布舆图。
若只算当下的兵力,李清月所统率的大唐府兵加上结盟的蒙舍诏与东女国,再算上吐谷浑可参与作战的兵力,其实已略多于吐蕃与党项、白兰羌的联军。
但胜败不是这么算的。
要想凭借着这样的一点优势,就给禄东赞带来足够毁灭性的打击,还远远不够。
吐蕃的作战奖惩制度,培养出的是一群野蛮且善战的将士,以至于当他们想要以点破面冲杀入敌阵的时候,所能发挥出的作用绝非唐军可比。
就算现在他统辖的兵将中只有三分之一左右出自吐蕃本部,也足够他在正面战场上随时可以杀出一条血路。
积石山一战,李清月能打出这等几乎歼敌的战绩,完全是玩了一手攻其不备。
可要想擒获甚至斩杀禄东赞,已用不了这一招了。
外围的斥候以及为他所驱策的羌人队伍都能成为奇袭的障碍,混战的调兵更是禄东赞所擅长的东西。
而一旦让这位吐蕃大相逃出生天,他便多的是办法,凭借着唐军无法长期将大量兵马驻扎于吐谷浑,在必要的时候卷土重来!
到时候,恐怕会比现在的情况更为麻烦。
因为吐蕃必然要先解除己方的后顾之忧,杜绝掉唐军能自川蜀入藏的可能。
既要打,就要将吐蕃打痛!
最好还能将这位吐蕃大相永远留在此地!
李清月沉声说道:“我们还需要给己方制造出一点优势。也要将这个包围圈再布置得严密一些。”
兵力,不能算是她们的优势,至多只能算是一个能编织包围圈的前提。
真正的优势是,禄东赞不知道他对面的敌人到底是谁,便对她的指挥作战风格不太了解,难以对症下药,李清月却能从裴行俭告知的消息中推断禄东赞的行事。
另一条优势是,先达成的积石山一战被禄东赞向着联军隐瞒,这意味着,这几方之间的联系绝没有想象之中的紧密,甚至让禄东赞选择不对外示弱。
这便是李清月的可乘之机!
只不过,和这等可以戍守以待后援,也能强攻杀出生天的老将较量,每一处落子,都得小心谨慎着来。
在当下所获得的消息里,对于她先瞒天过海进军蚕食掉吐蕃援军的举动,禄东赞的应对真可谓是少之又少。
但李清月相信,他不可能只在按兵不动,只是他所做出的准备都不在她的斥候能探查到的范围而已,而在他自己的队伍之中。
她一边听着裴行俭剖析禄东赞这几年间的进军方略,一边沉吟思量。
在对方停下话茬的时候,裴行俭忽然听到安定公主问道:“倘若我再往前下一步棋如何?”
他闻声看向了李清月伸手指去的方向,便见对方指着的位置,赫然正是大河回转之地。
此地?
除却南北山势阻挡,自此地往东,便是大片的草甸,距离吐蕃联军的驻扎之地堪称一马平川,不过百余里之遥。
但别看这片草场平旷,乍看起来适合于骑兵冲锋,因白河、黑河、羌水都流经此地,此地的相当一部分草场都为河水浸透,实则还是以沼泽地形居多。
若要在这样的地形下冲锋袭营,几乎不可能做到。
相比之下,禄东赞若要依靠于此地的地势做出有针对性的击破,还要更加容易一些。
这应当也是为何安定公主在击败了吐蕃援军之后没有选择继续强攻偷袭。
裴行俭端详了一番李清月的面色,试探性地问道:“大总管应该不是想让禄东赞与你决战于野吧?”
李清月摇了摇头,“我还没愚蠢到这个地步。”
禄东赞自夺取白兰羌到如今的数年间,必然已将这一带摸索透彻。
吐蕃兵马对于这等草甸作战更已养成了本能的规避,不是唐军这等外来户可比的。
所以草原决战,就算己方人数略占优势,胜的也一定会是吐蕃。
她唇角旋即露出了一抹危险的笑容,接道:“但我可没说,进驻此地的是唐军啊……”
吐蕃的援军原本就要顺着积石山下的河谷继续前行,一直行到此地,越过这片草甸,与禄东赞统帅部众会合。
所以,若是吐蕃“自己”的兵马出现在那里,也是很合理的,不是吗?
她如今,不过是成全对方本要做成的事情而已。
“积石山一战后,吐蕃将士的尸体都已被尽数掘地掩埋,身上的盔甲兵器被我方收缴了一部分,这几日间已清理出了能用的。”李清月伸手示意裴行俭同她一并来,当先掀帘而出,朝着其中一个方向走去。
见裴行俭已跟上了她的脚步,她继续说道:“若说要将所有人都换成吐蕃装束,这必然做不到,可要让这支队伍看起来像是吐蕃援军,却应该不难。”
反正她要糊弄过去的,从来就不是知道吐蕃援军现状的禄东赞,而是与他同行的其他各部。
“若此次交战中收缴到的还不够的话,柏海的兵器库存中还有一部分可用的,都能派上用场。”
裴行俭望着面前开启的库房中堆叠有序的皮甲与大旗,对于李清月想做的事情已彻底有数了。
他缓缓开口:“兵者,诡道也,这五个字中的真意,看来是已被大总管明悟不少了。”
听到裴行俭这句认可的表态,李清月当即传令:“让薛将军,黑齿将军,敛臂王女速来大营议会。裴将军——”
她又转回来看向了裴行俭:“劳驾一并参谋此计如何布置吧。”
……
十二日之后,在白河与黄河交汇之处的草原上,便驻扎起了这样一支约莫在两万人左右的队伍。
不过大概只有身在其中的人才知道,这一行人根本没有两万之多,只是在营地的规模上看起来有此人数而已。
可对于调兵途经此地的白兰羌部众来说,他们看到的便只是吐蕃一路此等规模的军营驻扎在此,甚至对他们做出了友好让路的举动。
那些身着吐蕃士卒衣着的羌人与南诏人远远看来,与吐蕃精兵相差无几,倒是那立于营外的精甲将军身量尤其之高,只怕在身高腿长的吐蕃人当中,也得算是个中翘楚。
这一路白兰羌援兵在抵达吐蕃联军军营之后便将这“振奋人心的好消息”也给带到了此地。
于是当禄东赞走出营帐的时候,就见那芒邦氏的党项羌人满脸笑意地迎了上来。
“大相果然不曾欺骗于我等,您前几日就说援兵将至,如今便已到了。要不是白兰氏调兵方至,我等还要被大相蒙在鼓里。”
禄东赞的眉峰隐隐一动。
他的援兵?他怎么不知道他有援兵?
他的信使要抵达对应的驻兵之地尚且需要时间,无论是他的其他部署还是钦陵赞卓都没这么快回来。
而本应该在此时会合的援兵,早就被唐军给剿灭在了二百里外的地方!
芒邦氏酋长并未瞧见禄东赞脸上的神情,自顾自地说了下去:“有我们这边的四万多联军,纵然对面的吐谷浑还有甲士与奴隶七八万之众,又有城池营垒可守,却也分散在各处,绝无法拦住我方的进攻。”
“不过我还是有些不太明白,”芒邦氏疑惑发问:“大相既然已将援军从逻些城调拨到了此地,为何让他们停在百里开外,与我等还相隔草甸,却不让其干脆与我军会合到一处来呢。”
“倘若合兵在此,便是直接形成人海压过去好了。”
见禄东赞脸上隐有几分阴沉不快,芒邦氏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在何处不小心说到了禄东赞的痛处,连忙改口,“当然,大相必定有自己的考量,要分兵于何处自有计划,不劳我这个愚钝之人从中指手画脚。”
分兵两路也好。
万一某一处的防守特别强横呢,总还是不能把鸡蛋放在一个篮子里的。
禄东赞经历的战事比他多,他不该多嘴。
好在禄东赞似乎没有朝着他怒斥的意思,只说:“你知道就好。”
芒邦氏赔笑道:“是是是,总归现在优势正在我方,我便放心了,此外便是……”
禄东赞道:“我之前答应你的回兵之后覆灭女国,不会忘的。”
得到了禄东赞的这句回应,芒邦氏大喜,哪里还敢再在这位吐蕃大相的面前惹他不快,连忙转身就走。
却不曾看到,在他离开后,禄东赞的面色霎时间更加阴沉了下去,转头便朝随从问道:“他说的那两万吐蕃援兵是什么情况?”
他们这里哪里有四万多的兵马。
就算白兰羌新到了四千多人,合计也不过在三万之数,其中真正属于吐蕃的精锐还只有一万多人,也是禄东赞自信能随意指挥调度的。
若非这几年间与吐谷浑的拉锯战让吐蕃损失不小,这个人数本该更多才对。
可这三年之间的损耗以万为计,饶是吐蕃这十余年中积累颇丰,也没能改变这个结果。
他像是想到了什么一般,又朝着部从问道:“还有,我让你们留心于唐军动向,为何这消息居然是白兰羌的人先带了过来!”
下属面色有些难看,“往那头去的斥候都没能回来,也不知道对方是不是有什么眼观六路的法子,将我们的人都给拦下来了。”
“我不想听到这样的借口。”禄东赞怒道:“现在人都到百里近前了,你才跟我说这个有什么用!还不去问问到底是什么情况。”
倒也不必专程前去打听,随便让人往营地里转一圈就能听到那头的情况了。
在白兰羌援军的口中,那两万人驻军的营地远看便觉军容齐整,旗帜鲜明,还有个身量尤其之高的武将,不知道是吐蕃大相藏了多久的杀手锏……
但禄东赞却越听,越是眉目紧锁。
他令人以快马往返窥探,还更进一步证明了这个事实。
禄东赞都要被气笑了。
唐军若是直接来袭,他还好应对,甚至他将援军丧命河谷的消息压下去,就是为了见招拆招。
结果对方可倒好,竟然直接打起了他吐蕃的招牌,驻军在了百里之外,只相隔着一片水泽草甸。
这显然不是唐军自信没有走漏一点风声,想要直接顶着他们自己人的名头杀到他的面前来,而是要以另一种方式,将两军对垒的棋子朝前推进一步。
果然在晚间便在军营中出现了不少声音,所问的无外乎便是——
大相啊,援军已到,我方合兵将近五万,为何还不对吐谷浑进军呢?
禄东赞该怎么回?
他有两个选择。
其一便是对外告知,他的援兵早已命丧峡谷,那两万人并不是他自己的人手,而是唐军乔装而成的。
可两万吐蕃精兵被人无声无息地给偷袭了个正着,必然会是对士气形成要命的打击!
党项羌中的其中一路本就才经历了东女国横插一脚的劫掠,若是获知此事,也势必能察觉到这其中的联系。
也就意味着,东女国的一万多驻兵也是他们的敌人,还就在后路蠢蠢欲动窥伺。
这样的情形之下,他这方的联军会不会分崩离析,便当真不好说了。
另一个选择便是继续隐瞒,来上一出将错就错。
他这边如今因为“吐蕃”援兵的到来,正值士气大盛,若在此时北上进攻,必然能够事半功倍。
可怕就怕,在他们发动进攻的同时,那一队唐军会突然自侧面发起进攻,让他根本来不及在传讯中告知全军情况,反而被打个措手不及。
到时候他的损失将会更加惨重。
前一种,最多就是他这边带着仅存的一万多吐蕃兵马设法突围,后一种却可能因战场瞬息万变,直接断送掉存活的机会。
除非,他能抢在对方到来之前,以手头的兵马在吐谷浑境内杀出一条血路!
而对面,赫然正是以这种闻所未闻的方式,逼迫他做出一个决定!
一想到这里,禄东赞便忍不住锤了一记桌案,“对面到底是谁?”
哪个正经将领会下出这样的一步棋来!
苏定方肯定干不出这种事情。
唐军千里驰援得手,只怕恨不得上来便打出大唐的旗号,试图震慑那些摇摆的宵小。
禄东赞不怕这个。
这些羌人已经上了他这边的贼船,便没那么容易自此改换立场。他也自信能赶在唐军发兵前,将这些人尽快说服。
偏偏他们先来了一手捧杀,已在他未能拦阻之时将联军之中的士气哄抬到了顶端。
这个时候揭穿,不仅先一步挫伤了他禄东赞的威信,更是让他原本可以用来说服各部羌人继续作战的话术都要少掉一半。
杀人诛心啊……
更可恨的是,对方还并未给他以多少犹豫的时间。
营地之内战意正盛,他迟迟不出兵便会惹人生疑,到时候局面更加难看,反倒是现在做出抉择,还能给己方挣出一点反击的机会。
可他要怎么选呢?
或者说,大唐的那位将领和统御吐谷浑兵马的王太后与裴行俭,她们希望他怎么选呢?
这出抉择之后必然还有一系列的谋划,对面的后手又在哪里呢?
在禄东赞那张已有老态的脸上,犹豫之色并未持续多久,便在重新抬眸之间化作了一抹坚决之色。
只听他朗声吩咐:“告知全营,明日进军北上!”
这份军令几乎是在宣告于营中的下一刻,便得到了四方的高声响应。
他们此前之所以停滞在这片草甸并未继续进军,乃是因为北面便是横贯东西迂回曲折的西倾山系。
其中既有高原上数十米起伏的草场,也有逾越千米的高峰。在其中数处隘口,有着吐谷浑以山城堡垒形式存在的岗哨防线,以及山后的聚居之地。
自慕容诺曷钵死后,他们便彻底放弃了在山前草甸上放牧,却也因弘化公主的决断之快,快速将这条防线重新组织了起来。
现在总算要将其越过去了。
听到外面的动静,禄东赞的脸上越发没有了迟疑。
他一点都不喜欢将自己的短处暴露在人前,更喜欢凭借着绝对的优势将对手击落。
在一度被吐蕃赞普以年老为由捋下台去之后更是如此。
所以他能选的,只有那个将错就错!
那就看看,到底是他凭借着这份平白送来的士气,先越过这条防线站稳脚跟,巩固住己方的队伍,让其在获知真相后也不会溃败,还是对方先追上他的队伍,将他前后围堵在一处。
唐军敢赌自己有本事跨过雪山,击溃他的援军,他又为何不敢赌上一赌!
“再传一条军令下去,只带三日军粮,其余辎重尽数抛下,全速行军!”
“大相……”下属当即试图劝阻。
他们距离最近的一处吐谷浑驻地确实只有二百里,但再怎么按照倍道行军的加速,整支队伍的推进也需要两日,也就是只给攻城留下一日的时间,这未免太紧急了!
也太冒险了。
禄东赞匆匆打断了他的话,厉声回道:“若不背水一战,以今日局势,我等如何能胜?”
也唯有如此,才能让这些同行之人确信,他有必胜的把握。
……
次日的天色未亮,一阵车马与人声的响动便打破了这片水泽草甸的宁静。
正是吐蕃联军迈出了北上进军的脚步。
像是被这绵延数里的行军队伍所慑,白鹳自水泽边惊飞而起,奋力拍动着翅膀上升,直往远处的迭山方向飞去,在空中划过了一道白影。
而在那积雪的迭山主峰之下,距离这草甸最近一处的山岭上,手握望远镜的哨探忽然精神一振。
“快!下山传讯薛将军,他那边可以动了!”
第184章
这出传讯甚至不必慢慢从山上爬下去。
迭山山道之上的铜角声, 传不到远处赶路的吐蕃联军耳中,却能在沿山的哨探之间传递,将吐蕃已然发兵的消息散播出去。
而后, 在数十里外,变成了一路飞奔在草原之上的传讯兵。
这伙传讯兵的目标距离他们并不算太远,不过小半日的路程而已。
因为薛仁贵此时, 并不同黑齿常之一般在大河回转之地的营寨之中,而在——
一支白兰羌支部的驻地之内。
……
白兰羌的放牧之地与吐谷浑在边界上交错, 这才让白兰羌为吐蕃攻伐得手后成为了吐蕃进攻吐谷浑的前线。
这一支部落也不例外。
不过现在,这里的战事已经结束了。
薛仁贵朝着驻地之内染血的营帐看去, 又望向了面前这些被尽数搜罗出来的羌人俘虏, 很觉无奈地摇了摇头。
“你说你图个什么呢?禄东赞忽然向你等募兵,却不动用自己吐蕃的援兵,明摆着其中有诈。你明明可以少拿出点人力的。”
可他不仅没有, 还将自己族中最值得称道的战斗力都给贡献了出来,以至于当唐军到来的时候, 他已几乎没有什么抵御的能力,不过三下五除二的工夫, 就已经变成了阶下之囚。
被他以长枪指着的部落首领战战兢兢,听着薛仁贵身边的吐谷浑人将这番话翻译给他,面色越来越难看。
对方说得轻巧,可他能有什么办法!
他本因吐蕃的入侵而改换了立场,眼见此次联军作战, 杀害了吐谷浑的国主, 他更觉自己立功的机会到了。
要不是他已经过了体力的巅峰时期, 他或许并不仅仅是派遣出部落里的精锐,而是亲自一起上了。
但薛仁贵的突然到来, 却打破了他这个想要借此升迁的美梦。
在薛仁贵随后的话中更是告诉他,不仅吐蕃没有什么援军,相应的,还有两万多的大唐兵马已经抵达了近前,将吐蕃原本该当抵达的两万援军都给尽数斩落。
不!那岂不是意味着,他投入进去的其他精兵,也要完了?
这位隶属于白兰羌的首领面白如纸,却见薛仁贵手中的枪又点了点他的肩膀,带来了一句对他而言恍若天籁的话:“这样吧,我给你一个活命的机会。”
“将你部落中剩下来会骑马的人选出来,是几百也好,一千也罢,我让人将马匹配备给你们,你们只管带着行军的干粮食水往前跑,朝着禄东赞等人进军的方向追。”
“只要在禄东赞派兵越过西倾山防线之前,你能将唐军到来的消息送到,我就不杀你,如何?”
这番话也随即被翻译到了他的面前。
这年长的首领朝着薛仁贵和他后方的唐军看去,正见对方填塞满了他的驻地,一时之间数不清到底是有四五千人还是有上万之众,好像在后方还有兵卒正在朝着这个方向补充,又见面前这些袭营的唐军个个精神饱满,哪里还敢说一个“不”字。
倘若对方真是要给白兰羌一个悔改转投的机会,对他来说便是一件莫大的好事!
他咬了咬牙,抬头发问:“您是想要我等扰乱联军的军心?”
若如此的话,他们的用处便当真不小。
薛仁贵挑眉,一点也没有让他找回主动权,进而讨价还价的意思:“你先追得上人,再来说话吧。”
从此地追击禄东赞的队伍,固然因为消息传达更为便捷,能比黑齿常之那边快上约莫半日出发,但他们本就比禄东赞出发得迟,再加上骑兵行路为了确保战马的续航,一般也不会超过日行二百里,这就意味着,他们依然很难直接挡在禄东赞的前头。
但薛仁贵本也不要他们真能在战前就做出拦截的举动。
那不是安定公主的计划里想看到的,也不是他需要的。
所以无妨。
当这些急于报信的白兰羌人骑着脚力不济的战马朝着西倾山方向奔行的时候,回头就看到,薛仁贵所统的兵卒也在以不慢的速度跟上来。
自唐军的表现中不难看出,他们分明是在等这些白兰羌人开路,以防在急行军中不慎踩踏进了沼泽泥地之中。
更是在做个盯梢之人,让他们别想着能趁着这个机会溜走!
“唐军若是想要我们报信,为何不让我们换一匹好马。”往前奔逃的其中一人说道。
他们资助给吐蕃的可不仅有骑兵,还有表现优越的战马,剩下的不是还没长成,就是存有弊病。
用这样的战马赶路,势必会拖慢他们前进的脚步。
可惜,没有人能回答他们的问题。
另一人一甩马鞭:“管不了那么多了,先将消息送到再说!”
唐军能无视掉吐蕃兵马的存在,打到他们的面前,让他们就算没有亲自看到薛仁贵后头话中提及的积石山一战成果,也早已将他的话相信了七分。
那么他们这一路不足千人的残兵,除了抱团在一处,朝着那方奔袭,作为被唐军所驱策的棋子之外,还有什么活命的办法呢?
在夜间他们停下了脚步休息,以防草甸之上的环境在夜色中难以窥探分明,反而给他们带来灭顶之灾,但当天色稍有一点发亮的时候,他们便已继续朝着前方行去。
可西倾山东西绵亘数百里,其间高低起伏不同,他们根本无法确定,吐蕃兵马到底要从何处进攻,这便让他们不得不顺着山脉走势继续往东去碰运气。
在此期间,吐蕃联军早已同吐谷浑的山城防线守军,展开了激烈的争斗。
等这些白兰羌人寻到交战之处的时候,他们已是晚到了一步。
被吐蕃选中的进攻之地,正是两山山势转折的平缓之处。
吐谷浑在此地隘口修建了一座座小型的堡垒,约莫便是坞堡的大小,又在山势易攀之地修建了几十座箭塔,组成了一道易守难攻的屏障。
可自恃胜券在握的吐蕃联军,在熊熊战意的驱策与军粮告罄的压迫之下,根本已非寻常军队可比。
自这些白兰羌人仰头望去的山坡上,联军留下的尸体纵横交错地堆叠在一处,有着一种仿佛还能身临其境感受到的悍不畏死。
而在箭塔与坞堡之上,还有鲜明未干的血迹,宣告着此地曾经发生了一场何其惨烈的交战。
最终却是吐蕃联军凭借着人数的优势,夺下了这一战的胜利。
也成功突破了这一处关隘,继续北上而去。
“他们应该还没离开多久,”白兰羌首领听到族中的一位年轻人喊道,对方已在他没来得及阻拦的时候就爬到了一座箭塔的顶上,现在探出了个脑袋喊道,“有具尸体还是温热的,估计是重伤后撑了一阵,才断气不久。”
“知道了,你赶紧下来吧。”
听到这个消息,白兰羌首领并没有感到任何一点喜悦。
在他的后头,薛仁贵已统领着那一路骑兵队伍紧随而来,根本没给他以逃遁的机会。
也就意味着,吐蕃联军的胜利跟他这个阶下囚没有任何一点关系,反而是他跟这位唐军将领的交易赌约,要以他这边没能达成拦截的作用而告终。
然而正在他思量还有什么理由能用来为己方免死的下一刻,他却听到那跟在薛将军身边的吐谷浑人问道:“薛将军问你们为何还不继续赶路,愣着干什么!”
老者抬头:“什么?”
“你们不会忘记了吧,西倾山并非只翻过这一座关隘,就算越过了整道防线,整座山系南北纵深还有百余里之多,真正的战斗还在后面,你们现在再不走,那才是要来不及了。”
这话一出,白兰羌首领原本已如死灰的目光顿时又亮了起来。
不错,这片被命名为西倾山的山系并分两列,彼此各有交汇之处,以至于虽然山中有平旷的草场与大型驻地,却也均算在此山笼罩范围之中。
眼下,吐蕃联军不过是突破了其中的一线,却还没从另外的一头钻出去,那他们就还有继续追赶的机会。
他小心地朝着薛仁贵的脸上打量,正见对方望向这片吐谷浑败退的战场,也不曾露出任何一点遗憾失落之色,反而将手中的缰绳攥得更紧了一些,像是下一刻便要纵马作战,不由心中一跳。
这位大唐的将领,难道真的一点也不担心这道防线被击溃后造成的损失吗?
他不知道的是,这个问题,也是禄东赞想问的。
当吐蕃联军付出了不小的损失翻过了这道隘口,得以继续向北挺进的时候,禄东赞并不像是那些同行的羌人一般欣喜若狂。
他听着那些羌人得胜后的嚎叫宣泄之声,也听着这些有若奔雷一般自隘口涌入的兵马作响,心中却已缓缓浮现出了一个疑问。
这条防线上的吐谷浑守军,是不是太少了?
他原本已做好了需要付出三千人阵亡的代价才能越过这道对吐谷浑来说至关重要的屏障,可实际上的伤亡人数还不足他所预估的一半。
而这绝不是因为那两万人援军的存在,给他们带来了必胜的信念,更不是因为吐谷浑的兵马实在是太弱了。
那确实是因为防守的强度低于他的预期。
可他已经选择了隐瞒真相往前行进,便绝不能在此时后退。
禄东赞想到这里又在心中苦笑了一声。
或许,他就算在此时做出了撤退的决定,这些人也不会听从的。
如果说他对这些人下达的急行军进攻号令,是点起了这支行军队伍里的一把火,那么方才的隘口一战,就是在其中泼了几十桶的油,将火势助长到了难以遏制的地步。
在临门的胜利面前,那些党项羌人冲锋在前,翻过了这第一片的高山草场,驰骋在了这西倾山系内部的草场平原之上,就连途经的大湖水泽,都没能让他们的头脑冷静下来。
直到另外的一种本能驱使他们减缓了行军的速度。
他们饿了。
骑兵的战马在马速减缓后便已用最方便的方式觅食,那就是低头啃食面前草场上的绿草,可人总不能吃草!
对这些才经历了两日赶路与一场热血交战的士卒来说,必须要有足够的肉食才能让他们恢复体力。
但在这片原本驻扎有众多吐谷浑人的草场上,他们举目四望间看到了一种更是诡异的宁静。
到处都是临时搬迁的痕迹,连带着土石搭建的建筑中也是空空如也。
吐谷浑人早已撤出了这里,也一并带走了他们曾经存放在此地的物资。
要不是这片山中平原上还有牦牛与鸟类活动的痕迹,他们险些要以为,这里是遭到了什么非自然力量的影响,这才在一夕之间,将活动过的痕迹都给尽数抹除了。
“该死!”芒邦氏酋长听着下属的汇报,骂骂咧咧:“算他们运气好跑得快。我们的军粮还够用多久?”
下属答道:“……不足半日。”
这真不是个好消息。
谁让距离他们抵达前方的西倾山系另一面的山岭,还有一日有余的路程。
芒邦氏气道:“罢了,我去问问大相怎么办。”
禄东赞也很头疼。
在看到吐谷浑人夹带着食物搬迁远退百里的抉择后,他望着远处依稀可见的青山,一股沉重的压力涌上了心头。
对方看来已料定了他一定会选择强攻,于是在下出那一步奇招的后手,便空出了这么一片无法让他们劫掠得粮的场地。
他也终于后知后觉地想起了中原战术里的一句话——
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
这句话,他相信无论是裴行俭还是那位不知名的将军,都应该很清楚,也正是对方再一次摆在他面前的阳谋。
现在在他面前的又有两个选择了,是进还是退。
进,就要解决食物问题,和士气的衰减。
退,他们同样没有很充裕的粮草,很可能在返程的饥饿中迎来那两万多唐军的正面打击。
他要怎么选呢?
偏偏这个时候,有个蠢货还要在他面前发问:“我猜大相应当早已考虑过此事了,您那两万援军走得慢,携带的粮草应当还是充裕的?”
禄东赞依然冷着一张脸,心中却已将芒邦氏这个没用的东西骂了千百遍。
这人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
他只能开口回道:“他们另有用处,你们让骑兵在外围巡猎,步兵减速赶路吧。”
在仓促之间,他迫使自己不得不抉择出了一条路,那便是进,也做出了通过捕猎获取食物的决定。
但捕猎能够得到的猎物又有多少呢?
在并未携带多少捕猎工具的情况下,这些激战过一场的士卒并没能够真正填饱肚子,只能寄希望于能越过另外一面的屏障,在吐谷浑境内大肆抢夺,将今日的这番憋闷情绪宣泄出来。
可这种食物不足的作战动力,已和一日前的情况完全不同了。
伴随着进攻的擂鼓之声,当他们扑向那处选定用于突破的守关之时,这种微妙的变化,并没有逃过禄东赞这等老将的眼睛,也让他心中有了几分不祥的预感。
更让他意识到今日恐怕有大麻烦的,是他看到,面对着吐蕃联军的强势进攻,密密麻麻的吐谷浑守军自这些背靠洮河,倚仗山势而建的营垒之上探出头来。
在进攻发起后的不久,还有更多的人马自远处快速赶来,继续加入到这片戍守的队伍之中。
以粗略估算,人数远胜过先前的那道隘口守军。
不,不对。
禄东赞眉峰紧锁。
应该说,此地汇集的兵力已经完全超过了他的想象。
在迎上吐蕃联军的箭矢急雨之中,禄东赞朝着前方的山岗望去,惊见其中赫然还多出了一面面代表吐谷浑王族的旗帜。
数百步之外的壁障之后,更是随即爆发出了一阵惊人的呼和之声,倘若禄东赞不曾听错的话,那是……
对吐谷浑王太后亲征前线的赞礼。
弘化公主亲自到了!
这意味着,此地已不是一处寻常的壁障,而是被吐谷浑选择的最后防线!
……
弘化公主快步走过了这些簇拥的人群,自堡垒之后朝着山坡下看去,正见那些联军如同闻到了腥味的饿狼一般朝着山岗上扑来。
“果然来了。”
吐谷浑不善于也没这个本事修筑出绵延的长城作为疆土边界,只有这些天生的地势。
但在西倾山北麓的这一段,山势最为和缓的位置,甚至能让敌方的奔马冲上草坡,也正是吐谷浑最需要戍守的一段。
在她们的预算之中,禄东赞可能选择的突破口之一,便是此地。
为了防止他那背水一战的作战方略真有得手的可能,弘化不惜力排众议,将北部边境的部分守军也在这半月间大规模调度到了南面,为的便是在此刻能以足够的人手居高临下拦截住禄东赞的去路。
随着此地战事的展开,另外两头的守军也在快速调度而来,直到吐谷浑在这一面的守军达到了三万之多。
所以当目睹此等凶悍进攻场面的时候,弘化公主没有半分的变色,反而在目光中流露出了几分斩尽杀绝的狠意。
她也确信,面对着杀害上一任吐谷浑国主的生死大敌,这些吐谷浑将士所能发挥出的战斗能力,也该当远比之前强得多。
除非他们想去做吐蕃的奴隶!
先给他们一点厉害看看!
在裴行俭的指挥之下,迎接着对面骑兵冲击半山阵地的进攻,数十只火油桶随同着大石一并滚了下去。
在油桶破开的瞬间,百来只火箭顿时飞落而下,将半山一线顿时点燃了起来。
九月的吐谷浑已然入秋,这些高山草甸正值干燥之时,火借风势顿时燃得更盛。
就算下方被禄东赞让人快速清理出了一片隔绝地带,也成功让这一片留下了数百具羌人的尸体。
可惜在这短暂的应战筹备之中,能来得及搬运到此地的油桶数量并不算多,他们也得担心一下火烧到自己身上,只能造成这样的效果了。
但就算如此,也已足够了!
对于这些满心想要凭借着勇武侵入吐谷浑之地的联军来说,这无疑是吐谷浑给他们的当头一棒。
吐谷浑的坚壁清野战略,让他们未能在沿路获得充足的补给,更是让他们在这轮受挫后,战意一降再降。
弘化公主的目光略过了这些依然在前线拼杀的士卒,落在了后方的禄东赞身上,隐约能看到对方派出了数名兵卒往外散去,像是在传播着什么消息,这才让他们的作战动力重新恢复了几分。
“你觉得他们在说什么?”弘化公主问道。
敛臂王女指了指自己:“你在问我?”
在这份针对禄东赞的战略制定完毕后,敛臂王女便随同裴行俭一并,从柏海来到了此地,连带着的还有东女国的三千兵卒,也随即赶赴了这条战线。
弘化公主:“不是问你还是问谁?”
敛臂王女想了想,答道:“无外乎便是说,援军即刻便到,或者是说说看,如何瓜分吐谷浑的财货。”
比如说,如果他们能在援军到来之前进攻得手,吐蕃愿意给白兰羌、党项羌多让出一点利益之类的话。
禄东赞此前的强势,让他在此时做出的必要示弱,恐怕能起到不小的作用。
弘化公主的嘴角微微上扬,“那就劳烦王女再给他们一个打击吧。你应该知道选什么对手的。”
敛臂王女重重地点了点头。
她要选,自然是选那芒邦氏党项羌!
这位芒邦氏的酋长此刻正望着山头的交锋好一阵的心痛,不知道是不是该当继续增兵破敌。
就算他比禄东赞的反应要慢,到了此时也已意识到,这里和他们之前攻破的营垒大不相同。
敌方的戍防强度远比他们所想象的要大,投入的人力竟像是完全不管不顾地要将他们留在此地。
在这片被拉开在数片山坡之上的战线中,好像哪一处都不缺吐谷浑的守军。
一想到他此次的精锐倾巢而出,已先遭到过东女国来袭造成的打击,他便觉得此时的损伤更显要命。
但正如禄东赞所说,现在已没有让他们退缩的机会。
在已经有了那么多投入的情况下,他真的舍得自此退走吗?
在吐蕃给出的利益面前,他舍得让自己落于人后吗?
当然不能!
“你试试冲上那片高地,然后顺着那片缓坡,将那段壁障城墙给夺取到手。”就在此时,禄东赞给他指示了方向。
“他们合兵在此对我们来说也是好事,只要在此处得胜,自西倾山到吐谷浑王帐都将是坦途一片,你还有什么好犹豫的!”
禄东赞伸手将他一推,“我会让人为你掩护的。”
他已察觉到,吐谷浑不可能将宝完全押在这一处关口,那在所有人马齐聚此地之前,箭矢刀剑等军备必然要节省着用。
他给芒邦氏指示的方向,也正是对方防守力量最为薄弱的一环。
可敛臂王女早已留意起了党项羌的图腾,在发觉对方的队伍有所移动时,当即领人做出了反应。
于是,刚刚带兵冲上高地的芒邦氏党项羌看到的不是翻越壁障的希望,而是一支对他们而言有些眼熟的军队。
这支披甲执刃的队伍之中,竟然有男有女,为首的,还是一名身量高挑的女子,还一点不带犹豫地迎上了他们的攻势。
他们两方是做过邻居的!
哪怕在仓促之间已交战到了一处,让人很难看清她的面容,也丝毫不影响他们认出,对面的敌人不是吐谷浑人,而是女国的那群劫匪!
但现在对方赫然成了守城的重要一员,也以一种更加精神饱满的状态,朝着他们发起了还击。
领头的党项羌将领目眦欲裂地看到又一名族人被敛臂王女砍下了山坡,对方却还正是留有余力之时,一把提起了手中的铁盾,将另外一人推向了同伴的刀尖,不由厉声问道:“你们为何会在这里!”
敛臂王女朗然一笑,“唐军击败了吐蕃援军,便自然能将我们送来这里。”
“说起来,能看你们这群恶邻有今日,我开心得很!”
比起匆匆集结进攻队伍的党项羌,东女国这边的优势无需多言。
在小半个时辰的交战后,党项羌已是节节败退到了边缘。
意识到再打下去只能徒增伤亡的党项羌将领不得不领兵撤退了下去,也将敛臂王女的那番话告知了芒邦氏酋长。
“你确定你不曾听错?”芒邦氏目光一凛。
将领捂着伤口答道:“我不可能听错也不可能看错。这藏巴高原之上,以女为尊的只有她们那一家!”
而现在,这支此前还对党项羌做出劫掠举动的羌人队伍,居然并不只是在趁人之危地小打小闹,而是在唐军的带领之下,一跃来到了他们的前头。
这其中到底意味着什么,好像不需多说了。
吐蕃那边必然还有实情不曾告知于他们!
“不行,我要去找大相问问。”
芒邦氏酋长满脸怒容地就要挪动脚步,却又忽然被下属给拉住了衣服,“等等,您看,后面有人来了!”
他连忙循声望去,果然看到,在后方的草原上有一队人正在朝着此地而来。
“那是吐蕃的援军?”他低声问道。
不,好像不是。
他们都已看到,在那一群人出现的同时,禄东赞周遭护持的数千士卒都已对着后方做出了防御的姿态,显然没觉得那会是他们这边的援兵。
这个特殊的表现何止是让芒邦氏生疑,更是让其余各部产生了不小的疑惑。
但那一行人并没有对他们做出进攻的姿态,让他们并不知道是否该当予以还击。
突然之间,从其中一个方向爆发出了一声惊呼,“老族长!”
这是他们的人!
白兰羌的那一路分支认出了来人的身份,惊喜地朝着那头迎了过去,却在两方的接近中惊愕地看到,他们的族人身上各自带伤,就连骑乘的战马也都有些伤势在身。
而在他们的后方,竟然还有一支将近万人的队伍,正在徐徐朝着这方推进。
“这是……”他顿住了脚步,觉得眼前的情形已经完全超出了他的预料。
而他随即听到的那句话,更是让人如遭雷击。
“不能打了,我们都被禄东赞给骗了!”
这位白兰羌的部落族长一看到这还未结束的战事,只觉自己这几日间受到的惊吓和辛苦总算有了意义,只恨不得让自己的声音能令所有人听到。
起码此刻,他这声嘶力竭的呼喊,就落入了迎接队伍的每一个人耳朵里,“禄东赞骗我等全力出兵,却没说自己的两万援军已被唐军杀了个干净。”
“什么?”
老族长伸手往后一指,“你们看到后面的队伍了吗?那是唐军!是唐军啊!”
唐军来了!
这些比禄东赞走得更慢却也更稳的队伍,不是要和吐蕃联军一起攻伐前方防线的盟友,而是大唐的军队。
他们的到来,意味着联军此刻面对的,正是一出前有狼后有虎的局面。
前方的吐谷浑兵马孤注一掷。
后方的大唐将士蓄势待发。
禄东赞怎么可能不知道这样的情况?
作为掌控全局的指挥者他一定知道,但他依然选择了冒险进攻,让他们所有人都觉得吐蕃的兵马更多,足以攻破吐谷浑的防守,将这块肥肉完全吞吃下去。
一想到这里,芒邦氏也再无法掩饰住自己的怒火,带着人就冲到了禄东赞的面前,“若真如此的话,我们也想要一个解释,为何东女国的人会在吐谷浑守军的旁边!”
为什么?
自然是因为唐军来得太过出其不意,他们又正好慢了一步,没能以更快的速度杀入吐谷浑的腹地之中,才让局面变成了今日这样。
但好像越是这等异常危急的时刻,禄东赞的头脑也就越是清醒。
透过庇护于他身边的士卒,禄东赞朝着这一张张怒容满面的脸看去,冷笑了一声,“那诸位现在想得到一个什么答案呢?”
他说话之间,已抬手做出了号令,令前方进攻的吐蕃精锐尽数撤了回来。
作为统帅的禄东赞本就站定在距离那方防线数百步之远的位置,除非吐谷浑兵马放弃屏障的保护冲下山来进攻,否则他所在的位置便是安全的。
而对于南面的唐军,他先前做出的戒备显然已变成了他暂时可以倚仗的防守。
就算是亲随也只能看到,当他眼看着东女国与白兰羌留守人员的先后到来消息,已在随行羌人中传开的时候,有一瞬间的面容要比平日里紧绷。
恐怕只有禄东赞自己知道,他当下心中到底有多少憋闷与无力的情绪。
在那一双双朝着他看来的眼睛里,他可以清楚地看到一个事实——
在他做出第一个选择的时候最害怕的事情,果然还是发生了!
被诓骗出的信任一旦崩塌,造成的反噬会比事实本身严重数倍。
对于这些腹中空空,头脑也空空的羌人来说,更是如此!
他厉声喝道:“你们现在才来向我要个解释有什么用!诸位已是随我进攻吐谷浑之人,对于千里驰援的唐军来说,你等便是发起叛逆的乱臣贼子。难道你们真以为他们能对你们网开一面不成!”
禄东赞调拨马头,以最快的速度权衡出了自己的逃生之路,面上却犹有冷静从容的神色,直接对着那冲到最前的芒邦氏酋长喝道:“或者你们也可以看看,来取我禄东赞的人头,到底能不能给你们赢来一个将功折罪的结局。”
“东女国已然倒戈大唐的时候,她们才是头号的功臣。之前她们可以劫掠你们,现在——她们可以让大唐除掉你们。”
这话……让芒邦氏酋长顿时被镇在了原地。
禄东赞的话或许是他在危机之中的诡辩,却也未必没有道理。
他们和东女国势必不会是和睦共处的关系,而是此消彼长。
要这么说的话……
在他犹豫之时,禄东赞已最后朝着前方的山岗看了一眼。
哪怕明知道越过前头的那一片山岭,就是吐谷浑的腹心之地,也再无这样的山势阻挡,可以一直抵达青海湖畔,到吐谷浑放牧龙种之地,禄东赞也绝不敢再放任自己的侵略欲望占据上风。
前方的路要上山尚且艰难,更何况是翻越过去,在这前后夹击中,对他来说唯独可行的退路还在后方。
那些先一步抵达的白兰羌,让他麾下的士卒与那些助战的羌人划开了界线,却又何尝不是让他得以有喘息的机会判断出,前来进攻的唐军与他手底下的吐蕃士卒人数不过在伯仲之间。
在这等平地作战之中,他还有得打!
这是他最后的出路。
“我们走!”
军旗随着这声号令当即变向,又有号角在吐蕃的军队之中响起。
在那些深觉自己遭到欺骗的羌人来得及做出反应之前,因为禄东赞决断之快,吐蕃的核心兵马已是转头朝着薛仁贵所统唐军而来。
那些被抛在后方的羌人队伍要如何犹豫,禄东赞管不着,反正他们恰好能在此时成为他拦截吐谷浑方向兵马的一道人潮。
而他要做的,也不是与唐军正面交战。
此前试图越过西倾山防线的不力,和年龄渐长带来的身体衰弱,都没让禄东赞在此时做出一个错误的决定。
两方行将交手的前一刻,这些训练有素的吐蕃士卒就接到了新的一条指令——
自唐军的右翼,突围!
禄东赞不敢去赌,在他沿着原路回返的时候,那头的隘口有没有新的一路兵马拦截,那就宁可去走一条新路,就算其中依然危险,也更有可能有求生之法。
自右边突围所去的方向,能抵达积石山以东黄河继续绕行所形成的河谷,继续向北延伸,越过乌海,便是他吐蕃的地方了。
在他麾下尚有一万上下的吐蕃士卒,凭借着这些人的庇护,应当足够他逃出生天。
其他人可以被唐军这一步步的明谋暗算给留在此地,他禄东赞乃是噶尔家族的领头人,吐蕃的大相,绝不能!
“拦住他!”
这话几乎在同时出自了薛仁贵、裴行俭与弘化公主的口中。
从西倾山岭之上的高处望去,禄东赞与其麾下吐蕃兵马的动作尤为明显。
哪怕处在敌对的双方,弘化公主也不得不为禄东赞断尾求生之快而赞他一声。
在白兰羌残部被薛仁贵驱赶而来的须臾之间,禄东赞断尾舍弃的,何止是那些随时会对他反噬的羌人,还有他自己的部下。
那些已然疲惫不堪的吐蕃士卒撞上整军列阵的唐军之时,吐蕃精锐已有另外的军令调度,跟上了禄东赞直扑平原豁口方向而去的脚步,根本不曾顾及另外众人的生死。
偏偏吐蕃对于懦夫的惩罚已形成了刻印在他们骨子里的记忆,让他们在面对此等长官背叛的第一时间,选择的不是就此溃散,而是拿出了剩下的勇武,朝着大唐的将士凶猛袭来,给禄东赞争取出一条生路。
薛仁贵弯弓搭箭在弦,三箭连发,却因射中的不过是吐蕃的先遣兵卒,并未能够让他们有任何后退的想法。
反倒是在这侧翼骑兵的交手之间,吐蕃精锐的臂展与蛮力发挥出了异常可怕的冲击力。
当他们不图求胜,只图求生的时候,这种冲撞间的杀伤力还要更加惊人得多。
冲下山来的吐谷浑兵马匆匆对上了那些不知该当投降还是该当作战的羌人,倒是东女国的士卒在敛臂王女的带领下,直击吐蕃兵马的后方。
薛仁贵则身先士卒,率领着一队精兵直入吐蕃军中,悍然斩杀了一位地位不低的将军。
然而也便是在这出各方混战的交手中,禄东赞逃了。
他带着两千多人成功自西倾山夹道,逃入了黄河河谷,而后转道北上而去。
唯独带给他的一处伤势,是薛仁贵横空射来的一箭,扎在了他的后肩。好在被他身着的甲胄缓冲了一阵,在他快速掰断了箭柄后,只有一点隐隐作痛,让他在骑乘的颠簸中不由皱眉。
可无论如何,他还是成功脱离了此处战场。
激烈的长风自他的耳边吹过,将气血上涌的热力给压制下去,也带来了他亲卫说出的话:“大相,我们眼下该当如何?”
“我们……”
禄东赞很清楚,这些均是由他选拔,由噶尔家族栽培的吐蕃精锐,绝不会因为这等从三万到两千的惊人折损便对禄东赞弃之不顾。
他们对于西倾山境内的折损,恐怕还有一种事不关己的冷漠。
但接下来的逃命之路便和他们休戚相关了,也让禄东赞深知,自己不能再做错决定。
这些吐蕃精锐固然都有死士一般的忠诚,可人在面对死亡的时候总会下意识恐惧,谁知道在伤亡过半的情况下他们会不会也有倒戈的风险。
对他来说最近的一条路,确实是顺着这河谷继续往前奔行。但他不会忘记,在彼时那名战场伤员的口中,他的两万吐蕃援兵,就是在积石山另一侧的河谷中遭到了伏击,导致的全军覆没,谁知道在今日会不会来上一出同样的情况。
何况,吐谷浑与唐军也应该能猜到他的这个逃命选择。
既然如此,他就不能顺着对方的想法去做。
在快马飞驰之间,他斩钉截铁地答道:“自前方山口,我等翻山,进吐谷浑境内。”
弘化公主这位吐谷浑王太后胆敢将重兵压境南线边陲,以这等昭然的姿态必欲为慕容诺曷钵报仇,夺取他禄东赞的性命,也就必须要承担起这个北路空虚的后果。
他的儿子钦陵赞卓此时应当已经从安西都护回返,统辖起了吐蕃北部的兵马,只要他能前去与对方会合,便必然能直接从北面给吐谷浑以致命一击。
而在会合之前,凭借着他身边的两千多兵马,至多损失上三四百人,便足以让他从吐谷浑北部穿境而过。
这远比在河谷之中行动要安全得多。
就算后方的追兵来得及反应过来他的这个选择,要想追上他的脚步也没那么容易。
事实上禄东赞的猜测也一点都没错。
当这一支吐蕃强兵以这等只逃亡不陷战、只防守不进攻的方式穿过吐谷浑境内的时候,确实无人能对他造成致命的打击。
禄东赞都有些想笑了。
慕容忠果然连他的父亲都比不上,更不用说是他那个亲自到南线督战的母亲。
明明在他手中用于转圜调度的吐谷浑兵马还有两万之多,却愣是被禄东赞的几次声东击西给混淆了视线,以至于让他有了逃生的机会。
然而在行将转道西北,穿出吐谷浑境内的时候,禄东赞却又遇上了个大麻烦。
他看向了前方的关口,在脸上露出了一抹凝重之色。
在他前方出现的那一路人马,为首的那人哪怕坐在马背上,都能看出身量尤其之高,在其后方的骑兵兵卒也绝非等闲之辈。
这不能不让禄东赞想到了那代替他的援军驻扎在黄河湾口的唐军将领!
可对方为何会在此地?
要不是此时并非深究此事的时候,禄东赞非要问个究竟。
但对他而言的当务之急,是尽快从对面约莫三千人的队伍里找到进攻的破绽,让他得以脱身。
只是在这两军对垒之间,自然还是守株待兔的一方更快地来争夺主动权。
黑齿常之已率众策马提刀而来。
在薛仁贵领着白兰羌动身追击的同时,黑齿常之按照李清月所吩咐的那样,在留下了千人的戍守队伍后,就带着余下的士卒顺着黄河河谷一路北上。
倘若禄东赞真要顺着这条路逃窜,他们两方还能更早一点碰面,但此刻,在这个吐谷浑的边界之地,他得到慕容忠报信拦截在前,也为时不晚!
黑齿常之若论箭术不及薛仁贵,可在这等领兵突进之时,他却自有一种极具感染力的勇猛,甚至让他对面的吐蕃骑兵感到了几分恐惧。
不怪他们如此。
自西倾山一败到逃亡至今,已又过去了四五日的时间。
虽说他们沿途之间有在吐谷浑境内掠夺补给,但相比于远途跋涉所需,依然是少了。而每日奔行速度过快,确实是将他们的敌人给甩在了身后,却也让他们的战马完全处在了超负荷的状态。
当禄东赞的多年亲卫举刀扛起黑齿常之的凌空劈斩之时,竟只来得及喊出一句“大相先走”,便已被一阵摧枯拉朽之力迎面而来。
旋即已是身首分离。
只能说,他拦住的这须臾,对于禄东赞来说或许已是够了。
他早年间也是戎马起家,或许也是这身处绝境之时,让他始终不敢松懈半步,更不敢被这疲惫给压倒,让他得以持刀跟上了开路亲卫的脚步,拼着险些丧命的危机杀出了一条血路。
然而他身边已没有了那么多的亲随,也就让黑齿常之始终穷追不舍在后。
这样顽固而迅猛的追击拦截,让本想北上的禄东赞不得不选择折向西面而行,试试能否在乌海或者柏海处遇上零散的吐蕃驻兵,再将黑齿常之阻拦上一阵,为自己赢得喘息之机。
然而他的前方出现的,却不是他所希望看到的吐蕃兵马,而是……
而是一路在收到了哨骑探报后缓缓压境的——
李唐兵马。
……
残阳如血,连草甸上都是一片日暮之色,将这一支军队映照在一轮落日之下。
迫近的骑兵与步兵行列并不庞大,充其量也就只有三千人上下,甚至可能还要更少一点。
但当禄东赞往身边看去时,发觉经过了黑齿常之的这一番围追堵截,他的随从只剩了三四百人,还大多已不剩点滴战意。
他便不得不承认,这三千人已足够要命。
更不用说,在他的后方还有一路虎狼一般的追兵。
一时之间,他竟不知道自己是否还该当继续前行,更是在勒马之间,听到了从他所骑乘的马匹喉咙里发出的一声悲鸣,仿佛是一声穷途之哭。
随着前方军队的迫近,那面主旗之上的“李”字,也越发清晰地映入了他的眼帘。
禄东赞眯了眯眼睛:“李?”
是李唐皇室的李,还是如同英国公李勣一般被赐予姓氏的李?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后背的箭伤未曾经过妥善的处理,又或者是缺水的奔逃让他已有些恍惚,要不然他为何会看到:
在士卒簇拥之中,主帅将旗之下骑乘于马上的,竟是个年轻得过分的少年人!
还是一名女子!
……
与他相对之地,李清月望向了眼前狼狈逃窜的一行人,朝着同行的唐璿伸出了手。
唐璿会意,将手边的弓箭递到了她的手中。
第185章
在这武器交接的瞬间, 禄东赞并没有动。
他看得到,大唐的前后合围,已在这狭路相逢中快速落定。
倘若他的身边还有千人之多, 哪怕个个腹中饥饿,已接近力竭气虚之时,他也有这个底气与对方周旋, 安知不能找到个破局的机会。
但这乌海之地已再无任何一点地形可用,敌我双方的人数差距, 也已到了让禄东赞无能为力的地步。
他还能做什么呢?
他能做的,好像只是眼睁睁看着对面那个年龄不足他四分之一的小将军忽然拨了拨弓弦, 而后身手矫健地弯弓搭箭, 精准指向了他所在的方向。
被日暮染成血色的箭矢尖端,正对准了他的头颅。
马蹄烦躁的踢踏与喘息声,四方刀兵的摩擦声, 都未能压住对方清亮的声音:“我是该当说,有幸一会吐蕃大相, 还是该当说,您是当真难杀?”
李清月都要忍不住佩服一下禄东赞的本事。
虽是己方人数占优, 也凭借着两次心理博弈迫使他选择了往前进攻,直到踏入合围的陷阱之中,但禄东赞居然硬生生在这样的条件下,还能杀出一条生路,迫使她出动所有的底牌, 才将人拦截在此地。
若是没有黑齿常之调兵北上, 她自己也挥兵东进, 自柏海转道乌海,恐怕他真有机会去与吐蕃北部驻军会合, 宁可顶着再丢掉一部分人手的损失,也要换回他这位老谋深算的政客重返吐蕃王城。
盛名之下无虚士,果然如此。
好在这天罗地网,终究还是到了收束之时。
他没能走得掉。
但在李清月对禄东赞给予绝高评价的同时,禄东赞又何尝不是对这位大唐的将领敬佩有加。
纵然对方的年龄好像还并不支持她做出正面与敌军抗衡的行动,但当她出现在这里,将他拦截在距离求活机遇一步之遥的地方,这全盘谋划之中她到底出了多少力,好像已不必多言了。
禄东赞慢慢伸手,理顺了鬓边因为逃亡与战斗变得凌乱的头发,也学着李清月的口吻回问:“那我是应该说,有幸一见覆灭高丽的安定公主,还是该问,为何您打定了主意杀我?”
李字军旗与对方特殊的身形样貌,终于解释了禄东赞在沿路逃亡中的疑惑:大唐派遣出的将领到底是什么人。
在获知这个答案的时候,禄东赞心中一瞬间闪过的念头不是“居然是她”,而是“他果然还是输在了小看大唐”。
吐蕃对于邻居的关注其实并不小。
他们有图谋兵进中原的野心,便必须对大唐在四方战事之中的结果格外关注。
此前因为大唐意图先解决东路的隐患而放弃支援吐谷浑,禄东赞还笑话过对方的短视。
可他想不到,正是大唐的这对帝后将谋划人心的手腕对子女言传身教,正是那东路的战事对一位天资纵横的将领起到了磨炼实战的效果,以至于这位确实领有灭国之功、而非有幸沾了苏定方之光的唐军新秀,在今日变成了对他索命之人!
也好,这样也好。
他如今也算是死了个明白。
只是若能求活求和,总还是要试试的,毕竟在大唐与边境各国的历年表现中往往有宽恕之举,而吐蕃如今所做的,也不过是对吐谷浑发起了进攻而已!
为何他必须死?
在他的对面,李清月手中的弯弓依然紧绷,不曾有片刻的松懈。“大唐不需要一个屡次图谋挑拨西面局势的邻居,这就是我的答案。”
“有些人只擅长于反叛,这样的人走不长远,但有些人擅长从别人的反叛中寻找成长获利的机会,这样的人就很可怕了。”
很显然,禄东赞是后者。
“不过若是大相觉得您死在此处过于草率的话,您大可放心,在您死后,李唐天子必定会送交国书于吐蕃赞普、大食国主、吐谷浑国主以及周边诸多小国的国君,问问他们,您是否当杀。”
“也问问,他们想不想要吐蕃有这样的一位大相主持朝政。”
禄东赞脸色一黑。
他是没想到,对方不仅战术水准高超,论起嘴皮子的工夫也一点不差。
在大唐打出的战绩面前,这些人绝不会说,唐军擅杀吐蕃大相有所不妥。
否则谁知道唐军会不会选择将下一个进攻目标选为他们。
那位一直为禄东赞所控制的吐蕃赞普,恐怕更是迫不及待地想要撇清对方和吐蕃的关系,以图换来亲自主宰政权的机会。
而吐谷浑的认可,更是足以让此战变得足够正义。
在他略显阴沉死气的目光中,对面的少年人却是越发有种英姿勃发的意气,“我倒是很想将您带往长安献俘,甚至是将您在昭陵面前展示一二,也好让祖父知道,当年和他争锋的松赞干布过世后,吐蕃又出了个野心不减的人物,但也并非我大唐的对手。”
李清月深表遗憾地接道:“可谁叫您太能跑了呢。”
这沿途千里之遥,她不敢冒这个风险,宁可带回去的是禄东赞的死讯,也绝不要吐蕃人有机会前来营救他们的大相。
她指尖又往后勾动了少许:“如今胜负已定,我给你两个选择吧,也算对得起枭雄英豪。”
“不,不必选了。”禄东赞没有犹豫地打断了她的话,“请将军放箭。”
李清月的答案他已经听清楚了。
他今日必死无疑。
既然如此,他可以很痛快地告诉对方自己的选择。
比起在此时垂死挣扎鏖战一场,而后在乱军中不算体面地死去,他宁可死在这位安定公主的手中。
往后世人若是记载他这位吐蕃大相的结局,总算还能跟这位小将军联系在一处,也记得他这份从容赴死,记得他不过是棋差一招而已!
在她已然先平百济后破高丽,奇兵抵达前线,先后覆灭吐蕃三万人的战绩面前,禄东赞不会小看对方的年龄,只会觉得,后世必然会给她一个当世名将的称呼。
那么,死在这样的人手里,也不冤枉!
只是有些可惜啊,这样的人必须要交给他那几个儿子来应对了。
赞悉若精通内政,必能令吐蕃国富民强,钦陵赞卓军事天赋绝高,只要再给他们两三年的时间,足以完全取代掉他的地位。
当他还活着的时候,这两人必定能在他的指点下走在正确的道路上。
他若死了,面对芒松芒赞必然发起的夺权,面对以没庐氏王妃所代表的家族势力的打压,他们当真能够做到兄弟同心,力挽狂澜吗?
但他又何其庆幸,他的这两个儿子都不在此地,而以唐军此番到来的兵力,还没这个资格一路打进吐蕃的腹地去。
禄东赞话音坚决:“动手吧!”
“大相!”身旁的亲卫扬声劝阻。
可看到禄东赞那双眼睛里斩钉截铁,和他脸上的风霜斑驳之色的时候,这亲卫本想出口的劝阻又下意识地吞咽了回去。
在这一老一少的目光对视中,分明有种英雄相惜之感,也注定了其中一方在今日已到绝路的宿命。
禄东赞不想死在无名之人手中,宁可成全安定公主的英名,他又为何还要劝阻。
他们已经输了,那这败者为寇的结局,他们必须承担下来。
所以他也无法阻止,在禄东赞做出这个选择后,李清月也没有再与敌人谈论天下大事的闲情逸致。
那弓弦最后绷紧的声音发出,而后是那铿然弦动之后的利箭迸发,以一种精准无误的狠辣,贯穿了禄东赞的前额。
在这一刻——
高原上的落日余光从天边消退了下去。
他们的太阳也陨落了。
陨落在,那位大唐公主的手里。
……
在这勉强还能算是两军对垒的场合里,有一瞬的沉寂。
不知道血液仿佛逆流之时,是不是也会影响到声音的接收。
对那名亲卫来说,他废了好大的工夫才自喉咙间将那一抹血腥味给吞咽了回去,而后重新听到了队伍之中隐约传来的哭声,让他意识到,他还有一件事必须要去做。
他忽然转头,看向了那面依然有金光流转的唐军旗帜,用有些蹩脚的大唐官话朝着李清月问道:“敢问将军,您将如何对待我吐蕃大相的遗体?”
李清月收弓在手,沉声答道:“我会用他的遗体和钦陵赞卓做一个交易,让他得以回到吐蕃安葬。”
在这个答案面前,亲卫没有马上答话。
在他后方还有百余人和他此刻应当都有着相似的疑问,那便是在李清月给出了这句作答后,试图确定这话中的真实性。
在这张即将被夜色模糊的脸上,他们找不出对方有任何一点说谎的必要。
这样的对手反倒让人有些安心。
他深深吸了一口气,翻身下马,将禄东赞摔落下马的遗体摆放齐整在了地上,朝着对方叩了一个头,又回头朝着李清月行了一个重礼,“那就多谢将军了。”
他要做的事情做完了,那也没有了留在这里的必要。
在这话说完的下一刻,他毫不犹豫地挥刀,砍向了自己的脖颈。
这毫不给自己留情的一刀,让他很快倒了下去。
随后是又一个人效仿了他的举动。
直到……在场剩下的不过百余人而已。
饶是清楚地知道他们面前的众人都是他们的对手,在这等为效力的将领殉葬的场面前,也不免感到震撼。
唐璿:“他们……”
“让他们走吧,”李清月摆了摆手,示意唐军让出一条路给这些仅剩的吐蕃兵卒,“也让他们带个消息给钦陵赞卓,就说十日之后,我要在柏海见到他。”
这些并未动弹的吐蕃人怔怔地看向她。
他们不曾想到,居然还能得到唐军馈赠的食水填饱肚子,然后从对方让出了一个豁口的包围圈中得到求生的机会。
又听她补充了一句:“走吧,禄东赞已死,这场战争已经结束,你们可以走了。”
接下来,就是另外的戏码了。
吐蕃军规之中对于败者的惩罚,让这些人在回去后决计讨不了好,但这就跟她没什么关系了。
禄东赞临死之时与其下属的慷慨悲歌固然可叹,但也至多只能让她为敌人多一份敬重,便再无其他。
她接下来需要应付的,是禄东赞的儿子钦陵赞卓。
在从裴行俭那边获知,钦陵赞卓近来不在禄东赞军中,也并没有消息听到他回去吐蕃逻些城待命时,她已经基本可以确定,她们这边的猜测基本没错——
西域战事确实与吐蕃有关,督办此事的还就是此人。
若真是他从中插手的话,也难怪原本不该合兵在一起的西突厥朱邪部与那回纥铁勒会合兵到一起。
这很符合吐蕃之前就数次尝试踏足西域的方针。
但就算大唐的西域确实被此人搅和得一团乱,就连吐谷浑的战事都险些因此没能得到唐军的及时支援,他如今也已是落败的一方,没能及时对禄东赞做出支援。
“所以大总管打算和他做个什么交易?”唐璿摸出了手边的火折子,点亮了一旁士卒递交过来的火把,为李清月照亮了他们这头的前路。
这会儿不在作战之时,李清月没那么大的压力,便卖起了关子,“等他来了之后,你不就知道了吗?”
将目光转回到眼前的时候,她脸上的笑容又收敛起来了几分,“带上禄东赞的尸体,然后将其余人等厚葬了吧。”
这场与吐蕃的交战虽然结束在十月之前,算起来不算经历了拉锯,但其中的人员伤亡依然不在少数。
也正如禄东赞此前所想,李清月确实没有挥兵直入吐蕃腹地的机会,意味着这西边的强敌还有得折腾。
那么今日之胜,便还远不到她能自傲骄狂的地步。
所以她也必须达成与钦陵赞卓之间的这个交易。
而他一定会来的。
只要他想继承禄东赞留下的政治财产,他就一定会来!——
当钦陵赞卓获知禄东赞死讯的时候,已是两日之后。
这些死里逃生的吐蕃士卒还有未尽之言,但钦陵赞卓已顾不得去听他们如何辩解了。
在这个突如其来的消息打击之下,他一向自视灵活的脑子,都有一瞬间处在了停滞思考的混沌状态。
……父亲死了。
对他而言简直像是无所不能的父亲死了!
可为什么啊!
明明他的动作已经不慢了。明明,他们最开始也是优势一片的局面……
在收到禄东赞上一条抵达他手中的消息之前,他就已经找了个机会从西突厥军中脱身了。
那些刚刚遇上苏定方的西突厥与回纥联军还不曾意识到,这位老将军此次的和缓进攻,仅仅是为了确认是否还有第三方势力的插足影响战局,并不是对他们的剽悍掠夺之举心存畏惧。
那也不是他们中断道路的作战方针,当真取得了成功。
钦陵赞卓却将这个消息看得很清楚,便用前去接手吐蕃援军为由摆脱了这个泥潭,而后一去不回。
此举也因他此前做出的种种贡献,并未遭到朱邪叶护的怀疑。
钦陵赞卓走得没有一点心理负担。
在他看来,安西都护境内的唐军和这些叛军要打成什么样他不管,只要吐蕃能够成功夺取吐谷浑,获得入侵中原的跳板,安西都护暂时重新回到唐军的手中,也并没有关系。
反正,唐军若想要自安西都护进入藏巴境内,就必须穿过当金山口,而此地正是吐蕃兵马小心把持的要塞,很难为人所攻破。
只要此地不丢,唐军无法追根溯源,对吐蕃予以还击。
可他怎么都没想到,会先在抵达当金山口驻地的时候,便收到了父亲告知的消息。
父亲在来信中说,唐军疑似自巴蜀方向进军藏原,在积石山覆灭了吐蕃派出支援的两万兵马。
对此,钦陵赞卓的心中满肚子的疑惑。
苏定方进军安西都护,且出兵人数不少,唐军何来这样的本事,在这仓促之间便能另外调拨出这些兵力迎战吐蕃?
但此刻更为要紧的,显然不是唐军如何做到的这一点,而是他们吐蕃要怎么做。
少了这两万的援军,禄东赞的情况必然有些麻烦。
他必须尽快回师支援!
可正如父亲在信中所说的那样,他也必须小心探查军情,谨防这一路自北部调度而来的援军,也会随后落入唐军的陷阱之中。
事实上这番调兵也并不那么容易。
虽然有禄东赞给出的许可,也有他提前布置在这一面的接应,但吐蕃的北部并不像是逻些城一般兵力集中,而是在盐泽(柴达木盆地)与萨毗泽水域周遭分散布兵,往来调度到两万余人便花费了钦陵赞卓不少的时间。
而一度隶属于吐谷浑的当地羌人,要么同北部若羌关系紧密,要么就是接受吐蕃的调度不足十年,还远没到能被随意支派的地步。
这就导致在挥兵南下之前,钦陵赞卓也必须在当金山口的营地中留下足够数量的守军防备不测。
当钦陵赞卓终于抵达诺木洪地界的时候,他都觉得自己有种说不出的精疲力尽,甚至比起他在西域调兵遣将、指点风云还要艰难得多!
然而被他派遣出去的先头部队带回来的,不是吐谷浑那头的战况,而是那些被唐军放还的吐蕃将士,以及——
他父亲的死讯。
对于年轻的钦陵赞卓来说,他还从未考虑过这样的一种可能,以至于当他身边有人在问他该当怎么办的时候,他竟恍惚觉得,那声音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的模糊呓语。
怎么办?
“……将军可不能相信大唐那边的话,您若在此时送上门去,谁知道还能不能活着出来。他们或许就是知道您在近处,才要来上一出斩草除根。”
“我等不如尽快赶回王城,与您兄长会合。”
钦陵赞卓喃喃:“……回去?”
他终于后知后觉地感觉到了手臂上遭到的压力,将目光慢慢聚焦到了眼前,也聚焦到了焦急叮嘱他的亲卫身上。
但在重新将思绪回归现实的刹那,钦陵赞卓又何其清醒地意识到,他没有这个资格过多地沉浸在父亲之死带来的苦痛之中。这个回去的选择,对他来说也过于奢侈了。
他必须以噶尔家族继承人之一的身份,在天已塌陷下来的时候快速做出一个正确的选择。
他慢慢地将那只希望阻拦住他行动的手给推开在了一边,“不,我不能回去。这个会面,我必须要去。”
亲卫惊道:“将军……”
钦陵赞卓打断了他的话:“你不用劝我了。吐蕃虽然不像中原一般那么讲究于孝道,但我父亲的情况不一样。”
或许是因为父亲的死讯,他面容之间的桀骜之色,忽然之间就沉寂了下去,让他比起之前多出了几分成熟。但那份狠意与决绝却是越发清晰地浮现在了他的眉眼中。
那亲卫没能来得及阻拦,就见钦陵赞卓一把抽出了惯用的弯刀。
刀锋如电,在抬起又落下的瞬间,便已将他用另一只手拽住的长发斩断在了当场。
“去取青黛来。”钦陵赞卓阖目,微微叹了一口气。“藏巴惯例,丧父者断发,青黛涂面,我按规矩来迎我父亲的尸体。”
“我倒要看看,这位大唐的将军会提出什么条件。”
只要不是让吐蕃直接接受大唐的统治,割让土地,他钦陵赞卓应该都有答应下来的资本。
若能换回他父亲的遗体,便是多出一些牛羊财货他也能承担得起。
但他是真没想到,当他被带到李清月面前的时候,会从对方的口中说出这样的一句话来。
李清月从容开口:“我要吐蕃礼送文成公主回来,作为交换吐蕃大相尸体的条件。”
钦陵赞卓愣住了一刹,“送回文成公主?”
在他抵达柏海的时候,参与过吐谷浑交战的唐军早已陆续齐聚在此,除却那些南诏士卒按照他们来时得到的许诺那样被带去了西宫盐池打捞盐卤之外,其余人等都已戍守在了此地。
接连参与的两场战事以及在入藏一路上的行军整备,都让这些士卒身上再难看出临时征调的影子,反而自有一番强军劲旅的气势,让钦陵赞卓有些明白父亲为何会落败于此。
但或许真正起到决定性作用的,还是这位李唐的安定公主,也是此次作战的主帅。
虽然,她看起来实在年少得可以,在这等不需身着甲胄见面的场合下更是如此。
钦陵赞卓定定地看向她,似乎是想要将这张属于杀父仇人的脸牢牢地记在心中。
又听她继续说道:“大唐许嫁文成公主于吐蕃的时候,是希望她将中原的文化与友谊带入吐蕃。前者,在吐蕃这二十年间应当有所受益,而后者——”
李清月抬眸,对上了钦陵赞卓那双依然锐利的眼睛,“后者已被吐蕃先后出兵安西都护与吐谷浑所破坏,松赞干布也早已过世,大唐又何必非要留她在此地受苦呢?”
“但文成公主和亲于吐蕃,不曾有负于她的责任,更不曾插手于今日一战,令吐蕃利益受损,所以我要吐蕃用恭敬的礼节将她送出来,作为此次战败一方的致歉。”
这,就是她的交换条件。
在大唐先后斩杀吐蕃士卒逾三万人,杀了吐蕃大相禄东赞,破坏了吐蕃与党项羌、白兰羌的关系之后,李清月不敢确定文成公主会否因为这条战报传回吐蕃王城后遭到苛待,也必须做出这个将人迎回的举动。
钦陵赞卓皱了皱眉:“可这不是我能决定的事情。文成公主是先赞普的王妃,以王太妃的身份教导现任赞普,就算是我父亲都不能决定于她的去留,何况是我。”
他话音未落,已看到面前的那张脸上隐约露出了几分讥诮之色。
仿佛是在说,这话你自己相信吗?
钦陵赞卓:“……”
“你可以。”李清月笃定地给出了这三个字。
“安定公主何以如此信我?”钦陵赞卓心中一沉。
在对方这等不似能够让步分毫的表现中他意识到,要想跟这样一个人去商议价码,当真是一件几乎无法办到的事情。
李清月显然很清楚,虽然她迎回文成公主是必须,但钦陵赞卓迎回禄东赞同样是必须。
相比之下,后者的需求可能还要更大一点。
那也注定了,后者在交易的时候会处在更加弱势的地位当中。
李清月漫不经心地答道:“这不是我信不信你的问题,而是你必须让自己能做成这件事。若是你连这一点都办不到,你要拿什么去继承你父亲的位置。就凭,你如此好运地躲过了唐军与吐蕃的交战保住了性命?”
“原谅我将话说得不给面子了一点,毕竟,你在安西都护那边做出的事情也没给大唐的面子。”
钦陵赞卓惊道:“你……”你怎么知道的。
他险些要将这句话给脱口而出,可他又忽然意识到,对于唐军来说,这件事他们是不应该知道的。他的这个下意识反应,反而将他给暴露了。
所幸对面之人好像没有对此追究问责的意思,只是目光凌厉地追问:“所以我现在重新问你一次,令吐蕃礼送文成公主归国,你能否做到?”
这一次,钦陵赞卓回答得毫不犹豫:“我能!”
“那么——请吧,”李清月抬了抬手,“我给你一个月的时间,希望我能收到一个好消息。”
一见这送客的举动,确定双方之间的往来以这句话一锤定音,饶是钦陵赞卓此前答应得痛快,心中也不由好一阵苦笑。
一个月的时间。
从柏海前往逻些城,以骑兵赶路的速度往返,就差不多是这个时间了,也就是说,对方根本没有给他以一点缓冲商讨的余地。
给他在逻些城周转的时间,最多就只有两天。
但在吐蕃作为战败一方的前提下,他没得选!
自李清月的位置看去,这位吐蕃的少年将军因为切断了头发,又在面容上涂抹了两道黛青之色,看起来愈发像是一只刚刚离群的狼。
他只又深深地朝着在场诸人都看了一眼,仿佛是要将这些人的样貌尽数记在心中,便旋即头也不回地离去,径直掀帘而出。
……
唐璿望着他的背影,转头朝着李清月发问:“善于沉潜隐忍,乃是能成大事之人的品质啊,大总管不担心会为自己留下一个劲敌吗?”
这位吐蕃大相的继承人既能在安西都护的局势中挑出个突破口,又能在禄东赞过世之后快速抉择出自己的去留,还敢答应下这样一个对他来说应该也不容易办到的事情,论起处理事务的手腕,确实是个栋梁之才。
就算眼下还有些青涩莽撞,也绝对是个未来的大敌。
公主在杀禄东赞的时候说,她不会将这样一个满腹野心而且本领超群之人留在吐蕃这样一个特殊的地方,也不会让禄东赞能在屡次挑衅大唐之后能够全身而退,这话是说得没错的。
不过若是如此的话,钦陵赞卓其实也不该留。
李清月摇了摇头,“那我想问你一个问题,倘若钦陵赞卓也死了,禄东赞的长子赞悉若独木难支,吐蕃赞普和其他吐蕃的本土势力,比如说没庐氏,就会诚心向大唐敬服吗?”
唐璿思量了片刻,给出了一个否定的答案。“不会。我们此次进军藏原之艰险,已足够证明,若要劳师远征覆灭吐蕃,在短时间内不可能达成。他们最多像是此前禄东赞所做的那样,对大唐呈递上贡品,做出在名义上称臣的态度。”
但真要说这其中有多少敬畏之心,又多听从大唐的调派,恐怕是没有的。和禄东赞在世的时候应当相差无几。
“这不就得了吗。”李清月将手一拍,“我与其杀了钦陵赞卓,让三尚四论家族再出一个禄东赞一般的人物,还不如将钦陵赞卓这只恶狼赶回去,跟他们斗上一斗!”
“禄东赞一死,噶尔家族起码在五年内难以恢复过来元气。就算他还有卷土重来的机会,那也起码得是五年之后了。可你觉得——”
李清月自信地问道:“五年之后,我会如何?”
唐璿面色一震。
五年之后啊……
如今的安定公主已在战场上远不能只用崭露头角四个字来形容,而是在调兵遣将之间,让人忍不住怀疑,李唐上一辈的军事才华,是否尽数集中在了她的身上。
而她如今还更多是以远程筹划的方式参与战事,五年之后,以公主的骑射之术与身体素质,她甚至能做得更多。
李清月离席而起,负手朝着营帐之外走去,“我不怕钦陵赞卓能成长为大唐的劲敌,因为我一定会比他成长得更快。”
“行军打仗本也不是一个人的事情,就像他还需要稳定后方,而我有阿娘……和阿耶的支持。”
“此外,”李清月目光中泛着几分期待之色,“我相信迎回文成公主,也会是我最正确的一个选择。”
“既然如此——我何惧于纵虎归山!”
第186章
这份“纵虎归山”的自信, 换一个此等年纪的人说出,或许难免有过于傲慢的嫌疑,从李清月的口中说出, 却令唐璿深信其中的每一句话。
她有这个资本,说出“她会比钦陵赞卓成长得更快”,她对于吐蕃局势的评判也显然有其道理。
钦陵赞卓或许是个人才, 在其父禄东赞死后也将在重压之下以更快的速度成长起来,但论起天纵奇才, 安定公主又输给了他哪一点呢?
今日她可以杀了禄东赞,断绝了吐蕃意图把控吐谷浑的梦想, 明日她也可以在钦陵赞卓意图东进的时候覆灭他的梦想, 甚至——
先一步打到吐蕃腹地去!
“对了,”李清月忽然止步,而后回头开口, 打断了唐璿在此刻的思忖,“既然我们和吐蕃的交易已经说定了, 那也不能厚此薄彼了,回去把与白兰羌和党项羌的交易也给谈妥吧。”
唐璿轻咳了一声, “公主倒也不必用不能厚此薄彼来说,他们恐怕巴不得公主愿意跟他们谈交易。”
既是交易,那就意味着大唐还愿意让他们存在,在今时局势之下,这都可以算是恩赐了。
毕竟, 他们可不是吐蕃。
吐蕃虽然遭到的打击不小, 接连损失了三万多的精兵在此, 被擒获俘虏的那些也绝不可能再被放归回国,但吐蕃到底还有十几万兵力在藏原深处的卫藏四茹地带, 这三万的损失,还不到要让其亡国灭种的地步。
白兰羌和党项羌却不同。
他们不曾出现一个如同松赞干布一般的雄主,将他们整片族群所占领的土地完全集中起来,现在又因吐蕃的调度与错误指挥,让他们在进攻吐谷浑防线的时候遭到了近乎致命的损失。
更麻烦的是,禄东赞自西倾山防线撤离的时候,又将他们视为弃子丢在了后方,让他们在认清为人所诓骗事实的同时,也被何其残酷地困在了此地。
对他们来说,大唐与吐谷浑的态度,可以说是决定了他们的生死。
他们已顾不上骂禄东赞了。
此前各方都为追捕禄东赞以及处置吐蕃后续问题操心,顾不上他们这些不重要的小角色,便让他们觉得有一把屠刀始终被架在他们的脖颈之上,可以说是睡不安寝食不知味。
现在终于能有一个结局了,不必再在这里胡乱猜疑,竟还能算是个解脱。
“也不能说他们是不重要的小角色。”李清月随同弘化公主登上那西倾山坞堡朝着远处的山下草场看去,轻声感慨:“一万多的兵力,就是十几二十万的人口,放在大唐境内都是一笔可怕的人口资源,何况是在边地。”
当这批人口还是彼此之间有部落之分,并不能团结在一处的时候,就更有价值了。
只是眼下看不太出来罢了。在尕海湖前的草场上,他们临时结起了营地,像是一团被驱赶在沼泽边缘的黑点。
“那么大总管打算如何安顿他们?”弘化公主抬手,示意后方的侍从不必跟上她们二人。
一听这个称呼,李清月道:“怎么弘化姑母也按照这个称呼来说了。”
弘化莞尔,“自然是因为,我在以吐谷浑王太后的身份,和你这位甘松道行军大总管商议对这些俘虏的处置。吐谷浑如今外患暂除,内忧却不减,此次诱敌深入的兵力投入又不在少数,总得争取到足够的利益,才好让族中的有些人闭嘴。”
李清月觉得,自己应该没有听错,当弘化公主说到“闭嘴”二字的时候,话中分明有几分昭然若揭的杀意。
可见这闭嘴一事,在她这里大概迟早有些其他的处理方式。
想想这些吐谷浑贵族在抗击吐蕃期间干出的蠢事,不奇怪弘化克制不住拔剑杀人的念头。
不过如今,自然是先以战利品堵住他们的嘴,让与吐蕃交战数年的吐谷浑先得到些缓和休养的时间。
“还是说,你打算多分点利益给那位知情识趣的东女国女王?”弘化公主佯装苦恼,“唉,要这么说的话,我也是没办法,毕竟吐谷浑总是被放弃的一方……”
李清月黑线:“……姑母。”
“行了行了,同你开个玩笑。”弘化公主端正了几分面色,“你若是想将党项羌作为壮大东女国的资源,我也没觉得有何不妥。前几日我和那位敛臂王女有过一次交谈,倒是挺有意思的。”
李清月问:“如何有意思?”
弘化公主答道:“这位敛臂王女有些统兵作战的天赋,却在政务上有些天真,大抵也跟东女国地处偏狭,此前又无对外扩张机会有关,但她的母亲早年间能想到与大唐往来,又在安定你抵达藏原后选择派遣部将跟从作战,倒是个聪明人。”
“敛臂王女说,她的母亲在她临出发的时候告诉她,女国不可能在这场大唐营救吐谷浑的战争中一鼓作气发展外扩,成为这藏原之上的强国,但她们可以成为第二个吐谷浑,只不过一个守在藏原与陇右的要塞上,一个守在藏原与巴蜀之间。”
李清月目光闪动。
弘化公主继续:“与此同时,她们又注定了不会是吐谷浑。因为吐谷浑如今是大唐的和亲公主主政,也处在更为要紧的关隘上,形同于大唐连缀在外的州郡,东女国却还是一方邻国。所以真到了谈条件的时候,必要的亲疏之分,反而对她们来说是有好处的。”
“她说她此前还不太明白这话是什么意思,在参与了西倾山一战后,却恍惚有些明白了。”
在弘化公主的娓娓道来间,李清月仿佛又想到了她彼时会见这位汤滂氏女王的景象,“是,这位东女国主确实有些门道。”
她的判断并没有错。
在处置俘虏的同时给吐谷浑与东女国让利里,哪怕她不能完全自己做主,还要在随后的还朝中奏报天子,但先吐谷浑后东女国的原则是不会变的。
而像是白兰羌与党项羌,代表的并不仅仅是他们本身,还有这藏原上其余与他们相似的藏原部落,不适合被直接一口气消灭他们的族群印记,强硬地将他们归并到吐谷浑与东女国的境内。
否则,这等唇亡齿寒的教训,势必会让此地发生新的动乱。
那么要如何安排其实已经很明确了。
这些党项羌人、白兰羌人要想活命,就要给出足够的利益给大唐、吐谷浑以及东女国。
这些利益的输出乍看起来并不要命,甚至还能算是大唐给了他们在叛逆之后求生的机会,但随着大唐对吐谷浑与东女国的支持增多,这份此消彼长,终究会变成一方为另一方所吞吃的导火索。
而在最开始……
“先让这些战俘去盐池挖盐卤吧,同时让他们的族人凑够给他们赎身的马匹钱财,慢慢将人换回去。”李清月说道,“我会向阿耶建议,将兵器钱物分拨于吐谷浑与东女国,马匹则送回大唐。”
李清月的面色凝重了几分:“姑母不要怪我将马匹全数截下,毕竟前两年大唐四方征战,才损失了不少骑兵,尤其是西域之地……”
“若非此前那一万多骑兵的损失,恐怕钦陵赞卓也没那么大的本事说动西突厥与回纥再度反叛。此次庭州与西州相继沦陷敌手,苏将军要将其收复需要付出的骑兵,恐怕也不在少数。这部分战马的消耗,只能从白兰羌等地来出。”
弘化公主会意点头。
“至于领地扩张一事上,我的计划,可能也与您此前的想法有些不同。”
弘化公主奇道:“如何不同?”
李清月指了指西北方向:“我希望吐谷浑往青海湖以西的方向继续扩张,而非往南,进而拿到从藏原往安西都护的这一片群山隘口。”
也就是,钦陵赞卓之前调兵的那片区域。
“此地原本也有部分曾是吐谷浑的领地,只是被吐蕃夺去了而已。眼下吐蕃新败,不得不先解决内患,对于此地的布兵必然松懈,正是吐谷浑的机会。至于吐谷浑以南的地方,便留给东女国来蚕食,正好也能让你们两方少些利益争端。”
李清月目光灼灼,“若你两方均能得手,此前是吐蕃野心昭彰,希望能凭借着完全侵占吐谷浑,拿到进取大唐的机会,如今就是我大唐要在这藏原的一角站稳脚跟,随时能够继续扩张,也断了吐蕃北进西域的梦想!”
局势,已经变了啊……
这番话传入耳中,弘化公主的目光也微微有几分恍惚。
此刻被安定勾勒在面前的前景宏图,在得到李唐真正意义上的发兵支援之前,她其实从未想过。
以至于这些谋划在被李清月说出口的时候,她还有须臾的走神,而后才意识到,她好像确实不应该只将目光放在吐谷浑与东女国之间过渡的地带,而应该放在……更远的地方。
她忽听李清月继续说道:“如此一来,姑母既是吐谷浑的王太后,又何尝不是我大唐的前线将领呢?”
李清月收回了往西北方向看去的目光,再度转向了面前,目视了两山已渐渐朝下蔓延的积雪之色,又笑了出来,“就是此地的气候,着实不像中原内陆,比之我那封地所在的辽东还要特殊得多。”
“是啊,大唐的将领……”弘化喃喃。
在刚听到文成公主即将因为安定与钦陵赞卓的交易得以归国时,弘化心中总不免对她有些羡慕。哪怕她如今已因慕容诺曷钵之死坐在了王太后的位置上执政,在午夜梦回之时也总有故园之思。
但倘若,她还能在疆域之内呢?
她看得到!陛下选择了放弃吐谷浑,任凭吐蕃扩张,皇后与安定公主却不会!
以匪夷所思速度成长起来的安定公主,用这两场战争,令如日中天的吐蕃大相落下了人生的帷幕,或许也终有机会兵进千里之地,抵达那吐蕃王城所在。
那么吐谷浑便并非被遗落在疆域之外,需要以公主和亲来维系同盟的蕞尔小国,而是唐军进驻于新州郡的中转枢纽。
李清月朝着她眨了眨眼睛:“虽然现在说这些还为时尚早,但眼下正是我方得胜的大好光景,展望一下总不会有人给我治罪吧?”
“而且您看,我还把一个对吐蕃人事、地理、语言都摸索清楚的文成公主请回来帮我一起谋划了呢。”
弘化扶额:“你这么给文成安排新任务,问过她的意思了吗?”
遇到阿菟这种武德昭昭的小公主,也不知道得算是文成的幸运还是不幸了,但想想对方如今在吐蕃所过的生活,在松赞干布过世后的微妙处境,弘化又觉得,能将她给带回来……
当真是太好了。
“就是不知道,吐蕃愿不愿意放人了。”
“姑母别担心,”李清月安慰道,“我这个人看人还是很准的,就像我此次出征所带的人手便各有表现之地,成为撬动战局的关键落子,那个钦陵赞卓,还有他那位身居吐蕃腹地的兄长——”
“值此临危受命之时,怎么敢不拼死一搏呢?”——
钦陵赞卓甚至为了给自己争取更多的谋划时间,在安顿好了盐泽的守军后,便带着两千多的骑兵以最快的速度赶回逻些城。
比起李清月原本给他估计的十四天时间,还缩短了两日。
钦陵赞卓知道,他不能自己孤身折返。
哪怕噶尔家族在这吐蕃腹地有着两千多口人以及更多不在名册之内的奴隶兵,在真要办事的时候也绝不如这些骑兵顶用。
可在前方已能见到熟悉的景物与建筑的时候,一想到此次归来他已失去了父亲,钦陵赞卓的心中便不觉一阵悲从中来。
偏偏他是一方将领,决计不能有何对外露怯的表现。
只有当他疾步穿过噶尔家族的封地庄园,站在他兄长面前的时候,他才终于流露出了几分难以遏制的悲怆。
但此事对他来说是晴天霹雳,对他的兄长来说又如何不是呢?
“你说……父亲死了?”赞悉若面色紧绷,极力克制住了自己即将大变的容色,转而将目光投在了弟弟解开斗篷与风帽后露出的断发之处,不得不意识到,这并不是一句玩笑话。
接连十余日,算上获知父亲死讯之前的赶路与调兵,得有四十多天的赶路,和这几年间几乎没有停息的作战与奔波,都让他面前的这张脸满是沧桑憔悴,比起他这位坐镇封地、操持权术的兄长,还要看起来老成得多。
而这张与他相似的面容上的神情,也绝没有任何一点作伪的意思。
有一瞬间,赞悉若觉得自己眼前一阵令人头晕地发黑。
钦陵赞卓艰难地再度开口:“我答应了那位大唐将军的条件,以礼送文成公主归国,换父亲的遗体回来。”
他垂下了头,唯恐会听到兄长说出一句批驳的话,说他的决定荒唐,又或者是听到兄长的决定是,让他想办法再度出兵,将父亲的遗体抢夺回来。
好在,在一阵长久的沉默之后,他听到的答案是,“你做得对。”
“兄长?”
赞悉若攥紧了自己的拳头,闭眼沉吟了片刻,“我说你做得对!父亲尚且没能摸清对方的底细,在掉入圈套之后战败而亡,我们的当务之急是将己方的力量重新团结起来,也阻挡住那些想要蚕食噶尔家族辉煌的势力,而不是将力气用在无用之处。”
只是送走文成公主而已,对他们来说还能接受。
“可我们……真能做到将文成公主礼送出境吗?”钦陵赞卓问道。
见兄长在这强忍悲痛之余,神情中还有一派镇定筹谋之色,钦陵赞卓带兵回来之时的心头焦躁,终于慢慢平复下来了少许。
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错觉,他觉得自己恍惚间,竟从兄长的身上看到了父亲的影子。
赞悉若没有立刻答话,而是反问:“你原本是打算怎么做的?”
“我原本想……若是无法劝说赞普同意此事,那便直接将文成公主劫持出来。我们噶尔家族将其礼貌送出,也算藏巴礼送大唐和亲公主而回了。”
眼见兄长的目光随着他的这个答话越发犀利,钦陵赞卓的声音也渐渐低了下去。
“幼稚!这话传出去像什么样。”赞悉若斥道。“若真干出了这样的事情,父亲死后我们噶尔家族的声望才当真是没法看了。”
他眉头紧锁,语气里满是坚决:“我们不仅要拿到正式的国书,还绝不能在父亲新败,吐蕃勇士丧命的各方斥责中后退一步!”
比起长期参与战事的钦陵,悉若的面貌看起来要柔和些许,但在决策要务的当口,他话中不容转圜的意思,却让这张脸,多出了几分肃杀之气。
是,这件事当然不容易办到。
禄东赞不是吐蕃赞普,没有那盛行于吐蕃境内的天命传说庇护。
当他身上的强势光环终于随着他的过世而消失,执掌吐蕃政务十多年所带来的家族鼎盛、权势滔天,也势必会迎来可怕的反扑。
赞悉若需要做到的,何止是让赞普承认他们家族能维系下去这份荣耀,要促成换回父亲遗体的这个条件,也必须同时洗脱掉弟弟没能及时救援父亲的罪责,让他们身上政务与军事的权力不至于掉落得太厉害。
钦陵赞卓忙问:“那兄长打算怎么办?”
赞悉若目光中闪过了一缕思量,又倏尔沉了下去,像是做出了某种决定,“我们要让出一些东西,但不是对赞普与没庐氏那些人。走!你带着一队人,我们去见韦氏的人。”
钦陵赞卓:“……韦氏?”
“对,韦氏。”赞悉若回他,“自韦义策扶持松赞干布成就大业,到如今这么多年,韦氏向来不显山露水,却也从没人胆敢小瞧于他们的积累。但他们最好别忘了,自赞普开创出三尚一论的朝堂格局到如今,他们韦氏这一论能少有被三尚侵吞家业,不过是因为还有我父亲这位大相顶在前头。”
赞悉若目光冷然,“我噶尔家族若是一夕之间倒台,上位的必然是三尚家族,是那些与藏巴王室联姻的贵族。可尚就是尚,论就是论,姻亲世家与功勋名门自有区分,我不信韦氏不明白这一点。”
“他们也最好别忘了,与他们有着手捧白石之盟的是松赞干布,不是现在这位痛恨权臣当道的赞普。若是噶尔家族没了,下一个倒霉的就是他们!”
韦氏的这种生存之道,对于深谙政坛博弈的赞悉若来说还有些羡慕。或许噶尔家族的这等烈火烹油富贵只能持续四五十年,韦氏的这种积蓄发展、明哲保身却能持续上数百年。
可这一切的前提都是,韦氏能再有一二十年的发展时间,让自己在藏巴四茹的地界上扎根更深。
现在,对他们来说最安全的延续家族之法,确实是与噶尔家族联手,顶住禄东赞丧命后的种种风浪,遏制住三尚家族想要重新掌权的反扑。
他们也是赞悉若在获知父亲死讯后的须臾之间,为自己选择出的最合适盟友!
钦陵赞卓跟上了赞悉若往外走去的脚步,一面觉得兄长的这个决定确实没错,一面又忍不住问道:“可如此一来,兄长岂不像是上门示弱给韦氏看的,又能如何保证,我们今日这一去,不是在与虎谋皮呢?”
“……与虎谋皮?”赞悉若忽然止住了脚步,转头看向了钦陵赞卓,“那也得他们是虎才行!我们有一个让他们不得不依然以我们为主的理由,也是一个他们接受藏巴继续以噶尔家族为大相的理由,那就是——”
他一字一顿:“他们出不了一个统兵奇才!”
钦陵赞卓面色一震。
在兄长投来的目光中,他可以清楚地看到,那里面除却行将立足政坛接受风雨的凌厉之外,还有一份对他的殷切期许。
也让他意识到,在今日的危局面前,除了他在将长兄当做父亲一般信任,他的兄长……又何尝没有在将他当做自己的支柱。
“藏巴的年轻将领里,唯有你有此本事走上前台,打出对外扩张的战绩,而其余的那些,甚至在跟象雄残部的交手中还要落在下风。这样的人有什么资格能被委以重任,难道就凭他们的姓氏显贵吗!”
赞悉若笃定说道:“所以韦氏会和我们站在一起的,我也会想办法在抗衡住三尚施压后,向赞普建议,令你出征小勃律,重新将领兵的威严争到手中!”
这是一个充满危险,又充满机遇的决定。
他深吸了一口气,沉声问道:“阿弟,你不会输第二次的是不是?”
禄东赞的战败其实和钦陵赞卓没什么关系,但对吐蕃来说,这原本是一场该当由钦陵赞卓去打的仗。所以无论他是否是因前往大唐西域谋划叛逆,才让父亲替他接过的指挥权,积石山之败与西倾山葬军都暂时无法与钦陵赞卓切分开关系。
赞悉若这句“输第二次”的发问并没有说错。
在这样一句与其说是质问不如说是寄托的发话面前,钦陵赞卓眼眶发热,毫不犹豫地给出了一个答案:“不会!”
有这样一位兄长站在背后,就算他们要想恢复到当年父亲掌权的巅峰时候,可能还需要付出数年的努力,就算在送走了文成公主之后他们还会面对新一轮的责难,就算那今日他们要去见的韦氏更像是个老练又善于蛰伏的猎人——
他也敢先做出这个承诺。
只要给他这个领兵的机会,先从西边的那些小国打起,他总有一天能夺回总领兵马的大权,去向大唐再度发起较量。
今日的种种屈辱,也势必会由他亲自讨还回来。
“那就走吧,”赞悉若转回头去,克制住了自己心中的沉痛,让自己慢慢挺直了脊背,“你不是说,能给你用来促成文成公主被送离的时间不多吗?”
战场之上乃是兵贵神速,在这朝堂博弈之中又何尝不是如此。
他们必须以最快的速度站稳脚跟,才好让父亲的旧部相信——
没了禄东赞,噶尔家族也不到覆灭之时!——
而此时风云幻变的,又何止是这片藏巴高原。
庭州与西州的战事随着秋日到来,不曾为秋风之中的凉意所冻结,反而展开得愈发如火如荼。
比起大沙海中试探交手稳步推进的苏定方部,更为激烈的竟还是庭州地带。
伊丽道行军总管独孤卿云被截道在西州边缘的同时,作为副总管的阿史那卓云与西突厥可汗阿史那弥射北上转道了双河。
这里曾经是大唐与阿史那贺鲁开战之地。而现在,这里变成了两位阿史那将军对阵朱邪叶护等人遗留在庭州后军的突破口。
但在大军推进庭州,夺取清海镇之时,他们却遇上了一件麻烦事。
按照卓云与弥射此前的计划,他们不仅应当快速收复庭州,还应当在切断回纥与西突厥叛部后路的同时,快速自天山南下,在苏定方克复西州的同时,给这些叛军自后方再来一刀,而不是让这些庭州的叛军守将能够南下给对方报信,让他们从容撤回,遁逃北上。
偏偏他们的人数不占优势,虽然凭借着弥射的威望先劝回来了几方突厥部落,可要想在进取轮台与金满的同时,抢先一步越过天山,还远远不够。
除非……
“除非我们能走一条并未被叛军把守的天山路线,先派遣出一支兵力,将天山南麓的叛军了结,才能真正截断朱邪叶护和炽俟叶护的归路。”阿史那卓云摸着手边的刀柄,缓缓说道。
今日将叛军全部了结在白杨河以西,阻止其报信,让这把刀纵然经历了清洗,也带着一阵不散的血气,此刻便弥漫在空气之中。
阿史那卓云并未因此而冲昏头脑,她也深知,己方还需再小心一些,才不会让叛军有作乱之后逃之夭夭的机会。
虽然没有安定公主在侧,卓云还是觉得,自己已越来越像是一个合格的将领了。
她问:“可汗手底下的人里,有对此地特别了解的吗?”
阿史那弥射摇了摇头:“我虽然曾经响应于大唐的号召,参与进讨伐贺鲁的战事中,和其部将激战于此,但我所知道的路,和叛军所知道的应当相差无几。贺鲁被杀之后,我受封于昆陵都护府,与庭州各自为政,少有往来,对天山山道并不熟悉。”
阿史那卓云心中有些发沉。
若如此的话,难道真的只能全力攻城,扩大拦截线,等到那些叛军收到消息自西州折返后想办法追击阻截?
一旦其中稍有不慎,将首恶给放跑了,就算他们成功平定了此地的叛乱,陛下大概也不会觉得满意的。
“那……”卓云忽然想到了公主手底下的回纥商人,试探性地问道:“当地的商人有没有可能对其中道路有所了解?”
庭州西北的盐泊州都督府曾被叛军所攻破,但因其中有不少做马铁食盐生意的回纥人,与炽俟叶护多少能算是同族,并未遭到迫害,只是从中抢夺了一批马匹,还勒令其不得随意走动而已。
或许就能从中寻到可用之人?
但卓云没想到,她刚打算将自己的这个想法付诸实践,就迎来了一个特殊的客人。
这走路之间一瘸一拐的落魄男子前来扣营,自称自己乃是大唐官员,清河崔氏出身,名叫——
崔元综。
这是一个对阿史那卓云来说并不陌生的名字。
安定公主第一次前往前线的时候,就是因为对方的“怂恿”,说什么只有实战才能培养出将才。
身为公主的护卫,卓云当然知道,对方完全是当了个替罪羊,但这种话就不必当着崔元综的面说了。
往人伤口上捅刀多不好……
毕竟,被迎接入帐后,崔元综脸上那等“终于找到了组织”的欣喜,真可谓是溢于言表。
“庭州轮台城被攻破的时候,我匆匆外逃,希望能为后方传讯,又被叛军追捕,几乎以为要丧命在此地,哪知道当我醒来的时候,却发觉自己被一个马商给救了。对方说什么遇上也是个缘分,不如将我也给一并带上,甚至将我给送到了天山以南,躲过了叛军的眼线。”
他小声嘀咕了一句,他后来才知道,他身上值钱的东西都被那马商给扒走了。但看在对方确实救了他的性命的情况下,这事便不必计较了。
在这战乱当前,能保住性命就已是大不易了,谁还管什么钱不钱的。
他叹了口气,“可惜我摔断了腿,来不及报信,天山以南的西州便已迎来了叛军的打击。我想着,庭州以西的昆陵都护府乃是兴昔亡可汗的地方,我若前来应当能有庇护之所,也能图谋救人,哪知道因你们前去蒙池平定阿史那步真留下的烂摊子,昆陵这头也不乏响应叛乱之人,一时之间敌我难辨,我也不敢擅作主张,反而将好不容易救回来的小命给丢了。”
“听闻兴昔亡可汗与阿史那将军终于回返,又已快速出兵先后平定数镇,以白杨河为界阻截叛军,我才终于敢前来此地。”
当年自关东来洛阳进入弘文馆进学的时候,崔元综还是个何其傲慢之人,凭借着自己的家世背景自以为必当青云直上。
哪知道先因安定公主的缘故被遣派来了西州,又被调往庭州,还遇上了这等突厥回纥反叛的大事,又经历了这样的一出险死还生。
他如今这条只草草接骨的腿还在走动中作痛,也不知道随后能不能痊愈。属于世家子弟的骄矜,却是早已粉碎了一地。
这倒是让他恍惚想起了早年间的一件旧事。
在他幼年之时有个算命的术士途经他家宅邸,说他这人虽然平生多逢坎坷,但命不当绝,就算落入海中都能抱木而活,必能百岁寿终。他当时觉得对方这话可笑,以他的出身何来坎坷之说,哪知道……
对方所说好像并无差错。
他刚想到这里,就被阿史那卓云快走两步,一手提了起来。那只还未伤愈的脚突然着地,疼得他又脸色一白。
卓云敏锐地抓住了崔元综话中的重点,急切发问:“你刚才说,那马商带你走的那条路能躲过叛军的追兵?”
他下意识答话:“对。”
“你还记得那条路吗?”
崔元综点了点头。
阿史那卓云大喜:“那好,你即刻带路,我等发兵横度天山!”
说话之间,崔元综便被她往营外推去。
受伤的那只脚再往前踉跄了一步,让他不由又倒抽了一口冷气。
崔元综心中暗骂了一句,只恨不得质问一句,他们发兵之前,到底能不能给他请个医官,别折腾他这个伤员了!
可惜崔元综的抱怨被他自己先吞进了肚子里,又哪里能被这些意在平叛的将领们获知。
他甚至觉得,他唯一的用处不过在,他是清河名门出身,绝无可能降贼,也就必不会指示一条错误的道路。
而在破敌的要害关头,谁还能留意到其他。
……
唐军的发兵极其果决。
就在当夜,被月光铺上了一层白霜的河岸边已是黑影涌动。
随着一声轻叱的口令,阿史那卓云一骑当先,崔元综则被裹挟在后方的轻骑之间,直奔天山而去!
第187章
当年郑仁泰带兵追击回纥迷失方向的雪原沙州, 乃是庭州以北的沙陀碛。
对于回纥人来说,这是个闭着眼睛也能走出来的地方,对于平日里并不驻扎在此地的唐军, 却是个极易迷失方向,也让敌方有机会遁逃的地方。
所以——
绝不能让他们有机会跨越庭州。
最好,连天山都不要让他们有机会翻越过去!
这便是当卓云发兵的那一刻, 在她统率的队伍之中士卒的共识。
崔元综也不知道是应该庆幸,他在脱身之后恰好遇到了那样一个好心的马商, 让他获知了这样一条路,还是应该庆幸他天赋异禀, 有着天生的好记性, 才能让他在遭到近乎流放一般的边地待遇,又险些丧命于叛贼手中后,竟然有了这样的一个立功机会。
十月的边地冷得出奇, 尤其是在夜间,凛冽的劲风刮在脸上锐利得像是一把把刀子。
但在这些骑兵的行进之中, 意图覆灭叛军的情志早已凝结成了一团炽火,让人在被裹挟其中的时候, 也觉好一阵的热血沸腾。
“接下来往哪边走?”阿史那卓云拨马回头,疾行到崔元综的附近。
他连忙收回了那些对于破敌之后的幻想,伸手朝着一个方向指去:“那边。”
“你应该不会记错?”夜色之中,卓云的目光中好像也被淬了一层寒霜,在这最后一次确定中充满着将领的压迫感。
崔元综笃定回复:“不会!”
他此前觉得他合该进士登科, 庙堂显贵, 甚至在未到洛阳之时胆敢妄议皇族权臣争斗, 但在这屡次遭受的苦难中,一些更深刻的印象正在取代他所读过的经史子集, 成为对他而言更有用的东西。
起码现在,他会是个合格的指路人。
卓云颔首,当即下令:“全队下马,将马蹄包裹起来,然后加快行进的速度!”
自她抵达西域到如今已有一年多的时间了。
这些被她选拔出来的骑兵,在她识破阿史那步真的阴谋之前便已认可了她这个上司,经由平定蒙池都护府作乱的战事后更是如此,几乎是在听到这个命令的瞬间便已各自执行了起来。
当这支骑兵再度往前,越过白杨河之前的那道界河之时,交锋与行路都在暗夜中有若鬼魅一般发生。
而后便径直转道南下,消失在了沉沉夜色里。
这条对于西域的马匹商人来说隐蔽的路线,若是用于大军挺进来说或许不易走,对于阿史那卓云所统领的这一路奇兵来说却已经足够了。
马匹商人需要用其来运输北地好马,自然也不会选择一条连马都走不通的道路。
三日后,位居天山以南的龙泉馆,便爆发了一场突如其来的战斗。
自天山南麓发源的两条河流彼此交错,在此地得了个交河的称呼,龙泉馆正位于这河流交汇的中心绿洲之上,也是叛军把守天山隘口的驻军基地。
对留守此地的西突厥兵马来说,看管此地的数处隘口本不是个麻烦的职务,若前线战线有变,他们还能以更快的速度撤离。
然而战斗来得何等猝不及防。
在他们来得及涉水而走之前,战事就已经平息了下去。
仅剩下这一路翻山而来的唐军砍下了叛军的头颅,将这一方营地据为己有。
阿史那卓云挎着刀越过了这些守军的尸体,自中军营帐中取出了对方的舆图,盯着其上绘制的天山脚下守军分布,终于露出了个轻快的笑容。
龙泉馆已是这其中最大的一处驻军之地,尚且不曾对天山以北可能有兵马前来报以足够的警惕,更何况是其他地方。
也该当多谢苏将军的。
苏定方日渐扩大的交锋,迫使叛军不得不将目光都尽数集中在了大沙海地带,一度入侵沙州的回纥兵马更是被迫退回到了柳中,根本无暇留意天山防线是否稳固,这就给了卓云以从中发挥的机会。
她朗声吩咐:“休息半日,然后分兵两路,清扫天山南麓据点。”
以龙泉馆为中心,叛军还有两处往来南北的要塞。
她必须以最快的速度将其掌握在自己手中。
然后……然后传讯于苏定方!
到时候,那自然是一个——
反击全线展开的信号!
……
也几乎就是在南麓三营尽数被破,派遣往苏定方军中的信使也将讯息传递到手的同时,天山以北的庭州,阿史那弥射展开了夺回金满城的战事。
而在这十月的尾声,苏定方也一改此前的步步为营,悍然发兵围剿柳中。
六月里的仓促征兵,让这些匆匆赶来西域的府兵应付起正当气焰盛极的叛军还有些吃力。
但在这一场场碰撞磨合与通过胜利积攒下的士气面前,这场围剿作战,打从一开始就展现出了一边倒的趋势。
回纥与西突厥兵马深知己方并不擅长守城,甚至做出了一次夜间袭营,试图对他们觉得已经年迈的苏定方来上一出斩首行动,可这样的一轮行动非但没有制造出唐军营内的恐慌,进而得手,还让他们又折损了一批精兵。
一时之间,柳中防线堪称摇摇欲坠。
在这样的形势面前,濒临破碎的又何止是防线,还有叛军继续作乱的决心。
在收兵而回后不久,西突厥的那位朱邪叶护就疾奔向了回纥的驻军地,径直冲到了炽俟叶护的面前。
“此地我看是不能久待了,苏定方自后方调拨来的攻城器械都已到了,估计不会再给我们守住城关的机会。你怎么想的?”
炽俟叶护眉头紧皱,没有当即答话。
但此时这份束手无策的沉默对于他的盟友来说,无疑是在火上浇油,气得他当即扯住了对方的衣领。
“你现在在这里一句不发算怎么回事!我问你,钦陵赞卓和他那吐蕃的援军到底在何处?难道不是你先知道他的身份,也愿意与他配合,还将我拉下水的吗!”
可为何现在会变成了这样。
朱邪叶护心中的恼怒与后悔之意,在这数月间兵马大批损失、利益却没得到多少的事实面前,早已攀升到了顶峰。
钦陵赞卓还说什么吐蕃会尽快加入到战事之中。可自他离开西州回返吐蕃到如今,已经过去了一个多月的时间,就算是只乌龟也应该到了,更何况是吐蕃那支向来行动如风的军队!
在这一刻,朱邪叶护终于从这一直处在下风的合作里清醒了几分,渐渐意识到,或许打从钦陵赞卓选择在他身边隐瞒身份的时候开始,他就已经受到了欺骗!
偏偏另外一个被骗的苦主之前一直做出了睿智洞察的表现,也在叫破钦陵赞卓身份的时候自有一派优势在握表现,让人在彼时觉得,钦陵赞卓也不过是起到了穿针引线的作用,真正能拿到战事主动权的还是他们本身。
可现在,对方毫不犹豫地抽身而去,甚至没在这西域地界上留下吐蕃插手此次谋逆的证据,只留下了他们两人在此面对苏定方的进攻,简直是……
简直是个要命的情况!
“你现在说这些还有什么用。”炽俟叶护终于开了口,“要我说,我们还是尽快退回到天山以北算了。起码此次联合也算是开了个合作的先河,若能自此将庭州掌握在手,凭借着天山这道天然的障壁阻遏住唐军的追击,也总比我们在更远的沙洲草原上吃灰来得好。”
朱邪叶护咬了咬牙,在这句答复面前难以多说什么辩驳的话。
对于必须尽快放弃眼前这片更为富饶的西州,他当然很是遗憾。但也正如炽俟叶护所说,在如今难以守住柳中的情况下,退兵对他们来说就是最好的选择。
西州确实更为富饶,可守不住就是守不住!
带上自西州劫掠来的财富直接退守庭州,也总归不算他们白来一趟了!
“你让你的那些部将别贪。”炽俟叶护努力压制下了被吐蕃欺骗的郁闷,找回了几分冷静,“明日我们还是佯装继续守城,外围兵马也继续与苏定方周旋,到了夜里,我们就尽快退兵。”
唐军的屡次劳师远征应当也消耗不少,对他们这些降而复叛之人,应当也是气得跳脚,一想到这里,炽俟叶护又觉得心中舒坦了。
若是他们能够安然撤走,对唐军的声望也未尝不是个打击。
炽俟叶护道:“走吧,赶紧将撤兵的计划安排下去。”
可他们想得很有一套,这等小心思在士卒的交锋中还是清楚地呈现在了苏定方的面前。
意图撤军的人再怎么想要尝试做出奋勇守城的样子,在正面对敌的时候还是会留手的。
这种微妙的差别可能连他们自己都并未察觉到,对于苏定方这等饱经战事的老将来说,却等同于写在了脸上。
“到我们追击的时候了。”在意识到这一点的下一刻,他便拍了拍同行的契苾何力的肩膀,其中潜藏的话已尽在不言之中。
“我会给他们一个教训的!”契苾何力咬牙切齿。
身为铁勒人的契苾何力还一度被委任为安抚大使,深入铁勒诸部为大唐招安,结果这些人转头就来了一出反叛,无异于是一巴掌甩在了这位郕国公的脸上。
若非知道唐军近年来在西域的损失不少,府兵之中多少有些厌战的情绪,契苾何力只怕在抵达此地后就想将这群人给强攻了结。
好在如今倒也不迟!
对方的后路已在他们未曾察觉的时候被切断,他们也因唐军的步步紧逼未能再获得更多的援军支持——
是到了收网合围的时候了。
“等解决了这群叛逆,邢国公便先转道吐蕃吧。”契苾何力抚刀北望,面色沉沉,“收尾之事交给我来办,吐蕃与吐谷浑那头也不能掉以轻心。”
虽然当下还不曾有吐谷浑覆亡的消息传到他们的面前,应该代表没有出现最坏的情况,可想想安定公主此次这条出征之路的难行,契苾何力还是有些操心于对方那头的局势。
这份将领之间的惺惺相惜,让他绝不愿意看到对方折损在藏巴高原之上。只希望等到他们解决了此地的时候,那边还不曾被吐蕃逼迫到绝境……
想想还有裴行俭与薛仁贵在那头,弘化公主与黑齿常之也绝非庸才,契苾何力又稍微放下了几分担心。
“好。”苏定方点了点头。
他答应得痛快,却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安定公主已经在他面前创造过一出奇迹,他对于对方总有一种特殊的信任,觉得局势可能没有他们想象得那么糟糕,说不定那头将战事结束得比他们还快。
但想想安定公主的年龄摆在那里,被她带往吐蕃的士卒也是蜀中的兵卒,论其精锐程度还无法和他们这边的相比,他又觉得还是该当做好尽快回援的准备。
“传讯全营吧,”他望着即将撤回的攻城队伍,目光如刀:“做好追击的准备!”
回纥与西突厥的叛军并未察觉到,在他们对面的那支军队已因转机的到来而进入了蓄势待发之时,反而还觉得他们的果断撤兵,真可谓是当断则断。
然而就在他们自柳中北上,向着高昌、交河一带退去的时候,却忽听夜色里一阵金鼓齐鸣,而后,便是那比之攻城时候还要凶悍的唐军自后方气势汹汹地朝着他们杀奔而来,在一瞬间打破了他们想要平稳撤离的美梦。
朱邪叶护大惊回头,就看到后方连缀成一片的火光。
火光列队的齐整,让人不得不怀疑,唐军是不是在他们弃城而走之前就已点齐了全军,径直追击而来。
简直像是一出有预谋的作战。
“怎么会这么快!”他仓皇朝着同行的回纥兵马方向看去-,发觉在对方那头的追兵一点都不比他这边少,甚至好像还更多一点。
这很难说是不是因为郕国公对同族反叛的针对性打击。
但朱邪叶护也发觉,他这位盟友进军庭州西州的决定极快,在今日这样的追兵临门关头,反应同样很快!
哪怕在这等昏暗驳杂的光线中难以完全看清各方的动向,朱邪叶护依然能瞧见,那回纥的兵马在遭到打击的下一刻就已分作了两队,其中一方已快速甩脱了追兵往北而去,徒留下后军对着追兵做出阻拦。
很显然,先走的就是炽俟叶护的队伍。
仿佛只要能比他的各方盟友走得更快,便能抢先一步扼守天山,重新站稳跟脚。
“该死!”朱邪叶护再次后悔自己居然会选择了这样的一个盟友,以至于就在他的愣神之间,他自己便已遭到了苏定方麾下士卒训练有素的合围。
饶是他先行杀出了重围,在后方追兵的穷追不舍之下,他也只能先行撤入高昌城内,而非继续北上。
可比起此前固守柳中的时候,这高昌城中的守城器械与守军数量都差了太多。
那围城的大唐兵马,却已拿出了更为凶悍的攻势,显然不打算再给他以继续斡旋的机会。
在天光大明之际,城门终究还是没能承受住那样的重击被撞了开来。
一时之间,朱邪叶护的脑子里只剩下了两个字——
完了。
他在进攻庭州金满城,杀害庭州刺史的时候是何等的风光无限,在今日被逼入绝境的时候便是何等的落魄。
当被提到苏定方面前的时候,他甚至觉得自己很难说出什么求饶的话语,谁让……
谁让他们这双方,甚至是三方结盟的叛军在掠夺二州的时候,已经杀了太多人,也表现得太过火了。
唐军若不对他们予以重责,又要如何震慑边陲呢。
只可恨,他的撤军速度终究还是不如他那个狡猾的盟友,以至于给对方做了垫背!
“他逃不了的。”像是从他的脸上看出了他此刻所想,苏定方忽然出声说道。
迎着朱邪叶护惊愕的目光,苏定方答道:“你们觉得能凭借天山继续和唐军作战,效仿阿史那贺鲁当年所为,难道我们就没想到吗?”
他说话之中并无多少过于激烈的语气,仿佛随着年岁渐长,他的脾气也沉淀了下来,但这话中的意思,却令朱邪叶护不由一阵胆寒。
是啊,阿史那贺鲁当年的反叛闹得何其轰轰烈烈,让唐军不得不花费了七年的时间一步步进军围剿,他们又怎么会让自己再犯当年的错误,给叛军以据险而守的机会。
那他的那位同盟,确实也没有对于前方拦路做好万全的准备!
……
炽俟叶护还在奔逃的路上。
在他看来,大唐原本在西域的那支兵马还在柳中以西,苏定方等人确实追击得极快,却被他们这盟军之中行动偏慢的一方给拖住了脚步。
那么他带着骑兵先行,便还有挣扎的余地!
姑且不说他在庭州地界上还留有的守兵,就说这天山狭路,靠着他手中的兵力也足以达成有效的拦截。
就算唐军的人数众多,他们也终究没法做到直接将山给移走。
如此也好。
那个没甚本事的朱邪叶护为他阻挡住唐军一阵,反而让他有机会独占庭州,算起来还赚了!
倘若他能在回返到天山以北后,干脆将群龙无首的朱邪部给吞并下去,那便更有了与唐军对峙的底气。
这并不是做不成的事情。
抱着这样的一份前景规划,炽俟叶护更是忍不住一阵心绪激昂,挥鞭朝着自己所骑乘的马匹上甩了一记。“快!我们必须赶在唐军之前抵达南麓营地。”
然而当他渡过了交河的其中一条,已能看见前方的积雪山脉以及山下营地的时候,他看到的,还有一路横空杀出的兵马,直扑他所在的方向而来,甚至比他的行进速度更快。
这两方的快与狠截然不同。
他所统领的这一路是为赶路,对方却是为了阻截他的去路。
以至于当他意识到前方并非迎接他的队伍,而是同后方一样的唐军追兵之时,对方早已张弓搭箭在手,朝着他所在的方向放出了第一批箭雨。
这慢了的一步何其要命!
炽俟叶护很清楚,在后方还有河流拦阻的时候,他最应该做的就是继续前进,让自己冲破这敌方的防守。
可在这支来势汹汹的兵马面前,他要如何才能说服自己,前方的山口中并无唐军的另外一番布置,又要如何说服自己,他所带着的残兵败将在经过了数日的逃奔之后,还能对这路凶悍的敌军做出足够有效的反击!
他甚至忍不住去想,既然对方能在悄无声息间来到此地,没给他的驻军越过天山调兵来援的机会,庭州是否早已落到了他们的手中。
对方甚至根本无惧于与回纥兵马近身交战,在三轮箭射之后便已到短兵相接之时。
彼竭我盈的战意区分,让卓云当即选择了冲阵截杀。
事实证明,她的这个选择也一点都没出错!
回纥人确实能征善战,更是一批天生的骑兵,但在这一刻,挥刀而来的大唐将领与其部从,却俨然变成了阻断于他面前的铜墙铁壁!
卓云更没有给他任何一点整顿心情的机会。
在这位将领的带领下,愈战愈勇的便是唐军,而非是这些求生的回纥骑兵。
也让这场正当正午的对垒,最终被她以挥刀将这位回纥首领砍落马下,画上了一个圆满的句号。
……
倒霉的带路人崔元综终于等到了军医的救治。
那是卓云领兵与苏定方会合之后,军医先将险些被砍断一条臂膀的炽俟叶护吊住了性命,转而来给崔元综治腿。
在听到最多只会有些后遗症,但还不至于到瘸腿的地步,崔元综终于松了一口气。
他也后知后觉地想起了一件事。
朱邪叶护与炽俟叶护这两位叛军首领均被生擒,估计是要被送往长安献俘的。这两人对下属部落的指挥被切断之后,其余随同他们反抗的人应当也无法掀起风浪了。
那么,庭州金满城的殉国之人,是不是终于可以入土为安了?
相比之下,在这场波及二三州,横跨天山南北的动乱里,他能侥幸保住性命,还能得到一个“为阿史那将军开路、擒获叛贼炽俟叶护”的功劳,竟已能算是……幸运的了。
这份感慨,或许并不只他在发出。
当阿史那弥射站在金满城下的时候,哪怕他并非中原人士,见多了玉门关外西域之地的野蛮杀戮,也觉有几分心头沉沉。
那两尊被悬系在城门之上的首级,经由这西域风沙的侵袭与六七月间烈日的暴晒,早已完全变成了风干之后不辨面貌的样子。
按照被擒获的城中守军所说,这正是大唐戍守于庭州的官员。
他们两人尚且如此,更何况是那些城里城外被弃尸的无名之人。
阿史那弥射指挥道:“去来个人将他们的首级取下来装盒盛放吧,再将城中枯骨葬了。”
他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
这份秩序崩乱造成的影响,势必会被唐军以平乱后的雷霆手段予以消弭,也势必会让大沙碛以北的突厥、回纥各部遭到打击。
好在他和他的族人并未如阿史那步真和这炽俟叶护、朱邪叶护一般滋生出这样多的野心,如今还站在制定秩序规则的一方。
但真要说阿史那步真完全是诬告的话或许也未必。
只是……在这份平乱的进度面前,他亲眼看到了大唐的将领还未到青黄不接之时,对于西域的重视也一如既往,那他就绝不能行差踏错半步,让自己的族人遭到灭顶之灾。
不过说起来,阿史那卓云能有今日地位,拿到这样的军功,似乎和她父亲的关系不大。
那么,为了确保西突厥居于昆陵都护府的族人能在他过世后继续得到庇护,他是不是也得考虑从族中选出几个善战的女郎,送到那安定公主身边做个护卫?
毕竟,虽然同姓阿史那,卓云将军跟他可真没多少亲近关系……
当然眼下说这些还有些遥远,他招了招手,示意自己的亲随走到近前来,“再带几个人快马加鞭赶去西州,将此地已经平定的消息传过去。回纥各部还有些漏网之鱼正在外逃,就说我已在让人追捕了,但葛逻禄三姓以及朱邪部在北方的驻地,还需等几位将军来做决断。”
下属当即领命而去。
在这一列骑兵自金满城行出的时候,也不知是不是因为战事停歇的缘故,在阿史那弥射的视线之中,还有一队商人已踏上了经由这河西走廊继续前行的旅程。
渐渐发冷的日光中,那商队的驼铃轻轻作响,就这么取代了半日前此地还大作的兵器交锋之声,仿佛此地并不曾有这样的一出来回易主的变化。
但在黄沙之下,又分明还有并未干透的血色。
……
文成公主朝着马车的车窗外看去,也正听到了这样的一声声铃铛作响,从拉着她所带行李的牦牛脖颈上发出。
走马灯一般闪过的记忆,终于在这一声声的轻响与车轮滚动声里被定格在了眼前。
这几日间忽然发生的事情,对她而言简直像是只有梦中才能出现的。
禄东赞的长子赞悉若与次子钦陵赞卓忽然联手韦氏向芒松芒赞施压,在宣告了与吐谷浑的交战落败、禄东赞临阵身亡的事实后,依然不减对赞普与尚族的威逼,“请求”遵照大唐提出的条件,将文成公主礼送出境。
钦陵赞卓自前线带回的两千骑兵,就成了他此刻朝着赞普发难的助力之一。
但或许更让芒松芒赞感到棘手的,还是论族的联手。
于是那吐蕃逻些城的风波,最终还是结束在没庐氏王妃怒骂此等悍匪一般的权臣必不得善终的声音里,结束在芒松芒赞有些恐惧又留恋地松开她衣袖的动作,也结束在了她登上车架回望吐蕃王城的那一眼中。
藏原雪域之上的布达拉宫逐渐隐没在了十月的飞雪之中,取而代之的是这车架之外逐渐开阔的草场景象。
文成此前从未想过,自己还能有重归故土的一天。
对于吐蕃来说,她是松赞干布的未亡人,也是鼎盛之时的荣耀证明,而对于大唐来说,她只是个无足轻重的宗室之女,是已经嫁给了吐蕃赞普的外人。
或许对于那高坐明堂的天子来说,要将她自吐蕃带回也不过是一句话的事情而已,但他并没有必要去做这样的无谓之事,也就理所当然地让返回故国变成了文成从不奢求的事情。
但好像突然之间一切都变了。
大唐一改此前无视吐蕃进取野心、进攻吐谷浑的表现,甚至一举将吐蕃重臣禄东赞击杀在战场上。也一改对和亲公主不闻不问的表现,在声援了弘化公主的抗敌之举后,又提出了将她送回的条件。
这份转变,将她早已认命的人生又抛进了另外一道江流之中。
车轮轧过高山草场,朝着曾经作为松赞干布迎接公主之地的柏海而去,将她那颗心脏也随着车队的起伏抛起又落下。
她心中惴惴,竟不知这其中到底是近乡情怯,还是两种人生重新交汇的迷茫。
忽然之间,她身边的侍女扯了扯她的袖子,“王太……公主!你快看那儿。”
文成公主循声望去,就见被侍女指向的方向,在这片草原的尽头,已能看到一片列阵的甲士与骑兵,从漆黑的一线,逐渐变成了严阵以待的戍防边界。
随着车队的靠近,那其中的旌旗招展,兵戈林立便愈发清晰地呈现在了她的视线中。
她这才恍惚发觉,原来她已到了边界之地。
那是大唐的兵马已到近前!
这些前来迎接的队伍,或许只是为了防止吐蕃在此时做出不合时宜的反扑,才有着这样庞大的规模。可在看到那队列旗帜之中“李”“唐”二字的时候,一种难以言说的战栗感几乎在一瞬间占据了她的全身,让她明明想要去伸手回握住侍女的手,却发觉自己还僵硬在原地,并未伸出手去。
在这一刻,原本策马在车架不远处的钦陵赞卓慢慢冷下了脸色,朝着那其中一队朝着此地行来的骑兵投去了压抑着仇恨的目光。
随着双方的渐进,潜藏在草场之中的飞鸟也被大地的震颤惊起,朝着自己的巢穴疾飞而去。
而后,就是那越来越近的队伍。
遮挡在文成公主面前的车门与车帘早已随着这方车乘的止步而打开,让她能清楚地看到来人的模样。
为首的那员将领,年轻到用“当打之年”来形容可能都为时过早,但在身后将领与其余骑兵随从的跟随之下,无人会觉得这是个不该出现在此地的孩子,而只觉得对方真有一种意气风发的慷慨。
那双本就明亮璀璨的眼睛,在这一个照面之间被高原天光反照,更是显得尤为夺目,让文成公主恍惚觉得,当对上她目光的那一刻,她又忽然恢复了行动的能力,只恨不得自己能径直扑入那队伍当中,宣告着自己的回归。
好在,她还是努力克制住了这种冲动,依然坐在车中,看着那列接迎的队伍一步步朝前。
直到李清月勒住了缰绳,停在了她的面前,说出了一句她好像在梦里听到过很多次的话。
“我来接你回家了。”
第188章
若非此刻还有那样多双眼睛望向这一方, 在这“接你回家”四字传入她耳中的那一刻,文成公主险些遏制不住,想要落下泪来。
梦中听到这样的话尚且让人情难自控, 何况是真出现在了面前。
这四个字,说得何其之轻,又何其之重。
二十三年了啊。
从贞观十四年议定由她前往吐蕃和亲到如今, 整整二十三年了!
去掉沿途所用的时间,她也已经在吐蕃住了二十二年, 占据了她人生中过半的时间,让她都快模糊了记忆, 忘记到底哪一边才是她的家。
而现在她终于等到了重归故里的这一日, 也被这回家一词,揭开了她置身异域王廷之中的所有辛酸与游离。
“……回家?”文成下意识地将这两个字重复了一次,话中有着她自己都能听出的颤抖。
“对, 回家。”李清月在马背上朝着她伸出了手,“你已尽到了自己的责任, 该当荣归故里了。”
说来也不知道该不该当算是缘分。
贞观十四年松赞干布派遣使者入中原的时候,这位使者不是别人, 正是彼时深得松赞干布信任的禄东赞。
这个朝见求亲的场面被唐宫之中的知名画师,也就是后来接替了将作大匠位置的阎立本,给勾勒在了画笔之下,名为《步辇图》。
李清月就曾经看到过这幅画,其中站在礼官之后的第一个男人, 就是与她交手的禄东赞。
而今日, 却是用换回禄东赞的遗体为交换条件, 令文成公主得以还朝。
但这对大唐来说可能算是“缘分与宿命”,对吐蕃来说, 这便是实打实的屈辱了。
当年的吐蕃是凭借着松州之战让大唐意识到,这个地处高原之上的邻国,已经在松赞干布的带领下走上了强盛之路,不能当做等闲角色看待,便以文成公主携带中原的工匠、文化、良种,以图与吐蕃盟好。
如今却是他们刚对着大唐边境展露野心,就被悍然斩断了那只最为锋利的爪子,被迫收回觊觎大唐的手脚,仿佛是这雄图霸业的衰败征兆。
他们又怎么会高兴得起来。
至多就是在表面上不失礼数罢了。
李清月的目光自文成公主的身上挪开,转向了这些迎送公主归国的队伍,就发觉钦陵赞卓此人果然并未在仪仗上有所怠慢,反而当真拿出了“礼送”的架势。
打眼望去,就连当年跟随文成入藏的工匠与乐师都有不少随同一并送还的,在队列之中不难看出这些人的中原相貌。
至于出行的人数,也早在他们抵达之前就已由斥候探报送来,足足有数千人之多。
若非如此,李清月也不必拿出这等严阵以待的军容,谨防钦陵赞卓来个趁机进军。
这显然是他做得出来的事情。
可惜无论是唐军的警惕表现还是欢迎的阵仗惊人,都俨然断绝了他的这个翻盘机会,让他只能安分一点行事。
见这位唐军主将在与文成公主的交谈结束,从扫视跟随队列到转向了他,钦陵赞卓极力压制住了面上的敌意,沉声问道:“文成公主已如你所说被我等礼送而来,我父亲呢?”
“着什么急啊。”李清月拨转了马头,朝着钦陵赞卓的方向走了两步,“你是要将他变成大唐的恩赐吗?”
“我……”她这话一出,钦陵赞卓当即意识到,他确实不该在此时就讨还他父亲的遗体。
否则,这多少有点像是他们吐蕃送回了文成公主,又从大唐这里得到了一个“赏赐”。
可道理是这个道理,钦陵赞卓却觉得自己又一次在口舌上落在了下风,只能眼看着对方成为这支迎送公主归国的前导,先将人顺利接入唐军在柏海的营地之内。
在双方尽数扎营安顿之后,盛有禄东赞遗体的棺材才送到了他的面前。
钦陵赞卓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还应该对安定公主表达一下感谢,因为这往返一月之间,高原上的低温加上被人有意放入棺中的寒冰,让尸体还未出现多少腐败的迹象,依稀还能看出生前的枭雄姿态。
以这样的面貌送归王都举办葬礼,总算也不堕了父亲的一世英名。
钦陵赞卓咬着下唇,最终也没能说出话来,只在心中暗道,他必定会在父亲入土为安之后以天神为誓,终有一日要击败大唐,以雪今日之耻。
生怕自己的这份想法在李清月的面前表露得过于明显,他甚至没在这柏海营地做出停留,亲眼看到唐军从吐谷浑撤军,就已带着己方的队伍撤回了吐蕃腹地。
……
“这位吐蕃的小将军倒确实是能屈能伸,我还以为他会想要尝试一下半夜刺杀的戏码呢?”李清月望着对方远去的背影感慨道。
文成公主觉得,自己但凡没有听错的话,就不难从她的语气里听出几分遗憾的意思。
钦陵赞卓要是真的敢这么做的话,他也不必回去了。
“你说别人是小将军……”文成公主轻咳了一声,觉得这场面有些说不出的滑稽。
昨夜她在这柏海营地内见到了弘化公主。
或许是因故人相见,又或许是因为她与弘化公主作为远嫁之人更有一种共鸣,此前因为安定那一句回家而触发的感慨直逼心头,让她终于忍不住与对方抱头而哭。
在这又是哭笑又是叙旧的夜晚,她都不知道自己到底是什么时候睡过去的,等到醒来的时候便已是这吐蕃兵马撤离了。
想来她此刻的脸色一定不太好看,甚至该当说是有几分憔悴。
但一想到她如今已不是吐蕃的王太妃,而是马上要回到故国之人,便觉这点失态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实在不必计较于此。
倒是来看安定公主与钦陵赞卓的交锋要更有意思一点。
光从钦陵赞卓在回返吐蕃王城后告知于众人的消息里,文成还对唐军的取胜并无多少实感,更不知道在这藏原之上,唐军到底是如何拿下的这样一场胜利。
然而昨夜,在弘化公主与她的交谈之中,她听到了更多的细节,方才知晓了这到底是一场怎样的激烈碰撞。
当横渡雪岭、河谷伏击、引君入瓮、猎杀大相等战绩在弘化公主的口中娓娓道来的时候,安定所说的那句“回家”,也就更加令人为之动容。
如何能不动容呢?
安定本可以从吐蕃得到更多的东西,却最终还是选择了将她这位和亲公主置换归国,做了一笔好像赔本的买卖。
她刚想到这里,忽听李清月理直气壮地说道:“我说他是小将军怎么了,成王败寇的道理不过如此。我赢了他的父亲,我就有这个拿他当晚辈的资格!”
文成公主摇头失笑。
她起先还觉安定是少年老成,但今日看来,还是有些桀骜与孩子气。
文成公主回道:“我看钦陵赞卓也并不仅仅是因这场战败之后的能屈能伸走得这样快。吐蕃眼下已明知这一片区域得拱手让人,那便多留无益,这是一方面,另一面,他也需要尽快返回逻些城,相助他的兄长坐上那个吐蕃大相的位置。”
她说到这里,面色严肃了几分:“以我离开吐蕃王城布达拉宫之时的局势看,噶尔家族的这对兄弟文武联手,拉拢外臣后借机上位已成事实,依然不能对其有所小觑。”
赞悉若的动作当真是快。
若是吐蕃赞普以及没庐·赤玛伦的羽翼能再丰满些,在赞悉若获知父亲死讯并拜谒韦氏之前就做出拦截,说不定还能阻止对方的上位。
偏偏他们的消息没有那么灵通。
如今尚、论对峙已成定局,最多就是对噶尔家族的势力做出节制,以没庐氏等后族势力抢占禄东赞死后留下的空缺。
但这大相的位置,一定还在赞悉若的手中。
“我猜赞悉若会选择镇压象雄等地,为噶尔家族重新积攒威望,只可惜在吐蕃腹地之内并无大唐眼线,恐怕之后要想获取到那头的消息要比之前艰难。”
“这倒也未必困难。”李清月思量片刻,答道:“若是我不曾记错的话,吐蕃境内除了尚论之争,君主与权臣之斗,其实还有宗教的博弈?当然,最后那个与前面二者有些关联。不如在宗教上做点手脚好了。”
文成公主:“……不错。”
在藏原内部,还有起源于古象雄的雍仲本教与印度传入的佛教之间的争斗,也被称为佛苯之争。
身居吐蕃腹地二十多年,文成公主对于这等教派的斗争再清楚不过,也当即意识到了李清月这话是什么意思。
没有了文成公主在藏地,不一定是消息渠道的致命损失。
比起派遣和亲公主深入藏族腹地传讯,或许让人自印度随同那些僧人进入逻些城,要更不容易引起注意一些,也更不容易被拦截。
而自松赞干布在位以来,吐蕃的王族便一直在尝试扶持印度佛教,打压苯教,以图从宗教层面上确立王权的特殊地位,就会让笃信印度佛教的僧侣深得器重。
倘若操作得宜的话,或许真能在对方的地盘上扎下一个合适的钉子。
算起来,藏原之上的僧侣对于大唐僧人其实也没那么排斥。
早年间有位名叫玄照的法师途经吐蕃,还是由她送往北天的,不过此人走的不是唐蕃道,而是先由丝绸之路抵达小勃律,而后来到吐蕃,经由吐蕃抵达泥婆罗,在吐蕃兜了个圈子。
文成公主喃喃:“大唐以道教佛教之争相互平衡,吐蕃则以佛苯相斗令君权牟利,确实有从中插手的余地……”
说到此地,她看向李清月的目光不免有些复杂。
这话,若是从大唐朝堂之上的政客口中说出,并不奇怪,从一个如此年幼的公主嘴里说出来,便让人只觉惊悚了。
可想想她在军事上的天赋已高到了能将禄东赞斩落的地步,文成又只能觉得,或许有些人真是生而知之的文武全才。
李清月眨了眨眼睛,“既然文成姑母也赞同我的想法,那便好办了!”
文成公主尚未反应过来,便已被李清月握住了手,被朝着营帐的方向拉去。
什……什么好办?
“既要利用,就得先了解他们,这总是没错的。”
谁最了解那所谓的佛苯之争,了解藏原上的各方博弈呢?
李清月边走边说:“玄奘法师前往印度追寻佛理求取真经历时将近二十年,沿途所见所闻百余国家,均被他凭借着记忆书写了下来,成书《大唐西域记》,可玄奘法师并未途经吐蕃,加之近年来他的身体已越发不好了,总不能让他再走一次取经之路,直接把他派遣出去。”
“更令人头疼的是,这藏原之地幅员辽阔,却甚少为中原人士踏足,便如那早年间成书的《水经注》,在记载大河流域的时候,只将源头追溯到积石山前的第一道河弯,其上数百里流域竟是一字未提。这便是中原对于吐蕃山川河流所知的现状。”
“可文成姑母您不同!”
若说李清月在说起《大唐西域记》与《水经注》的时候,将可惜的情绪溢于言表,那么此刻的话锋一转里,便有些殷切期盼的意思了。
她回头间还停住了脚步,“您居处此地二十余年,精通藏文,遍览群书,弘化姑母说,您向北到过小勃律等地,传播大唐礼乐,向南到过卫藏四茹的上下如拉之地,考察带来的粮种里哪些能种于此地冻土之上,若能写出一本藏原风土山川之书,必能弥补唐人对于藏巴的了解。”
“若真要介入佛苯之争,将大唐僧侣悄无声息地送到藏原之上,探听此地政斗进展,以防对方卷土重来,也更需要知道这些东西,才能一入此地便如鱼得水。相比之下,藏文都是其次的东西。”
文成公主:“可我……”
自松赞干布过世,她孀居于布达拉宫开始,因为芒松芒赞为权臣所挟持,她这位太妃的行动其实也多有受制。倘若在这须臾之间让她去追忆安定话中提及的种种,竟也觉有些遥远了。
哪怕她下意识地便对这话中所说的前景生出了几分心驰神往,却也觉得——
她可能做不到。
但还没等她给出这个答案,就已先被李清月打断在了当场,“文成姑母若是担心自己的文墨工夫还不够好,那也无妨,我手底下的伴读虽然比不得太子阿兄那里的,但也总有几个可用之人。像是王子安、卢升之等人所写文章,就连我阿耶都夸赞有加,让他们帮忙一并润色就是。”
文成:“……”
不!她不是担心这个。
李清月却滔滔不绝:“若是担心能否教好藏文也无事,我征讨高丽与百济之时,从这两国境内都带回了不少僧人,不仅在相貌上和中原人稍有区别,适宜外放,语言天赋还都绝佳,约莫都能派上用场。”
像是道琛与信诚那等很识时务的人,正是执行此道的最佳人选。不过具体要如何操办,还得回去之后再行商议就是了。
文成:“……”
她还没答应呢,怎么连人选都已定好了。
天下哪有这样办事的。
李清月却仿佛浑然未觉她脸上的无奈,“若是担心在记忆上有所疏漏,这就更没什么问题了!这些随同您一并居于藏原二十年的大唐子民便是另外的几百双眼睛,总能将信息补全的。”
说到这儿,她忽然笑了出来:“要这么说的话,还应该感谢吐蕃为了防止唐军发难,没将他们给扣留在那头。”
钦陵赞卓果然是个有本事的人。她没夸奖错人。
文成公主沉默了。
哪怕明知道李清月的话中多少有些胡搅蛮缠的意思,在这等少年人的恣意面前,文成好像也很难说出什么拒绝的话来。
她……或许真的可以试试?
一个救场的声音忽然从远处响了起来:“安定,你是不是说什么让人为难的事情了?”
文成循声看去,就见弘化正在朝着此地走过来。
“我哪有!”李清月一本正经地答道,仿佛方才说出那种种安排的人并不是她,而是一个另外的人,“我只是在提一些还朝后向陛下申请经费补贴的好办法而已。是不是呀文成姑母?”
这些作为和亲公主同行之人前往藏原的匠人,忽然之间重新回到中原的土地上,不是这么容易能直接适应的。
当年在随行之时还正当青春年华的宫人,更是早已到了三四十岁的年龄,不可能再在禁宫之内任职,只有可能在宫外谋生。
可她们连口音都可能已经因为这段西藏之行发生了改变,又要如何在仓促之间被遣返归家,过上平静的日子呢?
以阿耶那等抠门的性格,或许会对这些随行之人给出少许奖励,但绝不足以让他们安家立户。
倒不如以撰写西藏图志为由,申请出一笔经费来,也省得全被算进李清月和武媚娘商定的宫女遣散计划里。
自己能少花一点钱是一点!
先有吐谷浑之战的胜利,又有噶尔家族的两兄弟文武协作蠢蠢欲动的事实,这应当并不难办到。
要李清月看来,相比太子东宫成书的《瑶山玉彩》,这本西藏图志的意义还要更大得多。
所以她确实不曾说谎。
聪慧如文成公主也不会听不出她这话中的潜台词,让她愈发觉得,自己好像并不应该拒绝安定给出的这个建议,也几乎是凭借着本能就回答出了个“是”字。
“对了!”李清月没继续纠结于此事,在看到弘化公主即将行到她面前的时候转换了话题,“既已接到了文成姑母,那唐军的撤兵也快到时候了,劳驾您将吐谷浑境内的将领要员都召来此地吧,我要开个简短的军事集会,再交代一些事情。”
她朝着文成公主行了个礼,“我先去找人将此地的安排尽数办妥,至于这西藏详情成书一事,在回返长安的路上再与您细谈。”
文成公主觉得这个论其辈分确实该当算侄女的小公主,真是有意思的很。
她这说风就是雨,偏偏又都说得头头是道的脾性,真是一点也不像是长在宫闱之内的公主,倒是……倒是有点像她那个很有主见与气性的母亲,也让人并不觉得她冲动,只觉这雷厉风行姿态很令人安心。
眼见对方已快步翻身上马,朝着大营另一头疾奔而去,文成公主不知为何,又对这等意气风发之态有些羡慕了。
“……长安。”
她说,回返长安。
是啊,这藏原东部的战事已经彻底落下帷幕。在吐蕃将她送回的时候,王城议事中便没人胆敢在唐军的大胜面前触碰她的霉头。
也正如赞悉若对钦陵赞卓所说的那样,只要吐蕃一日不能出一个超越他的将领,钦陵赞卓的地位就不会因为禄东赞的进军失败而出现太大的变化。
这是他们的优势所在!
又何尝不是吐蕃的悲哀,大唐的幸运。
所以暂时不会再打了。
那么在送走了急于还朝的钦陵赞卓之后,就是唐军凯旋,带着文成公主一起回到长安的时候了。
“你不像我,还因为永徽五年的还朝朝见,以及龙朔元年的求援回到过长安,现在突然提到这两个字,是不是都觉得有点陌生了。”弘化公主听到文成的低语,轻叹了一口气,拍了拍她的肩膀。
文成微微摇头,“若是在安定说出那番筹划之前你让我回答这个问题,我或许还有些其他的悲秋伤春之言能跟你说,但现在嘛……”
陌生确实是陌生的。
她或许还会觉得,那个一度让她魂牵梦萦的地方,在这二十年岁月流逝中,可能已经成了个面目全非的样子。
在抵达柏海之前的路上她还在想,自己突然结束了这段和亲的路程,得以回到长安去,会不会感觉到有些恐惧。
结果有人不仅将她给接回来,还已给她安排好了那样一串任务,就差没直接说,将来大唐总归是要跟吐蕃开战的,你熟悉吐蕃的种种,赶紧帮忙多提供点情报吧。
文成公主忍不住轻笑了一声,“一个会被需要的人,为什么要觉得困惑呢。”
仔细想来,安定选择在这个时候将她从吐蕃索要回来,何尝不是在救她脱离苦海。
随着禄东赞的过世,吐蕃内部的纷争变幻,就算是她也已经看不清了,只怕未亡人的身份也难以保护她的安全。
反倒是这故土,再如何变,不还是叫做长安吗?
那是她的家啊!
……
当十日之后车架起行顺着唐蕃官道前往鄯州的时候,文成公主再次听到这样的车马与摇铃作响,与从布达拉宫行出之时相比,好像已是另外的一番心绪了。
而李清月的心情和来时相比,又何尝不是另外的模样。
如今已入冬季,那条从川蜀入藏的路,已是完全为大雪所覆盖,走不得了。
所以此行参战的益州府兵与南诏兵马都得先行前往长安,再从关中分批送回蜀中,从而减少些返程的伤亡。
来时,是路上留下了那些士卒尸体的艰难翻越,却还不能保证能否做到击溃吐蕃的进攻,当真做到力挽狂澜,与她同行的其余士卒心中也是没有底气的。
但此时,覆灭吐蕃精锐,攻破吐蕃与党项羌、白兰羌的合盟,都已成了事实,也变成了这些一步步穿过日月山口的士卒在行路中的谈资。
他们更是不免想到:还朝关中后,说不定还能让他们有机会随同安定公主一起受到天子的亲自迎接,得到更进一步的敕封嘉奖呢!
这又怎能不让他们在这已然积雪的官道上行路,也觉脚步轻快、神情振奋。
李清月回头朝着队伍之中看了一眼,也不免被这样的喜悦所感染,露出了一抹笑容。
得胜而归,果然是这世上最为快意的事情之一。
启程之前的军事议会,也让她的心中有了应变局势的底气。
此次兵马撤回后,她会建议阿耶再往兰州、鄯州等地增兵,作为吐谷浑的后备力量。
再有东女国从旁策应,以及白兰、党项赎还族人的利益供给武装发展,在这几年间应当是足够了。
为了确保东女国能继续站在与大唐结盟的立场上,李清月想了想,还是在离开藏原之前,和东女国的女王商议,将敛臂王女一并带去长安,为她求个官职后再将其放还归国,同时也为东女国此次相助大唐的战功要来对应的赏赐。
此外,除了正常的战功嘉奖之外,倒是还有一个她打算为其求个官职的人,正是裴行俭的夫人库狄真如。
吐谷浑抗击吐蕃期间,库狄真如协助于裴行俭安抚吐谷浑民心,本就贡献不小,此前的远赴长安为吐谷浑求索援兵也办事周到,更重要的是——
往后吐谷浑与东女国的往来必然不少,以东女国的风俗习惯,总还是需要一个女官与其商谈国事的。
那么比起让弘化公主这个执掌吐谷浑实权的王太后亲自奔走,直接给库狄氏一个正经办事的官职,显然更为可行。
若这两个官职到手,再由大唐向着吐谷浑与东女国各自发出国书,作为边境盟好的凭证,李清月便更能暂时放下对这一带的担忧了。
她刚想到这里,忽听有人在旁说道:“难怪都说早年间生活在藏原之上的羌人,一到过冬之时就会想要往湟水谷地迁移,直到此地建立起了一个个国家,这种搬迁才渐渐停止。”
敛臂王女裹了裹身上的厚氅,发觉穿过山口后好像没有那么严寒了,便加快了点骑马而行的速度,凑到了李清月的身边。
她精神抖擞地观察着这些此前不曾走过的地方,满脸都写着好奇。
李清月瞧见她这表现不由心情更好,但想想还是觉得,得给她提前说些东西,免得她就这么一副没甚心机的模样到了长安,招来什么不必要的麻烦。
趁着还要跟文成公主介绍长安城中如今的情况,见敛臂王女靠近过来,李清月干脆将她也给喊上一并“上课”了。
正好还能让文成公主帮忙充当一下临时的翻译,免得出现沟通不畅的情况。
但这不说还好,一介绍起长安城中哪些人处在权力的顶峰,敛臂王女就忍不住插话了, “我有个问题想问。”
对上敛臂王女这双求知欲旺盛的眼睛,李清月却忽然有点不太妙的预感。“你说说看。”
敛臂王女用蹩脚的汉话认真发问:“你刚才说,按地位排,皇帝和皇后下面是太子,那为什么是你的兄长而不是你?”
在场之人谁都看得出来,她那眼神里的疑惑一点都不加作伪,应当就是她的困惑。按照东女国的规则,显然也该当是由李清月这样的长女继承国主位置。
敛臂王女追问:“他有你能征善战,对抗外敌吗?”
李清月:“……”
这个问题要她怎么说呢。
总不能说,这只是现在的情况而已。
要知道,她那位英明的阿娘乃是中国历史上的第一位名副其实的女皇帝,在有她的协助推动下更不可能只停留在皇后的位置上。
所以今日的太子,也未必就会是明日的太子……
李清月捂着脑袋,决定先把这个问题糊弄过去,“太子不需要会打仗。”
“那他需要会做什么?”敛臂王女好奇追问。
“……他需要有个做皇后的娘。”李清月用只有自己能听到的声音无力吐槽道,又转而抬高了音调,“行了行了,你管太子需要做什么,反正跟东女国往来的是我这个当将军的,又不是太子,你只要按照大唐参与朝会与赏功的规矩办事就行了。”
见李清月一副再多啰嗦就要拔刀的表情,敛臂王女终于乖乖地坐回到了文成公主的边上,“那你继续说吧。”
中原的规则太复杂了,她记不住!
好在,她领了官职就能回去,按照安定公主给她们制定的发展路子,慢慢将地盘扩展到党项羌的地盘上去。
到时候,她就把这些早年间还在耀武扬威、瞧不起东女国的家伙,都给一个个地打服过去。
她一边托着腮一边遐想着这些,随着马车的摇晃和李清月的低语,竟然直接睡了过去。
这一觉没人打扰,还因车中暖炉的作用睡得极好,等到她醒来的时候,竟已到傍晚了。
她掀开车帘走出,就见车马已停在了鄯州的州府缮城所在之地。
看到文成公主就站在不远处,敛臂王女也顾不上这“翘课”的尴尬,连忙快走几步上前问道:“安定公主呢?”
“去见鄯州刺史去了,说是正好还有安西都护的军情送到,需要请公主看看是否要再在此地停留几日。”
敛臂王女目光一亮:“意思是,可能还要战事要打?”
别人可能会对战事避之不及,敛臂王女却不会!
她已尝到了跟随安定公主作战的好处,虽然起先的升级争端中有些损失,但相比随后的收益简直不值一提。
倘若还有新的战事,能让她再立点功劳,免得去了长安还有这些个条条框框的规矩,简直再好不过了。
可惜从文成公主口中说出的显然不是个对她来说的好消息,“不,不是还要打仗,是安西都护的战乱也已被平定了,邢国公调兵折返意图支援吐谷浑,先派遣了骑兵快马来报,让鄯州刺史提前筹措一批军粮,以备战时之用。”
结果……
他这前脚收到了苏定方的消息,后脚就获知了安定公主这边的情况。还是直接接到了从藏原上下来的这支凯旋队伍。
“公主实在是应该早点将作战取胜的消息报于我等的。”
鄯州刺史这位置不太好调度,所以自龙朔元年到如今,还是那张允恭担任着。将安定公主接进州府之内后,他便将人迎到了主座之上。“若是邢国公早知公主有此等平乱的本事,估计也不用如此着急了。”
李清月摇了摇头,“不是我不想提前告知,而是我也没法一口咬定,在禄东赞死后,吐蕃内部的发展能否如我所预料的一般,暂时中断了进攻的念头,正好也借着令其送回文成公主一事做个判断。倘若这其中有所反复,我又已将平定战局的消息送回,才真是影响行军计划。”
“我与苏将军在辽东战事上有过合作,知道他是何种脾性的人。若论对大局的掌控,李唐将领之中他是头一份的,不会因为吐蕃这边局势不利就改变进攻西域叛军的节奏。”
“如今这出各自为战,反而均有胜果在手,难道不是陛下也当喜闻乐见的事情吗?”
苏定方从西域撤兵,应当是那头的叛贼已基本落网,最多就是还有些后续的安抚差事,需要契苾何力等人深入北部草原处理。
也不知道在这场平乱之战中,卓云取得了多少战功,能否在现有的官职上再行升迁……
事实上李清月的猜测也并没有错。
对于擅长评估战局的将军来说,吐蕃这边的没有消息,反而是最好的消息。
如今这已彻底尘埃落定的局面,对谁来说都将会是个惊喜。
“也对。”张允恭当年能同意弘化公主还朝求援,能在西域战局有变的情况下也不忘往吐谷浑方向送出一条消息,本也不是个蠢人,听李清月沉着分析,也不由随之露出了个赞赏的神情,“苏将军自西域统兵而回,正好随同公主一起凯旋还朝,也是这龙朔三年年末的大惊喜了!”
“说起来,我记得这龙朔年号本就是因各地有见龙传闻而来,乃是吉兆,如今两面战事均能得胜,为此年号圆满收束,陛下也该大觉欣慰才是。”
他们又怎么会因为安定公主要确定局势平稳,并未及时上报军情而觉不快呢?
李清月却并未因张允恭的这出吹捧而飘飘然,而是敏锐地抓住了他话中的一个消息,“你刚才说……此年号圆满收束?”
换年号这种事情,在阿耶和阿娘在位期间不太奇怪。
大家习惯习惯就好了。
但倘若她没记错的话,这龙朔的年号是会持续到今年年末的。
她不太记得从今年的龙朔改为明年的麟德到底是什么缘故了,可按说就算明年要改元的话,至多就是在十二月里进行变更诏令的下达才对。
眼下才只是十一月,诏令却已抵达鄯州这等边地,实在有些奇怪。
莫非……朝中有什么大事发生了,才有了忽然改元之事?
一想到自己一去边地就是半年,可能会错过什么要事,也不知道朝中是何格局,阿娘是何情况,李清月便不由心中一跳。
亏她还在跟文成公主与敛臂王女介绍长安局势……
眼见李清月隐有面色急变,张允恭一拍脑袋,连忙说道:“我竟忘了,公主此前一直在吐谷浑吐蕃之地作战,对于朝中要事并不知情。方才除却通报苏将军的行程,我是该当跟您说的。”
“八月里陛下处决了谋逆的废太子李忠,以及此人在朝中的一系列同党,以上官仪等人为首的乱臣贼子都已尽数在秋后问斩。因陛下风疾复发,为防止再有此等逆臣有不轨心思,也免于朝政局势紊乱,陛下特许皇后随同一并出席朝会,临朝称制。”
一想到面前之人乃是皇后所出,张允恭便多说了两句,反正多说两句恭维话又不会掉他几块肉,说不定还能有意外之喜。
“我大唐当真有幸能有皇后协助于陛下!听闻皇后还怀有身孕,在处断政务上依然诸事如常,送抵边关的文书之中也多有皇后批复之言。此次公主得胜还朝,只怕更无人对陛下此等安排有闲言碎语了……”
“也正因这皇后临朝,才在各地有了说法,说是陛下有改元的意思,以表朝堂上的新气象。想来等到公主回去的时候也能有个答案了。”
李清月没有答话。
她已被这突如其来的惊喜打了个措手不及,甚至险些错过张允恭那最后一段话里的信息。
他说——陛下特许皇后一并出席朝会,并有临朝称制之举?
这是二圣临朝!而那本应当是在明年才会发生的事情,却被提前到了今年。
很显然,在她与吐蕃交战得手,在这军事战绩上再添一抹辉煌的同时,阿娘也并不只是在等着她将喜讯传递到她的面前,而是在这走上朝堂的艰难博弈中又走出了一步。
还是何其关键的一步!
二圣临朝的到来,代表着一个皇后已开始真正意义上去瓜分君王的权柄。
张允恭这等不知内情的人只会觉得,这是陛下在面临内忧外患的情况下,为了稳定局势而提出的方略,虽因安定公主的得胜而能推行得更为顺畅,却应当还是会随着陛下的康复而重新回到原点。
李清月却知道,这一步踏出,仅仅是一个开始而已,也不会再往回后退了!
在获知这个消息的下一刻,她便已迫不及待地想要回去,看看阿娘坐于朝堂之上议会朝政的时候,到底是何种风采。更想知道,在那场叛逆定罪的波澜起伏中,阿娘到底如何从中拿到这权柄的。
对了,阿娘还怀孕了。她的妹妹是不是也快要出生了?
也不知道长安城中的风云骤变有没有让阿娘的这次怀孕有什么不妥。
糟糕,她想知道的问题还有好多!
……
于是当翌日大军自鄯州往兰州方向去,预备与西北归来的那一路唐军会合时,文成公主便发觉,安定的表现有些不大寻常。
乍一眼看去,安定公主好像……比她还要归心似箭?
等等!阔别长安二十多年的——
到底是谁啊?
第189章
这份意图早归的迫切, 就连和她不算相熟的文成公主都能看得出来,更何况是与她会合于兰州的苏定方。
二人毕竟往来次数不少,今年与去岁在长安, 李清月也多因请教兵法登门拜谒,苏定方这会儿便并不太需拘泥于公事公办,在彼此告知了军情后出言调侃:
“上一次小将军折返的时候尚且有闲情逸致先在青州将士卒战功逐一落定, 又在途经洛阳之时谈及在此地的种种创举,今日倒是一门心思直奔还朝了。”
李清月抬头答道:“这自然是因为我已不怕有人胆敢贪墨我麾下士卒的战功, 却担心这朝堂忽变中还有意图作乱之人。”
苏定方先是一怔,又忽然展颜:“士卒能跟着你这位将军, 倒是不必多想, 心中安定,只管埋头奋战便好。”
“要不怎么说我这个封号取得好呢。”李清月一本正经地自夸了一句。
苏定方不由为之失笑:“是!是你这个封号起得好。”
要说这年轻一辈的将领之中,恐怕真是只有安定公主能有这样的资格说出此话。
在两方兵马交汇之前, 苏定方已先得到了鄯州刺史的急报,让他不必全速赶路进军, 也大略知晓了李清月已然凯旋班师的消息。
饶是他已猜到,凭借着安定公主在高丽战事之中的表现, 和她在进学中展露出的一点就通天赋,在自川蜀秘密进军藏地时,就算不能直接将禄东赞的吐蕃大军给直接打回吐蕃腹地去,也该当能做到为吐谷浑解围,赢得斡旋的机会, 他也不曾想到——
安定公主这一战, 能打得这般漂亮!
以禄东赞之死换来吐蕃内部的争权动乱, 用交换回文成公主宣扬大唐如今绝不让步的立场,以结盟东女国与吐谷浑在边境建立起一条更为完备的防线, 桩桩件件都已有独当一面的主帅之风。
当年在高丽战场上还得算是有其他兵力牵制住了渊盖苏文,如今却是公主亲自破局、布局,拿下了这一战的胜利。
禄东赞也仿佛是合该经由那一连串的逃窜,将自己送到李清月的手中,成就她此战的威名!
这让苏定方胆敢断言,李唐二十年内绝无可能有哪一位将领,能表现出这等剑走偏锋又决断分明的主帅之才,超过安定公主。
偏偏对她来说,二十年后的年纪,才是一名将领真正意义上的当打之年啊……
当她如今已是锋芒毕露,又有着堪配此等本事的功名官位之时,确实是无人胆敢贪墨她所率部将的战功。
现在她的背后还多了一个临朝称制的皇后,那便更不可能了。
在方才的调侃过后,苏定方也不免顺着李清月的这份迫切归家情绪多想了些。
对于鄯州刺史张允恭这样的人来说,负责把持朝政的到底是皇帝还是皇后其实没有太大的区别。只要大唐府兵还是在稳定增派于边陲,以“守捉”为名的陇右道屯兵机构能够得到充足的人员补给,不至于让他因边地战乱丢了官职和性命,就已足够了。
可对于苏定方来说,他需要去考虑的事情就要多一些。
做到国公这个位置上的将领,总要想着身后之名,以及子孙的功名传承。
对于年近七旬的苏定方来说,身后事更是要紧。
他已凭借着此前的战功无可再封,将其顺延到了儿子的身上,却实在不敢笃定,在他过世后,长子苏庆节还能维系一家之荣耀。
朝堂之中屡屡发生的人事变动,比起边地贼党作乱还要不可预知。
在不知其中内情的情况下,苏定方也不敢确定,皇后临朝到底是事情已经解决的尘埃落定,还是犹在博弈往来之中的权宜之计,更不知这长安城中突然兴发的叛乱,会否进而波及到军中。
那也难怪安定公主在手握此等大胜的情况下,还要担心长安城中。
再一想,若只从担心亲人的角度来说,这份挂记也不无道理啊。
父亲头风复发,卧病在床;母亲身怀有孕,却还要操心国事;兄长更长于文学之道,体虚多病;两个弟弟都在幼年,没一个顶用的;异母兄长还忽然折腾出了个谋逆的戏码……
苏定方想到这里,看向身旁这位小将军的眼神就不免有些微妙了。
“安定真是不容易……”
“啊?”李清月讶然,不太明白苏定方到底是怎么从封号取得好,跳跃到她不太容易的。
总不能是说她此次只带了胜果,没带上足够有分量的献俘囚徒,所以不太容易吧?
她的目光随即往后,看向了后方随军囚车中押送的炽俟叶护与朱邪叶护,思考若是按照苏定方的这句感慨,她是不是应该跟对方顺势瓜分一下。
但想想在她军中还有不少吐蕃降卒,又有文成公主这个足够有分量的人物,应该没这个对半分的必要。
苏定方收回了发散出去的神思,答道:“我是说,这朝堂之中的情况短时间内应当不会有太大的变化,就算真有叛军作乱,英国公与主持南北衙禁军的将领也不会坐视不管,小将军不必担心。”
比起挂心于此事,苏定方倒是更想知道,以安定公主今日的战功,陛下该当以何来赏。
固然大唐与吐蕃的开战并未被摆在台面上来筹划,安定公主能得此等大胜也完全超乎了任何人的预期,这份战功也绝不能过于轻拿轻放了。
要苏定方看来,比起西州庭州有章法可循的平乱,这场倚仗吐谷浑防线痛击吐蕃的诱敌深入,才真叫精彩纷呈!
这更是毋庸置疑的一出扬我国威!
在陛下今时情况下,是真该当以对将领的重赏来稳定边关。
这份涵盖了两路军情的战报,由李清月和苏定方在行军于陇右道时写就,在大军自渭水河谷一路前行,抵达关中陈仓之前,就已被送到了长安。
……
十一月与十二月之交的长安,正值岁末考核的要紧关头。
朝集使遵照着去年的惯例前往各方州郡考评,将述职材料带入长安。
可惜李治的病症并未因为乱党伏诛而有所好转,反而在听闻庶人李忠被处死之前对他的种种咒骂后加重了几分,便还是由皇后代为处理。
但算起来,皇后有孕都已六个月了,总不能将如此多的重任全交到她的手里。
于是在皇后临朝之后,顺理成章地在六局二十四司中遴选出了一批办事得力的宫女协助她传递奏书,将其分门别类。
此前这些宫人还只是协助于献俘大会的举办,现在却是在真正的朝堂政务上做出了协办之举。
当然,其中最为要紧的,还是交由宰相以及皇后商定。
比如说——
“山南西道这边,少了一份梁州的述职记录啊。”武媚娘翻阅着这份前往汉中的朝集使奏表,有了片刻的走神。
唐休璟被阿菟以有平乱经验为由调度往吐蕃战事之中,至今还未回来,也就理所当然地赶不上此次述职。
虽说因为梁州气象早因他的上位而焕然一新,在他随同安定公主离开后,当地的官员也没敢做出什么阳奉阴违的举动,但上官不在,有些手续当下属的确实也不便越俎代庖。
好在他这情况特殊,朝集使也不敢随便为其评等,直接将这个空白的评价送到了长安,等着陛下来裁定。
武媚娘一边将其搁置在了旁边,一边低声叹了口气。
唐璿缺席了梁州半年的任职,也便是阿菟又已出征将近半年了。
这半年内发生的事情,竟是比往年全年都要多得多。
或许也正是因为大小变故不断,才让她能多将心思放在眼前,少对女儿的出兵报以担忧。
可身为母亲,又怎能不对其担忧呢?
哪怕说服着自己,对于这等边地战事来说,没有消息传回也就是最好的消息,倘若阿菟没能对吐谷浑做出有效的支援,现在早该传出吐谷浑为吐蕃所攻灭的消息——
在暂时放下杂事的时候,她也忍不住会想,在这等刀剑无眼又环境陌生的战场上,阿菟会不会遭到什么来不及救援的意外。
现在这份缺了唐璿述职文书的奏报,便将她的牵挂之情给尽数勾了起来。
再看辽东那头李谨行送来的这一份,更是字里行间都有阿菟在泊汋建设民生留下的影子。
泊汋的水稻种植愈发走上正轨。
这份耕作的进项有了对外传播的名声,便让远遁山林的高丽逃民都陆续折返。
因泊汋不足以承担这样多的人口,便还是归在安东都护府境内。
在马长曦的指引下,鸭绿江流域在泊汋以北的地方又多开辟出了几块水田,组织了流民筹建新城的基地,由姚元崇主持建城事宜。
以庞飞鸢与沙叱相如为首的泊汋将领和李谨行合作,在冬日到来之前再度往黑水草甸走了一趟,以获取红根子草过冬为由,对北方的靺鞨部进行了例行的震慑。
辽东矿产的开采进度也同样喜人。
除了早在去年就已在刘旋刘夫人的主持下重启的煤铁矿外,用于制作新肥的菱石矿以及临近平壤的一处金矿都已在挖掘开采之中。
无论是安东都护还是熊津都督府境内的民众官话教学,也都在陆续推进之中。
……
唯独缺席的,便只有泊汋的主人,熊津大都督府的真正统领者了。
“往年都在生辰之前给自己盘算福利的,怎么今年就没点消息。”武媚娘忍不住嘀咕了一句。
可想想这作战之中实在有不少身不由己的情况,当年那西域战事怎么说也持续了数年之久,若真要在外跨年也是没办法的事情,不可能真如阿菟在离开长安时候所计划的那么顺遂。
但都要到年底了,信总得送回来一封吧!
再不送点消息回长安,等她真班师回来了,非得将人打一顿让她长长记性!
她这么想着,也将这句半是威胁半是担心的话给说了出来。
桑宁将这话听在耳中,并未在面上表现出来,却在手捧公文步出此间的时候低声自语:“……这好像已经是皇后陛下这个月说的第三次了。”
人人都道皇后能登临朝堂,与天子同行,乃是这天下间少见的奇才,在自后宫步入前朝的创举之中,非但没有任何一点落人话柄的错误决断,反而在这三个月中越走越稳。
对于唐宫之中窥见一条新路的宫人来说,皇后陛下更已隐隐取代了皇帝陛下在她们心中的遮天形象。
可又有多少人记得,这诸多繁杂的政务本就劳心伤神,她还需在关照陛下之余,操心于子女之事,并不是一个铁人。
也不知道安定公主到底几时回来……
“你也别多想了,咱们又没法改变外头的战局,”一个刚来含凉殿不久的宫人小声插话道,“安定公主能受封行军大总管,向陛下请缨秘密出征,自发兵两月之后才对外宣告,必定是有极大的把握才敢这么做的。”
她搂紧了手中的文书,目光中有一点被廊下日光投落的闪光,“咱们还是先能多学一些是一些吧,再多的……估计就是等公主凯旋的时候帮忙递个戒尺,免得皇后陛下不慎绊倒了。”
桑宁:“……”
她忽然有点怀疑自己是不是在宫中待久了,年纪也慢慢变大了,所以有点和潮流脱节,要不然她为什么会听到这新抵含凉殿办事的宫女比她还敢想得多!
但这话,又何尝不是在希望公主平安归来呢。
她迟疑了一瞬,接道:“要不还是拿个软尺吧。”
安定公主好歹是她从小看着长大的呢。
她话音刚落,忽听前院传来了一阵喧哗之声。
她连忙扭头发问:“那头怎么回事?不知道皇后需要安静吗!”
回应她这句话的,是奉宸卫行动之间甲胄振动的声响,以及对方走动之间踩踏在地面上的疾步震响。
来人跑动的脚步显然不慢,在她问出那话后没多久就已穿过了前庭抵达了此地。
见到桑宁朝着他所在的方向看来,似有阻拦之意,这手持羽檄竹筒的侍从连忙朗声答道:“西域捷报!监门卫将军令我速送来皇后陛下面前。”
桑宁目光一亮。“跟我进来。”
这份军报本当先送抵陛下的面前,或是送去东台校阅,视情况紧急决定是否要送抵御前。
但因安定公主出征的缘故,皇后另有圣谕,将军情直接送来,便成了今日的这出报信。
当这标示着军情要害的翎羽被武媚娘顺手拨开,抽出了竹筒之中的军报急信之时,她有一瞬间的动作停滞,像是想到,此前的军报最多也只是由她将报信人带到陛下的面前,让两人一并获知,然在身旁众人来得及发觉这片刻停顿前,她就已顺势展开了这封信,将这其中的消息快速浏览了个遍。
她有什么可犹豫的呢,直接看就是了。
桑宁可以很清楚地看到,在皇后的脸上,那双此前还写着担忧记挂之色的眼睛里,随着一行行军报跳入其中,已彻底为喜色所占据,就连她在翻阅各方朝集使文书之时过于不动声色的唇角,也慢慢上扬到了笑意极盛的模样。
“……是,安定公主的战报?”
不是安定公主送回的消息,皇后绝不可能有这样大的反应。
显然还不是等闲的喜讯!
饶是桑宁并未看到那信中的字句,也能猜到这一点。
这消息来得可当真及时。送信之人只说西域,她竟险些忘了,非要算起来的话,吐蕃所在之地对于大唐来说当然也能叫做西域。
武媚娘的目光在落款的甘松道行军大总管李清月的那一行上停留了一阵,眼中的欢喜欣慰之色已是彻底溢于言表,“是她的消息。为我备轿,我要去见陛下!”
含凉殿内的宫人因为皇后的这句话快速动了起来。
不过须臾就已在院中备好了车轿。
为了养病清修,李治此时不在更近前朝的紫宸殿内,而在太液池以北的玄武殿中。
当皇后乘坐鸾辇抵达的时候,这封军报之上的内容都已快在她的心中被默背完了,但面上为其中字句倍感骄傲的翻涌情绪,却还不曾在这冬日冷风中被压制下来。
在她抱着手炉坐定在李治的病床跟前的时候,便还能自眉眼间看出不加掩饰的喜色,就连面色也比平日里红润得多。
只可惜对李治来说要看清这一点还是有些艰难。
不过要武媚娘说的话,他这疾病的加重,大概不是外头传言的被儿子气的,而是因为,随着上官仪与薛元超等人的身亡,他又有些想起对方早年间和他的交情了。
他既觉怀念,又觉这其中已满是物是人非、人心不古,更时常想起他父亲早年间对他传授的为君之道,便多少有些心神不定。
但他还未病到此前那等头疼欲裂,连朝会都需要暂缓或者由皇后代行的地步,也便能听得明白这份奏报到他面前的军情。
“是捷报?”李治支撑起了身子,朝着皇后看去。
武媚娘答道:“自然是捷报!你的将军们怎么会让你失望。”
这份军报被随即塞在了他的手中。
奈何在他此时恢复了少许却还是模糊的视线中,一旁的掌灯照明其实还无法让他看清其上的每一个字。
好在有皇后在旁的娓娓道来,将这其上的消息汇报到他耳中。
唐军自抵西域后便将战线稳步推进,又有伊丽道行军副总管阿史那卓云与兴昔亡可汗阿史那弥射自后路先取庭州,悄渡天山,截断了叛军后路,与苏定方前后夹击,擒获了发起叛乱的朱邪叶护与炽俟叶护。
郕国公契苾何力留守西域,镇压西突厥与回纥其余各部,谨防后患,由苏定方将那两方叛军首领押解到长安来。
他在信中额外提到,据此二人声称,这两方的联手确实有吐蕃从中插手的缘故。吐蕃大相禄东赞的次子钦陵赞卓亲自前来安西都护,谋划了此次的两方联手,然而在西州遇到唐军驰援后不久,此人便用前去联络援军为由,消失在了此地,并未给人留下问责的把柄。
武媚娘说到这里停顿了一瞬,也端详了一番李治的面色。
但在这张病容之上很难看出,对于错判吐蕃的野心他到底有没有后悔的想法。
只听他垂眸沉声答道:“苏将军果然是大唐的股肱之臣,安定所举荐的阿史那将军也有荡清叛逆之勇,自还朝之后自当重赏。”
苏定方能平定这出叛乱让李治并不太意外,至多就是因为他此次动兵少有损失便将叛逆拿下,多出了几分宽慰之色。
想想此前郑仁泰能在己方占优的局面下让唐军损失万余骑兵,更显得苏定方办事稳重妥帖。
只不过……若仅有这条消息的话,好像没有这个必要皇后亲自来报?
武媚娘接道:“何止是安定所举荐的将军该当重赏,您更应该赏的是安定本人!”
“她……”
“她带兵翻越雪山直入藏原,与东女国会盟发兵,在积石山下伏击了吐蕃援军。在放人报信于禄东赞后,以唐军乔装为吐蕃兵马,结营于吐蕃联军百里外,禄东赞不敢承认吐蕃援军覆没,只能孤注一掷进攻吐谷浑。”
“然而吐谷浑境内早已被她与裴行俭、弘化公主划定了数道防线,先将禄东赞请君入瓮骗入西倾山深处,又以白兰羌报信瓦解叛军联盟,以薛仁贵统兵于后方发起合围。禄东赞被迫率领残兵逃亡,却最终还是没能逃出生天,被安定射杀在了吐谷浑边界。”
武媚娘说话间握住了李治拿着军报的那只手。
在说到“射杀”二字的时候,她几乎是下意识地收紧了自己的手,让人足以在话音的激动之余,在这份紧握的力道中也能察觉到她心中的不平静。
可在骤然听到吐蕃兵马战败,就连其中的大相禄东赞也为安定击败甚至击杀的时候,李治自己心中的惊讶错愕情绪一点也不比皇后少,以至于竟是下意识地忽略了她这个失态的举动。
“不止如此。”在这安静的大殿之内,武媚娘在停顿下语气的一刹,比起平日里稍显急促的呼吸也能清楚地被李治听到,让他也被感染着心潮澎湃了起来。
若是有人能朝着她的脸上看去的话还能更进一步地瞧见,武媚娘说话间目光愈发明亮,其中盛满了这数月的担忧散尽后愈发真切的喜悦。
“安定与吐蕃做了个交易,将禄东赞的尸体交还,但前提是,要对方承认此次的战败,在损失了三万多精锐士卒之余,以礼将文成公主送还大唐。”
“她还在信中说道,因禄东赞的败亡,加上这送还文成一事,吐蕃权臣与王室之间的争斗一触即发,尚族与论族之间迟早一战,起码在数年内没有了进犯大唐的机会。就算对方还有此想法的话也无妨,文成公主在吐蕃居处二十二年,对吐蕃知之甚多,必能助她一臂之力。”
李治正因“文成公主”四字而怔然,就听皇后已说了下去,“陛下,大唐乃是鼎盛之国,何必要以和亲公主来维系邦交!何况自松赞干布过世后,文成公主本就再难有从中进言的机会。如今吐蕃因折戟于吐谷浑陷入内乱,与其留文成客居异乡,遭逢危难,将她接回才更能彰显我天。朝上国的赫赫威风。”
“您说,这消息若是传至前朝,朝堂之上的百官该当如何赞颂于您呢?”
李治的呼吸也不由收紧了一瞬。
在这一层层递进而来,一条条让人始料未及的战绩面前,他难以直接自军报上看到文字,也让他近乎本能地跟着皇后的语气而走。
在她止住话音的那一刻,他所想的,便是皇后所问的最后一句。
有此战绩在手,宣扬国威已成,百官该当如何赞颂于他呢?
他已能想象那样的画面了。
他尚且不能在听到这战报时保持住心绪的平静,他的那些臣子应当也不能!
如此说来,哪怕病体拖垮了他想要亲征前线的计划,甚至在朝堂之上总有那些心怀叵测想要凌驾于君权之上的臣子,让他不得不依托于皇后帮扶,变成今日的二圣临朝,但在对外的征讨之上,那些降而后叛的行径终究还是少数,最后告知于百官万民的,还是得胜而回的战绩!
不错,接回文成这个举动有些先斩后奏的嫌疑。
可正如阿菟所说,文成对于吐蕃的了解,极有可能会变成反过来制衡吐蕃的利刃,也如皇后所说,一个足够鼎盛强大的王朝并不需要送出和亲公主来维系太平。
击败吐蕃,促成了他们的内乱,又将文成给趁机接回,这一连串的举动下,恐怕百官都将称赞他能有这样一个好女儿好将军,李唐宗室也将因此举而不必担心,自己的女儿会在有朝一日被送出,对他更为归心。
比起苏定方在西域的平乱,阿菟这出本没让他报以太大希望的请战发兵,竟是达成了远超想象的战果!
他目光中闪过了一缕振奋激动之色,旋即回握住了武媚娘的手,“媚娘觉得,我该当如何嘉奖两位将军?”
说是说的两个将军,但李治很清楚,对于已然称制临朝的皇后来说,更要紧的显然是她的女儿要得到何种封赏。
有些逾越常理的敕封,在此前因辽东战事打开了一个口子后,好像早已没那么难说出了。
更何况,给女儿的封赏再如何破格,难道还能越过皇后此时的特殊情况吗?
武媚娘直视着李治的面容,并未犹豫地答道:“我想为安定与苏将军,还有被接回长安的文成公主,向陛下求个恩典。”——
当天子车舆与仪仗自皇城之中行出,停在丹凤门前的时候,天光还未彻底大亮。
这本该当是早朝的时间,在十二月晚来的日出中,群臣集会于含元殿中参与朝会。
但在今日有些特殊,云集于大明宫正殿之前的官员行将在宫门外该骑马的骑马,该坐车的坐车,一道出长安城去迎接凯旋的兵马。
“陛下此举是否有些过了?”韩王李元嘉刚整了整衣衫,试图让这冷风别往自己的衣领里钻,就听到后方有人问出了这样一句话。
又听那人继续说道:“往年至多就是筹办献俘大典,在长安宫门之上迎接得胜归来的兵马,就连覆灭百济、高丽也就是此等待遇了,今日竟还要出城相迎。”
天子降阶与天子出城犒军,都是举世稀有的待遇,用来接待苏定方与安定公主,好像有些过了。
若此次战绩乃是统一安西都护,将那些个动不动便反叛的小国全给灭国了事,或者一路打到了吐蕃的王城之地,有此等表现也说得通。
但他们一面震惊于安定公主这出领兵奇袭的表现,简直是在对方本就辉煌至极的战绩上再添一笔,一面又难免觉得,这还不到能够出城相迎的地步。
李元嘉忍不住皱了皱眉头,想问问这些在此嚼舌根的家伙是不是想要重蹈上官仪的覆辙。
比他先开口的却是许敬宗。
这位右相不疾不徐地回道:“陛下今日出城迎的何止是安定公主。”
“邢国公为我大唐东征西讨,年高德劭,若论军功官职早已封无可封,再行城门献俘也难以体现陛下对老臣的器重,不如出城以待。”
“你觉得他不该得此殊荣?”
那人顿时面色一僵,“我并无此意。”
许敬宗又问:“安定公主为陛下之女,也是皇后陛下所出,为我李唐江山稳固敢于年少出征,以身犯险,将来恐怕真能接过苏老将军的位置统辖兵马。陛下自然要以此相迎之举力排众议。”
“还是说,你觉得自己才应该去接手这个兵权,为陛下征讨不臣?”
那人连连摆手。他怎敢有此等举动!
当安定公主的战绩被宣扬于朝中的时候,倘若将自己假定在禄东赞的立场上,谁都得被此等阳谋所算计入圈套,只觉一阵后背发凉。
这是一份完全不容质疑的军功,也让人只恨不得去问问两位陛下,到底是如何养出这样一个女儿。
而这接手兵权,更是在场之人唯恐避之不及的话题。谁不知道,以李忠为首的叛逆贼子,正是联络了长安尉与奉宸卫将军,才有入侵宫门之举。
这个时候,陛下必然要将军权放在自己信得过的人手中。而相比邢国公英国公等人,安定公主还要对陛下更安全一些。
他在此时提出反对,难道是想去找薛元超等人喝茶吗?
许敬宗以平静的语气继续逼问:“陛下所迎,还有以身殉国的庭州刺史等人,虽说他们早年间各有触犯律法之处,但在叛贼当头之时未有变节,反而守城殉难,乃是朝廷意图表彰追功的贤臣。若只行献俘之礼,将他们置身于何处?”
那先前提出质疑的官员已不太想说话了。
哪知道,这身为宰相之首的许敬宗显然是要在这出城迎接前,扫清所有的闲言碎语,又发出了一句问话:“文成公主为实现大唐与吐蕃之间的盟好,奉命和亲于松赞干布,二十二年不辱大唐名望,传播文教于边地,如今吐蕃权臣当道,悖逆大唐,为显大唐君威浩荡,将其自吐蕃接回,以礼相迎,有何不妥?”
“还是说,你觉得此举不过尔尔,愿意亲自前往域外,以全两邦友谊?”
“我……我并无此意啊!”那人的声音都有些变调了。
临川公主随同城阳公主自车架上朝外看去,正听到了这样的一出,不由笑出了声。
许敬宗文辞卓越她们是早知道的,但这犀利四问,却更像是此时不便发言的皇后借着许敬宗的口说出的。
这四种迎接的冠冕堂皇说辞,让人哪怕明知今日确实是为了提升安定公主的地位,宣扬这份战绩的非比寻常,也绝不敢再多说出什么话来。
何况,这四条理由之中,又当真没有哪一条切中了在场之人的要害吗?
就如城阳公主,在听到文成公主那二十二年入藏履历的时候,她便觉得,自己的丈夫与人合谋所图的东西,在家国大义面前,当真小得可怜。
他咎由自取,已于秋后问斩,固然让她忍不住又为对方哭了一阵,却也确实不该让她将自己困缚于牢笼之中。
当随着这天子百官车架抵达城郊二十里的时候,城阳公主的目光中便只剩了此地的旌旗列阵景象。
也随着众人的目光,看向了西面的方向。
早已获知天子出迎待遇的凯旋兵马并未让他们等候多久,就已自那头气势昭昭而来。
起先还只是隐约可见的一线黑影。
很快便成了大地的震响,成了那冬日劲风之中张扬飞舞的军旗,以及——
在官道之上扬起沙尘的铁甲洪流。
李治早已在武媚娘的搀扶之下走下了鸾辇,站在这接待大军之地临时搭建的华盖之下。
这支得胜班师,不,应该说,这两路得胜而归又会合在一处的兵马,比起近年间校阅州郡所见,还要更有一种亲历沙场的杀伐之气。
他听得到,哪怕兵马未到眼前,出城相迎的百官也骤然间安静了下来。
但忽然之间,在那齐齐踏步列阵而来的兵马之前,竟是出现了一道打破秩序的身影,在本应当领队缓缓逼近的时候,自己当先策马疾奔而来。
那匹行动如风的宝马在这等两方均是大张旗鼓的对望间,也分明没有任何一点胆怯的表现,而是为它的主人所驱策,直冲那天子华盖而来。
冬季的日光之中,赤金华盖依然闪烁着令人目眩的神光。
那坐在快马之上的小将军又何尝不是金甲在身,仿佛裹挟着日光流虹,让人无法将视线从她的身上挪开。
这少年飒沓英姿直入眼帘,让人恍惚忘记了她本应当遵从规矩,慢慢抵达御前,而不是像此刻一般,一马当先地离开了队伍,像是一道流星冲到了迎接的队伍面前。
而后忽然刹住了奔马,快速翻身而下,冲向了那御座之上的帝后二人。
迎着众人的视线,她抬眼间眉目里依旧是一派坦荡的璨然生辉,既有班师得胜的快意,又何尝不是在这行动间,将归家的喜悦展现得淋漓尽致。
于是李治与武媚娘都清楚地听到了那一句话,随同她那风一般的身姿传到了耳中:“阿耶阿娘,我回来了!”
武媚娘心中一酸。
这句归来的宣告不是将领对君主的话,而是女儿对父母的告慰。
武媚娘也何其清楚地看到,阿菟在说出这话的时候,眼神里金辉闪烁,定定地望向了她,也正看向了她和李治同行而前的站位,像是在里面还有一些在此时不便说出的恭贺。
站定的那一刻,她仿佛这才意识到自己的表现有点跳脱了,便又认认真真地行了个礼:“末将李清月,拜见皇帝皇后陛下!”
第190章
自李唐建国至今, 何曾见过这样的将军拜见。
后方归来的队伍还在朝着此地行进,也依然在以齐整的军容彰显着大唐的强军风范,唯有她已身在此地。
但大概在这一出惊变面前, 谁也没法将目光从面前这小将军的身上挪开。
她说是说的末将不错,只是今日场景乃是天子亲自出迎,庆贺她大破吐蕃的赫赫战功之时, 这句话便当真很难听出多少自谦的意思。
相比那句“末将李清月”,恐怕还是那句“我回来了”, 更像是发自本心的说辞。
可她也确有这个资本,做出这等当先而来的举动!
李治本想下意识出口一句“哪有将军跑在下属前面这么多”, 却在尚未开口的时候, 被皇后在长袖的遮掩之下掐了一把,立时将这句话给收了回来。
武媚娘低声,用只有两个人能听见的声音说道:“阿菟赤子心性, 难道陛下要落她的面子不成。”
李治:“……”
是啊,这是他们的女儿!
比起寻常将军重兵在手, 在这等天子出外迎接的场合中手执重兵而来,与天子分庭抗礼, 他更乐意看到的,自然还是这样的表现。
这稍有些没规矩的真情流露,何尝不是这最特殊的将领与天子的亲近表现。
或许是因为日光耀目,在方才安定策马疾驰至面前的行动中,他的视线之内也能看到这道雀跃的身影, 划开了一道鲜活异常的轨迹, 带来一种直击心灵的震撼。
李治也不得不承认, 当他自己还抱恙在身的时候,子女的纵意驰骋、英姿矫健便无疑是对他的一种莫大慰藉。
尤其是, 面前的安定!
她正如自己的乳名一般来上了一出虎啸山林,也一如她的封号一般带来了边境安定,将这份尤合时宜的军功带到了他的面前。
顺着皇后搀扶的力道,这位李唐的陛下一步步自华盖御座之上走了下来,走到了凯旋的将军面前,伸手握住了她的臂膀。
“回来就好!”
顺利回来就好。
这是他的将领!
谁又能想到,这副尚且单薄的身板竟已能支撑起大唐的一隅,也能将他本没报以太大希望的战事以这等方式结束。
随着李治这个天子降阶的举动,担负起仪仗重责的奉宸卫顿时发出了一阵响应的呼和之声。
御驾之后的天子旌旗随之振动,又被这北风吹鼓作响,形成了一片独特的声潮,响彻于这长安二十里外的郊野之地,正与那远道而来的行军成相互应和之势。
而在众人的视线中,被簇拥于中间的帝后与将军迎着这份声潮又往前走出了一步。
那是李清月顺势握住了李治的另一边,“阿耶阿娘,我们去迎接其他的将士们!”
李治应道:“好,我们走!”
此情此景之下,谁能不为之裹挟呢?
李治也不免觉得,自己身上的沉疴,仿佛已随着这个年轻的声音被暂时摒弃在外,骤然有了迈步相迎的力量。
与此同时的人群之中,李弘朝着这个方向看来,望见这金光翻涌中的一幕,也只觉一阵说不出的羡慕。
旁人对他的尊敬,大多源自于他的太子身份。
在废太子李忠被处死之后,陛下对于非皇后所出子女的漠视已尽数彰显于台面之上。二圣临朝的到来,更是让皇后的地位非比寻常的稳固。
这份政治同盟之下,太子东宫的话语权固然有所削减,但没有人会觉得,当陛下已将那样多的信任交付于皇后的时候,太子还能丢掉这个储君的位置,也就让李弘行走于外朝,得到的尽是对他这位储君的优待。
可去掉这个身份,他还有什么呢?
修编《瑶山玉彩》并不只是他一人之功,甚至换一个稍有学识的文人也能承担起这个责任,更像是一种给皇太子镀金的方式。
他为阿耶数次监国,但这其中真正能算是政令上的创举,真可以说是微乎其微,至多就是安分地端坐在上位,负责意见的批复。
反倒是安定这个妹妹,就算剥离开公主的身份,她也已是名副其实的大都督、行军大总管,以及一个——在今日场合之下能得天子相迎、能得万人敬仰的大将军!
在这帝后与公主相携而行,迎面是随后翻身下马行来的苏定方、薛仁贵、唐休璟等将领的场面里,他这个太子其实完全没有一点从中插足的空间,只能算是这周遭旁观喝彩的看客之一。
甚至,比起在后方讨论起能否效仿安定所为的宣城公主与周王李旭轮,李弘他还要……更不自由一些。
偏偏他绝不能在此时有任何一点煞风景的举动。
他早熟而聪慧,知道父母在与前朝的博弈平衡中做出了何种努力,也知道今日的这出得胜到底有多大的意义。
此刻那方鎏金华盖的移动,昭示着二位陛下以及那当先赶回的小将军身在何处,宛然已与另一方循循而来的兵马交汇在了一处。
在另一方,则有着战功赫赫的邢国公,有戴罪立功的薛仁贵,有入藏归来的文成公主,有前来与大唐盟好的边境小国王女,还有那些为大唐出生入死的将领,正在陆续下马下车,拜谒这大唐的主人。
那是一种无有争议的盛世景象啊……
“安定公主有些反客为主了。”李弘忽然听到身边之人低声开口。
他连忙朝着身旁的郝处俊提醒道:“中护慎言!”
郝处俊作为太子右春坊中护,在李弘的太子东宫中地位不低。左相许圉师包庇于其子许自然的杀人遭到贬官,作为其外甥的郝处俊倒是并未遭到连累,反而因其精通《汉书》的缘故深得李弘器重。
李弘心思敏锐,并不难猜到郝处俊对妹妹的这句敌意从何而来。但为免这贬官风潮又波及这些文人的身上,他也只能权且做出个警告,当做太平无事的样子。
又或许,这份庇护也是因为他没觉得郝处俊说错了话。
安定的先一步折返,并不仅仅让她在父亲面前先得到了最特别的接待,也让她在搀扶着天子行到阵前的时候,仿佛在无形之间完成了从臣到君的站位转变。
李弘下意识地往前走出了两步,前头的扈从因察觉到太子的靠近,为他让出了一条路来,便正好让他看到了前方的景象。
为显示天子对将士的优待,礼官已在御驾止步中呈递上了酒水。
当苏定方接过这杯御赐酒水的时候,安定依然站在天子的身边,让这两位将领之间的待遇,好像以奉酒托盘划出了一道鲜明的界线。
正如郝处俊所说,这是反客为主。
也是一种,在今日的场合中,并无人会觉得不妥的反客为主!
“太子……”
“你别说了!”李弘皱着眉头打断了郝处俊的话。
不,他不该这样想的。
阿耶曾经说过,阿菟再如何统兵四方,也会是他的臣子。她的战功,也是他能坐稳太子之位的重要凭证之一。
所以作为回馈,他也该当做一个好兄长,为妹妹的前途多尽一份心力,就如同阿耶当年在犹豫于是否要对妹妹破格敕封的时候,他所做的那样,继续维系这份密切的亲缘关系。
实在不该因为这些别有用心之臣的挑拨离间,便放任自己心中的嫉妒情绪蔓延开来。
他掩唇重重地呛咳了两声,只觉肺腑之间一阵揪心的疼痛。
在缓过这一阵后,他抬头便见妹妹已伸手拿过了那托盘之上的最后一只酒杯,重新站在了臣子的那一边,好像并无什么僭越的表现。
果然,还是他想得太多了。
……
“安定,”李治察觉到这个动作,做出了警告,“你还没到喝酒的年龄。”
李清月理直气壮:“年龄不年龄的姑且另说吧,今日阿耶你这位天子尚且破格出城来迎,我这个做将军的怎么就不能破格饮酒以示回应了。规矩是活的,总也得看看是什么场合吧。”
她一点也没有将酒杯松手的意思,继续辩驳:“再说了,若是我不能喝酒的话,那换个理由好了。伊丽道行军副总管阿史那将军乃是出自我的举荐,可惜她如今为协助郕国公稳定边疆局势并未回来,没能沾上这天子出迎的光,那就由我代劳吧。”
李治刚想阻止,就见李清月已举杯祝道:“我谨以此酒,祝我大唐边境安宁,叛贼宵小不敢来犯!”
她扭过头去,对着苏定方授意:“我猜苏将军也是这么想的,对吧?”
苏定方并未犹豫地接了上来:“臣也恭祝陛下圣体安康,海内清平。”
李治微微一怔,旋即朗声笑道:“好啊!我有二位将军,何愁不能令四方来拜!”
安定要以此酒,表示自己再非连饮酒都要遭到监管的孩童,那他成全对方又有何妨。
李治心中的快意情绪,在眼见强军列阵的景象时早已攀升到了顶峰。
也让他心中暗道,他虽确实不如他的父亲能征善战、调兵有方,但如今已非李唐开国之时,他能以将领镇压这份早年间过快扩张带来的弊病,也未尝不是明君所为。
这份醺醺然的陶醉,甚至让他忘记了被安定与皇后扶来前方的心绪微妙,也让他暂时忘记了被迫以二圣临朝方式稳固朝局的郁卒,一时之间,他的思绪早已随之飘飞到了金甲告捷于太庙之上。
还有……
皇后忽然在旁提醒道:“陛下,别忘了文成。”
李治目光一顿,收回了遐思,转向了文成公主的方向,开口道:“回来就好,这长安城始终还是你的家。”
盛景当前,文成虽并未真从这位李唐陛下的口中听出几分真切的欢迎,但也从容不迫地福身作礼,“多谢陛下厚恩。”
她一转头就瞧见李清月借着放回酒杯的举动,朝着她俏皮地眨了一下眼睛,仿佛是在说,让她别忘记之前答应的编写《吐蕃图志》一事,可别因为陛下这句迎接的话,回了长安城就真闲下来了。
文成公主抿唇一笑,忽然想到,在行军于渭水河谷的时候,那刚写完了军报的小将军又跳上了车,给她重新讲解长安城中局势,骄傲地宣告二圣临朝到来的景象。
今日一见,皇后陛下与皇帝陛下相携而来,果有日月同辉之象。
这个二圣临朝之下的长安——
也或许真能让她看到一种别样的人生。
而这位刚出了个大风头的安定公主,便是她的领路之人了!
当车架启程回返长安的时候,文成公主掀帘往外看出去,就见安定公主正策马行在天子鸾辇旁,依然像是为日光所钟,被关中的暖阳将金甲照得灿然生光,正是一派威风凛凛的样子。
这让她不由恍惚想起了在她出生之前两年过世的平阳昭公主。在早年间的长安故事里,她还是皇室贵女学习骑射技艺的榜样,只是后来,渐渐少有为人所提及了。
也不知道当年她还未曾卸下兵权,在关中举兵的时候,是不是也正是安定公主的样子。
只可惜太穆皇后早在大业年间就已过世,无法如武皇后一般走到前台来,与女儿相互成就啊……
倒是今日的长安,令人何其有幸,能看到这样的一份母女联手。
“你在想什么?”敛臂王女对跟那些大唐臣子打交道没什么兴趣,便凑在了文成公主的车架中,见她望着窗外走神,忍不住开口问道。
文成答道:“我在想,那吐蕃的噶尔家族有赞悉若与钦陵赞卓文武配合,皇后与安定公主又何尝不是文武相成呢?”
还是,远比那两兄弟更为紧密的配合。
那么哪怕钦陵赞卓兄弟二人图谋反击,面对更为稳健强大的对手,恐怕也只能折戟而归了。
虽然,李治大概不会喜欢这个“配合”的。
因为在大军驻扎于城外,天子仪仗回返蓬莱宫后,他就被以吹了不少冷风为由请来了太医问诊,也被单独送回了玄武殿。
再一问,安定公主果然不出意外地去跟皇后说悄悄话去了。至于皇后也果然放纵了安定的这个抢人行动,让陛下自己安心休养。
李治他安心不了!他觉得自己又有点头疼。
在外人面前安定和皇后都给足了他的面子,好话更是说了不少,但在回来之后,他怎么就觉得自己这么像个外人呢?
但李清月就算知道他此刻所想,大概也不会在回宫之后还要照顾他的情绪。
天大地大阿娘最大。
再说了,阿娘现在还是个孕妇呢,干什么去管另外一个病号。
还是个不太听话的病号……
武媚娘好笑地看着自己这个方才调兵驻扎之时还尽显挥斥方遒气度的女儿,这会儿在卸掉了身上的甲胄后换了身轻便的服装,围着自己团团转。
仿佛是原本想要直接上手抱过来,以表现她在这数月间出征的思念之情,结果又顾虑着那个没出生的弟弟或者妹妹,搞出了几分束手束脚的样子。
她忍着笑意开口:“你现在这样,哪还有个小将军的果决?”
“那不一样。”李清月鼓起了腮帮子,“我忘记给她带见面礼了,所以要谨慎一点。”
她说话间指了指母亲的肚子,“我又缺席了半年,到班师的时候才知道她的存在,万一到时候她不亲近我怎么办?”
“哪有那么玄乎的事情!我怀着旭轮的时候你还不是敢随便往蜀地跑,也没见你担心旭轮不跟你亲近。”武媚娘在软榻上坐了下来,顺势拍了拍身边的空位。
今日起得早,又因迎接大军远归往来颠簸,还站了不少时候,她也觉得有一点累了。
见女儿顺势坐了下来,还直接靠在了她的身边,这份亲昵的表现,让她原本在这半年内时常说起的“等她回来要给她好看”,倒是被她给直接抛在了脑后。
含凉殿内的宫人更是很有眼力见地在点起了屋中炭火后,便相继退了下去,留下了此地给母女二人单独交谈。
“不不不,我往蜀地是去请孙思邈来为阿娘看诊,算起来跟旭轮也有些关系,他当然得听我这个姐姐的。”李清月一本正经地胡说八道。
武媚娘无奈:“那按照你这个说法,你去边境作战也是为了弟弟妹妹能安稳度日,不也有理由可说?”
“你看看你,”她有些心疼地摸了摸女儿的脸,“又瘦了不少。”
何止是瘦了,因为藏原之上的日头毒辣,李清月的肤色还被晒黑了许多,乍看起来真是吃了不少苦。
在她的手指上也有着翻越雪山之时留下的冻伤痕迹,与习武射箭的茧子混合在一处,看起来哪里还像是个本可以养尊处优的小公主该有的样子。
“我这个不叫瘦,我连吐蕃大相都能杀。”李清月混不在乎,找了个靠起来更舒服的姿势,“这是抽条!阿娘你今日就应该见着了,我出征半年又长高了。”
阿耶阿娘遗传到她身上的基因加上系统的助力,都让她快往一米六的高度长了,要不然今日往御前这一蹦跶,还得看起来再孩子气一点。那多有损她的气场!
“行行行,是你长高了。”武媚娘应道。
恐怕在安定看来她这不仅是长高了,也是更往成人的世界迈进了一步,让她愈发敢作敢为。
作为母亲,她一面觉得这等胆大令人担心,一面又因自己刚经历了一场不进则退的“战争”,觉得女儿唯有如此才能有大展身手的机会,成为主动掌控局面的一方。这么一想,又不一定是件坏事。
她这一出思忖之间,李清月已顺势接了下去,“那我是不是应该可以知道,在我离开长安期间到底发生了什么?”
武媚娘侧过头来,就看到了女儿求知欲旺盛的眼睛。
在里面的认真执拗劲儿,好像一直就没怎么变过。
她本也没有瞒着女儿的意思。
不错,对外的宣称之中是废太子李忠谋反,但武媚娘相信,以李清月的聪慧,她绝不会相信这样的一个理由。
算起来,当年给还是梁王的李忠扣上谋反的罪名,都是她建议的,她又怎么会觉得,在如今更处弱势地位的废太子,能有这等谋逆的本事。
这只有可能是一个借口,便也难怪她想要知道其中的真相。
武媚娘答道:“六月里陛下的头风病症又加重了不少,不得不将政务更多地委托于我。陛下这人有点小孩子脾气,将自己早年间的乳母、保傅都给喊到了宫中,权当寻人安慰于他。但他哪里知道,他在那里抱怨我这个皇后独断权柄,没能及时关照于他,能被那些意图废后篡权的臣子理解成时机已到。”
“……然后,他们就真的图谋动手了?”李清月一脸黑线,完全没料到这事情的起因能儿戏到这个地步。
但想想随着皇后势力的一步步发展,随着她这个公主执掌的军事权柄日益攀升,他们越晚发起此事,也就越会处在被动的状态之中,还真只有可能趁此机会,挑动李治的情绪来达成他们的目的。
只可惜,他们太小看了李治对权臣的忌惮,更小看了皇后在此等突发情况面前的应对!
不过……
李清月目光微动,在心中略有几分欣慰地想着,方才阿娘说起阿耶寻人入宫排遣病中愁苦的时候,话中不无讥诮之意,足以见得,她依然在以一种相当清醒的态度审视自己与李治之间的关系,并未因为身怀有孕便感情用事。
这便是顶尖的政治家的素养了,也真是让人放心!
“是啊,他们就这么动手了。算起来也该当谢谢你当年给萧昭容留下的那条活路,”武媚娘有些感慨地摸了摸李清月的发顶,想到了女儿当年那个不打自招的岔开话题,唇角泛起了些许弧度,“若非她令人告密,我发现这情况可能还要再晚上几日,现在不仅获知甚早,也得以先排除出去一个敌人。”
“至于那些参与谋划此事的人,”她的声音冷了下去,“他们既然有胆子想要将我拽下台来,那也别怪我真给他们这个表现发挥的机会,让他们犯下的错越大越好,直到只能被以谋反之罪处斩!”
“废太子李忠确实与此事没什么关系,随同此事一并遭到流放的郜国公郭广敬也与此事没什么关系,但前者错就错在能作为陛下的儿子被这些心思叵测之人立为名目,后者错就错在与上官仪等人交好,也手握重权!”
郭广敬虽然并未参与到薛瓘等人的清君侧举动之中,但在皇后势必要走上前台的结果面前,也只能作为关系稍远一些的同党被一并从朝堂中心清除出去,这便是在那处清算之中的后续情况。而像是郭广敬这样情况的还有几人。
对于皇后的这些安排,李治看在眼里,却也只是默许了其中的发展,并未做出阻拦。毕竟,连李忠他都能够舍弃,这些有碍于皇后站稳脚跟的朝臣,又有什么是不能舍弃的。
“阿菟,与其说这皇后临朝是因为陛下病重,废太子联络朝臣谋逆,以至于陛下必须做出这等破天荒的抉择以稳固住朝纲,还不如说,这是我想要这个更有话语权的位置,让这些人将野心展现在陛下的面前,迫使陛下做出了一个决断!”
她顿了顿,认真地问:“你会觉得,我做的这个决定有错吗?”
这个问题,她绝不可能向太子问出。
虽然明知太子孝顺,但总有这样那样的理由,让她选择将自己的一部分计划隐瞒于太子面前。
在女儿的面前,她却能顺理成章地问得出来。
李清月也很是果断地摇了摇头:“想要、能做、也能让更多人得到好处的事情,就应该果断去做,难道不是理所应当的事情吗?就像我本应该将辽东封地上有金矿的事情告知于阿耶,但还是选择贪墨下来一个样子。当时阿娘都没觉得我这是在暗行叛逆之举,还为我将此事隐瞒下来,我又为什么要觉得阿娘铲除政敌有错。”
不仅没错,还应该说办得漂亮!
若无上官仪等人的送死,将这你死我活的政治斗争摊牌在了明面上,谁知道这二圣临朝的时间会不会还得推后些。
对于确有本事执掌大局的阿娘来说,这其中耽误的时间,便是实打实的浪费。
所以武媚娘自己便显然不会后悔这样的一个决定,更不后悔逼迫着陛下做出了这样一个决定。
只是当听到女儿如此斩钉截铁地给出了这样一个答复的时候,她的目光又柔和了几分,像是被殿中的灯烛投来了几点星辉。
“不错,当断不断反受其乱,如今的朝局之上便是如此。”
换了别人或许还要想到给子女积福,留上一手,在武媚娘这里却绝没有这样的顾忌。
既要权力,便没必要在意于所谓的名声。
何况,在更多不明内情的人眼中,皇后的名声又怎会被此事拖累。
陛下已亲口将上官仪打成了叛逆,有麻烦的就不可能是皇后。
武媚娘轻叹了口气:“或许唯独有些可惜的,便是如城阳公主这般被蒙在鼓里的妻子,忽然要承担丧夫丧子之痛。上官仪的长子上官庭芝的妻子还如我一般身怀有孕,也难以逃脱被充入内廷的命运。”
这些人才是真正的无辜之人,然而被卷入了政治斗争中,也只能承担这等命不由己的结果。
李清月宽慰道:“可我看今日前来迎接大军凯旋的队伍中,城阳公主也没因此事而憔悴,至于充入掖庭的罪臣家眷,既在六局二十四司的规则之内生存,总不会因身份不妥就随意遭到苛待,说不定还能因为饱读诗书的出身,在阿娘这里得到一份委任呢。”
说到上官庭芝的夫人,李清月还真不免走神了一瞬。
若是上官庭芝的孩子没因为她这蝴蝶扇动翅膀而发生改变的话,这个即将诞生在明年的孩子不是别人,正是有“称量天下士”之名的上官婉儿。
那她还真得让人对其单独关照两分,若真能早早将她的才干挖掘出来,也能早日让她成为阿娘的得力下属……
“你这小脑袋瓜里又在想什么东西?”武媚娘一直端详着女儿的表现,自然没错过她在这须臾间的走神。
李清月总不能说,她在想着如何让阿娘肚子里的这个,还有同样没出生的上官婉儿来打工干活,努力做到思想教育从娃娃抓起,连忙收起了自己这些丧心病狂的想法,答道:“我在想,这些罪臣家眷可以姑且先不管,阿娘如今既已临朝称制,乃是真正参政的皇后,总得取个跟之前有别的名号以示区分吧。”
武媚娘奇道:“怎么区分?”
李清月眼珠一转:“皇帝陛下乃是天子,那算起来,皇后陛下就得算天女了呗。但这个名字实在不够气势,我看天后就不错。”
“行了吧,你少把聪明劲用在这上面。”武媚娘眉头一挑,打断了她的话茬。
李清月一边做出了个闭嘴的手势,一边嘟囔:“阿娘一点都不老实,我刚才说到天后的时候,您明明也有点意动的,这名字总比阿耶取的那些个记不住的官名好听得多。”
武媚娘笑着摇了摇头:“可就算真觉得此等名号好听,也不是现在就该改的东西,我还觉得我已算是手脚利落、雷厉风行之人,跟你一比居然还保守了些。”
饭要一口口地吃,路要一步步地走,把陛下逼得太急了,她跟那些图谋宫变的臣子又有什么区别呢。
比起天后这等更符合实权皇后的名号,她显然要更在意于在朝堂之上再稳固一步自己的地位。
此前,她更多还是以协助陛下打理政务为名,做出奏章的批复,但真要施加自己的影响力,更应该做的不是同意或者否定他人的谏言,而是自己提出可行的倡议,然后将那些早已看好的官员安排到这个位置上去。
“看看这个。”她将手边一份并未彻底完成的文稿放到了女儿的手中。
李清月接过来就看见,在这卷首写着五个龙飞凤舞的大字,名为《建言十二事》。
“我猜你在回返长安的路上已经听说了,因皇后临朝的缘故,我与陛下都有意改元为贺,只是比起大赦天下或者是赐大酺,恐怕还是更为实在一些的奖励有用得多。”
李清月顺势翻开了这份文书,就见其上写道——
劝农桑,薄赋徭。
南北中尚作为官方的工坊,严禁虚浮奇巧技艺。
广言路,杜谗口。
为母服丧从原本的一年改变为三年。
为八品以上的京官增加薪酬,以防贪墨之事。
百官考校之事光靠朝集使评定,难免会出现有才之人位居于下,需有另外的进阶之法。
……
这其中还有空余之地,并未将十二条全数填满,但已足够让李清月看出,在武媚娘极其强大的心境控制之下,此前被诛杀的乱党根本不曾扰乱她的计划,也早已成为了被她翻篇的书页。
比起继续追究到底还有多少人想要将她从皇后的位置上掀下去,她更想做的,还是在拿到了这个临朝称制地位后,在这富国强民、善用人才的道路上,留下自己坚实的脚印!
“你觉得如何?”武媚娘见她已翻到了最后,出声问道。
李清月沉吟片刻后答道:“水能载舟亦能覆舟,阿娘更在意水,而不是那些已经被打沉的木板,又怎么会在意别人的评价呢。”
武媚娘轻笑了一声,就见女儿又已挂到了她的胳膊上,将方才严肃的语气一改:“当然了,别人是别人,我是我。趁着我刚征战回来能在长安久留,阿娘干这些事情要是不带上我,那我就得说您办事不周到了。”
一听这话,武媚娘当即佯装嗔怒,伸手点了点女儿的眉心:“有你这么跟阿娘耍无赖的吗!”
李清月才不管这个呢。她不仅要耍赖等着阿娘的大展拳脚将她带上,还要今晚蹭着含凉殿的大床入睡。
天知道行军打仗期间的那个折叠床睡起来有多难受,行军途中为了防止出现有人袭营的情况,她还从来不敢睡死过去,饶是班师路上已不必有此担忧,她睡得依然不算很踏实。
直到回到家中,才终于有种安心到可以睡死过去的踏实。
……
这一觉直睡得昏天黑地,甚至没被宫中难免的动静给吵醒。
还是阿娘摇了摇她,才将她从有些恍惚的美梦中拽了回来。
李清月揉了揉眼睛,迷迷糊糊地问道:“几时了?”
她还想再赖床一阵呢。
唉,不能怪她偷懒,实在是冬日的被窝让人太有冬眠的冲动了。
“卯时初刻了。”武媚娘指了指外间,李清月凝神听去,这才发觉,在这寂静的早晨,已响起了一些熟悉的声音,正是顺天门那头的晨鼓遥遥传到了这一头。
但因蓬莱宫距离那晨鼓发出之地有些远,让声音听起来不太真切。
她又被子蒙头倒了回去,“那还早嘛。”
才早上五点,还能再多睡一会儿嘛……
然而她旋即就听武媚娘提醒道:“昨日只是天子出外迎接,今日朝会之上才是敲定你的封赏,你真的不起来吗?”
“……!”李清月的睡意顿时因为这句话消失无踪。
下一刻,武媚娘就看到这个身手矫健的小将军直接跳了起来,一边披衣起身,一边朝着外间喊道:“来人!去取我的朝服来!”
什么征战回来之后的赖床?还是封赏最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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