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悰平时不给学生上课, 只负责院里的教学工作，六月份那批研究生一毕业，他手底就彻底空了出来, 闲来无事指导了两个大创项目, 一个校级, 一个国家级, 推给温宥安的调研就是其中一个。
选题以大数据背景下人性化村社养老模式为基准, 调研地则选在了边陲地区的一个小村庄，没有直达的高铁，换乘两站才勉强到了县里, 天黑之前, 终于坐上了前往洞溪村的大巴。
两男三女再加上温宥安, 一行六人, 拉着行李箱在水泥地上拖了半天，终于在拐角处遇见两个端着碗唠嗑的大娘。
长得比较黑的小伙子叫刘晨，人特开朗, 没等温宥安开口就主动上前问路，脸上挂着讨巧的笑, “奶奶, 您知道村委会怎么走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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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人家上了年纪，听力不太好，闻言用干树皮一样的手指掏了掏耳朵，声音浑浊尖细:“你尅棱点儿哈？”
“……”
刘晨听不懂这边的方言，下意识向温宥安投去求助的目光, 后者对此也一窍不通, 摇了摇头对他们说:“先找住的地方。”
洞溪村依山傍水，附近好几个五a级景区, 先前开发过一段时间，建了不少民宿，可惜劳动力流失严重，没发展起来，后来就荒废了。
见到客人，老板娘脸上的惊讶大于欣喜，办好入住才缓过神，有些不好意思，“最近民宿检修，里面的花洒就一个能用的，要是想洗澡的话后屋有个公共浴室，就是洗漱用品得麻烦你们自己跑一趟，去山脚下的超市买回来了。”
程曦蹙眉，“可我们不认路啊，山里的导航也不准，绕了好几条道才找到你们这里的。”
“是啊，我们可以多付点儿钱。”王雯雯掏出几张纸币放她面前，“我给你五百，你帮我买个四件套，实在不行换个新床单也行。”
房间她看过，脏乱差占了两个，亏得整齐也是因为东西不多，床单皱巴巴的，随便掸一掸上面的灰呛得她都要粉尘过敏了。
“这……”
“六百！”
“一千！一千行吗？”
她不断加码，面前的老板娘神色越来越纠结，却迟迟坐着没动，余光时不时往自己下半身瞥。
王雯雯不耐烦了，拿着钞票的大手往桌子上一推，正要吐槽两句，就被人给拦住了。
温宥安帮她把钱装回包里，压着眼尾往那条旧围巾上扫了眼，面无表情地收回视线，“需要什么，我下去买。”
问的不只是王雯雯，还有其他四个人，语气平静到令人揣摩不透她的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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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曦退却了，支吾着去拉王雯雯的袖子，“要不将就一晚？外边天都黑了，没路灯不安全。”
王雯雯默不作声，她一天都不想忍，但身上的那几道目光太过炙热，此刻坚持也只会给人落下个不好相处的印象。
权衡利弊过后，她做出退让:“别的事都无所谓，但我不想去公共浴室洗澡。”
房间都脏成那样，公共浴室想来也不会好到哪里去。
“可是……”
他们已经默认把能洗澡的那间给温宥安了。
“女生去我那儿洗，男生将就一下，明天我们再看看别的民宿。”
陈瑶没想到她这么好说话，如释重负松口气，“谢谢温老师。”
等人走后，老板娘冲她歉意笑笑，递给她一串钥匙，“实在是不好意思，最里面的那间客房，柜子里还有几套新的床单，你们自己换一下成吗？”
“明天我就叫人过来修花洒，绝对不耽误你们晚上用。”
她眼神真挚，声音却紧张得厉害，生怕他们不在这儿住了一样。
温宥安点点头，接过钥匙按照老板娘说的找到了那几套被子床单，拿过去紧着几个女生换上，两个男生住一间房，分完只剩下条床单。
铺好，床头的手机响了，她拿起来接通，裴寂的声音隔着听筒传了过来。
“到地方了吗？”
温宥安嗯了声，听着那边的动静眉头紧紧拧了下，“你现在在外面吗？”
旁边把着麦的男人五音不知道跑哪儿去了，与其说是唱歌，倒不如说鬼哭狼嚎来得贴切，裴寂干脆站起身，找了个安静的角落坐着。
“祁昀生日，喊我过来喝酒，就几个朋友，没别人。”
说完，他直接打了视频过来，环着包厢拍了一周，似是在证明他没说谎。
温宥安本来也没在意这个，被他这个行为弄得哭笑不得。恰在此时，一道男声插了进来，紧接着祁昀那张脸晃入屏幕，只有短暂的几秒钟。
估计被灌了不少，他有点儿上脸。
“嫂子啊？”
“嗯。”
祁昀眯着眼在手机上找半天，最后才意识到两人手机镜头都没对着自己，忍不住吐槽，“你们俩搁这儿玩情趣呢，都这样还打什么视频。”
裴寂睨他一眼，“喝多了就滚回去睡觉。”
“我今天可是寿星。”
“生日快乐。”这句话是温宥安说的，说完又觉得不礼貌，犹豫几秒把镜头改回前置，“礼物回去补给你。”
祁昀瞬间笑得不怀好意，“别回头了，让你们家裴律给吧，他停公司车库的那几辆车都不错。”
他脸皮一向厚，格外平时肯定要被裴寂嘲讽一顿，今天也不知道怎么了，听完这句半天没反应，盯着手机屏幕眼睛都不带眨一下的。
倒是温宥安连连打了几个哈欠。
“困了？”
“坐了一天的车，刚收拾完。”
人家夫妻俩的私房话，祁昀听着没意思，跟那头知会声转头去和几个朋友拼酒去了。
“那早点睡，明天要喊你起床吗？”
温宥安摇头，“不用。”
同居的这段时间，她没怎么订过闹钟，就算第二天有课，也是裴寂喊她起床。可这次不同，她问过老板娘，从这儿下山就两趟车，分别在早上六点半和下午五点半，时间太早，会影响裴寂休息。
“南城这几天会降温，注意保暖。”
“按时吃饭，别拿减肥当懒的借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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温宥安鼓了鼓腮帮子，“……知道了，你好啰嗦。”
“有什么事儿给我打电话。”
“嗯，还有吗？”
她侧躺着问，乌黑的头发散落，遮住小半张脸，衬得她唇红齿白。
裴寂眸色黯下去，单手松了颗扣子。
半晌，才等到他开口，“温宥安。”
“嗯？”
“我想你了。”
声音很轻，明明隔了一段距离，却还是像在她耳边说的一样，烫得她脸颊发热。
“才一天没见而已。”
“一天不能想吗？”
温宥安没说能与不能，只回道:“那我尽量早点回去。”
不远处的沙发上，有人不解问祁昀:“裴寂搁那站着干嘛呢？还对着手机傻乐。”
祁昀也跟着往角落里瞅了眼，被这恋爱的酸臭味弄得牙疼，“还能干嘛，和老婆说话呢。”
“他不单身吗，什么时候结的婚？”
“问我干嘛？又不是我给盖的章，要问问裴寂。”
朋友调侃他:“怨念这么大，羡慕了？”
“呵呵。”
祁昀攥着杯子一饮而尽，辛辣的液体灌入喉腔，呛得他咳了好几声才勉强恢复过来。
裴寂不知道什么时候走了过来，居高临下问他:“你周几出差？”
“周一下午。”
“去南城？”
祁昀觉得他有病，“不是你安排的吗？”
裴寂嗯了声，“我陪你去。”
“什么意思？”
“字面意思。”
祁昀二大爷似的大剌剌岔开腿，倚着沙发说:“那你干脆替我去得了，还陪什么陪。”
裴寂端起杯子晃了晃，漫不经心道:“替你去得干活，陪你去不用。”
一句话，让本就对这个安排有诸多不满的祁昀瞬间火大。
“周一可是元旦，法定节假日还强制员工加班，我能告你的！”
“你是公司的合伙人，为公司兢兢业业辛勤劳动有什么问题吗？”
“……”
“周扒皮都不带你这么压榨人的！”
裴寂未置可否，过了会才说:“车库里那几辆随你挑。”
“裴老板还有没有别的事儿，您尽管吩咐。”
见他笑得狗腿，裴寂薄唇轻启，吐了个字:“滚。”
＊
王洋有晨跑的习惯，本以为自己起得够早，谁知道一进门就遇见了温宥安，他怔了怔，慢步走过去规规矩矩打了声招呼，“温老师。”
她似乎刚从外面回来，外面套了件长款羽绒服，帽子围巾都没脱，手里还提着大包小包，王洋主动接过来，“给我吧，我帮您拿着。”
温宥安却说不着急，“保温袋里是早餐，最好趁热吃。”
“您几点起的？”
“六点。”
王洋愣住，“这么早。”
温宥安笑笑没回，把几个袋子一同递给他，“这里面是一些简单的洗漱用品，浴室今天就能修好，你们自己分一分。”
“哦，行。”
她低头看了眼时间，现在是八点半，“十点钟在院子里集合，我们去村委会。”
王洋冲她比了个OK的收拾，然后兴冲冲地拎着东西上了楼。
回到房间，温宥安直接拿着衣服进了浴室，昨晚三个女生都过来了，她怕热水不够用，就没跟她们争，谁知道早上水温没上来，冻得她浑身起了层鸡皮疙瘩。
她草草洗完，发现房间里没吹风机，于是去前台找老板娘，正好碰见她从厨房里出来。
女人看见她的目光落在自己腿上，尴尬地扯了扯围巾，笑得很是勉强。
“前几年不小心出了场车祸，双腿虽然保了下来，但再也站不起来了，本想借着发展旅游业的东风开个民宿，贴补家用，谁知道后来成了这个样子。”
“这里没别的员工吗？”
“生意还行时招了五六个，后来都走了，就剩我一个了，也没钱付那个工资。”
“我还有一个儿子。”说到儿子，女人脸上总算有了笑意，“他特别懂事，星期了会过来帮我干干活，后天元旦，今天下午就能回来。”
从老板娘口中，温宥安还得知她不是本地人，是外地嫁过来的，后来瘫痪后，老公就没再回来过，只留下他们娘俩相依为命。
怕她听多了会烦，女人滚动着轮椅在柜子底下翻了一会儿，递给她一个未拆封的盒子，“你要吹头发是吧，这有个新的，拿去用吧。”
温宥安道完谢接过，拿在手里只觉得格外沉重。
＊
到居委会时，村干部都不在，只有一个年轻的小伙子，听几人表明来意后，又警惕地确认了遍身份，最后才拿起手机去给领导打电话。
村长是个五十多岁的老头，人长得不高，皮肤黝黑，一笑脸上挤满了皱纹，看见温宥安他们，很是热情地一一握过手才说:“招待不周，还望见谅。”
“是我们唐突了。”
“吃过饭了吗？去我家，我让老婆子给你们杀鸡吃。”
“不用那么麻烦，我们就是想了解一下村里老人的情况。”
村长这才作罢，让人给他们倒了壶茶，
“我们这儿一共有284位老人，80岁以上的有57位，其余都是六七十岁的。”
温宥安点点头，“听说村子里还有个养老院。”
“有是有。”村长叹口气，“就是和那些民宿一样，都荒废了。”
见温宥安不解，他开口解释说:“这个养老院呢，是我们县里一家食品公司投资建成的，后来厂子倒闭了，资金中断，又拉不到新的赞助，那些住进来的老人只能搬回去。”
“年久失修又风吹日晒的，自然也就荒废了。”
说起这个养老院，村长就连连叹气，心疼得厉害，毕竟是那么大一项目，两三年的工期才修好，谁知道非但没派上用场，反而落了个这样的下场，搁谁谁不心疼。
后来这位村长又陪着他们走访了十几个空巢老人，条件差的，无儿无女，孑然一身，稍微好点的，有个孙子孙女在身边，家里几乎见不到年轻人的影子。
回去路上，刘晨感慨说:“我就是留守儿童，要是在老家就能养家糊口，没人愿意背井离乡。”
王雯雯是大城市来的独生女，共情不了，就没说话，其余几人落后几步跟着，一个个神色都不太好。
“你们最初构想的方案是什么？”
“以旅游业带动养老业？”回话的程曦也不确定。
“可你们看到了，这很难实现。”
抬眼望去，绵延的山脉几乎将这座村庄给包围住了。
“洞溪村位于偏远的山区，景区很多，却很难开发起来，其中一个原因就是因为交通不方便。”
“要是别的原因还好，唯独这点，不是一时就能改变的。”更不是他们一个项目就能改变的。
说难听点，就是这个项目的可行性被高估了，或者说是被忽略了。
很多学生为了能够顺利立项，会把重点放在指导老师上，评委再公平也是需要考虑现实的人，指导老师在院里有分量，多少会占些优势。
她不知道这个项目有没有这方面的原因，但如果真的是这个构想的话，在她这里是达不到国家级的水准的。
她顿了顿，回头看向几人，“如果继续这个方案，最后做不出什么成果，中期答辩很难通过。”
这是个很现实的东西，京大对这方面抓得比较严，那个时候，刘悰还在不在也很难说。
几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纷纷露出难色，最后还是王雯雯率先开口:“那温老师您觉得我们该怎么办？”
“你们现在人就在洞溪村，想获取一些信息很简单，收集起来，综合评估一下现下方案的可行性，然后……”
“寻求别的出路。”
“……”
听着很有道理，实际上还是没有说解决方案。
温宥安将他们的失望看在眼里，无奈扯了下唇:“现在是五点，等会儿有一趟下山的车，你们要是还缺什么或者想吃什么，可以结伴儿去买，就是别单独行动。”
“那温老师您呢？”
“我不饿，不用管我。”走了几步，她又补充，“回来后记得发个消息。”
“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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