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68 章
夜色微凉, 弯月如钩,清清冷冷的落在街道上,让石阶路都被镀上了一层银霜。
桑家坐落在玉堂洲的长水城。
这是玉堂洲最繁华之处, 故而即便是晚上, 街上依旧热闹,人来人往。
桑宁宁没有贸然回去, 她乔装了一番,如一个再普通不过的旅人一样, 进客栈中要了一间房。
疲惫一路,本该休息一番,但桑宁宁却无论如何都无法静心打坐。
短短几日,发生了太多事。
先是《无名剑谱》的进度缓慢,她修习不得要领, 再是孙家村的事,还有……还有她的身世。
桑宁宁先是盯着手中的溯魂灯看了许久, 指尖覆在上面端端正正刻下的“桑宁宁”三个字上, 脑中不自觉地出神。
无论是在司命峰上, 还是在容诀面前, 桑宁宁都表现得极为平静,好似这一起由自己姓名引发出来的“是非”,半点都没有对她造成影响似的。
但其实并非如此。
桑宁宁……她心中一直隐藏着几分茫然不安。
若她不是桑家女, 她又是谁?若她是桑家女, 那她这十几年所遭受的一切, 不就是一个偌大的笑话么?
桑宁宁心头有许多的情绪,只是她从来不会情绪过于张扬, 更不愿意将这些事情闹得天下皆知。
这会让她觉得……难堪。
桑宁宁宁愿独自承受这一切,也不愿意让人同情她、安慰她。
所以无论是与她较早相识的钱芝兰、景夜扬, 还是符执清师兄,甚至是流光仙长和洛姨他们,都被当日若无其事的桑宁宁骗了过去。
但桑宁宁知道,有一个人她骗不了。
大师兄容诀。
思及此,桑宁宁抚在溯魂灯上的手一顿。
她想,正是因为大师兄看出来了,所以他才会放她独自一人来解决这件事。
随手将溯魂灯扔到了储物戒内,桑宁宁起身时,听到了一声清脆的声响。
是腰间挂着的小风铃。
叮叮当当的,像是在提醒着什么。
蓝白渐变的玉容花朵上绕着丝丝纹理,桑宁宁不知道为何,脑子一抽,突然冒出了一个想法。
从阴之淮送来了那多玉容花后,桑宁宁已经认出了这风铃的原形。
玉容花。
桑宁宁抿了下唇,目光下移,落在了自己的佩剑身上。
玉容花,玉容剑。
该说不说,似乎冥冥之中,她一直在遇上和玉容花有关系的东西。
桑宁宁看看玉容花,又看看玉容剑,心中的想法越来越具象化。
这花儿既然呈出了玉容花的模样,倘若……倘若她将《无名剑谱》上的‘剑势反转’的法子用在小风铃身上,岂不是就能得到一个完整的风铃?
许是夜色沉沉,又无人阻止,桑宁宁独自一人在房中,眼睛越来越亮,越想越觉得是这么回事。
几乎是毫不犹豫的,桑宁宁抽出了腰间的玉容剑。
她将小风铃抛之于空中用灵力定住,一手持着玉容剑,直接一朝落下!
剑势反转之间,室内平地狂风起!而下一秒,却又成微风徐徐多情似水。
这套“风啸无晴”与“风笑多情”算得上是桑宁宁最擅长的剑势了,只是一套下来,那风铃却还是分毫未变。
桑宁宁不信邪,又依次试了“花”与“雪”,只见玉容剑剑势分转,宛如花落满天,而下一秒芳菲无限。
说实话,比起“雪落无声”,对于“花谢无空”的反势,桑宁宁亦算不得熟练。
她合上眼,在脑中回忆起自己练习剑招反势时的心境,手中的剑招速度也不自觉地放得更慢。
天地浩然,在于万物广博高山流水,更在于一花一草,芳华生落。
有盛放自然会有凋谢,而在芳菲落尽后,更会再次盛开。
桑宁宁其实已经不抱希望,然而就在她落下剑招反势“花谢晴空”的下一秒,“咔嚓”一声,轻轻的碎裂声于空中传来。
被包裹在灵力内小心安放的小风铃竟然真的起了动静!
饶是桑宁宁也未曾料到,自己突然而然的想法竟然真的有效,她睁开眼,几乎是迫不及待地又演练了一遍“花”的套式,然后期待地看向了小风铃——
只见原本高悬于空的小风铃正不停地震颤着,银白色的碎屑被不断震落,在空中飘摇,似月光般皎洁柔软?
好像……好像和她想的有点不太一样。
小风铃没有复原,而是彻底的变成了一朵玉容花?!
这是桑宁宁完全没有想到过的一种结果。
她近乎错愕地看着飘向她掌心的小风铃——哦不,应该是玉容花了。
花瓣上透着丝丝缕缕的血色纹路,让上去让人颇为心惊,然后就在花朵落在掌心时,桑宁宁尚且来不及思考那熟悉的香气是什么,脑中就先响起了一段断断续续的对话。
【我不要那些东西!我……我只想要一个小风铃!】
这个声音……
是她自己?
随着声音冒出的,是街上闹市,灯火通明,众人嬉笑喧闹,红彤彤的灯笼放在各个摊贩上售卖,还有许多的小吃糖果,应接不暇。
可桑宁宁根本不记得自己有过这样一段记忆!
【想要什么样的小风铃?】
【想、想要……】小姑娘似乎有些纠结不定,声音也有些低了下去,但另一人却没有催促,而是安静地等待着她的回答。
她会想要什么呢?
月色一入当年落下,桑宁宁看着掌心中那朵柔软的玉容花,轻声开口:“想要一个比桑云惜的更好看的。”
几乎是同时,脑中响起了稚嫩的嗓音。
【我想要一个比桑云惜的更好看的!】
桑宁宁怔怔的看着中心的玉容花,脸色都有些白了,心头更是惊涛骇浪。
她记起这是什么时候了。
明历539年,长水城,灯会。
可是在桑宁宁的记忆里,只是一个人送了她这个小风铃,但是全程都是模糊不清的,声音和容貌都是,她更是从未想起过这段对话。
而且……
不知为何,看着手中的玉容花,桑宁宁猛然想起了另一件事。
当年在玉堂洲的容家,她似乎无意中创进过某个地方,然后不小心带了一朵玉容花出来,这才有了之后和阴之淮的交际——
不对!
桑宁宁猛地攥紧了手。
她当日,根本没有将那朵玉容花带出来!
……
“你放心她一人去那桑家?”
“这是她的选择,我不会干涉。”
瞧着面前神色淡淡的青年,洛秋水叹了口气,欲言又止。
她看向身后忙碌的司命峰和明堂峰弟子,叹了口气:“既然如此,那你就带着那青龙洲的弟子回去吧,瞧着也是个可怜人。”
“嗯。”容诀抬眼,弯了弯眼眸,“洛姨也快去吧。”
洛秋水运气的动作一顿,看向容诀,语气微妙:“你听了我和宁宁的对话?”
容诀摇了摇头:“没有。”
洛秋水:“那你为何知道我要出行?”
容诀随手将手里的断魂草又折了几折:“随意猜测罢了。”
“她重情义,更喜欢将所有事情都揽在自己身上。”容诀叹了口气,语气轻飘飘的,宛如一阵风,毫无分量地落在旁人耳中。
“只是有些事情,有些东西,注定是天命,凡人很难违抗,吾等亦在其中。”
洛秋水心头一紧。
此时已是第二日的清晨,他们两人站在屋外,初夏的日光带着不可阻挡的热意,可是落在容诀的身上却没有半点温暖。
正如他的温柔只是纯粹的悲悯,没有半点置身于其中的愤怒。
就好像他身上的气息越来越平和,也——!
洛秋水倏地回过头,跑到了容诀身边,不顾一切地抓起他的手腕。
容诀轻叹:“洛姨……”
“你闭嘴。”
洛秋水气急,毫不留情地打断了他的话,仔细运起自己的“怨气”,探了一遍容诀的脉搏,秀气的眉头越皱越深。
“流光与我说起时,我还不信。”洛秋水放下了容诀的手腕,抬头看向了这个后辈,神情是从未有过的严肃,“容公子,您的身体,到底是怎么回事?”
一旁路过的明堂洲弟子投来了诧异的目光,洛秋水却分毫不动,更没有改变说辞的意思。
她有时候专注起来,就会忘记两人如今的身份,只当做几百年前,还在容家时。
也是糊涂了。
容诀低眉浅笑,也没有纠正,温声道:“洛姨不必担忧,我没事。”
他说完话,转身就向外走去,洛秋水却不信,索性跟上。
“没事?”看着这个自己从小看到大的后辈,洛秋水几乎要被气笑了,“你瞒得住流光也瞒不住我,你身上的怨气,分明是越来越淡了?”
洛秋水身形虽小,语气却似长辈的关爱,气势更是如此,落在旁人眼中只觉得十分古怪。
容诀微微一笑:“洛姨,这不是好事么?”
“这怎么能是好事?”
“怎么不是好事。”容诀停下脚步,站在了一棵树旁。
明明灭灭的光落在了他的身上,一只青鸟不知从何处飞落,停在了他的肩上“啾啾”的叫着。
容诀抬起手指在青雀的脑袋上揉了揉,弯唇道:“您先前与流光,不是也很担忧我失去理智,扰乱世间么?如今我散去些许怨气,降低了对这个世间的危害,不也很好么?”
洛秋水一怔。
此刻的容诀也是温柔的,但与之前不同。
若说先前的容诀像是挂在天边的月亮,可望而不可即,即便温柔也是令人望而生寒,那么现在的容诀,就是被春风吹而摇落的月色。
洗涤世间浮尘,朗照一人而已。
洛秋水突然道:“是因为宁宁么?”
容诀安静了几许,轻轻应道:“嗯。”
洛秋水不知该作何表情。
她修无情道,虽不懂这种情爱,但从前也见过许多。
“你喜欢她?”
容诀不敢开口。
他默然许久,却道:“洛姨,我只是个怨魂。”
洛秋水拧起秀气的眉毛:“我知道,容公子不用一遍又一遍的告诉我。我现在问的,也不是这个问题。”
用词看似尊敬,语气却极不客气。
容诀却一点也不生气,不知想起了什么,他甚至低下头笑了笑,满怀清冷若冰雪遇春光。
“洛姨,我不是在告诉你。”容诀声音很轻,“我是在告诉自己。”
一遍又一遍的告诉自己。
“我只是个怨魂。”他道,“怨魂不该有情,不必有爱。”
洛秋水再一次怔在了原地。
在她的记忆中,容诀从来是那个清高的、意气风发的少年仙君,从来是皎洁如明月般高高在上的存在。
没有想到,有一日,明月也会因想要落在一人怀中,而犹豫起自己的月色是否披满了世间尘埃。
洛秋水又是心疼,又是心酸。
原先的气消了下去,她看向容诀:“这些事情,容公子可有想过要告诉宁宁?她……容公子护她良多,宁宁不是那等不知好歹的,她或许不会仅仅因‘怨魂’一事而与你起隔阂。”
容诀又是一笑:“洛姨,你说错了。”
“不是我护着她,而是她一直在护着我。”
他每每都想着要护她,可仔细一想,自从二人相遇后,每每被护着的,都是他。
听容诀这般说,洛秋水神情有些古怪。
又是为她出尔反尔,又是带她来司命峰,又是忙前忙后解决她身上的问题,又是放手让她闯荡却一直暗中相护……
倘若这都不算“护着”,那什么才算护着?
洛秋水发现自己不太明白这些年轻人的想法了。
她发现容诀好似根本不觉得自己有做什么,只是永远觉得,自己对桑宁宁有所亏欠。
“本就如此。”容诀叹息了一声,“至于其他事,我会告诉她,只是她还太小,我总要慢些来。”
“慢些?”
洛秋水挑起眉毛,总是端庄和蔼的神情一变,多了几分调侃戏谑,乍一瞧着,竟然与流光仙长的混不吝有几分相似。
“我看呐,容公子您还是小心些,别又和‘无情道’似的,事到临头才想要阻拦。”
容诀:“并非事到临头,只是我……”
说到这儿,容诀却倏地止住话头,睫毛轻轻颤了颤,直到洛秋水走前,都再不言语。
旁人或许不知道,但容诀很清楚。
因为从小的那些事情,桑宁宁厌恶怨魂。
哪怕有婉娘这个特例在,容诀亦不敢完全保证,在得知自己的身份后,她依旧会待自己如原来那样亲近。
或许最好的结果,就是她骤然得知了此事后,惊惧惶恐之下,再不理他。
一面,容诀知道这样最好,自己该早些让她知晓她所喜欢的是个如何污浊的存在。可一面的,容诀又克制不住地用言语遮掩,拖得越来越久。
属于“容诀”的理智,和百年前那具白骨的偏执病态的占有欲。
正如当日落雨时,他站在濛濛细雨中,对桑宁宁说的那句话。
【能不能,不要选无情道。】
可事实上,他想说得,却不是这一句。
容诀垂下眼,眼神从手中那柄宁宁剑的剑身上一寸一寸掠过,好似看到这柄剑,他就能看到当初那个少女鼓着腮帮子,倔强的为他磨砺出这柄剑时的模样。
她对他好,自然也能对别人好。
可她对他这样好,他却不想让她也对别人这样好了。
容诀收起剑,轻声一叹,嗓音轻得近乎呢喃。
“能不能,不要做那么多人的师妹。”
能不能,只是它的桑宁宁。
……
那日晚间,虽是出乎意料的成功让小风铃成了玉容花,但脑中突然多出了许多记忆,心绪波动难平,桑宁宁不得不耗费了三日在客栈内平息心绪。
跃出窗外时,桑宁宁心中都有几分庆幸。
幸好她先来了客栈,而不是直接去桑家,否则若是心绪不稳间,不知道会出什么事。
趁着夜色,桑宁宁跃起灵力,带着沈素心赠她用于收敛气息的红尘珠,有惊无险地跳到了桑家后宅。
她知晓桑家此处防御极高,一颗红尘珠怕是不能完全遮掩,但桑宁宁不在乎。
她所需要的,不过这一盏茶的功夫罢了。
桑家后宅最中间处有一间宫殿似的房屋,里头供奉着桑家历代的祖先。
桑宁宁从前并不允许被进入这里,如今一看,果真是庙宇巍峨,气势庄严的地方。
唯一不同的,大概就是她不像小时候那样满怀憧憬了。
桑宁宁轻轻落地。
她随手推开了门。
此间并无二层却穹顶极高,做成了宝塔状,里面密密麻麻都是牌位,烛火摇曳,瞧着阴森骇人的很。
桑宁宁目光冷静地搜寻了一圈,找到了自己想要找的东西。
【桑穆秦欢颜爱女桑月凝】
“……我倒要看看,是何宵小之辈,竟敢夜闯我桑家主宅祭祀之所!”
一道冷笑声从不远处传来,桑宁宁的手却依旧很稳地在写着什么。
桑夫人身着锦衣,带着身后桑家供奉的长老侍从气势汹汹的到来,她看到那不远处孤零零的人影,眉头拧成一处:“桑宁宁?”
桑宁宁转过头。
她已经达成了心中猜想,只是此刻却不知道该做什么表情,只是在和桑夫人目光相接时,下意识地牵动唇角,笑了笑。
看来以后不能再用此事说师兄了,桑宁宁想。
她道:“桑夫人夜安。”
桑夫人抬起下巴,看桑宁宁的目光中隐隐含有恨意:“我倒是谁?竟是你这个害了自己亲妹妹的、不知廉耻的东西!你竟然还有脸回来。”
往日里,但凡听到“亲妹妹”这三个字,桑宁宁都会皱起眉,又或是冷着脸一言不发的离开,但这一次,她却没有动,甚至短促的笑了一下。
“确实是亲妹妹。”桑宁宁垂下眼,嗓音都有些轻,似是含着风,下一秒就会消散。
“原来桑夫人一直没有骗我,是我小人之心了。”
桑夫人愣了愣,随后猛然间瞪大了眼。
只见这一刻,桑宁宁正被满天星河似的金光缠绕,而金光的源头,则是在她手中的一盏溯魂灯。
上面,赫然刻着“桑月凝”三个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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