朔州。
天色晦暗,尘沙飞扬,密布的乌云在灰蓝色的天际涌动,不消多时,豆大的雨滴便混着黄沙吧嗒吧嗒落到了干裂的黄土地上。
小土坡上,一道曼妙的少女身姿冒雨急行,明锦手提裙子,头顶花篮,遮挡着纷纷而落的雨,快步往家中跑去。
家门口熙熙攘攘,车马塞道,门庭若市。
明锦疑惑地穿过人群,把花篮放到门口,用树叶擦了擦鞋上的沙泥,走进屋中。
父亲崔晟手捧圣旨,意志昂扬,红光满面。
屋中挤满了人,乱嚷嚷一片,长兄崔琰正热情的招呼着来传旨道贺的官吏。
京城来旨,召崔晟还朝担任散骑侍郎。
虽不是什么显职高位,可毕竟是回京任职,远比在这西北苦寒地做个一辈子出不了头的苦命小官强。
崔晟本以为一辈子都要蹉跎在这凄凉荒芜的大西北了,不想京城再降天恩,他竟然还有翻身的一天?
苍天有眼啊!
明锦拿掸子拍打着身上的雨珠,闻言滞了一下。
回京?
距离身世被揭穿,一家人被贬朔州,已经过去整整五年了。
白云苍狗,世事变化。
如今再听到京城二字,她还是宛如做了一场梦一般。
……
明锦十二岁之前,是京城陆氏的嫡长女。
她的姑姑是临朝称制的太后,父亲是权倾朝野的太师,母亲是尊贵无双的兰陵长公主,是京城世家最娇艳耀眼的千金贵女。
那时的她,上有公主娘亲的呵护,下有世子哥哥的宠爱,吃的是最美味的珍馐海味,穿的是最珍稀的绫罗绸缎,养尊处优,不知疾苦,千娇百宠,万人追捧。
风华世无双,光艳动天下。
直到十二岁那年,兰陵长公主病重,陆太后担忧公主一旦薨逝,明锦就要守孝三年,便准备提前迎她入宫,册立皇后,给公主冲喜。
养父陆鉴这才不得不坦白明锦的身世。
原来当年,即将临盆的兰陵长公主,发现丈夫背着自己与人偷情,还把对方的肚子搞大后,动气早产,不想产下的女婴,竟是个死胎。
陆氏嫡女,是先帝许诺的皇后,却因陆鉴的胡作非为,就这么不明不白的夭折了?
陆鉴心知惹下大祸,唯恐陆太后动怒,便暂时隐瞒了死胎之事,从幕僚崔晟家中抱养了一个刚出生不久的女婴,谎称是公主之女,交给了公主抚养。
本想等公主情绪稳定后再告知其真相,日后二人再生养了嫡女后,就把这孩子给崔晟还回去。
可不想公主连遭打击,产后抑郁,一直有些精神失常,对这女婴呵护非常,日夜不离手,谁都不许碰,陆鉴不敢再刺激公主,便一直没有坦白明锦的身世真相。
直到公主病重,陆太后欲遵先帝遗旨,立陆氏嫡女为后,给公主冲喜时,陆鉴这才慌了,眼见瞒不下去了,才终于坦白明锦并非亲生。
而且,她还是个纯血汉女。
明锦的身世揭穿后,瞬间在朝堂引起了轩然大波!
百官议论纷纷。
魏国是胡人皇朝,自开国以来,历代皇后莫不出身于胡人勋臣八姓,从来没有立汉女为皇后的先例。
若真让这汉女冒认的陆氏嫡女成了皇后,那陆氏就是欺君之罪了。
陆太后大怒!
眼见一腔真心错付了假凤凰,陆氏筹谋已久的皇后位就这么飞了,陆太后那般骄傲的人,怎会受此侮辱?
她恨不得杀了明锦全家,以泄心头之怒!
大约是陆鉴良心发现了,毕竟,当年是他自作主张把明锦抱给了公主,即便只当她是个安抚公主的小玩意儿,可也当女儿养了十几年,多少有些感情。
陆鉴劝说了陆太后一番后,最终,只是将明锦送还其生父崔晟身边了。
被逐出陆家后,明锦才终于想通,明明自己是陆氏的嫡长女,可阿耶为什么一点儿都不疼爱自己,而更疼爱几个庶出的妹妹。
也终于想通,为什么陆氏的男子个个高大俊朗,女子高挑美艳,只有自己,从小便是一副白嫩娇弱的模样,怎么看都不像是陆家的孩子。
原来,她真的不是阿耶和阿娘的女儿。
……
明锦从回忆里回神,看着神情激动的父亲,接过他手里的圣旨看了看。
“太后怎么突然要给爹爹升官,还要求携女进京?即刻动身?”
明锦合起圣旨,脸色微微不解,“太后到底是要爹爹回京,还是要我回京?”
如今皇帝还没有亲政,朝政依旧悉出陆太后之手,这旨意大概也是陆太后的意思。
听了女儿的话,崔晟渐渐从激动的情绪中冷静下来,猜测道:“难不成是太后良心发现,又念起你的好了吗?”
明锦嘴角一扯,自嘲一笑,“念我的好?爹爹莫不是忘了,当年太后可是真想杀了我的?”
崔晟脸上喜色一僵,哑口无言。
陆太后其人,喜怒无常,难以捉摸,爱欲其生,恨欲其死。
当年明锦的身世揭穿后,朝臣群情激愤,陆太后便将明锦关押廷尉,欲杀她来平众怒。
那时的明锦不过是个十二岁的小女孩,在廷尉被关押几个月,再放出来后,整个人失魂落魄,险险去了半条命。
那段经历,至今都是明锦的心头噩梦。
虽说陆太后最终留了他们一命,却不想再看见他们一家在自己眼皮子底下,就把崔晟贬到朔州做了个外官。
崔晟便带着儿子女儿,灰溜溜离开了京城,来到这西北苦寒地。
崔晟开导着女儿,“这么多年过去了,太后若真想对我们不利,我们都不知道死多少回了,何必大费周章,给我升官,召我们回京呢?”
明锦沉默着,陆太后多智猜忍,手腕强硬,生杀赏罚,一念之间,以她的性格,想杀什么人,根本无需遮遮掩掩,她也猜不透陆太后到底是什么打算。
何况,天子宣召,他们也不能抗旨。
此时的崔晟,一门心思沉浸在翻身的喜悦中,早把顾虑抛到了九霄云外,拍拍女儿的肩膀,让她放宽心。
“无需太过担忧,现在我们能重回京城,再见故人,你该开心不是吗?”
明锦不开心,有一股说不出的情绪。
重回京城,再见故人——
当年离京时的一幕幕情景,都好像昨天发生的一般,近在眼前。
那一日,大雨滂沱。
城外古道上,十几岁的少年,双眸红的如同淬血,紧紧拉住她的衣袖,苦苦挽留,求她不要走,她却狠心的把衣袖一点一点从他掌心抽回。
“你什么都给不了我,你根本护不住我。”
她毫不犹豫的跟父亲走了,把昔日在陆氏的一切都抛在了那场风雨之后。
年少的陆聿,刚刚经历了丧母之痛,又被相依为命的妹妹狠心抛弃。
昔日光风霁月的天之骄子,冒着风雨,失魂落魄地追赶在妹妹的马车后,求她不要走。
他说他不在乎她不是他的亲妹妹,他还是会像以前一样的宠她、爱她、护她,他会养她一辈子的。
明锦看着满身泥污,狼狈不堪的哥哥,在马车里大哭了一场。
连她自幼视为亲父的陆太师,都能狠心把她抛弃。
连一向对她宠爱有加的陆太后,竟然都想杀了她。
这一家子,都是冷血无情,薄情寡义,她再也不敢相信任何陆氏的人了。
“你走吧,你别再跟着我了,我不要做你的妹妹,我再也不要做你的妹妹了。”
她掀开车帘,狠心对在车后紧紧追随的少年大声喊着,泪水、雨水呼啸在她的脸上,模糊了她的视线。
一字一句,摧心剖肝,宣告他们的决裂,埋葬他们的过去。
天际响起隆隆雷声——
少年陆聿万念俱灭,最终瘫倒在那场秋日的风雨之中,再也没有向前。
……
明锦叹了口气,在朔州这几年,她长大了,见过很多人,经历了很多事,渐渐的看开了,对过去的事情,也都释怀了。
她总能想起她可怜的哥哥,为自己年少时对他的残忍无情,感到十分后悔。
可他们一家被贬朔州,实际跟流放也差不离了,没有陆太后的许可,是不得擅自离开的。
在朔州的日子稳定下来后,她也曾试着给远在京城的哥哥写信,可无一不是石沉大海,没有回音。
她知道,哥哥生她的气,不想搭理她。
回京又如何?
五年了,一切早就物是人非了。
*
明锦回京那一日,贺云珠来给他们送行。
昔日在京城的好友,在明锦身世揭穿后,几乎都与她断交,只有贺云珠不离不弃,不远千里追来了朔州。
贺云珠出身勋臣八姓的贺氏,母为陆太后之姐,父为北方六镇的镇都大将——定北王贺洛跋,骁勇善战,手握重兵,抵抗柔然,守卫边境。
只是这几年,陆太后主持推行了一系列汉化改革政策,筹谋南征后,北方六镇的军事作用被削弱,渐渐被朝廷边缘化了。
六镇边境将士的生活愈发贫困潦倒,因此对朝廷多有不满。
为了供给六镇的军费开支,两个小女郎便合伙做起了绒花和丝绸生意。
靠着贺云珠父亲手中的兵马开路,她们在北境的生意做的是如火如荼。
二人的商队沿着丝绸古道、河西走廊,遍布柔然、西域、高句丽,积累了大量财富,供给六镇军饷,使得原本拮据的六镇将士,生活得到了极大改善。
现在的明锦,有钱有事业,背后还有六镇将士撑腰,在朔州也是能横着走的。
一轮红日从巍峨壮丽的群峰中探出头,苍凉古道上,两个小女郎执手道别。
“老妖婆此时召你们回京,必定没安好心,你在京城若有危险,就立刻让人给我传话,六镇的兵锋,随时为你踏破皇城。”
贺云珠一直跟陆太后不对付,加之汉化改革后,六镇贵族的地位直线下降,她便愈发厌恶这个姨母,造反几乎成了她的口头禅。
明锦让她安心道:“太后当年既没有杀我,这么多年过去了,想来也不会再杀我了。”
贺云珠握紧她的手,认真道:“反正你只要记住,六镇将士永远是你的后盾就够了。”
“放心吧,珠珠,我会保护好自己的。”明锦回握住她的手,重重点了点头,回望了一眼在跟父亲话别的长兄崔琰。
“还要麻烦你阿耶多多照看我兄长一家了。”
贺云珠轻轻抱了一下她,“你回京后,就先照看着我们在京城的生意,随时给我汇报情况。”
明锦点点头,众人依依不舍的道别后,父女二人才坐上了回京的马车。
迎着大西北的壮丽日出,马车哒哒上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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