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擦肩而过
明锦捏了捏手指,若说刺绣,也难不倒她。
只当年她曾是她们二人的姐姐,如今她们却成了她的主子,陆丽华和陆顺华即便是庶女,也是正经儿的陆氏小姐,而她,只是一个不入流的小官之女,即便曾经偶落凤凰巢,可终究不是真凤。
她与陆丽华不和,以后在宫里面对她,即便遭了委屈,也不能如在宫外那般一言不合就动手,乱了规矩。
杨淑君看似是把制衣的活儿交给她,实际就是压她气焰,让她在此刻明辨尊卑。
她点了点头,回道:“能。”
杨淑君面上终于缓和了几分,对她摆摆手道:“如此甚好,你先去吧。”
明锦颔首告退,随宫人来了自己的住所。
邺城宫仿前朝洛阳宫的布局,长春殿为皇后正殿,元晔未曾立后,故而一直由陆太后居长春殿。
另有徽音殿,嘉福殿诸殿,用做昭仪、夫人们的寝殿。九嫔及以下的嫔妃,与各司女官,则皆居掖廷。
宫人引她穿过小门,沿着长长的宫墙来到掖廷一处偏僻的小院。
明锦一路走一路观望,她曾经虽是陆氏嫡女,却也不曾完整逛过皇宫,小时候入宫,也不过是在长春殿活动,不曾来过掖廷。
如今走在掖廷的红墙绿瓦之下,她心口油然升起一股诡异的压抑与熟悉之感。
每到一处,脑中就会浮现一段熟悉的景象,好似她曾经在此住过一般。
她摇了摇头,让自己清醒,她怎么可能在掖廷住过呢?
屋外种着两棵青松,松下有石桌,正午时间,阳光倾洒,苍翠斑驳。
明锦看着那松树,仿若看到一个女子在松前月下孤单做活儿的情景,不禁脱口而出道:“风摇草色,月照松光。春秋非我,晓夜何长。”
小宫女问她,“崔内人说什么?”
明锦回神,在宫中,宫人对高阶的女官是以职位敬称,低位的女官以及一些无封号的嫔妃则会被统称作内人,以此区分于外命妇们。
她笑了笑,摇了摇头,又看了一眼那松树后,便进了屋中。
房间不算大,仅可容纳一张床,一几榻,一木柜,虽不宽敞,可住她一人也够用,她原以为是会和宫人们一起挤大通铺,如今竟给了她单独的房间,她也知足了。
明锦刚把包裹放下,宫人便上前打开了她的包裹翻看着,拿出了其中除了贴身衣物以外的其他衣物。
明锦蹙眉,想要制止她们。
宫人却道:“崔内人莫怪,入了宫,便不能再穿曾在宫外的衣服了,宫中会为宫人统一量体裁衣,这也是我们尚服局的职责所在,希望崔内人理解。”
明锦便不再坚持,让她们取走了自己的衣物,却见一个宫人还要来取她发髻上的首饰,便坐不住了。
“这个不可以,这是我自己的首饰。”
宫人道:“按规矩,宫里是不能带自己的首饰的,崔内人别为难我们。”
明锦不肯,前朝曾有后妃以簪行刺,或□□于簪中,所以皇室对宫人的首饰检查异常严苛,她不是不舍得这几件首饰,只是那白玉芙蓉簪是陆聿给她的及笄礼,她不能交给她们。
“其他的都可以给你们,但是这个不行,我一定要留下的。”
宫人面有难色,让她莫再为难她们,众人僵持不下之际,一道轻媚的女音传来。
“你们就别在这儿争执了,规矩都是人定的,一根簪子罢了,让内府存档记案不就完了吗?”
元季遥面容含笑,提着裙子走进了屋中。
宫人向她请安行礼。
元季遥对两个宫人摆摆手道:“下去吧,按我的吩咐去做就行。”
宫人还有些为难,婢女给她们手心各塞了一个金锞子,宫人便福身告退了。
明锦把被扒的乱七八糟的包裹收拾起来,放入衣柜中,讶然道:“公主怎么有闲情过来?”
“听闻你今日进宫,我能不来看看你吗?不然,你还不知怎得被这群宫人刁难呢。”
元季遥拂了拂榻上的尘土,随意落座,示意婢女们把东西搬进来。
只见婢女们如流水般涌入,什么翠金屏、玛瑙杯、琉璃盏,一众贵重珍惜之物都被陆续搬了进来,布置满屋。
明锦张大了嘴,“你这是在做什么?”
元季遥笑了笑,“房间狭小就够委屈了,怎么能在生活上再慢待你呢?”
“你把这些都拿走,我不要。”
元季遥扬了扬眉,举手投足间天然一种风流神韵,“你就别难为我了,是陛下让我给你送的,你不收,我怎么交差啊?”
明锦摇摇头,“我进宫是做奴婢的,这都比上主子的排场了。”
元季遥笑了,“这宫里谁会真拿你当奴婢?你要想当主子,哪里还有陆氏姐妹的事儿?”
明锦不理她,自顾自收拾着自己的东西,把那支芙蓉簪又收进了匣子中,她刚刚入宫,诸事不熟,还是不要张扬的好,这些贵重之物,能不戴就不戴吧。
元季遥走到她身边,在她将要合上匣子的时候,从身后探出手夺过了簪子,“你很宝贝这个东西?”
明锦心急,“还给我。”
她反倒高举起了手,躲避着她的抢夺,“是喜欢的人送的吗?你有其他喜欢的人,所以不接受陛下,也不接受陆聿?”
明锦夺回簪子,连忙收了起来,“你管不着。”
元季遥意味深长地看了她一眼,“真想知道你在朔州那几年都经历了什么。”
她心里虽然希望她的哥哥得偿所愿,可她也是女人,深知女人嫁错郎的痛苦,她自己的婚事不顺心,便非常能理解明锦。
二人正闹着,元谧便也过来了。
明锦有些惊讶,她这小屋是什么洞天福地吗?短短一会儿迎来两位贵客。
元谧随手给她放下一篮柿子,道:"我知你今日入宫,就顺手给你带篮新摘的柿子尝鲜,愿你在宫里事事如意。"
“东海王殿下有心了。”明锦随手掂了个柿子,“你们今日怎么都进宫了,莫不是知道我要来,专程来看我吗?”
元谧耸耸肩,无奈道:“过几日,太后要组织博士为陛下讲《孝经》,诸王、公主都要入宫旁听,我们兄弟姐妹们如今都在宫中随博士们温习经书,三姐逃课来看你,我是奉命来找人的。”
说完,还勾了勾元季遥的披帛,示意她跟自己回去,眼神带着几分无奈。
元季遥不高兴地拉回披帛,往他脸上甩了一下,让他走开。
明锦皱起了眉头,陆太后年年都要组织博士为帝讲《孝经》,今年年初的时候应该已经讲过了,怎么又要讲?
元谧似是看出了她的疑惑,解释道:“陆氏姐妹马上就要入宫了,太后大约是想借此提醒陛下,子女当顺从父母之命,陆氏姐妹入宫后,陛下势必得多宠爱她们,以顺太后心意。明锦,你若觉得委屈了,就暂时忍耐一些,以后会好起来的。”
明锦蹙眉,皇帝宠幸谁关她什么事,她为何要委屈?
元季遥翻翻白眼,一点儿都不想回去听那些腐儒们讲课,兴趣泛泛道:“年年都要组织博士讲《孝经》,翻来覆去就那几篇,耳根子都听出茧子了,也不知有什么好讲的,太后怎么就那么怕陛下会不孝呢?”
明锦也没多想,脱口而出道:“因为心虚。”
空气突然凝滞。
二人看着明锦,咽了一口气。
陆太后怎么说也是他们的嫡母,他们心里虽不满,可私下也万不会这样议论太后的,没想到明锦这么心直口快。
明锦方意识到失言,连忙捂上了嘴,脸色煞白。
糊涂,这可是在宫里,隔墙有耳的,怎么还是这般口无遮拦呢?明锦心中不由一阵懊恼,在自己嘴上轻拍了几下。
元谧扑哧笑了出来,元季遥也掩口笑的花枝乱颤的。
陆太后对自己干的缺德事儿是心知肚明,皇帝小时候她那么折磨他,她是生怕皇帝长大后会报复她啊,所以就摆出嫡母的谱,使劲儿跟皇帝讲孝道,以孝来约束皇帝,让他对自己孝顺,可不就是心虚吗?
“明锦,我以前怎么没看出来你嘴这么狠,这平时不显山不露水,一开口就是直往太后心窝上戳啊。”
明锦脸上红一阵白一阵的。
“行了,我先走了。”元季遥不再多停留,挽起元谧的胳膊准备离去,临行前还不忘提醒了明锦。
“明锦,陛下让我来看你,就是让我告诉你,他知道你跟陆丽华不合,若是哪天她仗着身份欺负了你,你不好以下犯上的话,就跟我说一声。”
明锦一怔。
元季遥面上含笑,说出的话却让人胆寒,“那个蠢货,你看我怎么玩儿死她。”
说完,就挽着元谧,谈笑自若的离去了。
明锦呆了一呆。
*
下午的时候,宫人给明锦送来了宫装,明锦换好衣服便去了尚服局。
陆氏姐妹册封礼的礼服,送去长春殿给太后过目后,陆太后只说不好,也没说哪里不好,尚服局上下也只能去猜。
负责礼服的细谒小监梁女英却在这时突然病倒,不能提针,眼见册封之期将近,宫人们急得热锅上的蚂蚁一般,争执不休。
“九尾五冠十八翅,那是皇后的规格,如今只有太后的风袍能用,两位贵人虽位尊,可依制也该绣五尾凤凰,不能逾制。”
“谁不知陆氏女就是未来的皇后?当年太后入宫,就是先册封贵人,后册封皇后,先前这五尾凤凰呈去长春殿过目后,太后就让继续改,可不就是在暗示我们改规格吗?”
“那也不行,陛下是君,既说了册封贵人,那就得按三夫人的规格来,若是陛下对逾制不满的话,我们就得担责,我们有几条命担得起这个风险?”
众人沉默了。
明锦在一旁听着宫人的议论,大概也听明白了她们争执的点儿。
三夫人的礼服,依制该绣五尾凤凰,可太后却暗示提升陆氏女的规格比齐皇后。
梁女英摸清了太后的心思,却不敢担逾制的责任,得罪皇帝,索性称病把问题交给手下人,撒手不管了,这些小宫人们摸不清上头的意思,也不敢擅自做主。
怪不得杨淑君要把这活儿分给自己,这可不仅仅是明辨尊卑的事,还是得罪人的事。
明锦走上前,扬声道:“让我看看。”
宫人们回神,疑惑地看着这个陌生面孔,面面相觑。
先前带明锦去住所的宫人给众人介绍道:“这位就是新来的崔内人,杨大监派来负责这次礼服问题的。”
众人如遇救星,遂围着她叽叽喳喳的说个不停,请她给拿个主意。
明锦听着,不时点头,她拿起礼服看了看,对众人道:“你们都各自去忙吧,这里交给我。”
众人松了口气,各自散开去忙碌。
明锦坐在织机前,观摩着纹样,若有所思。
五尾显然是不符合太后的预期,可若真逾制绣了九尾,便是有逼迫皇帝立后之意,恐怕会触怒皇帝。
怪不得没一个人愿意接手这破事儿,偏偏欺负她一个新来的去干这得罪人的事儿。
明锦自嘲一笑,提针走线,绣起了纹样。
……
两天后,纹绣初成,织金绣凤,光华璀璨,巧夺天工。
宫人们看着成品,惊叹着明锦的手艺,继而为那纹样面面相觑,不敢吱声。
礼服完工后,梁女英的病也突然好了,她亲自拿了礼服先去给杨淑君过目。
不多时,杨淑君派人来请明锦。
那礼服被整整齐齐地叠放在案上,杨淑君看过之后,没有表示任何意见,只道:“衣服既已完工,你便亲自送去长春殿给太后过目吧。”
明锦睁大了眼,送衣本非她分内之事,她身份卑微,亲自送去给陆太后过目,岂不是越级吗?
杨淑君意味深长道:“让你去你就去,明锦,这衣服是你织的,这里谁都不想担这个责任。”
明锦默然,听出了她的言外之意。
杨淑君很清楚她绣的纹样是逾制,却又没达到太后预期的。这是她织的衣服,谁都不想担这个责任,只能由织做的人亲自去跟太后解释。
这衣服,只能她来送。
明锦没有拒绝的理由,端着衣服一路往长春殿走去,上了台阶后,迎面走来一道挺拔的身影。
风姿秀逸,轩轩韶举。
明锦心里咯登了一下,她入宫后,听说陆聿告病于法云寺休养,日夜听高僧讲经,静心养神。
他现在不是该在寺中养病吗,怎么会在宫里出现?
看他如今的气色,想来是被佛法滋养的不错,已不见先前的失魂落魄了,只是面色还微微有些苍白,大约是伤势还没有好利索。
明锦稍稍安下了心。
陆聿也看到了她,他怔了一下,面无表情地抬步离去。
二人擦肩而过时,明锦紧紧攥着手心,深深低下了头,低的几要埋进地缝里。
本以为谁都不会理谁,可不想陆聿不仅没有无视她,还跟她说了话。
“怎么一直低着头?”
明锦心口一下被攫住,手上的衣服都险些抖了出去,她努力压制着纷乱的情绪,让声线尽量保持平静。
“宫女不可抬头直视贵人。”
空气凝滞了片刻,随即,明锦听到头顶传来一声轻笑,三分淡漠,七分讥诮。
明锦一懵,他在笑吗?
陆聿嘴角微微扯了一下,眼中闪过一丝黯色,他没有再说话,抬步从她身边离去,行走扬起的风,让二人的衣襟短暂相碰了一下。
脚步声渐远后,明锦才敢鼓起勇气转头,看向陆聿的背影。
她看了一会儿,心想,想来他真的是已经放下了,抬步往长春殿走去。
王芸儿亲自从殿中迎了出来,接过她手中的衣服,带她去见陆太后。
“公子刚刚离去,你过来的时候,有看到他吗?”——
风摇草色,月照松光。春秋非我,晓夜何长。——《南齐海陵王墓铭》·谢朓
第52章 内斗弃子
明锦摇摇头,神色坦然自若。
“瞥见一个背影有些像,没大看清楚。”
王芸儿拉着她的手,笑道:“改日公子过来,一起吃个饭便能见到了,两兄妹都这么大了,怎么还跟小孩子一样闹别扭?”
明锦怔了怔,听懂了王芸儿话中的暗示,勉强扯了扯嘴角。
看来长春殿还是很膈应她和陆聿的事儿,很忌讳提起那段禁忌的关系,在公开场合二人还是要以兄妹相称。
王芸儿带她入殿,陆太后眼眸半阖,斜倚在软榻上,两个宫人在给她揉腿。
明锦在她面前跪倒,朗声道:“尚服局春衣崔明锦,恭请太后圣安。”
陆太后抬了抬眼。
王芸儿会意,微一点头后,两名女史便接过吉服,在陆太后面前展露开。
陆太后单手支头,面无表情看了一眼吉服,眼中锋芒微闪,淡淡道:“还是不好。”
说完,便又闭上了眼。
女史们已然捏了一把汗,看来尚服局的人还是没有猜中太后的心思,这离册封的日期就要近了,若是吉服再改不出来,耽误了贵人入宫,那尚服局上下都得被问罪了。
明锦不卑不亢,回道:“禀太后,吉服已是最合适的了。”
陆太后素来高高在上惯了,宫人面对她,那个不是又敬又畏,不敢忤逆半分,此刻被冲撞后,她不仅没有恼怒,反倒凤眸微扬,饶有兴味地打量着明锦。
“何以见得?”
明锦从容回道:“依陆氏的门第,两位小姐纵是册封昭仪也不为过,只因当年太后初入宫时是先册封了贵人,尊卑有别,所以两位小姐初入宫的封号,也不能高于太后当年初入宫之时,这是对太后的礼敬。”
陆太后指尖轻拨念珠,不发一语。
明锦继续道:“两位小姐,虽是册封夫人,却以昭仪的的礼仪相迎,不过是给两位小姐与身份相符的待遇,所谓天无二日,家无二主,两位小姐如今名分相当,可最终名分,那就要看入宫之后,陛下的意思了。”
王芸儿诧异地看了明锦一眼,眼神中流露出几分赞许。
本来一次送两个陆氏女入宫,已经够让陆氏颜面扫地,被世家嘲笑了,太后先前以礼服风波暗示过皇帝,本意是希望皇帝选一个立为皇后,另一个作为陪嫁的媵妾。
可皇帝不为所动,那就是无立后之意,以昭仪的礼仪迎入宫中,已是顾全陆氏颜面,最体面的方法了。
陆太后嘴角终是露出一丝满意的笑,她微微探出身子,看着明锦道:“看来淑君把你教的很好。”
明锦心下松了口气,知道自己已过了入宫的第一关。
吉服的事就这样定下了,陆太后没再为难她,让她退下了。
明锦走后不久,王芸儿才问陆太后,“你没刁难住她,准备什么时候把她调回来?”
陆太后笑了笑,她原本就是准备把她放在身边亲自调.教的,先前膈应她和陆聿的事,才想把她先送去尚服局刁难一下,挫挫她的锐气,不想就被她这么巧妙的化解了。
“她自幼骄矜胆大,如今倒也学会了几分谨小慎微。”陆太后若有所思,“可服侍皇帝,不需要她有任何自我与脾气,再磨练磨练吧。”
王芸儿点了点头。
陆太后手持念珠,“算算日子,太原王下个月便该回京了吧?”
王芸儿眼神一动,“往年都是这个时候,今年应该也不差。”
陆太后笑了笑,“等他回来,我可得好好问问他在洛阳那丰功伟绩啊。”
*
冬月初,陆氏姐妹同时入宫。
陆丽华赐居光华殿,陆顺华赐居金华殿,宫里很久没有过这样热闹的喜事了,内宫各司都是忙的脚不沾地。
两位贵人入宫的第一晚,宫中上下都在猜测天子会在何人的宫中歇息,可直到天色彻底暗下来之后,皇帝也没有去任何一处的意思。
入夜时分,明锦来到太和殿,探问皇帝是去光华殿还是去金华殿,尚服局的司饰和司仗要提前做准备了。
太和殿外,一个年轻曼丽的女子坐在台阶上,一手抱膝,一手在地上涂画着什么。
明锦认出是太和殿才人徐贞风,她自小就漂亮,如今的模样愈发娇艳动人。
徐贞风父叔均死于平乱,家中无人,年幼无依,遂被陆太后收养宫中,和皇帝一起长大,她年纪虽比皇帝大几岁,却因功臣遗孤的身份,自幼被娇养优待,通身仍带着一种小女孩儿般不谙世事的单纯。
及皇帝成人后,陆太后虑皇帝未知帷房之事,遂遣徐贞风入太和殿为皇帝侍寝,教习男女之事,可皇帝似乎不大喜欢她,一直对她很冷漠。
明锦走到她身边,俯身问她,“徐姐姐,陛下还没决定去何处歇息吗?”
徐贞风抬起头,看到是明锦后,便又低下了头,神色腼腆涩讷,“陛下没有吩咐。”
明锦看着她那神色,她虽已有二十出头,犹羞涩持重,不敢抬头看她,丰神犹似处女之态,真真惹人怜爱。
这时,皇帝身边侍候的中常侍蒋白从殿中走出,询问道:“是崔内人来了吗?陛下请您入内一叙。”
明锦神色一滞,往殿中看了一眼。
徐贞风闻声,眸子莫名黯了一下,她入太和殿至今,皇帝都不肯碰她,就是心里还念着明锦。
如今明锦入宫了,虽不是嫔妃,可皇帝在大婚之夜抛下两位贵人,单独接见明锦,想是心中还有她。
“崔内人进去吧,别让陛下等急了。”
徐贞风脸上带着笑,却难以掩饰眼神中那一丝苦楚。
明锦看着她,神色复杂,那一刻,她心里感慨着,想来,她是真爱皇帝的,看着皇帝要见其他的女人,怎会不难过呢?
蒋白俯身相请,明锦缓步踏入殿中。
寝殿内光线昏暗,案上点了一直小烛,皇帝穿着一身常服玄袍,伏在案边看奏折,大婚之夜,依旧埋首政事之中。
“陛下,奴婢奉命来请问陛下今夜去何处歇息?”
明锦恭谨跪倒,淡声询问。
元晔眉梢微动了一下,从堆积如山的奏折中抬起头,看着跪在殿中的女子身影。
明锦不卑不亢,神色淡然。
他合上奏折,缓缓自案边起身,走到了她跟前,一片阴影降落在小女郎头顶,带着难以言喻的压迫感。
元晔俯身,拉起她的手,想要把她从地上扶起来。
明锦的手指被皇帝碰触到那一刻,却好似被电到,瞬间竖起全身的刺,用力挣脱。
元晔怔了一下,似是被她反抗的态度刺激到,竟更握紧了几分。
“你怕我?”
明锦心中一片乱麻,“陛下是君,尊卑有别,奴婢不敢劳动陛下。”
元晔眼神沉下几分,“什么尊卑君臣,你本来就该是我的皇后,是因为今日陆氏女入宫,你才与我如此生疏吗?”
明锦摇摇头,提醒他道:“陛下,我已经不是陆氏嫡女了。
“阿锦,你还是不明白。”元晔深深叹了口气,一字一句提醒她,“我从来都没想过立陆氏嫡女。”
他要的,从始至终都是她崔明锦。
明锦脸色有几分茫然,听不懂他的弦外之意,便避开这个话题,继续询问道:“陛下今夜究竟要去何处歇息?”
元晔似乎是有些怒了,一拂袖,对她背过身去,“我哪儿都不去。”
明锦也懒得再跟他纠缠,面无表情起身道:“奴婢知道了。”
说完,便从殿中退了出去。
元晔转身,看着她义无反顾离去的背影,嘴角勾起一抹自嘲的笑意。
……
夜色越来越深了。
明锦出来时,看到徐贞风还在台阶上傻傻坐着,便忍不住开口劝道:“徐姐姐,天冷了,早些回去休息吧。”
徐贞风摇摇头,“陛下还没歇息,万一他什么时候传了我呢?”
明锦心中叹了口气,她自幼喜欢皇帝,夜夜守在这里,等待皇帝的恩宠,皇帝不就寝,她便不离去,可她自幼长于宫中,难道就不知那子贵母死的残酷祖制吗?
皇帝的恩宠,是爱,也是毒,一时的欢愉,可能会将她置于万劫不复的死地。
太后就是看中了她对皇帝死心塌地,才送她来服侍皇帝,其实谁又怜惜过她的性命,不过是把她当一个生子替死的工具罢了。
便问她道:“姐姐自幼长于宫中,难道真不知太后送你来服侍陛下的真正用意吗?”
徐贞风摇摇头,道:“我知道,我不怕死,可是,陛下连让我为他而死的机会都不给我。”
明锦睁大了眼,难以想像她竟对皇帝用情如此之深,后宫皆恐生子,可她为了能得到皇帝的爱,就算是怀孕生子被赐死也不怕。
她真不知是该说她傻还是单纯。
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因果,不必试图干涉他人命运。
明锦不再劝说她,便回去了尚服局,把皇帝的用意转达给了杨淑君。
杨淑君沉默了一会儿,便吩咐内司各处都不必再候着了,都去歇息吧。
*
陆氏姐妹入宫的第一夜,皇帝没有去她们任何一人的宫里,没有表现出对任何一个的偏爱。
之后的时间,皇帝也没有去宠幸任何一个人,姐妹二人都在攒着劲儿争宠,都想第一个得到皇帝的恩宠。
二人同时入宫,谁第一个得到,就代表谁就在皇帝心中更重几分。
月中的时候,洛阳方向来了急报,说太原王即将抵京。
太原王在均田制改革时立了赫赫战功,均田是推行三长制的基础,此时,朝堂上关于三长制改革的争议依旧无休无止,没有定论。陆太后便召他归京述职,助力新政推行。
三长制动摇的是汉人士族大地主的利益,皇帝既要维护自己贤君仁主的形象,就不能自己做恶人,他需要陆氏替自己向汉人世家挥刀。
皇帝需要太后的支持,但想要太后出面主持三长制改革,那他就必须做出愿意让陆氏女怀孕生子的态度,太后才会相信他的诚意。
如果下一任皇帝是由陆氏女所生,就能保证陆氏不会因主持改革而被清算,陆太后才会没有后顾之忧的冒险替皇帝推动改革。
这日,明锦给长春殿送完冬衣后,一路心事重重的返回。
陆氏姐妹入宫已有时日,皇帝却始终没有做出决断,太后的情绪明显很不好,朝堂之上争锋日益严峻,皇帝不表态,太后也不会表态。
皇帝纵是逃避的了一时,但也不可能一直避着她们,早晚要选一个先宠幸的。
走到假山时,忽而听到山后有男女交谈的声音。
女子的声音她再熟悉不过,可不就是刚入宫的陆丽华,明锦心中不解,她在跟什么人说话?
陆丽华依在男子肩头,模样娇媚多情,“其实比起陛下,我还是更喜欢殿下。”
男子玩弄着她耳边的鬓发,轻浮浪荡的声音也紧跟着传了出来,“你口口声声说爱我,还不是连陪我睡都不肯?”
明锦心里一咯登,陆丽华与人有私?便又往假山处凑近了几分,那男子的声音听着有几分耳熟,可她一时也想不起来是谁。
就在她思索之际,陆丽华的声音又传了出来,“我不是不愿意给殿下,只是我想做皇后,自然要留给陛下。”
男子把她推开了几分,语气轻嘲,“那可惜了,我可不想做皇帝。”
陆丽华语带遗憾地叹道:“当年太后都把你接进宫里了,明明殿下距离皇位只有一步之遥了。”
明锦闻言脸色煞白,离帝位一步之遥,是太原王?
他好像才刚刚归京,明锦一直不怎么注意前朝的消息,没想到今日竟然入了宫。
元谕戏谑的笑声随即传出,“太后可是把我坑惨了,若非她非要把我往火堆上架,我又岂会遭了这么多年冷落,只能外镇洛阳,让你这个小没良心的改投了皇帝怀抱?”说完,又在她脸上捏了一把。
陆丽华娇媚一笑,当年,明锦是命定的皇后,她没有做皇后的机会。
她心气高,不甘居人下,为了给自己谋个好前途,目光便放到了皇帝几个弟弟身上。
其中,最得她青睐的便是太原王元谕。
元谕不似皇帝终日端正克己,古板无趣,他相貌英俊,狂傲霸气,那与生俱来的恣意之情,让人明知他不靠谱,却还是不由自主会被他那股坏劲儿吸引。
何况他的生母贺昭仪,出身勋贵八姓,乃定北王贺洛跋之妹,姨母贺夫人是司空穆光之妻,母族显赫,身份尊贵,是诸王当中,身份地位仅次于皇帝的。
在得知陆太后欲废帝改立太原王之后,她便愈发频繁的对元谕献慇勤,可惜废帝之事未成,元谕也被排挤出权力中央,外放洛州,成了内斗弃子,她的算盘落了空,只能另谋出路。
可能老天都在帮她吧,谁能想到明锦不是真的陆氏嫡女,她竟然也有希望做皇后了,此后,她便放弃了元谕,再度把目光放到了皇帝身上,图谋皇后位。
如今她虽入了宫,可太后不喜欢她,陆聿讨厌她,陆鉴也不会偏帮她,他们都喜欢陆顺华,她在朝堂没有政治靠山,做皇后的赢面就没有陆顺华大。
听闻元谕在洛州治理有方,很有人望,这次回京,太后可能会把他留在内朝,以他的身份政绩,恐怕是要委以重任了。
她必须继续吊着元谕,让他成为自己在朝堂的政治依靠,为自己所用。
陆丽华嘟起嘴,娇嗔道:“听说殿下在洛阳得了美妾,宠的跟眼珠子似的,哪里还会记得我?”
元谕轻佻地勾起她的下巴,作势要亲她,“她什么身份,你什么身份?她哪里比得上你。”
陆丽华却是推开了他,媚眼含波,“殿下若真爱我,还要暂时忍耐,日后我若能如太后一般,还要仰仗殿下辅政,还怕不能长久相守吗?”
元谕勾了勾嘴角,故作哀伤道:“就是爱你,才不能忍受你在另一个男人怀抱亲亲热热呀。”
陆丽华心中一喜,没想到元谕竟然对她用情如此之深,主动投怀送抱献媚道:“这不也是为了殿下与我的长远吗?”
明锦躲在假山后,听的一阵胆寒,原来陆丽华竟然还想效仿陆太后扶持幼主,临朝称制,让元谕给她做情人?
她可真敢想啊!
她心知听到了不该听的密辛,若是被发现就是死路一条,一时惶恐忐忑,慌不择路地转身就要离开,不想脚步匆忙,无意踩到假山下的碎石。
石头滚开,发出轱辘之声,明锦心口一提。
声音惊动了快要亲在一起的二人,陆丽华瞬间警惕了起来,转头往声源处去寻。
“什么人在那里?”——
第53章 退避三舍
明锦慌乱更深,头也不回的匆匆离去。
陆丽华推开元谕,往假山后寻去时,却早已不见了人影,只瞥到一抹鹅黄色宫装的衣襟,心中一紧,拔腿就要去追。
元谕却是气定神闲,手掌按在她的肩膀上,拦下她欲追去的身影,淡声道:“你先回去,这边交给我处理。”
“殿下。”
陆丽华有些不放心,若是今日之事败露,她就彻底完了。
元谕手指划过她的脸颊,含笑宽慰着她,“放心吧,先回去,别让人发现。”
陆丽华看着他那轻松的模样,也松了口气。
事情若败露,对元谕也没好处,他俩现在是一条绳上,她相信以元谕的手段和能力,解决个宫人是小菜一碟,便安心离去。
……
另一边,明锦脚步匆匆,心中七上八下,勉强让自己保持镇定。
她离京多年,对陆家后来发生的事情都不清楚,没想到陆丽华竟然跟元谕还勾搭上了。
虽说宫里腌臜事多,可陆丽华如今名分上是皇帝的嫔妃,太原王又是君弟,他们怎么能勾搭在一起呢?
这两人她都得罪不起,若让他们发现偷听之人是自己,他们一定会杀她灭口。
明锦想着,不由又加快了脚步,想要远离这是非地。
就在这时,一道高大阴沉的身影猝不及防地跳了出来,挡在了她的面前,拦住了她的去路。
明锦吓得汗毛一竖,掉头就要跑,却被男人攥住胳膊狠狠拽了回来。
后背撞上男人的胸膛,手臂上传来近乎碎裂般的疼意,明锦痛的快要哭出来了,完了,她的小命不会真要交代在此了吧?
“疼——”
来人闻声,脸上蒙了一丝困惑,把她拉到近前,看清她的脸后,语气显出几分讶异。
“是你?”
明锦心中忐忑,愈发想要逃走,可是对方力气很大,一股子蛮力,她甩不开。
“放手。”
她低叱了一声。
元谕不为所动,俯下身,凑近她的脸,眯起眼细细打量着。
明锦难堪地偏开了头。
元谕看着她那神态,嗤笑一声,“真的是你?”
她长大了,容貌变了很多,虽然还是一副白嫩娇弱的模样,可跟当年离开时的小团子模样已然大不一样,五官长开了,个子也变高了,神态也不似当年顽皮可爱,反倒多了几分妩媚明艳之姿。
明锦眼见躲不过,索性梗着脖子,直视着他,一脸视死如归的模样——
“是我又如何?”
元谕便笑了,竟忘了追上她所为何事,反倒伸出两根手指,捏住了她的下颌,把她的脸抬了起来,像儿时一般逗弄于她。
“张嘴,让我看看你的牙,是不是还跟以前一样利。”
明锦小脸被他捏的生疼,圆鼓鼓的皱作一团,她双手抓住他捏着自己脸的手使劲挣脱着,可男人的手臂如铁一般坚硬,她挣不开,脸都快被他捏肿了。
元谕居高临下,戏谑地看她徒劳挣扎,手指一用力。
明锦只觉一股酸麻的感觉上涌,不由自主就半张开嘴,“啊”了一声,露出了一排洁白整齐的贝齿。
元谕咧嘴一笑。
明锦有些难堪,眼见挣脱不了,慌乱之际,低头对着他的捏着自己嘴的拇指上狠狠咬了一口。
元谕猝不及防被咬,全身瞬间如遭电击,手上翻涌起酥酥麻麻的疼意。
他蹙眉看着张嘴咬住自己的小女郎,过往与眼前重叠,竟有一瞬呆滞,片刻后,他吃吃笑了出来。
“果然还是这般利齿。”
明锦一懵,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后,立刻松开了口。
退避三舍。
元谕收回手,用帕子擦了擦小女郎在手上留下的那一片润泽的痕迹,又把手伸到她眼前,展示着那一排小牙印。
明锦扭开脸不看,咬牙切齿地挤出几个字,“讨厌鬼。”
元谕侧头打量着她,轻笑道:“这么多不见,牙更利了,骂人的本事怎么不见涨?还是就会这一句?”
明锦没好气道:“你以为谁都跟你一样烦,需要被我骂?”
元谕哂笑不语。
明锦咽了咽唾沫,想着刚刚看到那一幕,心虚道:“我刚刚不是故意站在那里打扰你们的好事,我会当作什么都不知道。”
元谕怔了一下,他从太和殿去长春殿给太后请安的路上,刚巧撞上了陆丽华,她非要跟自己说几句话,他就随便应付了一下,送上门倒贴的女人不要白不要,何况,她也挺漂亮的不是?
噗嗤一笑道:“逢场作戏罢了,你真当我喜欢她?她都不知道对多少男人说过那些话了。”
明锦怔了一下,他是在跟她解释?
不过太原王沉溺酒色的烂名远播,她又不是不知道,他跟陆丽华到底是假戏真做还是真戏假做的跟她有什么关系?
“关我什么事?”
元谕哑然,是啊,关她什么事?他跟她说这些做什么,他不是来杀人灭口的吗?
“没错,的确不关你的事,不过,你知道这些事,却关乎我的事。”
明锦神色一紧,信誓旦旦保证道:“你放心,我会守口如瓶,不会让你们和陛下难做。”
元谕凝视了她片刻,手上微用力,把她拉近了几分。
明锦脚下一个趔趄,险些栽到他的怀里,心里不由一阵胆寒,这挨千刀的不会是想杀她灭口吧?
瞬间竖起身上的刺,警惕道:“你做什么?”
“没什么。”元谕若有所思地看着她的打扮,“你进宫做宫女了?”
“怎么?需要我给你下跪磕头吗?”
元谕张了张嘴,一时被呛的哑口无言,“明锦,故人多年不见,好好说话叙旧都不能吗?”
明锦抿抿唇,“我跟你无话可说。”
元谕意味深长地“哦”了一声,手指在她那细白的脖颈上轻轻一划,“无话可说,那你是想永远闭嘴了?”
明锦心中一凛,这混蛋果然想杀她灭口,立刻缩起脖子,“别杀我,我真的不会说出去的。”
元谕继续逗她,“那怎么办?我只相信死人不会泄密。”
明锦急的血气上涌,头冒冷汗道:“我跟你无冤无仇的,我干嘛要害你,你就不能放过我吗?”
“无冤无仇?明锦,你是不是记性太差?”
元谕俯身贴在她的耳边,替她回忆,“长汀水岸,是谁把我一脚踹下了水?害我差点儿淹死?”
明锦哽住,小时候那点破事儿,他怎么这么记仇?何况,明明是他先欺负她!
就在她脸红无措之际,一个小内监匆匆找了过来,看到二人纠缠的模样后,便低下了头。
“殿下,太后请您过去。”
元谕淡淡应了一声,修长的手指似是无意的在她发顶拂过,道:“等我慢慢跟你算账。”
明锦怔了一怔。
元谕收回手,随内监离去,转身走出不远后,又回头深深望了明锦一眼,嘴角挂着意味不明的笑意。
长日当空,明锦看着他离去的背影,却是瑟瑟发抖。
*
长春殿。
元谕大步迈入殿中,潇洒洪亮的声音,随着开阔沉稳的步伐一起响了起来。
“母后,儿臣请安来迟,万望母后宽恕儿臣不孝。”
陆太后闻声,连日来萎靡的精神都不由一振。
她看着那远远走来的男子,挺拔高大,英伟精壮,已然是能化政一方,独当一面的大人了,这么多年了,也只有这个孩子是和她一心,能跟她分忧了。
“我的儿,总算见着你的人了。”
元谕从容跪倒,给陆太后磕了几个头后,方起身走到榻前,笑道:“刚跟陛下请了安,就立刻来见母后了,儿臣在洛阳时,也是无日不思念母后。”
陆太后含笑看着他,拉着他在自己身边坐下,仔细打量了一番后,心疼道:“似乎比上次回来时又黑了一些,在洛州四处奔波,吃了不少苦吧?”
元谕摇摇头,“为国分忧,儿臣不敢言苦。”
陆太后欣慰地拍了拍他的手背,“好孩子,这子女当中,也只有你最得我心。可怜你母亲早去,不能见你长大成人的模样了。”说完,便长叹了口气。
元谕勉强笑了笑,低下头沉默不语。
王芸儿见此,便打圆场道:“太妃在世时便与太后交好,临终时将殿下托付太后之手,太后与太妃姐妹情深,对殿下一直视如己出,殷殷抚育殿下长大成人,成家立业,太妃九泉之下也该欣慰了。”
陆太后便又做出笑脸,询问元谕道:“说起成家立业,我先前听说你似是在洛阳娶了亲,闹了好大的动静,怎么没跟我说一声,把人带来给我看看呢?”
元谕讪讪道:“母后莫听外人胡说,婚姻是父母之命,未经母后许可,儿臣怎敢娶亲?一个微不足道的侍妾,不足入母后法眼。”
陆太后摇摇头,“我听说的可不是这样,听说你让那女子跟汝南袁氏连了宗,风风光光迎入府中的。”
元谕哂笑,面有难色道:“果然什么都瞒不过母后,袁姬出身贱籍,此举无非是想给她个良家的身份,却万不敢带至母后跟前,冲撞了母后。”
陆太后心下了然,笑了笑,“我一贯最是开明,只要人才出众,身份都不是问题,卫子夫不也是歌女吗?出身微贱又如何,再贵还能贵过皇家不成?”
元谕低了低眼,“母后若能认可,儿臣便再无顾虑了。”
陆太后叹道:“陛下至今无动静,陆聿那孩子也是拗脾气,我只盼你能早日有个一儿半女,也让我享享子孙满堂的福。”
元谕笑了笑,陆聿虽与元晔同年出生,但陆聿生于二月,比元晔大半岁,他又比元晔小半岁,三人几算是同年,却无一人有子女。
他跟元晔不同,元晔早年帝位不稳,担心早早有了子嗣,长子生母会死于祖制,自己也会被太后拿捏了继承人。
可他不需要,他从不禁欲,自成人之后,身边便没缺过女人,只是没让她们生育子嗣。他也不是不想要孩子,只是要顾及兄弟次序。
“陛下还未有子嗣,我这做弟弟的,又怎敢先于陛下有子。”
陆太后叹了口气,“子嗣为上,还顾忌什么次序?你们兄弟是都不急,我这何时才能抱上孙子?”
元谕含笑宽慰道:“陛下不是已然纳了两位贵人吗?不出一年,定能让母后抱上两个大胖孙子了。”
陆太后苦笑不语,这皇帝不是还不肯给陆氏女怀孕的机会吗?
两个陆氏女,只要有一个能生下儿子,哪怕依制赐死,也可以让另一个抚养她的儿子,皇后位与太子位,都将属于陆氏。可皇帝不宠幸,陆氏女也不能靠自己怀孕啊。
言谈之际,内监来报说陆侍中过来了。
元谕闻声,心中一动。
他远远看着陆聿走来,表面依旧是那副清正贵公子的模样。
陆聿从小就跟他们不一样,从不胡闹惹事,不胡作非为,不调皮捣蛋,朗如日月,光风霁月。
他从小就在想,这样的人,发起疯的时候,该是何等有趣的景象?可惜那时他不在京城,错过了一场精彩闹剧,没能目睹他那落魄颓废的模样。
等陆聿走近后,元谕便做出一副友善的模样,笑道:“大表哥,好久不见了。”
陆聿只淡淡瞥了他一眼,脸色冷漠,未作言语。
陆太后见状,便道:“谕儿,你先退下吧。”
“是,儿臣告退。”
元谕颔首,起身离去,与陆聿擦肩而过时,还略带挑衅地说了句,“明锦娇艳动人,我见犹怜。”
陆聿眼角一抽,脸色沉了下来。
元谕沉笑而退,若是有机会,可真想再看看他那失控发疯的模样,走出不远后,便听到殿中姑侄二人的争执之声。
“有一个是一个,你们就是想活活气死我。”
“陛下不幸后宫,你也不肯娶亲,一个个都这么大了,也没个一儿半女。”
“今日无论如何,你得给我一个交代,不肯尚公主,那就把穆兰若娶回来。”
元谕勾了勾嘴角,踏着萧瑟的风声,离开了长春殿——
第54章 非她不可
陆聿脸色冷漠。
“如果不是她,我宁可终身不娶。”
陆太后痛心疾首,拍案而起。
“陆氏就你一个嫡子,我岂能由你任性?我不管你娶谁爱谁,不管是谁生的,你必须要有儿子。”
任性?
陆聿冷笑,在她眼中,不听她的话,便是任性妄为。
她高高在上,独断专行,自我为尊,她处处只要求孩子孝顺,可她又可曾尽到一个长辈慈爱的责任?
他自幼生活在她喜怒无常的压迫之下,在陆鉴荒淫无耻的滥情影响之中。
在这种变态的家庭环境下,他的心性没有扭曲,没有像他父亲一样妻妾成群,声名狼藉,已经是陆氏祖上积了大德了。
不,或许他的心性早就扭曲了。
他自认为和父亲不一样,其实他本质上和他的父亲没有什么区别。
他憎恶父亲的滥情荒淫,怨恨他在宫禁与常氏勾搭成奸,藐视天威。
可如今的他,觊觎他的养妹,想要与皇帝争女人,与他那令人恶心的父亲有什么两样?
他终是变成了他最憎恶的父亲的模样,他有什么资格以那高高在上的姿态批判他们?
陆氏那恶劣无耻的基因,一直深深刻在他的骨子里,邪恶的种子,就不应该生根,不应该再延续下去。
“原来姑姑眼中,像我父亲一样姬妾成群,生下几十个儿女就算听话吗?”
陆太后眼神沉了下来。
“你清高,你看不上你父亲,觉得他荒唐无行,可陆氏人丁不盛,若非他荒唐,你哪儿来那么多兄弟姐妹?陆氏的家业,不允许只有你一个儿子,何况如今,你这唯一的嫡子,还不愿留下子嗣,你还想断了陆氏的后。”
陆聿轻嘲道:“就因为陆氏人丁单薄,所以你不止纵容陆鉴,你还给他送女人。我的母亲不堪其辱,找你诉苦时,你还责怪她不够大度,她是被你们兄妹一同逼疯的。姑姑也是女人,为什么要为了男人的家业,迫害如你一般的可怜女人呢?为什么对生儿子比男人还要执着?”
“我对别人狠,对自己也狠。”陆太后咬牙切齿,“为了权势,我可以把先帝推给其他女人,我都可以忍受自己的丈夫妻妾成群,她为什么不可以?”
陆聿黯然道:“她没有姑姑这么大的野心,她对权势没有渴望,她就想像一个平凡女人一样,和丈夫一生一世一双人。”
陆太后红了眼,“她是天家公主,她生来就不平凡,你是陆氏子弟,你生来就不自由。”
陆聿心神竟是晃荡了一下,他原是不配自由的。
陆太后眨了眨眼,手指抚上心口,动之以情,“我的身体状况一直是朝廷最高机密,朝臣不得知,你还不清楚吗?聿儿,我等不了了,我必须看到你有儿子。”
陆聿恍然一阵心痛,原来在姑姑心中,他也不过是个生子工具,为陆氏传承生生不息。
“如果你只是想要我的子嗣,那为什么不能是由明锦所生?为什么要这样为难我们?”
陆太后怒,“她不配!”
陆聿也怒,“她为什么不可以?”
“你与明锦,莫说曾是兄妹的关系,即便毫无关系,她的家世,也不配给你做妃,但她是博陵崔氏女,也不能给你做妾。”
妻,不配。妾,不能。
陆聿冷笑,仿佛听到了天大的笑话,“家世不够,那元谕为什么可以?”
陆太后正色道:“元谕所娶是妾,纵是贱籍也无妨,但若真是上玉牒的王妃,你以为我会纵着他胡闹?”
“我不是非要强迫你娶谁,也不是非要拆散你们,世间不如意之事十常□□,为何你偏偏就要事事如意?是不是因为我一向对你太过纵容,有求必应,你便觉得我理所当然应该答应你所有无理的要求?”
陆聿沉默。
陆太后看着他,一字一句,语调狠绝,“这天下贵女,你看上哪家我都可以答应,但是你想娶她崔明锦,除非我死!”
陆聿问她,“姑姑为何偏要如此逼我?”
陆太后反问,“聿儿,你为何就是不能体谅我?”
“我谅你,谁谅我?"
陆聿也红了眼,“你强加在我身上的一切,你强行让我背负起陆氏家业的时候,有问过我愿意吗?我想要吗?我和你从来都不是一类人!你争的,你要的,从来都不是我想的。”
陆太后恍然有几分泄气。
“非她不可吗?”
陆聿转身,背影孤绝。
“非她不可。”
陆太后心下轰然一声,看着他的身影渐行渐远,颓然坐到了榻上。
……
陆聿离开长春殿,往宫外走去的路上,元谕从御道旁出现。
“大表哥,跟我叙叙如何?”
陆聿面无表情看着他,“我跟你无话可说。”
说完,便要抬步离去。
元谕勾唇一笑,“不愧是兄妹,说的话都一模一样。”
陆聿脚步一顿,“你果然见到她了。”
元谕笑意更深,“她长大了,很漂亮,很可爱,我完全理解你。”
陆聿转身看着他,沉声警告他道:“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在想什么,我娶不了的,你也娶不了。”
元谕眉梢一挑,“但我比你清醒,我知道娶不了,就不会让她为难,不会勉强。”
陆聿自嘲一笑,不再理会他,或许永世沉沦,才是他的宿命。
元谕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晚霞之中,捏了捏袖中的手指。
*
天色渐晚,元谕回到王府。
自镇洛州之后,这京师的太原王府便是半废置了,元谕每年自洛州归京一次,每次在此停留都不过月余。
王府灯火通明,恭迎他们的主上归来。
回府后,元谕便进了浴房清洗,白日被碰触过的衣服,似乎还有一股挥之不去的腻香,换下后,便让下人扔了出去。
更衣后,也没召姬妾侍奉,只斜躺在榻上,自斟自饮。
几杯酒下肚,脑中恍惚又浮现出小女郎的容貌,仿若在小时候,小女童亮出一口森森白牙,狠狠在他手上咬了一口,“讨厌鬼,放开我。”
元谕笑了笑,俨然已有几分微醺。
手上突然一轻,酒杯已经被人拿走,元谕茫然摸了摸头。
“说了要少饮酒,殿下怎么就是不听话呢?”
灯火朦胧中,出现一道曼妙浓艳的女子身影,环佩叮铃,步摇轻撞,光艳绝世,华容婀娜。
“小枝儿?”
元谕抬起手,揉了揉眉心,女子朦胧的容貌渐渐在眼前清晰,正是袁姬。
袁姬握着他的手,亲昵在脸上蹭了蹭,“殿下答应我要少饮酒呢。”
元谕一笑,张臂搂过她,把人提起,坐到了自己大腿上。
自得了袁姬后,他便专宠她一人,袁姬是南朝人,父本倡优,自幼随父流浪街头,吹拉弹唱,父女二人从南朝一路卖艺,辗转流落至北朝,在洛阳卖艺为生。
元谕出镇洛州时,于楼下听到她的歌声,很是喜欢,便入坊相见。
那时的袁姬尚年少,娉娉袅袅十三余,豆蔻梢头二月初。娇弱白嫩的模样,有着汉女独有的娇柔,偏又能唱北朝慷慨豪迈的《敕勒歌》。
元谕喜欢她的歌声,便跟她父亲买下了她。
几年后,小女孩出落的国色天姿,元谕幸为姬妾,宠爱不衰,后欲抬其身份,便让他们父女跟参军汝南袁平连了宗,还给她父亲安排了个小县为官,父女二人感恩涕零,更加尽心侍奉。
元谕刮了刮她的鼻子,“我不饮酒,怎么自保呢?”
袁姬有些茫然,“殿下真是醉了。”
元谕垂下眼睫,眼底一片暗色,语调低沉,“在洛阳的日子,我时常担忧陛下会清算于我,担忧自己会死于非命。”
袁姬天真道:“陛下是殿下的哥哥,他怎么会杀殿下呢?”
元谕自嘲一笑,“当年太后欲废他立我,致使他对我心有隔阂,他虽表面对我友爱,实则防我至深。”
当年废帝失败后,他便被外放洛州,远离权力中央。在洛阳的日子,他不得不以酒色自娱,多饮酒,近妇人,做出一副沉迷酒色,无心权势的荒唐模样,来降低元晔对他的防备。
可他知道,只要他还活着,元晔就不会对他放心。
袁姬不懂朝政,不解道:“那殿下想做皇帝吗?”
元谕笑了笑,环在她腰际的手臂微微收紧,“其实,我一点儿都不想做皇帝,是太后骗了我。”
袁姬茫然眨眨眼,“太后怎么骗了殿下?”
元谕埋首美人儿颈间,嗅着她的香气,幽幽道:“太后说,无论谁是皇帝,陆氏女都会是皇后,所以,我就答应她了。”
袁姬神色一滞,“陆氏女?是那位抛弃殿下入宫的陆氏小姐吗?”
元谕竟是笑了,捏了捏她的脸,“我的小枝儿是吃醋了吗?”
袁姬娇羞地低下了头。
元谕拇指按在她的嫣唇上,轻轻拨开那娇唇,蛊声道:“来,咬一口。”
袁姬不解,元谕已经把手指递到她的嘴边,她眼神茫然,又不忍心咬疼了他,只是含着他的手指轻轻咬了一口。
元谕酒劲儿上涌,身上瞬间就被点起了一股无名火,手掌环在她的腰上往下移动着,含着她的耳垂,哑声道:“乖,再用力些。”
袁姬顿觉无力,身子软了下来,嘴上却狠狠咬了下去,细碎的娇吟从齿间溢出。
手上的疼痛刺激到心神,下一刻,元谕便哗啦撕开了女子的裙子,把人压到了榻上。
袁姬趴在榻上,手指紧紧攥着靠枕,破碎的声音,随着激烈的冲撞而在一片汪洋中淹没。
“殿下……”
元谕捏着她的下颌,转过她的脸,面对着自己,似醉非醉间,眼前又浮现出小女郎狠狠咬上自己手指的模样。
太后说,她是未来的皇后,只有皇帝能欺负她,他不能欺负她。
那他就去做皇帝。
他偏要让那般骄傲张扬的她,以后都跪在他的面前俯首称臣,趴在他的榻上婉转求欢。
如此,才能雪他长汀落水之耻——
娉娉袅袅十三余,豆蔻梢头二月初。——杜牧·《赠别二首》
第55章 不请自来
夜里下起了雪,邺城转息之间就被无边皑皑白雪覆盖,银妆素裹,万里苍茫。
破晓时分,一支装备精良的车队,在士兵的护卫下自西北方向而来,前往邺城。
车队前方,一个辫发锦袍,褐色眼眸的高大青年,驱马来到马车前,欠身道:“舅母,就到邺城了。”
车厢内的妇人慵懒地“嗯”了一声,车队继续上路。
雪后初晴,一轮红日自山谷后探出头,给无边雪原笼罩了一层暖金色的光芒。
京郊外,贺云珠紧裹狐裘,高坐马背,翘首以盼。
茫茫雪地中,一队车马由远及近,黑色的车马线,成了白雪中唯一的色彩。
贺云珠看到马前高悬的贺字梼杌旗后,欢呼雀跃的驱马向前,唤道:“阿娘。”
陆夫人打开车帘,含笑道:“珠儿。”
贺云珠驱马向前,笑逐颜开,“阿娘一路劳苦。”
刘弘看着阳光下熠熠生姿的小女郎,含笑跟她打招呼,“表妹,好久不见了。”
贺云珠微一点头,“这次多谢表哥护行了。”
两人寒暄了几句后,便一道往邺城宫方向而去。
*
长春殿也为了陆夫人的到来忙碌起来了。
明锦在朔州呆过几年,又曾是陆氏养大的孩子,对陆夫人的性情喜好颇为熟悉,王芸儿便暂借调她至长春殿,专程负责迎接之事。
陆太后与陆夫人姐妹情深,陆夫人此番回京探亲,大约不会住去定北王府,而是会在长春殿与陆太后同住。
长廊下,明锦身着橘红色夹领小袖襦袄,缃黄色帔帛,黑色短皮靴,明艳活泼,利落精练,端着银盘在殿中来来回回布置穿梭。
忽闻殿外一声传唤,“陆夫人来了。”
明锦凝步转头,看到在一众宫人的簇拥下,来到长春殿的陆夫人和贺云珠母女。
王芸儿亲自迎了上来,扶着陆夫人,笑道:“刚太后还在念叨夫人,可巧就来了。”
众人有说有笑一同进入,贺云珠也看到了在人群角落的明锦,悄悄给她使眼色示意。
明锦怔了一怔。
姐妹久别重逢,虽有政见不合,表面依旧亲亲热热。
二人寒暄了几句现况后,陆夫人便道:“听闻明锦入宫供职,怎得不见人呢?”
陆太后笑了笑,吩咐宫人传明锦过来。
明锦入殿,目光看向贺云珠,心有不解。
贺云珠跟她点点头,让她安心。
明锦心下微松,便跪下对陆夫人请安道:“干娘。”
这一声喊出来后,殿内众人个个面面相觑,连陆太后都微微变了脸色。
“怎得姐姐认了明锦做女儿?”
陆夫人示意明锦到自己身边,笑回道:“明锦与我们如今虽没关系了,可到底是我们陆氏养大的,她聪明能干,又这般漂亮可爱,我着实喜欢。当年六镇对高车之战,也多亏了她及时带回高车主力位置的消息,才能一举攻破,怎得?她没告诉太后吗?”
陆太后捏佛珠的手指紧了紧,面上依旧保持笑颜,“这我的确不知。”
陆夫人便嗔责道:“你这孩子,什么事都憋着不说,是拿自己当外人呢?”
明锦恭谨回道:“女儿入宫,是想学本事的,不想因为身份而被优待。”
陆夫人点点头道:“你有此心甚好。”又转头问陆太后,“明锦现在是在何处供职?”
陆太后笑意滞了一下,便道:“如今是长春殿才人,在我身边服侍。”
明锦怔了一怔,她不是尚服局的春衣吗?怎么一句话她就成长春殿的人了?这是给她升职了吗?
心中不由吐槽,果然,她在尚服局累死累活的干活儿,都比不上陆太后在姐妹面前的颜面,太后怎么能让陆夫人觉得自己在故意刁难她的干女儿呢?
“在太后身边服侍,那是大有前途的,保不准以后又是一个像王内司一样优秀能干的大女官。”
陆太后笑了起来,让明锦和贺云珠先行退下,姐妹二人单独聊了起来。
“贺洛跋让姐姐归京,用意究竟为何?”
陆夫人笑道:“将军的意思很简单,先前均田时,我们已给了太后绝对支持,如今三长制改革,自然也会鼎立支持太后。只是朝廷解决了土地问题,势必是要重用汉人世家,届时,那要如何保证鲜卑勋贵们的利益呢?”
太后崇尚汉人文化,忘了自己的血脉,她却不会忘记自己是鲜卑之女。
陆太后沉声道:“你想如何?”
陆夫人一笑,“很简单,我想让珠儿或者穆兰若入宫为陛下的嫔妃。”
陆太后蹙眉,“什么?”
陆夫人继续道:“太后放心,她们不争皇后位,皇后位依旧属于我们陆氏女,等陆丽华或者陆顺华生下长子被赐死之后,再让她们二人之一入宫,只需三夫人之位即可,她们还会如当年的贺昭仪支持太后一般,拥护陆氏女登后位。”
陆太后蹙眉,贺云珠和穆兰若都是出身勋贵八姓,她们任何一人若能诞下皇子,便可册封亲王,代表的是母族勋贵的利益。
魏国终究是鲜卑王朝,即便汉化,皇帝的子嗣也不能全部由汉女嫔妃所出,未来朝堂上的执政亲王,必须要有鲜卑皇妃的血脉来制衡汉人世家,才能维护六镇勋贵的利益。
“好,我答应你。”陆太后承诺道:“可你也知道,穆兰若和珠珠,都不是会将就妥协之人,不是你我愿意便能成。”
陆夫人胸有成竹道:“我此番回京便是解决此事,此事不决,我便不回朔州。”
陆太后心领神会,她这姐姐的手段她信得过,有她出手,便也不需要她费心了。
……
另一边,贺云珠和明锦在雪地漫步。
“我表哥刘弘也来京城了,你真的不考虑和他再续前缘吗?”
明锦扶额,再度提醒道:“珠珠,我和他根本没有前缘。”
“是吗?”贺云珠耸耸肩,“不过我是真不懂你,放着皇帝和陆聿这么好的选择不要,非要去追寻一个渺无踪迹的刺客,说不定他已经死在哪里,根本不会回来找你了。”
明锦转身,看着远处的天际,语气坚定,“他不会死,我不会放弃。”
贺云珠脸色无奈,转移话题道:“还记得那个突厥小王子吗?听我母亲说,突厥老可汗已不能理事,他现在已经是突厥的右贤王了,一个女奴之子,谁能想到能走到如此地位。”
明锦怔了一下,“都罗先前曾尾随我潜入魏国境内,被陆聿抓起来了,二人不知说了什么,后来他就走了,我也没再见到他。”
贺云珠笑她道:“若他真能成事,说不定还能因你之故,与六镇联手,共破柔然。”
“六镇的稳定,不可能寄望于外族身上。”
贺云珠讪笑,不再言语。
*
翌日,陆太后于华林梅园设宴为姐姐接风,在京的晚辈皆入宫赴宴。
梅园之中,银装素裹,红梅傲雪,宛若琉璃仙境,一片欢声笑语。
陆夫人是元谕舅母,听说他得了可心儿是侍妾后,便也想趁着宫宴看看是何等的美人儿,能让她这风流外甥收心,便借宴会之机,让元谕把袁姬也带进宫里。
袁姬第一次进宫,身份低微,难免惶恐畏生,她跪在地上叩头请安,面对陆太后姐妹的时候一直瑟瑟不安。
陆夫人倒也和善,看着眼前娇柔可怜的美人儿,心生怜爱,褪下腕上的五宝金镯给她戴上道:“若能给老二生下个一儿半女,你的福气在后头呢。”
袁姬受宠若惊,连连拜谢,心中却在苦笑。
大约是幼时学艺辛苦,又一直跟着父亲颠沛流离,餐风露宿,即便精心娇养多年,也一直未能怀孕。
陆太后也赏了她一支金凤钗,嘱咐了几句后,便吩咐王芸儿带她下去。
出殿后,元季遥便迎了过来,从王芸儿手里接过她,往园中边走边道:“王内司把小嫂嫂交给我吧,我们到那边玩去。”
王芸儿点点头,又转身回了殿中。
元季遥带她往宜梅阁去,边走边道:“二哥和陛下一众兄弟在含光殿饮聚,让我照顾你,你在宫里不必拘束,我带你到那边,跟几个要好的姐妹玩儿去。”
袁姬心中一阵暖流滑过,想不到她这般卑贱之身,都能得到如此尊贵的公主礼遇,感激道:“多谢公主。”
……
宜梅阁。
贺云珠、穆兰若、陆顺华正围在暖炉边谈笑。
穆兰若关心询问陆顺华道:“眼见都入宫月余了,陛下还是没有去宠幸过你吗?”
陆顺华摇摇头,苦笑道:“莫说是我,陆丽华不也没得吗?”
穆兰若摇摇头,这可不是一个好现象。
这时,元季遥带笑的声音便传入了阁中,“都快看看,我把谁带来了。”
众人的目光齐齐看来,看着元季遥手中拉着的妙丽女子,肤白若雪,娇艳柔美,虽是陌生面孔,却让人眼前一亮。
袁姬不认得人,只微微欠身,向众人致意。
元季遥一笑,依着元谕在姐妹中的排行给袁姬一一介绍在座诸人,“这位是陆贵人,这位是珠珠表妹,这位是兰表姐。”
众人互相厮认见礼后,便各自归了座位,宫人送上茶,围炉闲聊起来。
元季遥落座,问贺云珠,“明锦还没过来吗?”
“大约还在忙吗吧。”
袁姬看着穆兰若,主动道:“表姐名中有兰,殿下为我取的名中也有一个兰字,真是好巧的缘分。”
元季遥闻言转头,好奇道:“二哥给你取的名字?你没有名字吗?”
袁姬摇摇头,天真道:“我是十二岁时被殿下捡回去的,是殿下把我养大的,我以前叫小枝儿……”
十二岁之前,她没有大名,父亲都是唤她小枝儿。
那时,他们父女为躲避南朝战乱,一路流浪到北朝,每日沿街卖艺,露宿街头,潦倒落魄。是殿下心善,把她带了回去,他们父女才有了稳定的庇护所。
进了王府后,殿下才给她起了个大名——芝兰。
她问殿下为何取此名?
殿下说《易林》有言,南山芝兰,君子所有。因她来自南朝,故取此名。
众人了然,贺云珠点头赞道:“很好听的名字。”
取得文雅又有意境,难以想像出自元谕那个浪荡子不靠谱之口。
穆兰若心思敏锐,听完她的讲述,恍有所思,嘴角浮起一丝微带嘲讽的笑意,“芝兰,小枝儿?”
袁姬点点头,“我喜欢我的名字。”
她还要一辈子侍奉殿下,给殿下生儿育女。
元季遥含笑不语,拨了拨暖炉中的炭火,吩咐宫人给众人添茶。
袁姬看着众人不一的神色,眨了眨眼,是她说错什么了吗,怎么突然安静下来了?
气氛凝滞片刻,穆兰若看向门外,不知是存心还是无意,对着来人扬声唤道:“芝芝来了。”
袁姬笑意一滞,芝芝?转头看向门槛处那抹橘红色的艳丽女子身影。
明锦忙完事过来赴宴,抬眼时,目光刚好和她对上。
二人同时一滞。
就在这时,一道轻佻娇媚的声音也紧随而来,“姐妹相聚,怎么不请我呢?”
在宫人的前促后拥中,陆丽华锦衣华服,明艳璀璨,款步而至。
明锦微微颔首施礼。
陆丽华鄙夷地扫了门外的明锦一眼,抬步入阁,“不请自来,不会不欢迎我吧?”
陆顺华偏开头不看她,脸色已不复刚刚的和颜。
贺云珠也翻了个白眼,对她置若罔闻。
元季遥面上含笑,却是笑而不语。
还是穆兰若开口打破了僵持,“丽华能来,自是欢喜不尽,我们还怕你不来呢。”
袁姬闻声,收回落在明锦身上的目光,转而又看向陆丽华。
是她?她就是那个抛弃殿下入宫的陆氏女?
陆丽华眸光流转,也扫向了袁姬,看着她那一副娇弱白嫩的模样,便想到了明锦,心中便十分不喜,怎么男人都喜欢这些假柔弱、装可怜的狐狸精?
这些汉女到底是哪里好?皇帝也好,陆聿也罢,都喜欢崔明锦那个小贱人,现在竟连元谕都喜欢这楚楚柔弱的汉女。
真堪人恨。
她讥笑了一声,眼神有几分轻蔑,她自认元谕对她还有几分真心,对这些女子不过一时兴起,即便她入了宫,元谕也不会移情别恋。
可一想到自己入宫至今未得天子宠幸,这女子却夜夜在元谕榻上承欢,心中难免不平不忿,语气也愈发刻薄妒忌。
“这就是二殿下那个侍妾?”——
第56章 游园惊变
听出对方语气中的不善,袁姬脸色白了几分。
陆丽华随意落座,姿态高傲,语调带着几分轻视,“听说你歌唱的不错?”
袁姬换上笑脸道:“乡野俚曲,难登大雅。”
陆丽华扬眉,语带挑衅道:“不如给我们唱一首听听?”
袁姬神色滞了一下。
众人也都因陆丽华那不尊重的态度皱起了眉。
明锦摇了摇头,陆丽华仗着父亲位高权重,母亲管家,那是自小跋扈惯了,进宫也不知道收敛。
袁姬纵是出身寒微,可如今到底是是太原王夫人,怎能以对待家伎伶人的态度让她为众人献唱呢?
即便献唱,也要她自己主动提出,而不是被人要求。
元季遥笑着解围道:“小嫂嫂是二哥的心肝宝贝儿,她的歌声,岂能随意唱与他人听?”
袁姬微微不好意思的红了脸。
陆丽华冷笑,这些小门小户出身的贱货就是这样,手段和精力都用在怎么讨好男人,在男人面前献媚邀宠了,她这样大家出身的千金,自是比不过这些贱婢的下贱手段。
她故意拉长语调“哦”了一声,讽刺道:“早就听闻二殿下在洛阳得了美妾,宠的跟眼珠子似的,想想也是,那歌声唱给我们有什么用?自是只有殿下配听,我们不配听。”
袁姬心中一紧,手指攥着裙子,以为陆丽华觉得自己是专哄男人的狐狸精,看不上她才不愿唱的,刚想开口解释,却听贺云珠开口反讽道。
“小嫂嫂现在是二哥哥的人,她纵使只唱给二哥哥听,那也是人夫妻恩爱,关你什么事?你想听自寻宫伎去,凭什么让小嫂嫂迂尊唱给你听?”
袁姬听到有人为自己说话,眼神流露出几分感激。
明锦不动声色地掩口偷笑,贺云珠一直跟陆丽华不对付,即便如今陆丽华位居三夫人,贺云珠也没把她放在眼里。
陆丽华是太后的侄女儿,贺云珠也是太后的外甥女,何况,贺云珠父族对太后有利,二人若起争执红了脸,太后不一定帮谁呢。
“你……”
陆丽华脸气成了猪肝色,贺云珠也不过是仗着父母背景,自己不敢跟她作对罢了,她现在纵不是皇后,也是三夫人,她凭什么看不起自己?
自己就算是庶女,也是陆氏之女,再贱也崔明锦一个小门小户的女儿尊贵,也比袁姬一个卖唱的歌女强,陆顺华也是庶女,她凭什么对她们还能和颜悦色,对自己就总是是冷嘲热讽?
她们是不是觉得陆顺华背后有陆聿、有太后撑腰,皇后位就一定是陆顺华的,各种巴结拉拢陆顺华,百般看不起自己。
等有朝一日她成了皇后,一定会给这些狗眼看人低的东西几分颜色看看。
陆丽华赌气般别过头,不再搭理她。
袁姬看着众人僵持的局面,主动缓和气氛笑道:“今日在座的没有外人,我就给诸位姐妹献丑一曲,聊作取乐。”
众人都缓和了颜色,拍手为其叫好。
宫人们准备乐器时,元季遥又拍了拍身边的空位,招呼明锦,“明锦,你来这边坐。”
明锦还未过去,便再度听到陆丽华讥讽的声音。
“坐的都是主子,她有什么资格?”
明锦脚步滞住。
陆顺华淡声提醒她道:“明锦曾是我们的姐姐,在座的都是姐妹,还论什么身份?”
陆丽华投给她一个鄙夷的眼神,心道,不就是靠着侍候陆聿养病才得了青眼吗?本质就是个上不得台面的东西。
言辞刻薄的辱骂她道:“我才是你姐姐,她是你哪门子姐姐?真是天生的贱骨头,只会弯腰侍候人,不会抬头做主子。”
陆顺华被骂的脸上红一阵白一阵,不愿再起争执,默然低下头,不再吱声。
众人的脸色都沉了下来。
明锦被嘲讽后也不羞恼,陆丽华这种人,说她没脑子,她也不是人家那种傻傻的天真蠢。
她就是纯粹的又蠢又坏又恶毒,想使坏,又没读过几本书,脑子不够自己肚子里的坏水发挥,以至于坏的太拙劣,众人都不稀的跟个傻子计较。
如今一朝得势,愈发欺软怕硬,狗仗人势,背景硬的得罪不起,就变着法踩那些比她地位低的人。
殊不知这一句话已经把在座的人都给得罪完了,邀她入座的是三公主,难道三公主也是自甘下贱,与宫人为伍的贱骨头?她何必跟个没脑子的蠢货计较?
明锦不卑不亢道:“多谢公主好意,我便不坐了,我也粗通一些乐理,便为夫人鼓琴伴奏。”
言罢,便到琴台前调试琴弦,袁姬来到她身旁,和她商议曲目时,好奇问她道:“你叫芝芝?”
明锦淡淡一笑,“那是过去的小字,奴婢姓崔,叫明锦。”
袁姬抿唇笑了笑,“你跟其他的宫人不太一样,你一点都不像宫人的样子。”
明锦颔首道:“入宫做女官的,大多都是士族出身,后宫的女官有和前朝的官员相对的品级,是不同于奴婢的。”
袁姬点了点头,向往道:“殿下说,能在太后跟前服侍的都是尊贵人,你这么小,就能在太后身边做事,一定很厉害。”
“是太后襟怀宽广,能容忍我的愚笨罢了。”
袁姬眼睛亮闪闪的,“我听说太后是很厉害的一个人,进宫前还忧虑于自己卑贱的出身会遭到冷遇,可不想太后竟会待我如此和善,还赏赐了我好多礼物。”
明锦看着她那天真的模样,笑而不语。
一切准备就绪后,袁姬便为引声高唱了一首南朝的民歌,歌喉婉转,缠绵悠扬,余音绕梁。
当众献艺,在贵女眼中似乎是有失身份的事,可对袁姬来说,在座的都是殿下的姐妹,唱给她们听,不过是和姐妹们拉近关系,没有什么丢人的,也不觉得是侮辱。
一曲唱罢,又引来众人一阵鼓掌喝彩。
只有陆丽华鄙夷的翻了翻白眼,小声嘟囔道:“有什么了不起的,下贱人,尽会做些淫声浪曲,哄得男人心神荡漾。”
袁姬唱完回座后,元季遥挽着她的手赞叹道:“难怪二哥喜欢你,你这歌声听的我都要心动了。”
陆丽华漫不经心道:“公主也不差啊,外头多少男人拜倒在公主裙下,连我那不成器的弟弟,都被公主迷的五迷三道的。”
元季遥笑意滞了一下,眼神中流露出一丝淡漠的嘲讽。
陆修那小子,仗着太后宠他,就有些掂不清自己的份量,以为她私生活放纵,就也想自荐枕席。
一个不值一提的陆氏庶子,也配爬她绣榻?若是陆聿,她还能考虑一下。
“陆修比我还小几岁呢,我可不喜欢小的。”
陆丽华语调讽刺道:“那是,公主喜欢王郎那般儒雅成熟,满腹经纶的,这南人与北人的风度气质的确不一样,怪不得你喜欢袁姬呢。”
一语落,气氛陷入沉默,元季遥似被触碰到逆鳞,脸色瞬间惨白。
明锦微微有些疑惑,她离京多年,对三公主发生的事都不大清楚,只觉嫁人嫁的挺意外的。这王郎是谁?跟三公主有什么关系?
穆兰若回神,起身回避道:“听说外边梅花开的好,我看看去。”
贺云珠心里翻了个白眼,也跟着起身,“这屋子里可真够闷的,我也出去透透气。”还顺手拉走了明锦。
眼看着众人一个个走了,陆丽华一头雾水,怎么她刚一说话,众人便都要走了?她说错什么了吗?
她们怎么能这样明目张胆的排挤自己?
太可恶了!
元季遥神色已经恢复了正常,好似无事发生一般,不以为意地笑道:“丽华,不如你和我也一道去梅园看看如何?”
陆丽华眼睛一亮,面对三公主的主动示好,有些受宠若惊道:“公主愿与我同行?”
元季遥一笑,意味深长道:“当然,你如今也是我的嫂嫂,我岂能厚此薄彼?”又对陆顺华道:“顺华,你要一起去吗?”
陆顺华却是摇了摇头,有心回避,“不必管我,我待会儿要去太后那边一趟。”
被落下的袁姬闻此,眼巴巴道:“我也想去看看,可以吗?”
陆丽华不乐,本不欲与袁姬同行,可元季遥已经笑着挽起了她的手。
“有何不可呢?”
……
另一边,贺云珠和明锦漫步在院中。
“你何苦在宫中受气?干脆还跟我回朔州吧,你要不死心,我可以陪你一起去找那个人。”
明锦摇摇头道:“不,我不能走,我要留在宫里,我还有事要做。”
贺云珠蹙眉,“我总觉得你入宫的决定非常突然,即便是逃避陆聿,你也不是只有入宫一条路可走,你是不是还有事情瞒着我?”
明锦沉默,入宫之后,陆沅止就没再来找她了,她也收不到她的消息。
陆沅止身份特殊,出于对她的保护,二人这层关系知道的人越少越少。
“珠珠,你别问了,我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你要做的事,跟陆聿有关吗?”
明锦默然不答。
贺云珠叹了口气,下定决心道:“阿锦,有件事,其实我一直还没来得及告诉你。”
明锦一怔。
*
梅园中,一群宫人簇拥着华服盛装的女郎们,争奇斗艳般穿行在花海之中。
元季遥和陆丽华走在前边,二人不时交头接耳的交谈,袁姬落在后边,被满园迎霜绽放的梅花迷住了眼睛。
陆丽华眉飞色舞,以为元季遥真的接纳她了,竟还主动挽上她的胳膊,奉承道:“我早就听说公主艳冠京城,引无数世家子弟折腰,我入宫至今未得陛下宠幸,还想跟公主请教一二。”
元季遥眉梢一挑,“陆顺华都不急,你急什么?”
陆丽华皱眉,“我怎么能不急?我又不比陆顺华那小贱人,有陆聿和太后撑腰,我什么都没有,可不就得去争陛下的宠爱?”
元季遥笑了笑,“其实,我们都是一样的人,我自是懂你的难处,关于陛下的喜好,再没有人比我这个妹妹清楚了。”
陆丽华心中大喜,她们同是不为太后所喜的天涯沦落人,饱受欺压与偏见,彼此更能理解彼此,一时竟真以为元季遥要帮她,把她当作知己了。
就在元季遥准备给她说几句悄悄话时,陆丽华突然裙摆一紧,险些栽倒在地。
身后的袁姬还在兴奋于终于看到华林园的皇家园林,而丝毫没有意识到祸害的降临。
陆丽华裙子的拖尾很长,袁姬只顾赏花,未看前路,不慎踩到她的裙摆,差点儿把她绊倒栽个跟头,所幸宫人眼疾手快才把陆丽华扶稳。
“哎呀。”
袁姬吓了一跳,瞬间小脸煞白。
元季遥连忙扶着陆丽华的胳膊,关切问她伤着没有?
陆丽华站稳后,登时怒不可遏,眼看说到正事,她就快套出来三公主的话了,都被这个贱婢破坏了。
她长这么大,还没人敢让她这么出丑,这个贱婢定是仗着有元谕撑腰,故意这般挑衅自己。
“贱人!”
她脱口而出骂道。
袁姬猝不及防被骂,吓得脚步一退,刚刚她虽刁难了自己,可也不曾恶言相向,她献唱之后,以为与姐妹们的关系已然亲近了几分,怎么说翻脸就翻脸了?
她心知得罪不起,颤抖着手,也想扶她一把,“抱歉,我只是不小心……”
陆丽华气急败坏,看她那楚楚可怜的模样,便想着她在元谕跟前定然也是这般做作,心中翻涌起莫名的鄙夷与厌恶。
如她这般尊贵美貌的世家贵女,也该像三公主一样众星捧月,有一群男人宠爱与奉承,为她要死要活。
即便她抛弃元谕,另嫁他人,曾经喜欢过她的男人也不能移情别恋,如此方能显现她的魅力。
可曾经喜欢过她的男人,如今却给了另一个女人宠爱,好似因为袁姬分走了元谕的爱,就显得她在元谕心里并没有什么特殊意义,魅力下降了一般,这使得她对袁姬有一种天然的敌意。
一个贱婢,怎么配拿她的脏手碰自己?
她毫不掩饰厌恶,在众目睽睽之下狠狠甩开袁姬的手,把她推开数尺。
袁姬猝不及防,被推的踉跄了几步,身子如一株柔弱的蒲草般,被掀倒在地。
“南朝来的贱货,拿你的脏手拉男人去!”
袁姬如遭雷劈,惊恐地看着眼前咄咄逼人的女子,只觉天地嗡嗡旋转,眼前一黑,骤然昏了过去——
第57章 你在哭吗
含光殿。
陆聿和杨绍站在外殿说着什么,陆修过来时,见到二人,便主动上前问道:“大哥,怎么不进去跟陛下共饮?”
陆聿漠然扫了他一眼,没有吱声。
自明锦入宫后,陆聿和皇帝的关系也疏远了很多,公务上,二人总是有意无意的避开,即便碰上,也不过是些场面交谈,不复过往亲近。
陆丽华入宫后,太后就越来越器重陆修了,不仅给他赐爵,还封了官,以抬高他身份的方式来抬高他生母和姐姐的身份。
元晔也看着太后的面上,对他颇为友善,陆修如今正是春风得意的时候。
杨绍帮忙缓场道:“我和宣明说些话,你先进去吧。”
陆修看着陆聿那淡然的模样,心中冷哼。
以前陆聿总是瞧不起他,可太后就是喜欢他,一直想扶持他取代陆聿这个不听话的嫡子,只是那时皇帝跟陆聿关系好,他没有出头之日。
可现在不一样了,皇帝和陆聿关系疏远了,他的姐姐又入宫了,等他姐姐成了皇后,他就能在皇帝跟前,取陆聿而代之,以后这个高高在上的嫡子,也要在他面前俯首称臣,看他还敢不敢这般目中无人。
陆修心中得意洋洋,入殿跟几个亲王斗酒。
杨绍看着陆修离去的身影,叹了口气,劝陆聿道:“你不能一直跟陛下赌气,陛下过去虽总是纵着你,可到底君臣有别,他还能容你一辈子不成?芝芝入宫,木已成舟,离开她,疏远她,才是对她的保护。”
“不用你教我,我也不会在宫里对她怎么着。”
陆聿淡淡说了句,转身离开了含光殿。
“宣明。”
杨绍对着他背影,长长叹了口气。
……
华林园。
冬日的暖阳洒落在两个小女郎身上,二人在雪园漫行,在雪地留下长长一排脚印。
“阿锦,有件事,我一直都没有告诉你。”
明锦“嗯”了一声,“什么事?”
贺云珠靴尖踢着地上的雪泥,吞吐道:“其实,当年我之所以会去朔州找你,是陆哥哥求我去的。”
明锦神色一滞,愕然看着贺云珠。
因她当时落难,处境艰难,没人敢跟她有所牵连,贺云珠来找她的时候她是惊讶而感动的,原是陆聿求她来的。
“什么?”
“朔州是我阿耶的地盘,你走后,他就拖着病体去求我,让我去朔州找到你,我看着他那虚弱的模样,实在于心不忍,就答应了他。你一直以为他是因为恨你斩断了和他的兄妹关系才不理你,可我想他不是恨你,他只是不想再牵连你。”
明锦眼眶红了一片,“为什么现在才告诉我?”
贺云珠叹了口气,“因为我见你吃了太多苦,所以想让你幸福。当年他不让我告诉你,说你以后可能再也回不来京城了,或许一生都不会再与他有交集,他不想打扰你的生活,只要知道你在朔州平安长大就够了。”
明锦眼中泪意涌动。
贺云珠叹道:“看他为你做的这些事,我想他是真的很爱你,就算你对他只有兄妹之情,可亲情也是一种爱,它不该成为你的负担。”
明锦眨了眨眼,转身往茫茫雪地走去。
“阿锦。”
贺云珠急急唤她。
“让我一个人静静。”
明锦奔行在雪地上,眼泪滚滚从眼眶滑落。
那些年,她给他写过很多信,他都没有回音,她以为他真的不要她了。
但是他养病的时候还去求贺云珠先来找到自己,帮她在朔州安身立命。
后来,他又用另一个身份来到了她的身边,默默守护她。
明锦一时哽咽,泪落纷纷。
“扑通”一声——
明锦没看路,猝不及防撞上一个坚实的脊背,撞的晕头转向,刚想道歉,却看到陆聿缓缓转过了身。
她的眼泪瞬间凝住。
陆聿看着她哭泣的模样,眼中先是闪过一丝疑惑,继而便是冷漠。
“你在哭吗?”
明锦眨了眨眼,她不怕被人看到自己哭,可唯独不想让他看见自己哭泣的模样。
那一夜之后,他大约是真的放下了,如今再与她在宫中相遇,也能坦然面对了。
明锦知道他心里有些瞧不起自己为达目的不惜出卖身体的举止,可明面上也不曾对她冷嘲热讽。
他一直都是这样,不知道如何去爱,也不知道如何去恨,哪怕被伤害,也只想小心翼翼呵护她的自尊。
他越这样,她就越愧疚,便不自觉的想用言语刺激他,情愿他怨恨自己,多少还能减轻她的愧疚。
“我不能哭吗?像你这样的人,从出生起就是被人高高捧起,又怎会了解人世间的苦难,知道生存的艰辛?”
陆聿眼神一动,她是在宫中受了委屈吗?
他向她走近一步,明锦却立刻后退,和他拉开距离。
陆聿停下了脚步,“这是你自己的选择,你明明可以不受这些委屈,可你既然选择了这条路,就只能自己走下去。”
明锦红着眼眶,倔强道:“我知道,我没想奢求你的怜悯,我想要的只能靠自己去争取。”
“我曾经说过,你想要的一切我都可以给你。”
“我不需要任何人的施舍,曾经爱我的人也会弃我而去,这个世上我能靠的只有自己。”
陆聿黯然,“所以,你还是忘不了他?”
明锦看着远方天际,白雪皑皑,碧空如洗。
“流落朔州的岁月,我常常担忧自己朝不保夕,死于非命。在那段最黑暗的岁月,有人曾告诉我,我长大了,要独立、要坚强、要靠自己,我不能寄望于别人的保护。”
陆聿眼底的光突然颤了一下。
“我未曾有一日忘记我的仇恨,如果我是男子,我会勤修武艺,招兵买马,推翻那些迫害我的人。”
“可我是女子,我不能入仕,不能领兵,我只能以身入宫,来接近最高权力。我知道逃避并不能让我生存下去,我只有勇敢面对曾经的仇人,靠自己改变这世间的不公与荒唐,才能最终拯救自己。”
陆聿看着她,雪色映在她的脸上,让她看起来比过去多了几分清冷疏离。
“你恨陆氏,你要报仇,所以要与我割席?”
明锦目光投在他的身上,“你自幼便是众星捧月,未尝知忧,未尝知苦,又怎会了解我们这种人心中的怨恨和愤怒呢?”
“你怎么知道我没有恨过?”
明锦心中一动,抬眸看着眼前面色无波的男子。
陆聿伸出手,执起了她的手,“我恨过。”
明锦微一瑟缩,立刻抽回了自己的手,二人的指尖,短暂的交汇了一下,而后迅速分离。
陆聿一时怅然若失。
明锦缩着手指,垂下眼眸,避开了陆聿的视线。
陆聿面无表情地看着她,没有下一步动作。
二人相对默立。
明锦无言以对,她欺骗了他,伤害了他,面对他的视线,只觉有一座大山沉沉向她倒来,她甚至不敢再看他一眼。
就在二人无言以对时,一个小宫人寻了过来,神色焦急,“崔才人,袁姬夫人出事了。”
明锦怔了一下,匆匆随宫人离去。
陆聿看着雪地上女子渐行渐远的背影,眼底微暗,心口好似被阳光刺痛。
*
宜梅阁的暖榻上,袁姬蜷缩成一团,愁眉哀容的昏睡模样,愈发楚楚惹人怜爱。
明锦来到宜梅阁时,太医正在内间给袁姬诊脉。
元谕已经到了,二人对视了一眼,便各自避开了视线。
王芸儿和杨淑君也代替陆太后来慰问,正在跟三公主了解情况,明锦便也过去听着,大致了解了经过。
元季遥并没有说是陆丽华推到了袁姬,以及她对袁姬的羞辱,只把一切当作一场意外转述给了众人。
“事情就是这样,不过是姐妹们玩闹,不小心摔了一跤,然后就晕了过去。”
众人稍稍安心,心想应该不会有问题。
太医诊脉后,很快就对众人说出了一个惊人的消息,“夫人已有身孕。”
众人大惊失色。
元谕也是一脸震惊,袁姬体弱,月事不准,恐怕连她自己都不知道有孕,“情况如何?”
太医神色复杂,下一刻便扑通跪倒,惶恐不安道:“夫人体弱,胎像不稳,此番受惊,怕是保不住了。”
众人如坠冰窟。
大惊大喜之后,紧跟而来的便是大悲大惧。
袁姬纵是身份卑微,可她肚子里的是太原王的骨肉,是太后的第一个孙子,这样莫名其妙的没了,这件事恐怕不能善了。
元季遥也变了脸色,她实不知袁姬有身孕,否则刚刚绝不会想着小事化了。
陆丽华也升起了几分恐惧,三公主虽隐瞒的刚刚的争执,但袁姬流产了,她醒后肯定会说出真相,若是太后知道了,她就死定了。
一想起陆太后那严厉歹毒的模样,她就全身瑟瑟发抖。
慌神之际,她还想抢先上前跟元谕解释,可元谕却冷冷侧身避开了她。
陆丽华心中一凉。
元谕看着榻上昏迷的袁姬,什么都没有说,迳直把人抱了起来。
王芸儿看的心疼,以前那般洒脱不羁的孩子,现在竟也学会隐忍了,安慰道:“殿下,节哀。”
元谕始终一言不发,面无表情抱起袁姬离开,元季遥匆匆跟上。
王芸儿和杨淑君对视了一眼,若只是小孩子玩闹不慎摔倒也就罢了,可偏偏袁姬的孩子又掉了,这件事必须回禀太后定夺。
……
另一边,元季遥紧跟着元谕离去。
“二哥,出了这么大事,你怎么一句话都不说?”
元谕目光阴沉,“你都说了是意外,我还能说什么?”
元季遥心里一揪,愧疚道:“二哥,对不起,是我没照顾好小嫂嫂,我本以为没什么大碍,不想把事情闹大,才有所隐瞒。其实是陆丽华故意推倒了小嫂嫂,还骂了很多难听的话,小嫂嫂才会惊惧晕阙。”
元谕眼底一寒,“陆丽华?”
元季遥保证道:“二哥你别生我气,我会回去亲自跟太后说明经过,给小嫂嫂一个公道。”
元谕制止她,“你别去,太后厌恶你,你越解释,她越烦你,越要保陆氏女。”
元季遥急了,“可这事儿本就是你占理,太后护短,那你就去找陛下闹,你的孩子没了,凭什么要忍?”
元谕怒极反笑,咬牙切齿道:“我找陛下闹?他如何防备我你还不知道吗?我为个女人跟他闹,你是觉得我的处境还不够艰难吗?”
元季遥哑口无言。
元谕将人在车上安置好,登车回去。
“二哥。”
元季遥看着渐行渐远的马车,眉头微锁。
此事她有责任,她不能让元谕和袁姬白吃这个亏,思索一番后,便返回宫中求元晔主持公道。
……
与此同时的长春殿。
陆太后得知袁姬流产后,果然勃然大怒。
她自是不信什么姐妹玩闹,意外跌倒的说辞,以雷霆手段从宫人口中审出了前因后果后,当即就要杖责陆丽华。
陆丽华吓得眼泪汪汪,花容失色,跪在地上不停求饶。
“太后,我真的不是故意的,我不知道她有身孕,是她先踩到我的裙子,害我差点被绊倒,我才失手推到了她,我真的不是故意要推她。”
陆太后置若罔闻,命人拖下去打。
陆丽华被打的伤痕累累的拖回了光华殿,陆太后又派人给袁姬送了不少补品和礼物以示安抚。
*
太和殿。
元季遥听到这个处置后,忿忿不平。
“打一顿就够了?太后这明显是要包庇她,以她的过失,即便不废,也要降位份吧。”
元询不平道:“听说行刑的人也不过是做个样子,根本没打到筋骨,以此来敷衍安抚二哥罢了。”
元晔脸色阴沉,“太后罚过了,我得去安抚安抚陆丽华,这件事,除了二弟自己出手,谁都给不了他公道。”
“什么,陛下,你没搞错吧?”元询不可思议,“你还要去安抚陆丽华?”
陆氏女入宫这么久都对她们态度淡淡,偏偏闯祸后去安抚?
“陆氏还有用,我自有用意,你们先去看看二弟。”
元季遥听出元晔的言外之意,拉住元询道:“你真是看热闹不嫌事大,走,现在跟我去找二哥。”
元询一脸懵逼的被元季遥连拉带拽的拖走了。
元晔随即起驾前往光华殿。
……
陆丽华虽伤的不重,可还是被打的挺疼,正趴在榻上呜呜哭泣。
听到宫人传话说陛下来看她的时候,瞬间受宠若惊,入宫以来,她使了百般手段都未能勾动皇帝,今日,他竟主动来探望自己了。
她入宫这么久,这还是元晔第一次主动过来。
陆丽华激动不已,见到元晔进来,便连滚带爬的要从榻上滚下来请安。
“陛下。”
可身上有伤,站不大稳,险些跌倒在地,还是元晔眼疾手快,把她揽到怀里,“当心。”
陆丽华便顺势拱到了元晔怀里,哭的是梨花带雨,“陛下今日怎么来了?”
元晔解释道:“过往我总怕在你们姐妹之间厚此薄彼,先去了其中一个宫里,就会让另一个不高兴,可如今你受了伤,比顺华更需要关怀,自是要先来看你,想来顺华也能理解。”
陆丽华呜呜哭诉着,“陛下,你信我,我没想害她,我真的不是故意的。”
元晔给她擦着眼泪,极尽温柔的安抚,“别哭,朕自然信你,害了她的孩子对你又没好处。”
陆丽华吸吸鼻子,滚到皇帝怀里,身子扭的水蛇一般,娇嗔道:“陛下,这世上只有你还会疼我了,丽华命苦,不得太后之心,在这宫里,能依靠的只有陛下了。”
元晔淡笑道:“你是我的贵人,我不护你谁护你?”
陆丽华心中一喜,手指便顺势勾上他的腰带,柔媚道:“陛下,丽华好怕,今夜你就留下陪着丽华好吗?”——
第58章 有失君道
入夜时,杨淑君前来长春殿回话,皇帝留宿光华殿了。
陆太后隐隐惊讶,陆丽华得了宠爱,便有怀孕生子的机会,先前的怒气也因为皇帝的表态烟消云散了。
明锦却是深深的与袁姬共情,好似她自己也遭到了如此不公一般,心中涌起了莫名的憎恨与愤怒,还有不甘。
陆氏姐妹入宫至今,皇帝都不曾临幸,而今陆丽华闯了祸,他却一反常态的主动前往了光华殿,这实在是太反常了。
陆丽华害死了袁姬的孩子,为什么还要去安抚她?
这不是寒了受害者的心吗?
杨淑君离去的时候,明锦跑出来追上她,质问道:“这就是陛下的态度,无论陆氏女闯下多大的祸,都有他来兜底?”
杨淑君沉默。
“为什么在宫中会是这样?没有做错事的人,处处受到排挤伤害,做错事的人却被优待安抚?这就是宫里的生存之道?只有恶人才能活下去、活的好吗?”
杨淑君顿下脚步,似是遭遇的多了,便也都麻木了,语调平淡的触目惊心。
“明锦,在这宫里,没有人是清清白白的,因为都有污点,所以她们才要团结一气维护自己的利益。洁身自好者,是无法登上高位的,上位之路虽然肮脏,可只要登上高位,过去的黑历史自会有人帮她们洗白,歌功颂德。”
明锦脸色尤忿忿不平。
杨淑君看她那模样,心下生出几分怜悯,宫里不需要什么正义感,冷漠与无视才是宫里的生存之道。
她本不该多言,却还是不忍一颗敢于不平,敢于斗争的鲜活人心,被这死气沉沉的黑暗宫廷杀死。
“做错事的人没有得到惩罚,反而得到了更多的关怀与宠爱,坏人没有坏报,善人却受到了伤害,佛法言善有善报,恶有恶报,不是不报,时候未到。可大多数人却是终其一生都看不到恶人的报应,只能通过佛法来麻痹自己,达到精神胜利。袁姬的遭遇,虽与你无关,可你还是会为受害的袁姬忿忿不平不是吗?”
明锦默然,没错,她就是不平。
凭什么做错事的人反倒比受害者活的更好?就因为陆丽华家世显赫,袁姬出身微贱,就要如此差别对待?她不由想起先前被陆太后抓进宫,欲给陆氏女借腹生子的自己。
太后怎么不敢强迫贺云珠或者穆兰若入宫借腹生子?不就是柿子专挑软的捏,欺负自己没背景、没靠山,好操控吗?
若不是陆聿一直维护她,她都不知道死了多少回了。
佛法说众生平等,可这世间又哪有公平可言?
杨淑君淡淡道:“明锦,历史是由胜利者书写,你觉得不公平,可未来的史书上,后人不会抨击上位者上位时用了多少卑劣的手段,而只会记载他们的成功。你想改变这一切,就必须站在高位,可你想往上爬,那就得先同流合污。”
明锦对杨淑君的话深信不疑,陆太后的上位之路,做了多少亏心恶毒事,可未来的史书上,不会抨击她的恶,后人反倒会歌颂她为改革所作的贡献。
“自甘堕落,让手上沾上无辜之人的鲜血,就是通往权力之路的投名状吗?”
杨淑君不置可否,“我们做女官的,不该妄自揣测圣意,陛下此刻宠遇陆丽华,究竟是要保她,还是捧杀她,需要靠你自己的智慧判断。”
明锦心中一动,捧杀?杨淑君是想提醒她什么?
还未来得及多问,杨淑君已经转身消失在了夜色里。
*
与此同时的太原王府。
烛火幽暗,满室静谧。
榻上的袁姬还在昏睡,元季遥和元谧、元询兄弟已先行离去。
元谕独自坐在一片幽暗之中,静静思索着三公主他们的话。
——二哥此时就该去跟陛下闹一闹。
——陛下看似是去安抚陆丽华,实则是在捧杀陆氏。
——今日之事,明眼人都看得出来是陆丽华之过,可陛下不但没有怪罪她,还去安抚她,看似是保她,实则在害她。
——陛下越宠陆丽华,别人就越会觉得陛下是因为忌惮陆太后才包庇她。众人只会恨陆氏,而非陛下,陛下给陆氏拉仇恨,就是在捧杀陆氏。
元谕揉了揉眉心,头疼欲裂,突然,榻上传来低低的梦呓之声,
“殿下救我,殿下救我……”
元谧回神,快步行至榻前,“小枝儿。”
袁姬脸挂泪痕,哭着醒来,看清元谕后,扑进他的怀里,“殿下,我的孩子是不是没有了?”
元谕抚着她的头发,“别难过,孩子以后还会有的。”
袁姬哽咽道:“我实不知做错了什么,惹得陆贵人如此厌恶我。”
元谕默然,这是他之过,陆丽华小心眼,妒心强,他若早早与她割席决裂,也不会连累袁姬至此。
“我不会让你平白受辱的。”
袁姬泪眼朦胧,她本以为殿下还念着与陆丽华的旧情,没想到他心中还是有自己的。可陆丽华身份今非昔比,可能还是未来的皇后,殿下不值得为她冒险。
“我虽痛心于孩子,可更担忧于殿下的处境。陆贵人是太后的侄女,又得陛下宠爱,陛下本就猜忌殿下,殿下若因我之事让陛下对你更加心生不满,殿下的处境不就更艰难了吗?”
元谕自嘲道:“我纵是处境艰难,可若连自己的女人和孩子都保不了,我还算什么男人?我一定会给你个公道的。”
袁姬鼻子一酸,“殿下。”
……
夜深时,司空穆光将要就寝之时,屋中突然来了一位不速之客。
“姨父。”
穆光心中一惊,秉烛看清突然翻窗而入的人是元谕时,心中一惊。
自当年废帝失败后,元谕行事愈发谨慎,为免皇帝猜忌他与朝臣结党,平素都不大与朝臣来往,今日深夜暗访,定有要事。
“殿下,你怎么现在来了?”
元谕一揖到底,“甥儿有事,想请姨父解惑。”
穆光扶起他,“是为袁姬之事?”
元谕点点头,简单转述后,便请他给自己拿主意。
穆光抚须沉思了片刻后,道:“我倒觉得公主他们说的有道理,殿下就是该去陛下跟前闹一闹。”
元谕蹙眉道:“陛下本就防我至深,如今又做出要保陆丽华的模样,我现在去闹,若是落入陛下给我下的套,我的处境只会更加艰难。”
穆光摇摇头,意味深长道:“殿下这样想就错了,陆丽华入宫月余陛下都不曾召幸她,怎么袁姬刚刚出事,他就开始关心陆丽华,做出要保她的模样呢?”
元谕心中一动,“姨父的意思是……”
穆光提醒道:“陆丽华是太后的侄女,如今三长制争议未定,陛下需要太后助力,所以不能在此时与陆氏翻脸,让陆氏女蒙难。”
“宠她、保她的样子是做给太后看的,让太后知道,无论陆氏做错什么,他都不会怨恨,不会清算陆氏,让太后无后顾之忧的助力他推动改革。”
“但是我们谁都不知道陛下的真实想法,若殿下此刻做出冲冠一怒为红颜的荒唐模样,反倒更能降低陛下的对你的戒备。”
元谕蹙眉沉思着。
穆光继续分析道:“一来,若陛下真爱陆丽华,真心要保她,也不过是斥责殿下几句,觉得殿下就是个耽于女色,为个女人就敢跟皇帝叫板的无脑废物,不再提防殿下,殿下可保平安。”
“二来,若陛下只是装样子,殿下便可借要陆丽华血债血偿的态度,与陆氏割席,来向陛下表忠心,这是修复陛下和殿下兄弟情的好时机。”
元谕豁然开朗。
因当年废帝之事,皇帝一直很提防他与陆氏的关系,这些年都是太后在保他。
可太后年纪大了,一旦驾崩,难保皇帝不会清算自己,他现在处境艰难,必须缓和与皇帝的关系。
他远离中央多年,也拿不准皇帝对陆氏的态度,这样闹一闹,或许还可以试探出皇帝对陆氏的真实态度。
若皇帝不在乎陆丽华,那他就必须尽快跟陆太后割席,向皇帝表忠心,以免日后陆氏倒台殃及自己。
陆丽华,就是他向皇帝宣誓效忠的投名状。
穆光继续提点他,“何况,陛下不是说了吗,这事儿只能殿下自己出手讨回公道,意思就是,无论你对陆丽华做什么,他都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元谕心下了然,颔首道:“多谢姨父教导。”
*
翌日一早,宫人们都去为陆丽华承宠而去道贺。
明锦没有去,整理着今日要给太后诵读的文书,她实在看不惯陆丽华那小人得志的模样,何况陆丽华跟她有仇,她去了也是自取其辱。
王芸儿无奈叹了口气,对她道:“她的地位比你高,又看你不顺眼,你哪怕去做个样子呢?脾气这么倔,在宫里可是要吃亏的。”
明锦不以为意道:“我什么脾气,阿母还不知道吗?”
王芸儿笑了笑,揉了揉她的脑袋,安抚道:“行了,知道你什么脾气,光华殿那边我会派人打招呼,你现在去太和殿一趟,把这个交给陛下。”
明锦面有不乐,“怎么要我去送?我不想见陛下。”
一想到他昨夜在陆丽华宫里留宿,她心里就一阵恶心。
王芸儿提醒她,“明锦,入了宫,你就要明辨自己的身份,你是我看着长大的,跟自己的亲女儿一般,我能容你的牢骚,可换了其他人,还容得下你吗?”
明锦默然,不再倔强,把东西接了过来。
到了太和殿,她本想把东西转交给徐贞风后就离去。
可不想才走了没多远,徐贞风便又把她拦了回来,难为情道:“陛下说,要崔才人亲自给他送过去。”
明锦面有难色,纠结片刻后,心道,完不成任务回去也没法儿交差,去见皇帝又不会少一块肉,去就去。
太和殿内弥漫着馥郁的沉香气息,今日闻起来,明锦却觉得这香味分外腻人,或许是因为沾染了女人浓重的脂粉气,便显得不纯粹了。
明锦在殿中已经站了有一刻钟了,元晔始终自顾自伏在案上写着什么,没有搭理她。
她站的有些腿麻,就悄悄抬了抬腿活动一下。
就在这时,元晔终于抬起了头,“你今日过来,一句话不说,掉头就走,是因为我昨夜留宿光华殿的缘故吗?”
明锦立刻站直,冷冷道:“这是陛下的自由,奴婢无权过问。”
元晔看着她,淡淡笑了笑,“阿锦,你会因为我宠幸陆丽华而愤怒,而嫉妒吗?”
明锦觉得他简直不可理喻,他的女人才会为他争风吃醋,才会为他嫉妒,她为什么要嫉妒?
而且,他包庇杀人凶手,都不觉得自己有问题吗?他竟然还笑得出来,到底是帝王无情,还是被美色迷昏了头?
“这虽不关我的事,但我的确很愤怒。”
元晔苦笑了一下,他本就不该以此试探她,她从不会因为自己宠幸其他女人而嫉妒,也从不为他争风吃醋。
他放下笔,静静看着她那带着一丝气鼓鼓模样的小脸,恍然想起她小时候不服气的模样,一如既往的倔强可爱。
“你在愤怒什么?”
明锦问他,“让受害者哭泣,让加害者得意,这难道是符合君道之事吗?”
元晔嘴角挂着若有若无的笑意,听她说着。
明锦继续不平道:“君道者,天下之至公。陛下贵为君主,却处置不公,有失君道,令人失望。”
原本宠溺般听她说教发牢骚的元晔,在听到这句话时,嘴角的笑意突然滞住,脸上的神情转瞬五彩纷呈。
他猝不及防起身,奏折被带翻一地,膝盖撞到了案脚,一阵锥心之痛,他却顾不得疼痛,沉步走向明锦。
明锦看着那道向自己逼近的高大身影,心口悬起。
她太放肆了,她又说错话了。
元晔在离她数尺距离处站定,眼神带着沉沉的压迫,一字一句问她——
“你刚刚说什么?”
明锦被盯的心里发毛,硬着头皮道:“陛下处置不公,有失君道,令人失望。”
“不是这一句,是上一句。”
元晔的眼神颤抖着,紧盯着她的眼眸中,有激动、有期盼,还有,一丝恐惧。
明锦怔了一下,看着他的眼睛,鬼使神差道:“君道者,天下之至公。”
元晔心口在狂跳,“是谁告诉你的这句话?”
明锦一懵,被他给问住了,她也不知道从哪里听来的,只是刚刚脑子里莫名迸出来这句话,她就脱口而出了。
“我不知道。”
元晔眼神一黯,复杂的情绪中,有失望、有受伤,还有一丝庆幸。
她没有想起来。
元晔突然自嘲一笑,对她背过身去,他在期盼什么,又在害怕什么?
他好怕她想起来,又好怕她想不起来。
“陛下?”
元晔恢复了平静,“东西留下,你退下吧。”
明锦一头雾水,把东西给他放在书案后,就匆匆退下了。
元晔看了一眼她的背影,神色带着深沉的无奈。
阿锦,我到底该拿你怎么办呢?
……
夜里,元晔又梦到了前世。
他梦见自己第一次见她的时候,她对他的到来欢天喜地的相迎。
“公子。”
元晔讶然看着眼前明艳娇媚的小女郎,在这笼罩在子贵母死残酷祖制阴影的宫廷中,人人对他避之不及,这是唯一一个会对他的到来欢喜相迎的女子。
可当小女郎看到他的脸时,笑意却慢慢僵硬,继而是疑惑不解。
“你是谁?”
她傻乎乎地问着。
元晔才意识到,她可能是认错人了。
他告诉她,“我是皇帝。”
小女郎吓得脸色惨白,立刻跪倒在地,把脸深深埋下。
他让她起身。
她却摇摇头,说她等的人不是皇帝。
他问她在等谁?
她却把脸埋的更低了。
那时的她单纯可爱,在他身边服侍时,总是没大没小的,还带着一股子傻乎乎的无知无畏,她不觉得皇帝有什么了不起,甚至觉得他很可怜,长年累月被困在宫里,竟然连邙山都没见过。
她总爱跟他讲她故乡的故事,讲洛阳的邙山青,洛水长,却从来没有对他讲过初见那一夜,她真正想见的人是谁。
她似乎在等一个人,所以始终不肯接受他。
……
嘹亮的鸡鸣唤醒了清晨,元晔在那记忆中为数不多的甜美梦境中醒来,看着泛起鱼肚白的天空。
她终于又来到他的身边了。
这一次,哪怕她是抱着杀他的目的入宫,他也不在乎。
宿命已经开始流转,她终将知道,她与陆聿之间,不过一场镜花水月,她早晚会成为他的皇后,再度为他诞下继承人——
第59章 胜局已定
皇帝夜夜留宿光华殿,陆丽华风头正盛,已然是专宠之势。
陆丽华得宠后,愈发狗仗人势,恃宠而骄,几次三番跟皇帝撒娇,闹着要把明锦调入自己宫中做宫女。
这可把明锦给气得不轻,陆丽华就是想故意把自己调到她身边慢慢折磨吧?
不过元晔没有答应,毕竟明锦是太后宫里的人,太后身边的阿猫阿狗都是尊贵的,何况是个女官?
他即便是皇帝,见了王芸儿都得恭恭敬敬叫声阿母,哪有资格调用太后的人?陆丽华想要明锦来侍候自己,那得自己去求太后。
陆丽华一听就怂了,她被太后打怕了,哪儿还敢跟太后要人?
明锦心知自己现在已经被陆丽华针对上了,陆丽华得势后,肯定会千方百计折磨自己,她身份低微,必须选一个嫔妃投靠,来分夺陆丽华的宠爱,保全自己。
后宫之中,没有比陆氏女家世更显赫的嫔妃,唯一能跟陆丽华抗衡的,只有陆顺华。
只有陆氏女能斗倒陆氏女。
在家中的时候,陆顺华就屡屡被陆丽华欺辱,入了宫还要被她压上一头,如今见皇帝日日宠爱自己最讨厌的人,心里一定很不甘。
她们争的是皇后位,无论谁做了皇后,都不会放过另一个,陆顺华若想活下去,就必须跟陆丽华斗。
她只要去怂恿怂恿,陆顺华就一定会奋起争宠。
想到这里,明锦就来了一趟金华殿。
陆顺华临窗而坐,自己跟自己下棋,一副云淡风清的模样,丝毫不因陆丽华得宠有任何低落怨怼之态。
明锦走到她身边,看了一眼棋局道:“南风不竞,黑子怕是要输了。”
陆顺华抬头,看到是明锦后,便换上了笑脸,请她入局,“那姐姐可有法子帮黑子反败为胜?”
明锦在她对面的落座,“黑棋先手,可此局中的白子却更有优势。”
陆顺华单手支颐,“落子无悔,自是要谋定而后动。”
“光华殿先得陛下宠爱,也在贵人的谋定之中吗?”
陆顺华淡然一笑,“姐姐,我知道你此来是为了什么,你想让我去争宠对吗?”
明锦语塞,低下了头。
陆顺华摇头道:“我知道姐姐是担心自己被陆丽华迫害才急于扶持我去争宠,可我不会去争的,我巴不得陛下再多宠爱宠爱她。”
明锦微微尴尬,“果然什么都瞒不过贵人,可陛下日理万机,根本没空理挨个去了解后宫的嫔妃,在这宫里,你不争不抢,就没法儿引起陛下注意。你不主动去争取,陛下又怎会爱你?”
陆顺华嘴角噙着笑,玩味般打量着明锦,“我曾听闻姐姐被太后派人掳入宫中,太后此举的用意为何,姐姐应该很清楚吧?”
明锦点头,陆太后原本是想让自己入宫来给陆氏女借腹生子的,见不能成事,这才一下子送了两个陆氏女入宫,想来就是希望下一任皇帝,从她们陆氏女肚子所出。
“帝王之爱,是荣耀,也是毒药,若真是那么好,姐姐怎么不要?不就是因为姐姐知道那子贵母死的祖制吗?姐姐都怕死,难道我不怕吗?”
明锦摇摇头,“你是太后的侄女,即便生子,太后也不会杀陆氏女。”
“错了——”陆顺华自嘲道:“在太后眼里,我们这样的庶女不值一提,都不过是她权力路上的垫脚石,她根本不在乎我们的性命,别人家的女儿死得,陆氏女也死得。”
明锦神色一滞。
“如果我先生下儿子,太后会毫不犹豫的赐死我,把我的儿子交给陆丽华抚养,捧她做皇后。反之亦然,如果陆丽华先生下儿子,太后也会毫不犹豫的赐死她,把她的儿子交给我抚养,捧我做皇后。”
陆顺华嘴角挂着几分鄙夷的笑意,毫不客气的嘲讽,“所以,傻子才去争宠。”
明锦脑中嗡嗡,以前在陆家的时候,陆顺华一贯是伏低做小,收敛锋芒,她一直觉得她是个和善温顺的老实孩子,可这段时间,倒是让她对她改观了几分。
她不是生性卑微,只是懂得在恰当时机,做出最有利于自己的选择。
“我们现在就是赌,赌谁在后宫先生下儿子,不过现在陛下对她已然是专宠之势,她生子的可能性要高于后宫的每一个人,陛下可真是要把她给爱死了。”
陆顺华自嘲般笑了起来,笑的心酸、笑的无奈、笑的不甘。
明锦微微动容,恍然意识到是自己短视了,她小看了太后的歹毒,也小看了这位陆三小姐的心机。
陆顺华表面一副柔柔弱弱,与世无争的乖巧模样,心中却如明镜一般,比起没脑子又贪慕虚荣的陆丽华,这一位的心机城府更加深沉。
她应该是喜欢皇帝的,可为了自己在后宫的长远,又必须把心爱之人推给她最讨厌的女人,让他们去恩恩爱爱,只待陆丽华生子被赐死后,她就能抚养她的儿子,登上皇后位,扬眉吐气。
可若是真喜欢的话,谁会甘心把自己的爱人拱手让人?
陆顺华心里也该是痛苦难过的,却还能做出一副云淡风轻,不以为意的模样,不愧是陆氏后宅厮杀出来的庶女,能忍常人之所不能忍。
明锦心中赞叹,陆氏未来的家业,怕不是要靠这个不起眼的庶女撑起。
“姐姐,承让了。”
陆顺华落下最后一子,黑棋虽得先手,白棋胜局已定。
*
这一日,陆修昂首挺胸,神采奕奕步入华林园。
近期陆丽华得宠,他便愈发洋洋得意,好似皇后位已经是他姐姐囊中之物,把陆聿踩在脚下已近在眼前了一般。
陆丽华已经在小亭子里等着他了,她如今身份不同,不得出宫,她生母又身份卑微,不配入宫,她与宫外唯一的联系,就只能指望这个弟弟了。
“我让你找的东西,你给我找来了吗?”
姐弟二人一见面,陆丽华就迫不及待的问他。
陆修摇摇头道:“那东西哪儿那么好找,姐姐,你怕什么?你若生下长子,就是未来的太子、皇帝,你避什么孕?别再吃出个好歹彻底绝孕了。”
陆丽华提醒道:“你傻啊,生了长子我就得死,我还怎么做皇后?”
陆修蹙眉,有些不乐意道:“姐姐,你若能生个儿子,就是我的外甥,我就是未来皇帝的亲舅舅,还愁我不能位极人臣?姐姐怎么能怕死?”
陆丽华气的差点一口老血喷出来,恨不能现在就掐死这个弟弟,让他重新投胎做人,若不是因为太医监都是太后的人,宫里没人敢给她避孕之药,她也不会托这个不争气的弟弟在宫外给她找药。
狠狠给他头上来了个暴击后,骂道:“你个没良心的小畜生,光想着你自己的前程,就让我去送死,你怎么不去死一个试试?”
陆修捂着头,被打的嗷嗷叫。
陆丽华一脸恨铁不成钢的模样,她这般聪明,怎么会有这般猪一样的弟弟?
他都不想想,她先生了儿子,那是给陆顺华做嫁衣,陆顺华若得势,是向着他还是向着陆聿?
他们都是庶出,母亲再得父亲宠爱又如何呢?父亲的权势也都是依附太后,她不得太后喜爱,父亲也不会向着她。
可太后身体愈发不好,想来是没几年好活了,太后一旦驾崩,日后宫中不还是皇帝说了算?
她只要不生儿子,又一直霸占着皇帝的宠爱,等太后死了,这后宫之中就是她说了算。
她只要慢慢把太后熬死,就能出人头地,扬眉吐气。
“我再给你几天时间,你赶紧把药给我找过来,我不能一直不让陛下近身。”
陆修不可思议道:“什么?姐姐,这段时间你这么得宠,陛下都没碰过你?”
陆丽华恨不得抽他两个嘴巴,“他一碰我我不就有怀孕的风险吗?你还没给我找到药,我敢让他近身吗?蠢货!”
陆修被骂的脖子一缩。
陆丽华语重心长道:“我不能一直不与陛下同房,他就算再喜欢我,可若我一直不给他,他也早晚会厌倦我,去找其他女人发泄的。到时候,没有陛下的宠爱,又不得太后欢心,我在宫里就全完了,你的前程也完了。”
陆修也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信誓旦旦道:“放心吧姐姐,我一定给你找到药。”
陆丽华心中大喜,又嘱咐他处事小心,切莫声张后,方转头往宫里走去。
于此同时,元谕也结束了与元晔的谈话,准备出宫。
宫道上,二人好巧不巧的又撞到了一起。
再见元谕,陆丽华明显有些心虚,纵然是个侍妾的孩子,可也是他的骨肉,他心里多少也会怨恨自己吧?
元谕也远远看到了她,依旧挂着那副玩世不恭的笑意,主动唤她道:“丽华啊。”
眼见躲不过,陆丽华便做出一副泫然欲泣的的模样,故作愧疚道:“殿下,袁妹妹还好吗?那天的事,我真的不是故意的。”
元谕莞尔,宽慰她道:“一个贱妾罢了,我原本就不打算让她生子,又怎会为她怪你?”
陆丽华心中一喜,立刻抬起头,他的话听起来似乎并无恼恨之意,这样看来,他对袁姬也没几分真心,好好拉拢他,日后还是能为自己所用的。
“殿下不怪我就好,我也是见殿下宠她,一时嫉恨,才失了分寸,怪只怪我一心都在殿下身上,想来殿下能理解我的心意吧?”
元谕似笑非笑地看着她,想起刚刚与元晔的谈话……
“陛下不要给我个交代吗?”
“太后已然罚过她了。”
元谕怒极反笑,“那也叫罚?陛下不想要孩子,可不代表我不想要,我的人,只有我能欺负,动了我的人,就得付出代价,我的孩子没了,自是要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元晔默然。
元谕言辞进一步试探,“别说她只是帝妾,哪怕是皇后,我也不放在眼里。陛下若是不忍心,我自会作计除之。”
元晔微蹙了一下眉。
元谕故意做出一副失了理智的模样,道:“臣弟此来,只是提醒陛下一声,并非要征得陛下同意。还是陛下真的那么喜欢她,不舍得?要为她与我兄弟反目?”
元晔的终于有了反应,却不是因为元谕想除掉陆丽华,而是痛心于他还是这般不信任自己。
“当年我便说过,这皇位,你要取则取,无令他人有也。我连帝位都不与你计较,又怎会为个女人和你反目?”
元谕眼神一动,看来闹一闹是对的,皇帝果然亮出他的真实态度了。
“当年之事,我从来都没有怪过你、恨过你,这些年我对你百般优待照顾,你却仍不信我是真心待你,可我若真要杀你,你今日还有机会站在我面前吗?”
元晔言辞恳切,推心置腹。
“二弟,这么多年来,不是我在猜忌你,而是你一直在戒备我。你我兄弟,何至于此?”
元谕心下轰然,多年前的记忆侵袭入脑。
陆太后欲废帝,囚帝于暗室,召太原王元谕入宫。
当时的元谕毕竟年少,心性轻狂,自以为胜券在握,便得意洋洋前往暗室,想看看元晔狼狈落魄的模样。
两个同样年幼的少年在暗室中对峙,一为阶下囚,一将登大位。
他以为元晔会怨恨、会愤怒、会恐惧,可却见他端坐暗室,默诵经书,不悲不喜,坦然面对。
他蹲在他面前,不解地问他,“你不怕吗?”
废帝,便是死路一条。
元晔竟是笑了,他神色坦然,握住他的手,言辞恳切。
“二弟,哥哥从未怪过你,也不会恨你。”
“外戚当道,你我兄弟年少,受制于人,无力反抗。这皇位,你若想要,便自取之,保我元魏祖宗基业,莫要落入外姓之手,我便死而无憾了。”
年少的元谕看着他的眼神依旧敌视,心里却莫名痛了一下。
废帝失败后,元晔竟也毫无怨言,依旧对他友善关爱,及他出镇洛州之时,更是亲自送他出京,殷殷嘱咐。
那一刻,元谕就知道,他比不上元晔,一辈子都比不上。
他没他沉得住气,也没他能忍。
这么多年来,他一直觉得元晔就是个彻头彻尾的伪君子,对他的友爱都是装样子,心里明明恨不得杀了他,却能一直在天下人眼前演好这出兄友弟恭,母慈子孝的戏。
而现在他知道了,元晔的确是众兄弟中最适合做皇帝的。
当年废帝计划失败,不是失算,而是必然。
他是真的比不上他。
……
此刻,他看着一脸娇羞模样的陆丽华,陆氏大势将去,皇帝风头正盛,他必须尽快跟陆氏割席,或许,他是该给皇帝交投名状了。
“听闻你最近正是得宠,我以为你早忘了我呢。”
陆丽华眼波流转,语气有几分小得意,“陛下要宠爱我,我也不能拒绝不是?”
“不过你也要小心一些,我见袁姬流产,便不免会担心你。”
陆丽华娇媚一笑,见四下无人,便走近他附耳轻轻说了几句话。
元谕故作惊讶道:“原来如此,看来陛下是真心爱你,我也是男人,换做是我,佳人在侧,是万万忍不了的。”
陆丽华掩口一笑,“不过也不用太过担心,陆修会帮我解决的。”
说着无意,听者有心,元谕意味深长一笑,“那我便放心了。”
把陆丽华哄走后,元谕压了压心中的恶心,平复下情绪后,准备出宫去。
一转身,便看到明锦不知何时已经站在了他的身后,脸色冷漠,语带鄙视。
“袁姬的孩子是被陆丽华害没了,你还能跟她勾搭成奸,你真让人恶心。”
元谕冷嗤,并不因她的辱骂而动怒,反问她,“那你说我该怎么做?”
明锦忿忿道:“给她报仇,保护她,让她不再被伤害。”
元谕点点头,赞可道:“你说的很对,我是该为她报仇。”
明锦一懵。
“我儿之命,不会如此轻贱。”——
第60章 三长制成
时值隆冬,永安坊往来的各方客商依旧兴致不减,街上人群牛马络绎不绝。
得了陆丽华嘱托后,陆修便日日到京城各处寻找安全有效的避孕良方。
这民间的偏方自是比不上宫廷御医所制,可宫中御医都是太后的人,肯定不会帮她避孕。虽说陆家的府医水平也不差,可若让府医配药,自然瞒不过陆鉴,陆鉴知道了,太后也就知道了。
此时陆修也不得不在外寻药,可民间大多是给青楼女子所用的虎狼偏方,陆修是万不敢拿去给陆丽华冒险的,若是把她吃坏了,是瞒不过定期请平安脉的太医的,届时,太后不会饶了他们。
元季遥手捧热茶,坐在临街二楼的窗边,远远看着愁眉苦脸走在街上的陆修,嘴角勾起一抹玩味的笑意,她摘下头上一支珠簪,漫不经心的往楼下一扔。
陆修垂头丧气,心情正是烦躁之时,什么东西从天上掉下,刚好砸到了他的头上。
他眉头一皱,就要骂人,却见三公主正在二楼窗前焦急探身往外张望,立刻双眼放光。
“公主。”
陆修看清人后,便像一只花枝招展的孔雀,兴奋伸手跟她打着招呼。
元季遥心里翻着白眼,面上却是故作惊讶地笑道:“陆郎,你看到我的簪子了吗?刚刚不小心掉下去了。”
陆修被那一声娇滴滴的陆郎唤的是心神荡漾,他看着地上的簪花,立刻捡起来吹了吹,又捧在手心擦了擦,欢呼雀跃道:“公主你等着,我这就给你送上去。”
元季遥看着撒腿往楼上跑着的陆修,嘴角勾起一抹鄙夷的笑。
楼梯传来一阵咚咚咚的脚步声,随即,陆修便气喘吁吁站到了她的面前,手上捧着那支珠花。
元季遥娇艳一笑,随手拿过簪花,往发髻上一插,巧笑道:“多谢了。”
陆修看的微红了脸。
元季遥扶着发髻上的簪花,忽而道:“也没个镜子给人瞧,你帮我看看,我这花戴正了吗?”
陆修立刻慇勤的凑上前,看着那如云的鬓发,结巴道:“有,有一点歪。”
元季遥便直接把身子凑近他,娇嗔道:“那你帮我正一正。”
陆修看着突然靠近自己的公主那娇艳的面容,修长的脖颈,若隐若现的雪白,不由咽了咽唾沫。
以前他年纪小,公主总当他是弟弟,不愿搭理他,只愿意跟那些年长的公子郎君们玩,公主于他,是可远观不可亵玩的,如今他除官入仕,早就是个大人了,也该够资格做她的裙下之臣了吧?
他小心翼翼伸手,学着那些风流公子的模样,帮她把簪花戴正,将要收回手之时,元季遥却突然拉住了他的手,惊呼道:“你的手怎么这么凉,大冷天的在外边走了那么久,定是冻坏了吧?”
陆修连连摇头,“公主,我不冷,你摸摸我身上可热了。”说着就拉着她温软的小手往心口上放。
元季遥抽回手,笑道:“行了吧,坐下,我请你喝杯热茶暖暖手,当是谢谢你帮我送花。”
陆修受宠若惊的落座,“多谢公主了。”
侍者端来新的茶具,为陆修倒上茶,又新添了几样精致的茶果。
陆修端起茶饮了一口,北人食酪,南人饮茶,北朝是游牧民族南下,即便入主中原,也不改草原风俗,权贵皆饮酪浆,并不流行品茗。
因这些年有不少南朝士子投奔北朝,朝廷厚待南来士子,才在宴会上同时准备酪浆与茗茶,故而有些北朝贵族中也渐渐开始流行品茗,可陆修还是难以忍受茶的苦涩之味,也不知道三公主怎么会喜欢上喝这些东西。
元季遥又帮他斟满,边倒边问,“你怎会在此出现?”
陆修看着又被倒满的茶杯,心中叫苦,暗呼今日有水厄了,“我受姐姐之托,帮她找些东西。”
元季遥秀眉一挑,“找什么东西?”
陆修闭了闭嘴,吞吐道:“这我不能告诉公主。”
元季遥脸一沉,故作不高兴道:“你有事瞒我,就是拿我当外人,既是如此,茶也别喝了,你走吧,我不跟不信任我的人来往。”
陆修连连摇头,心急解释道:“不是不是,这是姐姐的秘密,要是我自己的事儿,我肯定事无钜细告诉公主,可姐姐的事儿,我不能随意泄露。”
元季遥依旧脸色不高兴,不为所动。
解释了半天后,陆修怕她真生气,以后都不理自己了,索性心一横道:“好了,告诉公主了,我是在帮姐姐找药。”
元季遥这才展颜一笑,“找什么药,我府上也有不少珍稀药材,看看我能不能帮上什么忙。”
陆修心想,公主府上的医师也是医中圣手,说出来说不定能帮帮自己呢,他四下张望了一番,神秘兮兮道:“避孕的。”
元季遥故作惊讶的掩口。
陆修愁眉苦脸道:“公主也知道那祖制有多残酷,陛下还没有子嗣,姐姐如今又这般得宠,她若生下长子就是死路一条,她能不怕吗?”
元季遥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所以你刚刚在街上,就是出来寻药的,可民间那乱七八载的药能用吗?你别把人给吃坏了。”
陆修道:“我这不也是没法子吗?太后知道姐姐敢避孕,肯定会打死姐姐的,所以我只能在外边找,不敢让家里知道,可到现在也没找到合适的。”
元季遥叹了口气,“说来我和她都是被太后压迫的可怜人,看她日夜担惊受怕,我也于心不忍,你别在外边乱找了,回头我让府医配了给她送去。”
陆修眼睛一亮,“公主有法子?”
元季遥掩口一笑,“那是自然,否则你当我这些年是怎么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的?”
陆修大喜过望,她私生活放纵,却从不曾有孕,想来是真有什么仙丹妙方,可是——
“公主为什么愿意帮姐姐?”
元季遥故作伤心的叹了口气,道:“你也知道,我这辈子都被太后给毁了,太后不喜欢的,就是我要拉拢的,太后讨厌她,陛下现在又这么宠她,我当然要帮她啊,以后她若得势,能忘了我的好处吗?”
陆修眼睛一亮,信誓旦旦道:“公主别难过,等我姐姐做了皇后,就一定让你跟驸马离婚,脱离苦海,到时候公主就改嫁给我,我一定好好疼爱公主,不让公主委屈。”
元季遥咯咯笑了起来,“你?我纵是不介意,可陛下大约是不会允许我改嫁你的。”
陆修脸一垮,能尚公主的都是显贵世家的继承人,他一个没有继承资格的庶子怎么配尚主?
随即又自信满满道:“公主不用担心,等我姐姐做了皇后,陛下就看得上我了,我就能位极人臣,一定能配得上公主。”
元季遥面有不信,摇了摇头,“是吗?我可不信,陆聿才是陆氏的嫡长子,只要有他在,哪儿有你出头的机会?”
陆修脸色沉下,眼神有几分不甘心,这世上要是没有陆聿就好了,当年,他怎么没一病死了呢?
“公主相信我,我一定能让自己配得上你。”
元季遥眼神一动。
陆修又大胆拉住她的手,见她没有拒绝,愈发心神荡漾道:“公主,你可得等着我,我一定会让自己配得上你。”
元季遥娇媚一笑,指尖从他手背划过,不置可否,陆修全身已然酥倒一片。
*
与三公主商量好之后,陆修又抽空进宫了一趟,把公主的意思转告给了陆丽华,只是配药需要时间,可能还要等几天。
陆丽华心中大喜,先前袁姬出事时,公主就那般帮她说话,如今又这么帮她,她们果然是天涯沦落人,惺惺相惜啊。
“我在这宫里没什么朋友,公主也算是我一个知心人了。”
陆修又道:“好了,现在最大的问题解决了,下一个要解决的就是陆顺华,只要扳倒她,就没人跟姐姐抢皇后位了。”
陆丽华皱起眉,“虽说陛下不喜欢那小贱人,可有陆聿护着她,我能拿她怎么办?”
陆修恶念一起,心一狠道:“干脆一不做二不休,把陆聿毒死算了,只要陆聿死了,陆顺华就没靠山了,我也能成为陆氏的继承人。”
到时候,他就配得上三公主了。
陆丽华吃了一惊,这蠢弟弟可真敢想啊,连忙捂住他的嘴,斥道:“你疯了吗?他死了,你能活?”
陆修不以为意道:“太后本来就想扶持我制衡陆聿,他只要死了,就算太后怀疑是我下的手,也会捏着鼻子保我,毕竟,若是我们都死了,陆氏就后继无人了。”
陆丽华被他疯狂又大胆的念头吓的不轻,痛骂了他一顿,让他不要轻举妄动后,就让他滚出宫了。
出宫的路上,陆修越想越觉得毒死陆聿,是自己出人头地的好机会,可他与陆聿关系不佳,平南王府常年谢客,他在宫外没有下手的机会,不由烦躁不已。
与此同时,明锦从尚服局返回长春殿。
临近年关,宫中各处都忙的是热火朝天,明锦刚去了一趟尚服局,把太后新制的衣服拿了回来。
回去的路上,远远看到陆修模样鬼鬼祟祟的,眉峰微蹙。
这混小子整天游手好闲不做事,现在又在宫里乱窜,指不定又在打什么歪主意,把手上的衣服全交给身后的宫人,便悄悄跟了上去。
*
尚书台,朝臣关于三长制的推行争论不休。
如今皇帝专宠陆氏女,给足了太后面子,只要下一任皇帝是从陆氏女肚子所出,太后还何须担忧自己驾崩后,皇帝会清算陆氏?
故而近期精神好了一些后,陆太后就开始积极促成新政落实。
秘书令李凭制定三长制度后,陆太后今日亲自主持朝会,命公卿大臣商议,希望在年前定下这道国策。
魏国早期为了平衡胡汉矛盾,是以宗主督护负责户籍事务。汉人宗主大量收容流民,为自己开垦土地,因此掌握了大量土地,聚集流民自卫,大量隐匿人口,逃避赋税。
过去,宗主们为了隐匿人口,往往是将邬堡中的几十家人报做一户。
而三长制便是规定以“家”为单位,五家为邻,设一邻长,五邻为里,设一里长,五里为党,设一党长,将大户分成了小家,此削弱宗主的权力,把他们隐匿的人口全都成为朝廷的编户齐民。
自耕农的数量增多,就能减轻土地兼并的情况,维持国家稳定,保障朝廷的赋税和劳役来源,增加财政收入,加强皇帝的中央集权。
但是,三长制却会大大侵犯汉人宗主的利益,削弱世家豪强的势力,因而遭到汉人世家的强烈反对。
中书侍郎荥阳郑崇为首的汉人世家反对的态度尤为强烈。
郑崇认为此令推行,各邬堡地主必然反抗强烈,会再度引起天下大乱为由,坚决反对。
李凭却认为,此令的推行就是让百姓看到平均徭役、省却赋税的好处,只要百姓支持,就不会跟着地主造反,朝廷推行政令也会顺利的多。
京兆王元显则是鼎立支持,认为旧无三长,惟立宗主督护,所以民多隐匿人口,官吏与各地豪强勾结,欺凌百姓,避强侵弱,如果实行三长制,于公于私都有好处。
尚书令崔允虽不反对新政,却担忧旧制实行已久,若是贸然变法,恐怕会在民间造成混乱。
在争执最为激烈的时刻,陆太后当机立断,一锤定音——
“设立三长,使课税有标准,赋税有固额,让地主隐匿的百姓走出邬堡,去开垦自己的土地,打击那些心存侥幸,投机取巧的地主豪强,如此利国利民的良策,有何不可?”
百官不再争执,三长制就此确定。
散朝后,郑崇神色尤忿忿,“李凭那小子,不过是爬上了太后的凤榻才有了今日,有什么好得意的。”
崔允提醒他道:“以诋毁你的对手,来轻视他的能力,只会降低你的水准。”
郑崇尤忿忿不平。
……
离开尚书台时,元谕看着陆聿远去的背影,跟上了他。
“大表哥,今日朝会,你怎么一句话都不说?”
陆聿神色淡淡,“你不是也一句话都没说吗?”
元谕淡然一笑,“今日三长制落地,汉化改革中最难的土地问题终于算是解决了。”
陆聿面色如常,一声不吭。
元谕又道:“太后觉得未来的太子会从你们陆氏女腹中所出,因而积极推动改革,可若陆氏女生不出儿子可怎么办呢?”
陆聿终于有了反应,“你想说什么?”
“没什么?”元谕戏谑一笑,主动提醒他道:“季遥先前跟我说,她那天在街上看见陆修在鬼鬼祟祟寻药,他不是善茬,你可得当心他。”
陆聿眼神一动。
元谕投给他一个意味深长的眼神,抬步离去。
他言尽于此了,他对陆聿的性命没有责任,陆聿能不能逃过这一劫,就看他自己了。
……
陆聿一路思索着元谕的话,往宫外走去,心中隐隐不安,元谕不会莫名奇怪跟自己说那些话,他跟三公主怕不是在合谋什么事。
陆丽华自作孽,不可活,他们若是只针对陆丽华报复,他也懒得管,可明锦先前与三公主走的很近,若也牵连其中的话……
走出一段路后,又掉头往宫中走去。
与此同时,明锦也从宫中往尚书台方向走来,她跟上陆修后,见他去太和殿外转了一圈,跟一个面生的内监聊了几句。
他行迹奇怪,恐会对陆聿不利,她得想办法把消息送出去,便想来尚书台寻杨绍帮忙。
二人在宫道上撞了个正着。
这一次,陆聿没有回避,而是径直走到她面前。
明锦心中一乱,侧身想要避开他
陆聿却拉住了她的手腕,“别走,我有话问你。”
明锦低声提醒,“这是宫里,你先放开我。”
陆聿不放,“我只问你一句,太原王他们谋划之事,你有没有参与?”
明锦一懵,太原王他们有在谋划什么事情吗?
她想着陆修的奇怪行迹,试探着反问,想要再套出陆聿的话,“怎么,你怕我和他们一起坑害你的妹妹?”
陆聿蹙眉,他们果然有事瞒着自己,提醒她道:“离他们远一点。”
明锦正色道:“陆氏种的因,终要由陆氏食其果,我不会参与,但我也不会制止。”
陆聿松了口气,松开了她的手腕,“这样最好。”
转身离去。
明锦莫名怅然,看着他的背影,纠结之后,还是忍不住唤了他一声。
“哥哥。”
陆聿脚步一顿,没有回头。
她还愿意这样唤他,或许,也是因为除此之外,她没有其他方式称呼他了。
“当心陆修。”
她淡淡提醒了一声。
又是他。
陆聿反应平静,对她淡漠说了句,“你既然选择了入宫,那以后在宫里,就该彻底与陆氏分道扬镳。”
他是死是活,她都不要参与——
三长制改革争论借鉴参考自史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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