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剖白
但很可惜的是, 最终,鼓足了勇气、准备面对那些问题答案的林骥, 并未真正等来他的避之不及。
因为,就在殷琬宁揉着再一次哭得红肿不堪的双眼,整理好了自己的情绪,想要认真回答他的那个疑问的时候,莹雪突然来敲了门。
莹雪并未进来,当然也并不会看见房内姿态暧昧的两人, 就站在厢房的门口,却宣布了另一件大事——
在被灰鹰及时救了起来、上岸后又及时做了溺水后急救措施的采露,在床榻上昏迷了数日之后,最终, 还是撒手人寰了。
这一下,殷琬宁的所有焦点, 自然而然便转移到了年纪轻轻便溘然长逝的采露身上。
林骥刚刚才退下了高热, 此时的伤口仍然还在发炎, 并没有第一时间下床, 去慰问好友谢珣。
但已无大碍的殷琬宁, 匆匆整理了自己凌乱的衣衫, 便抛下了他, 头也不回地去了。
谢珣已经先到了。
对于这个谢宅主人的态度, 殷琬宁又始终有些捉摸不透。
她自己昏迷了多久, 这期间采露主要是谁在照顾、谢珣有没有多去看采露几眼,她统统都不知道。
现在,即使想追究, 她既没有立场、也没有方法去追究了。
但到底,采露是为了谢珣而死的, 这个与陆子骥萍水相逢又多年来引为知交的风流公子,殷琬宁细细想来,对他,她其实是知之甚少的。
他曾惯混迹于风月场,杜尔姝也并不是他的第一个女人,自然也不会是最后一个。而未经人事的采露,遇到谢珣这样的风月老手,又是她的救命恩人,怎么能不沉迷不沦陷?
但,她殷琬宁又有什么资格去责怪谢珣呢?
她自己,才是最应该为采露之死负上责任的人……
如果没有她一意孤行,没有她非要带着采露出门,让采露听到那些不堪入耳的言论、看到无家可归只能卖艺求生的可怜的孤女们、看到邹氏因为貌美被林骅欺凌之后的下场……
每一个无端而怀抱恶意的碰撞,都无疑是在向身心都本就羸弱不堪的采露,狠狠捅刀子。
倘若没有她带她出门、没有那些遭遇,也许,采露现在还只是安安静静地待在谢珣为她准备好的天地之内,不会想到赴死这一条路。
再一想到这些,心如刀割的殷琬宁便忍不住扑到了已经盖上了白布的采露,那冰凉的身体上,失声痛哭:
“是姐姐害了你,是姐姐自作聪明害了你……”
一旁的杜尔姝又惊又怜,一面抹着眼泪,一面赶忙将还跪着的殷琬宁拉了起来:
“卫姑娘,快起来,你这是说的哪门子话,你,你怎么会这么想?”
殷琬宁此时摸到了采露冰凉的小手,那里没有一丝的温度,和采露决然跳入汾河之时的心,一模一样。
“是我,”她悔恨不已,“是我一厢情愿想要让她认清自己,是我一厢情愿想要劝她离开,我以为,她是被强迫才要留下的……”
“谁知道,她老早便起了轻生的心思,我以为带她出去散心,能帮她疏解压抑,”一想到那些,殷琬宁的心口便一阵一阵钝痛,“但……外面的风言风语,更是将她压垮了……是我不好,都是我的错……”
“卫姑娘,”此时,一直沉默的谢珣开了口,“采露就这样走了,我们都很伤心,但你也不用这般……这件事,说到底,都跟你没有任何关系。”
殷琬宁哽咽,这才回头朝上看向了高大的谢珣。
谢珣那双惯是风流潇洒、不知吸引了多少女子的桃花眼,布满了红血丝,眼角下垂,除了疲惫之外,也满满都是悲伤。
“东桓先生,”看见他这样,殷琬宁忍不住把先前自己没有说的话,索性说了出来,“若……我在七夕之前问你,能否放采露自由出去,你,会如何答我?”
一旁的杜尔姝用手中的巾帕拭去了眼角的泪水,听到她这么问,也不由一惊。
很显然,谢珣也同样没有想到殷琬宁会在这时说这样的一番话,那疲惫的双眼,直直看向还被她握在手中的、采露那毫无血色的小手,又凝视了很久,才缓缓道:
“我谢学琛,从来没有逼迫过女人。”
殷琬宁颓然,不知该回什么话。
她分不清,谢珣究竟说的是真话还是假话;
但,即使是真话,他口中的“逼迫”与采露理解的“逼迫”,也许本来就不是一个意思。
她是那个枉做的小人。
谢珣为采露办了一场极为奢靡又十分庄重的丧礼。从方圆百里请来了数位高僧大德,日夜为采露诵经超度;整个谢府,无处不高挂白绸、不表达着谢宅的主人,对这个早逝女子的无限哀思。
但祭祀的灵牌上,并未将采露与谢珣联系到一起,只有她自己孤零零的名字。
孑然一身而来,孑然一身而去,不再多沾染哪怕一分的尘埃。
采露穿着极为华贵但清丽至极的衣衫,被放入了金丝楠木的棺椁中,浑身上下纯白无垢。
那些她生前不曾被佩戴的、谢珣和杜尔姝精心为她置办的金银钗环,也重新郑重装点了她。还有那个她绣了许久、送给谢珣装下她遗书的香囊,也被殷琬宁珍而重之地配挂在了她的腰间。
即使明知是徒劳,仍旧要做得圆满。
裕王府里也派了人上门吊唁,以表重视和哀思。
七夕当晚,花宴画舫之上,殷琬宁与采露一同落水,其实引发的动静极大。但谢珣考虑着两个姑娘的清誉,并未对外透露过此事后续的半分消息,直到谢宅发丧,晋州城上下,才知道原来当日两名落水的女子中,有一名已经不治身亡了。
而殷琬宁则几乎一直都守在采露的灵前,不说话,谁来劝都没有用。
人与人是不同的,自然也无法互相共情,他们并不知晓采露对于殷琬宁这个从无知己的人来说,是多么特殊的存在。
更何况,在她的心里,即使不是她害死了采露,却也是导致采露早早轻生的极大得推手。
她再也不能为采露多做些什么了,那么,就让她守她几日,陪着也同样孤苦伶仃的她走完最后的路程吧。
这样,已经在黄泉路上踽踽独行的采露,也会少怪她这个才认识了几日的姐姐一点吧。
等到第七日、来诵经超度的高僧大德们都尽数离开后,
殷琬宁忽然叫了莹雪,为自己准备了丹青所需的纸笔和颜料。
采露已经躺在了冰冷的棺椁里,以后葬入黄土,期年之后留下的,也不过只有孤独的墓碑。
没有人还记得她生前那羞怯却勇敢的样子,没有人记得她曾经说过的那些话,也没有人再讲起她的故事,说起她这短短一生十五年里,无数的悲惨遭遇。
但,殷琬宁不想任由这样的事发生。
她擅丹青,却极少画人像,曾经在祖母乔氏过身之后,她为她画过一幅,裱起来之后,偶尔也会拿出来看看。
这一次逃婚,她不方便带画出来,但乔氏的音容笑貌,她永远都不会忘记。
这一回,她要在采露的灵前,为采露再画上一幅。
留个念想也好。
青丝、发髻,脸庞,黛眉、杏眼,采露在殷琬宁的笔下渐渐活了过来。
殷琬宁盈着泪光,看着画纸上跃然灵动的小姑娘,从几日来的缄默不语,慢慢,像敞开了话匣一般。
当此时,为采露停灵的堂上,退去了几日前的喧闹,正是空无一人。
落日的余晖即将散尽,太阳被黑夜渐渐吞没,晚霞氤氲,水静人定,一切都仿佛和七夕那晚,没有任何区别。
但到底变了多少,人心会知道。
等闲变却故人心,却道故人心易变①。
即使是夏日的虫鸣蝉嘶,此时也变得多了几分惆怅的喑哑,随着殷琬宁笔下的采露越来越栩栩如生,那些来自堂外的、非人的杂音,也便越来越细,越来越小。
她只顾着同画中的采露说话。
“我从前在书上在话本子上读过,说是人死之后下了黄泉,过了奈何桥,喝了孟婆汤,便会忘记所有的前尘往事,听阎王爷的安排,去进入新一轮的轮回转世。”
“忘记……忘记了也好。你虽然会忘记我,但让你忘掉从前在家中的那些日子、忘掉被亲爹卖去青楼的屈辱、忘掉亲娘在眼前跳楼自尽的痛苦,也是极好极好的事。”
“至于东桓先生和杜娘子……你想忘记,或不想忘记,我不知道,决定要你自己做,相信你做的每一个决定。”
“再投胎转世的话,希望你能幸运一些,生在一个和谐融洽的家庭里,父母双全,兄弟姐妹融洽和乐,从小在幸福中长大。有人为你遮风挡雨、为你保驾护航,让你不用小小年纪,便尝尽了人世间的冷暖。”
说到此处,早已动容的殷琬宁不由得一顿,长睫沾湿,殊不知自己不知不觉又落了两行清泪:
“不要……不要像我一样,千万不要像我一样。”
“我……我殷琬宁其实并没有什么资格关心你,做你的所谓引路之人……因为,我看似锦衣玉食,其实从小,我也是永远被忽视被欺凌的那个。”
“我的父亲殷俊是入赘到卫家的。他和我的母亲从始至终夫妻失和,父亲在家中从不给母亲留情面,他们成亲不足月,他便开始夜夜宿在了通房冉氏那处。”
“后来,我与冉氏所出的弟弟相隔不到半年出生。父亲与冉氏、与弟弟殷玮宁更像一家人,而只有我的母亲卫氏,独自抚养我,也只有她,视我为珍宝。”
“喔,不对,那时殷玮宁还并不叫‘殷玮宁’,依着卫家的字辈排行,他叫‘卫泓文’。”
“还有那个比他晚了一年半出生的弟弟殷瑜宁,那时,也叫‘卫泽文’。”
“而我自己呢,在母亲还未突然病逝的时候,我就叫‘卫娇’了,这是母亲亲自给我起的名字。娇者,柔嫩可爱,美丽娉婷,溺爱宠护也。”
“这是她对我的爱和期望。”
“在她突然病逝后不久,我的外祖父母也相继离世,卫家的所有资源和关系都统统落在了父亲殷俊这个赘婿的手上。”
“只是,他并不知足,光是在内宅里的威严和话语权远远满足不了他。他不仅仅要将那个靠踩着我母亲上位的冉氏扶正,还要将原本的‘卫府’改成‘殷府’,把我和两个弟弟的名字改回殷姓玉字辈,并且从此,极力抹杀了母亲在府上留下的几乎所有的痕迹。”
“那时我并不知道,注定在府中孤立无援的我,从小不被殷俊所疼爱、看入眼的我,为何没有被他扔回乡下去,任我自生自灭呢?”
“直到,我在不久前做的那场梦,才给了我答案。”
说到此处,手上也刚画好了采露衣摆上的最后一道褶皱,这幅人像,便工工整整地完成了。
墨迹未干,像是殷琬宁说起自己时的盈盈热泪,似诉非泣。
端正放下了画笔,她又长长、深深地叹了口气。
她继续说着先前的话题:
“因为自小被欺凌,我是向来都不敬神佛的。所以在我母亲丧礼上,那个来自洛阳白马寺的高僧大德圆清法师为我批的命,我也根本不信。”
“他说我‘天生凤命’,注定要入主中宫成为皇后,可当今天子与元后裴氏少年夫妻、感情甚笃多年,这皇后之位,又怎么可能轮到我的头上呢?”
“但,我却梦见了一年多以后发生的事。原来,皇后娘娘裴氏现在所怀的这胎不好,孩子尚未足月,便伤筋动骨,皇后娘娘母子俱亡。但天子又在娘娘的一年丧期刚满便迎我入中宫为后,但却在我与他的大婚当日,暴毙驾崩。”
“之后,我被权宦仇元澄诬陷克死天子,要去为大行皇帝殉葬,却是周王林骥救了我。但,天下又哪有只进不出的好事?”
“天子唯一的幼子即位,我为太后,林骥为摄政王,但暗地里,我却成为了他的禁./脔,日日被他淫,虐……”
“不仅如此,在那场梦里,我还知晓了自己的真实身份。原来,我并不是殷俊亲生,我的生父另有其人,就是远在幽州的卢龙节度使,谈承烨。”
“梦里的殷俊,在我几度落难时从未伸出过援手,他之所以这么多年都把我养在身边,也不过是图我‘天生凤命’,等到日后我入主中宫,好让他捡一个便宜国丈做做、恩荫他的那些亲生子女们罢了。”
“这,也是我一定要逃婚出来的理由。”
“留在长安,留在殷府,嫁给周王林骥,与梦里发生的那些事,又有什么区别?”
“自从出来了之后,我也时常午夜梦回,见到很多前世的片段。我虽然从来都看不清林骥的那张脸,但我知道,他前世里和未来,对我做下的种种兽./行。”
“我恨梦里那些事,我更深恨他。我不想嫁给他,我死也不要嫁给他,即使逃到幽州,我不能顺利与谈承烨相认,这一回,我也必须要赌一赌。”
“采露,你说,这千万分之一的可能,我能赌到吗?”
看着自己画上的采露,那张清雅昳丽的芙蓉面,殷琬宁忍不住呢喃。
“至于,至于骥哥哥……”
她又长长叹了口气。
“他是我被天神眷顾才能遇到的大善人,我也知晓,他钟情于我。”
“我是自私得很,明知道他的心,却只想着利用他的心,让他心甘情愿带我去幽州,去验证我的这场豪赌,究竟会是怎样的结果。”
“他说我说得一点不错,我就是恃宠而骄,我就是卑鄙无耻。明明对他没有感情,面对他捧出的真心,我不仅仅心安理得接了,还装出了感恩戴德的模样。”
“可我,我本来就不能对他人动心的呀……他为什么连这都不懂?还说什么,要拿我去官府来威胁我。”
“无情无义之人,本就是最不可能被威胁到的。”
“等你正式下葬的那日,我送你的路上,我就会悄悄走,自己去幽州,不带他了。”
“我不想再与他虚情假意了。”
“只是,不能见你顺利入土,你会怪我吗?嗯?”
与世长辞的采露当然不会回答她,她只能安安静静地躺在棺椁里,等待着人世间最后几日的归途。
但,听见殷琬宁这番肺腑之言的,却也不止采露一人。
还有站在堂外许久,准备给殷琬宁送些吃食的林骥。
第52章 离开
谢珣为采露选定的万年吉壌, 并不在城外谢家的祖坟里,而是另一处, 距离晋州十几里外的矮山丘陵之中,风水先生跑了很多天,才最终定下的地方。
听杜尔姝说,那里依山抱水,是绝佳的风水宝地,如果她自己也能寿终正寝的话, 她一定会让谢珣把她也葬去那里。
既是距离晋州城有十几里,那么自然需要乘马车前去。
因为早早便计划好了要在此时路遁,殷琬宁也早已做好了准备,让手上的伤处已经完全康复的莹雪, 收拾好了她们主仆二人的所有行囊,在为采露下葬的头一天的晚上, 悄悄藏在了谢府为她们主仆已经备好的马车里。
到时候, 她只需要在大队人马刚刚出发的片刻后便佯装腹痛, 又托词不能因为自己耽误了采露安葬的吉时, 顺势让大部队先行出发, 她去追赶。
但实际上, 她是要重新雇马车, 直直东奔、往幽州方向去。
而等到在车队里骑马前行的陆子骥反应过来时, 她与采露, 应该已经走到了下一处城池。
追不上她了。
千万不要怪她不告而别、翻脸不认人,她的初衷,也是为了陆子骥好。
那日陆子骥刚刚醒来时, 他们两人的对话,让她反复思量、深深相信, 以他的行事作风,是根本不可能就这么放了她走的。
她实在是不想再做这虚情假意的功夫,心安理得放任自己越陷越深。对陆子骥,她就要像当初在那聚宝赌坊里接连赢了大钱之后一样,保持头脑清醒,及时止损。
反正,以陆子骥这样的机敏多智,也能明白她这好聚好散的意思。
他肯定会明白的、也是能够想通的,否则,在她做下这偷偷离开的决定之后,他断不可能将那枚关系到她能否顺利与谈承烨相认的玉佩,主动交还给她。
对他,她到底还是心有愧疚的。
因而,在送采露入土为安的这日清晨,天还不亮的时候,一行人准备出发,她才主动找了一直凝着脸孔与谢珣低声交谈的陆子骥,单独说了话。
陆子骥也算是大病初愈,那张举世无双的面容算不上多好,从前那凌厉着看她的眼神,也少了很多锋芒。
“我听杜娘子说,”她逼着自己直视着他的眼眸,丝毫不为即将到来的不辞而别感到半分心虚,“为采露安葬的地方在山里。山中多蚊虫,又兼瘴气多、湿气重,骥哥哥你背上的伤才刚刚大好,可是……已有防备之策?”
与她四目相对的男人难得温柔一笑,道:
“既然已经扛过了高热,后续自然不会再有大碍,娇娇放心,我不妨事的。”
殷琬宁闻言,难得乖巧点头:“那就好。”
恰巧此时,灰鹰提着一个竹篮过来,陆子骥顺势说道:
“此去路程颇远,今日又是早起,你应该没吃什么东西。这些糕点你带在车里,路上饿了就吃,千万不能委屈了自己。”
先前他们从雍州去往武屏山的路上时,一路没停过,殷琬宁又确实因为他挨了一路的饿,那时他只让她受着,理所应当,从没有半分关心。
想不到,仅仅过去了月余,他也变得细致周到了不少。
只是,这些都与她无关了。
想到这可能是二人之间最后一次的“私相授受”,殷琬宁心头莫名一酸,赶忙让莹雪从灰鹰手中接过,怀抱着十分的真诚和明媚的善意,对陆子骥说了一声“谢谢骥哥哥”。
另一边,谢珣和杜尔姝都担心路途遥远、路上有变会贻误良时,于是大队人马,便比预计中还要提早,出发了。
而对于殷琬宁来说,这些并不重要,反正,她铆足了劲来演这突然腹痛的戏码。
杜尔姝见状关切不已,殷琬宁只一心挂念着采露的吉时,直直催着他们快快出发,她不需要请大夫,应该很快就能自己好转过来。
等到浩浩荡荡的送葬队伍消失在了自己的视野里,殷琬宁这才与莹雪上了早已备好行李的谢宅的马车,开口,便让车夫带她去晋州的租车行里。
那车夫并未如她预料那般,表现半分的犹疑或是拒绝,点头说了声好之后,马车便缓慢地开动了。
知道自己的计策大成,殷琬宁稍稍放下了一直悬着的心来,这才打开了陆子骥让灰鹰给她的竹篮里,那小小的精致的食盒。
是一碟莲蓉水晶糕。
这是当日,在雍州的花艳楼里,她很喜欢吃的一样点心,还一连吃了好多。
那时的她,刚刚才与陆子骥认识了两日,自己也还是个女扮男装的小厮,为了证明自己的粗俗不堪,吃这莲蓉水晶糕再困难,也要表演狼吞虎咽、囫囵吞枣;
而现在的她,已经在陆子骥的面前恢复了“殷琬宁”的身份,但她即将要做的,却是与他一刀两断。
水晶糕入口,香甜四溢,与记忆中那日的口感,并没有太大的差别。
只是,殷琬宁的心境,在经历了这段时日的种种之后,却是恍若隔世。
昨晚的她,因为今日即将到来的不告而别实在太过紧张和担忧,几乎一整晚都没有入睡,现在坐上了车,那压抑在身底的困倦,便毫不留情地扑面而来。
红日初升,清晨的阳光透过车帘一点点洒在她疲惫不堪的美人面上,加上这谢宅的车驾行驶得实在是过于迟缓,殷琬宁摇摇晃晃,竟然在不知不觉里,陷入了沉沉的梦乡。
一枕黄粱,庄周晓梦。
这一觉,漫长无垠,她睡得十分香甜,就连一个梦都没有做。
以至于再次醒来的时候,她依然还在恍惚不已。
睁开眼,殷琬宁看到的是一张陌生的床帷,她想揉揉模糊的眼看个清楚明白,却发现自己,似乎连手臂都抬不起来。
这……是怎么回事?
她不是坐着谢宅的马车,想要去找晋州城内的租车车行,好悄悄撇下陆子骥,一人独自上路去幽州吗?
大约,是她睡得实在太沉,之后被他们发现了,最后又将她带回了谢宅?
但眼前的天花板,又确实和先前在谢宅中的,完全不一样。
她此刻,不应该是在谢宅里。
还有,即使她再身娇体弱,也不可能一觉睡醒后全身酸软无力到手臂都抬不起来,这又是怎么一回事?
正当一头雾水的殷琬宁想要努力翻身、让自己看清楚眼前究竟是怎样的情况时,一声开门的“吱呀”,打破了她此刻尴尬的处境。
“醒了?”
这清新朗润,尾音带着些许沙哑的,不是陆子骥的声音又是谁的?
即使自己现在几乎是动弹不得,但只穿着寝衣,与陆子骥这个外男共处一室,她仍然能分出几分的心力,去为自己的名节担忧。
几声脚步后,陆子骥那张英俊无暇的脸,便出现在了她狭窄的视野里。
“我……我这是在哪里?”因为身上完全绵软无力,她说的每一个字,都是慢吞吞的。
陆子骥的神色,也还同过去那般的波澜不惊,可她看到了他瞳孔中倒映的自己,心中,莫名升起了一股不祥的预感。
陆子骥并没有立刻回答她的问题,而是俯身拉过了她身上的衾被,盖住她因为刚刚自己的乱动而露出的肩膀。
他的拇指上那枚扳指,刚好硌到了殷琬宁寝衣之下的锁骨处,有些硬,有些疼。
“我们已经到达并州了。”他这才缓缓回答。
“并州?”少女的嗓音虽小,可心中的震惊却大,“怎么,怎么会在并州了?我……我究竟是昏睡了几日?”
陆子骥又悉心替她掖好被角:“这是娇娇昏睡的第六日了。”
变化来得实在迅猛,中间经历的过程太多,殷琬宁的小脑瓜里,一时竟由轰鸣的惊雷炸出无数乱作一团的思绪,不知从哪里深想起问题的发端,才能让她彻底弄明白,这所有的一切。
“为何要撒谎骗我?”
但陆子骥并没有给他足够思考的时间,用那只戴了扳指的手拍了拍她此刻颇为僵硬又苍白的小脸,从事情的源头,同她一一整理起来,“还想要丢下我一个人,偷偷跑?”
“我……”殷琬宁嗫嚅。
其实,不需要深想,也应该知晓,她自己既然昏睡了过去,那被陆子骥发现她想要偷跑,不过是迟早的事。
“先前,你把我的玉佩还给我,”她依旧慢吞吞,一字一句说得含混不已,“我以为你已经明白,我那日同你说的那些话了,你要放我走。”
谁知他却明知故问:“什么话?”
“我,我身份特殊,”那些反复说过的话,都被她视作了至理名言,此刻即使她身不能动,她也始终认为自己的底气充足,“此行又十分危险,我……我不想再连累你了。”
却不想,陆子骥闻言一声冷嗤:“是连累?还是虚情假意?”
因为浑身无力,四肢百骸感官更加敏感,他出口的几个字甫一入耳,殷琬宁便头皮一麻,那浅色的瞳孔微缩,心下登时大骇:
“虚情假意”这四个特殊的字眼竟从他的嘴里说了出来,难道,他已经知晓那晚她对着采露自言自语说的话了?
可恶,实在是可恶,她当时以为根本不可能有人,才那样放心大胆、毫无保留地吐露真言的!
陆子骥似乎是看出了殷琬宁的惊惶,那只刚刚拍了她小脸的手并未移开,反而捧起了那处,让粗粝的掌心与她娇嫩的脸蛋紧紧相贴。
“没关系的,完全没关系的,”他的言语慢条斯理,看向她的眼里,又分明有光焰烈燃,“反正,我们早就是一条船上的人,即使你真的对我虚情假意,我也不会放任你一个人独自去涉险的。”
而到了这时,迟钝的殷琬宁才终于恍然大悟,她的眼睫微张,逼着自己鼓起勇气,继续凝视他的目光灼灼:
“所以,你可不可以回答我,我身上是怎么回事?为什么……睡一个觉,会让我全身无力?”
居高临下的男人此时却好整以暇,反问她:
“小娇娇如此聪明伶俐,为什么不猜一猜?”
如此态度,坦诚而无耻,殷琬宁怒火中烧,咬牙切齿地拼尽力气吼道:
“陆子骥!你怎么能如此卑劣!我,我殷琬宁,到底哪里得罪你了?”
最后的几个字声嘶力竭,她即使浑身酸软,仍然感到震颤不已。
“小娇娇,”与之相对的,是被她怒吼的男人,波澜不惊的双眸,他用拇指摩挲着她的下巴边缘,轻声说道:“你,真的想知道?”
这话却把她问住了,刚刚还顶在脑门的怒火,像是陡然从七月的盛夏到了腊月的寒冬,冷锋过境,只能苟延残喘。
想吗?……她不想的。
那日,陆子骥刚刚才从高热中苏醒过来时,他们已经为此吵过一次了。
话她都知道,道理她也明白。
她不想再听他说一遍,料想,他越说,便越会激起他不知从哪里来的怒意。
“那日,我哄你吃下的那一碟莲蓉水晶糕里,我加了迷药和软骨散。”他似笑非笑,“食用软骨散之人,浑身软若无骨毫无力气,行走坐卧皆需要旁人扶持,与废人无异。”
与废人无异……这样的滋味,仅仅从醒来到现在的片刻时光里,殷琬宁已经充分感受到了。
她不想这样,她要堂堂正正站起来,然后,再趁着这个疯魔起来不管不顾的男人不注意的时候,伺机卷铺盖再跑,绝不会回头。
所以,她现在要做的,是让他相信,自己已经真心实意知道“错了”,先对她放松警惕。
想到此处,习惯在他面前撒娇讨饶的少女,立刻便服了软,换了副面孔,娇嗓故意拖长了尾音:“骥哥哥……”
“嗯?”他果然很受用,“还说,我怎么了?”
“你是天底下最好最好的哥哥。”求饶夸赞的话,她说得清甜,脸上也配合地勉强笑着。
“现在才知道?”他的嗓音清冽。
“娇娇,娇娇好难受,”自己叫自己乳名,这也是她撒娇最惯用的伎俩,“骥哥哥,要解药……”
她以为自己足够真诚,嘴也足够甜,与他相处多日,他一见她撒娇,无论如何都能转圜态度。
谁知这一回,他又铁面拒绝:“不给。”
“呜呜呜……”她真的快哭了,实在是不敢想,这样下去要怎么办,“可是,可是我这样,没办法自理了呀……”
谁料,陆子骥眸色一沉:
“没关系,我会帮你的,反正这几天,也都是我帮你的。”
第53章 承诺
仍然躺在床榻上、浑身绵软无力的殷琬宁, 以为自己双耳也出了问题,听错了。
什么叫……帮?
帮什么?怎么帮的?
虽然现在的她浑身无力, 连翻身、抬手臂的力气都没有,可到底面上的表情和湿漉漉的眼睛,都是会说话的。
而她的这番惊愕难忍,自然而然,全部落在了始作俑者的陆子骥眼里。
目无下尘的始作俑者施施然俯身,在殷琬宁的眉心落下了一个轻巧的吻, 可她的眉心还是皱着的,他似乎并不知足,又吻了一下。
“是在发愁,应该怎么对付我, ”他才是那个掌控全局的人,居高临下的圣者, 从不让大权旁落, “还是在胡思乱想, 我刚刚说的那些话, 是什么意思?”
被猜中了心事的少女不想再多泄露半分, 紧紧闭着朱唇。
正在二人略显僵持的时刻, 门口又传来了敲门声, 是莹雪。
见到殷琬宁已经彻底醒了, 婢女莹雪自然欣喜不已。
但床榻上的殷琬宁瞥了一下后却将眼神收回, 并不愿多看莹雪一眼。
不得不说,陆子骥对她似乎有着读心术一般。见她这样的反应,他先是淡然吩咐了莹雪拿一些软糯的稀粥来, 等莹雪走后,又刻意俯低了身体, 与她那圆润的、当日被他狠狠咬过的耳垂只近在咫尺:
“小娇娇,看到莹雪,你是不是在想,是莹雪出卖了你,才把你在晋州要偷偷跑路的消息,向我通风报信的?”
她闻他此言,缓缓地翻了个不属于高门贵女该翻的白眼,贝齿紧咬,说道:
“也对,莹雪是你为我买来的婢女,她听你的话是最自然不过的。怪我遇人不淑,识人不清,把她当做了自己人。”
“不对,不对,”他又一次拿出了那传道受业的先生模样,循循善诱,引人入胜,“我对你,哪里需要用到‘明修栈道暗度陈仓’之法,杀鸡焉用牛刀。”
“你……”因为被他拿捏而怒上心头的殷琬宁,旋即自嘲一笑,“对,是我太笨,你看不上我,也很正常。”
他却在她说完后,轻轻将她额上的发丝梳理:“娇娇这是说的什么话,什么叫看不上你?”
“你我,本就是萍水相逢,”她的语气也渐渐恢复了平缓,“你也知晓我,我一文不名,没有什么值得利用的。而你呢,你英明神武富可敌国,想要什么样的女人没有?为什么偏偏,你就不愿意放过我?”
陆子骥那刚刚为她整理发丝的拇指和食指微微捻了捻,道:“再多夸几句,我喜欢听。”
他这样要求,她偏不应。
就不张口。就不。
“你是不是在想,”但他却不给她片刻喘息的机会,“我刚刚所说的那句‘帮你’,到底是什么意思?”
殷琬宁那双浅色的鹿眸圆睁,娇嗔一般瞪了他一眼。
这一瞪,不知又触动到了他心上的何处,只见他俯身又在她的光洁的玉颈上轻轻落下一个吻:
“小娇娇,若趁你人事不省对你作恶,不像是我君子的作风。”
“呸,”她忍不住啐了一口,“君子有四德,其中可不包含给手无缚鸡之力的人下药。”
自诩为君子的男人,果然气定神闲,丝毫没有计较她的无礼,幽幽道:
“但君子会感激他的救命恩人,不会对救命恩人冷嘲热讽。”
这言外之意浅显,再愚笨的人都能听出来,殷琬宁涨红了脸,不说话了。
“那日,你在采露姑娘灵前所画的那幅画,”他却另起了话题,“谢学琛问我能不能送给他,彼时你已经沉睡,所以,我便替你做主了。”
这话有些突兀,她理解了片刻,这才反应过来:
“所以,你是故意把玉佩还给我,让我以为我的计划进行顺顺利利,然后又暗中不动声色,引我吃你下了药的糕点?”
陆子骥却突然将食指抵在了少女柔软的朱唇上,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
“让君子来教你,这些都是阳谋,不是阴谋。”
良久,仿佛看出了她还有别的话要说,长指便又松开了。
“你怎么知道,我一定会吃那碟糕点?”她出于好奇。
“那是在雍州的花艳楼里,你几乎整碟下肚的莲蓉水晶糕,”他的嘴角噙了笑意,“你可是小馋猫,怎么可能会忍得住不吃?”
又被拿捏的殷琬宁舔了舔嘴唇,这才缓缓舒了口气,道:
“采露她……可都安葬好了?”
陆子骥点头。
“到底是我自私,”想起这些,她的眼前似乎渐渐起了一层白雾,“原本就应该好好送她最后一程,结果,非要趁着这个机会离开。现在落到了你的手里,是我自己的报应。”
“采露她不会怪你的。”他出言安慰。
“那幅画,”她慢慢、慢慢地眨了一下湿漉漉的眼睛,“送给谢东桓,也不是不可。虽然,我并不知晓他对采露用情到底有几分,但……我自认为,在这件事上,我也根本没有任何立场和资格去怪他。”
“怪他?”仿佛永远知晓全貌的他,难得露出了疑惑。
“你们这些男人,”她的话语里,满满都是嫌弃,“风流成性,三妻四妾,在万花丛中过……可怜采露要守着谢东桓那一点点的爱惜和怜悯,到最后,还认为是自己破坏了他与杜娘子。”
陆子骥面露不悦:“说他就说他,不要用‘你们这些男人’来一杆子打死所有人。”
说话时,他那闪动的眼神,又一次回到了当初那个凛冽锋利的模样。
是威胁。
殷琬宁读懂了。
但,一想到他当日听到她说要一个人上路去幽州的话后,发疯一般说的那些话,自己的这几日昏迷不醒,难道还能有什么好的下场?
罢了,她着实不敢细想,只能囫囵吞枣、一叶障目,选择她从前最擅长的“逃避”来解决问题。
她不想再与他纠缠了,毕竟在采露和谢珣的这件事上,她与他,本来就立场不同。要让陆子骥完全明白她与采露的想法,本身就是天方夜谭。
此刻的她,不过是人为刀俎,我为鱼肉罢了。
于是,殷琬宁不仅是闭上了嘴,同时也闭上了双目。
在这间并州的客栈厢房里,一时之间,便只剩下了陆子骥颇为浓重的呼吸之声。
闭上了口和眼,殷琬宁还真想有个什么东西,来直接将她的双耳也堵住的呀。
可事实却是徒劳,她甚至还清晰听到了衣料窸窸窣窣的声音。
“此去到幽州,马不停蹄,也应该还有十余日的路程。”与动作相反,他的言语倒是正经至极,“不过,算算日子,你会在这途中来癸水,到时候赶路辛苦,也还是要停下来歇息几日的。”
听到此处,殷琬宁便再也忍不住睁开了眼睛:
“你……你怎么还把这些都记得?”
毕竟,有的时候,就连她自己,也是会弄错日子的。
但她的视线里却陡然出现了那枚信物玉佩,是他拿着它,在她的眼前左右摇晃:
“你不远千里也要山长水远去到幽州,是因为你的生父,就是卢龙节度使,谈承烨,对不对?”
即使已经深吸了口气,她也难得对他也这般不耐烦:“你既然那天都已经听到了,眼下又何必再来向我确认。”
“若是,他不与你相认,你该怎么办?”他继续问。
这回,她的回答变成了嗫嚅:“再……再说吧。”
“那么还有,即便他与你相认,”陆子骥一面说,一面将那枚玉佩要缓缓收了回去,“但是不同意你逃婚,还是要让你领了圣旨,老老实实与周王林骥成婚,你又该怎么办?”
殷琬宁却不假思索:
“卢龙乃河朔三镇之首,脱离中央的管辖已经有了近百年。我身为卢龙节度使的亲女儿,即便真的要做周王妃,谅他周王,也断不敢再欺侮我。”
“原来,”陆子骥剑眉一挑,“这就是你的如意算盘?”
殷琬宁尚未回应,却听见了莹雪敲门入内。
莹雪的手中托盘里已经放着一碗热腾腾的粥,她自然而然地摆在了殷琬宁床榻前的小几上,正要开口,却听陆子骥直截了当:
“我来喂她,你先出去吧。”
莹雪如应再次关上房门后,殷琬宁的肚子忽然不争气地叫了一下,在这个剑拔弩张的时刻,分外刺耳。
“饿了?”他明知故问。
她撅着小嘴:“我几天都没吃东西了,能不饿嘛?”
陆子骥那凌厉的眼角这才又爬上了笑意,将她从衾被里捞了出来,依靠在他的半边肩膀上,再用另一只长臂取了那粥碗上的小瓷勺,舀了粥,先吹凉,自己尝着可以入口了,再喂给她。
那是生滚鱼片粥,熬得滋滋入味,入口即化,若不是因为现在身上实在是绵软无力,殷琬宁很想一把抢过他手中的那只碗,直接大快朵颐。
可惜,她不仅抢不了,还要听着陆子骥一面喂粥,一面无情地嘲讽她:
“啧,等会儿我让莹雪来替你好好沐浴吧,这么几天都没洗,身上都有点臭了。”
臭?他居然还有脸嫌弃她!
再一深想,从前都是他嫌弃她身上用了香露太香,虽然她自己根本就闻不到,而这一回竟然变了过来,多少甚至有几分生趣。
但即使这样,她依旧气鼓鼓嗔道:“还不是拜你所赐!”
完成了喂食任务的陆子骥却放下碗,顺着刚刚的姿势,将她继续抱紧:
“我如果不用这种手段,你这个口是心非的小姑娘,可要抛下我,一个人去投奔你的生父了。”
殷琬宁被他抱得喘不过气来,继续咬着牙,并没有接他放软的态度、明显的示好:
“哼,刚刚你自己也分析了,我,我这次去幽州,也算是前路茫茫。我这不是抛下你,我是在为你提前做一个了断,到时候,我在幽州遇到的所有困难,是绝对绝对绝对不会连累到你的。”
“放心,”他的语气倒是轻松写意,“我有预感,到了幽州,你一切都会顺顺利利的。”
殷琬宁依旧没有松口的意思:
“可是,即便如此,对你来说,这也不过是个拥立之功而已。”
此话一出,陆子骥却不知为何又笑了:
“按我朝律令,士农工商,一旦定下,世代相传。我就算是把家里的生意做到了九州万方天下第一,在你们这些官家子弟面前,也照样是低人几等的。娇娇,你瞧不上的区区‘拥立之功’,对于我来说,也许就是改变我此生命运,唯一的机会。”
这话有些过重,而显然,这又是他第一次在她面前展露如此功利的一面,殷琬宁若有所思:
“那……既然我对你改变命运如此的重要,你怎么还,还要这样对我?”
她当然是指软骨散这件事,不用说明白,想必他也是清楚的。
但他的回答却是直白的:“脚在你的身上,你是会跑的。”
说完,他又亲了一口她浅色的鬓角:
“为了防止你这只煮熟的鸭子飞了,我当然只能出此下策。”
殷琬宁毫不领情:
“你不是嫌我身上臭吗?怎么现在,还不放我?”
“莹雪再伶俐,也只是个弱质女流,”他清润的声音一字一句灌入了她的耳,“要她一个人伺候你沐浴,恐怕有些困难。”
只一刹那,她便从脸红到了脖子根,因为想起了他先前说过的那些话,唇舌也开始哆哆嗦嗦:
“你……你不会真的,真的要?”
“嗯?”他又将嗓音压低。
“不如,不如你就把解药给我,我答应你,我绝对不会再动抛下你的心思。”
既然现在变成了陆子骥非要上赶着来送她,那么,她心中对他的那点小小的愧疚,在他这连番的操作之下,便已经荡然无存了。
到时候,如果真的出了什么事,她不仅要连累他,她还要狠狠连累他。
“不够,”他似乎看出了她眼里的狡黠,依然没有放过她的意思,“为了惩罚你的不告而别,光是答应我这个,是远远不够的。”
但她又实在忍受不了继续像这样浑身绵软,便急急说道:
“我发誓,如果我抛下你陆子骥独自去了幽州,那我与生父谈承烨,永世都不会相认!”
这样的毒誓,让这个男人很满意,他点了点头:
“乖,真乖,但还是不够的。”
她黛眉一拧,颇有些气急败坏:“还不够?”
尾音都在颤抖。
只听他慢条斯理地说着:
“娇娇答应我一件事,我立刻就把这软骨散的解药给你。”
罢了,毒誓都发了,还有什么她做不到的?
殷琬宁的语气,颇有些慷慨赴死的味道:“说,你说吧。”
他幽幽说道:
“以后,若你知道了我不得不欺骗你,答应我,你一定要相信,我有自己的苦衷。”
心急得到解药的殷琬宁哪里会分心思去想陆子骥那话中的深意,斩钉截铁地点头之后,便欢欢喜喜让他给她喂服了解药。
一直等到重新泡在了浴桶里,感受温热的浴水濯洗掉身上和头上的污垢和尘埃,殷琬宁这才开始回想起他的那番话。
他,欺骗她,苦衷?
她思来想去,仍然是想不明白。
她只知道,在采露下葬之前的几日里,她曾找到了杜尔姝,单独说过一晚上的话。
采露的自尽,对杜尔姝也有深深的打击,也许是和殷琬宁一样觉得自己间接害死了采露,也许是采露的遭遇让杜尔姝也忍不住心有戚戚。
彼时的殷琬宁,连自己的心都无法平静,又因为一直将自己对身世和对前途的忧虑都深深埋在心底,杜尔姝说起这些,她又如何能安慰?最终,不过是两个人抱头痛哭一场罢了。
哭完之后,她们还说了很多旁的。
杜尔姝虽然出身青楼,可她性格温柔大方,从不会拈酸吃醋,她并不是谢珣的第一个女人,也知道以谢珣的脾气,她也绝不可能是谢珣的最后一个女人。但当下,只有她一人有资格陪伴在谢珣的身边时,她便做好自己的本分,其余的,一概不去多想。
而到了此时,殷琬宁也忍不住好奇,问杜尔姝对谢珣究竟有没有感情,若是有,又怎么能如此大度地容忍谢珣这样?
杜尔姝抚摸着她头上那颜色稍浅的发丝,并没有正面回答她的问题。杜尔姝的美目闪烁,明明也只二十出头却仿佛看尽了世间的沧桑变化,只说人的烦恼通常都是因为经历太少而想得太多,这些事,本就与她卫郊无关,她又何必自寻烦恼?
对啊,自寻烦恼。
反正陆子骥的那些似是而非的话,她听不明白,若真的到了需要明白的那一天,她再去想再去明白,就好了。
但此刻身在自己的房中,默默坐在窗牗前的林骥,却很明白自己在要殷琬宁承诺什么。
前世,在殷琬宁失踪之后,林骥曾经四处寻找她而最终不得。
彼时的他,根本不知道、想不到她人会在何处,也不相信一个手无寸铁还身怀六甲的小女人,怎么会在短短数日的时间内,便跑得无影无踪了?
但他那时用了太多的时间和精力找寻殷琬宁,便稍微放松了一点统治的铁腕,先前被他强力镇压的仇元澄一党中有几名余阉死灰复燃,妄图再次夺权。
这件事并未闹大,也很快被林骥再次解决,却不想,远在帝国东边的卢龙节度使谈承烨却趁此机会,突然以“扫除朝中奸宦”为名义起兵。
□□国祚一百五十余年,到了德宗文宗朝时,边防早已废弛,各地藩镇雄踞一方,只是名义上听命于朝廷。朝中能自由调动且真正有战斗力的,也不过是神策军的几万人而已。
谈承烨起兵之后,帝国东边的防线节节败退,林骥亲自带神策军东进讨伐,路上因为宋度、裕王等人的推诿耽误了数日,快要到达前线时,却收到了来自谈承烨军中的一封书信。
那封信并未落款,而写信之人,却说殷琬宁已经与自己成亲,她腹中的孩子,日后顺利降生,也只会称自己为“父亲”。那封信从头至尾由殷琬宁亲笔书写,她的笔迹,林骥认得,绝不会错。
此番重生之后,终于要再次带殷琬宁面对幽州谈承烨一系的实力,林骥眉头紧皱,望着天上的明月,手中不断摩挲着她作信物的那枚玉佩。
那封信的口吻究竟是谁?而当时的殷琬宁,是心甘情愿为了气他写的,还是被逼?前世之事,到底如何?
一切的一切,也许会在此次去幽州后,找到答案。
第54章 幽州
之后发生的一切, 都确如陆子骥在并州时所料的那般。
殷琬宁与他们一行四人,一路往东北方向的幽州赶去, 绕着北边,避开了成德藩镇的势力。
在他们正式进入卢龙辖内之前,殷琬宁的癸水也如期而至。身体不适下,他们又原地停留了四日,才重新出发。
这期间,陆子骥对她并未逾矩, 两人白日里在车上时相对静默,偶尔闲谈几句。只有到了晚间歇息时,殷琬宁才会依照先前的约定,前往他的房中, 为他滴眼。
陆子骥抱着她的时候,眼神却一日深邃过一日, 殷琬宁看在眼里, 并未过问。
直到, 他们正式进入幽州的前一日, 忍了许久的她终于按捺不住, 问他, 才听到他的回答:
“等到你正式被你的生父认回, 有了堂堂卢龙节度使这个亲爹撑腰, 我可就不能像现在这样, 想抱你就抱你的了。”
想到一路的辛苦终于要拨云见日,殷琬宁心下喜不自胜,并未回答一语。
幽州是帝国东北部的边防重镇, 自古以来,便因为靠近北方的游牧民族的地盘而有重兵囤聚。□□开国后不久, 为了巩固边防,高宗皇帝仿前朝在边地多城设立节度使。节度使们手握着重兵,与朝廷的关联本就摇摇欲坠、岌岌可危,而近百年前一场由河朔三镇牵头爆发的巨大动乱,彻底将这层薄如蝉翼的窗户纸捅破,昔日盛极一时的帝国荣光也因此一落千丈。
这场动乱,到最后虽然未能撼动林氏的江山,却让各地藩镇彻底掌握了辖内的军权、司法权、财证权等等,各地藩镇节度使名义上还受天子委任,但在藩镇势力之内,实际则是或父死子继或夺权上位,基本与家天下无异。
各地藩镇中,以当年引发山河动乱的河朔三镇实力最雄、与中央朝廷的关系最薄;河朔三镇中,卢龙无论是兵力、财力还是土地,都是其中当之无愧的翘楚。
而无疑,谈承烨将幽州治理得很好,街道井井有条、街市一片繁华,不说晋州、蒲州、雍州等地远远不及,就连长安这座历经千年的几朝古都,在许多地方,都比不上幽州。
百姓们安居乐业,士农工商各司其职,就连接待殷琬宁一行人的客栈老板,脸上都洋溢着富足的劲头。
这样的景象,让殷琬宁更加对立刻与谈承烨相见相认,跃跃欲试。
不过,在初时那种“终于”的激动渐渐冷静下来之后,她还是决定,单独带着莹雪,去拜访城中的节度使衙署。
毕竟,她自己一介弱女子,若有陆子骥在旁,实在不好博取谈承烨的同情。而且在相认之后,有些话,她也不愿意当着陆子骥的面,同谈承烨说。
不得不承认,她的思量是有几分道理的。
到了衙署,那门禁处的差役一见是两个弱女子求见节度使大人,并未直接拒绝,只说进去通传,让殷琬宁和莹雪二人,在前堂稍事等候。
没有上茶,一心念着生父的殷琬宁也并不计较这些细节,又耐心等了好一会儿,没有等到谈承烨,却等来了一个娇俏的女声,由远及近:
“她就在这儿是不是?你们可别管我,我就要先会会她。”
话音刚落,一个身着樱草色襦裙的豆蔻少女,便出现在了殷琬宁的面前。
这少女穿金戴银,身量很小,但看向殷琬宁的眼神却颇为凌厉,直直瞪着她,仿佛恨不得要把她看穿一般。
而这少女的身后还跟了两名男子,初看皆是舞象之年,只是一个满身少年气举止热烈,另一个则翩翩公子相对沉稳。
殷琬宁实在不知他们是何人、这又是何意,也被那少女看得有些不耐,只缓缓站了起来,微微施礼:“阁下是……”
且听那少女一声尖细的冷哼:
“就是你,说你要求见我爹?你又是谁?”
她叫爹的,自然是指谈承烨了,看来,这也是谈承烨的女儿。
想到此处,殷琬宁又看了一眼面前这位出言张狂、眼高于顶的少女。
她有一双杏眼,一弯银钩一般的细眉,脸若银盘,口如含朱,虽不是什么大美人胚子,但再长几年,应该也能出落得亭亭玉立。
也不知,这少女与谈承烨的相貌,有几分相似?
既然是谈承烨的女儿,自然也就是殷琬宁同父异母的妹妹,她自然要客气一些。于是,又朝着少女再一施礼:
“妾姓卫,单名娇,冒昧求见谈大人,是想……与他父女相认。”
“父女?”
这话却是由那少年气的男子问出的。那少年浓眉大眼,疑惑起来,脸上的五官都皱成了一团,颇有些好笑。
不过此时的殷琬宁哪里顾得上笑,轻轻“嗯”了一声,继续刚刚自己的话:
“不错,妾……确是谈大人失散多年的亲女。”
“不可能!”那少女登时便瞪圆了杏眼,目眦微张,“我爹在与我娘成亲之前根本没有女人,他怎么可能还会有女儿,比我还年长?你肯定是个骗子,说,冒充我爹的女儿,究竟有什么目的?”
“兰兰,”那公子模样的男子却按住了少女的衣袖,语气颇为宠溺,并不失分寸,“莫要失礼。”
而后,又向明显僵住的殷琬宁微微点头,道:
“在下容向钦,这位,是谈大人的三公子谈会英。刚刚言语冒犯卫姑娘的,是谈大人的独女谈会兰。兰兰年纪尚小,不懂事,失了礼数,在下先代兰兰向卫姑娘道歉了。”
说着,容向钦换成了拱手礼。
殷琬宁只能耐着性子回礼。
又听那容向钦不疾不徐,继续说道:
“刚刚卫姑娘说,你是谈大人失散多年的亲女,凡事口说无凭,敢问卫姑娘可有……凭证?”
殷琬宁看出,这个容向钦大约是个讲理且说话有分量的,便立刻从袖笼中掏出了那枚玉佩:
“这是我爹,谈大人当年留给妾的阿娘的信物。妾的阿娘已经过身很多年,妾也是近来,才知晓妾的生父另有其人,这才赶到幽州来认亲的。若谈大人见到此物,一定就会明白的,妾之所言,句句属实。”
那枚玉佩放在殷琬宁的手中,她暂时还不想将它交给那三人,但那谈会兰却眼疾手快,就连身旁的莹雪都没拦住,那玉佩,就被抢走了。
“一个劳什子玉佩而已,”谈会兰轻蔑地打量着手中的玉佩,冷哼了一声,“谁知道这是从哪里来的。阿爹这几日带着大哥和二哥出城了,并不在幽州。不过,他回来了也没有用,因为你,”
说着,谈会兰突然将手中的玉佩往地上用力一掷,狠狠说道:
“根本没有任何机会见我爹,你本来就是假的,我阿爹这一世,都只有我阿娘一人!”
那青紫相间的玉佩不堪折损,登时便碎成了两块,殷琬宁眼见自己一路小心护着、不远千里带来与谈承烨相认的信物就这么被摔碎,又气又急,立刻蹲下身,要去捡那碎了的玉佩,不想谈会兰又动脚轻轻一踢,便将其中一半玉佩,生生踢出了两丈开外。
这样的奇耻大辱,殷琬宁哪里受的?泪水瞬间便决堤而下,莹雪也气不过,对谈会兰高声说道:
“谈姑娘真是好教养,纵使你对我家姑娘的话全然不信,也断不能如此无礼!”
“兰兰,”许久不发言的谈会英,此时也觉得甚为不妥,不由语气加重了一点,“人家卫姑娘,又没做错什么,你这是干什么?”
谈会兰细眉一拧,看着此时泪流满面的殷琬宁捡起了地上的半块玉,轻蔑一扬:
“她是个来冒充我爹女儿的冒牌货!哥哥们,我为什么需要对她客气?”
殷琬宁已经拾好了玉佩,在莹雪的搀扶之下,颤颤巍巍站了起来,一面强忍哭泣,一面对身量还矮她一截的谈会兰说道:
“我,我不是冒牌的!我若说了半句假话,自有天来收拾!”
梦境里,她曾在从林骥手中逃出来后,随卫远岚的陪嫁宫氏一并到了幽州,她知道她的身份,断不会出错的。
而容向钦也跟着脸色一沉,正要再说什么,却不想谈会兰翻了个大大的白眼,只留下一句“谁稀罕”之后,转身便走。
留下的容向钦满脸抱歉,又一施礼:
“卫姑娘,兰兰她就是这样的脾气。如果实在冒犯了卫姑娘,我再代她向你赔罪。”
“其实,这也不怪兰兰不讲理,”一旁也还在的谈会英定定说道,“整个幽州上下都知道,我爹与我早逝的娘亲鹣鲽情深,娘亲走后,他这么多年,都再无旁人。卫姑娘,你在这个时候突然出来说,他原来还有个这么大的私生女,不说兰兰,就算是我……我也很难相信。”
这两人虽态度温和,可话语的内容并没有半点信任她的意思,殷琬宁不禁又淌了泪,为自己强调:
“可是,可是我说的,句句属实……”
容向钦见状,眉头深锁,又沉吟片刻,才复道:
“兰兰有一句话是没有说错的,谈大人眼下,确实不在幽州。他是今日早晨才走的,这一去恐怕也要好几日才能回来。若卫姑娘想与谈大人当面说,可以在五日之后,再到这里来找我,我平日里,都在这衙署里办公。”
得了容向钦的一点体谅,回到客栈后的殷琬宁,依旧止不住掉着眼泪。
她想不明白,为什么从小到大的自己已经受惯了委屈,出来之后,受了委屈,还是要忍不住哭哭啼啼呢?
而此时,陆子骥又刚好不在客栈里。
殷琬宁一直坐在厢房里枯等,等到自己想通了,止了眼泪洗了脸,陆子骥这才推门而入。
但,她那双红肿的鹿眼自然瞒不过陆子骥,他只看一眼,便开门见山:
“小花猫,是不是在节度使衙署里,碰了一鼻子灰?”
自己受了这样的委屈,却还要被他这样调侃,殷琬宁心底那好不容易才勉强压下的难过,又再翻涌了上来,再次开始抽抽搭搭。
陆子骥见状,叹了口气,上来就把啜泣的少女抱住,轻吻她的额头,温柔问道:“怎么了?”
殷琬宁缓了缓,才把自己在衙署里被谈会兰刁难的事一说,陆子骥将她额前的碎发理至耳后,复道:
“小娇娇,你还是太心急了。你前脚带着莹雪刚走,后脚我就听客栈的其他客人说,说是谈承烨一早便出城去了,要几日才能回来。”
被他的马后炮噎住的殷琬宁鼓起了香腮,说起自己的急不可耐:
“可我,我就是想早点把事情了了,谁知道,谁知道居然会被欺负成这样……”
再想到那枚被谈会兰摔碎的玉佩,那可是卫远岚生前一直悉心留着的心爱之物,就这样被毁,殷琬宁更是悲从中来:
“玉佩这么重要的信物,被他们这些无知之人贬得一文不值,我,我怕万一谈承烨他不认我,怎么办?”
“不怕,娇娇不怕,”陆子骥俯身吻住她那又变得湿漉漉的眼睛,“有我在,不怕的。”
“光说这些来安慰我,有什么用呢?”这一次,捡回了丝丝理智的殷琬宁却躲开了,又从怀里把那碎成两半、被她小心翼翼收在巾帕里的玉佩拿出来,呈给陆子骥看,“这玉佩是我阿娘留给我的,现在被摔碎成了这样,又怎么办?”
他的大掌接过,仔细看了看,定定说道:
“明日一早,我去找幽州城里的金玉铺子给修一修,争取在谈承烨回来之前修好,好不好?”
这话殷琬宁听着舒心,顿了顿,倏尔点头:
“但,但我心里面依然在打鼓,害怕真的……”
清俊的男子只俯身吻住滑落在少女唇角的泪水,又拍了拍她因为害怕和担忧微微颤抖的脊背,说:
“放心,我早就说过了,一定会顺利的,嗯?”
殷琬宁吸了吸鼻子,不说话了。
陆子骥见状,又捏她鼻子,问:
“小娇娇,你真是一点都不关心你的骥哥哥。你也不问问,在你走之后到刚才,这么长的时间里,我都去做什么了?”
被说到哑口无言的少女,只能不屑说道:
“你可是向来神出鬼没,我与你又无甚瓜葛,才——”
“我是去帮你打听谈家了,”他习惯性地抢白,“你不想听听?这可都是与你的未来,息息相关的。”
一说这个,殷琬宁自然来了兴趣,水汪汪的鹿眼眨了眨,欣然同意。
原来,谈承烨的节度使之位,是从他的岳父鲍良杰手中接过来的。但是整个卢龙上下,却没有人认为谈承烨靠裙带关系上位,也无人不服他。
这其中的因由,除了鲍良杰当年三子皆丧、只有一个小女儿鲍思昕嫁给了谈承烨外,更重要的是,鲍良杰的这个卢龙节度使之位,本来也有谈承烨一半的功劳,在鲍良杰死后,他继承,完全合情合理。
而谈承烨也确如谈会兰、谈会英所说,一生只娶了鲍思昕这一个夫人,两人十分恩爱、举案齐眉,成婚后不久鲍思昕便有孕,但生下女儿谈会兰后却突发急病亡故。一年后,鲍良杰也意外去世,谈承烨顺利继承了节度使之位,受到了朝廷的委任认可,年仅二十九岁。
同一年,谈承烨在北上巡视与突厥边防的时候,在那里收养了三个因为被突厥人劫掠而家破人亡的男孩。他依着他与鲍思昕的女儿谈会兰的字辈排行,按照长幼顺序,给他们三人分别起名为“谈会荣”“谈会芳”和“谈会英”。
除此之外,谈承烨的身边还有一对父子,容蔚和容向钦,与谈承烨关系密切。这父子二人的身份也很特殊,是与当年鲍良杰和谈承烨发动兵变夺权、杀害上一任卢龙节度使栾越有关。
容向钦与谈会兰兄妹四人从小一起长大,他与谈会兰更是青梅竹马、两小无猜,谈承烨与容蔚在此事上十分默契,虽未正式为两人定亲,但整个幽州城都知道,日后两人会成为夫妻。这两人的年纪差了四岁,谈会兰今年刚满十三,等到十五及笄时,便会与容向钦完婚。
陆子骥听来、整理来的这些内容算是潦草,还直接省略了谈承烨当年在长安、与卫远岚分别后是如何在幽州这边发家的,可殷琬宁听得稀里糊涂,仍然觉得十分难以理解。
反正,谈承烨的三个儿子都是他在北境收养的,人尽皆知;只有女儿谈会兰是亲生,谈会兰有一个竹马,两人感情甚笃,日后一定会成亲。
而今天,她已经在节度使衙署里见过了亲女谈会兰、最小的养子谈会英和与他们关系密切、谈会兰的竹马容向钦。
谈会兰娇纵任性,谈会英心直口快、大大咧咧,至于容向钦,不仅容貌出色,年纪青青的行为做事已经极为稳妥周到。
想到还有谈会荣与谈会芳这两兄弟她素昧谋面,谈承烨也不知会不会顺利认下自己,殷琬宁的心中,仍旧是十分惆怅。
只有一个玉佩,也许真是缺乏了说服力,谈会兰他们不认,也不算太过胡搅蛮缠。
但,出乎她意料的,是陆子骥送给她的另一重惊喜和天大的助益。
就在那枚被谈会兰摔碎的玉佩用镶嵌金银的方式修复好、重新回到殷琬宁手中的同一日,陆子骥领了另一个人,来到了她的面前。
这个人不是别人,正是当年卫远岚的贴身婢女、如今还在冉氏身边伺候的妈妈宫氏。
第55章 往事
宫氏对自己现在的真正处境, 十分清楚明白。
二十多年前,她原本是殷琬宁的生母卫远岚的婢女, 很小就到卫远岚的身边伺候,与卫远岚相处十余年,也对卫远岚与谈承烨之事了如指掌。
也正因为如此,在当年卫远岚突然去世时,作为唯二知晓事情原委的活人,为了保守秘密, 她不得不主动投靠了爬床上位的通房、后来被扶正做了殷俊正室夫人的冉氏,甚至,还主动协助冉氏做了恶,交了投名状, 这才得以保全性命。
而她,也是在卫远岚身死、冉氏上位之后冉氏对卫远岚留下的旧人的全盘大清洗下, 唯一的一名幸存者。
十几年来, 她刻意对殷琬宁冷漠和无视, 并不是真真正正、彻彻底底地背叛了卫远岚, 她的内心, 也一直忍受着无底的煎熬和痛苦。
走上了这条路, 就没有回头的可能了。
她在等, 等一个机会, 可以将卫远岚之死旧事重提的机会, 不辜负自己这么多年来的忍辱负重的机会。
因此,当周王林骥突然上殷府向殷俊求娶殷琬宁、而后天子又迅速下旨赐婚时,宫氏知道, 这个机会来了。
殷琬宁做了名正言顺的周王妃,为母报仇, 便多得是机会。
但宫氏想不到,殷琬宁却在赐婚那日突然失踪,从殷俊的反应来看,又似乎对此事不太紧张。殷府这一个多月来气氛怪异,正当宫氏颇有些按捺不住、想要进一步探听消息时,她却在出府的事后,突然被打晕了。
再次醒来,她已经被捆住手脚,日夜不停往东北方走了十多日。带走她的人她认得,是那日与周王林骥一同上殷府来提亲的周王的护卫。
宫氏心中大惊又大喜,看来,事情比她预料中还要顺利。
她在进入幽州前,再次见到了周王林骥。林骥还如当日突然上殷府提亲时那般目无下尘,尊贵无比的周王殿下对她却只有一个多的要求,便是无论如何,都不要暴露他自己周王的身份。
忍辱负重十几年的宫氏,才不会花心思去考虑这天潢贵胄的目的,她只想帮卫远岚复仇、帮殷琬宁认父。在她看来,周王既携殷琬宁至此,那么便根本不会计较殷琬宁复杂的身世。在幽州之事顺利,她的最终目的才能得以实现。
卫远岚留下的唯一的骨肉,在殷俊和冉氏的阴影下委屈了十几年,终于有幸等来了这个真心疼她爱她的人。
宫氏十分宽慰。
果断应下林骥这并不过分的要求后,作为真心向主的回报,她便对他说起了当年,卫远岚之死的蹊跷。
时隔快要两个月,再见殷琬宁,宫氏百感交集。
两人抱头痛哭了许久,宫氏这才将当年卫远岚与谈承烨之事,一五一十地告诉了殷琬宁。
原来,谈承烨与卫远岚相识,是在卫远岚与殷俊已经定亲之后。
彼时的谈承烨,已经因为德宗宝历十七年那场四镇之乱和泾源兵变,而失去了从十岁起便教他武功和读书的师父。
他在京畿一带独自游荡了几年,镖局、钱庄、还有部分小地方的衙署里他都去当过差,但是始终因为缺乏门路而不受重用,郁郁不得志,也并没有成家娶妻。
卫家虽是望族,可到了这一辈人丁单薄,卫远岚的父亲卫祁和母亲袁氏一直疼惜女儿,在她的亲事上慎之又慎,直到她快要十八岁,都未给她定亲。
就在那年的科举发榜之后,他们很快便相中了刚刚高中进士、出身寒门的殷俊做赘婿。为了让女儿卫远岚婚后日子更加舒心,卫祁和袁氏便着手重新在长安买了一处新的宅院,上下修葺一新,好留给卫远岚和殷俊婚后所居。
刚好此时,还在游荡的谈承烨也主动抓住这个机会,做了那新宅子的护卫之一。谈承烨不仅长相出色,而且武功高强,为人冷静又颇有胆识,进了卫府后短短几日便很受器重。自然,他也被派去,做了保护大小姐卫远岚去到长安郊外的惠德寺上香的几名护卫之一。
而那日很不巧,就在卫远岚一行进入了惠德寺不久,寺内突然闯入了一伙山匪,扬言要将寺内的香客和僧众们扣做人质,用以抵抗剿匪的官府官兵。
是谈承烨,凭一己之力巧妙布局、冷静安排,这才在寺内只有长安卫府来的几名护卫会武的情况下,成功保全了所有人。
不仅如此,他还完全不顾自己的性命冲到大火里,救出了危在旦夕的卫远岚,两人也正是在那时,擦出了熊熊的爱火。
卫远岚是卫府独女,深受卫祁和袁氏的宠溺爱护。她虽然也是从小受大家闺秀的规训长大的名门贵女、外表温良贤淑,但实际上,她的内心十分叛逆,也从心底十分抗拒卫祁和袁氏为自己定下的这门亲事。
既然心中已经认定了谈承烨,即使对前路究竟如何一片茫然,即使明日就要永坠无间地狱,卫远岚也要今朝有酒今朝醉,和她心爱的男人做一回快,活的鸳鸯再说。
因而,也正是卫远岚的坚持和主动,谈承烨才抛下两人天差地别的身份和卫远岚即将出嫁的事实,冲破心中的犹豫和枷锁,勇敢与卫远岚在一起。
但,现实残酷依旧,那时的谈承烨虽与卫远岚耳鬓厮磨、海誓山盟,却并没有任何能力带卫远岚远走高飞。这一点,卫远岚也十分清楚,于是她决定放手让谈承烨出去闯荡,相信以他的能力,一定不会永远屈居人下。
谈承烨在走时,承诺过自己一定会闯出一片天,到时候再回来,若卫远岚仍然对他有情、愿意与殷俊和离后同他在一起,他一定会三书六礼、八抬大轿迎娶卫远岚过门;但如果卫远岚已经将这段不能见光的感情淡忘,与殷俊夫妻恩爱和睦,他只会安静离开,绝不勉强她。
之后不久,卫远岚发现自己有了身孕,刚烈如她,深深爱着谈承烨,绝不可能委屈自己与殷俊相处。
于是,在新婚当晚,卫远岚便直截了当同殷俊说,自己已经怀了别人的骨肉,她也知晓让自恃才高的殷俊做卫家的赘婿实在委屈了他,从此以后,他们夫妻二人井水不犯河水,互不干涉,图个清净痛快。
头顶青青草原的殷俊彼时也不过只是区区一个出身寒门的进士,就连功名都是刚登极不久的天子林驰看在卫家的面子上多给的,他自然不可能拿婚前便“红杏出墙”的卫远岚如何。
但男人受到如此奇耻大辱又怎么能自我排解和消化,转头,殷俊便与一心上位的通房冉氏搅在了一起,因而,冉氏所生的长子殷玮宁才只比殷琬宁小了不到半岁。
而卫远岚,一面悉心抚养她与谈承烨的爱情结晶,给她取名“卫娇”,一面静静等待着谈承烨信守承诺归来。
但世事无常,就在殷琬宁三岁那年,一直身体康健的卫远岚却突然一病不起,药石无灵,很快便撒手人寰。而一直到她死前,她仍然抓住宫氏的手,说自己从不后悔当初之事,她也坚信谈承烨一定会出人头地,她虽然看不见那一天,但请宫氏一定要替她的女儿,等回真正的父亲。
再之后,宫氏便投靠了冉氏,一面远远守护着卫远岚留下的幼女长大,一面一直留意着各处的动向。仅仅一年后,也就是刚刚在卫府被殷俊改为殷府、殷琬宁姐弟三人从卫姓改回殷姓后不久,外面传来了朝廷册封新任卢龙节度使的消息。
宫氏暗地里打听过,那卢龙节度使名叫谈承烨,名字、年纪和籍贯都与卫远岚到死都仍然深爱着的谈承烨对的上。
世事无常,若是卫远岚能再多活一年,可能一切都会不一样了。
但宫氏并未就此彻底放弃,因为殷琬宁在卫远岚的丧礼上,被殷俊专程从洛阳白马寺请来的高僧圆清法师批了命,她以后一定会入主中宫、当上皇后。
殷琬宁有了这块护身符,在殷府上的安危自然不需要担心,宫氏也彻底蛰伏下来,静静等待时机,告诉殷琬宁她身世的真相。
这一等,就是十三年,直到今日。
殷琬宁听完自己父母的故事,不由百感交集。原来自己那看似温良贤淑、不争不抢的母亲卫远岚,内心里竟然隐藏着如此多事。
眼下,自己与宫氏把这十几年的话说开,但是时隔十几年,谈承烨到底也已经重新娶妻生子,能不能接受她这个女儿,她却真的万分忐忑。
但因为有了宫氏,殷琬宁便多了七八分的底气。到了第二日,听说了谈承烨回到幽州的消息,她思前想后,还是只带了宫氏一人,再次前往节度使衙署。
这一次,谈会兰和谈会英都不在衙署内,只有容向钦一人在职,如那日约定的那般,礼貌地接待了她们。
而再次见到这位姓卫的姑娘的容向钦,却莫名预感到了,她很有可能真的是谈承烨的女儿。因此,在会客厅内安顿好她们主仆二人之后,他便急匆匆来到了后面谈承烨的书室。
刚刚从东北边的檀州巡查回来,有很多事都需要谈承烨亲自处理,听到容向钦的脚步声,谈承烨的心中难得烦躁。
毕竟,容向钦是这几个孩子里,最为踏实稳重的,怎么今日也如此不识时务,专挑他忙的时候过来打扰?
但,容向钦进门来一开口,就让正在奋笔疾书处理公务的谈承烨,彻底僵在了原地:
“大人,外面来了位姓卫的姑娘,说是……您失散多年的亲女儿,您,见还是不见?”
容向钦因为父亲容蔚的关系,自幼便在谈承烨身边,又因着谈会兰这个小青梅的身份,他看谈承烨,有看半个父亲这样的厚重。因此,在询问这有关谈承烨私事的问题时,他也格外小心翼翼。
他以为自己看错了。
在那个疑问说尽之后,他面前这位坐在书案前,向来如山一般沉稳巍峨的谈大人,那双如鹰隼一般凌厉深邃的眼,竟然红了,还隐隐泛着……泪光?
“快,”这个字,谈承烨几乎从喉咙里挤出来,“快让她进来……不,她在哪儿?我要亲自去见她。”
话音未落,那个在阵前指挥千军万马仍然游刃有余的节度使大人,竟然从大椅上深深一个踉跄,是容向钦眼疾手快,才稳稳将他扶住了。
此刻他才发现,谈大人,竟然还在微微颤抖。
另一边,在会客厅里坐了只片刻的殷琬宁,忽然听到了一阵沉重却急促的脚步声。跟那日的忐忑完全不同的是,此时的她虽然也心跳如雷,心情,却是格外平静。
但,在那高大的身影出现在门口、出现在她视野里的一刻,那维持了许久的平静,突然便化作了决堤的泪水,汹涌而出。
“谈……谈公子,”谈承烨出现,殷琬宁身后的宫氏却先一步上前,向谈承烨问安,“谈大人,十几年不见了,你……还记得奴婢吗?”
谈承烨却似乎充耳不闻。
他的眼里,现在只有这个几乎在他越过门窗看见她的同时,转头看向他的少女。
这张脸,和十七年前他一见钟情的、十几年来深埋在他心底的,那明媚又娇艳的脸,有七成的相似。
初见她时,长安刚好下了淅淅沥沥的小雨。
卫远岚在宫氏的伞下款款下了马车,正要进入卫府,不知从哪里,突然撞上来一个衣衫褴褛的五岁男童。那男童一声抱歉未讲,转身就要跑,被眼疾手快的谈承烨抓住。
原来,这是个小偷,惯用这样撞人又迅速偷跑的方式偷人腰间的佩环和钱袋。谈承烨幼时走投无路也曾做过小偷,本来犹豫着想要放了他,却听那如仙女下凡一般美颜不可方物的卫大小姐,轻飘飘说了一句:“先关起来。”
那时的他想,卫府的掌上明珠美则美矣,可惜不懂人间疾苦,这小娃娃若不是真的走投无路,谁又愿意做这偷鸡摸狗、见不得光的勾当呢?
当晚,他又从别的护卫那里得知,原来卫远岚并没有虐待这个孩童,反而给了好吃好喝,让卫府的大管家看看他哪里有天赋,将他收在了卫府,至少能学个一技之长。
原来,是他小人之心,曲解了这位卫大小姐的一番好意。
这之后,他的目光便再也无法从她的身上移开,直到他将她从火海中救出,她在主动探望他的伤势时,突然吻向了他为她灼烧的伤口:
“谈郎,我早就注意到你了,我想你也是的,对不对?”
那是身上第一个为了她才有的伤口,从此以后,身上每一个刀剑留下的痕迹,都是他为了建功立业后回去找她,披荆斩棘的勋章。
纵使时隔十七年,谈承烨依然能忆起她说的每一句话,说每一句话时,动人的模样。
眼前的姑娘,是她的女儿,是她给他留下的至亲骨肉。
粉泪婆娑,泪眼迷蒙,像极了当年他们分别的那日,她哭着握住了他的手,最后又狠心推开的样子。
“谈郎,我会等你回来,我会一直在长安等你。”
这是卫远岚对她说的最后一句话。
那时满怀热忱的他还不知道,这也将会是他们二人此生的最后一句话。
他常常为此痛不欲生。
又停了一瞬,谈承烨这才看向了少女身旁那另一张熟悉的、也和他一样经历了十几年的风霜后变了不少的脸,顿了一顿,才沉沉回道:
“是,是我对不起岚岚,是我对不起岚岚……”
这一刻,殷琬宁自然明白谈承烨这是将自己认下了,他看她的眼神里,充满了抑制不住的欣喜和慈爱。终于苦尽甘来的她,也再难自抑,上前几步,就扑到了谈承烨的怀里。
谈承烨还穿着一身软甲劲装,衣料硬硬的,但他回抱她的动作,却是温软如火。
那是慈父对儿女最深情、最真挚的拥抱。
也是在过去的十几年中,她从未在殷俊那里感受到的,不掺杂任何一丝杂念的拥抱。
“阿爹……女儿终于找到你了……”
殷琬宁泣不成声。
“是我,是我对不起你娘,也是我对不起你……”
终于怀抱亲女的谈承烨,也第一次老泪纵横。
这一幕太过动容,宫氏以帕掩口,喁喁哭泣着,就连一旁从头至尾都端静自持的容向钦,也忍不住心下戚戚、软了眼神。
“等了十几年,奴婢终于等到了这一日。”宫氏不禁感慨,“小姐她泉下有知,该是多么高兴多么宽慰,不枉她临终时,对这段往事一直念念不忘……”
父女二人抱着哭了一会儿,谈承烨这才似乎想起了什么,一面轻柔但笨拙地帮女儿擦着眼泪,一面问道:
“阿爹还不知道,岚岚给你起了什么名字。”
“卫娇,”殷琬宁收了泪水,努力咬着每一个字,“是娇小的娇,这个名字,确实是阿娘为我起的。”
谈承烨闻言,又是一声长叹:
“离开你娘之后,我便也离开了长安,北上延州谋事业。那时候,辗转听说你娘生了个女儿,我还以为……”
还以为,卫远岚与殷俊婚后夫妻和睦,很快便将他忘了。
“阿爹,你也有你的苦衷和难言之隐,”殷琬宁抽了抽鼻子,“女儿不是阿娘,不能替她原谅你,也厘不清你们之间的那些事。但女儿知道,你心里,一直都是有她的,对不对?”
谈承烨重重点了点头,旋即又摇了摇头,复道:
“心中有,和付诸行动,本就是两回事。是我亏欠你们母女太多,女儿,你不必安慰我。其实,在你娘过身之后,我人虽已经在幽州,也一直留意长安那边的消息,原来殷俊他……”
提到殷俊,便不得不提后来家中的变故、自己的变故,殷琬宁眼看还有容向钦这个外人在场,心中纵有千般委屈万般无奈,也不愿在此时多说,只与宫氏对视一眼,低头说道:
“阿爹,这次女儿从长安过来,能平安见到您,全靠一位公子仗义出手,一路护送。”
如若能顺利见到谈承烨、与谈承烨父女相认,哪些话该说,哪些话不该说,是陆子骥与殷琬宁提前已经商量好的。
她毕竟是个外来者,千里投奔,已经有十分的艰险和难得,若是再第一时间便将她从小在殷府的遭遇和与周王林骥的婚事和盘托出,恐怕即使是谈承烨不想,谈家的其他人,也会觉得殷琬宁这是有所图谋。
事情是需要一步一步来办的。
因而,在她将陆子骥引荐给谈承烨时,她也对这一路上的几次命悬一线轻描淡写,只说了陆子骥带她游历之事。
殷琬宁从小几乎很难有机会出门,这一趟来,长了不少见识、开了不少眼界,又丝毫没有半点舟车劳顿,这一切的功劳,都要归属于陆子骥。
但,从几岁起便在江湖摸爬滚打、精明老辣如谈承烨,又怎么会对殷府之事毫不知情呢?当年殷俊入赘卫府,便是整个长安城都轰动不已的事,后来谈承烨即使从延州远赴幽州,也时常派人打听卫府之事,自然对卫远岚去世后殷俊的一番过河拆桥知之□□。
只不过,彼时卫远岚早已撒手人寰长埋黄土,谈承烨也以为她留下的女儿是殷俊的骨肉,自己这个“外人”若是再插手别人的家中事,反而会污了九泉之下的卫远岚的清名。
现在,他知道了她留下的女儿也是他的女儿,一切都不一样了。他迫不及待想要谈家上下,知晓他认回了女儿一事,那是他一生挚爱与他的骨血。
但这样的突如其来,谈家的其他人,都并未如谈承烨那般欣喜若狂,反而是反应各异的。
而其中,最不能接受殷琬宁到来的,自然是谈承烨的另一个女儿谈会兰。
就在那日当晚,谈承烨立刻安排了在谈府之内的这场家宴。
家宴席上的除了他与殷琬宁,还有他需要介绍给殷琬宁认识的谈会荣、谈会芳、谈会英三兄弟,女儿谈会兰,心腹容蔚与容向钦父子,还有将殷琬宁平安送到幽州来与谈承烨相认的、那个来自潞州的商户陆子骥。
谈会兰因为刚出生不久便不幸丧母,从小便格外受谈承烨的宠爱和骄纵,加上三个哥哥和竹马容向钦围着她转、对她几乎百依百顺,她不过才十三岁的年纪,便已一身大小姐脾气。
已经到了开宴的时候,除了容向钦和容蔚父子外,其他几人皆是面色灰青,但依旧入座不语。
只有谈承烨的主座旁,那个一贯是谈会兰专座的位置空空,大小姐还在自己的房里发脾气,扬言绝对不会参与。
一桌沉闷尴尬,殷琬宁被安排坐在了谈承烨手边另一侧,小心地看着座上所有绝对陌生和相对陌生的脸,又因着谈承烨因为谈会兰的不配合面色铁青,一句话都不敢说,甚至动都不敢多动。
只有陆子骥看她的眼神,让她心中的惴惴不安多了几分底气。
再怎么样,陆子骥会保护她的吧?
八人又沉默着等了一会儿,最终,在又一次去请谈会兰入席的婢女被谈会兰一个掌掴甩上脸,顶着脸上鲜红的指印,强忍着哭意回来向谈承烨禀报的时候,谈承烨终于勃然大怒,徒手便轻而易举地捏碎了餐桌上的瓷质小酒杯,狠狠说道:
“你去告诉谈会兰,若是她再不过来,明天就收拾东西滚出谈府,我谈承烨只当没有她这个女儿。”
那婢女明显被吓傻了,呆愣了片刻,才又哭哭啼啼地去了,席上坐在谈会英身旁的长相平平的男子,小心说道:
“阿爹,你要这么说,兰兰就算是来了,恐怕心里面也……”
谈承烨大手一挥,将那酒杯的碎片随手扔在了桌下,道:
“我就是从小太溺爱太娇纵她了,才让她现在愈发不懂事,她就算心里对我有气又如何?我是她爹,她难道不应该听我的?”
说着,他又似乎想起了什么,转头对凝神屏息的殷琬宁说道:
“娇娇,阿爹都忘了跟你介绍,刚刚说话的这位是你二哥,谈会芳。他右边这位,是你大哥谈会荣。”
殷琬宁循着谈承烨的手指所向看去,那谈会荣虽然衣着颇为考究,但一脸莽夫之气,应该武艺不凡;而长相平平无奇的谈会芳,衣着最为朴素,与同桌的其他人十分格格不入。
“大哥好,二哥好。”殷琬宁依着谈承烨的话乖乖向两位哥哥问好,那两人也淡淡回复,并无不妥。
接着,谈承烨又指了指坐在谈会芳左侧的谈会英,说道:
“这是你三哥谈会英,他旁边的这位是容向钦,他们两人年纪相仿,都只比你大一岁。”
说完,谈承烨又指了容向钦身旁的中年男子:
“容向钦是这位容蔚叔叔的独子,他与你的哥哥妹妹们从小在一块长大,青梅竹马。他表字‘景希’,不过我们是武人之家,没那么多讲究,都以大名相称。你可以像你哥哥们一样叫他大名,也可以像兰兰那样,叫他‘希哥哥’。”
因为早已经知晓了容向钦与谈会兰的关系,殷琬宁又怎么可能再学谈会兰那样叫人,平白生了嫌隙?稍稍收敛了心神,她小声唤道:
“容叔,三哥,向钦哥。”
那三人也都微笑示意,并没有人提起前几日他们早已见过、还生了并不愉快的插曲,只轻轻巧巧揭过了。
恰好此时,那一直赖在自己房里不出来的谈会兰也终于不情不愿地来了,一双杏眼哭得又红又肿,刚走到桌前还没坐下,容向钦便开口说道:
“兰兰不哭了,明日,我带你去城外放风筝,好不好?你最喜欢放风筝了。”
谁知还在抽抽搭搭的谈会兰并不领情,嘴里嘟囔了一句“不去”,又立刻挽住了仍然面色不虞的谈承烨,嗓音软软:
“阿爹,你真的不要兰兰了吗?”
听了这话,谈承烨原本还凌厉的眼里却瞬间软了不少,转头看着委屈巴巴的小女儿,叹了口气,道:
“先乖乖坐下,让大家这么多人等你这一个,兰兰,你自己说,像什么话?”
谈会兰这才慢吞吞依言坐下,目光扫过桌上神色各异的众人,最终,停在了一语不发的林骥身上,不由抬高了音调,道:
“阿爹,我只知道家中多了一个外人,现在看来,不止一个,是两个。”
“兰兰!”坐在谈会兰对面的容向钦小声唤她,向她眨了眨眼,示意她好好说话。
谈会兰轻轻哼了一声。
这两人的小动作自然逃不过谈承烨的眼睛,他只视若无睹,冲着其他还在尴尬的众人说道:“先开席,菜都要凉了。”
刚动了筷箸,谈承烨又指着迟疑的殷琬宁,对谈会兰说道:
“兰兰,这是你姐姐娇娇,以后你有姐姐了,要好好向你姐姐学习,别再这样娇纵。”
但谈会兰却充耳不闻,只自顾自夹起了面前的清蒸鲈鱼,施施然放入了口中。
谈承烨沉下了脸,忍了忍,又继续对其他埋头吃菜的人说道:
“娇娇姓卫,以后,你们也都这么唤她便好了。她旁边的这位公子,是来自潞州的陆子骥,这一次,也是全靠他,娇娇才能平安顺利回到我的身边。”
被忽视了许久的林骥,这才向众人浅浅施礼:
“在下陆子骥,祖籍潞州,表字彻之。区区一介商户,能一下认识如此多的豪杰俊才,是在下的荣幸。”
谈会荣三兄弟和容向钦闻言,纷纷举起了面前的酒杯,一人一句,对林骥好一番夸耀。
只有谈会兰一人,又毫不留情面地翻了个白眼。
餐桌上,有一道红木烤鸭,需要和着黄瓜丝和葱丝,蘸着甜面酱,裹在面皮里一并吃。
谈承烨爱女心切,顺手为殷琬宁裹了一个,放入了她还空荡荡的碗里,笑道:
“这是幽州的特色美食,娇娇你来了这几日,也不知道吃到过没有。”
殷琬宁只能装作没有吃过,满脸幸福,笑着说了谢谢。
而在她一旁刚好也裹了一个,也同样准备放在她碗里的林骥,只能愣了一刻,又硬生生把烤鸭卷塞回了自己的碗里。
前两日,他早已经带她去过这幽州城里最有名的酒楼楼外楼里吃烤鸭了,那时一直给她包烤鸭卷的,可一直都是他。
现在她身边有了亲爹,真的和原来不一样了。
第56章 掌掴
不过, 现在还不是他吃醋的时候。
收回了思绪的林骥以拳抵唇,轻咳了一声, 正准备给殷琬宁夹点旁的菜,又听见她身旁的谈承烨说道:
“娇娇,眼下谈府上没有合适的地方给你居住,这几日,只能委屈你先继续住在外面的客栈里。等我让管家谈彪把兰兰那间小厢房收拾好了,再让你搬回来住, 好不好?”
殷琬宁尚在迟疑,谈会兰却先瞪圆了杏眼,抢白道:
“阿爹,那小厢房是我专门用来挂衣衫放首饰的, 怎么能让给外人住?”
谈承烨却没有挑谈会兰话里的刺,只道:
“对, 那间放实在太小了, 让你姐姐住在那里太委屈她。所以, 我已经跟谈彪吩咐过了, 他会立刻着人在东边我的卧房附近, 为你姐姐盖一间新的, 到时候, 那边盖好了, 你再把衣衫首饰搬回去原来那间就好了。”
殷琬宁闻言, 立刻摇了摇头:
“让阿爹为我破费,专门修房子可不行,我不需要那些, 能在谈府里有瓦遮头,有容身之所, 已经是我天赐的福分了。”
这话虽也是出自本心,可到底含了几分以退为进,入了谈会兰的耳,她便立刻像一只炸了毛的猫咪,完全不顾大家小姐的礼仪,将手中的筷箸朝桌上一扔,指着殷琬宁的脸,怒道:
“你可别得了便宜还要卖乖,让阿爹为你专门盖房子,你也不看看你这个野种,到底配不配?!”
纵然是从小到大都被冉氏和两个弟弟明里暗里欺负,殷琬宁也从未被人指着鼻子辱骂过,何况“野种”这两个字,更是刺耳无比、是对母亲卫远岚的极大不敬和狠狠的羞辱。
屈辱和愤慨涌上心头,两行热泪簌簌滚落,殷琬宁却不知该如何反驳,只嗫嚅着:“兰兰,我,我没有……”
身旁的林骥在桌下握住了她的手,正要开口替她反驳,又听见了谈会兰的辱骂,像雪片一样飞来:
“兰兰也是你配叫的?你还有脸哭?以为自己掉几个豆子,所有人就都会同情你站在你那边?你一个野种,有什么资格坐在我阿爹的旁边?”
话音未落,一声清脆的拍打之声,将饭桌上所有的人统统惊醒。他们全都放下了手中的碗筷,统一默不作声。
“谈会兰!”狠狠打了谈会兰一巴掌的谈承烨并未消气,咆哮道:“你小小年纪,是从哪里学会了这些不三不四的话?”
谈会兰捂着被亲爹一巴掌扇肿的脸蛋,震惊之后,陡然哭得梨花带雨:
“阿爹,你居然打我?从小到大,你连一句重话都没有对我说过,到现在,你,你居然为了这个野种打我?”
谈承烨怒不可遏,听到谈会兰挨了教训却依然是口不择言,又一次高高扬起了巴掌,吼道:
“她是阿爹我的亲女儿、你的亲姐姐,现在,立刻,乖乖向你姐姐道歉,否则,别怪阿爹无情!”
“我不,我就不!”捂着脸的谈会兰嘴上毫不放松,那混杂着涕泗的声音竟然比谈承烨的怒吼还要高昂:
“整个幽州城上下都知道,阿爹你与我早逝的阿娘鹣鲽情深,阿爹这一世,也只有我阿娘一个女人。我虽然从未见过阿娘,但她已经走了这么多年,阿爹你用你的实际行动告诉了我,让我对此事一直都深信不疑。”
“现在,突然冒出个来历不明的女人,说她是阿爹与别的女人生下的女儿,还要我认她作姐姐,我,我……阿爹,你这是在逼我认清楚,原来我从小到大都深信不疑的东西,竟然都是假的?”
听到女儿的这般发自肺腑的剖白,谈承烨放下了手,但说话的语气仍旧僵硬:
“兰兰,无论如何,你冒犯了你的姐姐,你必须要向她道歉!”
但谈会兰只死死地咬着牙,瞪着又怒又悲的谈承烨,未几,任凭着眼泪流了满脸,转身,头也不回地跑开了。
“兰兰!”容向钦见状,立刻离席,追了上去。
而刚刚教育了女儿的谈承烨僵在原地,眼神发直,须发尽颓,一时也不知说些什么。
尴尬时,桌上那清隽儒雅、一直没多说过话的容蔚开口,劝道:
“大人,你从小就把兰兰捧在了心尖上,作为你唯一的女儿,她一时接受不了自己还有个姐姐,是人之常情,怪不得她。当众被亲爹打耳光,对她这个从小娇宠长大的小姑娘来说,又太过残忍。依我看,你还是亲自去安慰安慰她,如果一直就这么僵着,对你、对兰兰、对卫姑娘,都不是什么好事……”
谈承烨剑眉紧锁,知晓容蔚这番话不无道理,又沉吟了片刻,才微微点了点头,丢下饭桌上的众人,起身往谈会兰的闺房去了。
一顿认亲饭,不欢而散,没有任何结果。
最后还是谈会芳出面,把殷琬宁和陆子骥送出了府,送回了客栈。
而其他的人,估计都去哄那被打了一巴掌的谈会兰去了。
这让千里迢迢来认亲的殷琬宁,如何不伤心?
但陆子骥却没给她多余的伤心的机会,刚将她送入了厢房,顺手关上了房门,就突然将她抵在了冰冷的墙面上,攥住她的下巴,冷冷说道:
“小娇娇,陪你吃这顿饭,我很不开心,你说怎么办吧?”
殷琬宁那双湿漉漉的鹿眼写满了惊诧。
她这个当事人都还没说伤心委屈,他反倒还先不高兴上了?
天底下,哪有这样的道理?
她恼了,伸手推他肩膀,却发现还是推不动,便只能别过眼,不看他黑如点漆的眸子,嘟囔着:
“不开心就不开心,关我什么事。”
但这不高兴的男人却加重了手上的力道,双指指腹攥得更紧了:
“怎么就不关你的事了?嗯?小娇娇,我看到你有了亲爹之后,再也没有多给我一个眼神;我看到你被你那妹妹欺负还还不了手,你那委屈又只能隐忍的样子;还有,从此以后,也不止我一个人要叫你‘娇娇’了,你说说,这不都是与你相关的事吗?”
这番话,明面上说的是他的不悦,实际上却在点她的伤心事,殷琬宁的眼前不由得浮现了谈会兰那张扭曲悲愤的脸,忍不住想起那些,眼泪便又像断了线的珠子一样一颗一颗地往下掉,又刚好滴在了他还攥住她下巴的手指和扳指上。
看着她这样委屈,陆子骥那山一样高大的身躯又往下压了些,阴影在她的身前完全紧密包裹,想给她更多的安全感,他说道:
“怎么了,哭成这样,我说我不高兴,这是终于舍得心疼我了?”
这是浑话,明知他可能在故意逗自己,流着泪的殷琬宁仍然“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嗔道:
“谁要心疼你,你高大威猛英俊潇洒芝兰玉树风流不羁——”
那胡乱夸赞的话还没说完,朱唇却被他衔住,他只浅浅地品尝,像是在品尝着用最新鲜最醇厚的牛乳制成的酥酪,勾得殷琬宁第一次在与他的亲吻里,有了“享受”这样的感觉。
在她浅浅的印象中,他已经很久很久没有吻过她了,今日突然如此,也许也是为了再哄哄她。
到了此刻,倔强如她,也不得不承认,若当初自己坚持要抛下他独自来幽州,没有宫氏的襄助,没有他这个坚定的靠山,孤立无援的殷琬宁很难想象,自己究竟会遇到多少困难、最后又该如何一一化解。
“能把你哄好,还真是很不容易。”
见她终于止住了眼泪,陆子骥吻去了她眼角地最后一滴泪,笑道。
知道他又在取笑自己,殷琬宁狠狠掐了一下男人的手臂,却发现是徒劳,一点用都没有,恼着嗔道:
“花言巧语,油嘴滑舌,男人的话就是信不得。”
被扫射的男人奇道:“小娇娇,这话又该怎么解?”
“宫妈妈说,”长长叹了口气,殷琬宁这才将心中纠结的思绪一一梳理,“阿娘到死都相信,我阿爹是一个重情重义的好男人,可结果呢?算着年月,当年他在幽州已经有点小成的时候,他就已经将阿娘抛到了脑后,根本没想过要回长安找她。而且,他还为了功名,娶了自己上峰的女儿,夫妻恩爱到这幽州城里人尽皆知,他在这幽州享受着香车宝马、美人在怀的时候,可有想过还在长安苦苦等他回去的阿娘?”
“还有,我再一深想,其实,他为了能顺利接任节度使之位,娶了上一任节度使的女儿,这,这与殷俊为了顺利入仕娶了我阿娘,本质上,又有什么区别?”
“不,不,”陆子骥眉头紧锁,“他们是不一样的,根本就没有任何可比性。”
殷琬宁则黛眉一挑,道:
“那你说说,怎么又不一样了?”
陆子骥正色:
“第一,你阿爹他并不是入赘鲍家的赘婿;第二,也是最重要的一点,你阿爹手里的这个卢龙节度使之位,最初本来就有他一多半的功劳,这和空手套白狼的入赘行为,怎么能相提并论呢?”
有那么两分道理,殷琬宁不说话,只将信将疑地看着他。
“再说了,当年他为何要娶谈会兰的阿娘,是不是有什么难言之隐,”陆子骥继续分析,条理清晰,“我们作为晚辈和外人,我们也不知道。娇娇,你又何必要用如此大的恶意,去揣测那些陈年旧事呢?”
殷琬宁只蹙了黛眉,撇了撇嘴:
“难言之隐,陈年旧事……反正,你们都是男人,男人可以为了难言之隐不得不被逼无奈另娶他人。女人呢,女人也只能为了难言之隐,忍受心爱之人的背叛……”
“娇娇,”他将她额前的碎发轻柔拂到耳后,“你这又是把话扯到哪里去了?”
但此时的殷琬宁,还在反复品咂着自己刚刚说的那番话,越想越气。
人有时候陷入了认定的事情里,旁人再来劝说,只会越陷越深。
“娇娇,”她眼底渐渐升起的怒意也落入了他的视线,他继续劝道:
“你阿爹又哪有你说得那么不堪,你竟然拿殷中丞同他对比?殷中丞宠妾灭妻过河拆桥,将卫家吃干抹净后又几乎抹去,你阿爹他可有薄待过他的恩人?再说,他与谈会兰的阿娘伉俪情深,对自己的夫人深情又专注,在她死后再也没有纳过旁人,这些,难道还不够?”
“哼,”殷琬宁听出了他的偏心,从鼻子里表达自己的不满,“在你们男人的嘴里,一生只有一个女人,难道还成了这般夸耀的优点了?”
他嘴角一勾,道:“不是优点,难道还是缺点吗?”
“我说不过你,”到了此处,她的气也消了大半,又顺手推了一下他的肩膀,“反正你的道理是最多最全的,横竖都是你对,我认,我认还不行吗?”
陆子骥忍不住在她翘起的小嘴上啄了一口:
“什么叫你认,我说得都是道理,你反驳不了,是因为你没有我有道理,你说是不是?”
“那,先前又是谁,”她懒得同她纠缠这有理没理的话题,干脆另起炉灶,“强烈反对我和东桓先生‘彻之’‘彻之’这么叫,今天呢,又主动在我那几个哥哥面前说自己表字‘彻之’的?”
“本来,”知道她意有所指,他刻意清了清嗓子,“谢东桓这么叫我,我很不喜欢,但听娇娇叫多了,越听越顺耳,我就觉得拿来用,也挺合适的。”
“不要脸。”殷琬宁嗔怪道。
“看今晚谈府的动静,这一次,你的到来,着实影响不小。”陆子骥恢复了正经的神色,沉沉说道,“之前你一直都在担心的逃婚的事,现在已经顺利与你阿爹相认,你准备什么时候告诉他?”
殷琬宁沉吟了片刻,复道:
“之前你说得对,如果我刚一见面便把一切和盘托出,难免会被怀疑是别有所图,我想,想再等等……”
毕竟他们真的都很在意谈会兰,无论她究竟有没有因为这个心生怨怼。
“但,你也不能等太久。”他说道。
她疑惑:“这话又怎么说?”
她面前的高大男人,轻轻叹了口气,幽幽说道:
“看你阿爹今日的举止,我猜测,他应该是想将把你认回之事公告天下。你若不抢在他行动之前将逃婚之事告诉他,消息传出去,周王那边恐怕会让你们措手不及。”
“再说了,把你平安送到幽州,看着你与阿爹相认,我的任务也顺利完成了,是时候,该走了。”
第57章 真相
房内的烛火, 适时地摇晃了一下,就好像殷琬宁听到陆子骥的这番话时, 那突然摇晃的心旌。
而窗外,又传来一声浅浅的蛩鸣。
“怎,怎么你这么快就要走了?”一时间接受了太多信息的少女,实在想不明白,不由得期期艾艾。
“当初,你与我约定的事, 便是我平安送你到幽州,”陆子骥从头到尾分析,一字一句,并无偏颇:
“你阿爹这里, 有三个哥哥保护你,还有谈会兰的那个竹马容向钦, 我看也是个温柔解意的良人。挺好的, 有他们在, 你也并不太需要我了。”
这是什么话?殷琬宁眨了眨眼, 只觉得面前突然飘来了一阵淡淡的酸意。
“可是, 可是我与他们都不甚相熟, ”她也不知自己该不该好好挽留他, “骥哥哥, 你就这样把我一个人留在这里, 我,我害怕……”
毕竟,那谈会兰一看, 也不是个好相与的。
她不想孤身作战。
摇曳的烛光里,她面前的男人, 似乎勾了勾嘴唇:“娇娇在害怕什么,他们又不会吃了你。”
还在认真思考、权衡利弊的少女低下头,并没有答话。
“怎么,舍不得我走?”见她不语,他又一次追问。
但此时,殷琬宁却已经在心里将所有的事情粗粗盘算了一遍,开口,还是没有回答他的追问:
“骥哥哥你说得对,本来,你也是迟早要走的。当初,我想一个人来幽州,幽州这里的一切,都与你没有任何的瓜葛,强留你在这里陪我,本来就不对……你,你打算什么时候走?”
高大男人的眸光霎时便黯淡了下来,开口说的话,又多了几分清冷:
“几日,或者十几日,只要你好好在这里,我也能放心下来。”
殷琬宁毫不犹豫地点了点头,没有对他即将离开,表露出半分不舍,满心都是自己的事:
“那,那我明日就先去同阿爹说这逃婚之事,希望……希望他不要怪我。”
第二日,殷琬宁再来谈府时,谈会兰刚好不在。
听府上的婢仆们说,谈会兰是昨晚受了太大的委屈,容向钦为了哄住她而答应了她,今日才抛下公事,陪她出城去放了风筝。
真是让人艳羡不已。
而日理万机的谈承烨也并没有像往常那样去节度使衙署,而是留在了府内,亲自与管家谈彪商量着,要怎样安排,为殷琬宁新盖的厢房,才能兼具外观之美与功能实用。
殷琬宁找到了谈承烨,与他单独在书房中深谈。她将这些年自己在殷府的遭遇和之所以逃婚的前后缘由,稍稍添油加醋,说了一番。
说完,谈承烨沉默了良久,再开口时,仍然对她口中那振振有词的、做梦梦见周王林骥的兽行之事有着很深的顾虑。
殷琬宁见状,便也学着昨晚那谈会兰向慈父撒娇时的样子,揽住谈承烨粗壮的臂膀,轻轻摇了摇,低声道:
“阿爹你再想想,若没有这场梦,女儿就不会知道自己的身世,更不会不顾危险,千里迢迢来与阿爹你相认,是不是?”
见谈承烨的表情有所松动,殷琬宁继续说道:
“女儿一直都相信,是九泉之下的阿娘,不忍女儿受到那样的对待,才在女儿生辰那晚,将一切托梦告诉女儿的。阿爹,你,你不会因此,怪女儿意气用事吧?”
经历了种种艰难,才与亲生女儿相认的谈承烨,又怎么可能会怪她的勇敢和无畏?慈父只轻柔地摸了摸爱女的头,道:
“娇娇,你能在这样小小的年纪做这么大的决定,并历经艰险真正实现,这样的勇气,和你阿娘当年,完全是如出一辙的,阿爹又为什么要怪你?”
“那,阿爹,你能不能,”见谈承烨明显松动,殷琬宁也稍稍松了口气,一步一步说道:
“先不要对外宣布我们的父女关系,就只有府上的人还有哥哥他们知道,不外传呢?毕竟,被朝廷的人还有周王知晓我逃婚到了幽州,对阿爹你,还有整个卢龙,都不是好事。”
谈承烨认真地看着这双充满期待的鹿眸,略一思索,仍旧不忍心道:
“可这样,实在是太委屈你了……”
“不委屈不委屈的,”殷琬宁赶忙连连摇头,能达到目的,她委屈一点也无所谓的,“能顺利见到阿爹,能在阿爹膝下、这样抱着阿爹,已经是女儿做梦都不敢想的事情了,至于以后的事,我们……再慢慢来从长计议,好不好?”
谈承烨看着眼前这个与卫远岚有六七分相似的脸,又一次想起了当年,那些他终身难忘的事。
联想到爱女这些年在殷府的遭遇,对她的愧疚,便是更甚从前。
“昨晚,”这样想来,他便忍不住用那饱经风霜、长满了老茧的大掌,轻轻拂过女儿眼角那点点隐隐的泪水,说道,“见到我们那样宠着兰兰,娇娇,你心里面,是不是不舒服了?”
殷琬宁只懂事地摇了摇头:
“兰兰也是阿爹您的亲生女儿,是我同父异母的妹妹,她和我一样,从小便没了母亲,她能得到你们的宠爱,也是再自然不过的事,我哪里又会不舒服?”
纵使她嘴上不承认,久经人事的谈承烨又哪里不知她的话里有几分真几分假?
他不愿再在此事上多纠缠,只拉了一张小凳,让殷琬宁紧挨着他,与他坐在一处,轻轻将女儿揽入了怀中,认真说道:
“娇娇,你阿爹我蹉跎多年,这一生做了许许多多的错事,但至今并不后悔的,就是与你阿娘在一起的那段时光。”
对外,谈承烨是镇守一方、拥兵自重的卢龙节度使,手下有千军万马、城池无数,只要他一声令下,有多少人会为了他前赴后继、将生死置之度外;
对内,他却只是一个孤独的父亲,无人知晓他当年无数次在一无所有时,仍然拼着最后一口气奋力厮杀,心中念的,不过是那个不嫌他一文不名、在长安苦苦等他回去接她的明媚身影。
此时的殷琬宁,静静靠在父亲谈承烨的胸前,听他幽幽说起往事。
“娇娇,能知道岚岚给我留下了你,我欣喜万分。”谈承烨满足地低叹,“看见你,我仿佛又再见了她……有一件事,为了不让你多想,我也必须要告诉你。”
殷琬宁闻言抬起了头,看着慈父的脸,不忍说道:
“阿爹,真的,你真的不必为女儿考虑这么多……”
谈承烨却坚定地摇了摇头:
“十四年了,如今在世上,知晓这个秘密的人,也只剩下我一个了。我本来想着,将来等我死了,我便将这个秘密带入棺材里,永远不再让第二个人知晓。但是,你来了,你是我唯一的女儿,若我再不告诉你,就是对你最大的不公平。”
殷琬宁眨眨眼,知道谈承烨这是心意已决,便紧闭双唇,再也没有说话。
谈承烨看着这样乖巧懂事的女儿,那曾如鹰隼一般凌厉的双眸,渐渐红了。
这个一手遮天的节度使大人一声长叹,又过了良久,才缓缓开口:
“其实,我与兰兰阿娘的婚姻,只不过是一场平等自愿的交易,兰兰她,也并不是我的女儿。”
殷琬宁大吃一惊,生生捂住了自己的小嘴。
谈承烨却像早已料到了她的反应一般,并未停顿,反而继续幽幽说道:
“当年,我跟随兰兰的外祖父鲍良杰,一起从延州到幽州来,从头开始打拼。很快,我们有了根基,招兵买马,北击突厥、南进魏博,为当时的卢龙节度使栾越,立下了不少汗马功劳。”
“后来,栾越忌惮我们的势力一步步做大,我们与栾越的矛盾也日渐激化,到了剑拔弩张的地步。于是,兰兰的外祖父便决定先下手为强,发动兵变,夺取卢龙节度使之位。事情倒是顺利,可惜兰兰的二舅鲍思明在兵变中被栾越的手下所杀,因此,兰兰的外祖父,就只剩下了兰兰的阿娘鲍思昕这一个亲生骨肉。”
“等到兰兰的外祖父坐稳了卢龙节度使之位后,他自然会考虑继承人的问题。当年,愿意抛下延州的一切,跟他在幽州这里从头再来的人本就寥寥无几,几番作为之后,他的心腹便只剩我一个人。”
“兰兰的外祖父很器重我,并未要求我认他作父、改做鲍姓,只提了一个要求,将他仅剩的小女儿嫁给我。但我因为一直念着与你阿娘卫远岚的誓言和情分,并未松口答应。本来,此事僵持不下,也不算什么坏事,但很快,兰兰的阿娘单独找到了我,告诉了我她的想法。”
“兰兰的阿娘与她的表哥从小青梅竹马,情投意合,可惜因为两家多年前的积怨,他们竟然被兰兰的外祖父棒打鸳鸯。但她那表哥对她情深义重,竟然与家中断绝了关系,一路跟随他们,从延州到了幽州。兰兰的阿娘也知道我早已心有所属,绝不会另娶他人,她爹器重我,所以她提议,我与她做一对表面夫妻,这样对谁都有了很好的交代,她也能放心同她心爱的表哥厮守。”
“为了这个卢龙节度使之位,我同意了,当时我想的是,只要等着兰兰的外祖父驾鹤西去,或者一切稳定下来,我就先去长安找你阿娘,然后再与兰兰的阿娘和离。成婚后,我与兰兰的阿娘‘相敬如冰’,所有的夫妻恩爱都是假的,都是做给外人看的。我也从来没有一刻忘记过我与你阿娘的约定。”
“很快,兰兰的阿娘便有了身孕,而你阿娘在长安病逝的消息,也传到了幽州,我当时几乎万念俱灰,差一点随她而去。但兰兰的阿娘有了身孕,我不可能完全抛下她不管,更加不巧的是,兰兰的生父本就身体不好,抛下了延州家中的所有跟随兰兰的阿娘来了幽州之后,他的身体也每况愈下,不出几个月,便撒手人寰了。”
“兰兰的阿娘受不了如此大的打击,早产生下了兰兰后,留下一封遗书,也随着她的表哥去了,把还在襁褓中身娇体弱、只会哇哇啼哭的兰兰一个人留给了我。兰兰的名字‘会兰’,就是她阿娘在那封遗书里起的,‘兰芳相会’,是她生前对她的爱人来世最大的期待。”
“但,我看她,便总会想起你的阿娘。也不知是不是冥冥中有天意,‘会兰’,也是我想与九泉之下的岚岚相会的意思……她们二人,都是追求真爱的勇敢的女人,又都英年早逝,她只留下了这个小女儿在我身边。于是,我便只能将心中对你阿娘的亏欠,也全都倾注在了兰兰身上……这么多年,一直娇她宠她,连同她的三个哥哥还有容向钦,都把她给宠坏了……”
听到此处,心潮澎湃的殷琬宁还是忍不住再度湿了眼眶,喃喃着:
“原来,原来是这样……阿爹,其实……女儿在知道阿爹来了幽州后另娶他人、有了新的骨肉,还将兰兰那样捧在手心疼爱的时候,女儿虽然知道,这就是人之常情,却仍然很难过……”
“宫妈妈告诉过女儿,你与阿娘曾经山盟海誓,你也对阿娘许下过重诺,阿娘在嫁给殷俊之后,没有一日忘记过你,直到死都没有……但,但你还是为了功名另娶他人……现在,你告诉了女儿真相,女儿知道,是女儿错怪了你,对不起,真的对不起……”
谈承烨只将殷琬宁抱得更紧,听到她不断诉说着抱歉,再也忍不住老泪纵横:
“不不不,阿爹没有骗你,是阿爹自私,阿爹对不起你阿娘。若阿爹当初能早一点回长安去找她,可能,一切都会不一样的,也不会有今日这般的阴差阳错……”
说到此处,谈承烨似是下了决心一般,再次正了语气:
“是阿爹从前太贪心,害得娇娇你从小在那样的环境里长大。所以,天子赐婚周王一事,你不用担心,即使朝廷的人来我这里拿你,只要你说了不嫁,谁都不可能把你从阿爹身边夺走,阿爹向你保证。”
有了谈承烨这个坚强的后盾,殷琬宁心中压抑了许久的郁郁,终于疏解了不少。
可是,一想到谈会兰的真实身世、想到这些年种种的阴差阳错,晚上回到客栈之后,她仍然忍不住向陆子骥,说起了对谈会兰那毫不掩饰的羡慕和些许的嫉妒。
彼时,两个人正在月光下对弈。
自从在晋州,殷琬宁见识过他的棋艺之后,到幽州的这一路上,她白日里坐车不算太过劳累的时候,晚上便总会缠着陆子骥陪她下上一局。
好学的少女虽然棋艺不佳,总是很快便节节败退,但他却依旧会大发慈悲、时不时对她下棋的章法指点一二,一来二去,她的棋艺也似乎有所长进。
不过今日,尽管陆子骥早已手下留情,而仍在回想着谈承烨今日同她说地那番话的殷琬宁,一点都不似之前那般,几招下来,便彻底宣告投降认输。
“怎么了,”矜贵的公子早就看出她的魂不守舍,“是你阿爹训斥了你逃婚的自作主张?”
殷琬宁黛眉紧蹙,柔荑仍然捏着棋子,摇了摇头:
“他不仅没有,他还说了,只要我不愿意嫁,他拼了这条命,也要让天子的赐婚作废。”
陆子骥闻言,淡淡说道:“那……你今晚又为何如此心不在焉?”
想到自己还是脸上藏不住事、将喜怒哀乐都挂得清清楚楚,经过这一路,殷琬宁对眼前男人的人品也大抵有了认知,他既为了她能专程将宫氏从长安带来,也必不会将她这私密的家事外传。
因此,她便将今日谈承烨同她所讲的谈会兰的真实身世,完完整整地告诉了陆子骥。
说完,仍旧陷在淡淡哀愁里的她又发出了一声长长的叹息,继而道:
“谈会兰和我一样,虽然也从小没了母亲,父亲也明知与自己没有血缘,可她的养父却对她无比宠溺和纵容,有三个同样没有血缘的哥哥围着她转,还有一个竹马容向钦不分青红皂白都要以她为先……我呢,我从小到大,若是能有她一半,哦不,三分之一的待遇,就算有那个梦境,我可能都不会如此决绝,说走就走,毕竟逃婚是要连累家人的……”
“娇娇,”他认真地看着她,“往事已矣,不可追也,你在殷府的遭遇与谈会兰无关,你既然已经人情,就要好好向前看,不是吗?”
“可是,可是她便宜占尽,”这样说着,少女的眼里又多了几分盈盈的水汽,“还想要一直独占阿爹的宠爱,阿爹又不是她的生父,本来,本来就只有我一个亲生女儿啊……”
眼见她似乎又要委屈落泪,陆子骥赶紧扔了棋子,绕到了她的身后,将这已经开始抽抽搭搭的少女抱进了怀里,小声哄着:
“你阿爹既然愿意告诉你这些,自然是会加倍补偿你的,娇娇,不要再去想这些了……你说,谈会兰有三个哥哥一个竹马围着她转,你也还有我呀,我这么大个人,是被你吃了?”
殷琬宁听到此处,又不由撇了撇嘴:
“他们从小生活在一处,十几年了,我与你相识才多久?再说了,过几天,你也要走了,你又怎么能跟他们比?”
“那……”他的话锋一转,“为了能让我多留下给你撑撑场面,娇娇,你就不能求我留下来陪你?”
第58章 弄巧
今晚的月光清凉如水, 这方不大的轩窗下,俊朗的男子正一瞬不瞬地看着殷琬宁, 被月光斜斜一洒,又平添了几分清冷和孤高。
但,这样的清冷和孤高,与他当下眼里难得的狡黠完全不同,他那张如孤峰一般凌厉的侧脸,让她又一次看不清了。
在殷琬宁的眼里, 陆子骥虽然值得信赖,可到底心思深沉又诡计多端,他的话语这样开头,也不知会说出些什么不着边际的话。
她实在想象不出, 却也不想听之任之。
“你?”殷琬宁顿了顿,反诘道。
却不料, 他的眼底狡黠更甚:
“论外貌, 论才气, 论武力, 论智慧, 论手腕, 我陆彻之, 哪里不够给你撑场面了?”
“我看……”她确实在认真思考他的这几个词语, 一点一点考量, “容向钦就比你好。他才只有十七岁呢,前途不可估量。再说了,好男儿志在四方, 你本来就已经为了送我耽误了你的正事。今日,我也有了阿爹的承诺, 我想,你应该也能放心让我留下来了。”
月光下,陆子骥的俊脸一沉。
“只是,”她仍在认真说着自己的想法,甚至没有多看他一眼:
“唯一让我还是心有芥蒂的,便是谈会兰的态度。一时半会儿,她肯定也并不会接受我,若是她再像昨日那样撒泼放肆,对我口出狂言,我能不能……能不能……将她的真实身世告诉她,好彻底灭了她的气焰?”
听完她这样说,他的眼底又浮上了浅浅的笑意:
“想不到,灭人气焰这样的话,有一天,也会从娇娇的嘴里说出来。”
殷琬宁知晓他话中的调侃之意,嗔道:
“你,你这是在取笑我活该被人欺负吗?”
男人笑着,用长指点了她小巧的鼻尖:
“娇娇现在可是卢龙节度使的女儿了,给我十个胆,我又怎么敢取笑你?”
“敢不敢,和你心里想不想,本来就是两回事。”她张着鹿眼,眨了眨,颇为自己没有落入他言语的陷阱而得意,继续道:
“哼,再说我也没那么弱的呀。想当初,在灵济寺里,我被那封秀云诬陷偷盗的时候,最紧要最迫切的关头,我也是凭着自己的聪明才智发现了扭转局势关键的要点,这才咸鱼翻身的。是我让封秀云诬陷不成,反倒成了众人的笑话,靠我自己。若是,若是谈会兰真把我惹急了,我可就……”
“可是,”陆子骥轻吻着她的额头,“谈会兰和封秀云,到底是不一样的。即使你与谈会兰并没有血缘,但对外,她仍旧是你阿爹的亲女儿,是你阿爹的掌上明珠。你阿爹选择这么多年从未对外人说起此事,便是为了她、她的亲娘和亲爹的声誉考虑。”
温柔地分析利弊的男人,继续说道:
“即使,你才是他唯一的亲生女,他也根本不可能完全割舍掉谈会兰的,是不是?既然如此,从情理上来说,你与谈会兰便还是姐妹。她那真实身世的秘密,如果是从你的嘴里说出来的,以她的性子,难道不会更加记恨你?你们日后想要和睦相处,恐怕是再也不可能了。而且这样,也会让你阿爹难做的,是不是?”
他的分析合情合理,她反驳不了,只能嘟起小嘴,从另一个方面幽幽抱怨:
“再过两日,我就要正式搬回谈府了,我住的那间厢房就在谈会兰的隔壁。到时候,与她低头不见抬头见的,难免有龃龉,而我,我又是个管不住嘴的人……”
陆子骥正色:
“谈会兰还小,又从小都被宠坏了,教育她的事,万万不能落到你的头上,这件事,她总能渐渐明白的。更何况,我的娇娇又乖又软,讨人喜欢,你连采露这个萍水相逢的妹妹都能迅速相处和睦,何况是谈会兰,对不对?”
一提起采露,对比着如今的谈会兰,殷琬宁的心里更加酸楚:
“嗯……道理我都懂,但为什么要这么不公平,总要是懂道理的人受最多的委屈?”
“娇娇,”认真的男人将少女的小手攥在了手里,轻轻捏了一下,“你肯把谈会兰的身世秘密告诉我,说明在你的心里,还是信任我的,对不对?这件事,你暂且先忍一忍,让我来想想办法,行不行?”
“你?”好奇的殷琬宁将鹿眸瞪得浑圆,“你一个外人,你会有什么办法?”
“先跟你卖个关子,”陆子骥忍不住又捏了捏她的小脸,“到你验收成果的那天,再想法子奖励我,好不好?”
于是,在第二日的楼外楼包厢里,容向钦虽有些意外,却仍旧赴了约。
他面前的林骥一身石青色湖绸长袍,形容如松如柏,即使见过不少富家公子,他也仍然忍不住暗叹这如谪仙下凡一般公子那超凡出尘的气度。
刚刚坐下,略微整理了衣衫,林骥便自如笑道:
“令尊与容公子在谈大人身边十余年,深受谈大人宠信,容公子也是小小年纪便开始接手衙署中的诸多重要工作,成绩斐然。”
“听说,坊间有许多想巴结令尊、巴结谈大人的宵小都想请容公子吃饭宴饮,但容公子从来都是一概拒绝。我陆彻之区区一个潞州商户,竟然也能请到容公子赏光,真是三生有幸。”
对于这陆公子的自谦和恭维,容向钦保持着一贯的泰然自若、不露声色,只看着面前的茶盏,回道:
“陆公子,不瞒你说,在不知陆公子真实身份时,看陆公子这举止气度,我容某也只当陆公子你是世家大族出身的王孙公子……陆公子又年长我整五岁,刚刚那番妄自菲薄的话,陆公子以后还是不要再对容某说了,容某领受不起。”
“容公子是聪明之人,”林骥这才端起面前的茶盏,淡淡呷了一口,复道,“应该也能猜到,我特来拜访容公子,所为何事。”
“左不过是兰兰与卫姑娘之事。”容向钦微微颔首,“听闻陆公子与卫姑娘萍水相逢,却一路将卫姑娘护送至此、还为卫姑娘找回了当年她生母的陪嫁作证,这样的爱美之心,真是令容某自愧弗如。”
林骥抚弄着手上的扳指,并未避开容向钦的直视:
“你我同为男子,为心爱之人赴汤蹈火之心,不需要刻意夸耀。谈姑娘冰雪聪明又善解人意,容公子视她为一生挚爱,想必,也不忍心看着她为了家中之事而劳神伤心、与谈大人父女生了嫌隙吧?”
“这是自然,”容向钦自信一笑,“但……不瞒陆公子说,这些说到底也都是他们谈家的家事,我作为外人,若插手太多,难免会——”
“谈家的三兄弟,”林骥适时抢白,“与容公子你从小一起长大,也亲如兄弟吧?容公子是令尊的独子,而他们三人都是谈大人当年收养的,在这幽州城里,并不是什么秘密。谈家的三位公子,仪表不凡,又俱是能文能武,在下有个疑问,他们为何又都到了适婚的年纪,仍然没有定亲?”
果然,容向钦眸光一凛:“陆公子,你这是何意?”
林骥只浅浅笑道:
“从来疏不间亲,这些话,我作为一个外人,自然不当说。只是,没有亲缘关系的人,即使从小以兄妹相称,未来也不是没有可能换一种关系相处。谈姑娘与卫姑娘之事,容公子你不出面说合,谈姑娘的三个哥哥,无论从关系亲疏还是说话的分量,都优于谈公子你,到时候谈姑娘与卫姑娘姐妹深情,在谈大人和谈姑娘眼里,恐怕最大的功臣,一定不是容公子你……”
“我明白,”容向钦微微抬手,制止了林骥越来越直白的话,“看着兰兰为了此事劳心伤神,容某心中自然也是十分难受。事情总归要有个了断,不如,我今日就去好生劝劝她,若能顺利消除了她心中的芥蒂,卫姑娘在谈府的日子也会顺遂许多……”
容向钦君子端方,答应了林骥的事,自然会依言做到。
只是,他在这小聚结束后便立即去往谈府找谈会兰,出乎意料的是,在自幼娇纵惯了的谈会兰那里,竟然起到了反效果。
就在容向钦以为自己哄好了谈会兰、满意离开之后,独自留在院中的谈会兰,却越想越气。
道理倒是简单,因为她发现,一向不论谁是谁非、谁对谁错都只站在自己这边的容向钦,竟然也开口帮那“野种”卫娇说话,若她松口,承认了这个“便宜姐姐”的身份,那以后在谈承烨和其他人那里,她肯定更没有立锥之地了。
而这样的心思,更是被她的乳母发觉,那乳母为着自己的利益,一顿明示暗示的撺掇。谈会兰倏尔怒火攻心,便不管不顾,一路从谈府中冲到了节度使衙署,冲进了谈承烨办公的书室里。
谈会兰从小便被谈承烨宠坏了,也是娇纵惯了的人,即使在节度使衙署内大喊大叫、横冲直撞,也根本不会有人敢阻拦她。
而此时的谈承烨,正在因着颇为棘手的军务发愁,见是她来,也放下了公文,认真又慈爱地问道:
“兰兰,这又是怎么了?谁惹你了?”
见谈承烨的态度仍然和蔼、与从前的慈父并无两样,谈会兰想起了乳母在她临走前,对她的悉心嘱咐:父亲是天,她能否顺利将卫娇排挤出府,全靠谈承烨的一句话,可不能再耍小姐脾气、像前几日那样,惹谈承烨心烦了。
于是,勉强稳住了心虚的谈会兰乖乖巧巧地绕到了谈承烨的身后,伸出一双小手,放在了谈承烨宽厚雄伟的肩膀上,轻轻按揉,乖巧说道:
“没有人惹兰兰,兰兰只是在府上,听刚从衙署里回来的三哥说,说阿爹你因为军务烦心。兰兰体恤阿爹辛苦,又自知资质平庸愚鲁驽钝,不能为阿爹分忧解难,所以……只能赶来,为阿爹舒活舒活筋骨,阿爹你说,好不好?”
谈承烨闻言,淡淡一笑,拍了拍谈会兰正在努力为自己揉肩的小手:
“阿爹如今公务繁忙,但到底,都是为了你们这些儿女的将来谋划。你呢,不要听你三哥那张大嘴胡说,他说的话有几分真几分假,你还不知道?你呢,现在就好好回府待着,明日,你姐姐就要搬进来了。到时候,你要好好给她赔礼道歉,你们姐妹日后也要好好相处,这,便是对阿爹最大的孝道了,知不知道?”
谈会兰只懂事地点头,却依然没有松手的意思。
父女二人相对静默了片刻,谈会兰这才复开口,道:
“阿爹,前几日你不在幽州,女儿倒是听闻了一件稀奇事,阿爹你想听吗?”
谈承烨正在批阅公文、奋笔疾书,随口说道:“说说看,是什么?”
谈会兰舔了舔嘴唇,开始努力回忆乳母同她说过的话:
“说的是,有个有夫之妇与外男私通,还珠胎暗结。那丈夫老实本分,对此毫不知情,只把那孽种当做了自己的亲生。”
说到此处,谈会兰还故意停下来,观察了一下谈承烨此刻的表情,只见他放下了手中的笔,但并未对此发一个字的言。
“谁知道,有一日他抱着那孩子,”谈会兰继续绘声绘色地说道,“天降暴雨,路上湿滑,他狠狠摔了一跤,他和孩子都磕破了皮,血流了出来。他还没来得及心疼,却发现雨水中两人的血并不相融,这才心生疑窦,回家质问妻子,妻子哑口无言,这才自己将红杏出墙一事告诉了他。阿爹你说,这事,怪不怪?”
此时,谈承烨的脸已经慢慢冷若冰霜,他当然知道,谈会兰这番话在暗指什么,不过是说卫远岚腹中的骨肉、现在来千里投奔他的殷琬宁,并不是他的亲生而已。
这样想来,谈承烨缓缓握住了谈会兰的手,将她拉到了自己的面前,强压住心中陡然而生的火,问道:
“兰兰,这些是你从哪里听来的?”
谈会兰心虚,不敢看父亲那突然变得严厉无比的眼神,垂下了头,小声嗫嚅着:
“就……就是和希哥哥在楼外楼吃饭的时候,听,听隔壁桌讲的。”
谈承烨不动声色:
“你和向钦去楼外楼吃饭,可从来都只坐在包厢里的,怎么还会有隔壁桌?”
“我……我……”被戳穿谎言的谈会兰涨红了脸,一时不知如何回答。
“阿爹我也是今日才偶然知晓,”看着谈会兰如此心虚慌乱,谈承烨的语气也渐渐冷了下来,“就在我带你大哥二哥出发去檀州的那日,你姐姐便已经来了衙署找过我。那日,是你和你三哥接待她的,你不仅对你姐姐无礼至极,甚至还把我送给她阿娘的信物,那玉佩摔碎了,是不是?”
一听此言,谈会兰便知晓此时的谈承烨还一心想着卫娇,心中那一路被自己强行压抑的怒火,再也控制不住。
她狠狠地看着宠爱了自己十几年的父亲,不管不顾,厉声吼道:
“对,我就是把那劳什子玉佩摔碎了,又怎么样?她卫娇本来就不是阿爹的女儿,是冒充的,就算阿爹当年与她那个水性杨花的阿娘有情,那又如何?她阿娘可以有阿爹这个情郎,难保不会再有旁人——”
谈会兰的话音未落,“啪”的一声,是谈承烨有一次忍不住出手,掌掴了他疼爱了十几年的女儿,听着她这样侮辱自己的一生挚爱,他的怒吼,如山一般咆哮而出:
“不许你这样侮辱岚岚!”
“岚岚?”谈会兰捂着再次被谈承烨掌掴的、痛到火辣辣的脸颊,咬着牙质问。
事到如今,再对谈会兰隐瞒下去,对日后谈家的局面只会越来越糟糕,既然不该说的话已经说出了口,谈承烨长叹一声,干脆向谈会兰坦白:
“没错,娇娇的阿娘也叫岚岚,好巧不巧,你的名字,是你阿娘自尽时,留给我的遗书里写的……”
*
此时的谈府里,因着明日殷琬宁即将正式搬进来,管家谈彪正在带着她四处仔细参观,好提前熟悉府内的格局和家中的众人。
殷琬宁原本是不想来的,但思及昨日陆子骥对她的承诺,料想以他的智慧和手腕,让谈会兰转变态度接纳她,应该不是一件难事。
所以,即使心下并未做好再次与谈会兰相见的准备,殷琬宁依然还是在谈会英的邀请下,来到了谈府。
正好,来的时候,谈会兰并不在,说是有事,急匆匆去了节度使衙署找谈承烨。
不过,殷琬宁的庆幸并未持续很久,就在谈彪即将带她去看看她马上就要入住的小厢房时,她的身后,突然传来了一声熟悉的尖叫:
“卫娇,你给我站住!”
一回头,只见双眼红肿的谈会兰正怒气冲冲向她走来,银盘一样的脸上,两个鲜红的掌印分外惹眼。
殷琬宁哪里见过这样的阵仗,被气势汹汹的谈会兰吓得愣在了当场,只喃喃:“兰兰……”
但在殷琬宁的身后、见势不妙的宫氏和莹雪俱是护主心切,一左一右挡在了谈会兰的身前。
宫氏正色道:
“谈姑娘有什么事找我家姑娘,大可以慢慢说,我家姑娘胆子小,可经不得这样的……”
却不想谈会兰小小年纪一身的力气,一左一右把两人推开,伸着食指,狠狠戳着殷琬宁的前胸:
“你这个野种,你,你到底给阿爹施了什么法术,他、他居然……”
殷琬宁看着被推倒在地的宫氏和莹雪,心中的怒火,助长着底气慢慢滋长,她也学着宫氏正色道:
“阿爹居然如何?兰兰,当着大家的面,你把话说清楚。”
但谈会兰的脸色却陡然一变,又沉吟了片刻,才突然一把抓住了殷琬宁的衣领,将她生生拽拖到了后面数丈开外的地方。
临走时,还对着一众想要跟上来的婢仆们吼道:
“我和卫娇有话单独说,你们要是敢过来偷听,看我不割了你们的耳朵!”
等到确认了四下无人,谈会兰这才狠狠放开了殷琬宁,趁着殷琬宁还在整理衣衫,一个耳光便招呼了上去:
“阿爹被你下了蛊施了咒,连续两日打了我,你这个野种,你得逞了是吧?他,他为了你,居然说,居然说——”
“他是不是说,”到了此刻,殷琬宁也再顾不得陆子骥对她的分析和嘱咐,捂着火辣辣的脸抢白,“说你并非他亲生,他这一生,只有我阿娘一个女人?”
第59章 言和
此时的谈会兰, 早已经没有了大家闺秀该有的矜持和沉稳,一向被父兄们宠坏的她, 就像一个炮仗一样,一点就着。
果然,从节度使衙署回来,她忍了一路、没有再同任何一个人说起的秘密,被这个她向来看不上的私生女卫娇说出来,这火星子稍稍露出了端倪, 炮仗如她便噼里啪啦炸了开来:
“你这个野种,在我阿爹面前乱嚼舌根子,这些鬼话,都是你编的吧?嗯?你和你那水性杨花的阿娘一样, 以为自己长得有几分姿色,就可以到处勾引人, 是吧?”
说着, 谈会兰已经再次扬起了手掌, 准备朝正在咬牙流泪、一言不发的殷琬宁扇去, 但到底还是忽略了自己比她足足笑了三岁的身量, 那只手臂被殷琬宁突然握住, 而后, 自己的另一半脸, 也被殷琬宁伸了另一只手, 回敬了一掌。
声音震耳欲聋,振聋发聩。
“谈会兰,我不许你这样侮辱我的阿娘!”掌掴完, 殷琬宁仍旧愤懑难当。
而谈会兰没想到,这个看似娇弱、从未反抗过的女人, 竟然也敢伸手打自己,生生呆愣了片刻,也不知该作何反应。
恰好此时,远处仍在围观这里动向的婢仆们却突然齐声喊了一句“老爷”,谈会兰转头,便看到了正大步向自己这边走来的谈承烨,抢先一步,哭着跑进了他的怀中。
“阿爹,她打我,卫娇她打我……”她止不住哭喊,先发制人,总是没错的。
目睹了两个女儿“自相残杀”的谈承烨心乱如麻,拍了拍怀里哭得泣不成声的谈会兰,皱着眉头深深叹了口气,对一旁默默流泪的殷琬宁道:
“跟阿爹一起到书房去,阿爹有话对你们两姐妹说。”
最终,这场因为千里认亲而引发的风波,在谈承烨从书架最下方、那个保存了十三年都并未开启的箱笼里拿出了鲍思昕当年的那封遗书之后,才终于算告一段落。
白纸黑字,将谈会兰的真实身世写得一清二楚。
而谈承烨同时也向谈会兰保证,有了殷琬宁之后,对她的宠爱并不会减少。以后,若是谈会兰主动提,他会带她去她的亲生父亲的墓前尽孝,鲍思昕留下了一些两人的遗物,都交给她。而谈会兰的真实身世,出了这个门以后,也再无旁人会知晓。
两个互相掌掴打脸的姑娘勉强握手言和,冷静下来之后,也学会互相体谅,承诺以后不再生龃龉,也不给日理万机的谈承烨添麻烦。
从今往后,她们会慢慢相互了解,即使不能做无话不谈的姐妹,同住一个屋檐下,也会慢慢亲近起来。
第二日一早,殷琬宁便从客栈里正式搬入了谈府。虽然因着逃婚一事,她的身份对外并不便透露,很多人甚至都不知晓她来自长安,在谈府内也暂时只称“卫姑娘”,但一切走到了这一步,也算是差强人意。
殷琬宁的心中,唯存有对陆子骥的一点怨念。
因为,若不是他非要揽下这劝解谈会兰的重任,可能她还不需要同谈会兰闹那丢人现眼的一场,事情就能解决。
因此,无论是搬入谈府前还是后,她俱是怀着怨气,甚至都再没有主动找过他,说过话,心里也想着,反正他都说好了要走,也不在乎这最后几日的相处。
时值中秋,秋高气爽,谈会荣作为大哥,感慨难得的一家团圆,便向谈承烨提议,去幽州郊外的燕山围场打猎两日。
谈承烨也认为,这是帮助殷琬宁融入这个大家庭的好机会,于是欣然同意。
临行前,见殷琬宁这几日都没有把陆子骥带到谈府来,谈承烨便主动问了她,要不要叫上陆子骥一并围猎。
殷琬宁看着正蹦蹦跳跳向容向钦撒娇的谈会兰,想也不想,淡淡说道:
“他又不会骑射,跟着我们出去打猎也是只能干看着,没什么用;再说,我们一家人高高兴兴出门,他一个外人来,能做什么?”
谈承烨见女儿似乎对那千里迢迢送她来的潞州商户还生着气,作为长辈,他也不想干涉儿女们的自由,便由得殷琬宁随心所欲了。
一行人从谈府出发,出了幽州城,一路向西北方向又行了半日,才终于到达了燕山脚下的围场。
秋高气爽,惠风和畅,正是骑马狩猎的大好时光。
谈承烨见此情形,自然心情大好,午后大家用完了简餐,他便招呼众人,带着谈会荣、谈会英和容向钦一并往山上的猎场深处走去,说今日与三个小辈比赛,看谁先猎到五彩的麋鹿,谁就是胜者。
而谈会芳则推脱自己骑射技艺不精,不愿丢人现眼,让谈承烨和兄弟们取笑,便自愿留下来陪殷琬宁和谈会兰守在围场边等待结果,充当两个妹妹之间的调和剂。
秋日艳阳高照,围场边也有专门为女眷们搭好的凉亭,遮阴挡风。
殷琬宁听着遒劲的秋风将山脚下的红树林吹得沙沙作响,看着碧蓝如洗一望无尽的天空,吃着手里谈会芳为她们姐妹两人细心剥好的砂糖橘,只觉得这样惬意的日子,如口里的橘瓣,一样甜蜜恣意。
“兰兰,”心中舒畅的殷琬宁,主动开口和妹妹闲谈,“这是我第一次,跟你们来这郊外活动。你说,阿爹和几个哥哥们,谁会赢?”
谈会兰的脸上,那被连续掌掴的印记还未完全消除,此次出来,她还特意蒙了半张面纱,只露出一双杏眼,为了吃橘子,才勉强摘下。
她笑道:
“姐姐别看希哥哥在他们里面年纪最小,每一次出来打猎,他都能拔得头筹……但,如果他不在的话,肯定还是大哥更厉害。”
一旁的谈会芳闻言,适时插话:
“兰兰就是情人眼里出西施,娇娇,你可别听她这偏心之语。其实,在他们那几个人里除了我,在打猎这件事上,也并没有什么特别突出的,孰优孰劣。”
殷琬宁鹿眼一转:“那……阿爹呢?”
谈会芳笑道:
“要是真论起骑射来,我们谁又能是阿爹的对手呢?可是,他作为咱们的长辈,总不能回回都以经验胜晚辈的吧?所以,他一贯都是让着我们的。”
“二哥,你才是在胡说八道呢,”谈会兰听不下去了,“希哥哥年纪最小却能与大哥和三哥不分伯仲,还不能说明他厉害吗?姐姐,你别信二哥的话,二哥这个人,就是喜欢一碗水端平,谁也不得罪罢了。”
殷琬宁看着手里的砂糖橘,笑而不语。
谈会芳见状,又压低了嗓音,趁机关切一般问道:
“娇娇,你觉得呢?三个哥哥里,你最喜欢谁?”
这个问题一落地,谈会兰也来了兴趣,不由放下了手里吃了一半的橘瓣,凑过来,好奇地看向了殷琬宁。
幽州地处帝国东北,天干物燥,今日的郊外山下,因为这遒劲的秋风又格外干燥,殷琬宁捧起了面前的茶杯,学着谈会芳,同样也一碗水端平:
“你们都很好,我都喜欢,都喜欢的。”
说完,逃也似的猛喝了一口茶水,完全不像是个娇娇女郎。
三个哥哥……
谈会荣最是英武,可是空有一身武艺,头脑反应迟钝,像个莽夫一般;谈会芳脑子灵活又能说会道,虽长相身材俱是平平,但却是兄妹几个里最像水一样、浸润大家关系的存在;谈会英年纪轻,一身难以掩饰、喷薄而出的少年气,也是兄弟三人中长相最为出色的,不过他时常说话不假思索,惹得大家尴尬。
要真实而严谨地轮起来,刚刚殷琬宁的那番端水之言,并没有多少违心,即使知晓三个哥哥都是真心欢迎她回来、也愿意像对谈会兰那样对她好,她仍旧说不上,对他们有多少的“喜欢”。
“喜欢”这个情感太重,胆小如她,不敢轻易给出去。
而她身旁的谈会兰抿着嘴唇,正要指责她如此敷衍时,突然马蹄声哒哒,却是容向钦一手持着缰靷、一手持着弓过来了。
“今日运气好,我们刚进了林子不久,三哥便发现了一头颜色十分绮丽的麋鹿。”等骑着马走近了凉亭,容向钦这才利落下马,对亭中注视着他的三个人说道。
谈会兰心疼自己的竹马被秋日的艳阳晒了许久,自动自发、乖乖巧巧地倒了茶递上去,容向钦笑着接过,还顺手揉了揉谈会兰的头发,一饮而尽后,才接着说道:
“我们已经约定了,谁先猎到那头麋鹿,谁就是今日的赢家。我本来是在最前面的,但我运气不好,今天骑的这马,踩到了山里猎人放的陷阱。这马腿虽然没有受特别大的伤,但我也必须回来换马。”
一听到有五彩的麋鹿,谈会兰雀跃不已,一脸向往地拉着容向钦的衣袖,央着容向钦带她一起上山看看。
容向钦早就猜到了谈会兰会有如此反应,伸了长指,自然而然地将谈会兰坠在一侧的面纱拉起,替她戴好,笑着说道:
“这是你说的,但如果我因为载了你分心,没有猎到那麋鹿而输了,你可别偷偷掐我。”
谈会兰的双眼都笑成了两弯月牙,即使知道容向钦话里的宠溺和调侃,仍旧笑道:
“知道了知道了,希哥哥,咱们快出发吧,可别让阿爹和大哥三哥,趁着这个机会抢先了!”
很快,那两人一马的身影,便小到看都看不见了,殷琬宁目不转睛地望着,更是心痒难耐。
在此之前,她都只跟随陆子骥进过一次山,不说见麋鹿,除了那条毒蛇和蜘蛛,她什么都旁的野兽都没见过。
还有骑马,她更是只见过别人策马扬鞭,也不知在马上驰骋纵横,究竟是怎样肆意豪放的滋味。
谈会芳最擅察言观色,此时也自然看出了殷琬宁的心动,于是主动问道:
“怎么,娇娇也想一起去看看?”
殷琬宁毫不犹豫地点了点头。
谈会芳闻言,一面笑着叫手下也牵了匹马来,一面接过那手下递来的马鞭,言语间不无宠溺:
“二哥可以带你一起进山,但二哥的骑射功夫不好,若是追不上他们,娇娇可别怪二哥没用。”
心已经跟着谈会兰飞走的殷琬宁哪里顾得了这么多,连连点头,也学着谈会兰那样,自然而然地催促谈会芳赶紧上马。
于是,生平里第一次骑马的殷琬宁,在与谈会芳这个毫无血缘关系的哥哥共骑之下,也勉强感受了一次行如风的滋味。
同骑一匹马,难免会与谈会芳紧密相贴,他的身上并不像陆子骥那般,有着难以忽视的、凛冽的松柏之气,只是清清淡淡,殷琬宁在前方悄悄红了脸,努力将注意力转移到了身侧那些疾驰而过的红树林上,倒也颇得自在。
也不知,是不是受了妹妹的鼓舞,这一次,谈会芳紧赶慢赶,并未花多少工夫,便在密林深处追上了其他人,而此时,那麋鹿也还未被猎到。
先来一步的容向钦,紧紧抱着怀里的谈会兰,见到谈会芳与殷琬宁很快赶上来了,也难得轻松打趣:
“平日里,二哥与我们几个赛马,一直都是最后一名。今日,带着卫姑娘,居然也快马加鞭赶上我们了,可真是难得难得。”
一旁,那箭袋已经空了大半的谈会英,也跟着笑道:
“是啊二哥,你知道我一向出门要多带两张弓的。你们既然都来了,不如,我给你一张,带着娇娇,你若能赢了我们,那才真叫我们大开眼界呢。”
不远处的谈承烨看着这群儿女,笑而不语,只有谈会英身侧的谈会荣,沉着脸,随着大家勉强挤出了一丝笑容,并未开口附和。
面对众人善意的取笑,一向沉稳而能言善辩的谈会芳居然一字不回。
只见他双腿一夹马腹,正要带着殷琬宁一并远离这“是非之地”,却不知是因为他想着大家的取笑心下慌乱,还是他骑马的功夫实在不佳,那马刚前进了两步,他扯着缰靷胡乱一拉,马却突然向侧边一倒,马上的谈会芳连带着殷琬宁,眼看就要一并狼狈落在地上。
突然,一个黑色的身影从天而降,在殷琬宁即将落地前的一瞬,将她重新拉了起来,抱在了怀里,而后,又在谈会芳摔马的旁边空地上,稳稳落地。
殷琬宁惊魂未定,闻到那熟悉的松柏之气的同时,也听见了谈会英的高声惊呼:
“陆公子,怎么是你?”
第60章 雄竞
就在陆子骥将怀中的殷琬宁放回地上时, 那从马上狼狈落地、摔得结实的谈会芳,也适时站了起来, 不断拍打着身上沾着的尘土和落叶,自嘲一笑:
“我这个人呀,就是太容易得意忘形,让大家见笑了。”
一直沉着脸色的谈会荣,却转头对着满眼欣喜和崇拜的谈会英,冷冷问道:
“燕山围场是我们节度使衙署的地盘, 历来都是守卫森严,怎么还会容许外人随意骑马进入?”
谈会芳却丝毫没有当众丢人的愧赧,一面翻身上马,一面自然说道:
“大哥你忘了吗?这围场只给咱们几个人用实在太过浪费, 阿爹去年便下了令,撤了这边的守卫。附近的猎户都能经常进来打猎, 不然, 向钦之前那匹马踩中的陷阱, 又是谁放的?”
而那边谈会英的目光, 却一直没从殷琬宁和陆子骥的身上移开, 即使两个哥哥说了那许久的话, 单纯的他仍然忍不住称赞道:
“陆公子, 刚刚你从天而降救下娇娇的功夫, 没有十年八年的苦练, 根本做不到。而你应该一直都骑马跟在我们身后,别说二哥了,就连我们几个都无人发觉, 这样的骑射功夫,我谈会英只能说, 自愧弗如,自愧弗如!”
容向钦也在一旁由衷附和:
“是啊,刚刚陆公子那一下,我也是看得眼花缭乱,自愧弗如。”
但容向钦话音刚落,他怀里坐着的谈会兰却细眉一拧,隔着面纱,仍旧回头,狠狠瞪了他一眼。
陆子骥这才从后面牵了马、取了马鞭,向众人拱手:
“在下打听到各位今日来此秋猎,也很久没有练手,不请自来,你们,不会怪我这个不速之客吧?”
“陆公子这是说的什么话,”谈会英自如笑道,“你是娇娇的恩人,我们也从来没有人把你当成外人,既然陆公子骑射功夫了得,不如,也借此加入我们的比试?”
说完,谈会英从马鞍后方又掏出了一张弓,扔给了陆子骥:
“我们每人匀你几支箭,应该也够了吧?”
此时的谈承烨哒哒着马蹄姗姗来迟,一见陆子骥一身劲装,眼神也颇为欣赏:
“我这里箭多,从前的围猎,总是我们这几个人比试,今日来了新人,你们几个——”
一面说,谈承烨一面用弓梢一个一个点了这几个小辈,豪迈一笑,“可要给我争气,别让陆公子看了笑话!”
说着,谈承烨又从身后拎了一整个箭袋,扔给了陆子骥,陆子骥稳稳接过,又听谈承烨试探一般说道:
“陆公子,让你带着娇娇一起,不算是欺负你吧?”
陆子骥揉了揉殷琬宁的头发,对谈承烨自信说道:
“谈大人放心,即使负重前行,我陆彻之也有自信,可以拔得头筹。”
说完,他便拎起了殷琬宁的纤腰,带着她以迅雷不及掩耳飞身上马,坐好后,再回头对那其余几人说道:
“那,比赛正式开始?”
谈会荣阴沉着脸,马鞭狠狠一抽,一句话不说,率先朝前疾驰。
陆子骥载着殷琬宁,与其他几匹马,同样紧随其后。
很快,在这片茂密的红树林里,便再次响起了此起彼伏的马蹄声和马鞭声,当然,还伴着时不时的箭簇射出与落地之声。
不出一盏茶的工夫。陆子骥便载着殷琬宁超过了谈承烨、超过了谈会荣,一马当先。
因为陆子骥的马速度太快,殷琬宁便不能像起先与谈会芳共骑时那样相对轻松,而是僵着身子,一双小手紧紧抓着前鞍桥,绣鞋软软地踩在铜制鎏金的马镫上,被身后男人高大的身躯半拢在怀里,鼻尖萦绕的都是他身上特有的松柏之气。
陆子骥胯,下的马,在他的操纵指挥之下,跳过了许多她以为根本过不去的地方,她也每每因此心都快要跳出来。还未喘息,他又突然拉马停下,根本看不清动作般迅速,张弓,将箭簇对准了远处。
眼前尽是茂密的树林,殷琬宁什么也看不清,一面趁机拍着胸脯,一面将她憋在心里很久的问题,问出了口:
“你,你为什么要跟踪我?”
箭簇射出,如闪电一般一闪而过,陆子骥听着响动,片刻,摇了摇头,放下了弓。这才贴近了仍然心有余悸的少女,那莹润的耳廓,吐气如兰:
“娇娇有了三个哥哥,就不要我同你出来了?”
殷琬宁被他的热息痒得双耳红透,低着头,小声嘟囔:
“我还气着你上次说劝解兰兰结果弄巧成拙之事呢。再说,你之前就说过要走,我以为你都已经走了……”
谁知,男人又不知足地亲了亲她那一侧的耳垂,嗓音喑哑:
“上次那件事是我不对,可你也没有给我向你赔礼道歉的机会,不是嘛?是不是娇娇巴不得我走,嗯?你现在多了那么多哥哥宠你,嫌我在你身边碍事?”
这样的热意,殷琬宁实在是受不了了,连忙偏头躲开,又向上,看向他深如深潭一般的眸子,小嘴撅着,嗔道:
“那你说,你到底什么时候走?我好给你大大方方摆个践行宴,够不够?”
谁知,陆子骥却是眸光一凛,突然又从身下摸出一支箭簇,电光火石,便张弓射出——这一次,箭簇的入./肉之声,再不会错。
他并没有回答她那如赌气一般的问题,只在她新认的哥哥们面前,轻而易举地拔得了这次秋猎比赛的头筹。
但也不知为何,在听到谈会芳和谈会英对陆子骥那由衷的、毫不夸张的夸赞时,殷琬宁的心中,还是不由得漾起了小小的得意。
可是陆子骥那张俊朗无比的脸上,却也始终是波澜不惊。
只有谈会荣沉闷地下了马,解了马鞍,另一手牵着缰靷,一声不吭地往围场边的马厩处走去。
“大哥,大哥,”谈会芳敏锐地觉察到了谈会荣的不满,及时将他叫住,“前两日,这燕山里下了场秋雨,大哥你骑的那匹马,马蹄铁应该有些打滑。”
谈会荣粗眉皱成了一团,不耐地点了点头。
“依我看,去山里比试,多少也有些运气的因素在,谁知道,这麋鹿会往哪个方向逃窜?”谈会英不停地为自己的大哥找着合理的借口,“趁着这会儿天色尚早,我们又对陆公子的骑射功夫深感好奇,不如,我们就再比试一场?”
一听到“比试”两个字,大大咧咧的少年谈会英双眼“噌”地亮了,毫不迟疑地附和道:“比比比!要比要比!二哥你说,怎么比?”
容向钦没有猎到那五彩的麋鹿,谈会兰自然也是不服气的,马上接了话:
“不如,就在这草地这边,我来拟定规则,何如?”
谈会兰这样说了,谈承烨和其他人,自然由着她来。
而谈会兰一拍脑门,定下的规则是这样的:
这几个人重新挑选配马,各自骑在马上,就在这圈定范围的草场里,人与猎物相隔数十丈的距离,在同时放出大小、毛色都不相同的数十只动物来,但参与比赛的几人只能去射杀做了标记的松鼠,若是射中其他动物的,则直接淘汰。
此时正值未时末刻申时初刻,夕阳斜照,那形形色色被放出来的动物,更是让人眼花缭乱,何况相隔有数十丈的距离、目标的松鼠又只有拳头大小。
这个比赛的难度,不比进山猎到五彩麋鹿要小。
谈承烨做裁判,殷琬宁与谈会兰在一旁饶有兴致地围观,好不热闹。
首先,自告奋勇第一个上场的谈会芳,一箭出去并未射中任何一物,等待下一轮;
第二个跃跃欲试的谈会英,虽然射中了猎物,但射中的那却是一只突然窜到了目标松鼠身前的狍子,谈承烨也当即宣布了他淘汰;
第三个上场的,则是被谈会兰寄予厚望的容向钦,但也许是他过于谨慎,等到胯./下的马已经踩过了能射箭的范围,他仍然未将手中的箭射出,只能遗憾等待下一轮;
第四个则是摩拳擦掌的谈会荣,从出发处开始,他那双精光毕露的双眼便一直盯着那目标松鼠不放,可惜的是,就在他有十足的把握、已经射出了长箭时,才突然发现射中的松鼠虽然与目标松鼠生得极其相似,可并没有目标松鼠身上那被谈会兰亲自画下的那浅浅的一道绿色的印记,尽管十分遗憾,谈承烨还是只能宣布谈会荣淘汰。
最后,则是陆子骥上场,策马,张弓,瞄准,射出,每一个动作行云流水,虎虎生威。
让在场众人目瞪口呆的,不仅仅是他又一次轻而易举地射中了那隐藏在众多动物里的那只目标松鼠,而且那支箭还直接射穿了目标松鼠所趴的那块巨石,上前去查看的谈会英费了不小的力气,才将那支箭拔出。
“好!好!好!”谈承烨拍手大叫了三个好字,继而忍不住感叹道:
“古有李广射虎,今有陆彻之射鼠,陆公子,看来我谈承烨到底还是小瞧了你,敢问,你这骑射功夫师从何人?”
陆子骥淡淡一笑,先拱手向其他对手恭敬施礼,这才正色,回答谈承烨刚刚的问题:
“陆某一介商户,家父让我从小学武,不过是担心日后出了突发情况,能防身而已,今日取胜,也不过只是侥幸。”
谈承烨又是豪迈一笑,上前拍了拍陆子骥的肩膀,对神色各异的众人道:
“刚刚谁还在说,在山上密林里猎到麋鹿,是陆彻之的侥幸,现在,重新比试的结果出来了,你们个个,是不是心服口服?”
其余众人点头称是,唯有谈会荣,铁青着脸色,不情不愿地点了头。
谈会芳见大哥面色不虞,又一次主动出来打了圆场:
“额嗯,说陆兄猎到麋鹿是侥幸的话,刚刚是我说的。这样吧,反正咱们也好久没有出来打猎了,不如晚上,到镇上的酒楼里点一桌好酒好菜,我来给陆兄好好赔个礼道个歉,可好?”
前几日,因为殷琬宁的突然到来,谈府里几乎是鸡飞狗跳,如今过了短短几日,孩子们又能玩闹到一处,谈承烨自然是乐见其成。
不过,他到底是个长辈,也知道这样饮酒谈心的场合若是他在的话,小辈们多少会拘束,于是便只说自己年纪大了累了,他们自己去酒楼就好,先回了小镇边缘的别院。
于是,一行七人,在稍稍换回了便装之后,便一齐来到了这附近小镇上最出名的酒楼。
包厢里一桌坐好,谈会芳长袖善舞,点好了酒菜,珍馐美馔上桌之后,除了窃窃私语的容向钦与谈会兰,剩下的人里,吃菜的吃菜,发呆的发呆,喝闷酒的喝闷酒,都相对沉默,一时之间,气氛颇有些尴尬。
今日的陆子骥出尽了风头,风光无限又似乎成了众矢之的。殷琬宁也仍然一心想着与谈家之人拉进距离,于是便难得主动开了话题,问起了谈会荣与谈会芳两个哥哥的亲事。
谈会荣和谈会芳分别年长殷琬宁三岁和两岁,今年也不过一个十九一个十八。
谈会荣冷冷淡淡,只说自己一心只听父亲的安排,谈承烨认为,先立业再成家,所以都并没有给他们兄弟三人早早定亲。
碰了一鼻子灰的殷琬宁为了掩饰自己的尴尬,只能低头呷了一口酒,霎那间辛辣扑鼻,她忍不住咋舌,陆子骥见状,一把按住了她的小酒杯,对谈会芳说道:
“谈二公子,卫姑娘与谈姑娘都是女子,让她们喝这么烈的酒,是不是有些不妥?”
谈会芳闻言,一拍脑门:“哎呀哎呀,是我疏忽,是我疏忽。”说罢连忙起身出去,叫了小二上了温酒。
而与此同时,又沉默了许久的谈会荣也突然主动,看向了陆子骥的方向:
“若谈某没有记错的话,陆公子今年二十有二了吧?难道,陆公子也没定亲?”
陆子骥又看了一眼身旁还在猛灌茶水的殷琬宁,正色回道:
“家父早亡,家母倒是一心想让陆某早早成家。不过,陆某多年来都一心扑在家中的生意上,又常年不在家,也没定下婚事。”
“是吗?”谈会荣尾音一扬,颇有些阴阳怪气的味道,“以陆公子你的才貌和年纪,不应该这样孑然一身的。像我幽州,虽然靠近突厥蛮夷,但这边,稍微有家世才情的公子,俱是早早定亲。很多人,在陆公子你这个年纪,不仅家中姬妾成群,甚至连孩子都有了好几个。但陆公子你却连亲事都没定,真真稀奇,真真稀奇!”
一旁的容向钦听出了谈会荣话里的刺,赶忙解围道:
“也许,陆兄不仅仅是一心扑在生意上而无暇顾及婚事,更重要的,是弱水三千只取一瓢饮,对不对?”
陆子骥沉吟着尚未回应,只听谈会荣又道:
“陆公子你专程千里送娇娇来幽州,这份恩情,我谈某感激不尽。但恩情到底是恩情,娇娇也是家父的掌上明珠,她的婚事,一定会慎之又慎,绝不可能轻易许诺给来历不明、出身太低的人。若陆公子想在卢龙谋取个一官半职,只要陆公子开口,谈某也会尽力去向家父争取的。”
这回,陆子骥终于面色淡淡地举起酒杯,敬向了一番高谈阔论的谈会荣:
“谈大公子这番好意,我陆彻之心领了,只是自己的事要靠自己争取,我将卫姑娘送到幽州,纯粹出于善心,并无所图。”
“陆子骥,刚刚大哥说你什么?”但他身旁的殷琬宁因为又一杯温酒下肚,却突然看向了他,脸上红粉绯绯,口里期期艾艾,显然,最开始那杯烈酒的酒意已经让她渐渐混沌,“你在家中姬妾成群,孩子都有几个了?陆子骥,你当初是怎么跟我说的?现在怎么又变成这样了?”
几句话落地,在座的其他几人更是有些尴尬,谈会兰见状,玩心一起,便让身后的婢女拿了一个小木盒出来,努力转了话题:
“这是我最近刚从集市上讨来的好玩意,叫什么‘真心话与大捉弄’,今天人多,正好可以来试试到底怎么样,那个卖家有没有诓我。在座的,咱们每一个人都要抽签,看这签对应的骨牌上写的是什么,真心话与大捉弄,这两者之间必须选一个,否则,就只能罚酒。”
最爱凑热闹的谈会英立刻附和了小妹的话,随手抓了盘子里的煎饼啃了一口,大大咧咧说道:
“既然咱们在座的有七个人,人人不落空,按照年纪大小从长到幼依次抽签,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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