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1章
沈舒年离开了, 像是带走了方砚知一半的精气神儿。虽然方砚知本人还是能够有条不紊地处理铺子里面大大小小的事宜,闲暇时光还能陪着大宝小宝追逐玩闹,可是大家还是觉得, 方砚知变得跟之前有些不一样了。
当日沈舒年离别之时落在方砚知脸侧的那一个吻, 同时也不约而同地落在了在场所有人的眼睛里。在最初的惊讶过后, 联想到之前方砚知和沈舒年的异常亲近, 在场的人都对此心知肚明。
可是他们没有对此说些什么。我朝本就有男风之势,只要彼此之前两情相悦两心相知, 男的女的又有什么不可以的, 不都是相伴一生过日子罢了。
更何况铺子里做工的伙计掌柜, 都是方砚知之前瞧见可怜收留回来的。有这样一个善心老板带领自己脱离困境, 又大发慈悲给自己一个容身之处,各人感激都来不及,又怎会不分青红皂白地去乱嚼舌根。
可是没想到这个善心老板好不容易得了个知心人可以长相厮守,却造化弄人,到了如今有情人却天各一方的地步。众人路过方砚知身边时, 见他端坐柜台处理事务,纷纷都脑补出了一出为情所困的情感大戏。
方砚知不是没有注意到其他人对自己投来或好奇或怜悯的目光,好奇的目光他或许还能理解, 可是这怜悯的目光到底从何而来, 他丝毫不得而知。可方砚知到底没有那不得答案誓不罢休的钻研劲儿, 只是轻轻笑着,将此事此事一带而过,
沈舒年已经离开半个月了, 算算日子, 他应该已经到了京城自己的宅子里了。方砚知有时候处理事务累了,会望着窗外夕阳西下想, 他只是有那么一点点儿地思念沈舒年,却绝对没有为了他到那茶不思饭不想的地步。
可是方砚知这样狡辩,落在其他人的眼里,却像是相思恋人在强撑精神强颜欢笑。为了宽慰方砚知的心,不管是店铺里的伙计还是大宝小宝,都纷纷抢着他的事情干,不肯让他有一丝一毫的劳累。
就连桑嫣也跟着他们胡闹,勒令方砚知回房间休息,不肯再让他盯着账本瞧了。
方砚知抬起头看着自己面前叉腰站立的桑嫣,一时有些招架不住她身上的气势。他本想嬉皮笑脸地同桑嫣开开玩笑,可是话还没说出口,就见她那蹙起来的柳叶眉,便只能举着白旗投降。
方砚知缩着身子,掀起眼皮望着桑嫣,不由自主地带上了些许撒娇的语气:“我喊你姐姐,好姐姐,你快把我的账本还给我,我还没对完账呢。”
桑嫣对方砚知一口一个“姐姐”丝毫不感冒,她将账本背到自己身后,不给方砚知拿到的机会。桑嫣俏眉一竖,催促方砚知道:“方大哥,你别担心。你剩下的账目我帮你对,你快去休息一下。”
“你?”方砚知听着桑嫣大言不惭的话语,有些好笑地调侃她道,“我记得你之前没有接触过商贾算数,能看得明白吗?要不还是还给我吧。”
说罢,方砚知伸手去够桑嫣藏在身后的账本,桑嫣左躲右闪,不肯给他得手的机会。见方砚知小瞧自己,桑嫣难免有些不大服气,便直接呛声回嘴道:“怎么不会了,方大哥,你莫要瞧不起人。”
“沈公子之前可是教过我怎么看账本,怎么拨算盘的。”
桑嫣图一时口头之快,说话没有经过脑子。等她后知后觉地回过味来,才意识到自己刚刚说了什么。她有些紧张,手足无措地看着方砚知,生怕他脸上流露出难过的表情。
在沈舒年离开的这一个月里,方砚知看似不受影响,甚至比沈舒年在的时候更为积极。可桑嫣却清清楚楚地知道,他并不是欣然接受了沈舒年的离开,而是将其深埋心底,作为一种旁人摸不得碰不得的隐痛。
桑嫣有一日进入后院,却见方砚知呆立窗前,怔愣着不知道将目光看向何方。桑嫣本想开口唤他,去见他好似突然回过神来,喊了一声沈舒年的名字,让他去看院中垂柳生得美丽。
可是沈公子已经离开,空荡荡的院落里没有人能够像之前一样事事有回应。方砚知同桑嫣一齐意识到了这点,桑嫣躲在暗处,看着方砚知的面部表情从欣喜到失望,再到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怅然。
桑嫣知道,自己或许做什么都无法开解方砚知内心的难过,于是她什么也没有做,也没有现身打扰方砚知,只是如同来时一样,静悄悄地离开了院子。
从那之后,她便暗地里悄悄叮嘱了铺子里所有的伙计仆从,还额外对大宝小宝强调了——往后的日子里,千万不要在方砚知的面前提起沈舒年的名字。
大家都对方砚知的精神状态分外关心,望着他的目光都或多或少地带着怜爱,生怕这个向来优秀的年轻人相思成疾。因此得了桑嫣吩咐,个个都深以为然,为了照顾方砚知的情绪,都对沈舒年的名字缄口不言。
桑嫣本来以为事情的发展在往好的方向走,可是自己一时心直口快,竟然在方砚知的面前提了沈公子。桑嫣紧张地去看方砚知,生怕这人一时想左了,陷入牛角尖里走不出来。
果不其然,方砚知先是一愣,而后脸上流露出一抹堪称落寞的神情。桑嫣看着不忍心,便出言宽慰他道:“方大哥,若是思念,何不去寻沈公子呢?”
方砚知摇了摇头,回应着桑嫣的询问:“这世间的事情没有那么简单,不是我想要做便能去做的。”他坐了下来,身子放松,以一种如释重负的姿态靠在身后的椅背上,就这样抬头望着桑嫣。
“舒年这一趟回家,他那边的亲朋好友不知会如何询问。若我和他一同回去,必定会让他处于风口浪尖上。”方砚知微抿着唇,脸上呈现出一种执拗的坚定,“再说了,你们都在这里,我又怎好弃你们于不顾。”
“只要两心相知,短暂的分离又算得了什么。”方砚知忽然笑了起来,面上的忧虑如同春日里融化了的碎冰,“我总得为了我们两个的未来好好打算,不能总是让他挡在我的身前。”
阳光落在他的眸中,使方砚知的瞳孔呈现出一种琥珀般的光泽。他用一种半开玩笑的语气对桑嫣说道:“待我将一切的事务处理完毕,将你们各自安顿好,我才能够风风光光地去见沈舒年啊。”
听完了方砚知对自己的一顿剖析,桑嫣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她虽然对男女情爱一道上有自己独特的理解,可是面对方砚知和沈舒年两个妙人,难免会有手足无措之感。
见方砚知说得豁达,她也不便去猜这话中到底有几分真假,索性一味全信了去。
见桑嫣脸上懵懂神色,方砚知觉得她有些可爱,便将手肘撑在面前桌上,掌心托着自己的下巴,用一种似笑非笑的目光盯着她瞧。桑嫣被他盯了个激灵,条件反射地脱口而出。
“方大哥怎么一直看着我?”
方砚知但笑不语,他那神秘莫测的笑容看得桑嫣十分不自在。桑嫣和他们相处了这么久,早就知道方砚知一旦这样笑,心里头想得准没好事儿,十有八九是要拿自己做下酒菜侃大山的。
果不其然,方砚知故弄玄虚地笑了一会儿,就开始故作姿态地长吁短叹。他做作地抹了抹自己的眼角,语气惋惜地说道:“只是突然想到,不知道咱们铺子里的掌上明珠桑嫣姑娘,未来能不能遇到一个相伴终生的人呢?”
没想到方砚知聊得居然是自己的终身大事,就算桑嫣平日里的性子再风风火火,遇到这样的话题,难免会觉得羞赧和不好意思。她跺了跺脚,嗔怒地瞪了方砚知一眼,责怪他道:“方大哥就会乱说话。”
小姑娘从鼻子里“哼”了一声,骄纵地扬起了头。她心中赌气,便也不顾礼数,直接转身离开,不肯再和方砚知交谈只言片语。
方砚知仍旧是那副似笑非笑的表情,他半点没有惹恼了人的愧疚感,反而觉得嗔怒的桑嫣比平日里更显姑娘家的娇俏,可谓是别有一番风味。桑嫣哪哪儿都好,可就是性子太过沉稳,难免让人心疼。
看着其他和她年纪相仿的姑娘家的天真烂漫,方砚知有时候会慨叹,若是桑嫣没有那般坎坷艰难的少女经历,也同她们一样活泼娇俏,对生活和爱情有自己懵懂的向往,那她又该是什么样子。
他的视线追随着桑嫣离开的背影,直到她消失在了走廊尽头。他眸中打趣的笑意褪去,取而代之的是化不开的忧愁。
即使口头上的大道理讲得再明白,方砚知也清清楚楚地知道,他是分外思念沈舒年的。
他可以滔滔不绝地对其他人说自己的良苦用心,可以解释其他人对他的揣摩试探,可是他却骗不了自己的心。这一个月来,深更半夜因为失眠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烙煎饼的每一个晚上,都是对他内心的一次审问。
思念在寂静的夜里凝结成水,静静地流淌在空气中,将方砚知包裹其中。窗外皎洁的月色洒落进屋内,落在地上一片碎银光芒,对影成三的夜晚更显寂寥。
他一个人坐在大堂里,掌柜的今日请假回家处理家事,大宝小宝正在学堂读书,桑嫣又刚刚被自己气跑。方砚知忽然觉得,自己实在是有些孤独。
第132章
等到方砚知将自己所有的事物处理完后, 已经是三个月后了。
这三个月里,他在善堂收养了几个被父母抛弃的孤儿,将他们带回到了自己的店铺里, 然后将自己这门制墨的手艺传给了他们。
方砚知从左到右依次摸了摸面前三个半大孩子的脑袋,
端出一副和蔼可亲的长辈姿态, 语重心长地说道:“孩子们, 我将你们收养下来,也不求能获得多少回报。”
望着面前三个孩子稚嫩又带着些许怯懦的眼神, 方砚知幽幽叹了口气。他的思绪悠然飘远, 想起来自己小的时候, 教自己制墨手艺的师父也是这样的循循善诱, 一步一步带领自己走上文化传承的这一条道路上。
“我是个手艺人,手艺人最害怕的就是百年之后没有人能够将自己这门手艺发扬光大。”方砚知记起师父当时对自己说的话,那时他还尚且懵懂,不太能理解师父话中深意。如今他也成为了教别人手艺的师父,心境难免有所不同。
“我收养你们, 不仅是因为心有不忍,不忍你们小小年纪在外漂泊。”他顿了顿话语,眼神扫过面前站得笔直的三个孩子, 接着说道, “同时, 也是希望我的这门制墨手艺能够后继有人。”
“我没有办法永远护着你们,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方砚知深吸一口气, 郑重其事地说道, “雏鸟终有一日能够翱翔天空, 只要你们肯用心学,这门手艺虽然不能带你们大富大贵, 可是养家糊口衣食无忧,却还是做得到的。”
这三个孩子虽然被方砚知领回来好吃好喝地招待了一段时间,可总是忧心忡忡。从小被遗弃的孩子心中总有对世界的敌意,见方砚知不求回报地对他们好,便疑心他另有所图,生怕他是个图谋不轨的坏人。
就算在方砚知的铺子里有地方住,不用和其他孩子挤在破庙里,他们也时常惴惴不安,看向方砚知的眼神总带着些惶恐,因此吃也吃不安稳,睡也睡不踏实。如今听他这一席话,三个孩子心中才算是松了口气。
三个孩子中年纪稍长的一个胆子也比另外两个大些,见方砚知脸色坦然,便鼓起了勇气迈出一步,仰着脑袋询问道:“那,善人,需要我们做些什么呢?”
方砚知见他瘦骨嶙峋,自己仔仔细细地喂了几天,脸上才堪堪长出一些符合这个年纪的婴儿肥来。见他眼神紧张,方砚知放缓了自己的语气,柔声细语地说道:“别怕,我会将我所学到的手艺,一五一十地交给你们。”
他伸手捏了捏面前小孩的脸颊软肉,望着他眼中神色,只剩下满心心疼。方砚知小时候衣食无忧,父母疼爱,又有个老顽童一般教自己手艺,陪自己玩闹的师父。因此,在他看来,只觉得这个年纪的孩子有这样倔强坚韧的眼神,当真是吃过苦了的。
思及此处,他眼中的温柔神色更甚,端出一副贴心家长的模样来:“不要叫我善人,我不过年长你们几岁,也只是个普通人罢了。”
方砚知回眸想了一想,忽而对着面前三个孩子灿然笑道:“如果愿意的话,可以跟着我铺子里面的大宝小宝,一起叫我方大哥吧。”
收养了三个孩子后,铺子里面整日地便热闹了起来。方砚知回想起幼时自己师父对自己的悉心教导,同时心中又有着将制墨手艺发扬光大的责任感,因此日日勤奋自勉,不肯有一丝懈怠。
这三个月里,方砚知每天就是带着三个小孩实践制墨,同时辅以必要的知识讲解。一个大人身后缀着三个小孩子,在制墨坊里形成了一道独特的风景,一时为人津津乐道。
桑嫣将这一切看在眼里,方砚知此时的劲头虽然有些不管不顾,可到底是积极向上的。若是如同前些日子一样一味地沉湎于对沈舒年的思念里,那才是真正的大事不妙了。
看着方砚知热火朝天的劲头,桑嫣心中隐隐约约有了猜测。她想,方砚知应该是快要离开他们了。
脑海中一闪而过的想法让桑嫣心里一酸,可到底是高兴的。她不是不知道方砚知有多思念沈舒年,若是他能够抛下一切去找寻自己心中所爱,桑嫣其实是很为他高兴的。
三个月的时光岁月,足够方砚知将自己所能实行的制墨技巧完完全全地教给面前三个孩子。三个孩子小时候吃过苦,因此更能懂得幸福生活来之不易。方砚知对他们的好,他们都仔仔细细看在眼里,记在心里。
即使方砚知不说,他们也知道应该努力学习,掌握技巧,作为自己将来的立足之本。虽然制墨手法仍显稚嫩,却已经初具雏形。方砚知看着自己的教授成果,只觉得满心欣慰。
他终于能够在这个异世界里将师父教给自己的手艺传承下去,虽然他现在还没有能力将制墨手法发扬光大。可是他的徒弟也会有徒弟,徒弟的徒弟也可能会有徒弟,总有一天,方家制墨的名声会闻名遐迩。
师父那张布满皱纹却总是笑着的面孔浮现脑海,向来混不吝的老顽童此时却显得稳重端庄了些。他看着方砚知笑,笑自己从小带到大的孩子,如今也有能够独当一面的能力。
方砚知又花费了一些时间清点好了铺子里所有的营业利润,找出了铺子里买卖的房契。在一个阳光明媚的早晨,方砚知将铺子里的人都聚集到了一起。就连大宝小宝也破天荒地不用去上早课,被方砚知提到了自己身前。
看着面前一张张同自己朝夕相伴了数月的面庞,方砚知心中忽然生出了一种浓浓的不舍。这几个月来,铺子从无到有,从默默无闻到名震一时,都是这样的一群人,同自己一路走过风风雨雨。
面前的人有老有少,有男有女,大家明明素未谋面,却因缘相聚一起,共同为了这间普普通通的制墨坊努力。方砚知看着他们,想起这几个月来铺子受到的挫折磨难,只觉过往岁月都是人生中不可多得的经历。
他忽然有一种想要落泪的冲动,可今天是个大喜的日子,方砚知不想自己的眼泪破坏气氛。他装作擦拭眼角,掌心靠着眼尾向上抹,将眼角点点泪花抚去。
“方某无才无德,幸得各位不离不弃,方家制墨坊才能够在风风雨雨中走到今天。”
他的话音刚落,就有心思灵巧的人猜出了方砚知之后的打算。有人不免惶恐难过,直接不顾礼数地打断了方砚知的话,忧心忡忡地问道:“方老板,您快别这样说。您这样说我这心里可不踏实。”
他的声音越来越小,最后也不自信地对方砚知问道:“方老板,您是要离开我们了吗?”
方砚知将目光投向出言的那个人的方向,两个人的视线在空气中交汇。那人眼神紧张,却前撑着不肯移开视线。方砚知见他执拗,便歉然一笑:“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
此话一出,铺子里顿时掀起了轩然大波,所有人都在吵吵嚷嚷地表达着自己的不可思议。桑嫣已经在之前无数个日夜里做好了心理准备,如今尘埃落定,反倒不觉难过,只有淡淡忧伤笼罩心头,让她几乎喘不过气来。
“我还有我自己的路要走,更何况——”方砚知托着尾音,想起沈舒年,他的嘴角浮现出一抹羞赧的笑来,“还有人在千里之外等着我,我不能辜负了他。”
众人见状,纷纷安静下来,只有大宝小宝在小声抽噎。他们一齐上前,像当初送别沈舒年一样,再次送别方砚知:“方大哥,我们舍不得你。”
大宝哭着抬起头来,泪眼汪汪地盯着方砚知看,像是想要将他的样子永远记在心里:“你去京城找沈哥哥后,还会回来扬州看我和小宝吗?”
方砚知见他哭得一把鼻涕一把眼泪的,有些哭笑不得地抽出手帕替他擦了擦。见他哭得伤心,方砚知心中也不好过,却还是用一种调侃地语气宽慰他道:“怎么哭得这么埋汰。”
他故作豁达地揉了揉大宝和小宝的脑袋,柔声说道:“我当然会回来的,别的先不说,这家店可还是我和沈舒年名下的呢。”
说罢,他轻轻喊了一声桑嫣的名字。桑嫣沉浸在离别的伤感中,听到方砚知重复地叫了一声后才反应过来。她拭去眼角眼泪,走到方砚知面前:“方大哥可是有什么话要说?”
“这间铺子是沈舒年名下的房产,当初他让别人帮忙做的交易出售给我,还一直以为我不知道。”方砚知放柔了自己的目光,看着桑嫣道,“如今我把铺子的房契地契交给你,从今往后,你就是这间铺子的老板娘了。”
桑嫣骇了一跳,受宠若惊地连连摆手:“这怎么可以啊,方大哥,使不得啊。”
方砚知不顾她的拒绝,将地契房契自顾自地塞到了桑嫣手里:“没什么使不得的,桑姑娘,我相信你的能力,也相信你能够将这一切都照顾好。”
“我和舒年之前就在想,以你的能力,未来必定能成就出一番大事业。”方砚知将大宝小宝赶到桑嫣身边,“你这一路上帮了我们许多,我和舒年心怀感激,却也没什么能送给你的。”
“我和舒年之前就考虑过这件事情,拖到现在才说,难怪会吓到你。”方砚知闭一目而笑,看起来分外俏皮活泼,“那三个孩子我已经教了他们手艺,往后铺子里面的营生,少不得要他们帮忙。”
“我将铺子里值钱的东西都折算成了银钱,从今往后,这间铺子就属于你了。”方砚知垂下眸子,悠悠说道,“只有将一切都安排好了,我才能够心安理得地去见他啊。”
第133章
三个月后
皇城定都北方, 已经早早地入了冬天。街上小摊小贩都裹上了厚厚的夹袄外衣,朝互相磨搓的手心哈着热气,希望能从中得到一点暂时的温暖热意。
冬风凌冽地刮在面上, 让人的肌肤冻得发疼。大街上各家各户门窗紧闭, 唯有卖炭老人和摆摊商贩走在路上, 想要借着冷冬时节多卖出点货物, 未来能够过个阖家团圆的好年。
有一面容俊秀的年轻人走在大街上,他身姿挺立, 如同冬日里一棵傲立着的常青松。虽然那人也穿了保暖的冬衣, 可是身形颀长, 非但不像旁人一般厚重, 反而隐隐约约透着出一股与生俱来的儒雅来。
那身穿长袄的年轻人满脸的书卷气,像是书香世家里才能养出来的谦谦君子。那人走在空旷寂寥的长街上,时不时抬头望着冷得发灰的天空,嘴中随着一呼一吸叹出热气来,神情似是有些烦恼。
这样的人平日里可不多见, 虽然街上只有零零散散的几个行人,可是都对这长街上孤身一人独行的年轻人投去了打量的目光。寒冬腊月里一个人走在路上,想必其中一定有不少隐情。
街角一个避风的巷子口, 有一卖炭老人蜷缩在此。他头上戴着一顶破破烂烂的毛毡帽, 身上的夹袄已经被洗的看不出原本的颜色, 胡子上已经被冷气凝出了一些细碎的霜。他也同那些行人一样,正好奇地偷偷往那年轻人身上瞟。
那年轻人似有所感地扭头去望, 正好和那来不及收回视线的卖炭老头眼神对了个正着。年轻人微微低头思量。忽而宛然一笑, 便直愣愣地朝那老人家的方向迈步走去。
老人家慌慌张张地低下头来, 生怕眼前这个衣着精致的年轻人是恼了自己随便乱看,正要过来找自己麻烦。可是出乎他意料的是, 面临的并不是疾风骤雨的呵斥,反而是一声轻柔的问候。
那长得极好的年轻人在卖炭老人身前撩起衣摆蹲了下来,将自己的视线高度和面前蜷缩在巷尾的老人家的高度放到一致。他的声音像是一块温润的软玉,入耳动听,就连呼出来的热气都像是仙气似的。
“老人家,我想找您问问路。”怕卖炭老人听不清自己说话,那年轻人将自己的音量放得大了一些,“您知道沈府怎么走吗?”
京城里面姓沈的人家不少,可是能被称呼为“沈府”的,大抵只有那一家。花白胡子的老头见他主动和自己搭话问路,一时起了好奇的心思,将去沈府的路线仔仔细细地告知后,便再也压不住那一丝疑虑。
“年轻人,你去沈府干嘛啊?”老人家谨慎小心地询问面前人的来意,生怕自己的一时好心给沈府带来麻烦。若是面前这人表面上看起来像是个好人,实则和沈府中人有深仇大恨,意图对沈府不轨,自己怕是第一个就要遭殃。
年轻人垂下眉眼,嘴角挂出一抹温和的笑来,柔声回答着面前的老人家:“我和他有个约定,此番前来,自是来赴这相思之约的。”
卖炭老人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他其实不太理解这群读过书的年轻人满口文绉绉的话,可是看面前这人眉眼之间的温润神色,便主观意愿上地认为他没有坏心。
年轻人站起身来,见面前老人衣着寒酸,破烂衣服的防风保暖作用只能说是聊胜于无。他皱了皱眉,同时从自己的荷包里掏出一些碎银子来,塞到了老人家的手心。
卖炭老人手中一沉,低头去看时骇了一跳,受宠若惊地将银两塞了回去,百般推辞不肯接受。面前的年轻人只是摇了摇头,没有说话,手腕动作却强势得不容拒绝。
年轻力壮的人自然手劲儿比一个衣衫褴褛的老人家手劲儿大,面前这人手上动作强硬,嘴上说的却是关怀之语:“这点钱,就当答谢老人家的指路之恩。若不是您,我还不知道要走到哪里去呢。”
听到这话,老人家手中的推拒动作小了些。他没想到自己只是好心帮人指了个路,就能得到如此丰厚的报酬,实在是天降鸿福。年轻人嘴角笑意更深,趁着老人愣神的空隙,将银两放在了他的手心。
怕老人家心中不安,年轻人瞥了一眼墙角下竹篓里装着的炭火:“天太冷了,老人家还是早早地回家去吧。这些炭火就当我全买了,待会儿我就喊人抬到沈府里去。”
说罢,年轻人便朝老人挥手告别。老人愣怔地看着那人渐行渐远的背影,又呆滞地看了一眼自己掌心上的硬块,半信半疑地放在嘴里咬了一口,想要判断真假,确定这不是一个欺人的骗术。
啧,硌牙,想必是真的。
牙齿的疼痛将卖炭老人的神志唤了回来,他回过神来,赶忙朝那年轻人离开的方向追了过去,想要问一问他的名字。可是等他跌跌撞撞地跑到大路上,呼啸的寒风里,早已经没有了那人颀长挺拔的身影。
老人看着面前萧条的街道,只觉得今日自个儿真的是运气好,居然能遇到这样的菩萨。
有了老人家给指引的路线,沈府自然好找。望着面前气派的牌匾和朱红色的大门,府邸上方龙飞凤舞地写了“沈府”二字,方砚知这才悠悠地松了口气。
他冒着寒风里在四九城内像个傻子般地转了几圈,没找着这座府邸一星半点的踪影,却没想到它竟然就坐落在这附近。可见世事无常,柳暗花明才有又一村的奇景。
方砚知风尘仆仆从扬州赶来,一路上没有刻意地快马加鞭,反而如同游历一般,晃晃悠悠地走遍了这附近地区的大街小巷,见识了各省各地的风土人情。原本只需一月的上京之旅,硬生生地被拖成了三月有余。
他从金风送爽的秋天走到了寒风凛冽的冬日,路上形形色色的人都给方砚知带来了不同的感受。原先他只以为这个异世界里自己只是个孤独的人,却没想到在生活中,不管高门权贵还是平民百姓,都是一样的。
这一段长达三月的旅途,让方砚知的心灵在青山绿水和人间烟火中受到了洗涤。他见过了舞榭歌台的繁华奢靡,也看到了易子而食的悲哀凄凉。无数男男女女困在这红尘之内挣扎着活出自己的精彩来。
方砚知忽然觉得,自己之前的迷茫困惑,或许只是不识愁滋味的无病呻吟,走过这一路后,他抛下了自己的迷惘惆怅,和那些故作□□的愁绪茫然,转而切身处地地去体会不同人的生活经历,才发现古语中的大智慧。
已识乾坤大犹怜草木青。或许就是这样。
得亏桑嫣接手了铺子之后经营得当,精明能干的老板娘不仅做事麻利,还多了几分飒爽之风,大手一挥就给了他充足的路费。不然就方砚知这拖拖拉拉走三个月的磨蹭和几近散财童子一般的作风,迟早得在路上餐风饮露。
可是再多的银两也有花完的一天,方砚知掂量着自己的口袋,心中觉得有些好笑。当日一句戏言,没想到今日居然真的实现。自己只有一些碎银几两,确实还得沈舒年来接济自己。
他整理衣冠,确定自己没有被这呼啸寒风吹得没法见人,这才上前叩响了沈府的大门。门房来得比方砚知想象中的要快上一些,那人将门推开了一条缝,挤出个脑袋来看着面前的不速之客。
方砚知还没来得及报上自己的大名,就见那门房皱了皱眉,有些疑惑地问道:“这位公子,可有拜谒的名帖?”
拜谒名帖?那是什么?方砚知一听这话就有些傻了眼,他知道沈舒年家家风严谨,沈重更是朝堂重员,却还是没想到他家里居然这么井然有序,上门拜访还得先行准备名帖。
方砚知有些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他歉然一笑,朝着门房作了个揖:“这位兄弟,我不知还有此等规矩,贸然前来确实失礼。不过可否请小兄弟待我通传你家公子一声,就说方砚知前来赴约。”
沈府是书香世家,府上老爷官至宰相,夫人更是名门闺秀,不仅将整座府邸都打理地井井有条,还将下人都调教地精明能干。方砚知本以为会被拒绝,却没想到这门房只上下打量了他一眼,便答应替他通传。
面前的大门再度合上,方砚知喜出望外。他站在侧边,心里头无限的欢喜,整颗心只充斥着一个念头——沈舒年,我们终于要见面了。
自从沈舒年离开扬州回到京城,已经过了太久太久。在这段相思的日子里,方砚知将自己从一块天然的璞玉开始慢慢打磨,经历无数风刀霜剑的洗礼,终于长成了现在这样一副能配得上沈舒年的样子。
这一回在沈老爷和沈夫人面前,他不会再为自己和沈舒年感到担忧,他能够大大方方地牵起沈舒年的手,正大光明地对着高堂二人说出自己的爱意。若说从前的方砚知或许会为了身份的天差地别感到惶恐不安,现如今他已无所畏惧。
府门里隐隐约约听到了几声喊叫,像是方才那个门房在喊着让自家的公子跑得慢些。方砚知心上一动,掸了掸衣摆的风尘,下一秒便抬起头来,正好和推开大门的沈舒年目光在空中相汇。
门房气喘吁吁地追了上来,见自家公子和那位素未谋面的公子在大门口吹着冷风,赶忙招呼着人进去。方砚知和沈舒年像是没有听到身边人的呼喊,嘴角含着那如出一辙的温暖的笑来,眼中只有彼此。
方砚知眉眼弯弯,看着面前几乎半年未曾见到的人,只觉得岁月的沉淀下,沈舒年更见温润风韵。他看着沈舒年笑,沈舒年也看着他笑,只是笑着笑着,竟然渐渐开始红了自己的眼眶。
方砚知向来是见不得沈舒年哭的,他走上前来,牵住了沈舒年的手,另一只手便自然而然地抚上了他的脸颊,轻柔地替沈舒年擦着眼泪:“别哭了,我来了。”
日日夜夜都想听到的声音在沈舒年耳边响起,依旧是那般清润动听:“舒年,好久不见。”
沈舒年破涕为笑,由着门房将自己引了进去。他将自己的手指扣入方砚知的手指指缝,十指相扣时掌心相贴,便也轻巧地答了一句满含情谊的话语。
“好久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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