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降临,宵禁之后的洛城街道显得有些寂静冷清,月光下只有巡视的官兵提灯夜行。
成片的官邸宅院之中各有灯火围炉,今日有人欢喜有人愁。
“今日秋闱放榜了。”苏承宗凑在烛台跟前剪去火光中多余的烛芯,似是不经意地感慨了一声。
萧氏对着妆镜取下耳饰,闻言动作停顿须臾。听到秋闱二字,她心里免不了有些遗憾,“若不是临考前出了岔了,保不齐三郎的名字也有机会张贴在贡院外的金榜上。”
苏承宗扔下剪刀,挑眉望她:“你还真是一点儿不为云华着想啊。放榜后不知多人家的门槛要被媒人踏破了,你这当娘的竟一点也不着急吗?”
“几个举子有什么可争的,真要说媒,好歹也等到来年殿试说个新科进士。”话至此处萧氏不禁回想起过去,她的父母便是这样挑中了看似前途光明的苏承宗。那时姐姐嫁了低调不起眼的景王,谁又能料到如今……她不禁低哧:“新科进士,也未必是什么良配。”
苏承宗自觉被影射到了,移开目光转向窗外月色,“解元卢正名,今年十六还未婚配。他父亲是长安人,与我是同年进士,当年名次仅次于我,如今官任御史中丞。卢家风清正廉洁,族中子弟多勤学雅正,这卢正名一向博学高志,即便现在乾坤未定,我也敢说他来日必定前程大好。最重要的是,这卢正名人品端正,远胜过昌明侯府那位百倍。凭我与卢兄的交情,或许可以促成一段姻缘。”
“人品端正?当年我父亲也说你人品端正。”萧氏将耳坠扔进匣子,用力合上盖,言语犀利道:“若不是你趁我怀云华时出去狎妓快活,我也以为你们读书人学问高各个儿人品端正都是圣人。我信过你们读书人的谎言,便绝不许云华重蹈覆辙!”
苏承宗张口欲分辩,却半晌没说出话来,终是无奈地闭上眼,“你不明白。”
转天清晨,苏云华往前院去给母亲请安,刚刚穿过院墙踏上曲折的回廊,便被一个散漫好似纨绔子弟的身影挡了去路。
清晨的苏宅四处静悄悄的,苏云华带着一名婢女径自行路,全然没料到半路会遇上旁人,险些撞到人身上。待她刹住脚步看清眼前人的面目,缓了缓神,没好气道:“苏琅!你大清早挡在路中间做什么?”
苏琅倚着圆柱微微侧脸看她,从袖子里抖落一把折扇,捻着扇柄搓开扇面,好不潇洒地摇了两下,笑盈盈问“一条好消息,一条坏消息,长姐想听哪一个?”
“都不想听,滚一边去。”苏云华心里骂了声幼稚,便要绕过他继续前行。
苏琅“啪”地合上扇子,伸手横在前方,用扇骨挡住她的去路,“关乎长姐的终身大事,你真不听?”
苏云华有些心痒,几番犹豫后瞥向他:“先说好事。”
“五两。”
“什么?”
“银子啊,你还想白听不成?”
苏琅直白地向苏云华要钱,那叫一个理直气壮、脸不红心不跳,苏云华一口气堵在胸口,半晌才冷笑一声。
“我这是去给娘请安,怎会随身带银子?”
苏琅心念一转,挑眉道:“那就先记着,你想着给我啊。”
“快说正事。”苏云华皱着眉头催促。
苏琅将折扇轻敲回掌心握住,“九月初九至十二日,朝阳公主在翠云峰设宴,广邀京中宗室显贵,就连刚回京的宁王都收到了请柬。”
苏云华一惊:“宁王殿下也去?”
苏琅笃定道:“八九不离十。”
苏云华心思活络了起来,若是能拿到翠云峰宴会请柬,便有机会见到宁王殿下。只有先见到宁王殿下,才有机会筹谋下一步棋……只是一想到父亲的官位,恐怕请柬怎么也轮不到她手里。她忽然想起苏琅方才说还有个坏消息。
“那坏消息呢?”
“本届秋闱解元卢正名的父亲与咱爹是故交,父亲有意与卢家结亲。”苏琅十分善良地没再开口要钱。
“裴褚便罢了,至少是个侯爵公子。那卢家区区五品的官位,我若嫁过去,往后在苏云乔面前岂不是永远抬不起头?”苏云华哪肯接受这门亲事,眉宇间添了几分焦躁。
苏琅故作深沉地感慨:“所以啊,机不可失。”
苏云华当然明白他指的是翠云峰,皱眉道:“说得轻巧,你有请柬吗?”
“请柬暂时没有……”苏琅说至此处见她面色不善,急忙找补上一句:“但我有一妙计。”
说罢,他在苏云华锐利的目光注视下伸出右手,“五十两。”
苏云华睁大眼睛瞪他:“你穷疯了吧?”
苏琅:“你就说想不想听吧。”
苏云华在心里挣扎了许久,终是败下阵来,无奈地说:“你说吧,一共五十五两你自己来我院里取。”
苏琅满意地眯起眼睛,压低声音说:“你同母亲说你想明白了,愿意与裴褚再结良缘,想同他再见一面,这翠云宴正是个好机会。”
苏承宗出身寒微且官位不高,但萧氏在京中确有许多人脉,若是有心讨一封请柬,大抵不是什么难事。
苏云华将信将疑,“我借着裴褚的面子赴宴,实则有意结交宁王殿下,此事若是让寿阳公主知晓……”
“此计若成,你就是宁王妃,寿阳公主又能奈何?若是不成,裴褚亦是退路。他虽暂时丢了世子之位,可是昌明侯只有裴褚这一个儿子,他迟早会继承爵位。”苏琅笑了笑,直视苏云华的眼睛:“裴褚或是卢正名,长姐已经有决断了,不是吗?”
…
重阳日,翠云峰满山红叶似火海又似晚霞,数不尽的宗室宾客受朝阳公主之邀汇聚于此,车马缀连将山路堵成了一条蜿蜒而上的游龙。
相较于宁王驾前攀附者如云的盛况,李长羲与苏云乔下车步入别苑,即便身边牵着一条半人高的大白狗,仍未引起半分瞩目。直到景绍发现二人的身影,主动迎上来。
“别苑的下人散漫惯了,竟怠慢了贤弟与弟媳,我替他们赔罪了。”景绍一身新衣是今秋时兴花样,腰间蹀躞带嵌着光泽熠熠的金狻猊,他面上含笑,容光焕发,话音落时顺手摸了一把白将军的头。
苏云乔看见景绍这分外花哨的装扮,蓦地想起出行前听婢子仆役唠了些闲话。
朝阳公主这般兴师动众地举办翠云宴,将半个京城的宗室子弟、显贵千金都请来,除了庆贺景绍高中,还有借机替他相看亲事的用意。
相比起裴褚那个声名狼藉的浪荡子,景绍的风评清正、素来以孝顺著称,如今有了功名便可以继承其父的侯爵,可以说是京中贵妇人眼中最理想的佳婿。
此事都无需朝阳公主上心,想出侯爵娘子的人家自会使媒人前仆后继地涌入公主府。
“宾客众多,一时顾不过来也是人之常情。”李长羲拱手回礼,“还未恭喜表兄金榜题名、承袭爵位,如此一来总算了却姑母一桩心事。”
提及母亲朝阳公主,景绍没再端腔,眼中渐渐举起真挚的神情,叹道:“是啊,那日放榜之后母亲很是欣喜,昨日提前来了邙山,与父亲说了许多话。”
李长羲无言,沉沉地按了下他的肩膀。
景绍一扫方才的沉郁,恢复笑容道:“母亲念及你不喜喧嚣,特意吩咐了将西苑的林海小筑留给你,你与弟媳先去看看住处,一会儿申时有场马球会,咱们马球场上见!”
“好,表兄先忙。”李长羲道。
兄弟二人寒暄时,苏云乔识得分寸没有插话,只端着笑容站在一旁恪守所谓的贤妻姿态,直到景绍离去,她才挽着李长羲的臂膀发问:“殿下欲上场击鞠?”
李长羲眼底掠过几分无奈:“我固然不愿出这个风头……只恨从前不晓得藏拙,人人都知我精于此道,一会儿免不了被架上阵前。”
马球又名击鞠。早在开国初年,蹴鞠、击鞠、捶丸等球戏活动便在京中盛行,非但宗室子弟喜好球戏,连宫中的皇子公主都热衷于此,所谓上行下效,有这些贵人牵头,球戏很快风靡晟朝。
李长羲的少年时期被传成文武全才,文赋六经、刀枪剑戟,仿佛没有他不擅长的。如今听闻他精于击鞠,倒也不足为奇。
苏云乔心底还隐隐有些期待,平日看惯了李长羲老成稳重的样子,也不知他在马球场上是何等风采。
她道:“球戏并非单打独斗,要出风头也绝非殿下一人惹眼,真要上场也无妨,好不容易出来了总要尽兴一场。”
李长羲未置可否,反问她道:“你会击鞠吗?”
苏云乔脑海中闪过一些不太美好的记忆碎片,苦笑着说:“能骑在马背上不摔下来,能握住毬杖,却接不住球。这大抵不能称作‘会’。”
李长羲正想宽慰她,被束缚多时的白将军依然按捺不住雀跃的心情,哼哼唧唧地绕着两位主人左右打转。
苏云乔瞧着西苑很是清静,走了这么久都未见着几个人影,于是搓了搓狗头说:“白将军憋坏了,松开绳索让它去吧。”
李长羲环顾四周,排除了惊扰他人的可能,便解了白将军脖圈上的绳索,拍拍它皮糙肉厚的身躯,说:“别跑太远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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