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医院已经逐渐熟悉俞静妙的存在。
这女人擅长蛊虫,与他们专精截然不同。然蛊虫与药草某种程度上又能互相辅佐,真真是奇妙。
有了她在,许多之前无法尝试,从来没有设想过的偏门法子居然也能一一派上用场,这如何不叫这群人兴奋?
不过宗元信和俞静妙还是三天一小吵,五天一大吵。
纵然是在今日这般重要的事情上,他俩临到出发前,还吵了一架。
两人真是从性格到脾气都不对胃口。
这一路上他们两人在前,几个太医并着药童在后,只能对视着苦笑,无奈摇头。
宗元信气恼地说道:“莫要仗着你擅长蛊虫,就尽可乱来。别忘了,那位可比你还要操控自如。”
“呵,宗大人,您应该担心的,不该是今日之事吗?”俞静妙淡淡说道,“要是不能成,咱俩都得陪葬。”
宗元信自信说:“这世上除我之外,就再没有人更有把握。”
俞静妙:“然动手的人,是那位小郎君。”
一想到这,宗元信不免郁郁。
这说难不难,说简单也不简单。毕竟这创口是要伤及内里,遇到那要命的都未必能活下来,更别说还有后续的引诱……
这两步结合,本该由宗元信出手更好。
但谁能与景元帝相抗?
一想到前些日子后宫之事,宗元信就不寒而栗。景元帝真是疯到肆无忌惮,才会有这样的做派。
他们能做的,不外乎听从命令。
“纵然再难,能做的业已做了,这结果如何,就交给老天爷罢。”
待到乾明宫,宗元信和俞静妙入内时,浑身都被搜查过,就连携带的药箱也被一一翻开过。现在的侍卫统领已经换了人,不再是之前的韦海东。
……瞧着,乾明宫的守备,比以往更森严了些。
景元帝赶在这事之前,废除宫妃,难道就不害怕,如果他在这件事上出了差错,那……
惊蛰又该如何?
有些时候,这疯子皇帝的想法,真是弄不明白。
宗元信想到这里时,已经被引着入内。
此刻,惊蛰还在作文章。
他今日的衣裳甚是素净利索,神情亦是平静,看到他们,还笑了笑。
“他在聚贤殿尚未回来,你们可得等一等。”
宫人送来茶水糕点,宗元信不客气地坐下,目光在殿内扫了一圈,到底是有些坐不住,又溜达到了惊蛰边上。
“臣给小郎君诊断一下?”
惊蛰没忍住笑了,停下毛笔,将手递了过去。
宗元信乐呵呵地扣住,片刻后颔首:“如今郎君的身体,已经全然大好,今后只要小心养着些,就不会再出现之前的情形。”
惊蛰随口道:“之前什么情形?”
宗元信:“□□……”
“等等,”惊蛰刚听到两
个字,立刻打断宗元信的话,“无需再言。”
他几乎难以压下那种羞耻的感觉……
啊啊啊宗元信这也太过口无遮拦了!
宗元信捋着胡子,不以为然:“小郎君害臊什么,当初陛下可是一一问过,上心得很。”
“……他问过?”惊蛰一听这话,如遭雷劈,整个人晕乎乎的,“他问这个作什么?”
宗元信:“自然是关心郎君的身体。”
惊蛰:“你难道,之前所有的医案,都会说给他知?”
“那倒没有。”宗元信笑着说道,还没等惊蛰放松,又补上一句,“每每陛下都会派人来取,没必要臣去送。”
惊蛰呻|吟了声,将脸埋在掌心里。
“他又不是医者,看那些有什么用?”
宗元信:“纵不是医者,也会想看看病情,知晓知晓情况,此乃人之常情。”
俞静妙听得眼角有点扭曲,这是哪种人之常情?
医案原本就是每个人较为隐秘的事情,景元帝这追根究底,每一处都要知道个分明的偏执,哪里算得上正常了?
惊蛰瞪了宗元信一眼,嘀咕着“这哪里正常”又慢慢坐了起来。
“你的胳膊,好了吗?”
宗元信比划了下:“动起来还是有点疼,不过没什么后遗症。”他根本没将这件事放在心上,甚至还给惊蛰讲起自己少年时在外面闯荡江湖的事。
话到后来,他还得罪了好几个帮派,被日夜追杀,最后还得是逃到了京城,才得了一线生机。
惊蛰:“那你为何被追杀?”
宗元信爽朗地笑起来。
“臣想知道,他们豢养的那头老海龟,是否真的有传闻中解百毒的功效,就半夜爬进去投毒。谁知道,那老海龟居然死了。”
惊蛰:“……”
一时间,竟不知道该吐槽哪一个?
恶人自有恶人磨,听起来都不是什么好东西。
就在等待的时候,惊蛰又勤勤恳恳做了半篇文章,就到赫连容来的时候,他险些没有发觉。还得是那股淡淡的兰香,这才引起惊蛰的注意。
惊蛰抬起头,看向边上的男人:“来了怎么不说一声?”
赫连容:“还差一句收尾。”
惊蛰下意识看向自己的文章:“嗯,的确是。”
“那就且先写完。”
景元帝在两日前,就称要离宫别居,除却紧要国事外,都只需将奏章送出。
今日处理完首尾,至少明面上,景元帝已然出宫去。浩浩荡荡的车驾,随行的兵马,几乎引来全城的瞩目。
谁都不会知道,本该在宫外的皇帝,此刻还在皇庭。
乾明宫内,已有一间屋舍专门改建,就是为了今日准备。
汤药,热水,针刀,小刀,纱布,金疮药……这些必备的物品,都已经在床边的架子摆放妥当。
只要惊蛰伸手,就能碰到。
空荡荡的屋舍内,就只余下惊蛰与赫连容两人。
如今赫连容已经除去外衣,只着一身素白里衣,手中捏着那温热的药碗,抬头一瞥惊蛰的那一瞬,黑眸幽深如渊。
“为何这么看我?”
“若是一觉不醒,那在闭眼前,总得再看看你。”
惊蛰踢了踢赫连容的小腿,冲着他摇了摇头。
哪怕只是玩笑话,他也不愿听。
惊蛰坐在床边,已经净过手。
在动手前,惊蛰曾与系统争辩过数次,系统都无能为力。
它的能力,并无法直接加诸在景元帝身上。最终,惊蛰选择次之的选择,让系统清|理了周遭的环境,以及惊蛰自身。
这就是系统说的,消毒?
虽然惊蛰不知道消除的是什么,但系统既然提点过,他自然要记得。
然后……
赫连容将吃完的药碗放在边上,咔哒一声,如同某种古怪的征兆,惊得惊蛰的手指微颤。
——等药效发作,应当需要一刻钟的时间。
宗元信说过的话,都在惊蛰的耳边一一重现。
赫连容抓着惊蛰的手指,原本应当温暖的手指,触之却有些冰凉。
赫连容清楚,最好的选择是什么。
如果真想确保除毒这件事情万无一失,那定然是要让宗元信来动手。让惊蛰来做,终归有可能发生意外。
然而这件事如果不是惊蛰来做,许多事情就失去了意义。
这就像是,把惊蛰逼到了悬崖边上。
赫连容抚摸着那双已经冰凉了的手指,眉间却不带半点情绪:“倘若不顺利,惊蛰,也无需惊慌。”
不论成功与否,他早就做足了准备。
或是生,或是死,都不会叫惊蛰孤独的。
他之偏执,从未改过。
“怎么,待到这个时候你才觉得,有些为难与我?”
惊蛰挑眉,神色依旧是平静的。
若不是触及他那双冰凉的手,怕是无法知道惊蛰这真实的情绪。
“此事从一开始就是为难。”赫连容笑了笑,只不过那笑意看起来有几分疯狂,“但是我很高兴。”
这个人的脸上有一种病态的认真,根本没有觉察出来自己说的话到底有多么疯癫。
今时今日他所要经受的遭遇,虽不能算是九死一生,但也绝不简单。
倘若在一切结束之后,活下命来,他觉得高兴愉悦,那还在情理之中,可在这个节骨眼上,他为什么会觉得兴奋?
赫连容抓着惊蛰的手,慢慢地放在自己的小|腹上。隔着一层素白单薄的衣裳,惊蛰摸到了一点点凸起,就像是一个有点平整的伤疤。
一碰到这个位置,惊蛰立刻就明白过来,这是赫连容抓着他的手……
是那个时候,留下来的伤疤。
哪怕他们两人亲密无间,但惊蛰其实很少看到赫连容的裸|体。在这
件事上,他总是比男人表现得要羞怯内敛一些,有时候纵然是万不得已坦诚相露,也很少仔细打量彼此的身体。所以,他也没见过几次那道伤口。
男人那紧绷的力道,让惊蛰敏锐地意识到了某些怪异。
“……你,在为了这道伤疤而兴奋?”
他有些艰难地挤出这句话。
……到底有哪里值得欢愉的?
他还记得当时的感觉……那种恶心作呕,令人憎恶的粘腻血液,就那么黏在他的手心里,温热的触感却让他整个人都几乎被寒意冻结。
他不喜手染鲜血的感觉。
尤其那血,是来自赫连容。
惊蛰没能明白……
赫连容喜欢他留下来的所有痕迹,不论是痛苦的,还是快乐的,尤其钟爱那些印记残留下来的模样。
如果没有他的允许,以宗元信的本事,又怎可能留下那么明显的伤痕?
……疯子。
在意识到赫连容竟然在为了这种事情愉悦的时候,惊蛰不免有些呼吸困难。他下意识动了动他的手,只不过还没有收回来,却反被男人用力的扣住。
赫连容低头打量着惊蛰的手。
这双手并不那么纤细,关节处,总是有着薄薄的一层茧。根骨分明,指甲总是剪得非常整齐。
他总喜欢抓着这双手,尤其是十指相扣的时候,仿佛将他整个人都禁锢在了怀里,不得离开。
两只牵起来的手,就如同一道锁链。
赫连容漫不经心地勾着惊蛰的指尖,挠得有些痒痒。指尖摸索着指尖,然后轻轻压下去,将指腹摁出一个凹陷,再缓缓松开,抹平。
那重复着一次又一次下压覆盖的动作,莫名有着一种暧|昧的感觉。
“……别弄了。”
惊蛰不太自在地抖了抖手,只不过没能成功。
男人低头亲吻了一下指尖,声音带着几分怪异的狂热,“待会儿l这双手就要将我开膛破肚,难道我不应该多善待它,讨得几分欢心?”
惊蛰蹙眉,瞪了他一眼。
赫连容笑了笑,冰凉漆黑的眼眸紧紧盯着惊蛰,“……一切随性便是。”他的声音里,总算有了些含糊不清,应该是药效逐渐起了作用,也让他有些昏昏欲睡。就连用力抓着他手指的那双大手也渐渐失去了力气,整个人如同放松下来一样。
惊蛰松了口气,连忙起身。
他扶着赫连容躺了下来。
“惊蛰,”赫连容道,“我想吻你。”
那冰凉的声音带着莫名滚烫的热意,让惊蛰轻轻叹了口气,低下头去。
他亲了亲赫连容。
等惊蛰再抬起头的时候,男人已经闭上眼睛沉沉睡去,药效发挥作用之后,他入睡得非常之快。
惊蛰看着他沉眠的睡颜,犹豫了会,伸出手碰了碰他的鼻端。
……他也真是傻了。
赫连容只是被药性弄得昏睡过去,又不是真
的出事。
睡着之后的赫连容更像是一座雕像,那面无表情的脸庞,衬着苍白的颜色,入手那冰凉的感觉,更有一种强烈的非人感。
惊蛰重新在床边坐了下来,把需要用到的东西都挑出来放在手边。这才俯身去解开男人的系带,露出了他光滑的小|腹。
他的目光不由得在那道伤口上停留了好一会儿l,才猛回过神来,强迫自己把全部的精力,都留在自己的右手上。
他手中正握着那把冰凉的针刀。
宗大人是怎么说来着……脐下三寸……
惊蛰吐了口气。
他对准了那片皮肤。
…
屋内静悄悄的,什么动静都没有,屋外的人却是翘首以待,不知道已经走了几个来回,当然,大多数人仍然带着一张肃穆的脸庞。
这其中反应最为强烈的,居然不是宗元信,反而是俞静妙。
她的模样看起来,多少有些坐立不安。
宗元信忍不住嘲笑:“先前你还说我是皇帝不急太监急,而今你这副焦躁不安的态度,又是为了什么?”
俞静妙冷冷看了他一眼。
她的反应之所以会这么大,只不过是因为她身体内的本命蛊有些躁动不安,这种感觉非常奇怪,从靠近乾明宫的时候就越发强烈,到了现在已经几乎是完全活跃了过来。
他们本来就是一体,本命蛊越是活跃,就越会影响到俞静妙自己。
寻常时候,本命蛊的反应是不会这么大的,它们既然寄宿在人体之内,与人体共生,就不会有太多作乱,扰得人心不安。
倘若这并非是俞静妙自己的问题,那只能是因为惊蛰。
哪怕他自己没有意识到,但他那紧绷的情绪,已经间接影响到这些容易受他控制的蛊虫。
就算是只听命于俞静妙的本命蛊也是如此。
某种程度上来说这应当是好事,因为这说明惊蛰对蛊虫的控制力甚为强悍,如果他愿意,说不定真的能镇压赫连容体内的蛊虫。
但这也有意外。
“如果蛊虫这么活跃,那灌下去的汤药说不定无法将其迷惑。”俞静妙冷声说道,“如若无法让蛊虫安静下来,那开刀的时候该如何准确判断?”
“屋内已有足够的香料,送服下去的汤药也已经依照你们的古法而制,”宗元信皱眉,“你当初不是说万无一失?”
俞静妙:“但凡屋内那一位想要,他都能够轻易沟通所有蛊虫的情绪,你也不是没有见识过。”
只是在这之前,她从没有感受过这种连自己的本命蛊都被调动的怪异感……就像是之前的惊蛰一直在本能压抑着这种能力,直到情绪都聚焦在景元帝身上的时候,才不由自主地倾泻出来。
俞静妙光是要镇压自己体内的本命蛊,就已经花了不少力气。
宗元信叹了口气:“总是会有意外发生,那你还是进去吧。”有俞静妙这个老手在,事态总不会太过狼狈。
俞静妙捏了捏眉心,没动。
宗元信挑眉:“你在做什么?”
俞静妙咬牙:“我也想动。”
她只是……动不了。
不必宗元信吩咐,她已然想要这么做,只是就在她身体想踏进屋舍的时候,莫名其妙感觉到了一股僵持的感觉……
平生头一回,她有一种自己的身体无法控制的错觉。
俞静妙面色微白:“……虫奴?”
她自然不可能成为谁的虫奴,但是这种身体无法控制的感觉……却又仿佛像是被人控制住……
在年幼的时候,祖母曾经为了让她体会那种感觉,而命蛊虫操控她的躯壳,仅仅只有过那一次的体验,就已经足以让她痛下决心,这辈子都不能为人所控。
她算不上什么好人,曾经拥有过的虫奴,也的确有几个可怜虫,这样的事情到底太过伤天害理,事到如今,她几乎家破人亡,如今只留下一二个亲人能够活命,确实是因果报应。
……但是太后而今的下场比死还要可怕,到底也算是报了仇。
她也曾想过自己最后的结局会是什么,有可能是死亡,也有可能是继续被当作工具利用。却没想到如今的日子虽有些吵闹,但也还算平和……只是万万没有想到,有朝一日她还会体会到曾经的噩梦。
“俞静妙?俞静妙!”
接连叫了几声,宗元信总算感觉到了不对劲,几步走到她的跟前,抓住她的手腕,他的手指搭在她脉搏上,似乎是在诊脉。
俞静妙勉强动了动舌头:“……没用的,这是……震慑……他不许我进去。”
“什么?”
宗元信抬起头,那双眼睛亮得有些可怕,他这样的人,任何异常之处都会引起他的兴奋。
“屋内的那位……并不想要任何人打扰他,虽然这是一种无意识的想法,但是他并没有留意到……他本来就已经是众多蛊虫的主人,当这么认定,那么所有的蛊虫都会遵从他的命令……”
“但是你的本命蛊已经有了你这个主人。”宗元信打断她的话,“为什么还能操控你?”
俞静妙艰难翻了个白眼:“……我要是知道……我就不在……这了。”
宗元信开始来回踱步,双手揪着自己的头发,仿佛要挠成鸟窝:“……不对,奇怪……这蛊虫与蛊虫之间到底是怎么运作的……你们相隔这么远又没有说上话,到底是靠什么传递信息……”
俞静妙呵呵了声,意识到自己根本动弹不了之后她选择放弃,不再与那种压迫挣扎。
“如果你要看,就自己进去,现如今包括我在内,但凡与这些东西沾染有关的人,都不可能进屋。”
俞静妙的告诫,引来了宗元信的纳闷。
“我进屋作什么?”
“你不是担心陛下的情况?”
“的确如此,可我从来都没有想过我要进去看。”宗元信摊手,“你的身体内好歹有只蛊虫,身手也还算不错,这进屋,要是
真出什么意外,也能够自保,但我进去呢?难道要让我挥舞着一把刀和陛下作对吗?”
从景元帝断然否决他们靠近那一刻开始,宗元信就再明白不过,这皇帝陛下的戒心比谁都要深重。
要是真的由他来动手,那说不定赔进去的就是他自己的命。
现在整座乾明宫除了侍卫之外,其余伺候的宫人都已经撤退出去,宫内所有的消息已被封锁,不叫外人得知。
这一来是为了封锁消息,二来也是为了不徒生杀戮。免得真出什么意外,要封的口就实在太多了。
他们两人在商量的时候,宁宏儒就站在不远处。
既然要做出皇帝不在皇庭的假象,那宁宏儒与石丽君中,必定有一个人要跟着景元帝外出,他们两个人几乎寸步不离地跟着景元帝左右,有他们其中一人在,才能够更好的遮掩。
出宫的那个人是石丽君,那留在皇庭之内的当然是宁宏儒。
宁宏儒抬头看这天色。
今日的天气还算不错,晴空万里,没有一点云雾,就连在日头下绽放出来的花朵,也显得非常娇嫩。这样的时节,总是百花绽放,姹紫嫣红,遍地都是花香虫鸣。
然而在景元帝的身上,最常见的还是那股淡淡的兰香。
这并不是多么名贵的味道,只不过是因为皇帝陛下用习惯了。
景元帝习惯用兰香去蛊惑惊蛰,用一张漂亮柔和的脸庞,仿佛就能够说服那人放下戒心,从容接受他所有的罪恶。
从前是如此,现在也是这般。
如果没有景元帝的偏执,也就不会有今日之事发生。也不知道……皇帝陛下到底是用了怎样的手段,才让小郎君答应的?
用他那张脸吗?
一想到这里,宁宏儒就忍不住叹息。
某种程度上来说,惊蛰是一个很好懂的人。他只在乾明宫住了好些天,就已经足够让宁宏儒猜出他一个小小的癖好。
……惊蛰喜欢长得美丽的人。
漂亮的人,美丽的事物,美好的存在,总会引发人心里难以压抑的愉悦。
这在惊蛰的身上更为明显一些。
这乾明宫内伺候的宫人,若是长得更为漂亮好看,就会惹得惊蛰多看上几眼。当然这几眼,并不会带来多少的改变,惊蛰只是喜欢欣赏美,而又非好|色之人。
他的身边那么多个好友,也非个个好看。
只不过,一旦意识到了惊蛰有么个癖好,宁宏儒在安排人时,就总会不由自主的为惊蛰送上更多容貌秀美的宫人。
比起惊蛰,景元帝显然更快意识到了这点。
还曾经敲打过他。
天见可怜,他可根本没有想挖景元帝墙角的意思。
不过,也更让宁宏儒意识到……
景元帝深知惊蛰痴迷钟爱他的缘故,有些许是为了他那张脸。
皇帝陛下根本不以为耻,更以为喜,常常用他那张美得锋芒毕露的脸庞去引诱那位
。
这可真是……
什么锅配什么盖。
在大多数时候,郎君面对陛下的时候,总是显得有些没有底线。
就如同今日这般。
但凡是个正常人,都不能够答应陛下……
一想到这里,宁宏儒就不免叹息了一声。归根究底,若非陛下的偏执,也不会走到现在这步。
“宗御医,静妙姑娘,不若奴婢进去看看?”宁宏儒说道,“两位就暂且在外……”
“不成。”宗元信摇头,“若是依着时辰,现下已经到了要紧关头,我们贸然进去,岂非是打扰到了他们?”
他抬头看着天色,掐指一算。
如若不出意外,那现在已经到了第二步。
…
屋内弥漫着的血腥味道有些浓重,经过几次擦拭,床边已经堆满了血淋淋的纱布。那种腥甜的味道,闻久了仿佛都有些眩晕。
惊蛰已经在不同的时间段,将三颗淡蓝色的药丸子塞进了伤口处。
这些淡蓝色的药丸子就是诱饵,模拟了夜蛊最喜欢的食物,在沾染到宿主体内的血液之后,就会变成最强烈的诱|惑。
只不过惊蛰必须一颗一颗把药丸塞在伤口里面,而第一颗,最好能够塞到蛊虫的附近。
哪怕已然伴随着赫连容睡过去,但蛊虫的本性并不会被此束缚,即便是在沉睡的时候,它们也会捕食。
这一次,正是要利用它们这种特性。
惊蛰已经塞到了第五颗。
他的手中满是血红,这原本是他最憎恶的黏腻感,但他如今已经全然没有了知觉,双眼只盯着伤口之处。
就在片刻之前,血肉下有了一点怪异的蠕动,就仿佛皮肉底还有什么活物存在,那副场景本该非常惊悚,可是惊蛰一见到,却是算松了口气。
……到底是管用的。
只不过,那种异样的蠕动,只出现了片刻,又眨眼消失。
惊蛰皱眉,这是为何?
他看了眼放在屋角的计时器,露出了凝重的神情,这样的进展着实有些太慢了,若是再这样下去……
惊蛰长出一口气,之前俞静妙是怎么教他来着?
他将手心放在伤口处,将全副心神都凝聚在一起,回想着那几次和蛊虫联结时的感觉……尽管那是在系统的辅助下,然他现在当真拥有了这样的能力,那他多少也能够做到……
某个瞬间,他仿若真能抓住什么联系。
惊蛰根本没有意识到,他的黑眸已然紧缩如细点,正如捕猎时的凝重,紧绷的腰身如同一张几乎要崩裂的弓。
……窸窸窣窣,近乎异端的声响,在惊蛰的耳边间或闪现。
惊蛰甚至都分别不出那到底是真的,还是他太过紧张之下出现的幻觉,然而,在手心下,那种怪异的蠕动再一次出现,以一种疯狂的姿态流窜起来。
那只蛊虫似乎活跃过来,正异常躁动。
它是清醒
的状态。
并没有如同先前所说,跟随着赫连容一同沉睡过去。
莫名的,惊蛰好似能觉察到它的情绪,它正非常兴奋想要穿透无数皮肉——
不行!
惊蛰没意识到,他的脸色沉了下来,那看着有些可怕,“不行!”不论是意识,还是声音,亦或是惊蛰的动作,都如出一辙表露出相同的意念。
——它不被容许。
它必须从已经开辟的道路出来,任何异样的举动,都将被视同为……
背叛。
下意识的,惊蛰在那个词语闪现的瞬间,都不免有些怪异的狐疑,然下一瞬,掌心被莫名触动的感觉,又立刻把他拉了回去。
惊蛰仿佛意识到了什么,缓缓移开了掌心。
一只通体蓝色的小虫,就趴在伤口处。
它自血肉出来,看着却异常明亮,仿佛那血污都不染其身。
钻出伤口后,蓝色小虫飞速啃咬着浅蓝色药丸子,它看起来不比药丸子大上多少,却是三两下就把整颗药丸都吞吃干净,而后露出分布在背甲上的复眼。
……这只蛊虫,分不出脑袋和尾巴在何处,复眼居然是长在背甲上,翅膀分布左右,在闪动时有着怪异的摩擦声。
嗡嗡,窸窸窣窣,尖锐得很。
惊蛰在看清楚它的模样时,下意识后退了一步,而这细微的动作,引来那只蛊虫的注目。
旋即,它兴奋地朝着惊蛰飞扑过来。
惊蛰吓得魂都要飞了,不过之前数次的训练,让他的身体都几乎有了反射性动作——
他立刻抄起原本就放在床边的圆筒,立刻在身前晃动了几下,数十颗浅蓝色的药丸子在里面滚动,散发出诱|惑的香气。
蛊虫在半道停下来,堪堪落在了圆筒边上。
食物,好多,好多的食物。
它小小只,勉强扒拉住,朝里面探头,试探伸出一根触须。
……原来这里是头。
惊蛰一边这么想,一边木着脸,用手背将其推了进去。
啪叽一声,蛊虫栽倒进去,惊蛰下一瞬就立刻用盖子将圆筒给盖上。
据俞静妙所言,这圆筒的材质,是少数蛊虫无法啃咬穿透的木头所制,所以只要蛊虫进到里面,就几乎不可能再逃出来。
惊蛰将圆筒盖好,又装进边上一个比它稍大点的罐子里。
而后,他立刻去看床上的赫连容。
经过方才一番折腾,赫连容的唇色比之前还要苍白。
惊蛰几步上前,开始清|理伤口,若非有系统的帮助,他的手差点都要哆嗦起来,而后,又是缝针与上药。等惊蛰将赫连容的伤口处理完后,他的肌肉已经紧绷到浑身酸痛。
他顾不上已经被血色凝固了的手,将床头早就备好的药碗拿起来,自己喝下一口,低头吻住赫连容的唇。
如此反复再三,那苦涩的药味都几乎麻痹了惊蛰的舌根,才总算让昏睡中的赫连
容全部吞下。
而后,惊蛰倒退了两步,猛然坐下。
他的呼吸有些急促,背后已然被汗浸透,整个人就像从水里捞出来一样,汗津津的,有些虚脱。
他有些神经质地搓着自己的手指,皮肉被反复折磨,变得红肿胀痛起来,只是那些血色还是顽固地停留在皮肤上,仿佛只是看到都要刺痛起来。
惊蛰用力吞咽着,仿佛这样就可以压下喉咙怪异的肿块……过了好一会,他才颤抖着手,去碰了碰赫连容的手。
……温热的。
就算比正常人稍低了些,却也是无比正常的体温。
惊蛰直到胸口胀痛,才意识到自己一直屏着呼吸,他猛地吸了口气,又像是被呛到那样拼命咳嗽起来。
他一边呛一边笑,脸上一片湿凉。
惊蛰如一阵风到了屋门前,双手血淋淋,就好像刚自血污地狱里挣扎出来,声音都有几分颤抖:
“他,体温终于,正常了。”
…
有多少年,赫连容没这么沉睡过?
他哪怕入睡,也睡不得几个时辰。睡觉对他来说,更像是一个重复的、呆板的行为。
人必须入眠,不然无以为生。
然睡梦中,却未必能如人愿,总会有厌恶之物。
从恳求害怕,再到漠视踏碎,已然不知过去多久,可这件事变得越发无趣,光是一想到要浪费的时辰,都有无法容忍的戾气。
可是惊蛰却很喜欢睡觉。
他总有些奇奇怪怪的小毛病,尤其喜欢将自己缠起来,如果没把自己卷成一条,他就会缠到赫连容身上去。
这是日渐养成的坏习惯。
当惊蛰第一次依附上来,赫连容没有推开开始,那就变得有些变本加厉。这具冰凉的身躯,也瞧不出哪里能吸引他,每到后半夜,就会暖烘烘地挤进来。
他总是在半睡半醒间拱来拱去,终于拱出一条生路,心满意足地贴在赫连容的身边……
这个习惯,时至今日都没有暴露。
惊蛰仍然不知道自己睡后的小动作。
……那很暖。
是前所未有的暖意。
仿佛有热流停留在心口,顺着心脏的跳动迸射到四肢,连那常年冰凉的手指,都仿若能觉察到的滚烫。
谁能拒绝这种毫无保留的偏爱?
赫连容到底无法免俗。
他日渐沉溺于这种暖意,以至于不知在何时,他竟也是跟着惊蛰一同作息。
省去了深夜难眠,赫连容竟还有些惋惜。
他也甚是中意每日入睡后,惊蛰那毫无戒备的脸庞,身躯,就那么赤|裸袒露在他面前的模样。
惊蛰大抵以为,有些事情只得一次,两次,可是依着赫连容那样恶劣的脾性,又怎么会真的停歇下来?
至少在这乾明宫住下后,在惊蛰无所觉时,男人总归又细致品尝过几次,他尤爱惊蛰在攀登前的呜咽,那挣扎
的力度带着几分歇斯底里,却无论如何都无法挣脱……他甚是享受那种完全掌控的感觉,惊蛰完完全全,是属于他的。
……哈。
仿佛有什么脆响,自高处坠|落,摔碎一地的水珠。
啪嗒——
淅淅沥沥的声音不绝如缕,顺着屋檐墙角,缓慢渗透下来,带着黏糊、幽冷的寒意。
……啊,是雨。
今日,下雨了。
赫连容听着雨声,缓缓睁开了眼,漆黑空洞的眼眸一动不动,就像是两颗冰凉的墨玉石子,倏忽一动,猛地又转到右边。
那种僵硬,又猛然生动的反应,叫人毛骨悚然。
这是,寝宫。
滴答,滴答,滴答——
持续不断的雨声,直叫人烦躁,那种潮|湿的寒气,总会引起身体的痛苦。苍白修长的手指捋过长发,露出一张面无表情的脸庞。
屏风外,隐约有着细碎的交谈声。
赫连容掀开被褥,下床时,凝眉注视着自己的手掌,缓慢交握了几次后,似乎意识到了其中的不同。
那种常年不散的寒意,消退了。
在雨天里,总会隐隐刺痛的骨头,仿佛在今日也安静下来,再没有半点兴风作浪的欲|望。
那蛊毒,被清了?
“……还没醒,不知道……”
那听起来,像是惊蛰的声音。
啊,惊蛰。
赫连容无声无息地靠近屏风,那声音就越发清晰起来。
“如今已是第三日,要是陛下再醒不过来,内阁那边就瞒不住了。”这是宁宏儒的声音,虽是平静,却也有几分不可察的担忧,“小郎君,您还是要早做准备。”
惊蛰平静地说道:“做什么准备?”
“陛下早已经安排了人手,只要您愿意,即刻就能出宫。”
“不必。”惊蛰的声音里带着几分好笑,“这是在做什么?他不过是睡了几日,又不是真出了事。”
“倘若,陛下当真一直不能醒……”
惊蛰:“那我就带他出宫去。”
那听起来,就像是一件极其简单的事,从他的嘴里说出来,就仿佛真的能做到。
宁宏儒仿佛还要再说什么,却听到惊蛰再道。
“宁总管,你就莫要再劝。朝廷之事,我所知不多,亦是无法帮到什么。不过,有什么我能做,能帮的,你尽管开口。但是这离去之事,就莫要再提。”
宁宏儒沉默片刻,到底还是叹了口气。
“郎君如此,奴婢自不会再劝。”
惊蛰笑了起来:“不知为何,我总觉得,这话还真不像是他能说的。”
宁宏儒似是惊讶:“您为何这么说?”
“那人平日里瞧着,总是凶狠冰凉,我还原以为,他是那种哪怕自己死了,都要将人一起拖入地府的脾性,怎么会有这般,留有余地的抉择呢?”
这话一出,就连宁宏
儒都不敢说什么。
毕竟,这细究之下,也是对景元帝的亵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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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何等大胆的指控。
不过从惊蛰的嘴里说出来,却也只是稀疏平常,他仿佛还觉得有趣,没忍住微弯眉眼,像是在笑。
一双大手,自屏风后伸了出来。
若天色再晚些,那真如某种恶鬼索命的画面,以一种强硬的力道将惊蛰拖了进去。
那一瞬间,就连宁宏儒也愣住,他的脚步下意识跟着走了两下,旋即听到了一道再熟悉不过的声音:“出去——”
分明是平静至极的语气,却仿佛凝聚着某种狰狞可怕的怪物,带着异常庞大,扭曲的情感。
宁宏儒不敢停留,立刻退去。
屏风后,赫连容一手捧着惊蛰的脸,横在腰间的胳膊比起搂,更像是掐,那种庞然的力道,几乎让惊蛰必须踮着脚,仰着头,才能勉强承受住这怪异狂热的啃咬。
几乎叫人连呼吸都喘不过来。
“……赫,赫连容……你……”
惊蛰挣扎着要说话,可刚刚挤出几句话,又被拖了回去。
他的手被紧扣在身后,连动弹的余地也没有。
“你做……什么……你的身体……”
就算真的拔除了蛊虫,也根本不代表身体就能就此康复。蛊毒蛊毒,自然是蛊虫加上毒,拔除蛊虫后,效果显而易见,赫连容的体温立刻恢复许多。
只是并不意味身体内余毒已清。
这还需要时间。
赫连容还不能下床,他的伤口,经过短短三日的休养,根本不足以愈合,这激烈的动作,分明已将伤口撕裂。
惊蛰闻到那血气。
一时间,他所有的动作都跟着僵住,如同被掐住后脖颈的猎物。他生怕赫连容的伤口撕得更开,只能被迫承受那无端的撕咬。
直到惊蛰气喘吁吁,整个人都被舔得要化开的时候,赫连容这才松开了些,让惊蛰勉强能靠在屏风上喘口气。
“你到底,在发什么疯?”
惊蛰有气无力地骂他。
他的嘴唇异常红艳,唇珠被啃咬得红|肿起来,那微微翘起的模样,就好似在讨吻,更别说他眼角的嫣红,更似涂抹开的胭脂,让人忍不住用指腹缓缓擦拭,添上更浓更艳的一笔。
赫连容的手指,在腰间不经意擦过,再抬起时,指尖恰有血红,如同胭脂般,被他细细涂在惊蛰的唇间,继而,便是眼角湿|漉|漉的红痕。
那味道,让惊蛰面色微白。
无论多少次,他都不能忘记划开皮肉后,那血液喷涌出来的画面。
黏糊血红的液|体染红他的手掌,如同一个罪恶的刽子手。
“惊蛰,惊蛰,惊蛰……”
薄唇微动,赫连容喃喃着。
血红的双手,捧着惊蛰的脸,就如同那丑陋偏执的罪恶,也随之污染了他。
赫连容非得咬住舌尖,才堪堪忍住那种几乎碾碎他骨骼的兴奋,那颤栗的狂热掩藏在轻声细语之下:“你真是这世间,再懂我不过的人。”
那种病态的兴奋,沉浸在他的血肉之下,随着他的苏醒,化身庞然的怪物。
他是彻头彻尾,自私偏执的人。
要么一起生,要么一起死。
绝没有谁能独活的可能。
而正正是,从惊蛰方才平淡带笑的声音里,品尝到近乎一致的意图。
如何不叫赫连容兴奋到发疯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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