药堂。


    墙壁边放着一整排药炉,药炉里棕黑的药汁咕噜咕噜地冒着泡,盖紧的炉口不断冒着烟气,浮空的扇子正全自动式来回扇火。


    廷听正靠坐在药堂后堂的椅子上,看着人来人往,时不时接受其他人好奇、打探的视线。


    她也没想到,进入太华宫之后第一个熟悉的竟然是药堂。


    “喝药啦!”


    幕帘起伏,一个看着不过十一二岁的女童走进来,她梳着垂环发髻,身穿一袭蓝纱裙,腕部、腰间都挂着亮晶晶的银饰,走动的时候不住地发出叮铃铃的清音。


    她手边飘着数十个药罐子,浓郁的苦味瞬间弥漫开来。


    坐在廷听侧边,一身紧身黑衣的少年突然浑身一颤,像是看见了什么凶神恶煞。


    “邬莓师姐!”幕帘后传来琼音的呼喊声,似乎忙得不可开交。


    邬莓看着药罐子一一飞到患者的手边,这才飘着,凑到廷听身边,眼神充满了期待,像是看到了什么稀世物种:“你就是传说中那个煞星求而不得的小师妹?”


    煞星?求而不得?


    廷听被药呛到咳嗽,口中的苦味蔓延开来,不禁愕然地抬头看着邬莓:“弟子廷听,拜于毕仙子门下。”


    “妾身邬莓,是琼音的师姐,目前负责药堂事务。”邬莓熟稔地拉起廷听空着的手,给她把起脉来,笑盈盈的,“别急,妾身就是好奇。”


    “那个眼高于顶、油盐不进的家伙,原来还有这么一天。”邬莓笑得身心舒畅,神清气爽,摸着廷听的手说道,“姐姐这里什么药都有,若是有什么能帮得上听听师妹的,随时来寻妾身。”


    廷听总感觉别人口中的池子霁和她印象中的有所差别。


    邬莓这话说得暧昧,廷听还没细细甄别其下的意思,就看到邬莓突然反手掐住了她身侧那个少年的手腕。


    那少年一席漆黑如夜的紧身衣,浑身上下只露出一张清俊而苍白的脸,整个人只分出纯粹的黑与白,他手里拿着一碗药,正准备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往纳戒里面倒,还没成功,就被邬莓抓住,人赃并获。


    “你不会以为你的这些小伎俩对妾身有用吧?莫言笑。”邬莓阴恻恻地转过头,从纳戒中缓缓掏出一把锋利的大砍刀,声音温柔,“好孩子是不可以不喝药的。”


    这把大砍刀的刀面上反射出莫言笑惨白的脸。


    莫言笑当即认命,拿起碗往嘴里一闷,瞬间脸色大变,红的黑的,五彩斑斓一应俱全,扭曲得像是半夜在被子里看到了鬼朝他咧起血盆大口,甚是精彩。


    廷听见这位同窗病友如此狰狞的面孔,问道:“你要糖吗?”


    莫言笑倒在椅子上,苦得像三魂七魄都散了大半,奄奄一息,没力气再说话,只是冲着廷听摆了摆手,谢绝了她的好意。


    过了半晌,莫言笑似乎缓过神了,才看向廷听:“太华宫宗主已闭关几年,破军乃宗主门下唯一弟子,你若拜入宗主门下便是由破军亲自教诲。”


    很显然,在莫言笑眼里,相比起拜入弟子众多的毕牧歌门下,不如接受池子霁的当众邀请。


    所有人皆知池子霁的意思,所以当廷听拒绝的时候,才令人扼腕叹息,恨不得以身代之。


    廷听咬着蜜饯,试图平复口中的苦味,却感觉苦与甜混在一起,变成了另一股诡异的味道,这才理解莫言笑拒绝的原因。


    “他是剑修。”


    “也是。”莫言笑若有所思,“我虽不了解具体情况,但既惧于他威名又慕于他表皮的修士还挺多的,你最好小心一点。”


    “多谢提醒。”廷听有种拿了烫手山芋的感觉,从袋子里掏出玉牌。


    “在下莫言笑,拜于机关师天罗先生门下。”莫言笑说着,掏出了玉牌,和廷听碰了一下,光亮一闪,便增上了联络方式。


    “你还要继续休养吗?”廷听站起身来,准备离开,却见莫言笑幽幽地望着她。


    “我不过脏腑破损,腿骨断裂,止血过个几天身体便能自愈。但我一提想走,邬师姐就拿着她那把切骨大砍刀抵着我的脖子。”莫言笑说着,心有戚戚焉,“太生猛了。”


    廷听:“……”


    到底是谁比较生猛啊?!


    离开药堂后,廷听第一时间前往了缭音峰,


    毕牧歌授业之处便位于缭音峰半腰的清池边,危楼高立,深深浅浅的粉参差错落,在峰面铺出一条桃花瀑布。


    众人之前。


    毕牧歌正倚在木阶边的银丝上,懒散地扫视着下方,柔荑拨弄着琴码。


    站在她身侧的书童率先开口:“今日测试开始,不合格者本旬加练,一个一个来,第一位——”


    “慢着。”毕牧歌突然伸出了手。


    书童疑惑地看向身侧的毕牧歌。


    只见毕牧歌的手直直指向了人群的侧中央,往旁边晃了晃,示意站在前面的人挪开一点。


    人群如被风吹散的芦苇般往两侧偏开,众人齐齐看向背后,最末尾站着的廷听。


    一时之间,各式各样或惊异,或打量的目光落到廷听身上。


    “你来。”毕牧歌勾了勾手指。


    廷听走到前面,她这才发现书童袖筒里的不是双手,而是对棕色的鸟翅,看起来像百灵鸟的翅膀。


    “《梅花三弄》我已经听过了,你这回弹个别的。”


    四周的视线如箭矢般穿透她的身躯,恍惚间廷听又像是回到了长音阁的年试,四周坐满了用严苛的目光评估着她的师门中人。


    身为无依无靠之人,廷听的一切都要努力去挣,每年的考试不光决定了她下一年的吃穿用度,还决定了她是否能得到更好的琴谱与出宗门历练的机会。


    琴是她的武器,亦是她的脊梁。


    廷听无法像别人想的一样,仅仅凭一个轻轻松松的邀请,就放下陪着她生存,度过无数个日日夜夜的琴。


    她的坚持不需要别人来置喙。


    众人看着新来的小师妹肩膀平齐,脊背如弓的背影,感同身受般,紧张中夹杂着担心。


    皆知刚入门就面对师尊压力颇大,无论是谁都要走着一遭,依然生怕她紧张出错。


    周围的呼吸声渐轻。


    廷听指尖按在琴弦之上,轻轻一起。


    手下清而连绵的弦声飘起。


    霎时之间,瑞雪融,春日见,粉色的花苞挂满枝头,幽幽山谷传来清亮的凤鸣。


    毕牧歌看着周围桃花灵木的枝杈朝着闭眸抚琴的少女伸去,可见其天赋灵气。


    令人讶然却又不出所料。


    有乌鸦一翅扇开廷听肩上的麻雀,欣然霸占了廷听肩膀上的最佳听曲位,盯着她耳垂上亮晶晶的坠饰,却忍耐住了想去啄走的天性。


    数只水墨凤鸟悄然落在了屋檐上,翎尾曳地,优雅又矜贵。空中萦绕着舒扬的鸟雀啼鸣,伴随着琴声,余音袅袅,声动梁尘。


    枝头的桃花瓣“簌簌”地落下,犹如春日靡丽的花雨。


    曲终。


    廷听睁开眼,刚好看到毕牧歌朝她点头。


    “《阳春》此曲技法高超繁冗,常人难以入手,你能毫无错漏,想来练习已久。虽有瑕疵,但真挚动人心。不错。”


    廷听没有看到自己背后的师兄师姐们诧愕的目光,更都没发现周围不知何时多了许多鸟雀,连桃树的枝杈方向亦有改变。


    毕牧歌:“手拿出来我看看。”


    廷听松开手,怀中的琴立即消失,走向毕牧歌。


    毕牧歌审视着廷听手,捏了捏她指间的茧,半晌来了一句:“你,练剑?”


    毕牧歌这么一说,后面的窸窣声立刻止不住了。


    廷听立刻摇了摇头:“偶尔。”


    长音阁里琴剑双修的人也少,即便是她偶尔也会有什么都想做唯独不想练琴的时候,但也不可能和那些不务正业的同窗一样耗费光阴。


    这把名唤桃夭的古琴是廷听在秘境中拿到的,琴中有机关,暗格藏剑,她便拿起修行。


    可惜在长音阁里正经的剑修屈指可数,她求师无门,只能跟着剑谱坎坎坷坷地练习。


    毕牧歌轻“呵”了声,表情变得颇为耐人寻味。


    她算是明白为什么池子霁敢在大庭广众之下,明知廷听是个音修还与她争抢了。


    原来是早有觉察。


    可惜池子霁棋差一着,人还是落在了她手里。


    “业精于勤,你自己衡量着。”毕牧歌摆了摆手,示意廷听退下,下一个弟子继续来考核。


    缭音峰上的书阁内尽是曲谱,还有许多残本。


    廷听来时还想着她看一会儿,就回太华宫给新弟子们分配的屋舍,却没想到时间不知不觉流逝,缭音峰上的琴音都歇止了不知多久。


    在一片寂静之下,窗沿突然被“咯咯”敲响,才惊醒了打着拍子沉浸在曲谱之中的廷听。


    廷听这才发现周围已是一片昏暗,只有桌边的灵灯泛着光华,让她忽略了时间。


    廷听将手边的曲谱收好,以为是有人来提醒她,走到窗边,刚伸出手,就看到木窗突然打开,凉意倾泻进屋内。


    一只小千纸鹤落到了廷听的手上,刚刚敲窗户的应该就是它了。


    “听听师妹。”


    廷听这才抬头,蓦然看见少年踩在窗沿外不远处的树梢上,他眉目精致而艳丽,身穿半袖短打练功服,皓白的小臂暴露在外,腰间别着熟悉的木剑,手里还捏着另一只千纸鹤。


    廷听一怔,匪夷所思地看着不远处的池子霁,张着嘴半天没说出一句话,甚至还下意识后退了一步,“啪”的一声关上了窗。


    关完之后,廷听才反应过来。


    不对,为什么她要关窗?这不是显得她心虚吗?


    她明明什么都没做啊!现在反而像是对不起他一样!


    廷听定定地看着这扇看似普通的木窗,如果不开窗会显得很没礼貌,开了窗又会有些许尴尬。


    进退两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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