药堂后房内一片寂静。
“我还没找你麻烦,你倒先来觊觎别人的师妹了。”少年弯着眼眸,望着姜新月,语气微妙。
他上衣雪白,腰间缚玄胄,袍底印银云暗纹,穿得不如姜新月明艳,周身的矜贵却实实在在地将她给压了下去。
原本只是前排看热闹的其他病患们这可来了劲,拿被子掩在面前,精神奕奕地盯着门口,目光不停在池子霁和姜新月之间徘徊。
廷听还震惊于竟然有人想对池子霁强取豪夺,对姜新月的佩服更上了一层楼,
“我是想把听听带到我家去,那又怎么样?”姜新月眼神飘移了下,理不直气也壮地说,头铁地拦在了池子霁的面前,充分表演了一番什么叫“爱则加诸膝,恶则坠诸渊”,“你不喜欢我,还不允许我找漂亮妹妹当新欢?”
哟。
这连“听听”都叫上了。
“你的新欢尽可以从上清门正殿排到门口。”池子霁悠悠然往屋内走,笑容微妙地逼近两人,吓得姜新月差点跌坐到病床上,弯起眉眼,“不要来骚扰我的师妹,也不要教她乱七八糟的东西。”
别说姜新月,连廷听都感觉到了一阵强烈的窒息感。
他这是在门外听了多久?
“你说什么乱七八糟?”姜新月立刻抓住了池子霁话语中的点,抬着下巴气势汹汹地质问,她和她爹老对着吵架怼嘴,但凡池子霁说出一点凡间糟粕,她就敢当场开骂。
池子霁:“你说只取一瓢,实则坐拥情人上百,荤素不忌。我师妹无依无靠,若随你去了上清,只怕是任你拿捏,求天不应求地不灵。”
他说这话的语气如见过千百遍这样的故事,没有丝毫犹豫,平静的令人发怵。
姜新月一哽:“你这是质疑我的真情!”
“你们见面的时间总共不到半个时辰,哪里来的真情。”池子霁轻嗤一声,“至于双修功法就更荒谬了,差距在两个境界且高境界的那人仔细才安全,否则会爆体而亡。”
廷听扭过头,她知道境界不同的两人双修会有危险,却没有细到差具体境界等级会有什么后果,听池子霁一言才知晓。
“我当然知道!”姜新月没想到池子霁会从这个方向来否定自己,硬着头皮说。
“你知道有什么用?”池子霁用灵力将姜新月从眼前推开,走到了廷听的手边,侧过身凉凉地瞥了眼姜新月。
姜新月眼神恍惚了下,她第一次见到池子霁这般凉薄的气势。
她与池子霁参加过同年的论道大会,不过与池子霁不同,姜新月是作为见世面的小师妹被师兄师姐带去一轮游的。
那时的少年尚不足现在的身量,站在其他太华宫的弟子之中他像是凹进去的小坑,偏偏实力不容小觑,拿着把剑挑飞了每一个轻视他的敌手。
池子霁拿着魁首的奖赏,随口说了句“无趣”,便一直被诟病目中无人,不知谦卑,迟早要吃挂落。
只可惜,暗中讽刺的人等啊等,没等到池子霁吃亏,等到了他连连突破,升任七星,大败十恶,未尝一败。
池子霁一脚踏上了云端,再不必俯瞰下方。
姜新月看过太多人拼命去追逐他的脚步,想要得到他的一瞥,因为见过他,便再看不进别的人。
她曾经也是其中的一员,所以才在听到谣言的时候毫不犹豫地冲到了太华宫。
姜新月尚且不够了解廷听,却亲眼所见池子霁的“差别对待”。
“你凭什么觉得,你能从我眼前把人带走?”池子霁眼眸漆黑,带着让人脊背发凉的理所当然。
“所以,门外的那上百修士,本是来埋伏池师兄的?”廷听疑惑地看向呆住的姜新月。
姜新月慌忙地摆手:“之前是,现在不是了!”
“知难而退。”池子霁轻描淡写地抬了抬手,“那百人之中三名分神境尽数被我打退,此事若想传出去,你上清门颜面何存?”
廷听看着姜新月,不知该不该佩服她做事果断,说下手就下手,就是行径看起来可以直接送去三法司。
“你说了不算,你不过是听听的师兄,凭什么替她做决定?”姜新月越过池子霁,看着廷听,伸出手,“你愿意随我去上清门吗?”
邬莓笑眯眯地看着这边,她飘在姜新月身后,一副唯恐天下不乱的样子,尤其是看到池子霁那微妙的笑容,简直让人欲罢不能。
“我费尽心思考来太华宫,是为了修炼,并非为了谈情说爱。”廷听摇了摇头,“姜道友的诚意我心领了,但此事恕我无法答应。”
至于双修的提议,廷听始终认为修炼一事贵在日日夜夜、勤学不辍,通过努力和见识增长的才完完全全是自己能掌控的力量,而非另一方反哺给的,或许可以锦上添花,但绝非雪中送炭。
合欢宗的修士除外,他们心法不同,廷听不清楚。
池子霁听完欣然问了句:“身上还疼吗?”
“邬师姐的药方很厉害,已经好多了。”廷听扶了扶床,曲起膝盖,只剩下三分酸胀感,痛楚已经完全消失。
“好了,答复已经听到了。”池子霁看着姜新月,一副送客的架势。
姜新月看着池子霁满脸“怎么还不走?”的欣然模样,气鼓鼓地朝着廷听说了句:“我会在论道大会等着你来的!”然后提着裙摆,扬着头,趾高气昂地走了。
邬莓看着人都走没影了才感慨:“不知道的还以为她是抱得美人凯旋呢。”
“我把人放你这,你差点让人给我劫走了?”池子霁一手搭在腰封上,看着邬莓问道。
“怎么能这么说呢?”邬莓嬉笑着飘到了廷听身边,指尖撩起廷听的发尾,“小小口角妾身不好直接和姜大小姐动手,但她若真要拿人,妾身自然是不许的。”
“松手。”池子霁看向了邬莓的手,挑了挑眉,毫不客气地说。
“你的池师兄当真气性大,明明不过是异门师兄妹,管得倒比亲兄长还多。”邬莓无辜地眨了眨眼,指尖顺手贴了下廷听的下巴,“你的药敷得差不多可以擦了。”
说完,邬莓便若无其事托着药陶罐飞到了另一边的床位上,当完全没感觉到池子霁的目光。
廷听朝着身上施了清洁术,身上被浓药糊住的感觉这才消失,不禁松了口气,下床站好,理了理裙摆。
“你随我来。”池子霁一抬手,灵力若细锁拉住了廷听的手腕,往药堂外走去,等空气中不再弥漫着浓浓的药味,才慢下来。
廷听顺着那道金色的灵力往上,少年的脊梁挺直如松,细长的发尾随着他的步伐一动一动,像细长的鱼钩。
廷听开口:“多谢池师兄。”
“又谢什么?”池子霁侧过头,疑惑地看着廷听。
“池师兄助我良多,不光是教我修行,送我来药堂,刚刚帮我解围。”廷听陈列下来。
“教你是我自荐上门,下手不知轻重也是我的问题,上清门那个女的更是个意外。”池子霁抬起手,贴着额头叹了口气,恹恹地嫌弃道,“我还以为有些轻浮之人打退一次就能消停了。”
“池师兄不参加论道大会吗?”廷听想到姜新月离去时的话,好奇地问道。
“论道大会,是让多个宗门的弟子们角逐考试,分神境以下可参加。”池子霁解释道,“不像刚刚那个在金丹期停了好几年的女人。我参加过一次,来年便突破了分神境。”
廷听眼巴巴地看着他,眼里满是羡慕。她感觉池子霁站在她面前,就像是一本活生生的《劝学》。
“你在来太华宫之前是散修吗?还是大户人家的女儿?”池子霁探究地看着廷听,似是随意地问道,“你对世事不太了解。”
“不是。”廷听一警醒,马上摇了摇头,“我不知道限制在分神境。”
她作为长音阁的内门弟子培养长大的,自然知道论道大会是多个宗门的比拼,也做好了随时为宗门添彩的准备。
长音阁给她安排的身份是一个在战争中被商家收养的孤女,偶然被发现有灵根,之后跟随一散修乐师修炼。
可惜了。
廷听掩饰下心底的厌烦,想到当初期待又努力,日复一日练习着准备在大会中大放异彩的自己,只觉得无比的愚蠢。
池子霁像是忽然想起来,“哦”了声:“之前的限制是年龄和根骨限制,分神境的限制是我参加过之后的那年临时加的。”
谢谢,她能酸得半夜都要睡不着。
廷听麻木地点了点头:“我确实鲜少出门。”
长音阁对内门弟子的安排各有不同,她少出门,同窗却有常出门历练的,长老的安排不容置喙,也没人会开口询问。
难怪这么乖。
池子霁若有所思:“现在呢,你是要去练琴还是继续跟我去炼体?”
“师兄不忙吗?”廷听本准备让池子霁解开勾在她腕上的灵力然后回缭音峰的,听他这么一问停了下来。
池子霁体贴地说:“在你躺在病床上的这段时间,我把要武力解决的任务处理完了,现在我可以一边看你炼体一边忙我的其他事。”
好快。
廷听以前觉得她已经很抓紧时间了,现在她还是有些甘拜下风。
“还是说,你要练曲一定要去缭音峰?”池子霁反问。
廷听摇头:“并不,只是需要在晨测、授业的时候前往,但平日里我也寻不到其他更好的去处来练习。”
“那便先随我去。”池子霁弯弯绕绕,引着廷听来到了熟悉的瀑布下。
两崖将瀑布一夹,其下雪色的飞花四溅,水下的鹅卵石清晰可见,岸边的郁郁葱葱映在水面上,空中弥漫着青草与泥土的清香。
廷听本来感觉身上的不适已经消失了,看到这熟悉的场景不禁又头皮发麻起来。
不用池子霁说,廷听就深吸了一口气,踩着水踏入河中,任由冷冽的河水浸湿她的身体,开始运转心法,滚烫的热意由脊柱蔓延开来。
如密密麻麻的小锤子顺着廷听的骨骼敲击,直到那强烈的灼热感迅速延伸到她的腕骨时,她皱起眉,耳畔传来凉丝丝的一声:“忍着。”
廷听手腕一颤,艰难地忍住下意识的抵抗,任由那焦灼感爬上她的双手,远超身上数倍的疼痛涌上,她曲起腿,跌坐在水中。
清亮的水淹过她的视线,水边坐着少年隔着水面与她说话:“音修的手格外敏感,你既要炼体,便不能畏惧疼痛。”
笨鸟先飞,勤能补拙。
廷听咬着牙,双眼涩得发疼,她过去在长音阁时总被夸赞灵根好,有天赋,是同窗艳羡的对象,直到她初次历练回归卡在了金丹大圆满,而后收到的就是其他人似有似无的、奚落的目光。
长老摸着她的头,不断夸赞她天赋好,他人都比不过她,这些话最终尽数变为了虚伪的敷衍。
紧接着廷听来到太华宫,亲眼见到了池子霁。
有小鱼穿过廷听的发丝,在她身边绕了绕而后游走。
廷听颤抖着双手,十指相扣,感受着那股炙热仿佛要融化她的骨骼,不知过了多久,湖面传来一股凛冽的灵力,拉着她浮出了水面。
廷听两眼发空,气喘吁吁地坐在湖边光华的石堆上,水流没过她的腰间。
但这一次,没有昨日夜间那么痛不欲生了。
清洁术落到廷听的身上,冰冰凉凉的,让廷听喘了口气。
“我之前很好奇一件事。”池子霁脸搁在手背上,手边的玉简一字未动,思索地看着廷听。
一听到“好奇”的字眼,廷听就反射性地提高了警惕,生怕池子霁又抛出什么危险的话题。
“师妹可能未曾发觉,你的灵力恢复速度其实远超金丹境,根骨也好,悟性也好,都非一般人能比。”池子霁手指一根根曲起,似在计数。
池子霁之前甚至想过,这样有天赋的人莫非是脾性懒散?这个可能性很快就被廷听亲手打破了。
她会惧痛,会犹豫,但最后做出的决定永远是坚持。
“今日送你到药堂,让邬道友筛查了,你体内也没有会令境界停滞的毒物。”
金丹境也远没有到有心魔的境界。
这就奇怪了。
池子霁抬起手,将廷听发间缠着的草叶摘下,灵力丝丝缕缕缠上她的手骨,压下她因为心法身上无处散发的热意,笑着问道:“师妹可有被暗算的经历?”
池子霁轻松的语气像是廷听清楚原委,他便能想办法解决一样。
又来了,熟悉的试探。
廷听知晓那冰冰凉凉的灵力是池子霁的好意,想起的却是她被彻骨的锁链缠绕住拖入水中的梦,心里紧绷起来。
廷听的人生经历堪称单薄,十几年以来几乎都在长音阁内,可一旦涉及到长音阁与性命,她就什么都不能说。
可如果是长音阁的人,为何要压制她的修为呢?她哪里做错了什么吗?
“……我不知道。”廷听抬起眼,眼眶里盛满泪水,鼻子一酸,瞪着池子霁,像是生怕泪珠掉下来,也不知是刚刚痛的现在忍不住了,还是因为自己修行受到了他人的影响,只像是从来没受过这么大的委屈。
到了他人的影响,只像是从来没受过这么大的委屈。
池子霁瞳孔一颤,慌乱了起来,无措地抬起手,想要去擦拭廷听的眼角,发现这行径唐突无礼,停在了空中,距离廷听的眼侧只差一寸。
“我不知道!”廷听硬生生地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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