柯鸿雪的胆子大不大,寻常人向来是不敢评论的,也从来无人在他面前置喙过一二。
是以这句轻笑着的论述,顺着书房内袅袅升起的烟雾,散进山间树梢,被光线一照,便彻底消弭在了和煦微风中,再无人听闻。
李文和到底还是跟着狐朋狗友去看了一眼那位传说中的沐学兄真颜,回来后端详柯鸿雪许久,默默说:“寒英,沐学兄跟你刚入学府的时候很像。”
柯鸿雪当时正在山下杨花楼里喝酒,听着花魁的曲乐声,闻言连丝毫停顿也没有,笑着弯了弯眼睛:“是吗,我都不记得我当时是什么样了。”
李文和便借着月光和花楼里暧昧的灯光打量他,眉目如画兮、笑语若歌兮,确实看不见一点与沐学兄相似的地方。
可他喝了酒,没忍住小声嘀咕:“冷冰冰的。”
——说的也不知是如今的沐学兄,还是曾经的柯鸿雪。
柯鸿雪没问,也没有再继续这个话题。杨花楼里的曲儿还是前年江南传来的词,他听着那早已过了时的调,就着月色饮下一杯桃花酿,凉夜开始升温。
新鲜劲儿不过就那一会儿,学府内新来了一位学兄,门庭热闹了几天,结伴而来,最后便又各自散开了。
众人有自己的学业和要踅摸的前途,没道理在一个看起来就不好接近的人身上耗费太多时间。
久而久之,对这位学兄的名姓中,评论里便自然而然地带了几分诋毁和不悦。说他清冷、说他恃才傲物、说他目中无人……
柯鸿雪一概不管,而他又一次听见沐学兄的名字,是在学府春月小考之后。
临渊学府每年两次大考,四次小考,每次考完之后都会张贴红榜公示排名。
这类似于科举后贡院外张贴的榜单,没有人会掉以轻心,便连柯鸿雪那种轻浮的人,考试前夕也不会应邀下山。
但真等考完了之后,他其实也不会过多关注排名。
——反正他一向是甲等。
只是这一次,柯大少爷用过午餐,从饭堂回舍院的路上,经过红榜,看见榜下聚着一批人,三三两两窃窃私语,自以为小声,但话语中却有几分藏不住的怀疑和污蔑。
“真叫他得了第一?”
“乡下地方来的,学识再好能好得过柯寒英?莫不是先生提前泄了题?”
“打住!这话可不能乱说!怎好凭空污人品行?”
“……”
分明是让人住口,却又自己提了音量,像是怕别人没听到他们这边的猜测一般。柯鸿雪皱了皱眉,抬步向那边走去。
围观的众人本就是在这边等热闹看,见他来了,不约而同地散出一条路,一眨不眨地看着他走到榜下。
学府考学评分很是严苛,夫子们向来不会手下留情,这红榜也不会将所有人的排名都写上去。
大虞三年一考,学府□□有三个级段,每段又各有三个班级。红榜上只会有三个级段中的各前十名,共三十人,为此次小考中的甲等。
柯鸿雪抬眼一看,赫然瞧见自己的名字上头多了一个。
这倒是新鲜事,他挑了挑眉,看清那个姓名。
——沐景序。
柯鸿雪偏过头问李文和:“那位沐学兄叫什么名字?”
李文和眼睛正在红榜上搜索有没有自己,闻言稍愣了愣,反问:“你竟不知吗?景序,沐景序。”
景序,意为好时节。人间四月,春光明媚,恰是景序时节。
柯鸿雪不知想到什么,缓缓勾起唇角,低低地笑了一声,而后转身离去,任由榜下众人一脸希冀落空,瞧不清他心里究竟什么想法。
什么想法?大抵是有趣。
庆正二年始,一连四年,从未有人在考学中跑到过他前面,而今有人甫一入学便考了甲等,排名在他之上,怎么不算新鲜呢?
只是……
“既是同一级段,为何称呼学兄?”
山间雀鸟鸣啼,偶有白兔逡巡,午后日光落下,李文和看了看叶片缝隙中散落的光影,又想了想,轻声喃喃:“好看啊。”
“嗯?”柯鸿雪一瞬间居然没有听明白。
李文和:“沐学兄好好看啊……说话好听,长得也漂亮,看见他就想亲近,却又隔着山月霜雾,亲近不了,所以自然而然就唤学兄了。”
兄者,长者也。见到漂亮的事物想要亲近,却又是对花草小宠的亵玩情愫。
他这番话说得颠三倒四,柯鸿雪还是听懂了,脸上笑意浅了几分,凉凉地看了李文和一眼,没有回声。
舍院西边空了许久,几乎成为一种默许下的理所当然,因此哪怕沐景序考了第一,柯鸿雪也没想过掌院先生会往他的院子里安排一位舍友。
时节一天比一天好,柯鸿雪白日上课,放学下山。或去酒肆饭馆赴一场约,又或勾栏瓦肆听一首曲儿。
日暮时分走下山路,月色当空再回学府,放榜那日亦是如此。
柯鸿雪带着山下清浅的醉意和几分露水湿气推开院门,惊动桃花落了几瓣,窗上软烟罗轻颤,微光透过薄纱,在月夜下突兀又沉默,恍似温柔。
柯鸿雪步子顿了一下,下意识眨了眨眼睛,确认这是自己的院子。
西厢房搬来了人。
那位沐学兄。
几乎一瞬间,他便有了这个认知。
烛火浅浅一笼,不过透过窗棱一点,安静极了,柯鸿雪便也下意识放轻了脚步,生恐惊扰了新舍友。
可等他借着月色烛光推开自己的房门,关门的刹那不经意抬眸,视线落向对面,却见那一点萤火般的微光正好被人吹灭。
说不清这该怎么描述,可大概是春光太好,夜色也温柔,竟不自觉让人生出那是一盏等着自己归家的灯笼般的错觉。
柯鸿雪微怔,并不清楚自己怎么会有这般轻浮自大的念头钻出了脑袋。
他摇了摇头,关上房门,并未再看对面一眼。
两人课程不同,班级不同,同住一个院子,却一整个月都没见过一面。
柯鸿雪倒是乐得清闲自在,以前怎么住着,如今照旧怎样住着。沐景序安静得厉害,清早出门时他还睡着,晚上他从山下回来,这人也睡了。
只夜间偶尔传过来的几声闷咳,和隔三差五亮着的灯光,会让柯鸿雪有一种他院子里真的住进来了另一个人的真实感。
李文和旁敲侧击地问过好多次,他对沐景序太好奇了,几乎日日贴在柯鸿雪身边打听这位如仙人一般的学兄,是不是对同住的舍友也那般冷淡不近人情。
柯鸿雪听得好笑,便也开玩笑地回:“你家那位仙人学兄,住在云上,不曾垂眸看过我一眼。”
“啊?”李文和怔住,愣愣地说:“我还以为对你总该不一样的。”
柯鸿雪很有自知之明:“我凭什么?”
他问的太过直白,李文和一时间竟然没有接上话,支支吾吾了半晌,憋出一句:“直觉。”
柯鸿雪笑了:“他学识既不逊于我,也无需要伏小做低拜托我的事情,缘何要对我不一样?”
柯鸿雪嘴上没说,可新舍友这一点其实挺对他胃口。
外人总觉得他风流浪荡、多情阔绰,是个喜欢热闹的性子,但实际上真不是那么回事。
他没有那么喜欢热闹熙攘,也不喜有人闯进他的私人领域。
这还是第一次,院子里搬进来一个人,既没有迫不及待地敲开他房门自报家门,也没有殷勤恳切,日日想着与他一起上下学,在外以柯寒英舍友自居,标榜自己跟他关系不一般。
沐景序的冷清反倒正好,同住一个屋檐下不被打扰也正好,至少两厢都自在。
李文和见他表情不是说假话,遗憾了许久,终究还是收了心思,转而又兴致勃勃地跟他聊别的:“杨花楼里新来了一位舞姬,从京城来的,赵二他们去瞧过,都说身姿曼妙舞姿灵动,柯少爷赏脸,一起下山看看去?”
怕他不应,李文和又添了一句:“放心,只是听曲赏舞,别的什么也没有,我不准他们乱安排。”
跟柯鸿雪玩的这些人,面上看去风流纨绔,但实际上谁也不敢当着他面乱来。
所谓轻浮浪荡,真叫花丛流连的登徒子看了,怕是会反过来耻笑他们胆小。
曾有人刚来学府不知柯鸿雪心性,辗转组了个局托人请了柯寒英下山,酒过三巡说天色太晚不便回山,在山下替众人安排了住处休憩。
结果半夜里有人摸进柯鸿雪的房间,好巧不巧,柯大少爷恰好醒着。
问清那姑娘受谁指使,因何而来,冷着一张脸便让人回了去。
第二天掌院先生便亲自开除了那位学子,连铺盖行李都收拾妥帖扔出了山门。
自那后,旁人再邀柯鸿雪下山饮酒,总要掂量几分。
但李文和与他相识良久,知道分寸,柯鸿雪一般不会拒绝他。
杨花楼里纱幔烛火都暧昧得很,月色透过天窗,落进挂满红绸的舞台上,柯鸿雪饮着酒观舞,面上微笑,心里却清明,眸光澄澈得似楼外月光。
楼内有人痴狂,有人叫好,有人前仆后继砸上金银,想要做她幕中宾,柯鸿雪在楼上漠然旁观,留下赏银,又兀自离去。
春夏之交,夜晚天气没有那样凉,却时不时会有些闷雷,似要下雨,又迟迟落不下来。
柯鸿雪慢悠悠地走在山路上,并未带伞,想着就算下了场雨,最多也不过风寒三两日,实在没什么要紧。
山下的歌舞好看,山上的星月也不错,山间虫鸣鸟叫也别有一番趣味。
他带着这份怡然自得回了学府,推开院门,照例要回自己的房间,却在抬脚的一刹那蓦然定在了原处。
有人站在树下,月色落于身后,墨发青丝简单束起,头颅微仰,静默看一树春花盛开。
春蝉在角落嘶鸣,声嘶又力竭,似人心跳如擂鼓。
某一瞬间,眼前之景,与他岁岁年年、日日月月做的画中之景,无限重合。
雷声又一次响起,那人被惊醒,侧过身回看,清冷眸光逐月而来。
柯鸿雪想起日间他回李文和的那句浑话。
——你的仙人学兄垂眸望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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