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说是择日成婚,实际上宣成帝第二天就选好了婚期,定在八月初六,离现在只剩三个多月了。
这样的安排对于一般人家都算短的,何况宋枕棠这个金枝玉叶。
赐婚的旨意晓谕天下后,京中人皆是震惊不已,纷纷猜测昭阳公主是不是失宠了。
可兴善坊逾制的公主府又明晃晃地昭示了宣成帝对女儿的宠爱,帝王心思实在叫人琢磨不透。
外间流言纷纷,却没有半句传进宋枕棠的耳朵。待嫁的这三个月,她再度被禁足了,除了皇后偶尔来看她,再没见过任何人,只听紫苏悄悄议论,赐婚之后,萧琢几乎日日进宫,表情凝重的不像谢恩接旨的,倒像是要退婚的。
宋枕棠并不意外,萧琢原本是藩将,独占西北,手握重兵且天高皇帝远,做什么都自由自在的,怎么会想被一桩莫名的婚事圈在京城。可他越是拒绝,宣成帝就越不会放他离开。
雷霆雨露具是君恩,无论萧琢心里怎么想,都只能跪谢这桩婚事。
公主出降,六礼中有四礼都是走个过场,一切都由宣成帝择定安排,需要萧琢做的就只有纳征和亲迎。
七月十四,是纳征下聘的日子,宣成帝早就有命令,让萧琢直接将聘礼抬进公主府。
当日,宋枕棠并未看见萧琢,只看到了一份厚厚的聘礼礼单,以及一双活蹦乱跳的大雁。
奠雁礼自古有之,但是传到如今,早已不时兴送活雁了,基本都是以雁型雕刻或摆件替代,既贵重好看,又斯文雅致。
谁曾想萧琢竟然会送一双活雁来,听说还是他亲自猎的。
一双未驯化的野雁,连笼子都没装,只用红绳捆了爪子就送来了,驯鸟房的小太监战战兢兢替萧琢奉上。怕伤到公主,手下不自觉多使了几分力。
一声哀鸣,尖喙咬在小太监的手臂上,瞬间见了血。
紫苏忙叫人带他下去,回来见宋枕棠脸色不好,担心地问:“您没事吧?”
宋枕棠脸色苍白地摇了摇头,脑中却浮现一桩旧事。
她十岁那年,误入过一次宣成帝的宴会,那场宴上请的都是南边回京述职的武将,和那些举止端庄的文臣不同,他们在宴上玩的行酒令都带着血腥气,是用活的野兔禽鸟做靶子,然后比谁射得更准。
血红和哀鸣处处弥漫。
宋枕棠是娇养在深宫的金枝玉叶,哪里见过这样的场面,回去后吓得做了半个月的噩梦。
宋枕棠盯着聘礼的礼单,心里除了抵触,还有点害怕。听说萧琢十几岁就上战场杀人了,她实在无法想象自己将来要和这样的男人同床共枕。
但时光流逝飞快,转眼入了八月,江南的绣坊给她绣制了两件嫁衣,皆是名贵的月影纱所制,穿在身上如月光覆过。
裴皇后亲自带人送来,看着消瘦了一圈的女儿,到底心疼,还没说话就红了眼眶。
宋枕棠盯着殷红的嫁衣沉默不语,她一件也不喜欢。
裴皇后如何不知女儿的心思,她叹口气,把宋枕棠搂在怀里,轻轻抚摸着她披散的长发,说出口的第一句却不是安慰,而是:“阿棠,别怨你父皇,他也不想这样。”
宋枕棠心口一凉,伏在裴皇后怀里半晌没说话,直到耳边感觉到一丝温热,是裴皇后不舍的眼泪,她才终于点头,懂事地说:“母后放心,我不会让父皇为难的。”
帝后二人少年夫妻,几十年来恩爱如初,一家人虽身处皇家,实在与寻常人家没什么两样,这还是宋枕棠第一次用这样疏离的语气同她说话,裴皇后呼吸一窒,不知该说什么,只收紧了抱着她的手臂。
晚上,宣成帝终于露了面,他穿着常服驾临明华宫,身后跟着太子宋长翊,和三皇子宋长瑞。
宣成帝子息不丰,拢共只有五儿一女,其中有三子一女都是皇后所生,只是长子宋长稷体弱单薄,英年早逝,如今皇后膝下只剩宋长翊、宋枕棠和宋长瑞。
三人一向关系要好,从前一家人也常常聚在一起用膳,自从宋枕棠被禁足之后,这竟是第一次聚齐。
什么都没发生似的,宋枕棠如常地行礼问安,引宣成帝入偏厅落座,周喜带人传膳,摆了一桌子宋枕棠爱吃的菜,宋枕棠起身道谢,氛围更加沉默。
才不过十三岁的宋长瑞大气都不敢出,垂在桌下的右手却在偷偷往宋枕棠袖子里塞东西。
用完晚膳,宣成帝没有多留,一杯茶没喝完就命周喜传轿,与皇后携手离开。这样一来,跟着他一起来的宋长翊和宋长瑞也不好多留,只能一起告退,明华宫很快又恢复了寥落。仿佛方才的热闹只是浮云一梦。
宋枕棠立在宫门口,目送着他们的背影消失在宫道上,终于红了眼眶。
她展开手里的纸条,是刚刚宋长瑞偷偷塞给她的。
上面只有一行字:姐,别怕,我和二哥会保护你的。
啪嗒,一滴眼泪打在纸上,险些洇湿了墨。
夕阳余晖被不算明亮的月色取代,晨起阳光破晓,很快到了八月初六,宣成帝为她挑选的成亲之日。
成亲之礼繁重复杂,但大多数礼节都是限制给萧琢的。
按往年的规矩,公主出降之日,驸马自卯时起就要跪候在东边的凤阳门前,听尚仪官宣告今日流程,然后手捧赐婚圣旨等待公主车驾。
宫里年长的女官说,这是为了让驸马认清自己的身份,即便迎娶了公主,也要谨记君臣之别。
为表重视,宋枕棠今日乘坐的舆车是册立皇后时的凤撵,比之原本的公主依仗更加华丽繁复,光是随行的宫女就有二十八人之多,车撵在深长的宫道上缓缓行过,四处都是叩拜和祝贺的声音。
宋枕棠身着正红色的广袖婚服,端坐在凤撵上,隔着轻软的红盖头和车撵两侧的帷幔,她隐约能看到立在车前向她行礼的萧琢的身影,肩宽腿长,身姿挺拔,但具体看不清长相。
对于这位未来的夫君,宋枕棠有些好奇,但并不期待。
车撵停下,紫苏扶着宋枕棠下车,按照规矩,出降的公主和驸马要从凤阳门步行到太庙,祭拜先祖,再到久安殿拜别皇帝。
接下来的路就要两个人一起走了。
有女官上前奉上一段红绸,宋枕棠和萧琢不约而同地伸出手去,各自握住红绸的一边,柔软的红绸被迫绷直,又回落,就这样牵扯住了两个原本毫不相干的人。
萧琢的手腕出现在余光里,宋枕棠微不可察地偏了下头,却注意到对方好像也在看自己,于是很快又收回了视线。
婚礼仪式一直进行到傍晚,最后一缕日光落下,宋枕棠被拥簇着踏入将军府后院。
又是大婚又是封了一品侯,将军府重新修葺过,面积也扩大到了从前的两倍有余,前院和后院距离颇远,可即便如此,前院觥筹交错的欢闹声还是顺着高墙传至了后院,可见有多热闹。
那么多的宾客为他们的婚礼而欢呼尽兴,宋枕棠忍不住想,萧琢在敬酒的时候,心里会想什么?
想着想着,她就有些困了,鬓边垂落的流苏随着她一起摇晃,她一把扯下红盖头,唤人进来给她卸妆,“紫苏。”
紫苏推门进来,见她已经扔了盖头拆头上的凤冠,吓了一跳,连忙劝阻道:“殿下,驸马还没回来呢,您怎么就要卸妆了?”
她想拿起盖头重新给宋枕棠盖好,哄道:“您是不是饿了?要奴婢叫人端些先端些吃食来?”
从早到晚累了一天,宋枕棠不想吃东西,只想睡觉,若不是头上金丝累坠,她早就躺下了。她抬手拦住紫苏的手,摇头道:“不必了,卸妆吧。”
她语气虽轻却十分坚决,紫苏知道她性子,不敢再劝,唤人进来替她拆下头顶的凤冠和钗环,又打水给她卸妆洗脸。
宋枕棠出嫁从宫里带出来了八个宫女,虽然人数不及宫中一半,伺候梳洗却也够了。将军府原来的婢女被冷落,这会儿立在廊下看她们进进出出,急得冷汗都要下来了。
新婚之夜,新郎尚未归来,新娘子就已经卸妆安置了,这不仅不合规矩,还很不吉利。
可那新娘是昭阳公主,谁又敢拦?
“弦月姐姐,怎么办啊?”几个人纷纷看向立在最前面弦月,她到将军府最久。
弦月二十出头的年纪,看上去十分可靠,她沉着思索了一会儿,决定道:“你们在这儿守着,我去前头找将军。”
本朝唯一的公主大婚,怎么热闹都不为过,宾客来了一波又一波,恭贺声不绝于耳,身着大红婚服的萧琢却瞧出什么喜色。
弦月过来的时候天已经黑透了,萧琢离老远就看见了她,不等她行礼,便直接问道:“是公主有事?”
弦月却是一脸急切,“将军,奴婢过来的时候,公主已经要歇下了!”
萧琢并不意外,但仍然顿了一下,他撂下空酒杯,示意弦月带路,“走吧,回去。”
将军府的后院是宣成帝命人亲自修葺的,竣工后一直封锁着,萧琢从前都是一个人住在前院,这也是第一次来,大约是是不熟悉的缘故,萧琢步子很慢,弦月走在前头不得不停下来等他。
直到进了主院,萧琢才终于加快脚步,紫苏几人都守在廊下,眼见一个穿着大红喜服的男人过来,赶紧俯下身行礼,“参见驸马。”
“奴婢是公主殿下的……”
萧琢淡淡地应一声,却没停留,直接推开卧房的门走了进去。
吱呀的开门声截断了紫苏未说完的话,她愣了愣,忙站起来要拦,萧琢回身看她一眼,没说话,眸色却如剑矢一般冰凉锐利,紫苏被他吓住,一时间僵在原地。
屋里龙凤呈祥的喜烛还未熄灭,萧琢迎着光亮走进去。
宋枕棠脱下的婚服还未来得及收拾,随意的搭在墙边的紫檀嵌玉海棠双燕折屏上,殷红的布料正好垂落在海棠折枝上,抬手轻轻一拨,腰带上的金链流苏随着灯影轻轻摇晃,为过于空旷的卧房添了几分柔和旖旎。
萧琢压着步子绕过屏风,雕花嵌宝的拔步床上挂着一薄一厚两层帷幔,此时都被落了下来,将床上的光景遮得严严实实,边角都没露,像是在防备什么似的。
总不会是在防着她那些婢女。
萧琢脚步一顿,没再往前,转身离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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