尤淼跟方扬是发小,跟江池却是闺蜜。
所以有些事儿,别人不知道,她还是知道的。
这两人高中很要好,至于怎么要好?
大概就等着高考结束后捅破最后一层窗户纸。
虽然她俩没有在明面儿上撂开,但尤淼也还是猜了个大概,之所以能猜中,无外乎青春期里那些被放大的敏感、加重的心思..以及,相同的情愫。
江池那时候性子多冷啊,从来不会无缘无故去对谁好,更何况这人还是方扬。
高中时候的方扬有多混?用她亲爹的话来说,混的就不像个姑娘!就算生个小子都不带她这么气人的!
上课睡觉,下课疯跑,挨个班级‘串亲戚’,座位上多待一秒她都跟针扎似的刺挠,成天被各科老师点名批评,班主任花名册看见她的名字都要用红笔在后面打个感叹号,年级组组长更是被她气的直跳脚。
月考一过,四门课分数加起来还没她老子血压高,每次家长会她爸都偷摸着从后门进,进来的时候脑袋恨不得掖脖子里。
就这还不算,家里的烟啊酒啊,她爸前脚刚买回来,后脚她偷着就给卖了,拿到钱立刻摆阔,下馆子、ktv、电影院..到处霍霍。
她老子拎着四十五码的皮鞋底子,满楼道追着她打。
一米九的北方汉子,说话都带哭腔,逢人就诉委屈——活四十多年了,从没见过这么混蛋的倒霉孩子。
方扬骂没少挨,打也没少挨。
可她就是一副我行我素的架势,要不你就打死我,不然出了这个门我还这样。
就连一个家属院长大的尤淼,都觉得方扬没救了。
可偏偏,冒出来个江池。
高三学习压力大,时间紧迫,江池身体又不好,感冒发烧常有的事。
那天江池痛经又没吃早饭,整个早自习脸都惨白惨白的。
尤淼看她脸色不好,就问她:“你没事吧?要不要请假?”
江池还没来得及回答,人就晕了。
尤淼记得很清楚,当时方扬坐在最后一排,就听哐的一声巨响,那人踢开椅子飞冲过来,抱起江池就跑出教室。
自己跟在后面追都追不上。
忽然听见方扬回头喊了声——
“医务室在哪儿?!”
“学政楼一楼右手最顶头!”
话音未落,那人就跑没影了,尤淼捂着肚子,上气不接下气的喘,实在没忍住爆了句粗口——
“驴啊你,不要命了这么跑?!医务室在哪儿都他妈不知道,傻驴!”
好不容易等自己追到医务室,隔着门板中间的那道玻璃朝里望时,却傻了——
江池坐在床沿上,一只手捂着肚子,另只手从方扬敞着的校服外套里伸进去,后背勾勒出胳膊轮廓,她搂着方扬的腰,倚靠在方扬的怀里,把全身的重量都交给了方扬。
方扬站着,那时候她的个子已经蹿起来了,直直的高高的,不壮也不胖,却像一堵坚实的墙,可以被人依靠。她也伸手揽住江池,手从江池的脖颈一点一点,一遍一遍捋向后背的肩胛骨。
尤淼握着门柄的手松开收回,她没有进去,只是木怔怔地看了会儿,便原路返回教室。
等江池从医务室回来,身上穿着方扬的校服外套,方扬摸摸她的额头,又摸摸她的发顶,上课铃响都没离开,直到班主任进教室点她名字——
“方扬干什么呢你?!赶紧回座位!”
方扬穿着短袖,眼睛盯着趴桌上的江池,很轻地说了句:“我走了。”
江池嗯了一声,她才迈开腿。
一整节课,尤淼回头看了不下十次,方扬的眼睛就没离开过江池。
大课间做操,方扬溜号,再回来的时候手里多了个保温杯,盖子一拧开,瞬间一股红糖味冲头。
江池诧异的看着她“你哪儿弄的?”
方扬说:“保温杯和红糖在小超市买的,开水水房接的,就是没姜,要不然我逃…”
“课间□□不跟你计较,要敢逃课你就完了。”江池面无表情的说着狠话,可惜她现在气力不足,这样轻声细语的样子,倒有了几分软妹的错觉。
方扬笑开,两颗尖尖的虎牙露出:“逗你的,我哪儿敢~”
江池没再说话,低头喝红糖水。
方扬眼睛都亮了“好喝吗?”
“还行。”
“甜吗?”
“嗯。”
“我尝尝?”
方扬的声音扬起,语调干脆“我也是第一次冲这东西,以前从来没喝过的。”
江池大概以为方扬在逗她,结果一抬头却对上这人清澈干净的目光,没有丝毫杂质,那一刻没有原因,少女的脸红到不行。
方扬盯着红糖水跃跃欲试,眼瞧手就要伸过去,尤淼突然一巴掌往她后脑勺招呼来,方扬没防备,猛地往前磕一下。
“有病啊!”
“你有病啊!红糖水跟人抢着喝!”
方扬完全状况外,刚巧上课铃响,懒得明白。
江池的脸还红着,像发烧似的那么红。
尤淼觉得当下江池应该是感谢自己的,感谢自己替她解了围。
衣服穿了一个星期江池也没有要归还的意思,初夏来临,方扬怕热,换季都比一般人早半拉月,初夏早当炎夏过。
倒是尤淼,实在憋不住了。
眼睛盯着江池身上方扬的外套出神儿,有些话冲到嗓子眼儿,她觉得自己不能再憋了,再憋下去恐怕自己就得第一个先疯。
趁着体育课,她把江池拉去看台,一个不起眼的角落,却恰好把整个操场收进眼底。
远处是方扬奔跑的身影,白色的夏季校服,深蓝色的领子,飞扬的短发,额前的刘海被风吹的格外放肆,随意变幻着各种形状,冲破终点后,张开双臂,迎风拥抱。
此刻少年人的得意全在呼呼涌动的风中驰骋。
吹过了尤淼,也吹过了江池。
江池望着方扬,仿佛风里有她的味道。
尤淼扶着身前的栏杆,眉间微微蹙起,轻声唤着:“江池…”
彼时的江池目光还在方扬身上,过了会儿才回过神儿,一扭头便对上尤淼深邃的眼眸。
眼睛是穿透心灵的入口,它就像一面镜子,丝毫无法掩饰的暴露出当下最真实的反应。
就这么一眼,半秒都没有的停留,尤淼便确定心中所有猜测,脱口而出——
“你是不是喜欢方扬?”
江池满眼怔楞,一时间竟忘记自己应该有的反应,动了动嘴唇,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没有否认,就代表默认。
尤淼看出江池的慌张,连忙握住她的手“你别怕,我…我和你一样。”
江池傻眼。
这话有歧义,吓人的厉害!
尤淼咬了下舌头,赶紧解释:“不不不,我的意思是我不喜欢方扬,但我也喜欢女生。”
话音落下,操场疯跑的人,冲她们走来。
方扬的裤腿扯到膝盖,小腿肌肉绷着,侧面有一道很好看的直线。
她满头的汗,提着领子把头埋进去擦汗,头顶着太阳,背后有一圈泛金的光晕,拢的她整个人熠熠生辉。
没有小女生的娇柔,她的身上有股野劲儿,绿茵场就是她的赛道,没有缰绳的掣肘,自由随风,酣畅淋漓。
尤淼顺着江池的视线看过去,一个从未见过的方扬,跃然眼前。
方扬并不知道刚刚她们的对话,见地上有垃圾,弯腰便去捡,绕到垃圾桶扔掉后,才又朝她们过去。
汗涔涔的胳膊往栏杆一搭,张口就问:“有水没有?”
学校小超市离操场有些远,过去再回来肯定就点名了,所以一般情况下水都是提前买好的。
江池转过身,黄色的座椅上放着一瓶沁着冰茬儿的矿泉水,在尤淼灼灼注视的目光里递给了方扬,冰镇的矿泉水顿时变得烫手,滑过手心的冰雾,急速升温。
方扬接过水,不客气的一饮而尽,似乎知道这水是江池专门给她带的。
喝完了水,又朝跑道过去,走到半中央突然回身看了眼。
尤淼看的很清楚,她看的是江池。
一直挺混蛋的人,忽然间就不混了,那一瞬间尤淼都不得不承认,这家伙变了,变得招人喜欢了。
/
小四川里,尤淼长长呼了口气,肺都快给她抽干,挪着小碎步,磨叽到江池身边。
刚刚那个说胃不舒服的人,手边立着两瓶啤酒,全空了,当下又招手唤来服务员,开了第三瓶。
完蛋!这是要出事儿啊!
江池喝的凶,对瓶直接吹,喝的时候眼闭着,浓黑的睫毛上下乱颤。
哐的一声,酒瓶置在桌面儿,又空了。
尤淼大气不敢出,眼睛若有似无的瞟向店外面,肯定看见了,不然她不会喝酒——
“那个..是方扬...”
江池一颗一颗花生米往嘴里送,嘎嘣嘎嘣的嚼着。
她看见了。
刚才一堆人进来的时候,她就看见了。
这会儿面不改色“嗯”了一声。
就嗯?
尤淼如鲠在喉,如芒在背,如坐针毡。
这他妈撞的什么大运?七年不见,就这么遇上了?
“那她…”
“她没看见我。”
江池又是一句。
这是实话。
如果方扬看见江池,应该会扭头就走,压根儿不会进来。
此刻气氛凝重,尤淼也不知道该说什么,脑子抽抽突然蹦了句——
“她怎么留头发了?”
江池咽下嘴里的花生,目不斜视,脑子里却浮现出七年前最后一次见方扬的场景——
黑衣灰裤,头发剃成板寸,整个脑袋就剩一层贴头皮的青茬儿。
医院太平间,方扬和方扬她爸错过的最后一面。
…
尤淼被眼前人冻的直打哆嗦,眼皮一跳,霎时无措起来,那是继续吃还是走?
可看着对面椅子上的人纹丝不动,盯着盘子里的花生米较劲儿,筷子夹一颗走,盘子就被筷子尖儿叮的颤一下。
右边的那颗和她作对,怎么都夹不起,越夹不起越偏要夹;越偏要夹,江池的手就越是用力。
两根筷子摩擦出咯吱咯吱的声响,江池骨节紧绷..没了血色。
尤淼悟了,今天这一桌子菜恐怕没得剩。
扶着椅子慢慢坐下,背都不敢往后靠,深怕松懈一丝,盘子连带桌面儿就得被这人的筷子尖儿捣通。
再看店门外那人还在打电话,尤淼在心里爆了一百零八遍粗口——
‘你他妈的打毛的电话!再不进来信不信老娘分分钟捶爆你的头!’
方扬摸着耳朵,丝毫没察觉有人在骂她,鞋底在马路牙子上一蹭一蹭的,悠悠哉哉的晃,半个小时过去,死活就是打不完。
一桌子的菜都被江池吃光,连里面的小米辣都不放过,不知道是胀的还是辣的,两个腮帮子通红。
尤淼觉得江池要胀死自己——
“别吃了吧…”
江池不信邪——
“死不了。”
…
店门外,方扬踢着路边的小石子,整个一百无聊赖。
“你回来了?”
“嗯。”
“什么时候?”
“上个月。”
“艹…你个狗东西,上个月回来,今天才联系我?”
电话那头儿的人捏着炭笔,随意几抹线条,原本寡淡的人物素描,瞬间就有了神态。
大概是从没听过美女老师骂脏话,旁边坐着的学生,一脸惊呆模样。
綦睿把炭笔扔进盒子里,又把夹在脖子底下的手机拿住,指了指模特的眉眼,示意大家继续,然后就出去接电话了。
黑长直的头发用根玉簪盘在脑后固定,上身穿了件白色亚麻衬衣,下身一条很宽的黑色阔腿裤,窄肩柳叶身,原本没什么,偏偏又带了副银边眼镜,禁欲气质拿捏的恰到好处。
刚靠墙边站定就听那头儿的方扬说——
“我去你那儿借宿几天呗,我这边得等水电气通了才能住,哦~还得除甲醛。”
“你来呗,门密码发你了。”
綦睿说完,又问:“你这次来,不走了吧?”
“不走了,房子工作都定了,往后就在京北待着。”方扬平淡回道。
“挺好的,隔三差五咱们还能聚聚。”
提到这个,气氛就有点闷,綦睿踮点了下脚,微眯着眼眺向远处“要不要我攒个局,大家见见?”
方扬没吭声儿,路边的石子儿被她踢得老远,翻了十几个跟头..滚进灌木丛。
“再说吧。”
…
这边江池还在吃,尤淼根本劝不住。
死是肯定死不了,大不了全吐掉。
果然——
江池捂着嘴,腾地从椅子上站起来,直奔卫生间。
尤淼急忙喊道:“卫生间有人!”
江池腿风一转,奔向店外面。
一个低着头往外冲,另一个也低着头往里进。
迎面两道影子撞在一起。
纯色的白t飘动,那人眼睑低垂,清润的声音滑出喉咙——
“抱歉,借过。”
一瞬间酸涩当头,心慌蔓延,无边无际的野火烧遍辽原——
“我挡你道儿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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