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池不是华清市人,初三暑假那年她爸被车撞死,赔了好大一笔保险金,她妈就领着她从安淮去了华清。
搬到公安局家属院的那天,是她第一次见到方扬。
那时候的方扬,个头还没有蹿起来,还跟自己差不多高。
江池背着书包,坐在树底下,三单元门口停着一辆中型的搬家货车,潘斓正在和搬家师傅讨价还价。
“我是看你一个女人又带着孩子,才算便宜些的,结果你这么多东西,又要搬又要扛,还没个电梯,这样吧,我吃点亏,你再加一百块钱,我就全给弄上去。”
“之前咱们不是都说好价钱了吗,再说我这些东西你一开始就知道,我又没有诓你,说多少钱就多少钱,不能加。”
“哎!我说你这个女人怎么一点变通都不懂!你要这样,行!那你自己搬!”
“你怎么不讲理!”
“谁不讲理?!”
江池拧着眉头,正要起身过去,就听不远处低沉厚实的男声,忽的一嗓子吼过来——“方扬!你找打是不是!还不给我滚下来!”
话音未落,一件蓝白校服先从树上扔下,不偏不倚落在江池头上。
紧接着跳下来一个短发少女。
“抱歉抱歉~”
方扬热烘烘的,身上的白短袖横七竖八挂着几道黑,咧着个嘴冲江池直乐呵。
江池拽下头上的校服,清冷的少女不善言辞,但眉眼间神态,明显不悦。
方扬也不在意,接过校服往肩上一甩,一条腿绷着,另一条腿往前,脚尖点地,肩膀斜斜的歪过,整个人感觉吊儿郎当,站没站相,歪七扭八。
刚刚喊她的是她爸,方振东。
方振东在东篱路派出所上班,这一片区都归他管。
“新搬来的吧?”
潘斓点点头。
“几楼啊?”
“三楼。”
“哦,我家四楼,往后咱们就是邻居。”
方振东穿着警服,一米九的个头,肩宽背阔,刚还撑着脖子跟潘斓嚷嚷的搬家师傅,这会儿看他都得仰脖子。
“你一个大男人也别为难女人,价格都谈好了,又变什么卦?”
搬家师傅有点怵,支支吾吾的说:“可这东西也太多了,多少加点儿。”
潘斓态度很坚决,说多少钱就多少钱,一分不加。
方振东见状,兜里摸了根儿烟给师傅递去,还主动点火,笑笑说:“这样吧,你也别说加钱的话,这东西我和你一起搬,等会儿你再给我留个电话,我有个同事过几天也要搬家,这活就给你,行吧,当卖我个面子。”
人民警察跟你卖面子,搬家师傅也是头一次碰见,猛嘬了两口烟,挥挥手也就答应了。
这边儿,方扬跟个泥猴子似的,一个劲儿的东张西望——
“那是你妈啊?”
江池看了她一眼,没说话。
方扬又说:“那个大高个儿是我爸!”
那时候的方扬眼睛很亮,笑起来的时候有两颗尖尖的虎牙,江池听人说过有虎牙的人很聪明。
“我叫方扬,你叫什么呀?”
“江池。”
淡声说完,江池便绕开方扬,往单元楼里去了。
方扬的校服从肩上滑落,一低头..有根蓝色头绳掉在地上,忽然想到什么,立马屁颠屁颠的追过去。
这房子有年头了,还带地下室。
江池靠边站着,两只手垂在身侧,手腕一截露出来,可能太瘦了,骨头显得尤为突出。
“是你的吗?”方扬朝她摊开手,掌心稳稳的躺着那根蓝色头绳。
“不是。”江池扫了眼,就别过头去。
“不是你的吗?从我衣服上掉下来的,你再仔细看看!”方扬说罢,人就往跟前凑,另只手还去摸人家的辫子。
“你干什么!”
江池忽然一喊,方扬愣住,手停在半空不知所措,一旁扛着东西的大人也往这边儿投眼。
方振东拧着眉头,瞪了眼方扬——
“你给我老实点儿!回家去!”
随即才继续往台阶上走。
方扬莫名其妙被熊了一通,再怎么大大咧咧也不高兴了,两只手收回来,人也往后退,梗着脖子嘟囔道——
“不是就不是呗,喊什么啊你。”
蓝色头绳被她揣进裤兜儿。
没多会儿东西就搬完了,潘斓想请方振东喝口水,可家里乱七八糟的一堆,落脚的地儿都腾不出来,只能十分不好意思的跟他口头道谢。
方振东笑笑,连忙摆手说不用,临走前还跟她讲,有事你就吱声,东篱路这片都归我管。
门关上,潘斓如释重负地呼了口气——
“总算是弄完了。”
她先没急着收拾,偏过头看着在卧室里刚放下书包的江池,随即走了过去。
“池池,妈有事想和你商量一下。”
彼时的江池十七岁,也算半个大人,潘斓了解她的性子,别看年纪小,却是个有主见的,现如今母女俩相依为命,初来乍到又人生地不熟,有什么事情相互商量着来最好不过。
“妈想在你学校附近盘个铺面,开家包子店,我看过了,周边有学校、有小区还有单位,一天下来人流量不少,绝对是个稳赚生意。”
“好啊。”
“你和妈说实话,真的不介意?”
“赚钱为什么要介意?”江池认真道:“赚钱应该高兴。”
潘斓笑开,拉住女儿的手,轻轻地晃了晃——
“既然这样,那你给妈取个店名吧。”
江池想都没想,脱口而出——
“好运来。”
潘斓愣了一下,然后才说:“好,就叫这个。”
/
一场春雨过后,地面湿漉漉的,街道两旁的晚樱被吹打的七零八落。
江池穿着件青绿色的雪纺裙,长发披肩,身段苗条,淡淡的裸妆在人群中十分亮眼。
她已经在公寓底下站了一个多小时,到现在也没有离开的意思,看样子是要死磕了。
楼上卧室窗帘紧闭,綦睿推开门就看见床上捂着脑袋装睡的方扬。
“你不下去看看?”
方扬一听到她的声音立刻睁眼,眼睛瞪得老大“你跟她说我在这的?!”
“怎么是我?人这是有心找你...”
“再扯——”
綦睿摸了下鼻子,撂了实话“也不能怪我啊,那还不是尤淼,刀都亮了,我要是再不说,她真能捅我,你不了解那丫头,是真的疯丫。”
“你怕她捅你,不怕我捅你啊!”方扬猛地坐起身。
綦睿连忙躲远点“你不会,你又不疯。”
可瞧着方扬板脸瞪眼的模样,她又忍不住想笑:“我说你成天这样躲着算怎么回事,干脆你从了算了。”
“疯了是不是!”
“你也老大不小了,准备单到什么时候,你今天躲我这儿,明天我看你能躲到哪儿。”綦睿冲她昂了昂下巴“而且我感觉江池这次是铁了心。”
“她铁了心和我有什么关系。”方扬依旧瞪着眼,梗着脖子道:“那是她的事。”
綦睿看她不像开玩笑,表情也收敛起来,刚想再说什么,兜里手机作响,拿出来一看,便向‘硬脖子’那位挑眉——
“得,人打来了。”
“你别接——”
方扬晚了步,綦睿已经接通。
一个温婉柔和的女声从听筒里滑出——
“她下不下来?”
綦睿没吭声,瞥了眼方扬。
那头儿的江池立马明白,又说:“我上去了。”
电话挂断,綦睿顿时把自己摘得一干二净“这回我可真的什么都没说。”
趁着江池坐电梯上来的工夫,方扬一个鲤鱼打挺从床上翻下来,边往脚上套袜子,边朝门口跳着跳着走。
“你干嘛去?”
“惹不起,我还躲不起嘛。”
綦睿抱着胳膊冲她直皱眉“你就这么跑了,等会儿她上来,我怎么和她说?”
“这是你家,你爱怎么说怎么说!”
“她是老虎啊!能吃你啊!!”
嘭的一声,摔上门。
綦睿两手叉腰,整个一大无语——“挺大一个子,怎么他.妈的那么怂!”
等江池坐电梯上来,方扬早从安全通道溜了。
江池:“人呢?”
綦睿:“跑了。”
江池眉眼低了低,意料之中,淡声又问:“我能进去看看吗?”
綦睿立马侧身给她挪道儿。
“我这是loft,一楼带学生,二楼住人。”綦睿边领着江池往前走,边说:“有点乱,别介意。”
到了二楼,綦睿指着左手边的卧室“她住这儿。”
说完,就去了另外一间房待着。
卧室的窗帘还没拉开,江池一进去,便嗅到方扬的味道,很暖又很舒心的太阳味。
方扬东西不多,拢共就两三件换洗衣服,还跟小时候一样不知道收拾,干净衣服扔床上,换下来的脏衣服也扔床上。
江池对着单人床失神儿,小心翼翼地坐上去,手掌贴着被单,慢慢滑向被子里,探到尚在的余温。
视线一瞥,目光落在桌上,是方扬的手机,旁边还有一张身份证。
江池认得,这是高考前自己陪她去办,她那时候粗心大意,身份证丢了都不知道,要不是填资料要用,还想不起来这事儿。
看着身份证上的照片,方扬面容隽秀,五官端正,身上穿的还是自己送给她的那件t恤。
一瞬间,江池的心像被一根细线缠住,勒的生疼。
她们那时候多好啊,怎么就变成了现在这样,连见自己一面,她都不肯。
不知过了多久,綦睿听见外面有动静儿,一扭头江池出来了。
“谢谢,我先走了。”
“哦..不用谢,我送你吧。”
“不用了。”
綦睿还是把人送到了电梯口,等电梯门阖上,叹了口气“这眼神可真够痴缠的。”
那边方扬坐在小公园的长凳上,想着要不要打个电话问问綦睿,看人走了没?结果一摸兜,才发现手机没带,不得已只好干坐着。
低着脑袋,手指弹来弹去,全然没注意不远处一道目光早已落在她身上。
没多会儿,那道目光就近了,瘦窄细的影子拢下来。
方扬一抬头,目瞪口呆。
江池就站她跟前,望着她,目光一瞬不瞬。
“手机都不带,走那么急?”
方扬傻了“你怎么知道我在这儿?!”
江池神态自若“你除了躲小公园里,还能躲哪儿?”
这是方扬一个毛病,打小就这样,一遇着事儿就往小公园躲,江池把手机递给她,裙摆被风吹的飘飘然——“还笑话别人喜欢钻小树林,我看你也差不多。”
方扬一把夺过手机,不同于上次拔腿就跑,这回显得镇定许多。
上回在小四川没仔细看,现在这人就在自己面前,光洁的额头,清秀的面容,平淡的目光阴郁许多,看着你的时候,眼睛早已不复当初的明亮,此时此刻江池才总算看清,除了这张记忆里几乎没怎么变过的脸以外,其余的一切再不是原来的模样。
七年,都变了。
两人一直僵着,江池来时想了好多话,现在一句也说不出口。
她隐隐有种预感,似乎说什么...都晚了。
“江池,咱们把话说开吧。”
方扬叹声气,拢紧衣服,眉目间满眼复杂——
“以后我不躲你,但你也别再来找我。”
果然——
平常最能沉住气的人,竟然变成了最沉不住气的。
江池平静的望着她,脸上没有丝毫表情——
“是你先招惹我的。”
“我和你道歉。”
“我不接受。”
方扬猛地站起身,一股特有的强烈气息朝江池扑来,江池心房一缩,肩膀也跟着颤了颤,她望着眼前人深蹙的眉头,向来清冷的姑娘,瞬间红了眼。
方扬对上她泛红的眼睛,都到嘴边的狠话..又咽了回去,咬着牙,腮帮子挫地生疼——
“你到底想怎么样?”
“我想和你好。”
即使不能像从前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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