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上)
“汝南侯府解决了以后,应该就差阗何忠那边了。彼时我们只要这样……”
司狱郁向荣以手作“砍”状,目光流露出狠厉之色。
骆镇抚摇摇头:“珰宦受宠,古今皆然[1],前朝就已经根深蒂固,当下我们还要依附阗公公一段时间。”
骆镇抚忽然又像是想起了什么:
“倘若我记得没错,当时卿齐眉指派去杀人的六扇门的人叫做‘容陵’吧。”
郁司狱颔首:“是了,据说容兰是他同门,两人素有嫌隙,在汝南侯府渐渐式微下,就投奔萧霁月那头了。”
骆镇抚意味深长地说道:“同门啊,那怪不得。”
郁司狱点头哈腰地笑着,朝着远方奔跑的少年身影一指,继续说道:
“大人你瞧,那不就是了。”
不远处的法场前,容陵拼命追赶上囚车,而囚车之上的人,正是今日午时要在镇抚司行刑的阿努娇娇,她颈戴上二十斤的铁木枷一副,依旧漫不经心地望着天空。
其实对于斩情楼的刺客而言,不是在追杀,就是逃亡的路上,身上背负了太多的命债,对生离死别早已无感。
“哈……哈……”
容陵扶着膝盖大口喘息着,在进入镇抚司前,两位守卫拦住了他的去路。
“还要我说多少遍,杀小麟儿的不是她。是……是斩情楼做的。让我进去,我要让郁司狱看物证。”容陵大声说道。
两个侍卫冷漠回答:“这里是镇抚司,任何闲杂人等都不允随意出入。”
“容千户。好久不见啊。”
两方对峙之计,传来轻松的声音,容陵转过头,正见笑容满面的骆镇抚闯入眼帘,但笑容却夹带着意味不明的厉色。
骆镇抚踱步而往:“什么事情不如跟我说说?那个物证给我看看。”
一见到骆镇抚,容陵愤怒地握紧拳头。
“不必,我已查过了。”
衣袂飘飘的男子从不远处缓步而来,面容俊秀清隽,嘴角含笑,一袭白色锦袍,显得格外清爽。此人正是大理寺少卿苏清。
“苏少卿。”众人纷纷侧立。
苏清抬手示意免礼,径自走向容陵。
沾血的绳索与油纸上一拈齑粉,展示在众人面前,苏少卿按照容陵的揣测,将事件串联起来:
“我已与容千户分析过了,汝南侯府二公子的书房内,有此种毒物溅射的物样,合理分析是当时仰珠仰玉陷害卿玉案,恰巧为千户胞弟所观,事情败露后打算毁尸灭迹。”
“哦?”
骆镇抚挑眉,再次询问道,“那苏大人,仰珠和仰玉又是什么动机杀害卿二公子的呢。”
“动机有待商榷。重翻卷宗暂先结案。姑且先放了阿努娇娇吧。”
苏清在房中踱步,简短地说了几个字,旋即停止脚步:
“至于期间缘由,还望骆大人配合取证。”
骆镇抚冷哼一声:“那是自然,我骆君生不会冤枉任何一位好人,自然也不会饶恕任何一个可疑之人。”
他的目光自然而然地落在容陵身上,透露着狡黠与谋算的意味。
……
指挥使司内一处暗室,容兰站在烛光之后,将上述的话基本复述后,焦急地禀报着:
“他们很快就查到斩情楼了。楼主。”
“嗯。”
萧霁月依旧无动于衷,手中正挈的烛台往外偏移了一寸,兀自看向阁楼的上层。
容兰不肯放弃,担忧地追问道:“倘若他们真的知道大人是楼主,该如何应对?”
萧霁月不语。
容兰不肯放弃,又追问道:“大人,倘若太子和皇上知道楼主是燕安王府世子——”
萧霁月打断了他的话:“容兰,最近你的话不少。”
容兰立马闭上嘴。
萧霁月提着灯,缓缓走上楼去:“他们迟早要知道的。当下是弄清当年灭门真相。”
这是在斩情楼内唯一打不开的房门,萧无崖在死前并未交付钥匙。就说明在其中隐藏着不可告人的秘密。
忽然,小厮的话传入门中:
“御使台巡察御史冶清昼求见少君。”
嗯,要见卿玉案呢。
萧霁月的眸中的光晦了晦。
容兰不明白,这个时候巡察御史有什么事情求见,问道:
“楼主,要不要跟上去看看?”
萧霁月拦下容兰,不觉发笑:
“不了,既然是求见少君的,那我这位外人不便去听了。走,回书房。”
说不定,有些事情会水到渠成的完成,破解真相的关键,或许就在于此。
容兰怔了怔,但还是跟了上去。
平时萧大人不是最在意卿玉案的事情么?
斩情楼内的主厅,卿玉案看向窗外枯败的垂柳一言不发,面色苍白如纸。
明明是春三月的好季节,为何偏偏自己房外的垂柳从不展枝呢?
忽然一位小厮赶来,打乱了卿玉案的思绪提:
“少君,有人来了。”
“好。”
卿玉案郁郁地回应,他理了理衣领,将脖颈上的红痕遮掩,恭敬地俯身作揖:
“拜见冶御史。”
“诶,不必啦。”
卿玉案方要作揖,冶清昼便笑着摇摇头:
“少君既然身体有恙,这些繁文缛节便免了吧。那都是大人要应付的事情。”
“多谢御史大人,”卿玉案起身,“只是不知御史来指挥使司上所为何事?”
“少君好久不见,还记得昼儿吗?”
冶清昼笑着打量卿玉案几眼,用那苏州折扇悠悠地扇着:
“上次相见还是三年前呢。”
三年前。卿玉案回想起来。
当时就是他顺利将自己带出京畿的,虽然过程不大理想,但好歹也帮过一次忙,故此也算有恩。
卿玉案垂眉:“自然是记得御史大人的。”
看着眼前也就比桌子高不了三四寸的少年,卿玉案贴心地叫人拿来脚凳垫脚,又为其端上一壶酸梅汤。
冶清昼很是餍足地喝了整整一碗,用帕巾擦拭汤渍,笑容更甚:
“少君果然不似常人,我在别的府邸喝茶都快喝腻啦,幸好有酸梅汤消暑气!哎,这汤好像汝南的味道呢。好甜。”
是么。有汝南的味道?
提起汝南,卿玉案竟然有些陌生了。
他这才发觉,自己在京畿四载、建州又是四载,距离汝南千里之遥。
喝完酸梅汤,冶清昼心满意足地靠在椅背上:
“此次前来,我有一物想交给少君。还望少君笑纳。莲君。”
“是。”
正说时,一位稚童端来乌木盘。
冶清昼面带笑意地将一封泛黄的、甚至边角有些烧焦的信件取出,推至卿玉案跟前,笑意盈盈地说道:
“这个东西,少君想必不陌生吧。”
这是……
卿玉案登时变了脸色。
婚约。
算是他和谢玦的婚约。
十八年前,汝南侯夫人扶璧和燕安王妃曾有约定,若是燕安王妃诞子为女,便将小郡主许配给卿玉案,也算是好事一桩、亲上加亲。
也正是当时,扶夫人将玉簪赠予卿玉案,让他将此物送予命定之人。只是可惜,如今玉簪已失,他再也送不出去了。
但很快,卿玉案镇定了神色,他佯装毫不在意地推回去,好似并不在意般:
“御史大人说此物作甚?”
冶清昼百无聊赖地敲着梨花木桌,故作玄虚道:
“知晓太子为何同意少君和萧指挥使的亲事么?我不说,少君应该也明白。”
卿玉案攥紧膝上的软帛。
现在冶清昼也窥探出萧霁月的身份了么。
冶清昼并未明确点出,只是笑意更深:
“覆巢之下无完卵,太子那方想除却异党,不放过萧大人也就罢了,可圣上却不肯放过汝南侯府。可少君想过为什么没有?”
一句点醒梦中人。
卿玉案抬眸:“因为有人要阻碍太子要即位。”
冶清昼赞赏道:“少君果真聪慧。”
不成文的想法在卿玉案的心中凝聚:
所以,当时幕后主使倘若不是父亲,却有人必须和燕安王相抗衡,很有可能是圣上刻意嫁祸给汝南侯府,转移所有人的眼力。
如果他能找到当年的真相,将其大白天下的话……顺藤摸瓜去寻揭露陷害兄长的奸佞小人,兴许还能救兄长一命。
此举虽然危险,但若能为汝南侯府献一份绵薄之力,九泉之下的父亲也会好合眼吧。
冶清昼撑着头,困顿地说道:“明夜要御道上宴请朝廷百官。唉,又要去应付那群长须老头啦。要是能多见少君几面就好了。”
虽然冶清昼的话看似无心,但卿玉案知道他这是刻意为自己留下讯息。
卿玉案眼前一亮,病恹的脸上终于露出了些笑意:
“多谢御史大人指点。”
“那……昼儿告辞啦。”
冶清昼并未过多解释,他拱起手,朝着卿玉案的方向作揖,摇着扇子哼着小曲儿离开。
但当冶清昼走后,卿玉案脸上挂着的笑意一点点的消散。
第27章(下)
汝南侯府虽被查封,但钥匙一直还在萧霁月手里。今夜无论如何,都要取得父亲书房的钥匙。
是夜,卿玉案走入萧霁月的房门,发出“吱呀”的刺耳响声音,卿玉案取出一个火折子,旋即轻轻吹燃,点了室内一根长香。
香雾弥漫,香灰落于金笼旁,卿玉案忽然想起了当时汝南侯府的场景,下意识地挑起一点香灰,手微微一滞。
“安神香。不会下毒害你的。”
坐在卧榻上的萧霁月缓缓睁开眼眸。
卿玉案收回手去:“我知道。”
萧霁月又问道:“你想通了?”
“习惯了而已。”
卿玉案轻描淡写地说着,与他并肩而坐。
缓缓解开衣扣,褪去身上单薄的锦袍,只留一件薄得可以见到肌肤的轻纱。旋即他伸出手,熟练地解开萧霁月的衣带。
萧霁月眼底掠过一抹异色,随即恢复如常。他看着卿玉案,等待他接下来的动作。
卿玉案俯身向前,温热的唇吻上萧霁月凉薄的双唇,细密的吻逐渐由浅入深。
“你怎么了。”
但当卿玉案要往下触及时,萧霁月蓦地按住了他的手,攥地他生疼。
今天的卿玉案怎么这么奇怪。
卿玉案快速瞥过他腕间的钥匙,不在意似地说:
“萧大人不是想看我在紫阙楼学到什么吗?如此便是了。萧大人可还满意?”
萧霁月当即甩开他的手,卿玉案被顺势带到床头:
“卿玉案!不要试图挑战我的耐性。”
阴翳处,卿玉案低低地咳嗽起来,他不由得笑出声。
若是霁月还是像原来的谢玦就好了,只要找出当年的真相,也许原来的谢玦就能回来吧。
萧霁月站了许久,半天才说道:
“算了,睡吧。”
三更时分,夜深人静。
卿玉案蹑手蹑脚地坐起身,悄悄去摸索萧霁月腕间的钥匙,准备调换事先准备好的假钥匙。
但当他刚刚触及钥匙,萧霁月反手将其压下,卿玉案猛的缩回手去。
他心惊胆战地去看萧霁月的睡颜。
幸好,呼吸还是平稳的。
卿玉案缓缓舒了口气。
真是好险。
他轻轻将钥匙从萧霁月的小臂下拉出,随意披上一件外氅,蹑手蹑脚地离开指挥使司。
是夜,刚出指挥使司,便见一个戴着黑色面罩,全部武装的人蹲守在门前,卿玉案眼神微凛,从袖口递出一把短刃。
这段时间待在指挥使司让卿玉案养成了习惯,袖间经常藏有一柄小刀,以防万一。
泛着寒光的短刃反射入那人的眼中,他连忙摘下面罩,解释道:
“公子,是我!”
再晚一点,恐怕彻底成为刀下亡魂了。
“容陵?你怎么在这?”
卿玉案差一点便以为是来指挥使司行刺萧霁月的人。
“赏、赏月。”
容陵说完这句话,和卿玉案一起抬头看向阴沉的天空。
卿玉案:“……”
“赏……明天的月。”
又容陵勉强展露笑颜,但卿玉案却还是看出他眼中的难过:
“哎呀不是,公子,我想回汝南侯府了。当个千户当的好没意思啊。平常走路还得端个架子,好难受啊。”
原来再苦再累,以前回到汝南侯府,不管陪公子说说话也好,在后院和容兰斗嘴也罢,好歹总归是个归宿。
可是如今,就连回去都不身不由己了。
卿玉案刚想说些什么,可话到了嘴边的话兜兜转转又咽了进去。
他何尝不想回汝南侯府。
紧接着,他朝着容陵伸出手,温柔道:
“那我们就回家吧。你带我进去。”
容陵绽开笑颜:“好!”
……
所幸容陵最为熟悉汝南侯府的构造,不消两个时辰就躲过重兵把守,等两人来到书房已是天微微蒙时。
容陵破开屋顶,卿玉案走入书房,依照冶清昼的话,翻开陈年已久的书信。
那是父亲亲笔记录下的,之前卿玉案都没有好好看过。他压制心底的酸涩,翻起其中一封:
天赫四十六年腊月,先帝谢施宜病危,诏书钦定燕安王为储君继位。
同年二月,燕安王谢凋兰掌兵二十万,先太子谢玉砌掌兵十五万。太子率兵南下攻占汝南一带,援兵三千又至秦淮。燕安王大败。
容陵托腮沉思:“明明是突袭,才十五万兵力,就算有三千援兵,又怎么可能对抗的了二十万的人?”
“这就是症结所在。”
卿玉案收好书信,往更深一层翻去,窗棂外,忽有狂风袭来,正是大雨倾盆之兆,,一片黑云压城城欲摧,卿玉案手中的信件吹落一地。
除了这些信件,眼下需要找到当年的圣旨,可是寻觅当年的圣旨何其不易。
卿玉案捡拾起飘落的信件:“这是?”
信件封面正写着:[燕安王亲启],正当卿玉案想拆开时,容陵忽然感叹道:
“秦淮那边离鞑靼族好近啊,二公子。我想起小时候我逃出军营一眼就能望到那条河了。”
那时候,在燕安王的整治下,秦淮一带海晏河清、鱼米丰足、百姓安居乐业,鞑靼族也不扰乱边境,甚至还有有人提出互市互商,虽然一直并未实行,但两方关系还不至于如今如此恶化。
容陵失落了几分:“可惜啊,现在望不见了。”
卿玉案安慰道:“再想想办法,等我们救出兄长收回失地,便又能看到了。”
“好。”容陵也压抑哭腔,使劲点了点头。
话虽如此,卿玉案看着信件背面秦淮的地图,还是有些犯难。
秦淮易守难攻,粮草辎重丰盈,怎会在短短半月就彻底被攻占?
其他兵力还在火力支援的情况下,想要在短时间南下占领秦淮一地,便只有一种可能性。
秦淮与鞑靼族只隔了一道河,想从太子的封地到秦淮,也必须要通过水路。
是啊,都是水路。
水路。
“容陵,”卿玉案的脸色沉了沉,问道,“兄长和漕运总督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分歧。至于要下杀手?”
容陵托着腮,回想起当时临行时,卿齐眉所郁结的事情,回答道:
“鞑靼族不知从哪里弄来的枪.弹,我们的刀剑根本抵挡不住。听说那些枪.弹还是舶来品,而且……战前半月断了粮秣运输。怀疑是故意为之。”
【旧笔记小说网】JIUBIJI.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