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第一更)事变
“殷雪呢?我问你, 殷雪那个没根的在哪呢?!”
萧霁月腥红着眼抓紧一旁容兰,不断嘶吼着。
“殷公公应……应该还在太子殿。”容兰弱声回答。
忽然,不远处传来敦厚温和的女声, 但还是能让有心人嗅到杀机。
“指挥使大人这是要去什么地方?”
“太子叫公主殿下来的?”
萧霁月抬眸望去,正发现谢君绸拦住了他的去路。
萧霁月满眸敌意,不悦地问道:
“我去何地与公主殿下有什么关联吗?”
今日的谢君绸的衣着不似往日的将军战袍, 相反却是一身绣着玉兰大红宫袍, 拘谨和煦许多。
空气中充斥着火/药气味。
“不必去寻了,去了也是徒劳,解药也不用给他找了,这东西是铃兰夫人所配。”
沉默了半晌,谢君绸面无表情地瞅着倒在地上的鸩酒杯,一字一顿地说着,语调平静。
传闻铃兰夫人周游个各国, 行踪不定。她极其擅长制药, 毒性极强、而且十分难求。但唯独只有一点:所有毒毒性无解。
萧霁月僵在原地。
一时之间,萧霁月竟觉得自己好像掉入万丈深渊,坠落谷底。
谢君绸补充道:“这种药只消一刻的功夫,便可以瞬间毙命,魂魄散入三途, 无人可渡魂入轮回。”
萧霁月语气沉了沉:“玄学一类, 我向来不信。”
谢君绸乜斜一眼他:“信不信随你。本宫也自然不晓得鬼神之说,只知战场杀敌。”
萧霁月半信半疑地说道:“所以那颗能治卿玉案恶疾的药……”
谢君绸打断了他的话:“容兰。你来说吧。”
六扇门是皇室直属的组织, 容兰身为六扇门的人,如今又成了萧霁月手下斩情堂的得力干将, 自然消息灵通许些。
之前容陵的死还没让容兰的心结解开,他惶恐地说道:
“后来指挥使司给大人的药, 包括这次的药,掺了几味大寒之物,还掺了……”
容兰说着,不自觉偷觑了萧霁月一眼。
萧霁月的目光越来越冰冷,他的脸色也是越来越差。
容兰纠结该不该继续说完,萧霁月握紧了拳头,厉声说道:“说!”
容兰的声音愈来愈低,他咽了口唾沫,小心翼翼地说:
“……是草乌和银杏。”
这两味都是慢性草药,长年累月服用,毒素会沉积在人的体内,草乌的毒素最为霸道,而且会随血液流动而蔓延到骨髓中。
而银杏的毒则比较缓慢,一旦发作起来,就是万箭穿心之痛,需得用特殊的法子才能逼出来,一点点蚕□□元,经年累月早就造成不可逆转的损害。
可是卿玉案却不知情地用药四年。
该有多疼啊。
可明明这么疼,明明都自顾不暇了,为什么一见到自己还会笑,还会担心自己吃不饱、穿不暖。
就是因为喜欢吗?仅仅是因为“喜欢”这么简单吗?
萧霁月不解。
但这些草药,一般都是由朝廷掌管,但是如此重大之事,为何他从来没听说过。
“你怎么不从一开始告诉我?”萧霁月愤怒地咆哮:
“我问你,那些东西为什么不早说!”
容兰已是不敢抬眸去看,颤抖着身躯,支吾地解释道:
“当时大人是想了结二公子的性命的,前萧大人亦是如此嘱托下去,又与殷公公所想的不谋而合。所以卑职便擅作主张,未曾请示大人。”
容兰见萧霁月没有反应,畏惧地抬起头,决定将这几日的见闻全盘托出:
“而且……二公子不让我说,其实公子早已无药可医了。从紫阙楼取的药都是大毒之物,便是防止大人起疑。”
若非容陵死后,阿努娇娇将容陵所有不可说的秘密全部说出,容兰怕现在也是蒙在鼓里。
那些卿玉案想要刻意隐瞒的,全部被萧霁月忽略掉,就如同每日的阳光,温暖却廉价,可以被萧霁月不经意的抛弃、践踏。
每一次见面时卿玉案的迫不及待,每一天卿玉案在紫阙楼忍受风沙的夜、受的苦,萧霁月一概不知。
而那些难熬的日子,都是卿玉案一个人挨过来的。
卿玉案所求萧霁月的只有一个愿望,便是陪他更远的地方看山河湖海。
卿玉案到死,都没能等到萧霁月兑现承诺。
他多么希望和三年前的上元佳节一样,和萧霁月所道的祝愿一样:
“岁岁欢愉,长命百岁。”
他一样都没能占到。
萧霁月一下子接受太多有些不知所措,他摇了摇头,神思却有些恍惚,喃喃道:
“不是这样的。是汝南侯所做的。”
容兰无助地摇着头,颤巍巍地从地上捡起沾满鲜血的书信,满面的泪痕:
“大人,你回头看看。回头看看他走过的路啊。”
卿家所走的路,都是为燕安王府铺就的,矢志不移、万古不变。
萧霁月的眼眸第一次出现怀疑与不自信。
难道不是因为卿玉案对燕安王府有所亏欠,甚至对鞑靼族谄媚么?
难道不是因为,最后汝南侯叛国通敌,受到鞑靼族的背叛,方才于战中万箭穿心的么?
他所听到的传言,难道不是真的吗?
可是,所有人都告诉他,是汝南侯背叛燕安王,是他烧了燕安王府,是他亲自下手杀了燕安王。
现在等汝南侯府彻底毁灭,等卿玉案死了,人们却突然要告诉萧霁月,其实是自己一直以来亲手碾碎了卿玉案小心翼翼捧着的爱意。
是他亲手捏造的一切。
是他错信于人。
萧霁月难以置信地看向自己的双手,掌心沾上卿玉案唇角溢出的黑血,心口的锐痛像是在宣判他种种劣行。
莫非真的和卿玉案所说的那样,自己一直为灭门仇人行事。
“哈哈哈哈……”萧霁月不受控地大笑起来,他捂住自己的双眼笑了好久,才停歇下来:
“原来你们都在骗我。”
容兰被萧霁月突兀的癫狂吓坏了。
他急忙扑倒在萧霁月脚边。
他强忍身上的痛楚,抬起头去看萧霁月,泪眼婆娑地说:
“可是二公子从没有猜忌过大人,从没想害过大人啊,整个汝南侯府都是冤枉的,一切都是有人在背后见风使舵啊,大人。”
萧霁月他一把抓住容兰的衣襟,狠声质问:
“你为什么不说?为什么不早点告诉本宫?!为什么要等到现在!!!”
容兰死命摇头:“在下不是故意为之。”
“墙头草两面倒,怪不得比不上你师兄!”萧霁月冷嗤一声。
好棋,萧无崖下的真是一手好棋。
容兰挣扎几下,被一阵猛烈地冲击力震倒,旋即被掼到墙边,大口喘息起来。
听到萧霁月的这句话,他的脸色苍白,连嘴唇都没了颜色。
他不敢再抬头去看萧霁月。
不错,当时卿玉案杳无音信三年,是容兰主动离开汝南侯府,投奔势头更好的指挥使司。而容陵却一直忠心耿耿。
是他自作孽不可活。
等神思恢复一些清明,容兰双眸空洞地望着萧霁月:
“可是大人不也是在利用二公子吗?”
“我没想让他死的。”
萧霁月横抱起卿玉案,去试探他的鼻息,却是什么都探不出,卿玉案的身板薄的像纸,好似被蛀虫啃食掏空。
而目睹这一切的谢君绸冷眼以观,她倚着门框盯着萧霁月发疯般地带走卿玉案。
君臣一梦,今古空名。
美好是会被遗忘的,人们所共同铭记的是悲恸,是苦痛留下的烙印最深。
故此,几乎所有人忘记汝南侯的忠心,只记得他后来背叛了燕安王,觉得他两面三刀,背叛了全天下以为的诸君。
谢君绸的任务完成,她绕过地上的容兰,没分给任何同情的眼神。
窗棂交迭纷呈的光影打落在她的眉睫,投落一片阴翳:
“但是那又如何呢,成王败寇,自古皆然。”
谢君绸的语气,如她在战场杀敌时那般无情,她一步一步朝外面走去,身上的寒冷,似乎能冻结人心。
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
天子牺牲一条对自己不利饿的性命,不必大动干戈地赢取整个天下,有何不妥?
试问当朝权位高者,有哪个手里没沾血光。
门外,萧霁月抱紧卿玉案的手微微攥起,此刻他才幡然醒悟。
所以殷雪他们预先说好的答应的请求,不过也是因为想借萧霁月之手,除掉汝南侯府,再拿走开阳神石而已。
当年应当是刻意留他的一条性命,就是想利用自己来制衡汝南侯府。
原来是这样。
现在萧霁月知道了,但是却为时已晚。
谢君绸注视着他的动作:“你的仇已经报了。现在你如愿以偿了。”
“我不信!”
萧霁月还是重复着,他看向卿玉案卿玉案苍白如纸的脸,之前的稳重和毫不在乎再也遮掩不住如今的焦灼:
“你不是能为我做任何事么,不是甚至能把我送上指挥使的位置吗?现在我要你活过来,告诉我他们说的是不是真的。”
明明太医都说过他挺不过那个冬天,卿玉案不还是活了四年,怎么这个冬天就死了。
他不信,这一次卿玉案一定还是故意可怜,应该很快就能醒来。帝王将相家怎么可能骗人?
只是可惜,卿玉案的面庞依旧与白雪作拟还要白上几分。
他不会再回答了。
萧霁月强行压抑住悲恸,相反,他的表情却渐渐平静下来,他看向怀中冰冷的人,难得温柔地说道:
“走,我带你回家。带你去看汝南的雪。去看桑纳河。”
容兰艰难地抬起头:“二公子已经死了,大人救不活了。斯人已逝,让……二公子入土为安吧。”
他知道萧霁月的霹雳手段,怕是卿玉案死了都不能安宁。
“住口。”
一滴泪悄无声息地滑落面颊,萧霁月嘴角牵强地扯出弧度,声音低沉:
“他不会死的。”
莹白的微凉的雪落在众人的肩头。,萧霁月抱着卿玉案走出院门,身影消失在茫茫大雪中。
容兰则跪坐在雪地里,头深深埋在膝窝,他的双手紧握着双膝,指甲陷进肉里都感觉不到疼痛。
方才萧霁月所说的话犹历耳畔,他像是点破般抬眸,半晌才缓缓道:
“……师兄,我错了。”
错在不忠不义,错在善妒谋利。
萧霁月离开时,一个牙牌小太监跌跌撞撞地跑进内苑,看见谢君绸就是磕头,一把鼻涕一把泪地抹着脸:
“不好了,长公主。”
谢君绸冷言:“什么事情这么着急。”
小太监抽噎地磕头,额头都磕出了红印:
“皇、皇上驾崩了。”
谢君绸身旁的人听到这句话后,纷纷长长跪拜下去,一片哭天抢地的声音。
但谢君绸听到之后却并不意外,她沉默地站在牢狱前的红梅旁轻轻折断一支,放于怀中。
她明白,殷雪的目的终于达成了。一直以来,殷雪为了谢朱颜,可以不择手段,他甚至可以对谢朱颜的血亲动手,狠辣至极。
又是一月飞雪时分,谢君绸站在皑皑大雪之中,手掌微微托起:
“父皇,又下雪了啊……”
当年年幼的谢君绸由母妃带着,看见汝南侯长跪丹墀,也是下了那么大的雪。
谢君绸将视线收回:“起驾回宫。”
生生死死、尔虞我诈,果真没什么意思。
……
风雪下了三日不断。整个京城笼罩在白茫茫的世界之中,宛如白昼。
萧霁月背着卿玉案走过崎岖的山路。
“谁说救不活的,我有办法救活你的。”
不知走了多久,萧霁月体力不支摔倒在地上,卿玉案也摔在悬崖旁的磐石上,身上沾满了新雪。
遭了。
“小楼!”
萧霁月匍匐着,拼命去抓卿玉案的手,试探许久,终于触摸到了那份熟悉。
他的脸色苍白憔悴,嘴唇泛紫,头发凌乱地披散着,卿玉案躺在他的臂弯里,闭着眼睛。
萧霁月从怀里搜寻一枚修补好的玉簪,轻轻插.入卿玉案的发髻,喃喃道:
“别怕。你看,你的簪子这不是好端端的么?”
这还是当时娘亲和令堂约定好的定情信物呢。
可惜以后再也不会派上用场了。
“你走了也好,免得我总担心你要走。”
萧霁月眼底的光渐渐黯淡下去,他低垂着头,将脸埋在卿玉案的颈窝处,有泪滑落。
对不起,不该现在才明白的。
风雪中,他握紧两条红绸,正是卿玉案在上元佳节所写的祈愿,他珍藏了许久。
『愿萧霁月,岁岁安虞』
『岁岁欢愉,长命百岁』
雪中初遇的场景历历在目,眼眸前依稀是身着雪白狐裘的卿玉案,朝着自己伸出手,安慰着自己,温柔地说“乖,我们回家”。
每个吻都有迹可循,每次心动时的心跳声都清晰。他又该如何遗忘。
“再等等,我马上就救你回来。”
两条红绸在风中猎猎作响,萧霁月的手攀过陡峭的悬崖,忽然抓住崖边的神草,用力拽落。
(第二更)解救
卿玉案猛然惊醒。
再次醒来时,他被人挟持着跪倒在广文馆,殷文德先生还在追问着,到底是潘修竹还是自己先动的手。
殷文德袖袍一挥,长髯气得飞舞:“你们都谁看见了?说啊,谁看见了?”
卿玉案自然是没有理会他的。他看向自己掌心的血迹,依旧是那么真实。
而且头上的玉簪居然还在。
可是刚刚萧霁月还是在牢狱中要他的性命。怎么现在突然回到了四年前?
原来自己还没死吗?
他的回忆好像掺杂了某些空白,又好像是做了一个很长的梦。将他这位所受的冤屈如同走马灯般回忆了一番。
卿玉案有些庆幸,他忍不住轻笑一声,应当是自己命不该绝,足够给他重来的机会。
四年,足够了。
足够他惩戒那些欺辱自己的人,足够对萧霁月放手,幸好这个时候自己还不是特别喜欢他。
一切都还来得及。
“都什么时候了?你还有脸笑!”
就在这时,殷文德站到卿玉案跟前,背过手。
卿玉案怔愣地抬起头。
殷文德质问起卿玉案:
“为师说过什么,为师最不喜欺骗的人,你不思进取、在国子监公然械斗,试问你寒不寒你朝中父兄的心,寒不寒祭酒大人的心啊?为师都替你问心有愧啊!”
“我也替先生问心有愧。”
卿玉案抬起眸,眼眸中有琢磨不透的寒意,他拖着病体摇摇晃晃的站起身,看向潘修竹的方向,冷不防的吐出几句话:
“先生府中吏部的礼单,只是防止给事中之子惹是生非,并非是让先生黑白颠倒的。”
他的声音虽然虚弱,却带着莫名的威严,让殷文德和众学砚都不由得愣住。
殷文德此刻气不打一出来,他指着卿玉案怒斥道:
“你这是血口喷人!放肆!”
殷文德正待发作,却听卿玉案唇角微勾,又开了口:
“血口喷人?那便看看贵府的到底账本里有没有吏部支出的‘考课增需’以及‘调用学砚增需
’的一千两。”
所幸上一辈子,他曾因为各色的案件,跟着萧霁月一同到过六部值房,看过几眼账本,恰巧瞥见这一蹊跷的数额。
卿玉案又解释道:“可据我所知,当下临京畿之地流疫四起,监生贡生的名额较往年有所下降,哪里来的增需。”
听到这里,殷文德的拳头紧紧攒起,卿玉案扬起下颌,视线缓缓移到了殷文德身上,他的嘴角勾起一抹讽刺的笑容:
“一千两可不是个小数目呢。先生是有容乃大的人,所以连贿也是有容故收吗?”
当时潘修竹当众羞辱自己时,是殷文德叫自己想成器,就要先隐忍。
殷文德的脸色变得极其难看。
一时间,堂上鸦雀无声,众学砚也不敢插嘴。
忍耐终于到了极点,被戳穿的殷文德大吼一声“够了”,旋即他恶狠狠地指着卿玉案,怒斥道:
“你这个孽障!枉费我平日里教导你,你竟如此对你的恩师!把……把这个孽障押到自讼斋惩司严加看守,其他事容后再议!”
他这才拂袖而去,徒留下满堂寂静。
卿玉案任凭三年生的学砚将自己压下去,目光掠过万贤良,冰凉的手按过他的肩头。
不知为何,卿玉案只是看了一眼,万贤良背后隐隐冒出寒意,这样的眼神让他心头一颤。
那个唯唯诺诺病秧子怎么像是魔怔了。
殷文德一离开,学砚们顿时松了口气,有人低声说:
“先生这次是真的要被气死了。”
也有人说:“要是真跟卿家二公子所说的那样,先生这样的人,不该坐在这个位置上。”
“谁知道呢。没准卿玉案是疯了瞎编的,你看他那个样子。”
……
这些言论卿玉案并没有听清楚。
这些学砚,是从捐纳来的贡生,平日里也是仗着殷文德的势利,对卿玉案颐指气使惯了。
如今他们看着卿玉案这幅模样,一点同情都没有,反而觉得卿玉案活该倒霉。
自讼斋惩司依旧阴冷,阳光透不进窗棂,四周一派的死气沉沉,满桌都是国子监的规戒,冗杂而刻板。
卿玉案的手抚过桌案,上一世他便是在此罚抄了五十遍的规戒。
他的记性极好,所以抄写的速度也比别人快,只用了两个时辰的功夫,便全部抄完了,但却感觉自己脑袋晕乎乎的,一点力气都提不起来。
他将书放下,伸展双臂,闭目养神片刻,再睁眼的时候,有小石子轻轻砸过他的衣袖。
是容陵。
还是和上一世一样,金疮药接二连三的从容陵的袖中抖落。卿玉案忽然拽住容陵的衣袖。
“幸好。”卿玉案感叹道。
看着卿玉案焦灼的目光,容陵有些不知所措:
“公子?幸好……什么?”
幸好他还活着,幸好他还没有被斩情楼的人掳走,幸好他没看到容陵浑身是血的模样。
“无事,当我走神了吧。”
卿玉案收敛心神,问道:“最近和汝南侯府走的进些的,在朝中有没有大的变故。”
“啊。”
这偶然的问题让容陵有些措不及防。
往日卿玉案一向不观察此事,怎么今日忽然有意留心此事起来了,还是在这种场合。
卿玉案看出他心中所惑,又补充道:
“我有不太好的预感。”
他顿了顿,又说道:“既然殷文德能毫无忌惮地惩戒我,原来是言语,现在落在了实处,定然朝中对家父失了偏向。”
“说起这个。我倒是想起来。”
容个陵揉了揉太阳穴,忽然眉头一皱,回答道:
“大理寺卿苏舫宴。他这个糟老头子对老爷最近颇多微词,原来还是汝南侯府的门生,如今跟吃了火.药似的大放厥词。”
大理寺卿苏舫宴,应当就是苏清之父了。
“大放厥词也没用。”
不似往前的性格,卿玉案打开金疮药,往身上的伤处细致撒药,随后又说道:
“苏老也只是说说而已。毕竟三年前的事情影响不小,源头不在他,肯定是又有人扯到当年了。”
容陵摇头:“虽不及大阁老、小阁老,好歹也是六部九卿,皇上多少也会听进去。毕竟皇上那耳朵又不是个摆设。”
话糙理不糙。容陵说的没有错。
卿玉案不慌不忙地将金疮药收到无人可见的地方:“那你认为卿府能挺过这段时间吗?”
“这……”容陵一噎。
他抠抠面颊,寻思半天:“能,四年都过来了,还愁这段时间。”
卿玉案的耳朵贴着墙边:“有人来了。”
“二公子我先走了!要是被发现就不好了。秦淮那边……”
容陵着急忙慌地准备跃上屋檐,果然听到门外一阵异响。
卿玉案替他回答道:“秦淮那边战事吃紧。”
容陵的心头咯噔一跳。
二公子怎么知道的。
这一刻他的脑海中闪过无数念头,但都很快被他抛诸脑后。
卿玉案闭上了双眼。
他已经决定要离开这里,他不能坐以待毙,要想出个办法。
不,不能单纯远离萧霁月。
他要好好折磨萧霁月,单纯和他分道扬镳未免对他太过仁慈了,最好让他遭受自己的痛楚,让他生不如死才好。
他也要像那些啖人.肉、吸.人.血的人一样往上爬,只不过,他要将用同样的方式将这种人推下去。
让他们粉身碎骨。
让他们万劫不复。
让他们看着自己光风霁月,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想到当时殷文德先生被怼的哑口无言,卿玉案嘴角微微上扬,眸光幽深,仿佛是淬了毒的黑曜石,闪烁着摄人的幽光。
可光是用言语对抗殷文德,就让他舒心了不少。
那是他从未动过的念头,以往的他都是宽以待人,觉得这样就能换回他人的善待。
“咚、咚、咚——”
有人叩门。
卿玉案的眼睛微微眯起,他知道来人是谁。
他站起身,缓步走到门前,将房门拉开卿玉案收敛心绪,淡淡地问道:
“司监、先生。”
殷文德和国子监司监裘志义相跟着进入自讼斋,看到卿玉案作揖俯首的模样,还以为是卿玉案屈打成招。
裘司监睥睨着他问道:“招了?”
卿玉案冷清着笑:“我认。”
不过是在这地方关了半天就认了,殷文德大喜过望,但他眼中的喜悦转瞬即逝,化为了一贯伪装的稳重,又说道:
“那你可有悔。若你有悔便在其上签字。我们自当是不罚你。”
若是签了字,父兄在朝中定然有所影响,彼时那些言官添油加醋说三道四,怕是卿家就算有心维护也无济于事。
卿玉案看向两人手中的笺纸,却是纹丝未动:
“自然是有悔。错不该将账本一五一十地说出来,悔不该早点离开国子监。认这种莫须有的罪名。”
“你还是这副不知悔改的模样!”
殷文德怒道,将手中的笺纸狠狠摔在桌案上。
卿玉案回答:“像我这种人留在国子监也没什么用。如今家书已经写好,我已请离国子监。”
忽然他剧烈地咳嗽起来,身体晃了几晃,差点跌倒在地。
但是幸好,只要自己不准备离开京畿,远离国子监,应当就能帮卿府度过难关。
两人万万没想到会是这种结果,忽然裘志义脸色微变。
他也不是好惹的。
裘志义乌青的眼皮微抬,他凑近卿玉案,居高临下地说道:
“今天这东西,你签也是,不签也是签。来人——”
他一声令下,身后的侍卫立马冲入房间,将卿玉案团团围住,齐刷刷地抽剑指向卿玉案。
他们身穿盔甲,腰间佩剑,面无表情,杀气腾腾,就好像是要把自己生吞活.剥了。
卿玉案的心猛地一沉,不动声色地往后退了半步。
果然是他们事先设计好的。
“把他拖出去。”
裘志义吩咐道,侍卫们一拥而上,两个侍卫上前,一左一右架住卿玉案的肩膀,就想将他往门口拖出去。
“慢着。”
门外的声音突兀地响起,阻止了侍卫们的行动。
卿玉案费力地抬眼,却见到身型高挑是白衣人,以及一张俊美无俦的面庞,而那人也恰巧在看他。
是苏清。卿玉案有许些诧异。
为什么他会来?
殷文德防备道:“苏少卿怎么还有闲情逸致来国子监?”
苏清淡淡地回答道:“我奉太子殿下之命前来探望二公子的。”
听到是太子之令,卿玉案心中暗惊,侍卫也不敢轻举妄动。
殷文德和裘志义的目光都落到苏清的身上,他们的视线如刀锋般锋利,直射而来,好像要刺破空气般犀利。
但是这样的眼神在苏清的眼中却不值一提。
殷文德脸色稍霁:“太子殿下不是在宫中吗?”
他不由得怀疑,这次苏清这么巧合前来,是不是另有目的。
“正是。”
苏少卿的目光扫过整个自讼斋,又落在裘志义和殷文德,他彬彬有礼地说:
“太子殿下说想要和二公子切磋切磋棋艺,特意派遣苏某来请去宫中的。应当不防潘公子的事吧。”
裘司监听他句尾的着重色彩,沉默半晌,不得不说道:“那自然是太子的事情为重。”
苏清颔首,他又对着卿玉案微笑道:苏清颔首,转而看向卿玉案:
“不知二公子可否赏脸,与苏某走一趟?”
“好。”卿玉案低声应道。
他不知为何,总感觉这次的事件有古怪。但是既然苏清亲自前来,那他还是尽量配合为好。
苏清转身走在前头,带领卿玉案离开自讼斋。
裘司监盯着他们的背影,脸色阴晴不定。殷文德也是面露不甘,却不敢说什么:
“裘司监,您看……”
裘志义望着卿玉案的背影,眼底划过一抹诡谲的恨意,他摩挲着腰间的短刀,说道:
“不急,前面的路还长,我们和‘那位大人’还能接着等。”
(第三更)重逢
国子监棠花遍地,红墙高阁。
苏清连带着心情都好了许些,卿玉案方才悬着的一颗心也在此刻平安坠地。
苏清深深吸了口气,面露释然的笑意,他感叹道:
“佩缤纷其繁饰兮,芳菲菲其弥章[1]。真是许久未到国子监了啊,海.棠花开的还是一如既往的繁茂。”
上一世对苏清了解甚少,只是知道他断案远不输于其父、手段一流,曾给容陵解过围,总是一副温文尔雅的模样。
苏清也是国子监出身,迟早也是继承父位,且大理寺卿也不算忙碌,也不会被朝廷推到风口浪尖。
相较于卿玉案,苏清幸运太多。
卿玉案不咸不淡地回应:“其实不怎么好闻。”
不过是跟这个国子监的人一样,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罢了。
“人各有异嘛。正常的。”
但苏清听罢并不在意,只是眉头更加舒展了几分:
“卿公子从今以后就离开国子监了,难道不留念么?”
万贤良、潘修竹、殷文德、裘志义,还有自己在国子监遭受的种种不堪,甚至是春围时他们的非议……如此恶毒之辈怎么可能值得他留念。
“如果大人不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自然也不会带我走。”
卿玉案回答得并不直白,他不想在这种事情上过多回忆,直接切入正题,道:
“苏大人此次前来,应该不是太子要下棋的缘故吧。”
卿玉案的声音清冷,听不出任何情绪。
“正是,卿公子果真料事如神。”
苏清看向卿玉案的眼神多了几分赞赏。
大理寺卿的杂役将卿玉案迎上暖轿,苏清礼貌性地递给他一个汤婆子和干净的帕巾,双手交叠相撑,说道:
“在下此次前来并非家父的意思,而是我的意思,举手之劳能换得一份人情,不算亏。”
“苏大人为何要我的人情?”
卿玉案眼皮抬起,目光灼灼地看向苏清,充满了狐疑。
苏清坦然相迎,微微勾唇笑着道:“这就不便多言了,二公子日后便会知晓。”
居然还有日后的用途么。
他都不确定自己能不能活到那个时候。
卿玉案不再多问,只是捧着汤婆子思索起来,苏清看到,卿玉案浅褐的瞳眸微微放下了警惕。
暖轿慢悠悠地抬起,珠帘外逐渐从学砚的议论声转为京畿集市人们的喧哗声:
“又有大人无过街了。”
“这里面谁啊。感觉派头不小。”
“是啊。”
人们窃窃私语,却没人敢靠近,只是远远地站在那里观望着,等待着热闹结束之后好去探究。
六部九卿的排场自然如此,每每有人经过都要忍不住惊叹。
听着众人的议论,暖轿里的卿玉案却是一脸平静。
苏清:“今天还真是热闹呢。”
似乎是城门口处的位置,有一群人正在吵嚷,苏清掀开珠帘朝着外面探去。
几个小叫花子正叫嚷着,正对着一个人.拳打脚踢,叫喊着:
“就是你偷的烤鱼,老子在山头刚烤好。你后脚就去偷了,知道老子摸了多久的鱼吗。还装哑巴?你到底说不说!”
“就是,我前些日子在寺庙拿的满头不见了,是不是你干的,我就说你这鬊鸟手底下干不出什么干净事!”
“接着打!打到他服!”
……
卿玉案鬼使神差地也望了过去。
被打的少年也抬起头。
二人抬眸相接的瞬间,时间仿佛在此刻凝固,一切的嘈杂喧嚣都在此刻消失殆尽。
卿玉案的身体微微僵硬,他的脑海里有无数个画面闪现。卿玉案看着少年眼里那熟悉而陌生的光芒,心脏骤然收紧。
他方才强装的镇定,在此刻变为肉眼可见的惊诧。
那是卿玉案这辈子都忘不了的人,也是他上一辈子的梦魇。
萧霁月。
又是他。
卿玉案心悸许久。
可上一辈子在这个时候,他早便救下萧霁月了,为什么在这个时候,自己才刚刚碰见萧霁月?
苏清看到卿玉案的目光呆滞,他顺着他的目光望去,问道:
“公子可是认得此人?”
卿玉案这才缓过神来,他摇摇头:
“我不认得,不必理会。”
看到苏清还想说些什么,卿玉案的头偏了过去,开始闭目养神:
“苏大人。我乏了。先小憩一会。”
这副身躯本就身体有恙,折腾了这么久,疲劳也是正常的事。更何况他当下不想看到和萧霁月有关的事情。
免得他头疼。
苏清:“好。”
只是说完不到半盏茶的功夫,卿玉案便沉沉地睡去。
果然是困了。
苏清命人将薄毯给卿玉案披了上去,无奈的喃喃道:
“卿同知说的对,小公子身上是有桀骜劲的。难怪他时常把小公子挂在嘴边。”
若是照顾卿玉案不周,怕是卿齐眉又要时常叨扰自己了。
苏清微挑的眉眼里浮现出笑意,看向身侧的内侍说道:
“去看看吧。”
“是。”内侍答应了一声,撩起帘子走了出去。
车轮滚动,车身摇曳,一路往北去了。
……
大理寺值房。
卿玉案躺在简易的木榻上,面容微微潮红,额头上放了拧好的湿帛,那是杂役用井冰冰镇过的。
春日的冰也算珍贵,也就六部九卿的人可以这般频繁的用。
忽然,守门的杂役说道:“御史大人求见。”
苏清端着药:“进。”
刚说一个“进”字,冶清昼的步伐便迫不及待地飘了进来。
但若是仔细看便知,和其他人不同的是,其他的人还是四年前的相貌,唯独冶清昼的容颜顺应时间,一副十七.八的模样。
见到苏清热心烹药、喂药的场景,他不由得抚掌赞叹:
“哎呀,看来是我来的不巧了。没想到苏少卿还有救人的本事。”
苏清放下药碗,无可奈何地说道:
“友命难违啊。卿齐眉本就聒噪,要是再被他聒噪几遍,我耳朵都要出茧子了。得亏他不似他兄长,要沉稳许多。”
“静若处子、动若脱兔嘛。凡事也得讲求个阴阳平衡。”
冶清昼寻了个离卿玉案近的地方坐下,摇了摇折扇,笑眯眯地问道:
“哟,这是怎么了。”
“普通风寒而已。”
苏清淡淡答道:“冶大人不是应该去巡查各部了么?”
“哎呀,也不能马不停蹄地走啊。要劳逸结合。”
冶清昼把弄着九连环,讨饶般地说道。
他的眼眸中划过一抹奇异的色彩,对着夹道两侧的人,说道:“你们先退下,杂家与苏少卿叙叙旧。”
冶清昼的眼中掠过一抹玩味的笑,随后苏清挥挥手。侍卫们恭敬地退到了门外。
朱门深掩,夹杂海棠的香风阵阵扑鼻。
“卿同知能抽出这空当管千里外胞弟的事情,果真是疼爱有加。啊,好难解啊。”
冶清昼手中的九连环越解越乱,他撑着头,将其放在阳光下仔细端详起来,乌黑泛亮的青丝迤逦入地。
他漫不经心地问道:“苏大人担心的不止这件事吧。杂家瞧着苏大人有心事。”
始终挂在脸上的笑意微收,被道破心事的苏清抿抿唇:
“是。”
“又是兵部那边吧?”
冶清昼看着苏清垂首的模样,便知道自己想的八九不离十,他叹息一声:
“没办法啊,兵部的饷银一拖再拖,当.兵的人的也是人,再拖哗变也不是没可能。唉,怎么办呢。”
他惆怅地望向远方,神情忧虑,让人看不透他的想法,忧愁的模样好像是玩世不恭的少年被强加了大人的难题。
“如今国库吃紧,秦淮又出了那等事,若不想办法筹钱,只怕民间反抗越发激烈。”苏清沉重地说道。
“是呢。杂家愁,干爹也愁。”
冶清昼瞧着放在九连环旁的九连环的荷包,越发感觉没以前鼓了,更是惆怅:
“可是怎么筹呢?皇上让杂家想,杂家偏偏就想不出来。我瞧着宫中有一人可行,可尽把这陈皮烂谷子事情交给他。”
许久没有眉目的苏清倏地抬起头:“什么。”
冶清昼的眼中绽出不怀好意的笑,他轻佻地勾勾嘴角:
“太子身边的大红人殷雪啊。最近他在国子监的动作可不少呢。”
苏清面露犹疑之色。
“杂家认真的。”
冶清昼笑道:“这样一来,不仅危机解除,太子不仅能和苏大人亲近,更可以借此机会笼络朝臣。两全其美。”
迟疑片刻后,苏清问道:“你的意思,是让我请他?”
冶清昼去请自然是不合适,两方各认了秉笔太监和掌印太监当干爹,两方本就水火不容。
其他权臣更不宜去了,毕竟皇上本就反对太子攀附六部权臣,眼下就苏清最为合适。
冶清昼低声说道:“若是他成了,功在我们,我们趁机邀功便是,若是他出了乱子,错就在他。”
苏清没有回答。
他向来不喜欢向宦官求事,一是为躲避攀结宦党之嫌,二是大理寺是个清净地,他不想把大理寺弄成乱糟糟的样子。
而且殷雪居功自傲,心眼比针尖儿还小,一察觉出个端倪怕是能将司礼监翻个底朝天,太子都无济于事。
这次的事情,若殷雪不愿意听从他的安排,闹腾得满城风雨,岂非自打脸面?
大理寺的窗子并未完全关闭,有些许阳光透过缝隙投射进来。那一瞬间,冶清昼看到海棠探出枝头。
他看向木塌上熟睡的卿玉案,意味深长地说道:
“二公子,我们真是好久不见。”
……
不知过了多久,人群已经彻息,地上奄奄一息的萧霁月努力喘息着,他抬头望着无云的天际。
他朝着苍穹探出手去——
明明天空是蓝的,为什么看起来灰蒙蒙的。
他还是和当初一样,浑身都是伤,乱蓬蓬的黑发披散着,双眸无神而空洞。
自从燕安王府覆灭,胞弟亡命,他便失去了方向,整日浑浑噩噩,只能和乞儿混在一起。
这样的日子,他已经体验了四年有余。寒来暑往,毫无目标。
萧霁月的眼睛被鲜血遮住,视线有点模糊。他的耳朵嗡嗡响个不停,似乎听到了什么,又好像什么也没听到。
蓦地,一块热气腾腾的炊饼递到萧霁月的眼前。
萧霁月怔愣地坐起身,那位侍卫说道:
“方才轿子上的人赏你的。”
萧霁月的左手死死地捂住胸口,指节凸显,可见用尽了全身的力气。
他艰难地站起身,迟疑了一会,费力地问道:
“……谁?”
那人回答道:“是卿家的二公子,卿玉案所送。”
(第四更)故辙
卿玉案再次醒来时夜色正浓,几朵海棠花伏于案上,一阵凉风吹过,带着淡淡的海棠香。
他尝试着动了动手腕,感觉到酸疼无比,但头终于不是晕晕沉沉的了。
而苏清在自己的面前奋笔疾书,丝毫没有察觉到自己已经醒了。
卿玉案恭敬说道:“有劳苏大人照料。”
苏清这才从三尺高的案卷抬起头来,迷茫地寻觅许久,才从案卷的缝隙里找到了卿玉案的踪迹,他莞尔道:
“无妨,令兄所求,不敢不应。二公子身体可还有不适。”
“好很多了。”
卿玉案仰视着案卷,想着这几天他来照料自己,内心莫名升起愧疚感:
“呃,这垛——”
“无妨,案牍劳形常有的事情,故此这垛……”
苏清知道自己被带偏了,立即改口道:“这些是家父给我布置的课业。家父将从业五十年所历之事写成案卷让我温习。”
大理寺卿从业五十年的案子……卿玉案都联想不到那浩如烟海的场景。
怪不得说苏清断案绝神,原来如此。
卿玉案问道:“写起来不多么。”
苏清认真摇头:“不多。”
卿玉案:“……”
卿玉案一直以为自己在国子监学习算佼佼者,如今他主动放弃,让给苏清。
眼看着砚台墨汁已干,眼尖的书童前去研墨,趁着这个空当,苏清又问:
“接下来公子有没有想过要去什么地方。”
卿玉案平静回答:“我现在想回秦淮一趟。”
他想早一些阻止父亲中贼人的计策,想多见几面兄长。
苏清闻言神色一顿,目光微闪,随后才说:
“确定?”
秦淮一带目前战事频繁,民生凋敝,百姓流离失所,若卿玉案现在赶往秦淮怕是九死一生。
“确定。”卿玉案斩钉截铁地说道。
苏清点点头,沉默片刻说道:“你便不怕走不到秦淮?”
尤其出关后山匪猖獗,路上更是危险重重,而且那里地形复杂,又是战火纷飞之地,就算是一名武者深陷其中也难逃一死,
卿玉案满不在乎地说:“走得到的,我是汝南侯府的人,他们觊觎我的身份,无人敢动我。”
苏清沉思了片刻才说道:“好吧,我派两位暗卫跟在你身边保护你。”
“多谢。”卿玉案长长稽首,感激道。
“唉。省心不下啊。”
看着卿玉案踱出门外,苏清兀自摇了摇头。
第二天天未亮,卿玉案便踏上了征途,一切准备妥当,他紧紧握住路引凭据。
他不想再丢一次凭引,然后耗费四年时间再去紫阙楼了。
今日出关的人不少,城门下人头攒动,大抵都是为了躲避时疫,还有一些是躲避战事。
人们拖家带口着往外徐徐行进,好像臃肿的大虫不断地蠕动。
人群中不知谁人大喊了一声,随之越来越多的灾民汇聚在城门口,堵塞了去路:
“完了,辽东建州陷落了。”
随着一声惊呼,卿玉案紧握着的手涔涔发汗。
即便他早就知道会有这个消息。
顿时,城门口一片大乱,哭喊声、呼救声、怒骂声、如同闷罐里的炒豆,噼里啪啦作响。
卿玉案被人流推攘着,几次险些跌倒,勉强稳住身形他一边顺着人流朝前走,一边暗自思考着如何与那两位暗卫汇合。
辽东建州陷落,接下来就是京畿了,人人自危,谁也不想死,所以都想着要赶紧出城门逃难。
乱作一团的人群中,一个大汉冒冒失失地说道:
“快点开城门啊。我们这些人的凭引都查过了就不能提前放行吗?!”
襁褓的孩子嚎啕不止,女子略带哭腔地说道:
“是啊,我家娃儿还高烧,京畿的药都断了啊!大哥你就发发慈悲开城门吧。我们娘俩待这一天没吃东西了。”
只是如今这乱世,人人都自顾不暇,谁又去顾及别人。
守城侍卫冷眼扫过,将过往的路引一一核验,随后又道:
“我还出不去呢,等着吧。天王老子来了都得接着等。”
其余侍卫一边核验路引,一边催促着百姓们快点往前走。
“嬢嬢。”
卿玉案将包子塞过那个泣不成声的母亲。
她怔愣地接过包子,紧紧抱在怀中,泪水夺眶而出,连连道谢:
“多谢公子,多谢公子!”
卿玉案并未在意:“不必。”
“城门开了!城门开了!”
不知是谁喊了一句,刹那间,所有人蜂拥而出。
卿玉案走在人群末尾,忽然没了主意。
官道会遇见紫阙楼的人。
出了城走野路,城西是山区,有连绵不绝的山脉,自古就是山匪聚集之地。
不少人都说那些山匪都是以前的鞑靼遗民,被鞑靼族长遗弃在关外,因自幼受君王恩养,不思归附新主,故此盘踞在山区,妄图有朝一日能够重振大周。
这种说法是无稽之谈。但人言可畏,流言如虎。久而久之,这伙人便成了杀人不眨眼的恶魔。
有赶路的人窃窃私语起来:“这山匪折磨人的方式可狠了。”
“那群山匪据说六个脑袋,三个手臂,对,八只脚!啥把人肠子扽出来当大绳跳的。还有把人波灵盖(膝盖)刨了呈酒的,把人整死前用孔雀毛挠脚心的……”
“不要讲了不要讲了,俺走官道还不行吗?太恐怖了。”
闻者毛骨悚然,纷纷加快了脚程。
听到这一切的卿玉案:“……”
这都哪跟哪。
整理好思绪,卿玉案再次计划起来:
想要避开紫阙楼的话,当下只能弃官道而行野路了。
若是按脚程算,过了四座山便能到达秦淮,只是如今时局不同以往,处处危机四伏。
以前这一路即便走得慢一些也绝无问题;但如今时局混乱、山匪猖獗,若是遇上那一帮饿狼山匪怕是要凶多吉少了。
卿玉案越想越乱:“罢了。大不了过几天打尖住店,白日走水路,不行夜路就是了。”
……
暮色沉沉,卿玉案举着火把,独自一人赶路,他咽着炊饼,盘算着还有多久才能到秦淮。
此时,有人拉动了卿玉案的衣袖。
莫非是山匪?
卿玉案下意识地转头看去,却发现了一位浑身脏兮兮的少年,衣衫破破烂烂。
少年从披肩的长发透出一只眼睛,弱声问道:
“哥哥。”
卿玉案停下脚步。
经历过上一世,卿玉案深知世上多的是人心险恶,对人对事都极为小心,以免横生枝节。
他将将火把对准了他,可还是看不见他发丝下遮掩的面容。
“我饿……”少年低声乞食。
无法,卿玉案将半个包子掰给他:“只有最后一个了。”
少年狼吞虎咽起来。
看得出来的确饿了很久。
眼见着少年大口大口的吞咽,卿玉案拿出地图,转身朝着山林更深走去。
可没走几步,卿玉案的衣袖又被拉了拉,一转身还是那个少年。
“你跟着我作甚。没有包子了。”
卿玉案展示空空如也的手,示意他不要再跟上来。
少年的脚步也微微一滞。
他渴求般地看向卿玉案:“求求你。带我走吧,我已经无处可去了。”
山间的长风拂过漫山的海.棠树,摇落落英无数。
“带你去哪里?”
卿玉案尽力压下心底的异样感,表面还是波澜不惊地问道。
“去哪里都好。总比现在好。我来护佑你的安全。”少年含糊地说道。
卿玉案更匪夷所思:“你……护佑我?”
少年确信地点点头。
明明是看起来这个少年应该更弱不禁风一些,要护佑也是护佑他才对。
没等卿玉案拒绝,少年敏锐地抬起头:
“你的影卫打不过这里的山匪,文官的护院都是花架子。远不如我。”
他怎么知道自己有两个影卫?
少年似乎是看出他心中所想,朝着一个方向一指:“哪有影卫躲在草垛里偷听人说话的。”
顺着少年的话望去,果不其然两个笨蛋影卫冒着圆圆的脑袋,用芭蕉叶挡住脸往前偷看,哦……中间还抠了一个洞当呼吸孔。
这拙劣的偷看方式。
卿玉案短暂地沉默了下:“……”
他摆摆手:“罢了,你们回去吧。”
那两个侍卫如蒙大赦,他们也知道山匪的厉害,一路小心翼翼地跟随,身子抖得像筛糠。
影卫灰头土脸的离开,少年兀自叹息一声,也跟着离开。
“慢着。”卿玉案叫住了他:
“我让你也走了吗?”
少年心底那抹死灰再次复燃,如同星火燃原般肆意生长,眼底也骤然出现光亮。
卿玉案哪里不知道少年的心思,如今世道这么乱,能有人陪在身边或许是最大的幸运了。
只是前路难料,还不确定能不能走到秦淮。
卿玉案心神微动:“跟我走吧。”
但卿玉案决定先带着少年走一段路再说。二人同行总好过孤身一人。遇到了危险也好有个照应。
少年似乎没有反应过来,卿玉案回过头又问了一句:
“还不跟上来吗?”
少年如同小鸡啄米般点头,他一路小跑跟了上去:
“来了!”
日也漫漫,风也潇潇。
二人同行了一段路。不多时便行到了一处草木繁盛之地。等天黑下来的时候在一处山涧停下休息。
两人觅一些柴做了两个简陋的篝火,让少年先进石窟避避寒风,自己则去河边打水生火做饭。没过多久一锅热气腾腾的荠菜粥便端到了少年面前。
卿玉案也给自己分了一碗:
“吃。”
少年紧盯着这一碗荠菜粥。整个人都已经脏兮兮了唯有那一双眼睛格外的明亮。
他接过野菜粥埋头狼吞虎咽起来。或许是太饿了。他吃得格外的急促。甚至被烫得呲牙咧嘴都不放手。
“慢着吃,没人跟你抢。”
卿玉案静静看着少年狼吞虎咽。等他将那一碗野菜粥吃完才问道:
“你叫什么名字。”
少年抬起头来看着卿玉案。脏兮兮的脸上露出一抹笑意说道:
“我叫萧恩卿。”
听到这个名字,卿玉案嘴角的笑意渐渐消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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