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闻子明还是一副不服气的模样:“怎么过目——”

    没等闻子明说完, 两道柳叶擦着他的脸庞而过,带着一缕沁凉。整个过程不过须臾之间。

    明明是初春最为软嫩的柳叶,可却再差一点便能划破皮肤, 好似羽箭破风而至。

    “世子往后看看。”

    始作俑者卿玉案的两指之间还夹着柳叶,他微微顿首,扬起的衣袖缓缓垂下。

    “我去!”

    闻子明下意识地往后看去, 方才那三片柳叶正正好嵌入海.棠树树干中, 每一片都精准地落入方才飘落的海.棠花蕊中。

    还好是初春那茬的柳叶,万一是刀的话,后果简直不堪设想……闻子明不寒而栗。

    卿玉案温柔笑道:“这只算是雕虫小技,若是世子想看更厉害的,我可时常来给世子展示。”

    “真的吗!!!”

    闻子明刚下意识地说出这句话时,又碍于面子咳嗽了两声,他背过身倔强地说道:

    “咳嗯, 三角猫的功夫, 本、本世子才不屑于去学呢。”

    但卿玉案依旧展着眉,也不气恼,满目笑意:“那……卑职恭送世子。”

    等到世子走远,一位侍女急匆匆地跑到闻子明跟前,憋得满面通红:

    “可算找到世子了。世子莫要乱跑, 不然王妃又该说了。”

    她所说的王妃正是皇后的表妹步兰月, 是闻子明的生母,和父亲整日娇纵相比, 母妃管教闻子明便较为严苛。

    但魔高一尺道高一丈,母妃催促晚上子时前交够《战国策》抄写, 他便在屋内放了草扎人,让字迹相同的人代抄。

    “知道了知道了, 对了——”

    闻子明不以为然地挑挑眉,眼睛里却闪过些许不易察觉的情绪:

    “刚才……那个贺大人当初单纯是通判而已吗?以往的监军怎么不见他这么厉害。”

    侍女托腮思忖片刻,留恋般地回头望了望卿玉案,老实巴巴地回答道:

    “这人看起来体弱,但身怀绝技,当时跟随国师修习玄术,又跟你大理寺卿苏大人学过身法,胸怀文韬武略、任幽州通判时治县有方。虽不及将军武艺精湛,但也是百年难遇的才子了。”

    “是这样啊。”闻子明若有所悟。

    监军司内,任主簿和符年回忆着刚才闻子明所说的话都忍俊不禁,笑得肩膀颤抖,直拍桌子。

    但闻子明并未察觉到这个细节,他仍旧梗着脖子往前走,傲娇的模样让人发笑。

    任主簿捧腹:“看到世子那样子了吗?‘三角猫的功夫,本、本世子才不屑于去学’。”

    符年懊恼道:“我真没想到他是世子。要是世子的话,我就不辩驳那么多了,要不是诽谤贺大人……”

    任主簿本就对京都所有八卦都了如指掌,对王府整日风风火火的小世子就更熟悉不过了,脾性拿的比谁都准。

    “怕什么。”

    任平生一副了然于胸的模样,他一脚踩着凳子上,滔滔不绝地说道:

    “我告诉你,世子那纯粹就是口是心非,你瞧着看吧。不出三天,潼关小霸王就来找咱大人了。”

    符年昂起头:“真的?”

    任平生举起三根手指,嘻嘻地笑道:“但凡他找咱大人,超过一个时辰我就喊你‘符兄’三个月。”

    “说什么呢。”

    一缕夹杂着苦寒的梅花香气传来,卿玉案重新落座,他随意翘着腿,将监军司的花名册摊在其上,略显慵懒地倚着木椅。

    符华正纳闷,明明还有数不尽的文书还没有批复,贺大人怎么突然看起来花名册了。

    任平生一秒切换严肃的状态,他举起手咳嗽两声,说道:

    “我与年年说,贺大人身手敏捷,让世子赞叹不已。对了,萧将军那边说,为了恭喜贺大人新官上任,今夜设宴延请大人呢。”

    萧霁月还知道宴请自己,卿玉案还以为整个潼关风陵渡的人,都瞧不上自己这位突然冒出来的“绣花”监军。

    他若是瞧不上自己更好,免得徒增无用的念想。

    斟酌起世子方才所说的话,卿玉案轻“呵”一声,美目流转的波光潋滟动人:

    “告诉他,宴会我便不亲去了,留着给将士吧。但宴会结束后,任主簿与我同去军营一趟吧。”

    任平生眨眨眼,有些不解其意:

    “等……宴会结束?”

    那时候就剩下残羹了,还去军营岂不是让人看了笑话。

    卿玉案淡淡瞥了他一眼,并未急着明说缘由:

    “彼时你便知道了。你只管照着吩咐行事即可。”

    任平生眼瞳滴溜溜转过一圈:“好!”

    不用问任平生也知道,晚上肯定又要有精彩的好戏要看了。

    ……

    很快便到了亥时,苍穹月明星稀,葳蕤的杂草在风中摇曳而生。

    卿玉案提着宫灯照亮一方天地,任平生瞧着灯火通明、热闹喧哗的军营,这里是军营以外,旁边什么人都没有,倒是没觉得有什么异常。

    “贺大人,咱这是在这待多久啊。”

    任平生闲极无聊,半坐在地上在地上拔着杂草,一边无可奈何地问道。

    好歹也是监军司的人,在这杂草垛后面待着,总归是像不安好心的贼匪一样。

    卿玉案看了一眼天色,说道:“再耐心等等。”

    “喔。好。”任平生点头附和,但没过多久,他忽地感觉周围一阵骚动。

    “真是奇怪呢”

    任平生挠挠头,不解地四处打量,倒也没发现什么。

    “来了。莫要声张。”卿玉案低声说道。

    不出卿玉案所料,从旁边的小道冒出一位肥头大耳、身穿便衣的人,身后几个人还推着木车而来,上面似乎载满了物什。黑夜之下,叫人看不清晰。

    卿玉案认得此人,他白天翻阅花名册时第一页便有此人的名姓与身份信息:潼关安抚使万贤良。

    像是安抚使,凡诸路遇天灾及边境用兵,辄派安抚使“体量安抚”,也算是相当的闲职了。

    万贤良。

    真是一个熟悉的名字呢。

    他的手捏皱花名册,嘴角阴冷的笑意一览无余。

    当时在国子监一而再、再而三欺辱自己,己,最后公然诬陷自己,如今竟然成了这副模样。

    卿玉案承认,有一句话萧霁月说的没错。

    只有自己亲自动刀,才算作报仇,其他人的都不算。

    万贤良左顾右盼许久,让手下的杂役从军营外取出一块松动的砖瓦,一些等候多时的将士早就按捺不住。

    任平生忍不住地拊掌,说道:

    “好呀,原来这人私自在神机营买卖。这下抓个正着了!不愧是咱们神机妙算的贺大人,话说大人怎么知道安抚使干这勾当的?”

    卿玉案垂下眉,反复思忖世子白日所说的话来:

    “世子说这话的时候我便觉得不怎么对劲,若是上任走了还是如此的话,应当是监军司内早便腐朽。”

    “那咱们现在该怎么办?要不要把安抚使抓起来,严刑拷打一番?”任平生摩拳擦掌。

    刚到监天司就能干一票大的,没准以后就能名垂青史了。

    任平生想着自己在朝廷上上的名号越来越大,众人高呼自己为“任大人”、“任清官”云云的场景,脸上不由得露出了得意的微笑。

    卿玉案:……

    还是不要摧毁他的梦想了。

    这安抚使是皇上钦封的,若是贸然处置,不仅会惹怒皇上,还容易招致非议。这种事交给他人就行,只需让人盯紧此人,寻个时机处理。

    万贤良搬了个木凳好端端地坐下,他翘着腿举着算盘,挨个清点木车上的物什,说道:

    “西域刚到的乌沉香,还有各类酒水、肉食、糕点、肉食、瓜果,全都备齐了。钱货两讫,一分也不能少。”

    “乌沉香!我要乌沉香!”

    “一两银子一钱。都不要拥挤,排着队拿。一手交钱一手交货!”

    “都说了不要挤了。”

    ……

    这话一出,众人都欢呼了一番,激动不已,卿玉案注意到,那些将士所拿的肉食和酒水不多,反倒是乌沉香多一点。

    乌沉香。

    这是什么东西?

    卿玉案眉头微颦,他总隐隐感觉这个东西无比熟悉,但是又不知道在哪里听说过。

    “平生,”卿玉案看向身边还在幻想自己人人敬仰的任平生,低声问道,“你知道什么是‘乌沉香’吗?”

    “这……”听到这个东西,任平生脸上的笑容一瞬间僵在了脸上,像是听到极为恐惧的东西。

    卿玉案顿觉狐疑:“监军司的人说你是潼关百晓生,你读过的书最多,应当知晓的吧。”

    神机营的军饷应当也不算多,为什么这群人偏偏要的是乌沉香,而不是更有用的东西。

    “我曾在古籍听过,但史料记载只有只言片语,那是一种西域极好的疗伤药,也是一种特制的熏香。我没想到世界上真的会有这种东西。”

    任平生的脸顿时阴沉了下去:

    “只是——”

    “快走,容兰校尉一会要来查了。”

    “快走快走啦。”

    没等任平生说完,不知谁说出了这话,所有聚集于此的人,顿时作鸟兽散。

    卿玉案再看向军营外时,万贤良他们早早就消失了踪迹。

    风陵渡口吹拂而来的凉风渐渐偃息,一道黑影与卿玉案的影子交叠,似乎在等卿玉案的回应。

    清风乍起不休。卿玉案转过头抬首,与那位四年未见的人目光相接。

    如今的萧霁月已过弱冠之年,身姿笔挺俊朗,脸庞依旧俊秀,这只是少了当年的天真,眉目间依旧温柔。

    只是幸好卿玉案此刻易容,又换了名姓身份,萧霁月多半不会认得。

    但时隔四年的相逢,还是似有千钧重。

    萧霁月垂眸看向卿玉案,尽可能在卿玉案的眉眼间,搜寻方才他转头那一刹熟悉的错觉。

    是他么。

    为什么明明容貌、声音、姓名完全对不上,却还是能找到故人的影子?

    他握紧掌心的玉簪,小心翼翼地问道:“你是新来的监军贺迦楼?”

    “正是。初见将军,果然一表非凡。”卿玉案稳稳说道,面部无一神情,甚至不掺杂任何感情。

    就好像他们从未遇见过、从未有过爱恨纠葛、从未成亲过那般。

    自从萧霁月挥霍过卿玉案的半辈子光阴,卿玉案就再不分予他半点多情。

    萧霁月那抹错觉般的熟悉感也在此刻清零化一。

    第42章

    萧霁月掩饰眼眸中的情绪, 又试探性向前一步,低声问道:

    “三月天夜里天寒,监军大人来军营所为何事?”

    这就厌烦自己了?卿玉案冷嗤一声。

    四年了, 还是原来的老模样啊。

    卿玉案别开眼,语气又冷了几分:

    “只不过随便看看,倒也没什么正经事情。时候不早了, 明日应当还要操练, 将军早些歇下。”

    说着,卿玉案转身就要甩袖离开,不分给萧霁月任何目光,但衣袖却被萧霁月拽起。

    萧霁月几乎是下意识地说道:“先别走!”

    萧霁月的脑海里又浮现当时拜堂成亲的场面。

    如果拜堂那天自己没有转头就走,如果在卿玉案离开京畿时自己拉住他的话,如果第二世,如果本溪之战来的再早一些的话, 如果他没有看到冶清昼送着卿玉案的棺椁下葬的话。

    如果, 倘若有如果的话。

    ……

    想到这里,萧霁月的手微微发紧,像是抓住了信念中的救命稻草。

    四年前,萧霁月援兵抵达本溪城时,才得知卿玉案亲涉鞑靼族内部解救卿齐眉, 他毫不犹豫地涉江前往鞑靼族部落。

    那一回, 他终于感受到了何为悔意。

    江河与草木是鲜血染就的,鞑靼族和神机营的死伤不计其数, 而那天偏偏又下了场很大的雨。

    真是屋漏偏逢连夜雨。

    但幸好,容兰救下了奄奄一息的容陵与阿努娇娇, 将他们安全带了回去。

    而雨打湿浑身是伤的萧霁月,将他身上本就发痒的伤与陈年往事反复拉扯疼痛。

    不出那日卿齐眉的所料, 那正是鞑靼族的圈套,当神机营深入的时候,那群鞑靼族的人竟然举起西蛮送来的枪.支,对着神机营的战士们疯似地扫射。

    而神机营的士兵却还是举着铁盾,前仆后继的往前。萧霁月的心像是被千万把刀子狠狠扎着。

    战马被子弹射死,萧霁月便赤足往前走,跌倒了便在泥泞中爬起。

    不知是不是流血过多额缘故,萧霁月晕厥许久,掌心不知被什么扎到,让他顿时清醒了不少。

    他睁开眼帘,正见是卿玉案的玉簪,是他命人拼凑好的金镶玉簪。

    ……好像是卿玉案亲自唤醒自己那般。

    萧霁月将玉簪放在心口,好像是握住了故人的手,在瓢泼般的雨中不断地嚎啕。

    生死未卜与杳无音讯,要比所寻之人已经与世隔绝要更为痛苦。像是苍天给你一点遥不可及的希望,但又不给你半分指引的方向。

    于是,负伤的萧霁月拿起剑,跌倒再爬起,如此反复。

    这个时候跟当年的燕安王一样身边有汝南侯来助战就好了。如果自己身边有卿玉案的话,事情最后也至于落得这种地步。

    如果不是各类病症,如果不是一系列非议与诽谤,卿玉案也应该是银鞍照白马、飒沓如流星的少年才对啊。

    天地寂寞而辽阔,雨愈来愈大,把他不堪的当年淋个透。

    可他不能回头。

    他想着,自己要是回了头,卿玉案也许就再也回不来了。

    ……

    那一战,萧霁月忘了自己削掉多少敌军的头颅,忘了自己是忍受何种疼痛,忘了是怎么走过来的。

    他只记得,自己孑然一身带着两支军.队,竟然硬生生攻破了防线,闯入思于休的老窝,用剑质问卿玉案在什么地方。

    思于休嘴角流着血,他悲悯又戏谑地盯着萧霁月,像是在注视一个全天底下最为可笑的人。

    他的嘴唇翕动:“死了。我说他死了。”

    那日战火滔天,萧霁月没有说任何一个字,只是一剑贯穿鞑靼族族长的思于休的胸膛。

    鲜血溅了萧霁月满身,像是在昭告一切事情落下帷幕。

    此战不出意料的大捷。

    百姓欢呼雀跃。

    但萧霁月缺席了本溪与建州城百姓迎接,而是追问各种人卿玉案的下落,就像是大漠中迷失方向的人。

    而他得到的答复,却无一例外的是卿玉案在汝南侯府大火中焚身,尸骨无存。

    人们劝阻他,一个叛臣之子死不足惜,为什么非得要找他的下落。

    只有萧霁月知道,其实不是那样的。

    ……

    萧霁月就这样眼睁睁地看着冶清昼带着一众人,将卿玉案的棺椁下葬。

    他多想知道那里面到底是不是卿玉案,但却无能为力。

    两世了。

    他为什么如何努力都无法把他救回来。难道真的和国师所说的一样是命运所致吗?众生因果是无法改变的吗?

    是么。

    可他明明知道错了。

    很可惜,并没有人为他回答这个答案。

    黄白纸钱纷纷飘落,唢呐声高低悲鸣。

    身穿白衣的萧霁月扶着卿玉案的棺椁,默默无言走过很长地一段路。

    在那一段堪比万年的路上,那些前尘往事一点点在萧霁月的脑海里拼凑起来——

    所以上次这么牵着卿玉案,是在什么时候呢。

    是重逢时的雪夜,他朝自己递来的双手,是第一世成亲时自己的触及即分,是第二世的现在他亲自为卿玉案送行。

    而他只珍惜了最后一回。

    这四年里他一直在想卿玉案是不是真的死了,他想要找到卿玉案。哪怕是像一分眉眼、半分语气相似也好,都能平息他心中的念想。

    ……

    卿玉案的脚步微滞,不住在地在心里翻白眼:

    “……”

    这人又要做什么。

    卿玉案盯着萧霁月的手,虽然他什么都没说,但很明显目光似乎恨不得从那手背上剜下一块肉来。

    前尘往事泯熄,萧霁月猛的回过神,手忽地一松,软软的绸缎就这样无声飘回。

    他差点就忘了。

    面前的人不是卿玉案。

    他微红的眼眶,语气微微沉了下去,来让自己的窘迫看的并不那么明显:

    “抱歉,是我僭越了。”

    他和那群登徒子一样。卿玉案又翻了个白眼。

    萧霁月上前一步:“我给监军大人留了晚膳。”

    卿玉案挑高眉梢,满脸写着“拒绝”,他坚决果断地回过头:

    “主簿应该告知过将军,我从不参加这种宴席。若是还有其他的事,不妨明日再叙。我先告辞了。”

    衣袂如同惊鸿掠影般飘过萧霁月跟前,卿玉案连看也未看他一眼,不疾不徐地走远。

    萧霁月连忙伸手想抓住卿玉案,但是却抓了个空。

    萧霁月望着卿玉案渐渐远去的背影,心中涌动着难以言喻的情绪,手渐渐垂下。

    “将军。”

    不知什么时候,容兰出现在背后,发现萧霁月盯着手中的玉簪怔怔出神。

    萧霁月没有回头:“你说……会不会是他。”

    容兰不忍心揭穿他:“将军以为呢?”

    卿玉案当时在大火中尸骨无存人尽皆知,除了无法开棺核验,一切都按规制来办,一切都昭告他已经离去的事实。

    他刚开始以为自己重生后,只要自己重新来过、好好待他,就能挽回所有的一切,没想过他还是那么恨自己。

    不知愣了多久,萧霁月说道:“我不想知道。”

    他害怕知贺迦楼不是卿玉案,他怕自己方才悬起的心,再一次跌落谷底。

    可他也知道,只有是卿玉案才会有意义,用其他人代替他来自欺欺人没有任何意义。

    萧霁月撑着下颌:“但音容与名姓都和他不同,秉性也完全不同。”

    容兰思忖许久,说道:“将军知道易容术吗?”

    萧霁月恍然抬眸。

    容兰继续说道:“民间的易容术大多都有破绽,将军可以试试揭开破绽。只是……京城偌大,大人为何偏偏揪着卿二公子不放。”

    他们又不是不曾在一起过,可这样不还是彼此折磨。

    萧霁月握紧玉簪,默不作声。

    世间哪有那么多为什么啊。

    监军司内,等卿玉案回去的时候,任平生还在宵衣旰食的翻阅有关“乌沉香”的相关史料。

    乌沉香的古籍旁边咬了一半的馒头都蘸了墨汁,应当是查阅的过于投入,错吧墨汁当辣酱。

    卿玉案瞄了一眼那些古籍,说道:“平生还没休息呢。”

    任平生查出了许些眉头,他打了个哈欠,再举起那沾满墨汁的馒头,连自己都不自觉地发笑:

    “将军和大人聊得甚是投缘啊。”

    卿玉案把文书扯过来看,疲倦地扶着额头:“我又没有理他,何来投缘一说。”

    任平生笑而不语。

    贺大人口是心非而已,习惯就好,他都懂。

    卿玉案被他笑的浑身不适,又冷漠地问道:“怎么翻的巫蛊书,查出什么来了吗?”

    任平生这才发现自己的失礼,他举起手肃清两声:“差不多查出来了。”

    他翻开一张泛黄的页面,指向上面卷曲的藤蔓,表情登时凝重起来:

    “喏,这就是了。这种东西虽然能疗伤,需得搭配止血的草药一起用,多剂量的乌沉香能诗人沉迷,还能控制人的神思,达到子蛊的效果。”

    一旦彻底子蛊扎根,那么发起母蛊的人就可以同一时间控制所有子蛊,被控制之人犹如行尸走肉,后果将不堪设想。

    符年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安抚使好的不卖,怎么卖这种东西?就因为好赚钱吗?”

    任平生已经迫不及待想大施拳脚,恨不能立刻将那群败类捉拿归案,他猛地拍桌儿起:

    “我没想到他们胆子这么大,居然在军营做这等勾当。大人,我们一定要将这种贪官污吏绳之于法!”

    卿玉案看了任平生一眼,说道:“不必着急。”

    任平生疑惑:“啊?大人?”

    这件事情可关系到几千条人命,怎么能够不着急呢。

    想起当年万贤良与潘修竹嚣张跋扈的模样,如今万贤良也成了满身臃肿、贪婪的庸人,卿玉案分析道:

    “漕运本就是个肥差,万贤良不缺这些。除非他还有别的什么事情瞒着所有人。倘若贸然行事,恐怕会打草惊蛇。”

    想要彻底知道乌沉香从什么地方而来,就要且先放万贤良这条长线,越是耐心,越是能挖掘更深。

    “哦对,毕竟钦差大人,不能随随便便砍头,也不能打草惊蛇把他抓起来,再递急报给京畿,这可怎么办啊。”符华犯了难。

    任平生点了点头:“对啊,而且我们该从哪里顺藤摸瓜啊?”

    “他能肆无忌惮,就证明背后有靠山支持。”

    卿玉案倒是没有犯难,他微微阖眸,在烛光下更显姣好,他慢条斯理地说道:

    “毕竟是漕运总督之子,自然是和漕运有关,要看也是从江道河道来看。”

    任主簿灵机一动:“明日大人不如去将军那里一趟。他最熟识风陵渡了,应当也知道河道的事情。”

    “我没空去。”卿玉案才懒得找他。

    说罢,他便撑着下颌在主厅沉沉地睡去,任凭外面喧闹的人群叫嚣,一副事不关己的淡漠模样。

    任平生无奈叹气。

    真不愧是天生的铁石心肠的大美人,昨日任凭将军如何热情相邀,依旧是冷若冰霜、无动于衷,凭借美貌有恃无恐。任平生心里真是一万个羡慕。

    换做自己是萧将军,同僚第一次就给自己白眼,怕是能直接干起架来。这么想来,萧将军还真是心态好。

    不愧是经历大风大浪的萧将军。符年对任平生举起大拇哥。

    第43章

    翌日, 率先找上门来的却是小世子闻子明的管家齐文星。

    齐管家拱手作揖:“拜见监军大人,我们世子妃想请世子到王府一叙,有好酒好菜招待。”

    在阁楼旁瞧见这一幕的任平生抚掌大笑, 好像邀请来王府一叙是他般:

    “你看,我就说不超过三天。”

    “还真是。任哥哥好厉害。”符年敬佩地看向任平生。

    任平生叉腰:“那当然,我可是潼关第一百晓生!没有什么八卦不是我知道的。”

    卿玉案倒也没有拒绝, 跟着齐管家来到藩王府。

    一入府, 便见夹道两侧灼灼欲燃的桃树。时有清风吹过,花瓣飘落满地,一派桃林景象。

    传闻藩王与王妃举案齐眉、恩爱有加半生,得知王妃最喜桃花,便种下满府的桃树,春时整个潼关都是香气扑鼻。

    “世子妃在前厅恭候多时了。贺监军里面请。”齐管家躬身行礼。

    “好。”卿玉案应道。

    王妃步兰月正坐主厅等候,她身穿一袭浅紫色绣金线牡丹锦袍, 梳着飞仙髻, 鬓发微斜,插了一支赤金翠簪,眉眼之间透出几分高贵和雍容华贵来。

    “卑职拜见王妃。”卿玉案屈膝行礼。

    “免礼。此次叫你前来,是有事相求。”

    王妃温声道,但双凤眸里隐约闪烁的冷意却还是让人更为恭敬几分。

    凡间都道新来的监军大人是个中看不中用的绣花枕头, 空有一身好皮囊, 甚至让萧将军都多次拜访。

    此次叫卿玉案前来,不光是为了世子, 她更想看看贺监军到底是何方神圣,若是妖孽一类, 她一律逐出潼关。

    卿玉案垂眸敛目:“不知所为何事。”

    王妃的手指敲着木椅扶手,明知故问地说道:“前几日, 子明是不是在监军司前见过贺监军一面?”

    “确是如此,当时我并未有伤害世子之意,所展示之物也是柳叶,不想让世子受惊了。”

    卿玉案连忙俯下/身,以示自己对闻子明并无歹意。

    “我自然是知晓的,只是子明性情顽劣,总爱惹些是非,若不能让他吃一堑长一智,难保以后他还会做出不知轻重之事,我谢过贺监军还来不及。”

    王妃一脸温婉,语气却带着不易察觉的赞许,她虚扶卿玉案起身:

    “昨日世子与我说要向你学暗剑,子明难得能静心学的什么,是文是武都好说。听闻贺大人是国子监出身?”

    “正是。我师从大理寺卿苏宴舫与国师,又与苏清苏大人是挚友。”

    卿玉案站起身,侃侃而谈道:“我见世子倒是比其他人聪明伶俐,并非只会之乎者也的死板书生,只是世子年纪尚小,需因材施教。”

    听到这番话,王妃紧蹙的眉头顿时舒展开来,她很是满意地看着卿玉案:

    “真是后生多才俊。除了方才多说的,这史书文赋的方面,还请大人多多提携子明。”

    得亏是卿玉案才能想出这招,能让潼关小霸王输得心服口服。

    卿玉案拘谨地躬身:“世子殿下聪慧伶俐,定能学有所成。”

    王妃淡道:“那就劳烦贺监军了。紫衣,带贺大人去世子书房那吧。”

    从屏风后转出一个小丫鬟,恭恭敬敬地朝着卿玉案躬身:

    “监军大人且跟我来。”

    卿玉案方才踏出门槛,王妃又补充了一句:

    “日后若是有用得到王府的地方,贺监军尽管去提。兴许以我之力,会帮监军一些。”

    要的便是这句话。

    卿玉案微微扬起唇角。

    “王妃厚恩,迦楼感激不尽。”

    卿玉案回头朝王妃行了一礼,便随着那小丫鬟往书房走。

    白衣衣袂悄无声息地转入屋内。

    书房内,听到脚步声的闻子明坐在桌前苦闷地翻阅书籍,见到来人,立刻放下手中的书本,满眼尽是期盼:

    “贺大人?”

    “世子,臣在。”卿玉案朝着闻子明施了一礼,便在他身边坐下。

    闻子明眼睛一亮,兴致勃勃地说道:

    “那个什么暗剑的,你真的肯教我?”

    对于年少不经事、无忧无虑的孩子来说,柳叶化刃更像是可以跟同伴炫耀的资本,而并非自保的方式。

    “教是可以。”

    卿玉案微微眯起眼,嘴角勾出一抹温和的笑意:“但臣有言在先,教归教,世子必须按照方法学习。”

    “这是自然,”闻子明拍着胸脯,一口答应,“我一定不辜负贺大人的期望。”

    卿玉案随手取下两瓣桃花,由指尖蓦地递出,犹如尖锐的刀锋般斩断窗棂的几根珠帘,整个过程不费吹灰之力。

    琉璃珠簌簌掉落,清脆而悦耳。

    在闻子明羡慕的目光下,卿玉案继续说道:

    “但柳叶刀是文人术,需学文史方可收放自如。”

    “啊,怎么还要学习啊。”闻子明犯了难,顿时失望地叹了口气。

    所有私塾先生都觉得他不是学习的那块料,就连闻子明也这么觉得。

    卿玉案骨节分明的手撑着桌案,一张纸轻飘飘地落在闻子明的桌案上:

    “并非是学晦涩难懂的书卷。世子三日之内只要看懂这篇,我便教世子第一招。”

    三天就学这一篇?!

    这不比那些私塾先生给的厚的让人望而生畏的书卷好上千百倍!

    “我看看。”

    闻子明眼睛倏然一亮,立即展开来看,上面的注释都被批好红,晦涩难懂的文言,入目都成了通俗易懂的话语。

    三日之内学完岂不是绰绰有余?

    蓦地,屋外传来小丫鬟的声音:“贺大人,萧将军邀大人到廊间一叙。”

    怎么又来找自己。

    方才的好心情一扫而空,卿玉案顿感烦闷:“跟萧将军讲,我当下在世子书房授课,暂时不便。”

    却没想到闻子明听到后,眼眸眨了眨,他自信满满地拍拍胸脯:

    “贺大人去吧。子明一定好好学的。现在有齐管家盯着呢,三日后大人放心来查。”

    可以往世子不是最不喜欢齐管家催促他学习吗?怎么今日变了脾性。

    齐管家听到后,古怪地瞧着世子,却见闻子明神秘兮兮地对视了他一眼,像是意有所指。

    齐管家虽然不解其意,但还是心有灵犀地应下:

    “老夫会盯住世子学习的。贺监军放心便是。”

    听到两人言尽如此,卿玉案也不好多做停留,只得跟着小丫鬟的步子来到回廊长亭。

    盯着卿玉案的背影,闻子明若有所思地转了转眼瞳,悠闲自在地荡着腿,八卦地问起旁边研墨的书童:

    “玉阙,萧将军说的美人少君是不是就是贺监军啊。贺监军生的好看,满城应当再找不出第二个比贺大人更好看的人了。”

    “其实……少君已逝许久了。”

    玉阙手下动作微微停下,知道闻子明童言无忌,思忖之下还是略微尴尬地笑笑:

    “但……萧将军近些日子,确实是叨念贺监军的很。”

    闻子明拿起卿玉案批阅好的文史小卷:

    “嘿嘿,那就是了呗!”

    另一边,回廊处的桌案处萧霁月已经等候多时,但还是耐心等待着。

    与卿玉案一身拘谨的蓝色官袍不同,他今日身着素青色的便衣,倒是显得文绉绉的文雅气息。

    见到萧霁月,卿玉案下意识地往一侧移了挪,与他保持距离。

    卿玉案依旧是没什么好气地说:“将军来王府寻我作甚?”

    “我本想到监天司找贺监军商谈一些要紧之事。问起那位任主簿才得知是王妃邀贺监军到了王府。”

    萧霁月说时满是幽怨,好像是有人刻意从他身边抢走了他什么似的。

    卿玉案面无表情地回答道:“劳将军大驾亲去。下次若知是将军要来,我定当八抬大轿请将军去。”

    虽然卿玉案说的还是气话,但方才剑拔弩张的气氛顿时缓和了不少。

    萧霁月笑道:“受此殊荣,不胜荣幸。”

    “萧将军方才说有什么要紧的事情?”

    卿玉案撑着脸,午后倾斜的日光落在他轻颤的眉睫上,好像镀上一层薄薄的金辉,正是好看至极。

    萧霁月斟了满满两杯热茶,给卿玉案推了一杯过去:

    “漕运那边的核验单目有几处残缺。”

    半晌卿玉案才接了过去,但却迟迟未喝,他明知故问地说:

    “漕运总督不知道这件事?让他来办不是更好,将军找我作甚?找我岂不是耽误了事情。”

    “就怕是祸起萧墙呢。”萧霁月意味深长地说道。

    原来他也觉察到万贤良不对了。

    “萧将军若是想让我调查此事,那我乐意至极。”

    卿玉案微微挑眉,眼眸放出异样的光芒。

    少年时在国子监受到的欺辱,他要让那群人亲自尝尝是什么滋味,应当是十分精彩。

    萧霁月长长舒了口气:“看来我找对人了。不愧是我们有求必应的贺监军。”

    卿玉案别过眼,权当后半句没听到。

    就这样,两人待了半盏茶的时间,谁都没有说这下一句话,但萧霁月发现,不知什么时候卿玉案握了自己递过去的杯盏暖手。

    不知为何,萧霁月的心好似被蝴蝶薄翼拂过。

    “桃花落在监军身上了。”

    听到这句话,卿玉案抬起眸,正巧看见萧霁月拾起落自己鬓角的落英。

    他又要做什么?

    未等卿玉案去冷嘲热讽几句,萧霁月便仰着眼,欲盖弥彰地说道:

    “我替监军摘下来。”

    “……”

    四年没见,萧霁月是不是疯了?卿玉案认真思考……

    第44章

    萧霁月的手从他的鬓角挪移而下, 顺势触碰卿玉案的左侧面颊,只是刚刚触及,卿玉案就按住了他的手。

    这是四年后, 卿玉案第一次的主动接触。

    萧霁月抬头的时候,正好对上卿玉案的双眼。

    卿玉案的手是冰冷的,目光也是, 甚至更冷上几分。

    他的言语间满是拒绝之意, 淡淡地说道:

    “劳烦将军了。我不大喜欢和人接触。”

    生疏得让萧霁月差点以为,他们真的从未见过一样。

    又或许真的是那样。

    越是不确定,萧霁月便越是想知道到底是不是真的那样。

    萧霁月自觉地收回手,赔笑着说:“抱歉,那是我冒犯了。”

    但萧霁月内心反倒是燃起了一点微末的希望,贺迦楼多半是在隐瞒什么。

    接下来反倒是卿玉案忽然接话道:“我近日听闻,将军有个早逝的少君?”

    萧霁月应下:“是。”

    卿玉案轻抿一口香茗, 他撑着头去看萧霁月, 随后眉睫低垂,神色淡漠,似乎完全没有因此有任何情绪上的变化。

    可明明是他不让萧霁月触碰,但他可以肆意妄为地去看对方,倒是不怎么公平。

    卿玉案又抿过一口清茶, 毫不忌讳地道:

    “传闻那人死后, 萧将军想他的发狠。就满京城的找与他相像的人,于是萧将军便找上了我, 可有此事?”

    身旁久久缄默的容兰听到这话,忽地横眉竖立, 说道:“贺大人慎言!”

    卿玉案瞥过容兰,目光幽冷。

    容兰不服气, 却又被他那股慑人心魂的威压所震慑住,不再敢造次。

    萧霁月看向气不打一处来的容兰,话语出奇的平静:

    “无妨。”

    不待萧霁月回答他的问题,卿玉案冷声笑道:

    “那看来就是了。”

    他踱步到那棵偌大的桃花树下,背身抚过桃花柔软的瓣片,话语间是戏谑与调侃:

    “如果将军认为我能替代少君,自然是大可不必,我是人人所传的恶人,专擅辣手摧花。将军近些日子可要小心入眠。”

    前世的他一直觉得,只要心存善念就能得到所有人的理解,可当他尝到一点报复的甜头,便彻底停不下去了。

    萧霁月不置可否,像是想到什么似的,只是眼眸微眯:

    “我更期待和贺大人一起‘谋财害命’。”

    得亏周围没有旁的人,若是有旁的人检举,怕是要一起面见公堂了。

    萧霁月前世不是最嫉恶如仇么,怎么也说出如此大逆不道的话来。

    卿玉案轻笑一声:“那样再好不过了。”

    “对了,还有一件事。”

    卿玉案转过身,他站在桃花树下的阴翳中,神情若明若暗:

    “过一月就是王爷五十寿辰,彼时王府定然宴请百官,我想和将军给王爷送上大礼,一份……与众不同的大礼。”

    “喔,我要怎么做?”

    萧霁月挑了挑眉,瞬间来了兴趣。

    卿玉案走出藩王王府,轻描淡写地说道:“照旧便是。”

    他走时,不留半分寒暄。

    等卿玉案走远,萧霁月脸上的笑意慢慢消退,他回忆方才与卿玉案面颊的触感,半晌才说道:

    “我没摸到他易容的皮面。”

    他会不会真的不是卿玉案。

    容兰还以为要说那份“王府宴会”的事情。他完全没有想到,都这么久了,萧霁月还记挂着那位美人监军。

    真是蓝颜祸水啊,这四年里容兰头一次见到萧霁月这副不肯放弃的模样。

    容兰思忖片刻,回答道:

    “普通的易容可以摸得出来,但是高超的易容术可以改变面相与骨相,根本无法辨别。”

    “是么。”萧霁月语气依旧冰寒,但晦暗的目光明显亮了一瞬。

    想到方才监军出言不逊的模样 ,容兰此刻还是余怒未消:

    “萧大人真的认为他就是卿二公子吗。在下怎么感觉完全不像?”

    不管是性格,还是语气。

    更何况是所有人亲眼看着他下葬,又怎么会四年后突然出现?

    “还有一个方法。”

    萧霁月说道:“当时我拿我一魂一魄换回的他,只要能听到他的心跳与我相同,便是卿玉案。”

    容兰迟疑了片刻,惊愕地说道:“就……只有这个方法?”

    传闻中贺迦楼性格刚烈,肯定不如卿玉案肯服软,若是自己稍有不慎惹怒了他,贺迦楼甚至可能半夜冒出个“妙计”,叫那人见不到明天的太阳。

    传闻贺迦楼刚在幽州上任通判一职时。几个青楼常驻的纨绔子弟觉得他的模样姣好,便经常来找他的麻烦,有回竟然登上他的门来叫嚣。

    但贺迦楼不恼不怒,更没有像以往的人辞官愤愤而去,只是双门紧闭。

    第二日,城门口多了几个塞草的人.皮随风飘扬。

    许多人传闻那是卿玉案亲手所制,但没有人看到,自然也无法确定。

    从此幽州境内明确了许多旧规,没人再敢无端骚扰任何良家妇女。

    往日人们担惊受怕不敢夜出,生怕有人索命夺财,现在幽州夜里也灯火通明,人们随意逛起夜市,整个幽州繁华不少,百姓富足,赋税年年交齐。

    ……

    萧霁月认真地说:“那是最明确的方法了。”

    只要蓄意接近卿玉案,用国师教他方法测他的心跳,他就能确定卿玉案的真实身份。

    虽然听上去有些耸人听闻,但也许这是他的最后一次机会了。

    想起那日城门摇曳人偶的情景,又想起卿玉案说的不要睡太死,容兰浑身忍不住哆嗦了下,分析道:

    “那可能比取千里外敌人的首级还难。”

    的确,还得循序渐进。萧霁月想。

    ……

    两天后,藩王府内。

    那位“辣手摧花”的美人正好整以暇地站在书房内的偏室内,齐管家握着狼毫笔,一笔一划书写着宴会请帖。

    卿玉案背着手,端详王府的请帖起来。

    红封烫金、小楷细写。看起来的宴会倒是比往年要隆重许多。

    但一眼望过去,拟邀名单上并没有卿玉案的名字。

    今年的请帖里依旧没有监军一位,众人皆知藩王较厌恶阉人,今年监军虽然不是司礼监的人,但王府也心照不宣地延续了这个传统。

    其实没有更好。

    正好遂了卿玉案的愿,免得那日他献上大礼时,不好轻易离开,更不好施展自己的用处。

    但是,一些无关紧要的人离开就很容易了。

    卿玉案柳眉微展:“齐管家,我帮忙写一些,写完大抵小世子也背完了,正好检验成果。”

    毕竟是王妃请来的人,齐管家自然是敬重许多,在王府在久了也知道看人眼色。

    齐管家还以为是王妃的授意,于是连连道是,万分感激地将空白的请帖递了过去。

    余下未送的名单里,卿玉案看到了漕运总督万欣荣,和那个在朝廷大肆吃多年空饷的安抚使万贤良。

    这一对父子,没有一个脊梁骨是正的,谋害父兄的主谋也有他们几个。

    卿玉案捏着纸张的两指用力了许些,眼神逐渐凌厉。

    漕运总督必须要来。

    这份大礼可不止是给藩王看的,最重要的就是给漕运总督。

    万欣荣必须亲自看。

    当时在总督府给万贤良那几十鞭怎么够,卿玉案要万欣荣亲自来求他,跪着求他。

    于是在万贤良的那份请帖上,他将名姓改成了“符年”,和容陵挨在一起。

    卿玉案会心一笑。

    反正符年还在长身体,多吃一顿倒也没什么,让容陵带着他多见见世面也挺好。

    而且谁会注意到无关紧要的人被替换掉呢?毕竟他们连死都不重要,就算是死了也是配角。

    但是卿玉案觉得至关重要。

    即便危险,他也要报总督的仇。

    卿玉案他又翻到了萧霁月的那张请帖,他刚想一并扯出,但是思忖片刻,还是轻轻放了回去。

    两日前,萧霁月还跟他说过,要跟他一同“谋财害命”来着。

    算了。

    这次便由他自己去吧。

    不过两个时辰的功夫,他将写好的请帖还给齐管家,面容一贯的云淡风轻:

    “好了。四十七封一封不差。”

    齐管家不用请点,随意一瞄也知道数额是对的,他的笑意堆得满脸都是褶子:

    “太感谢贺监军了,要不写这几百封,老身都不知道要熬到哪个时辰咯。”

    与此同时,闻子明从屋内小跑出来,他高高举起默写好的《离骚》,兴奋地说:

    “监军大人我会背了!我会背啦!”

    齐管家简直难以置信,他还以为不学无术的闻子明又私下做了什么小手段。

    不料卿玉案接过那张纸,只是看了几眼,满意地说道:

    “会背了好,一看便是世子用心所习。下次再工整便会更好。”

    闻子明如同小鸡啄米般点着头,他更是挺直了腰板:

    “监军大人,现在我就要去找母妃去背!背好了可要教我暗剑。”

    卿玉案莞尔:“这是自然。”

    等到了王妃跟前,闻子明捉急地展示着自己这三天的成果,一口气便背完了全部。

    虽然其中几处有些磕巴,但能将如此长篇无错的背诵,已经实属不易。

    背完时,藩王妃沉默了很久。

    步兰月微微恍了神,思绪拉回当年刚入宫前民不聊生的景象,眼中不自觉地闪烁出泪花:

    “长太息以掩涕兮,哀民生之多艰,哀民生多艰啊……”

    还好,整个潼关都熬过来了,现在他们不至于再像原来饥荒时期,七天才能分得一两个干瘪的馒头。

    步兰月难得露出笑意,欣慰地说道:“子明背的好,背的很好。”

    闻子明叉着腰,一副自豪的神情。

    步兰月点头,示意他退下,闻子明告退,蹦蹦跳跳地离去。

    步兰月从思绪中拉回,又叹息一声,旋即赞叹地看向卿玉案:

    “不愧是我选出的先生,自然要强上那些文臣许些。”

    不仅治县有方,就连如此小事也做的得心应手,又是极善之人,若是能留为藩王幕僚,应当是再好不过。

    如今朝堂局势动荡,藩王府早该寻几位有能力、又忠心耿耿之人辅助。

    “多谢王妃抬爱。”卿玉案微微颔首,语调温润如水。

    他作揖道:“世子本就伶俐聪慧,只需要稍加引导并正向激励,自然会得到良好反馈。”

    “说的无错,”步兰月点点头,“下个月王府摆宴,若贺监军得闲,便来赴宴吧。”

    卿玉案唇畔笑意不减:“既然是王妃所邀,臣自当遵命。”

    第45章

    一月后, 藩王府内。

    宾客依次入列,宴会上觥筹交错,热闹非凡, 一片欢歌笑语之声。

    符年走到王府朱门前等待核验请帖,容陵跟在符年身后,百无聊赖地望天。

    “我……我能进吗?”

    符年眨眨天真的双眸, 微微有些怯懦。

    这还是他第一次到王府这种威严的地方来, 不免有点胆怯,生怕会闯出什么祸端。

    侍卫核验过请帖,不自觉地皱起眉,看向形单影只、不及腰身高的少年,侍卫不耐烦的态度显而易见,但碍于对方只是小孩子,只能压低了嗓音:

    “你是符年?”

    “是的呀。”符年被

    盯得有点心虚, 眼神飘忽闪躲, 手足无措地揪着衣襟。

    容陵展示了腰间六扇门的令牌,很是自然地昂起头,满是神气说道:

    “看什么看,请帖上白纸黑字写的清清楚楚。还不让人家进去?”

    毕竟六扇门是皇帝之下所管辖的组织,而且容陵又荣升千户, 谁见了不得恭维几分?侍卫没有细问, 说道:

    “二位请进——”

    这几份请帖,卿玉案模仿齐管家的笔迹极为相似。幸好没人看出有端倪。

    “多谢大哥哥!”

    有救星出现, 符年终于松了口气,小心翼翼地跟着容陵朝殿内走去。

    容陵叉着腰, 满面的自豪,说道:“没事啦。叫我容陵就行啦。”

    王府内的景致十分优美, 雕梁画栋亭台楼阁,假山流水、小桥飞瀑,花园中的牡丹争奇斗艳。

    甫一落座,见到面前的不少珍馐,符年的双眼放光:

    “这些吃食我在京城都没有见过诶!王府宴会的待遇原来这么好啊!”

    容陵笑着说道:“嘿嘿嘿,等你那贺大人升了官,自然什么都吃得上。”

    “嗯嗯。”符年用力点了头。

    “唉,要是我家公子在就好了……”

    容陵不自觉地叹息一声,他仰望王府的富丽堂皇的陈设,忽地回想起以往在汝南侯府待着的日子,在心里感慨起世事无常与物是人非起来。

    在潼关附近的世家子弟大多都在场上,难不成还有缺席的不成?

    符年好奇地问道:“容陵哥哥说的是……哪位公子?”

    容陵满眼透露着哀伤,他无可奈何地说道:

    “汝南侯府的卿二公子,卿玉案。”

    说出这个名字的时候,周遭忽然一片死寂,宾客纷纷投来异样的目光,又像是避讳般避开眼。

    但是很快,周围又恢复了一派的热闹喧哗。

    毕竟四年前汝南侯府抄家后,卿家无一人活命,或战死沙场,或死于火海,或背负谋逆之罪。

    所以如此种种,最终还是当做了众人茶余饭后的谈资。

    故此人们谈及汝南侯府时,是将其和“奸佞”相结合的。

    但还是孩子的符年自然不懂这些。

    在监军和那位驻守在潼关风陵渡的萧将军相见前,符年曾有所耳闻。萧将军有一位早逝的少君,便是叫卿玉案。传闻其人面若冠玉,性子又温良,只可惜身体孱弱。

    容陵本以为符年也要像那些人避之不及,但少年天性的符年竟是展露笑颜,他天真地猜测道:

    “好好听的名字。贺大人也教过我《青玉案》这首诗呢!卿公子应当也和词中一样,是相当惊艳之人吧。”

    何止是惊艳?容陵想。

    多少次与世俗不甘对抗,多少次义无反顾。

    如果卿玉案没有受到非议,如果他不曾遇见过萧霁月,以他在国子监的优异成绩而言,也应该一日看尽长安花,与他人谈笑风生。

    “好啦。不多说了不多说了。吃,吃好喝好啊。”

    容陵的腔调中微微带上哽咽之意,他又看向符年身旁的空位,问道:

    “对了,你们贺大人怎么没来。”

    符年夹起一块银丝卷放入口中,腮帮鼓鼓的,说话也不大清晰:

    “喔,大人和任主簿公务繁忙,估计很快就到了吧!诶,好像萧将军也离席了呢。”

    容陵这才注意到,原本是萧霁月的位置,从始至终都没有人落座。

    ……

    与此同时,卿玉案正站在风陵渡渡口眺望,背手而立一言不发。

    和往日不同的是,今日他特地换了身崭新的黛青色官袍,像是在迎接什么。

    身后的任平生站着都快睡着了。

    任平生身形摇晃了下,猛然惊醒,看到江面依旧波澜不惊,他忍不住打了个哈欠。

    他睁着疲倦的双眼,嗳气道:“监军大人,咱们还能等到那个安抚使吗?”

    卿玉案挑着眉:“兴许。”

    但任平生不那么觉得,他的双臂枕着脖颈:

    “没准那安抚使也去赴宴了。我看符年的信来说这次寿宴丰盛的很。那安抚使肥头大耳的,多半是去了。”

    卿玉案冷不防地轻笑两声,双眸微微眯起:

    “放心,他一定会来的。”

    和万贤良当做同窗同砚多年,自然对万贤良了解甚多。

    既然上一世万贤良都能想得出让卿玉案用万家家法伺候自己,来防止太子找总督衙门的麻烦,证明他肯定心思不简单。

    若是万贤良真的想拿到从西域那里拿到乌沉香,区区一场王府的宴会他怎么会在乎?

    甚至可能窃喜,正是宴会的缘故,今日河岸防线不严,才能让他有了运乌沉香的机缘。

    “大人,来消息了!”

    不远处,一个小杂役气喘吁吁地跑来,却是满面的欣喜。

    他遥遥指向江面小小的阴影:“贺监军,有一条漕运船过来了啊!”

    卿玉案唇角微勾,转过身来,正好看到漕运船上挂着的旌旗飘摇。

    ——风波又起了。

    任平生又想起风陵渡是萧霁月所管辖的范围,要是萧霁月亲自出马,应该对万贤良那厮更有威慑力。

    免得万贤良有恃无恐。

    任平生问道:“要不要让萧将军也来啊?”

    “不必。”

    卿玉案淡漠开口,他头也不回地说道:

    “任主簿,先找人去把这件事禀报给将军,我先将细枝末节理清扫除,其余再由将军定夺。”

    可这哪里只是细枝末节?任平生知道,贺监军又是在谦虚。

    卿玉案的衣袂在清风中飘起,他轻描淡写地说道:

    “走,上前去看看。”

    他早已料到,今夜必定会有一场好戏。

    任平生终于听到心心念念的话,立马精神起来。

    他对着身旁的杂役交代完话,兴致勃勃地搓搓手,马不停蹄地跟上卿玉案的脚步:

    “好嘞,来了!”

    终于来大活了。

    卿玉案独自一人坐在渡口的木椅上,悠闲自在地轻轻摇动折扇,嘴角噙着一抹意味深长的微笑。

    日暮橙红色的光辉将他的背影拉的长长。

    真是不枉费他等了整整一天。

    果然,在漕船靠岸停靠的瞬间,几个锦衣卫迅速地上前封锁了码头。

    安抚使万贤良走下船,满脸疑惑地看着锦衣卫大肆地搜查,他怒目圆睁,唾沫横飞地斥责道:

    “谁他妈的敢搜我的船?这可是漕运总督衙门的船!你们不知道死活了吗!”

    在万贤良的背后,响起冷若冰霜的声音:

    “说完了吗。”

    听到这熟悉的声音,万贤良整个人身形猛的一颤。

    万贤良转过身,只见卿玉案双眸微微眯起,清秀的脸庞透着凌厉:

    “真是好久不见。”

    折扇蓦地合拢。

    为了见万贤良这位“老朋友”,他这回特地没有服用易音丹。

    万贤良瞳孔骤缩,却不知道从哪里曾经听过,但当下他来不及让他细想了:

    “你是那个新来的监军?”

    原来已经不怎么记得自己了啊。卿玉案嗤笑。

    没关系。

    他会一件、一件的帮万贤良全都记起来的。

    随即一名锦衣卫上前恭敬地禀报:“监军大人,船上的货物已经卸完了,请您过目!”

    “知道了。”

    卿玉案一摆手,示意将船舱打开。

    万贤良迅速挡在卿玉案面前,义愤填膺地指责卿玉案的僭越,他大声呵斥:

    “不过小小六品通判,不过是有个监军名头,漕运的事情你是什么东西,有什么资格搜我的船?”

    “哦?什么资格?”

    他的眼底闪过一丝戏谑的意味。

    卿玉案摆摆手,身旁的任平生将兵部的勘合与监察御史的令牌举起。

    任平生笑嘻嘻地问道:“那你看,这个够不够证明啦?”

    卿玉案手持折扇,笑容温润如玉,仿佛一切尽在掌握之中,气势却是让人胆寒。

    当时初到潼关,冶清昼送卿玉案了一份不大珍贵的礼物,说但凡他遇到棘手的事,可用来解忧。

    如今卿玉案想来,果真如此。

    冶清昼的御史之职,负责监察百官,能直接调动部分锦衣卫,必要时拥有生杀大权。

    “你……你们……”

    万贤良被他的话语吓得浑身一抖,大脑一片空白。

    “拿下。”

    卿玉案的话语不容置喙。

    说罢,他便缓步走向漕船。

    万贤良惊慌失措:“你们……你们要干什么?我是安抚使!你们不能乱抓人。”

    万贤良的护卫顿时蜂拥而上,欲擒贼擒王,将万贤良控制住。

    “你们干什么!放开我!放开我!贺迦楼,我是总督万欣荣的嫡子,我要是有半分不测,你肯定也好不了!”

    万贤良被拖拽地踉跄不稳,一边挣扎,一边威胁似地大声嘶喊。

    卿玉案的脚步滞回。

    都什么时候了,还仗着他那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的爹呢?

    卿玉案再次折返,他盯着被团团压制住的万贤良,饶有兴趣地说道:

    “乌沉香啊。朝廷三令五申禁止这物什流通。安抚使难道不知道么?还是说……安抚使根本不知道这是要流放三千里的罪?”

    若非是任平生翻阅尽古典,应该无人知晓乌沉香除了疗伤的功效,还是能致幻的子母蛊。

    万贤良不过是借着抚恤经过乱战的地区或灾区的名头,到各处招摇撞骗,再用漕船大量收购乌沉香罢了。

    这一刻,万贤良惊恐到了极点,他难以置信地盯着卿玉案:

    “你怎么知道的?!”

    任平生抢先一步,他振振有词地说道:

    “那天我们大人都看见你在神机营做的勾当了!你还想抵赖什么?”

    听到这话,万贤良反倒没那么恐惧了,他忽然低低地笑出声,众人的背后不由得冒起阵阵凉意:

    “反正难逃一罪。既然你们都知道了的话——”

    说到这里,他的笑意更加阴森可怖,眸色倏尔变得犀利。

    寒光闪烁。

    一把短刃措不及防的刺向卿玉案的腹部,目的直击要害!

    这一幕连卿玉案都始料未及。

    但万贤良的刀尖离卿玉案尚且有半寸之遥时,便听得兵刃相接的声响:

    “铮——”

    下一刻,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挡住了攻势。

    殷血顺着那人的小臂涓涓滑落,但那人似乎不知痛般,捏住没入掌心肌肤的短刃。

    随后,短刃“啪”地落地,反射出异样的光。

    卿玉案错愕地抬眸,看向不请自来的萧霁月。

    第46章

    “拖下去, 压到神机营。”萧霁月收起手臂,冷冷发话道。

    方才赶来的容兰瞧见萧霁月手臂上骇人的伤口,又不太自然地看向卿玉案, 半晌才颔首道:

    “是。”

    万贤良被压下去已有一段时间,渡口就剩下检查与缴获船只的人员。

    萧霁月见卿玉案看着自己的手臂迟迟没有反应,躬下/身轻声问道:

    “贺大人在看什么。”

    “没什么。”

    卿玉案又想起来自己今日没有服用易音丹, 于是便移开眼, 欲盖弥彰地说道:

    “嗓子哑了。”

    萧霁月并没有在意后面半句,他笑语盈盈:

    “胡说。贺大人方才是分明在看我的。”

    真是好意思。卿玉案暗暗翻了个白眼。

    萧霁月像是看透卿玉案的眼底般,背过手缓缓而行,脸上一派云淡风轻:

    “既然贺大人是有备而来,便随我来将军府上,商议万贤良的事宜吧。上面新进的万年春,这个月拿来了十两, 贺大人赏脸来尝尝?”

    卿玉案刚想拒绝, 又看见那方才受伤的手臂上蜿蜒着更为可怖的疤痕,而且新旧不一,看起来触目惊心。

    罢了,先随他去吧。

    卿玉案跟了上去:“嗯。”

    循着不能两人并行的芳花小径,卿玉案嗅到熟悉的馨香, 抬头望去, 竟有一枝桃花枝探出宫墙之外,粉嫩可爱。

    萧霁月见他脚步停滞, 也抬头摘下一朵,眉眼流转间温柔万分:

    “我亡妻喜欢桃花, 想着万一初春他乘风归来,就能见到最喜欢的东西。”

    “是这样啊。”卿玉案的眼神恢复一贯的冷漠。

    人都死了, 让自己的魂魄来看么?

    自己要是真死了的话,说不定直接投入六道轮回,丝毫不回头看萧霁月一眼。

    等到卿玉案来到将军府才知道,府邸内虽然种满了桃花,但是陈设简单而普通,好像府邸的主人冷落般,但桃花树却是被人精心呵护过般。

    让将军养花,真是难为他了。

    只见一个嬷嬷来沏茶,万年春茶香弥漫,岚烟氤氲。

    卿玉案环顾四周,之后再不见其他人的踪迹,说道:

    “将军府没有其他人了?”

    萧霁月将其中一杯推给卿玉案,说道:

    “管家出去了,一些人购置物件。还要几天才能回来。只剩铃娘在这,她年纪大了,难免眼睛昏花,不便作细致活。”

    卿玉案忽然问道:“我走以后,你的伤是怎么处理的?”

    “一些小伤而已。”萧霁月回答。

    话音刚落,萧霁月像是也有些意外,卿玉案意识到自己说的太多,抿了抿唇后说道:

    “手给我。”

    幸好身上还带着上回容陵赠送自己的金疮药,这种金疮药见效较快。

    萧霁月依言将手腕递了过去,卿玉案第一件事是卷起萧霁月的衣袖。

    这不看倒好,看到的却比他想想中的更为骇人。各种刀伤、剑痕遍布,纵横交错,纵使经过千锤百炼的铁皮,也早就破损,萧霁月这么多年是怎么活过来的?

    “你告诉我这些都是小伤?”

    卿玉案手掌紧握成拳,指关节泛着青紫色,握着的药瓶不断发出声响。

    他走以后,萧霁月也没能好活,他本该高兴才对,可为什么还是觉得心揪着疼。

    萧霁月撑着下颌,问道:“贺大人生气了?”

    “没有。”卿玉案长长舒了口气。

    金疮药粉洒在布帛处,卿玉案细致系在伤处,萧霁月的眉头没皱半分,终于得幸能好好端详卿玉案,唇角不自觉地微微扬起。

    容兰说的不错,易容可改,但骨相不变。这么熟悉的骨相,他怎么可能不记得。

    “没想到贺大人手这么巧。”

    萧霁月摘落卿玉案鬓边的落英:“明日来校场。那个人随你处置。 ”

    包扎完毕,卿玉案收好药瓶:“外面风声大,你便不怕那群人说我惑乱军心?”

    “无妨,有我在呢。”萧霁月的语气很是笃定。

    “既如此,那便恭敬不如从命了。”

    卿玉案缓缓欠起身,与萧霁月擦肩而过:

    “将军若无其它吩咐,在下先行告辞了,明日校场再见。”

    在即将迈出将军府之前,卿玉案突然顿住脚步道:“多谢将军款待,万年春果真甘醇。”

    萧霁月莞尔,目光追逐卿玉案离去的方向,直至消失在远处,许久才呢喃道:

    “也谢你。”

    幸好,他还留给自己改过自新的机会,还好他还会在原地回过头,再看自己一眼。

    ……

    翌日,校场上围满了人,卿玉案走入潮湿闷热的地牢,四周静的只能听到卿玉案的脚步声。

    万贤良就躲在地牢中一角,双手被绑在石柱之上,双腿也被手腕粗的锁链捆住,见到来者,一双眼睛里充满恨意地瞪着他:

    “你到底是谁?”

    “你真想知道啊?”卿玉案俯下.身,饶有兴趣地看着他。

    那张看似人畜无害的脸上,却散发出一股让人胆寒的戾气,万贤良只觉得脊背发寒,但依旧哽着脖子道:

    “我倒要看看你是何方神圣!”

    卿玉案摸向后颈上的缝合处,软皮.面具轻轻脱落,那张久违而熟悉的面容显露。

    他和四年前没什么变化,面庞依旧俊美无俦,只是原本天真无邪与明媚,转换成如今的疏离与杀气,藏着无数阴谋诡计。

    “卿……卿玉案?”万贤良打了个寒颤,瞳孔猛地缩小。

    “终于认出我了啊,我还以为要继续帮你回忆一番呢。”

    卿玉案拿起事先准备好的墨汁,面无表情地淋在万贤良的头顶,一如当年在国子监那样。

    万贤良勃然大怒,他大声叫喊着:

    “别以为你穿一身白衣服就有多干净,卿玉案。你现在不过是奸臣之子,背负的千古罪名!来人、来人啊!!把这个奸人给我抓起来。”

    卿玉案平心静气地说道:“卿玉案早就死了,现在站在你面前的监军大人。你怎么叫人都没有用。整个牢狱都是我的人。”

    所谓千古罪名,不也是那些内阁群臣排异的结果么?卿玉案冷笑。

    万欣荣、万贤良。多么讽刺的名字。

    万贤良难以置信地望着卿玉案,要不是亲眼所见,他根本无法相信,这是当年那个懦弱的卿玉案。

    卿玉案站起身,目光一如既往的冷清,他饶有兴趣地说道:

    “你别把我想的那么高尚,我不仅是小人,是奸佞,而且向来睚眦必报。小世子,出来吧。”

    “你!!”万贤良瞪大双眼。

    卿玉案的袖口转出一柄短刃,短刃上的锋芒晃得万贤良睁不开眼,他眼见一个身穿便衣的少年走入。

    握着尖刀的卿玉案步步逼近,万贤良的脸色顿时煞白,他颤抖着声音说道:

    “我我可是漕运总督之子,你不能这样对我,你不能……你不能这样对我!”

    “还拿总督说事呢?”卿玉案的唇角扬起一丝弧度。

    见到少年来到跟前,卿玉案将短刃交付闻子明手中,问道:

    “世子,你认为这种惑乱军心、与其父联合外邦的人,是不是凌迟也不为过?”

    卿玉案望向万贤良的余光令人不寒而栗。

    闻子明看完全过程,很是认真地点点头你:“是的!”

    听到这番话,万贤良不断朝着卿玉案怒吼道:

    “你这是教唆世子杀戮!卿玉案,你惨无人道,丧尽天良!!!”

    “好聒噪啊。”

    卿玉案淡漠地瞥了他一眼。

    万贤良心中涌起不好的预感。

    他好整以暇地坐到万贤良正对面的木椅上,笑着对闻子明谆谆教导道:

    “世子,机会难得,可以用我教你的那招了。”

    闻子明兴致勃勃地接过短刃,朝着那昏黑的方向刺去短刃。

    “世子,他是奸佞余孽,你别信他,他要害了你们这些姓谢的——”

    没等说完,万贤良痛苦地低吼着,嘴角流淌出血液,染红了白色的囚袍,看着触目惊心。

    卿玉案笑意不减:“还是不甘心是吗?”

    他将落在地上的短刃捡起,一步一步踱到万贤良身边,居高临下俯视着他。

    万贤良拼尽力气摇着头,眼睛瞪得老大,他死不瞑目,胡乱地呜咽着:

    “你……你到底什么时候放过我?”

    卿玉案拔出长刃,对万贤良附耳说道:“放心,我不会放过你的。”

    万贤良惊恐地望着。

    他看着万贤良在自己眼前倒下,自己也脱力地倒在梨花木椅上,积攒多年的仇恨终于在此刻消散大半。

    直到闻子明呼唤,他才渐渐回过神。

    闻子明搔搔头:“贺大人,刚才那个人跟我说什么啊?子明没有听清诶。”

    很多事情万贤良确实在污蔑,但是有一点他说的很对,卿玉案的最终目的就是报复。

    “他说。”卿玉案疲倦地睁开双眸,继续说道:

    “待今佞邪皆除尽,社稷海晏河清时。”

    ……

    卿玉案甫到校场内,所有的喧哗顿时静止,所有的人都盯着他看。

    不同以往,卿玉案今日身着一袭素白,平添一丝温润气息,萧霁月坐在校场高台,亦是俊美异常,眉梢飞扬。

    “来了?”萧霁月赧笑,眼眸中只映下卿玉案一人。

    卿玉案垂眸,在他身旁坐好:“嗯,来了。”

    不知怎的,卿玉案总觉得萧霁月近些日子对他过于亲近了。

    如此再简单不过的互动,还是被神机营一些躁动的人发现,他们在高台下窃窃私语:

    “诶,听说一会要押上来的犯人,还是监军亲自监斩。”

    “区区一个狐媚子监军,还管我们神机营的人?切,不就仗着好看吗,才让将军高看一眼。”

    “我还听说,那个犯人是安抚使,就是漕运总督的嫡长子,这回那监军可摊上事了。”

    “哎,没有乌沉香身实在太难受了。”

    ……

    萧霁月凛冽的目光扫了台下一眼。台下瞬时鸦雀无声,旋即他又看向卿玉案:

    “贺大人?”

    卿玉案对此事已经司空见惯,他踱步到极刑台前,淡道:“没事的。”

    他一手触上极刑台上的冷武,头也不回地说道:

    “传万贤良上来。”

    校尉又跟着喊了一声:“传嫌犯万贤良——”

    片刻后,万贤良披头散发,浑身脏兮兮地走进校场。

    脸色苍白的万贤良被带到极刑台前,他看了一眼站在旁边的卿玉案,眼中的怨毒几乎剜下卿玉案的血肉。

    萧霁月翘起腿:“乌沉香三百斤,核单人证俱在,还有什么可以解释的吗?”

    话音刚落,万贤良张开嘴,鲜血瞬时喷涌而出,他费力想说什么,却只能“嗷嗷”大叫。

    校尉很符时宜地对萧霁月说道:“嫌犯万贤良咬舌拒证。”

    “无妨。”

    卿玉案踱步在高台,清风扬起他的发梢,一派的光风霁月:

    “古有人言,臣闻军法,立武以威众,诛恶以禁邪。安抚使万贤良私售海禁之物,试图扰乱军心,已是死罪。故理应军法处置,以儆效尤。”

    一旁的人将紧拽的绳索放下,铡刀落下的刹那,只听得一声雄浑的男声:

    “慢着!”

    终于来了啊。卿玉案唇角勾起。

    第47章

    是漕运总督万欣荣。

    只可惜他来的太晚了。

    “贤良!?”

    滚烫的鲜血溅在万欣荣的脸上, 他失控跪地,抱住身体已经僵直的万贤良。

    许久,他才从无限的悲恸缓过神来, 恶狠狠地看向高台上的稳坐的萧霁月与白衣胜雪的公子。

    当年萧霁月与卿玉案还不够,如今怎么又找了个新的相好?

    那一瞬间,万欣荣从后者的眼中窥见了熟悉的神情。

    不对, 此人定有古怪!他到底是谁?

    他与卿玉案对视而望, 只见卿玉案折扇掩面,也正饶有兴趣地看着自己。

    卿玉案笑语盈盈:“好久不见啊,总督大人。”

    万欣荣眼瞳腥红,他颤抖着手指着卿玉案:

    “贺迦楼,你一区区六品官,竟胆敢动贤良?来人,把他抓起来, 把他抓起来啊。”

    总督衙门护院一拥而上, 无一例外手持刀.枪剑戟将卿玉案围住,萧霁月顿起拔剑出鞘,冷道:

    “我倒要看看谁敢!”

    周遭的护院纷纷退后,卿玉案的嘴角噙着一抹淡淡的笑意:

    “我自然是不敢,但是上头有人敢啊。总督大人别忘了, 我可是拿着皇令的钦差。”

    朝廷命官谋害钦差, 无异于蔑视皇权,与造反同罪, 都是诛九族的死罪。

    台下方才对卿玉案评头论足的人们,在此刻瞬间缄口, 彼此互换眼神,默默地垂下头。

    “你……你到底想怎么样?”万欣荣咬牙切齿地瞪着卿玉案。

    卿玉案微微俯身, 莞尔道:“卑职请总督大人到监军府上一叙。”

    监军府上,卿玉案撑起头,衣襟上巡查御史的令牌便在万欣荣的面前展现。

    “卑职也是奉命办事。但又不仅仅是如此。”一纸兵部堪合推至万欣荣的跟前。

    卿玉案脸上的笑意不减,他翻开核验清单,继续说道:

    “既然是漕运总督府的船,自然和总督逃不了干系。既然能从西域取得乌沉香,那枪.支弹.药应该也很容易拿到吧?”

    万欣荣蓦地睁大双眼。

    四年前汝南侯与蛮族在秦淮一战的过往历历在目,一般人都不知其中真相,就连内阁元老也以为是汝南侯咎由自取。

    四年前面前这位监军也不过甫及弱冠,应当还是两耳不闻窗外事学院书生,怎么对当年的事情如此了如指掌?

    除非他就是……

    万欣荣后撤一步:“你到底是谁?!”

    卿玉案与卿齐眉都在火场丧生,他是亲眼看见卿玉案下葬的,卿齐眉的身量又与面前瘦削的人不同,难不成是汝南侯府的门生,特地来找自己寻仇不成?

    两个小丫鬟静悄悄地给两个人斟茶,卿玉案微微吹温,最后又放在桌案上。

    “我是谁不重要。”

    卿玉案闲适地双手交叉,抬起眸说道:

    “卑职听闻总督大人其实还有一子,就在华苑南巷的一户私宅,总督也不想牵连与他吧。”

    万欣荣倒吸一口凉气,他腿脚顿时发软,需得旁人搀扶方可站起。

    他本以为自己隐藏私生子的消息足够好,可在朝廷中一直不显山不露水的贺迦楼,怎么会有如此强力的眼线。

    自己还是太小瞧这位后生了。

    “滚,你们都给我滚。滚啊!!!”

    万欣荣两眼不自觉地一黑,堪堪跌坐在梨花木椅上,大声咆哮。

    “是。”

    两个小丫鬟吓得魂飞魄散,急忙跑了出去,并将厅门带上。

    整个大厅只剩下万欣荣的喘息声,卿玉案不觉轻笑,他轻抿一口香茗,说道:

    “只要大人答应我一件事。贵子定然会安然无恙。”

    听见还有回旋的余地,万欣荣压下声音:

    “什么事情?”

    卿玉案思忖片刻,说道:“四日内,把当年汝南侯府世子与漕运总督真正的书信,以及和鞑靼族交易枪/支的货单给我。”

    这难道不是等同于自断活路?

    万欣荣的嘴唇发白,但依旧逞强地说道:

    “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卿玉案早早便料到他会说这话,眼眸微微泛起光泽:

    “总督大人不必担忧,我是不会呈给皇上的,只不过权为我明哲保身罢了。而且总督大人还要感谢我呢。”

    这是万欣荣听到最为荒谬的话:

    “感谢你?!”

    卿玉案的声音不疾不徐,却字字珠玑:

    “一个无甚前途的嫡子,换取首辅之位飞黄腾达,护佑另一子安虞。总督大人不该感谢我么?”

    相较于不学无术的万贤良来说,万欣荣的庶子蓁启若论天赋和资质,蓁启都远超万贤良。

    只是大夫人若是知道自己还有一个庶子,恐怕还会不好解释。

    “首辅?”

    万欣荣难以置信地看着卿玉案。

    卿玉案继而轻笑道:“丧子之痛固然可恸,但当下宜明哲保身。总督大人难道甘为人下。大人是聪明人,应该不用在下再多言吧。 ”

    万欣荣颓然跌坐在座位上,他闭上眼睛,似乎想通了很多事情。

    卿玉案说得没错,他虽是总督,却不过是个待在肥差的空架子,还要看阗何忠的脸色,自己却还要担惊受怕替他办事。

    朝廷里一群吃空饷、贪赃枉法、无所事事却身居高位的官员,为何能逍遥自在?

    罢了,三日。

    万欣荣默默阖眸。

    来得及,还能再想一想。

    ……

    不知何时,卿玉案早已离开监军府,刚迈出门槛一步,便见一架华盖暖轿停在府前,那位轿夫的衣服上还绣着“萧”字。

    将军果真是好大的阵仗。

    下一刻,萧霁月掀开珠帘,见到卿玉案时,唇角的笑意漾到眼眸:

    “贺大人这是去哪?”

    卿玉案只是瞥了瞥他,依旧没好气地说道:“随便转转。”

    萧霁月拄在窗槛上,望着他说道:

    “我带贺大人转。”

    “那我也要去。”

    没等卿玉案回答,便听得身后有道熟悉的声音传来。

    卿玉案转头去看,只看任平生像是提着小鸡崽般提着符年,任平生笑容可掬地走到卿玉案身边。

    这两个家伙又是从哪里突然冒出来的?

    卿玉案目光微微后移,低声道:“你们来作甚?”

    “任主簿说萧将军对大人图谋不——”

    符年天真地眨眨眼,把剩下半块桂花糕吞下后,含糊地说道。

    任平生赶忙捂住他的嘴,笑嘻嘻地对卿玉案说道:

    “我们担心有匪徒。”

    任平生一看便是文弱书生,符年还是个刚到腰身高的少年。卿玉案好歹跟着苏清苏大人学过几招,也不知道这三个人哪个更需要保护。

    何况还有萧霁月的护佑。

    坐在轿子中的容兰听不下去这么荒唐的理由了,刚想起身理论两句,却被萧霁月按了回去:

    “无妨。”

    但卿玉案也没苛责,说道:“那便跟来吧。”

    半个时辰后,甫入京畿通衢,卿玉案便感受到浓浓的烟火气息,周遭喧嚣让符年和任平生应接不暇。

    华灯初上,集市熙熙攘攘,池枝江上水波浩淼,画舫影动、琵琶曲婉转,都是他们没见过的。

    只有卿玉案知道,这是前世上元节那日,萧霁月带自己来的那条街衢,和往日不同的只有今日是花朝节而已。

    街角卖胭脂水粉、各类吃食的摊贩也正在招揽客人,小贩吆喝着裁剪好的五色彩笺与簪花,闺中女子言笑晏晏,将把彩笺挂在海棠花树上,不仅是祈求花神降福,更是为了在新的一年遇见良人。

    符年羡煞地瞧着路边簪花的人们,他高高抬起头,说道:

    “哼,我就说吧,花朝节跟上元佳节一样热闹。别人簪花,我们大人什么都不簪也比他们都好看。”

    任平生无情地揭穿:“哼,明明是我门监军大人本来就好看。”

    卿玉案挪移视线:“少说这些旁的。”

    不远处的容兰朝着萧霁月招招手,说道:“大人,找到庆元当铺了。”

    萧霁月点头示意,旋即看向卿玉案:“贺大人在此稍作歇息,我去去便来。”

    “嗯。”卿玉案颔首。

    等到萧霁月走远,任平生才提起腮帮,盯着萧霁月的背影,说道:

    “符年,你觉不觉得萧将军对咱大人有那方面的意思?”

    符年眨眨眼,疑惑地说道:“将军对大人很好呀,就像是王爷王妃对待大人那样。”

    任平生感觉自己在鸡同鸭讲:“就是……那方面啊。”

    “哎,到底什么呀。”

    符年歪着头,想了半天都想不出什么端倪。

    任平生连忙摆摆手:“算了算了,跟你说也没用。啥也不懂的小屁孩。”

    也是,符年不过十三四岁的孩子,朝廷命官大多喜怒不形于色,一些风月过往对于他来说应当察觉不到。

    他倒是觉得,萧将军肯定是当寡夫当四年,独守空房空虚寂寞冷,如今又想续弦。于是,想把贺大人当亡妻替身,一般话本都这么写的。

    这以后,萧霁月看贺大人都是亡妻的影子,那还得了?!

    趁现在贺大人还是清白身,自己还是劝他迷途知返好些,没准也是名留青史的好事一桩。

    对,就这么干。

    任平生快步追上卿玉案,试探着问道:“贺大人。我有一事情不明。”

    卿玉案依旧望着令人目眩的宫灯,神情也微微放空:

    “说。”

    任平生笑呵呵地说道:“方才有一个谜语说,最是无情帝王将相家。为何古人这么说啊?”

    帝王将相,是博爱世人的,但同时又是无情的。

    卿玉案的眼前浮现过过往一幕幕,浮现过许多人的面孔。

    是的,他们可以驰骋疆场来护佑子民,也可以无情到献出自己的亲生骨肉、抛却锁于深闺的妻女来谋取高位,甚至帝王子嗣互相残杀。

    但凡与谢家牵扯的,大多都是如此。

    卿玉案的眼瞳瞬时冷了下去:“掌权者与执剑人一样,皆是冷血无情,故此不可倾注过多,否则慧极必伤。”

    任平生点点头,故作思考道:“是这样啊。我也觉得是这样,那萧大人他也是如——”

    一语未了,不远处的小贩朝着两人挥手,吆喝道:

    “几位公子来祈愿吗?花神可是很灵验的,要是投中花神标,还有礼物赠送哦!三次铜板一次,童叟无欺。”

    “监军大人想去吗?”

    刚刚走出两步,卿玉案便听见有人不经意地问道。

    是萧霁月回来了。

    罢了,说不定这时又碰上其他说闲话的人,到时候耳朵又不怎么清净了。

    卿玉案犹豫了下,没有回答。

    那便是想去了。萧霁月轻笑。

    下一刻,一张红狐面具戴到卿玉案的脸上,萧霁月似是看出他的心中所想般,小心系好他颈后的细绳。

    卿玉案出乎意料地看着他。

    略微冰凉的指腹触碰过卿玉案的肌肤,都如同轻薄蝶翼搔痒心间。

    那一瞬间,卿玉案久为荒原的心燃起一丝光亮。

    不知为何,他的身形忽然僵在原地,外界周遭的喧哗吵闹顷刻消散,不切实际的想法在此刻主导神思。

    明明帝王将相是无情人。

    为何面前的人眼中是有情意,看不出任何对自己的杀气与恨意。

    萧霁月对他莞尔道:“走吧。”

    长风拂过江面,揉碎江中的皎洁圆月,又轻柔地掀起两人的衣袂,迟迟不肯抛下。

    卿玉案错愕地看向萧霁月。

    是以,他的手蓦地一暖。

    原来不知何时,萧霁月触碰起他的掌心,随后十指相触,将他紧紧牵起。

    “……好。”

    卿玉案也鬼使神差地应了一句。

    第48章

    “诶, 真可惜啊,就差一点就中虞美人了。”

    “都投了七次了,怎么才能投中玉兰呀。好想中一次。”

    ……

    卿玉案跟着萧霁月进入拥挤的百花酒楼前。他们头顶处的悬梁上挂满高低错落的繁花, 可谓是芳香馥郁。

    所谓投花标,便是取细弩射下各类花苞,所射到者皆有奖励, 射中的花越名贵, 奖励便越为丰厚。

    而玉兰则最为靠后,箭长而细,微风扰动便受到影响,想要射中极其不易。

    任平生盯着萧霁月的那只手,恨不得从他身上剜下一块肉来,他小声跟符年嘀咕起来:

    “我就说!萧将军对咱大人图谋不轨。你看你看,现在就已经拉上咱大人走了。”

    虽然卿玉案有些抗拒方才的十指紧扣, 但萧霁月依旧小心翼翼地牵起, 将他引入拥挤的人群中。

    符年终于开点窍了,他弱声揣测道:“萧将军是喜欢贺大吗?”

    任平生点头,说道:“自信点,把‘吗’去掉。”

    这不是明眼人都能看得出来的吗?

    虽然大景朝中男风在所难免,甚至还有些神剧高位的阁老会侍养男宠。但新晋之人本就根基不稳, 若是被皇帝王妃发现, 怕是要为朝廷所不容。

    但符年自然是不懂得这些的,他委屈巴巴地说:

    “可是我们大人真的好看, 喜欢很正常呀,人人都喜欢好看的人和事物。”

    其实符年说的确实有道理。任平生一时间竟不知道如何反驳。

    任平生无语了会, 决定日后再跟他解释较好:

    “跟你这小屁孩没法讲。你知不知道'清君侧',万一咱大人嫁过去, 多半也把我们咔嚓了……嘶,不说了,你看我怎么做就对了。”

    符年半知半觉:“哦……”

    可是萧将军也不像是把他们全杀掉的人啊。

    小贩指着琉璃八宝盒中的玉簪,对着众人说道:“只要射到玉兰,即可带走这枚羊脂玉耳坠。”

    那羊脂玉耳坠成色上好,看着便是价值连城,一时间,所有目光都聚集到了玉兰之上,纷纷摩拳擦掌,跃跃欲试。

    任平生快步跟上萧霁月和卿玉案,豪放地放下仅剩无多的铜钱,说道:

    “喏,符年不会射箭,我跟萧将军比。”

    为了自家大人的清白,值了!

    萧将军挑挑眉,虽然不知道任平生为什么对自己满目敌意,但还是应下:

    “行。”

    任平生一开始接过弓弩,便朝着最后的玉兰射去,掌心额头都是汗涔涔的。结果几发下来,只中了梨花与百枝莲,最后堪堪中桃花。

    真是的,当时在国子监学习骑射的时候,早知道不水过去了。

    周遭的人赞叹道:“这位公子好厉害啊。”

    “啊,好累啊,符年。给我擦擦汗。”

    任平生很是餍足地将细弩搁置在桌案上,擦着面颊上滴落的汗。

    好在他少时也经常投花标,这东西讲究技巧和细心,而并非蛮力,萧霁月说不定还赢不过他。

    “任主簿你真是。”虽然话这么说,但符年还是无可奈何地递了过去。

    真是懒到极致。

    小贩递过任平生红绳手链,见到萧霁月热情迎接,脸颊都笑得堆出褶子:

    “哎呀,这不是萧将军吗?萧将军想拿耳坠子送心上人?”

    萧霁月直截了当:“算是。”

    卿玉案对骑射不大感冒,目光偏向萧霁月,下意识地问道:

    “你……有心上人?”

    萧霁月微愣,转瞬便笑开了:“原来没有,现在有了。心上人喜欢,就是翻山越岭,也要送的。”

    原来自己离开的这四年,萧霁月早早就有心上人了啊。方才自己还自作多情什么。

    “哦。萧将军对心上人真好。”

    卿玉案面无表情地移开视线,继续说道:“那提前预祝你们二人百年好合了。”

    萧霁月扬起唇角,心情明显明朗更多:

    “那便承贺大人的吉言。”

    看到这一幕的任平生,额头的青筋都绷紧了,但因为打不过萧霁月,又不好表现出来。

    萧将军真是太渣了!任平生拳头紧握。

    瞧着萧霁月接过弓弩,任平生一边擦汗,抢先一步说道:

    “承让啦。没想到啊,这方圆几百里投花标的可都认识萧将军呢。”

    “承让。”

    萧霁月轻描淡写地说着,一根手指勾住箭簇,随即搭弓,瞄准最后面的玉兰花,目光不偏不倚。

    他的手指修长、骨节分明,暖融融的灯光映在萧霁月的面颊上,为他镀上一层朦胧的辉光,煞是好看。

    意识到自己又看起萧霁月后,卿玉案别过眼去。

    萧霁月已经把箭矢拉成满月,箭矢呼啸而去,不费吹灰之力便直穿花蕊,白玉兰飘然落地。

    “中了,中了!”

    “这可是这几天头一个中玉兰的。”

    ……

    周遭的人纷纷拊掌喝彩,赞叹起萧霁月的箭术精巧。

    但卿玉案并无任何笑意,和那些欢呼雀跃的人不同,他觉得耳边的欢呼声过于刺耳了。

    萧霁月终于快要和心上人百年好合了,他们可受世人万千祝愿,而自己不过是萧霁月前世孽缘的另一端罢了。

    卿玉案心底的那层阴霾到现在还没有清除过,他不是嫉妒,单纯是心有不甘。

    小贩也不吝啬,将萧霁月径直往店内引,热忱地说:

    “这位客官,里面请。我们掌门请将军到里面拿玉簪啦。”

    萧霁月擦着卿玉案的肩而过,卿玉案将自己藏在阴翳处,没有人了解他的心事。

    百花酒楼内,小贩打开布满尘土的琉璃箱,萧霁月嗅到淡淡的沉香木香气,他不用想也知道,这东西绝非俗物。

    萧霁月将玉坠摊在掌心,小心翼翼地打量起起来。

    若是送给卿玉案,应当会喜欢吧。都说美玉养人,这羊脂玉的玉坠子最衬他了。

    萧霁月会心一笑。

    ……

    不远处,有一个模样十三\四岁、身着鹅黄少女踮起脚尖,身后还跟着一个小丫鬟:

    “翠翠,是萧将军拿到玉簪啦?”

    翠翠点点头:“是萧将军。”

    “哥哥总是跟我说萧将军呢!他是一位身经百战、所向披靡的大将军,长得也好看。翠翠再快一点,一会人多了就看不到将军了。”

    少女催促着翠翠,脚下的步伐愈发加快,不断回头提醒着。

    她一边说,一边抱怨起来:“最近哥哥总是不在,也不知道干什么去了。哼,他要是再不回来,我就不认他这个哥哥了。”

    人群密集,翠翠捉急地说道:“小姐,看路。”

    “哎呀!”

    忽然,少女身子失衡,朝地上栽倒过去。

    少女踉跄几步,眼看着就要摔倒,却不料被一个人牢牢抓住手腕,撞入了少年的怀中。

    她吓了一跳,抬眸望去,一双灵动的眸子忽闪忽闪的,仿佛黑夜星辰,熠熠夺目,迟疑片刻道:

    “你……”

    符年松开少女的手腕,彬彬有礼地问道:“姑娘,你没受伤吧?”

    “没、没。谢谢你。”

    少女的脸升起绯红,她飞快后撤两步,有些磕巴地说道。

    怎么就忽然撞到人怀里了。

    而且……为什么脚踝越来越疼?少女面露难色,眼眶逐渐红润起来。

    “容栩?”

    听到熟悉的声音,容兰急急地朝着人群后方看去——

    胞妹怎么会来这里?

    只见方才跌疼的容栩正抽泣地坐在茶馆,符年弯下/腰,认真地给她的脚踝简单涂抹跌打损伤药。

    容兰内心:???

    为什么莫名有种自家小白菜的被别人拱了感觉。

    ……

    而卿玉案的腿像是灌了铅般扎根在原处,连抬起来都做不到。

    卿玉案这才意识到,所有人都在向前奔赴,只有他徘徊在原地。

    他本以为是自己太恨萧霁月,重生后只想要报复,但是现在,他忽然意识到自己还是对萧霁月抱有一定幻想。

    只有他对过往放不下去。

    他本以为萧霁月能回头看看自己。

    他本以为萧霁月能够回心转意。

    卿玉案的牙底泛酸,不知过了多久,他忽然“嗤”地笑出声。

    是啊,他又在自作多情了。

    这只是帝王将相“博爱众生”的一部分罢了,他又错想成是偏爱了。

    是不是萧霁月就连拜堂成亲、喝喜酒,都要像现在给心上人争夺玉坠一样盛情邀请自己?

    所以既然自己只是陪衬而已的话,自己干嘛要答应他来这里。有这个时间还不如想想怎么解决掉万欣荣。

    任平生说的没错,无情最是帝王将相家。

    卿玉案的脚步转向监军府的方向,像是行尸走肉般地朝着灯火阑珊处走去,心底有一股莫名的情绪涌动。

    此时任主簿才发现卿玉案消失了踪影,方才拨开人群去寻人:

    “贺大人?贺大人你去哪了啊?”

    即便是近在咫尺的呼唤,卿玉案像是什么都听不见,内心的沉闷快要把卿玉案整个人压垮。

    ……

    “贺大人,怎么走这么快?我都跟不上了。”

    倏的,背后传来熟悉的声音。

    卿玉案的脚步停滞。

    回身一抬眼,卿玉案便撞上了萧霁月的目光,眸光如墨,仿佛藏有万千星河。

    气氛瞬时缄默下去,静得卿玉案能听见自己的心悸声,但面容上仍然维持着云淡风轻。

    萧霁月上前两步,将玉坠轻轻戴到卿玉案的耳垂上,月色清辉映衬着玉质温润,更显得光华流动。

    萧霁月后退半步,认真地打量起卿玉案,语调温柔缱绻:

    “我的心上人,果然明艳动人。”

    这句话,仿佛蕴含着一个世纪那么漫长。卿玉案甚至不知从何问起,他脑海一片空白,沙哑着嗓音说道:

    “你的‘亡妻’怎么办?他难道不会怨你?”

    “今年春三月桃花开的最盛,于是他回来看我了。”

    萧霁月的目光深邃而坚韧,唇角的笑意一览无余。

    他全知道了?

    “……”

    卿玉案的心跳仿佛漏了一拍。

    第49章

    萧霁月话锋一转, 释然道:“那天我做了个梦,他说不怨我。”

    “……”

    卿玉案方才涌起的煽情想法,顿时一扫而空。

    他传闻中的亡妻好端端地站在这, 还没变成鬼呢,怎么就给他托梦了。

    “贺迦楼”是他本人倒还好,若并非他本人, 卿玉案势必做鬼也要拉萧霁月下水。

    卿玉案翻了个白眼, 转身大步流星前往监军府,冷不防地抛下一句话来:

    “今日困乏,改日再叙。”

    萧霁月急忙追了上去,擒住卿玉案的手腕,急急地问道:

    “贺大人难道就不表表态么?”

    卿玉案停下脚步,还是心软下去,问道:“将军想听什么?”

    萧霁月顿了顿, 低声喃喃道:“贺大人到底喜欢不喜欢我?是, 还是不是。”

    气氛瞬时缄默下去。

    他承认,曾经很喜欢过。

    卿玉案眼神中有几分显而易见的躲闪,眸光微微黯淡下去:

    “今日天色已晚。还是改日再——”

    一语未了,卿玉案便被拉进怀中,薄唇猝不及防地覆盖在他的颈上, 但并非猛烈的攻势, 而是轻柔至极,酥麻的痒意袭来, 令卿玉案有些目眩。

    “倒不如,来将军府过夜。”萧霁月低声道。

    语气扰乱卿玉案的神思。

    两人之间的距离只剩下半寸。

    是错觉么。

    为何对方的心跳竟和自己的如此同频。

    萧霁月喃喃道:“我等了你四年, 卿玉案,你为什么自始至终不肯回来。”

    长风渐起, 摇晃的树影中出现一道违和的黑影,飞速地穿梭在林间,旋即再也消失不见。

    终于上当了。

    萧霁月的嘴角勾起意味深长的笑意。

    等到万籁俱静,卿玉案附身过去,贴着萧霁月的耳根,用只有彼此能够听到的声音说道:

    “演够了没。萧大人是不是该放开我了,亲也亲了,你还想占什么便宜?”

    卿玉案看向搭在自己肩弯上的手,旋即挑起左眉,像是在揭露萧霁月方才图谋不轨的行径。

    “喔,抱歉。”

    萧霁月嘴上说的歉意,但眼底还是带着笑意的,看起来倒是很像蓄意挑衅。

    “这些假话在演下去,怕是我都要当真了。”卿玉案抬眸。

    萧霁月这才不舍地松开手来。

    其实想带他去将军府过夜是真的。

    心上人也是真的。

    或许是防备的缘故,卿玉案主动和他分隔几尺开外,揉揉自己微酸的脖颈:

    “希望那三个人都知道了这件事。免得还要演第二遍。”

    本就是赌上自己的清誉,若是演的太多,怕是好不容易在神机营立下的军威又要倾塌一次。

    “其实也未尝不可。”

    萧霁月答得云淡风轻,唇角的笑意早已一览无遗,他又问道:

    “让万欣荣成为内阁阁老,是让他提携你?你就不怕他落井下石?”

    卿玉案轻描淡写地说道:“他的把柄在我手里。我还不想那么容易让他死了。”

    按道理来说,明天之前就应该把当时的书信和证据送到监军府上了。

    他要先让万欣荣如同昙花一现,然后跌落到最底、让万欣荣跪着求他,折磨够了方才算是尽兴。

    “我发现贺大人很像猫儿。性格也像。”萧霁月的目光偏向他,像是在打量什么。

    卿玉案不给他多看几眼的机会,抬步就走:

    “少说两句,小心萧大人哪天落我手里。”

    “那我真是,求之不得。”

    萧霁月赧笑起来,随后相跟上去。

    ……

    是夜,藩王府。

    按景朝律法,凡遭弹劾或涉案之人都需引咎回避,不必入值而在府邸听候旨意处理。[1]

    万欣荣便趁此时机,来到了藩王府上商议之前监军按军法处置万贤良一事。

    主厅内的藩王闻鸿光坐在高台上,低低地看着底下的密探,面色冷若霜寒,他问道:

    “你可看仔细了?”

    密探回禀:“看仔细了。萧将军还把贺大人认错成卿公子了。”

    闻鸿光抬眼:“哪个卿公子?”

    密探迟疑了一会:“就是……汝南侯府的二公子,卿玉案。看当时的情形,应当是思念成疾。”

    “什么。”

    就连坐在藩王旁边的万欣荣都错愕地抬起眼。

    闻鸿光冷冷一笑:“还以为是什么英雄豪杰大丈夫,不过也是困在儿女情长的人罢了,不足为惧。那些奸佞断不能留。”

    万欣荣心中微微一惊。

    众人都知皇上最为厌恶男风,可彼时监军和将军的事情必定人尽皆知。但监军不至于傻到这种地步,此举到底是什么意思。

    可是自己的把柄掌握在监军手中,监军此举这是告诉自己,倘若萧霁月过得不顺,那自己的首辅之位必定不保。

    当下这个首辅之位,他要也得要,不要也得跟着卿玉案要。

    万欣荣试探着问道:“那……卑职的事情如何是好?”

    闻鸿光语气沉了沉,说道:“既然贤良已死,欣荣你若想保命,便只能将过错推卸。”

    和卿玉案所说的不尽相同。

    万欣荣握紧拳头,但最后又无力地松开。

    “是。卑职告退。”万欣荣垂首,起身拜退。

    在他即将跨出门槛时,藩王又补充道:“既然事情已经闹到了皇上那头,明日上朝记住本王所说的话。那两个人的性命断不能留。”

    万欣荣知道,藩王指的是卿玉案和萧霁月二人。

    他倒吸了一口凉气:“是。”

    而躲在墙根旁的世子闻子明正在偷看这一幕,在万欣荣即将转入墙根的时候,飞速地跑向黑暗之中。

    他这才知道,原来父王和漕运总督大人原来都想要贺监军的性命。

    更深露重,闻子明急匆匆地奔入王妃的寝宫,略带哭腔地说道:

    “娘,娘亲,大事不好了。”

    ……

    翌日,一抹熹光从地平线升起,内阁、五府、六部众皆至午门前。

    寅时一刻甫到,只听得三通鼓响,禁军旗校早已手执戈矛先行护道排列,地位显赫的大臣率先下轿入列。【2】

    礼部鸿胪寺的人清点例朝官员人数后,手持黄册名簿报了进去。

    卿玉案也挪步到东檐柱前。

    等待的期间,卿玉案的肩膀也被人轻轻拍了下,他转过身,正巧看到萧霁月的笑颜:

    “好巧啊,监军大人。”

    同时他还看见了其他官员莫名其妙的凝视。

    卿玉案知道,多半是昨日密探把消息散播出去了。

    但在皇极门丹墀上等候的卿玉案并不想再丢人现眼,说道:

    “在下不觉得很巧。而且皇极门不许高声喧哗。”

    “诶。你瞧。”

    萧霁月下颌一扬,低低地说着。面颊上是说不尽的笑意。

    卿玉案抬眸看去,藩王闻鸿光与漕运总督被同时召进殿中,随后首辅与次辅也被召了进去。

    漕运总督总觉得背后有一阵凉意,他下意识地回过头看去,对上卿玉案那满是寒意的瞳眸,猛地转了回去。

    果不出卿玉案所料,万欣荣将一切罪责推卸到秉笔太监阗何忠与次辅郦苍身上,指责一切都是郦苍指派阗何忠暗中挑唆,甚至还将当时阗何忠与西域交易乌沉香的相关证据全都抖了出来。

    冶清昼走入众人视线之中:“宣应太医与镇南将军觐见——”

    冶清昼话音刚落,太医馆的一位头戴帷帽的太医端着乌沉香,应太医回头与卿玉案对视一眼,旋即缓缓走上御道。

    跟在身后的萧霁月恰巧看到这一幕,不禁翻了个白眼:

    这又是什么人。

    随后,丹墀外的朝官听见殿内的皇帝勃然大怒,拂袖将桌案上的物什全部扫落在地。

    萧霁月很轻松地站到卿玉案身边,没等对方站定,卿玉案便问道:“怎么样?”

    “不是御道不许喧哗吗?”萧霁月笑眯眯地问他。

    卿玉案幽怨地看向萧霁月,懒得继续解释下去。

    “好了,不逗你了。”

    萧霁月转为一本正经地模样:“次辅郦苍和万贤良利益熏心,不惜让外族利用巫蛊之术控制神机营,万欣荣把自己的罪责卸了个干净。”

    都说虎毒尚且不食子,但万欣荣好歹当过几年总督,总归有些本事。

    于是万欣荣把所有的罪责都推到了万贤良的身上,甚至颠倒黑白,说是让万贤良主动自首,演绎了一出大义灭亲的好事。

    也只有万欣荣能够干得出来。

    冶清昼扫视文物群臣一眼,眸中笑意更甚:

    “请次辅郦苍接旨。”

    看到冶清昼不怀好意的笑容,郦苍向前膝行一步,眼中满是惊恐,说道:

    “臣接旨。”

    冶清昼冷漠地看向郦苍,把黄绫卷轴圣旨展开,朗声读道:

    “今有大学士郦苍与秉笔太监阗何忠专权擅政,把朝廷威福都强夺自专,联合外敌谋害神机营将士,欺上瞒下、罪不容诛,大理寺与已将汝等罪过一一查证,确当属。,即刻下诏,立即处斩次辅,诛灭九族,念及阗何忠往日攻绩,责令其为都监潼关屯田。”

    听到这个消息,年近耄耋之年的郦苍脸色泛白,当即倒了下去,幸好有旁边的人搀扶。

    当时阗何忠作威作福,处处都想压掌印太监岑鸿远一头,甚至阗何忠的干儿子殷雪都欺负到自己头上,终于轮到惩戒他们的时候了。

    “潼关漕运总督万欣荣除奸有功有功,接替次辅郦苍之位。”

    冶清昼读完圣旨,便走下丹墀,万欣荣受宠若惊地磕了两个头,双手摊开向上,却是什么都没接到。

    冶清昼冷冰冰地说道:“次辅大人,劳烦让一让。”

    他擦着万欣荣的肩膀而去,脚步转向卿玉案,万欣荣错愕地转头。

    冶清昼继续念起圣旨:“经藩王妃举荐,监军贺迦楼品行端直,特擢任翰林院侍讲学士一职,仍掌潼关神机营监军,封太子太傅。”

    “……”看到冶清昼把那黄绫卷轴递到卿玉案的手中的景象,万欣荣从愕然到气愤,到忽然低低地笑出来。

    哈哈,原来是这样。

    怪不得他有监察御史的令牌和兵部的堪合,原来是早就串通好的。

    真是陪他演了一场好戏呢。

    但卷入这场暗涌的并非只有他们几人,听到这里,殷雪的身形控制不住地颤抖起来。

    他明白,这一切都是冶清昼提前设下的计谋。

    只要阗何忠下台,他在东宫除了太子,再无可以依靠之人,以后想在朝廷立足,恐怕更是举步维艰。

    殷雪看向卿玉案瘦弱的背影,微微晃神:这个新任的太子太傅……到底是何许人也。

    卿玉案接过卷轴,深深叩首:“臣,谢陛下隆恩。”

    距离他替整个汝南侯府复仇的大计又近了一步。

    第50章

    五月伊始, 原次辅郦苍斩首示众,抄家所得的银两全部充公,万欣荣也顺理成章接替了次辅位置, 一切都有条不紊按照卿玉案的安排进行。

    而卿玉案来到东宫的前夕,却再次被藩王妃叫到府邸上,刚进府邸上世子闻子明便跑到卿玉案的跟前:

    “先生终于来了。”

    “王妃、世子。”卿玉案微微俯身。

    藩王王妃早就在主厅等候多时, 卿玉案接过侍女沏好的茶水, 坐在宾客的位置,说道:

    “我并没有驱赶大人,更无苛责于贺大人的意思。但我举荐大人的意思,是希望你能尽量与萧霁月避嫌。”

    “……避嫌?”

    卿玉案假装费解地抬起头。

    王妃颔首,说道:“最近京城传言贺大人与萧将军接触甚密。可是确有其事?”

    卿玉案挪移过眼,眼睑下的小痣映得他格外动人,王妃甚至都有些恍然。

    怪不得萧将军四年都不动心, 见了这位监军大人才动心, 甚至连子明都巴巴地盼望他回来,只怪这位贺大人生错了男儿身,若是女儿身便好了。

    卿玉案垂下眼帘,掩盖住眸中一闪即逝的狡黠,轻声问道:

    “在下不懂王妃的话究竟是何意思。我与萧将军之间只有公事, 其他并无瓜葛, 只是京城流言甚多。”

    “那样最好。”

    听到这话,王妃欸乃一声, 低声说道:

    “我知你向着谢家,故此我不瞒你。当下内阁已有谢玦的消息, 萧霁月恰好与其特征相符。而他却最为记恨汝南侯府,他若把你认错成卿玉案, 只恐别有他意。”

    卿玉案抬眸,眼眸中闪烁着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

    藩王妃继续说道:“只恐萧将军接触你别有原由,记得万事提防萧霁月。我今日让你出来,也是想提醒你,萧霁月此人心机颇深,若是被他毁掉清誉、没了前途便得不偿失了。”

    王妃不知道的是,她所感恩的贺大人,甚至也将王府纳入可掌控的棋子范畴内。

    最狼子野心的哪里是人人忌惮的萧霁月,而是看似本分的卿玉案。

    “在下晓得,多谢王妃教诲。”

    卿玉案恭敬地应答着。

    等卿玉案心事重重地离开时,天色已暗,天边隐约有红云浮现,一匹青鬃马拦住了卿玉案的去路。

    “真是巧啊。在这都能见到贺大人。”

    一张俊美无双的脸撞入卿玉案眼帘,萧霁月翻身下马,朝着伸出手去,笑道:

    “上来。我带贺大人去东宫。”

    “恭敬不如从命。”卿玉案这次没有犹豫,握住萧霁月温热宽厚的掌心上马。

    五月的风轻柔地吹拂两人的脸,萧霁月慢悠悠地问道:

    “藩王妃又同贺大人讲了什么?”

    卿玉案轻描淡写地说道:“王妃告诉我离你远点。”

    萧霁月也不气恼:“……我有这么惹人厌吗?”

    “呵,你长得好看。王妃怕我耽于你的美色,从此自毁前途,万劫不复。”

    卿玉案的一句玩笑却逗笑了萧霁月:“我是有怎么样的本事,居然能让贺大人万劫不复?”

    卿玉案淡道:“没有这个可能,我不喜欢男人。”

    迟早会喜欢的。

    萧霁月不动声色地想着。

    夜色渐深,丹墀只有几位迎接的宫人忙碌,萧霁月的脚步忽然停下。

    到地方了。

    卿玉案下马,任由宫人整理他的衣冠,脚步方才迈出一步,手腕便被人拉住。

    卿玉案的脚步一滞。

    萧霁月又要干什么?

    周遭静的只能听见缠/绵不断的风声。

    萧霁月依依不舍地看向卿玉案:“这一去就是七天,我该怎么想你啊。”

    除却假日,太子太傅每一旬方可有一个休沐日,以外都是在东宫的。

    当时明明都传闻萧霁月对亡妻有多深情,到现在不还是抓着另一个无关的人不放?

    “请萧将军自重。”

    卿玉案内心升起无名火,他抽离手腕,稍稍活动关节:

    “当时逢场作戏就罢了,莫要入戏太深了。”

    “去吧。一旬后见。对了,你身体未愈,把这个带上,治风寒的。前几日见你咳嗽。”

    萧霁月“嗤”地笑出声。

    看起来他今日心情不错,丝毫没有气恼之意。

    卿玉案接过药包,唇角几不可查地扬起弧度:“难得你还费心。等一旬后我再请你去百花楼喝女儿红。”

    不知为何,从到潼关时他的身体便大愈了些,一切往好转的方向发展。

    “那就多谢贺大人了。”萧霁月莞尔。

    想不到卿玉案使性子的时候也是蛮可爱的。

    卿玉案要是告诉自己的真实身份就好了,毕竟早就成亲过一次,还要像萍水相逢的人处之,着实有点难捱。

    不过一旬后草长莺飞、山花烂漫,更适合他们相见,他们来日方长,不差这片刻温存。

    等卿玉案走远,一道黑影蓦地从披檐跃下,容兰飞速走到萧霁月背后作揖,急急地说道:

    “将军,神机营出事了。”

    萧霁月分去半分目光:“什么事情?”

    “将军请看。”

    容兰将一纸条递去,萧霁月草草浏览一遍,面容上的笑意顷刻消散。

    萧霁月面色阴沉,他将纸条折起,语气定定地说:

    “即刻回潼关。这件事切不能让监军知道。”

    容兰迟疑了片刻:“是。”

    ……

    与此同时,卿玉案手握书卷,缓缓踱步迈入东宫内。

    “殿下,跑慢些,小心跌了。”

    “殿下,等等我们呀。”

    甫至东宫,便听几位女官与小太监跑着追逐一人,一位身着锦袍的少年奔至卿玉案面前。

    谢朱颜先是微怔,旋即绽开笑颜:

    “你就是新来的太傅么?”

    四年不见,谢朱颜都已经长到自己肩膀高了。

    卿玉案应道:“回殿下,在下贺迦楼。正是入值的太傅。”

    身后的女官终于追上了谢朱颜的脚步,先是气喘吁吁地平和气息,旋即说道:

    “之前太子都不喜欢翰林院的先生,今个贺大人来了,太子殿下竟然直接迎接上去了。”

    旁边的小太监也应和道:“是呀,太子为了等太傅等到深夜呢。”

    谢朱颜拉着卿玉案的衣袖,热忱地介绍着东宫内部的布局,又指着不远处的小阁楼:

    “那里就是太傅住的地方啦。明日辰时太傅大人就可以到书房啦。”

    “殿下,已经到子时了,该回去歇息了,不然明日太傅也会头昏的。”

    从阴翳处转出一道白衣身影,殷雪披散着青丝,温和地说道。

    意识到这一点的谢朱颜不好意思地挠挠头:“哦,大伴说的对哦,我都忘了。太傅大人你快去休息吧。我也睡觉去啦。”

    “好。”卿玉案稍稍颔首,便径直朝着自己的厢房走去。

    待谢朱颜的身影完全消失在拐角处,殷雪方才收起温润的笑容,倚在墙角盯着卿玉案。

    “看来殿下是真的喜欢太傅大人呢。可不光是殿下觉得太傅大人眼熟呢。”殷雪勾着发尾,低低地说道。

    察觉到危险的气息后,卿玉案停下脚步。

    殷雪嘴角露出意味不明的笑意,说道:

    “真是好久不见啊,卿二公子。”

    卿玉案的心剧烈阵痛,他诧异地回过头,却见殷雪指尖夹着一柄木簪,正是前一世萧霁月所刻。

    他怎么会有这种东西。

    “熟悉吗?”

    殷雪唇角勾起笑意:“你猜猜,这东西杂家是从谁的身上找到的?”

    卿玉案警惕地看着他:“从谁的身上找到的?”

    殷雪端详着那只木簪,眼底划过一丝不屑:

    “要不是新来的次辅清剿贪墨的朝官,恰好查到监察御史还有这种东西,杂家都不知道除了自己以外,还有人重来一世过。卿二公子果然命大。”

    除了自己以外,殷雪也是重生一世之人?

    卿玉案心中一紧:“你们把冶清昼怎么了。”

    殷雪将木簪收入怀中,嘴角的笑意更甚:

    “你不是很自诩聪慧么,怎么会猜不到呢。”

    卿玉案的心中莫名升起不详的预感。

    殷雪慢条斯理地走到卿玉案身边,欸叹道:“干爹看不起我,认为我没有大作为。但事实证明,他坐得到的位置,我也能同样坐到。”

    莫非他现在已经是东厂提督了?那冶清昼便应当是被押进了东厂。

    万欣荣应当是知道自己对万贤良下手的事情,掺和着冶清昼,既然无法对付自己,就从身旁的人下手。

    “太傅为人清廉,受世人赞誉。可要远离墨黑之人,小心像汝南侯般重蹈覆辙哦。”

    殷雪语调平常,但字里行间皆是暗示,像是刀子般剜在卿玉案的心口。

    卿玉案强行镇定,沉沉地说道:“你到底想怎么样。”

    “放心,就是让御史大人吃了点小苦头罢了。唉,本来杂家还想知道更多的,可惜那位御史大人嘴可真严。”

    殷雪摇摇头,似乎是惋惜。

    原来重生的事情,还有更多不为人知的秘密吗?

    “那便多谢提督了。”卿玉案攥紧双拳,旋即又松开。

    当下朝局不稳,现在贸然前去唯恐掀起轩然大波,几日后,无论是殷雪提前设好的局,还是无甚危险,卿玉案都必须前往。

    殷雪按上卿玉案的肩膀:“既然已经成了太傅,现在就当以太子之事为重,杂家会保守秘密。也望太傅大人掂量几分,少惹事上身、溅得殿下也满身泥污——”

    他郑重吐出几字来:“莫要忘本。”

    说罢,殷雪扬长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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