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婉害怕打雷,是前世落下的阴影。


    善灵寺位于高耸入云峰顶,每每落雨打雷,黑云便会从天端压下,像是庞然大物的怪物,包围整座山头。雷声从天而降,近得如同砸在院内,响得轰天震地。


    几乎能将耳膜震破。


    在善灵寺的三年,她最怕雷雨时节。


    那个时候的黎婉会喊自己的两个丫鬟抱团,除了杏留胆子稍大些,桃喜跟她一样怕极了惊雷,主仆二人总会紧紧抱在一起,嘴里不住地念经以求佛祖保佑。


    听见雷声就发抖似乎刻在了骨子里。


    哪怕如今冬雷声音并没有那么响,她仍旧控制不住自己的身子,抖得厉害。


    她怕吵醒温寂言,却发现温寂言亦在辗转反侧。这才记起魏刀跟她说过的话,将军夫人死于雷雨天,自此温寂言厌极了雷鸣急雨。


    原来不止是她睡不着。


    她睡不着是因为惧怕,而温寂言则是被勾起了伤心事。


    黎婉鬼使神差地伸出双手,把温寂言的耳朵捂上,说出了那句别听。被她捂住双耳的男人久久未动,使她有些忐忑,万一温寂言很要面子该怎么办?


    此举是否太过草率?


    “轰——”在她纠结万分之时,又一道雷声落下。


    黎婉吓得闭紧眼睛,手却还紧紧捂着温寂言的耳朵,一直未曾松手。


    手背忽然被覆上一层温热触感,她脆弱白嫩的小手被身侧的男人紧紧扣住,攥紧。


    摁出红痕。


    一个用力,她被温寂言捞进怀中,额头倏地贴上对方宽阔的胸膛,伸出手一按,凉凉滑滑的……这才后知后觉意识到对方亵衣的前襟半敞着。


    摸到的不是布料,而是对方胸前劲韧的薄肌。


    她的脸腾地红了。


    温寂言怎么回事,突然抱这么紧是何意思……


    机不可失,失不再来。黎婉这时连怕打雷这事儿都抛之脑后,试探性地又往别处摩挲,还未来得及完全施展,就被温寂言制住手腕,不许她乱动。


    黎婉蹙起细眉:“你……”


    温寂言失笑:“婉婉想做什么?”


    “我试试你身上凉不凉,给你搓一搓……能暖和点。”她毫无顾忌地瞎扯,“很管用的。”


    “轰!”一声雷响。


    说谎遭雷劈果真没错,黎婉既心虚又害怕,猛得把脸埋进男人怀里,半趴着,像只受惊的小猫咪似的半眯着眼,对周围极其警觉。


    “怕打雷?”温寂言问。


    “明知故问。”她声音微颤。


    温寂言将怀中瑟瑟发抖的少女抱紧,轻轻用手掌轻拍后背,就像在给小猫顺毛,嘴上轻柔地哄着:“不怕,今夜我抱着你睡。”


    前几日费尽心思都没能让温寂言在夜里对她逾礼,如今竟轻而易举达成了。


    她眨着眼睛问:“抱一整宿?”


    “嗯。”他言简意赅。


    屋外风雨大作,刺骨北风划破雨幕,发出“呜呜”声响,诡异的风雨声伴随着时不时的闷雷阵阵,在天地间肆意横行。


    衬得屋内更加静谧异常,还有一种妥帖的安心感。


    黎婉头一次在风雨夜拥有如此踏实的感觉,从前抱着跟她同样恐惧发抖的桃喜互相取暖,两个小丫头,反而越抱越怕,心头畏怯根本无处缓解。


    而温寂言只是不动声色地抱紧她,并未多话,却让她不再畏惧屋外的层层叠叠黑云以及不止何时才能停歇的雷鸣暴雨。


    空气中的潮湿气息被冲淡,取而代之的是男人身上恬雅荷香。


    她将脑袋枕在他胸膛,耳朵紧贴胸口,清晰地听见温寂言心脏跳动的频率。


    雷声在她耳畔消失。


    忽然有点鼻酸,迟到了许久的泪意姗姗来迟。


    她扑簌着睫羽试图把眼泪憋回去,眼睛眨呀眨,没有丝毫用处。


    温寂言低声问:“怎么哭了?”


    “呜……”黎婉也说不清,就是有点想哭,“我反应慢,从吓到的时候就想哭了……”


    温寂言为她揩去泪花:“都说爱哭的小孩有糖吃,明日我去给夫人买饴糖?”


    “我不是小孩儿。”黎婉噘起嘴巴,分明知道温寂言故意逗她,却还是忍不住反驳。


    “那便不买了。”温寂言佯装叹气。


    黎婉闻言一下子就急了,最爱的甜食怎么能说没就没呢,委屈兮兮对人说:“我想吃。”


    那眼巴巴的小模样,不知道的还以为黎婉从来没吃过饴糖。


    “这么喜欢?”温寂言扬眉。


    黎婉疯狂点头:“嗯嗯嗯。”


    “糖和夫君二择其一。”温寂言故意给她出难题,嗓音满是笑意,“婉婉如何选?”


    黎婉简直想不透温寂言在想什么,糖和人怎能拿来做选,都不是一种东西……好会为难人。


    许是在温寂言怀里躺得过分舒坦,她也故意道:“我选糖。”


    二人目光相接。


    屋内静下来,耳畔是风声叩窗。


    温寂言单手揽紧少女,指尖往她眉心轻戳一下,无奈又好笑:“选错了。”


    黎婉哪能服气,问:“何错之有?”


    温寂言一本正经道:“你选糖,糖不会自己长腿跑来找你,但你选夫君的话,夫君给你买糖。”


    “要多少有多少。”


    ……


    转眼冬月已至,天儿愈发寒冷。


    黎婉与温寂言的关系一直这么平平稳稳,不知是不是错觉,她总觉得那个雷雨夜过后,温寂言待她更加温柔体贴,却也比往常更加守礼。


    从前还会握住她的手教她练字呢,如今只是淡淡立在身侧,时不时提点两句。


    见过感情越来越深的,还没见过直接退回原点的。


    真是男人心,海底针。


    杏留推门进来便瞧见黎婉又在独自发呆。


    “小姐,想什么呢?”


    黎婉托腮心不在焉道:“想男人。”


    “我方才瞅见魏刀鬼鬼祟祟的不知在干啥,连太傅大人今日都不在清心斋,奇怪的很。”


    黎婉闻言蹙眉:“杏留,你说一个男人突然变矜持了是怎么回事?”


    虽然以前也不怎么狂热吧,但好歹还会牵手抱抱什么的,最近几日简直反常。


    “嗯……”杏留抬起眼皮思索,半晌后道,“小姐你还记得上次咱们去红仙观,同林会的时候不是有对夫妻就是这问题吗?”


    “那夫人说自己丈夫近日冷淡异常,那小道士随手一掐,就算出对方有了新欢。”


    “不可能。”黎婉摇头,本月温寂言连早朝都没去上,待在府里几乎未曾出门,上哪儿找什么新欢。


    除非他把人藏在府里。


    等等。


    想到这里,她忽然一愣,藏在府里……?也不无可能啊,府里的丫鬟可不少呢!


    杏留瞧见黎婉表情在短短几息之间变了几变,便谨慎问道:“小姐,你该不会是怀疑太傅大人背着你乱来吧?”


    黎婉越琢磨越不安,问:“你方才看见魏刀鬼鬼祟祟的?温寂言也不在书房?”


    “……是啊。”杏留实话实说。


    黎婉噌的一下站起身,随手扯了件披风就往外跑,杏留连忙跟上去喊:“小姐,这是急着去哪儿?”


    “我问你,你看见魏刀往哪个方向去了?”她顿住脚步。


    杏留指了指西南:“往那边去了,听说往里走那是府里的禁地,应当是有什么不干净的东西吧,小姐你可别瞎好奇。”


    黎婉点头:“你留下,我自己过去瞧瞧。”


    “哎呀我的小姐,禁地的意思就是不能踏足,你干嘛要去那种地方。”


    “他们都能去,我怎么就不能。”黎婉倔起来可没人劝得动,拍了拍杏留的肩膀,“你等着,我若是半个时辰不出来,你再找人寻我。”


    黎婉裹紧绒白披风,独自顺着西南小道朝深处走去。


    一路上禁不住胡思乱想。


    一般高门世家男子在成亲之前都会有两三通房,挑的都是从小服侍的贴身丫鬟。


    温寂言虽不近女色,却未必没有通房丫鬟啊,毕竟这事儿也不需要什么感情,到了年纪父母自然会给安排……


    万一温寂言真的有通房丫鬟该怎么办?


    她从小就被教导女子不可善妒,身为正妻对待丈夫的妾室要宽容大度,不可争风吃醋,失了体面,给予丈夫最大的尊重。


    可是……她只要想到温寂言可能会跟其他女子亲近这事儿,就很不爽!


    她都还没尝过。


    她能接受死后温寂言续弦,却不能接受在她眼皮子底下有别的女人。


    什么体贴大度、不怨不妒,她都重活一世了,小气点算什么。在她死之前,才不要让其他人碰她的男人呢!


    越想越气,黎婉步下生风,竟走出了前去捉奸的气势。


    太傅府邸原本就大,黎婉平日里不爱走动,西南角更是从未踏足过。


    她知晓这里是禁地,每座宅子几乎都有不让人去的地方,比方说黎府,她母亲的别苑就被下令不许人乱进,只因那里有许多母亲离世前的东西,皆是父亲的回忆。


    但她想不到太傅府有何禁忌之地,毕竟温寂言从小在将军府长大,入朝为官后便搬离了将军府,独自居于这里。


    说来也没几年,居然也有不让人看的地方?


    越想越觉得有猫腻。


    走着走着,她来到了一处台阶,沿石阶而下,周遭半掩葱绿树木。随着绿意渐浓,眼前出现一扇四四方方的石门,不算高,缝隙中间附着苔藓,有露水滚动滴落。


    黎婉大着胆子往里迈一小步,黑咕隆咚的,看不清东西。这地方怎么看都不像是偷情的风花雪月之地吧?


    她心中打起退堂鼓,思忖着要不要及早回屋,装作没来过。


    “啊——!”


    正要往后退之际,她听到甬道深处突然穿来男人的惨叫声,吓得她一哆嗦。


    是何动静?


    在好奇与胆怯中间,她深吸一口气,选择继续往里走。反正这是太傅府,不怕不怕。


    摸着黑往里走,越下台阶,狭窄小道尽头逐渐亮起来,似乎有灯烛正燃着。而陌生男人的惨叫声更是愈发清晰,黎婉只是听着,就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若没猜错,对方正在承受极大的痛苦。


    “啊!!疼!”


    “身为东宫典膳郎,你的职责就是侍奉太子进食,并且先行试尝,怎么经过你把关的东西,还会掺着毒药端到太子殿下面前呢?”


    一道冷厉的声音入耳,黎婉浑身一震,这声音太过熟悉,哪怕不同于以往的温柔万分,她依旧识得,这是温寂言的声音。


    她继续小心翼翼往前走,直到来到转角处,血腥味儿蔓延至她鼻畔,微微探出头,她看见了眼前令人错愕的一幕。


    墙上吊着一个满面狼藉的男人,身上衣衫破损,道道血红鞭痕,指甲缝里的鲜红血液断了线儿似的往下砸,洇湿地面。


    而站于他身前的男人身姿挺拔,负手而立,脚边撂着粗黑长鞭,红血布满其上。


    是温寂言。


    那长鞭落在地上,却无端令人觉得应该握在一身冷肃的男人之手。


    黎婉眼睛睁大,几乎不敢呼吸。


    难以相信眼前的一切。


    昨日还对她温声细语的男人,如今身着一袭白衣染血,声音比冬日寒风更加凛冽。


    “究竟谁派你给太子下毒?”


    看周围的布局类似地牢,经过对话,黎婉也猜出温寂言在审给太子下毒之人,这不是她该管的事儿。


    得走。


    触目惊心的血珠子滴答滴答——


    她从未见过这么多血,艳红的、血腥的、一时间腿都要软了,才迟钝地抬手想要捂住口鼻。


    “叮铛铛——”


    手腕银铃一响,恰好哀嚎的男人停止了惨叫,空灵清脆的铃铛声回荡在空旷的地牢中。


    温寂言闻到熟悉声响猝然转身,刹那间,与一双饱含水意的眼眸四目相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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