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萧萧,别有冷清。
贵嬷嬷院里收拾得整齐干净,她是先皇后奶嬷嬷,是得太子敬重的长辈,说一不二,宫人们足下生风,没敢在贵嬷嬷眼皮子底下当闲人。
楚及徽过来时正飘着绵绵细雨,他慢慢走进来,解着身上披风系带,看到随宁在,倒是一顿。
但他也没说什么。
宫人有条不紊端上菜,楚及徽入席坐主位。
他性子豪迈爽朗,话多起来谁都能聊,但今天看起来不知是遇了什么事,比起往前要沉默一些。
等宫人都退下之后,贵嬷嬷才道:“我在宫里认识些人,见面时听人聊起陛下今年想下江南,说要沿途巡视吏治处事之道,体恤百姓疾苦,你是不是在烦心这事?”
楚及徽说话前看了一眼随宁,随宁望他,他视线便收回去,只道:“还没定,我找个时机劝劝他。”
随宁面前比他们要多摆上一碗补气血的红枣山药粥,里面残留其他药香,原是不好吃的东西,硬是被御厨琢磨出了香味——太子以前说表妹吃不下东西,三天两头就到厨房凑热闹。
随宁身子差,要用药膳,每回来贵嬷嬷这里,也会有人专门给她备。她只慢慢捏着勺子,一边喝一口粥,一边安静听他们说话。
皇帝把处政大权交给太子已经有好些年,比起人被束缚深宫,他更追求成仙不老之术,所谓南巡体察民情,不过是他听底下人进献谗言说江南那里有极其灵验的庙宇。
贵嬷嬷皱了眉,看一眼外面才压着声音道:“当年你母后还在的时候还能劝两句,现在一个两个谄媚讨好,说那些乱七八糟的。”
关家的关素便是吸引了皇帝注意,又晓皇帝心思,才能成为宫里宠妃。
楚及徽笑出来,懒洋洋道:“这话嬷嬷可别当着父皇的面说,要不然他该生气了,母后不在,我这个儿子哪是敢上去劝的。”
“没个正经样,”贵嬷嬷皱眉,“怎么就让你教出宁儿这种好性子?”
宫人守在门外,听不到里面放低的声音,随宁只笑了一下,没说话。
齐将军云城大败才被太子保住一条命,谁也不知道半道上会有什么人埋伏,皇帝是皇帝,若是路上出了什么大事,后果不堪设想,太子代劳,似乎也成理所当然的事。
她今年才说过几次怕皇子异动,想楚及徽哪也不要去。
“表妹到了年纪,也该谈议婚事,”楚及徽话说得突然,却没看任何人,“我这边挑来挑去都挑不到适合表妹的,嬷嬷若心里有人选,同我说一声,我去看看人怎么样,不能选到个没用的……”
贵嬷嬷突然踢他一脚,打断了他的话。
幽幽灯光静悄悄,随宁长发垂在细肩上,她轻垂着眸,被贵嬷嬷紧张视线一直盯着,才缓缓抬头,眼里露出疑惑,仿佛刚才在走神没听进楚及徽的话。
美人生得柔婉,一双眼睛水汪汪,看着便让人想捧在手中轻怜重惜。
楚及徽自上次寝宫一别便尽量不让人告知随宁这边的消息,还没意识到贵嬷嬷踢这一脚是为什么。屋内谁都不说话,便显得有些冷清,他也没再说下去的心思,大口扒了饭。
贵嬷嬷倒是想跟他说随宁最近看起来很不太对劲,但找不到时候跟他说。
随宁小时候伤过耳朵,她性子里又有好强,素来对周围事上心,不会让任何人发现她耳朵有疾,但她最近格外喜欢一个人发呆,得叫好几声才能反应过来,不知道心里在想些什么。
贵嬷嬷就算不是大夫,也不想让太子在随宁面前谈婚事谈萧玉。
今天这一顿饭菜肴丰盛,桌上人却食不知味,随宁本来就吃得少,喝完那碗药粥,吃了两口菜便不怎么吃了,贵嬷嬷让她再吃一点,她无奈说真的吃不下。
但楚及徽抬头看她一眼,安静给她夹了两块排骨,倒上大夫专门为她开的安神药丸。
随宁轻叹一声,又拿起筷子,慢条斯理夹起来。
他以前和她也有过争执,每次都别扭不说话,却什么事都为她做好。
等他们吃完这一顿饭,酉时已经过去两刻钟。
楚及徽今天比往日少话,随宁在他过来之前还能和贵嬷嬷说两句话,等他来之后反倒安静过了头。
贵嬷嬷寻太子过来除了是很久没见他,还有便是想看看他们之间怎么回事。
眼见楚及徽要走,她的视线在他们之间来回转,最后才开口道:“你们吵架了?吵什么?”
她这话锋转得快,快得让人还没有反应过来,便一下就把两人现在的怪异氛围揭开。
楚及徽停在门口,随宁也一顿,她好像骨子里就刻着要护着太子这几个字,只是笑道:“没有的事,是我的问题,我只是这几天身子不太舒服,提不起精神,过段时日就好了。”
她一直很乖。
楚及徽静静站在原地,从后看去,看不到他神情。
建京这堆皇子里,属太子生得最俊,他抽条长身体后也越发高大健壮,才思敏捷,太傅也曾夸他是雄才盖世的栋梁之材。
可随宁依旧是纤细柔弱。
贵嬷嬷看向她,叹道:“我才走不到半年,你身子怎么差成这样?你表哥也不多照顾些,天天顾着一个别家女子,像什么话?”
别家女指谁不言而喻。
月隐进云层,楚及徽今天才从琼林宴回来,见了皇帝。
他抬头看了一眼漆黑夜色,走了两步,又走回来,像有什么藏在肚子里的话想说。
这一瞬间仿若一场噩梦的重演,随宁上辈子从来没有忘记过他这一刻的神色,她心猛地漏跳一拍,还未来得及伸手去制止住他的话,就见他手背在身后,开口道:“我倒也不是心里藏得住事的,嬷嬷,我想娶萧玉。”
屋子烛灯被微风拂动,地上影子摇摇晃晃,一句简简单单的话,如平地惊起一阵轰隆隆巨雷,惊得守在门口的丫鬟都纷纷抬起了头,下意识去看的却是随宁这个表妹的脸色。
门外偶有虫鸣_[,然后就不动了。
就算是一直照顾他们的贵嬷嬷都惊了惊,想起随宁这一段时间都心绪不宁,比往年还要严重,连忙转头先去看了随宁,问她怎么样。
随宁好像有些没反应过来,她呼吸好像有些快速,呆愣的错愕在贵嬷嬷连叫她好几声后才从脸上褪去。
可她仍旧有些迟钝,似乎不知道该用什么表情来应对这一句话。
直到楚及徽喊了一声随宁,她才慢慢回过神来。
她轻捏着手里帕子,隔了好一会儿,轻声道:“萧小姐倒是个好姑娘。”
周围视线都在她一个人身上,皆想看透她这一刻心里在想的到底是什么。
冷夜凄清,春风送暖,爱慕太子的女子不在少数,随宁也在其中,但凡在东宫主子身边伺候,谁不知道表小姐的受宠。
随宁圆润手指甲泛着白,此时拂来的风,仿佛都已经不是暖风。
贵嬷嬷担忧喊了一声随宁。
随宁笑了笑,祝他们百年好合。
楚及徽挑这时候说这件事,太过随便,贵嬷嬷说同意不好,不同意也不好,最后心一横,只让随宁先回去,她和太子有话说。
昏暗天色笼罩着四周,他们这话一说,便说去了一刻钟。
丫鬟有些担惊受怕,只扶着随宁出了院子,被随宁抓住手腕,说自己留一下。
东宫巍峨,太子很早就明确这是随宁的家。
随宁站在甬道里,看着慢慢走过来的太子,声音有些轻,道:“表哥,我们走一走吧。”
楚及徽脚步顿住,他慢慢抬起手,又放下来,可他最后却还是去摸了她的脑袋。
他开口说:“我待会要再出门一趟,萧家落东西在我这里,我送过去。”
楚及徽离开前,静静说随宁,表哥永远都在,回去好好歇息。
随宁还有话想说,他慢慢离她而去,没有回头。
倘若他再回头看一眼,能看到的,会是平静的随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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