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王府的嬷嬷过来与随宁对着行程,又说王府礼仪,随宁细细听着,只她聪慧,不用多教。
下人送走沉王府的嬷嬷,随宁看她离去,也出了院子一趟。
沉王到底是个王爷,能来东宫不可能全是为随宁,只有皇帝让他来走动,他这种身份才会亲自前来。
他和太子不知道在商议什么,足足待半个时辰后才走,随宁远远站在庭院对侧台阶上,看他走过长廊。
他身边官员似乎发现随宁,跟他说了两句话,沉王便顿住脚步,抬头和随宁对上一眼。
长廊凉亭遮炎日,今天日头烈,随宁撑着青伞亭亭玉立,不知道站了有多久。她着一身月白襦裙,衣袂随微风轻扬起,人被他看到也不惊慌,只是慢慢朝他福身行了礼。
随宁这人被养得好,无论容貌和身段,都挑不出毛病。
官员道:“太子这位表妹是出了名的美人,王爷又是气宇轩昂,倒是相配。”
随宁自幼长在东宫,被太子约束,虽不常有参加大宴面圣的机会,但教她礼仪的教养嬷嬷都在宫里教过公主,比起旁人,不用留下沉王府嬷嬷刻意说习礼教,点两句便已通,有得是时间出来。
沉王视线慢慢收回来,只说一句走吧。
不远处的亭台水榭有流水声潺潺,让人想去一探究竟,可惜这里是东宫,不能久留。
官员们紧随其后,问:“王爷待会还要进宫吗?”
进宫是面圣,沉王淡淡开口道:“陛下下午有事,其余明天再说。”
旁人一时面面相觑,皆噤声,谁都知道皇帝那些事是求神拜佛想要得道成仙。他还未登基时倒没有见这般痴迷,现在是一发不可收拾。
官员不便在东宫说一些话,只一言不发跟在沉王身后离去。
只有沉王在拐出去时朝随宁那里看一眼,看到她还站在原地望他,似乎很高兴见到他。
沉王今天过来和太子谈的是议和之事,启云打了几年仗,去年大败差点伤及朝廷元气,齐老将军年初儿子临危受命被派去前线,被敌军嘲毛都没长齐,结果短短几个月,他倒出乎意料让那群战场老将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但边疆局势危紧,百姓过惯了祥和日子,仗打起来持久,对谁都无益。
太子从前一直主战,今年雪情严重,到处都有受灾情况,百姓生活尚未恢复,他方才松了口。
只不过这位一向高傲自大的太子殿下,今天却为自己表妹折了腰。
他单独留下沉王,沉着声音拱手叫了一声皇叔,说一方水土养一方人,随宁年纪小不曾经历大事,上次远赴殳州回来便一直病痛缠身,她不适合久待在那里,望沉王能赏个恩情,只把她当友人之女对待,不要苛求她,期间她所有开销皆由东宫负责,为此他可以答应沉王一个条件。
这言下之意,便是以后要接随宁回来。
太子处在太子之位,注定要比同龄人早熟,几个有权势的皇子对
他位置虎视眈眈,他却还能若无其事扛下来,所以沉王乃至很多人都看好他。
如他这样重感情,皇宫里少见。
他们单独谈了什么事,没有人会想追问,说到底沉王和太子都不是省油的灯,他们不想说,问再多也得不到答案。
随宁倘若知道他们在谈的是这个,也只会笑一下,以沉王性子,能给的回应大约是一切看随宁自己想法,她不想做的事他不会为难她。
模棱两可的话,是他们这些人最常用的话术。
但随宁这一趟过来,只是想看看沉王脸色。
他看起来和往日一样,至少说明太子没和他起嫌隙。
……
沉王出身于皇家,才貌兼优,没离京前也有不少姑娘暗中心慕,如今光阴渐逝,那些姑娘都已经成婚生子,是别人夫人,但沉王膝下连个孩子都没有。
钦天监推演预言随宁和他命中有一女,他信不信另说,但是涉及子嗣,官员说一句相配的恭维不为过。
至于随宁爱慕太子的事,在上年纪的官员眼里,不值一提。毕竟小女儿家的心思三天两头变一变,谁也不知道最后会变成什么样。
等嫁人,那就收心了。
他们想法便是多数人想法,没人会深究她真想什么。
他们的联姻关系,不需要真感情。
还有两天要走时,随宁去皇宫叩恩太后皇帝,不过她进宫后,这次皇帝没见她,随宁被领着去见太后,又看到太后身边的关素。
慈宁宫一如从前奢华,殿内金碧辉煌,随宁缓缓走上前,行了礼。
她和太后上回结下过梁子,太后被太子报复,宠爱的孙子被柱子砸伤腿,在外视为亲子的侄子也下了大牢,随宁这一来,太后不会让她好过。
可陪随宁而来的还有个贵嬷嬷。
太后坐在上位,有意为难,但贵嬷嬷是牙尖嘴利,她除了被萧玉那个愣头青气过,平时吵架几乎就没输过气势。
太后说一句,贵嬷嬷替随宁回一句,偏偏嬷嬷是东宫太子奶嬷嬷,她态度又端得敬重,又让人找不出哪里能挑剔,太后气得要装病,最后被贵嬷嬷掐着人中救回来,场面混乱。
后来太后那边的人直接把她们请了出去,这一场能被称之为闹剧的拜见才结束。
先皇后从前性情刚毅,身边人亦如此,看得出连太后都不想惹。
随宁走在平整石板地上,搀扶着贵嬷嬷离开,倒是忍俊不禁,道:“贵嬷嬷厉害。”
慈宁宫门外有侍卫,宫女太监也不敢靠近她们,贵嬷嬷叹道:“她只是不敢碰硬茬。”
她们还没说两句话,随宁就突然被身后的宫女叫住。
随宁顿住脚步,回头见关素也被扶着出来。
台阶打扫得干净,关素慢慢走下来,笑道:“上次多有冒犯,我想请随小姐走一走。”
她们上次见是赐婚那天,两人颇有不欢而散之感。
皇家恩宠大于出身,随宁有
太子撑腰,又是未来沉王妃,在太后面前都能不下风,关素叫她出去走走,随便找个理由就拒绝。
但随宁只微微抬眸看着关素,轻拦下要为她回绝关素的贵嬷嬷,应了一声好。
关素这回亲自找上随宁,不会无缘无故。
宫街石灯碧瓦,孤鸟飞过,清寂空荡。
随宁和关素这对建京二姝,一个是王爷未来王妃,一个是正受宠的皇帝妃嫔,皆是天家的人,哪个都不能出岔子,宫人只远远跟在身后。
幽静皇宫热闹起来真热闹,冷清时却也冷清,随宁发丝轻落,她抚着耳垂,听关素先开了口。
“随小姐可还记得十三岁那年,我们在建国寺见过?”
随宁顿了顿,她们见过次数不少,但精准到哪一年却是怪异。
关素笑了笑,似乎在怀念那时的心境:“我十三岁那年,马夫在家中受不平事要报复我们,趁着我跟母亲外出礼佛时对马动手脚,当马受惊直冲悬崖时,我以为自己离死不远。”
随宁望她一眼,知道这件事。
关素轻道:“但太子殿下来了,千钧一发山崖勒马救我们一命,我那时透过窗子看到额头都是汗的他,只觉天神下凡。”
随宁也不插话。
关素看向随宁,道:“可等我后来想要去道谢时,却看见他在心疼地哄受了惊的表妹,我想真可笑,她安全待在那里,要哄什么?”
他表妹指的自然是随宁。
随宁拢着身上披风,歪着头和她对视,问道:“关贵人找我就想说这些?”
关素笑而不答,反问道:“随小姐可知先皇后是怎么去的?”
随宁脚步一顿,还不等她回话,关素便又走近了一步,压着声音道:“先皇后当年在避暑行宫与人私通,怀了孽种被陛下发现,被赐死于行宫之中。”
随宁猛地抬头,关素声音轻,轻得只有她们两个人听得见。
“但其实她那时没死,秘密辗转去随家,几月后难产而亡留下一个孩子。巧的是那天随夫人也生产,原本要对外称生了双胎,可惜产房失火,混乱之中有一个孩子没保住夭折,如今陛下和太子都知情活的是谁,随小姐觉得那个活下来的,又会是谁的孩子?”
随家三代单传,现在只有随宁是嫡系所出,她出生没多久母亲就病逝,随家后来是二房当家,没什么人和她聊以前的事。
但关素的意思是随家亲女这个身份,还不值得让皇帝冷待随宁,太子却宠溺她。
答案也就只能有一个。
随宁不是随家亲生。
随宁突然笑了一下,道:“关贵人年纪轻轻,怎么会有如此恶毒的想法?光陛下容得下那孩子便已经是天方夜谭,我想信你也难。你若是想挑拨离间,最好还是不要用污蔑先皇后的法子,否则这话要传出去,明儿乱葬岗也不知道会不会多出什么,我是不想搭上自己,就先告退。”
她转身要离去,关素开口道:“若那个男人是沉王呢?”
随宁倏地回了头,眼里情绪淡漠。
关素道:“随小姐出生那年,沉王才被封王离京远去殳州,在此之前他都在建京。有些事陛下不知道,但关家还是有些门路。()”
关素以为随宁会慌张,会错愕。
但随宁只是静静站着。
她容貌娇美,体态婀娜,称得上一句风华绝代,太子不让她沾染尘世,所以她说起残酷的话语,也藏不住语气里的温和。
关贵人与其妒忌表哥宠我,倒不如想想为什么表哥从始至终都不曾看你一眼。()”
……
从皇宫回来,一天的麻烦结束,随宁浑身疲惫,才开始有时间理思绪。
沉王那种人不亲近女色,若关素说旁人和先皇后有染,随宁都会半信半疑,但说的是沉王,那便是假的。
他还不至于蠢到碰兄长的女人。
临近随宁出嫁,关素却来和随宁说这些事,除了想告诉随宁太子宠爱她只不过是将她当亲妹妹,另外的目的,便是让她和沉王之间产生嫌隙。
如果随宁对自己的身份、对先皇后和沉王起了疑,嫁进沉王府这一件事,就足以折磨她。
关素挑现在找随宁,又是背后有谁在撑腰?
随宁回了房,一如往常,仿佛皇宫里什么没发生。其他人还在为她收拾清点东西,拿着账簿对,也没人注意到她神色。
只不过傍晚嬷嬷为她端来药汤时,就看到她独自倚坐在雕花窗前,托着脑袋安静看余阳落下院子,手里摩挲着一块很久以前太子给她的令牌,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她乌黑长发如瀑垂在身后,盖着不堪一握的纤细腰身,年轻柔嫩,女子看了都会觉心里生怜,就算配给年纪相仿的普通人,也远比嫁清心寡欲的沉王好。
嬷嬷走上前,把药放案几上,道:“姑娘,刚刚遇到太子殿下那里来人,说太子殿下后日要亲自送姑娘一程。”
随宁拒了太子假死金蝉脱壳的办法后,便没再问过他日后的打算做什么。
她微转着头,问:“萧玉那边有消息吗?”
嬷嬷犹豫说:“我托了人打听,萧家至少要留到六月才离京,没有上头下令,牢里的人不敢随意更改时间。太子殿下的人正盯着萧玉,不知是怕她出事还是其他,据说她最近身子不太好。”
随宁落水,说自己一只耳朵听不见,对外原因被说成意外,但亲近伺候的,都知道和萧玉太子脱不了干系。她脾性好,可太子殿下私下所行之事,也有些伤人。
随宁手指慢慢按住掌中令牌,这是她当初赈灾时动用自己嫁妆被他发现,他疼她给的,让她调东宫库房里的东西——她还有上一世的记忆,知道他的贴身玉佩不该赌气给她,也没奢望。
嬷嬷不知道她在想什么,问:“姑娘可有什么想法?”
日头渐沉,一天过去,随宁在建京的日子便又少一天。她目光望向落日余阳,开口却是问:“我永远是随家女儿,嬷嬷说是吗?”
嬷嬷
()
一愣,道:“自然是。”
随宁慢慢闭上眸,不再深思关素的话。
她不想动萧玉性命,如今来看,却只有这一条路。
若太子因为她恶毒杀萧玉而恨她,那便由他恨吧。
……
随宁的婚事赐得仓促,她留下的时间也紧,若她还在随家,恐怕随家二房早就草草准备了事,但太子重视随宁,除了上值的侍卫,她这边几乎没几个空手。
皇帝许是不想太子在随宁婚事上插手太多,这几日给他身上加了许多巡查的事,让他深夜才回得来。
但楚及徽早晨天还没亮时来看了一眼随宁,随宁那时都还没起,睡眼朦胧撑坐着,都看不出平时的聪明劲。
屋子里残留药香,混着属于她的味道,他双手相交倚靠在她床边,笑道:“你歇着吧,我跟父皇求了五六天,他才松口让我抽出今天下午和明天休息,能送你多远我便送多远。”
“你别忘了多带侍卫,我怕你遇到刺杀。”
他伸手去捏她的脸蛋,道:“好。”
但时间早,随宁实在困,困得只下意识握着他的手,又躺回床上,不想让他走一样。
被褥上绣着精致兰花,娇娇绽放,如她本人,但锦被因为她刚刚起身的动作微掀开,现在只盖到她平坦小腹。杏白丝绸里衣柔顺,光滑轻薄,在白天会极显她莹白肌肤,惹人浮想。
楚及徽视线转开,给她轻拉着被子盖住胸口。
她的手腕细,像沉王那种男人,一手便能禁锢住她,可她会受不住。楚及徽现在连她身体里的毒是否清了都不敢完全确认,更不敢让她离开那么远。
他必须要尽早接她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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