窒息如潮水淹没了扶澜。
她的眼前发花,大块大块青黑的斑点盖在视界中。
她听见剑气破空的声音。
随后炽亮的银光迸射开来,她被刺得闭起了眼。
覆在脖颈上的气力一松。
扶澜终于喘了口气。
黎朔不知看见了什么,嘶哑的嗓音在她身后恨恨道:“可恶……”
他又冷笑一声,紧接着念出复杂的诀,妖魔窟以天崩地裂之势迅速倒塌,碎石雨点般的溅落,下面发出阵阵惊呼。
而扶澜,感受到了两股巨大的力量同时撕扯她,一个往前,一个往后。
可惜她的眼前是白晃晃的一片,什么也瞧不见。
黎朔嗤笑:“你看不见,我来告诉你,他为了给他的师尊解杀阵拖延时间,用了凝剑术,这些光都是他术法所带,有如剑气,可以伤人。”
“也就是说,救你只是顺便。”
扶澜其实早就能想到这些的,她本来也没觉得凌安会来救她,毕竟妙璇是他的师尊,数年教导,倘若凌安不救,便是大逆不道。
命簿上载,凌安少时流落,及遇妙璇,方度险衅,而后师从妙璇。
至今九载矣。
而她又算什么呢?
在此术法之内,黎朔被束缚行动,只能念诀扯住扶澜。
落在扶澜身上的剑气倒是片刻也没有散去。
“轰!”妖魔窟几近坍塌,先前已经被凌安炸裂过一次,现下根本支撑不起黎朔自毁的口诀,碎石霎时瀑布般流泻下来。
而就在一块三人高的巨石即将砸到杀阵时,妙璇和凌安恰巧毁掉了杀阵,那巨石便径直冲着妙璇砸来!
方在杀阵中消耗了无比的气力,妙璇反应慢了几息,而凌安瞳孔一缩,分出几缕剑气击碎了巨石。
随后又撑开结界,碎石碰上去宛若珍珠一颗颗飞溅开,噼里啪啦作响。
可这少了这几缕剑气,对于黎朔而言,便是少了泰山之重,他挣脱开束缚,不忘在扶澜耳边幸灾乐祸道:“你看,他又没有要救你的意思。”
扶澜咬着唇,语气生硬:“与你无关。”
“倒是个倔美人。”黎朔用根长鞭卷住扶澜的腰,“可惜我最爱看美人痛苦了。”
说罢将鞭子一甩。
疾速的下降让扶澜阵阵眩晕,心跳骤得加快,整个人身子虚浮发软,宛若悬在了棉花里。
风在耳边尖锐地惨叫。
她在空中旋转,在散乱的发丝的缝隙之中,望见上空逐渐合上的两侧石壁,在石壁形成的宽缝之上,有两片白色衣角在空中如莲花飘扬。
一片是凌安的。
另一片,想必是妙璇尊者的吧。
扶澜合上眼,在黑暗吞没她的最后一瞬间,她的余光隐约瞧见一缕银光。
只不过很快被遽然合上的石壁淹没。
……
黎朔人已消失,声音却回荡在洞窟之中,“凌安,我们日后还会再见的。”
凌安用如刀般凌厉的目光剜了黎朔消失的方向一眼,便骤地握剑往地上刺去,浩瀚如海的灵力喷薄而出,以剑为中心,地上纤细的银光像是蛛丝根根分明,一寸寸铺展。
妙璇知道凌安在做什么。
他在找那个灵力低微的副峰弟子。
方才凌安分出了一缕灵力给那些被抓来的凡人女子落了结界,她们都没有大碍,只是受了惊吓。
妖魔窟启动了自毁的阵法,这里很快就要坍塌,妙璇带着女子们往外。
回头看凌安紧抿着唇,握剑单膝跪地一动不动。
妙璇便道:“凌安,再不走,此处便要坍塌!那石壁足有千钧重,普通凡人进入其中非死不可!”
回应她的,却是一道如伞撑开的结界。
凌安不能容忍自己犯下如此过错,他必须保全所有人。
不是因为她是扶澜,而是因为她只是她,是一个人。
倘若换做旁人,他依旧会如此。
妙璇转头就走。
刚要穿过深潭,在外接应的修士纷纷迎了上来,问过了妙璇得知她并无大碍后,方带着女子们往外逃。
狄玉瑟疾步上前,一把拉过狄娇娇,上下打量了她一番,除了擦破些皮,并无什么大碍。
狄娇娇带着哭腔:“你还好意思来!”
“哦。”狄玉瑟淡淡应了一声,很是干脆地放开她,而后又在女子之中扫了眼,狐疑地问妙璇:“扶澜呢?”
妙璇因她的不尊敬微微蹙眉,“你的朋友落入了合上的石壁之中,想来凶险,凌安在里面寻她。”
远远的便能望见洞窟石缝之中透出的如月华般的银光。
狄玉瑟一咬牙,在狄娇娇的叫喊声中提着刀、逆着众人,如一柄向前刺的匕首,往正在坍塌的妖魔窟中飞去。
……
凌安找了很久,可惜石壁太深且由魔族特殊的石料锻造形成,他感应不到任何灵力的波动。
倘若她死了……
凌安想到那个青竹之间鬼鬼祟祟的小小的身影,想到只在他指节上栖息的灵蝶,想到她柔软温热的耳垂……
他捏剑的手忽然一紧。
又缓缓松开。
眼中有些血丝,眸底却仍旧如往常般凉薄。
若是她死了,他也要将她的尸体找到。
就像先前对狄家夫妻的承诺,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没有什么不同。
月上柳梢,日出东山,辰宿列张,一晃便过了三日。
三日之内,修士们安顿好了被抓走的少女,妙璇养好了伤。
已经料理好安乐城中妖魔之事,妙璇便命弟子们回春望山。
“可是尊者,凌安师兄还在妖魔窟中,未曾出来。”
“还有扶澜师妹下落不知,我们真要这么回去了吗?”
妙璇面上瞧不出一丝波澜,静谧神圣得宛若一尊雕像,“凌安不会有事,找不到扶澜自会回春望山。你们无需担心,回山便可。”
弟子们见尊者对凌安的态度是一贯的冷淡,心里有些唏嘘,要说凌安师兄,其实很是尊敬妙璇尊者的。
至于扶澜小师妹,弟子们多多少少都和她有过几面之缘,毕竟她是难得的医修。
扶澜灵力低微,众人心下都明白,这样一来,在妖魔窟中,恐怕难有生还的可能了。
不,是必死无疑。
三日了,一点踪迹都无,怎么可能活着?就算是医修,在断绝了草药的情况下,也活不下去。
扶澜死了。
弟子们心中哀怅,一边往春望山的方向走。
“要我说,这扶澜小师妹,真是倒霉,唉……”
“万一她活着呢?凌安师兄在那里诶!”
“怎么活?将你关在两扇合上的石壁中间,你怎么活?怕不是要被碾成肉泥!”
众人一边对“死去”的扶澜扼腕惋惜,一边在街市上买着些稀奇古怪的小玩意,有拿牛头马面糖画啃的,有买装着星萤虫的琉璃瓶的。
那几面之缘的人的逝去,对人们造成的影响似乎只是一时的。
这世间没有谁会为一个非亲非故的人掏心掏肺。
更何况,是见多了死人的修士。
正当众人几乎要将扶澜这事抛之脑后了,头顶上投下巨大的阴影。
抬头看,一只火红的鸟儿在空中飞,其上隐约站着两个人,有目力好的,凝神看了会,不可置信地喊叫道:“是扶澜师妹和狄师姐!”
“扶澜师妹还活着!”
扶澜的确还活着。她站在赤鷩鸟的脊背上,风带起裙摆和青丝,杏色的衣裙沾满了尘污,宛若一朵开在淤泥中的倔强的花儿。
石壁合上的时候,她落入了一个空隙,连通牢房,她往牢房中躲避掉落的碎石,一路上身上划了许多口子。
经过关押妖兽的牢房时,陡然心生一计。
若是利用妖兽,带着她逃出去呢?
她会医术,会和妖兽相处,用几根仅有的银针治好了赤鷩鸟的伤,赤鷩鸟便带着她刨了石壁通向外面的通道。
她咬牙支撑了三天。
终于窥见了天光。
扶澜眼泪溢出来的一刹那,身侧的几块石头被刀穿透炸裂开。
狄玉瑟眼中爆发出欣喜,而后勾唇笑道:“真巧,我刚往这里找你,你就出来了。”
扶澜想到什么似的,眼睛闪过期待的光芒,又很快自发地黯淡下去。
凌安他一定不会守在这里找她的。
狄玉瑟将这一切看在眼里,不动声色,挡住她可能望见凌安的剑气的方向,“走,我们回春望山。”
二人在一众弟子的错愕、感叹之中,竟然最先回到了山中。
回屋后,扶澜掏了掏自己的袖子,空空如也,心下一慌。
又来来回回翻找了三遍。
那凌安送的耳坠弄丢了。
窗边木坛中的海棠花没了她术法的滋养,已经在水中腐烂。
扶澜心中涩然。
与此同时,凌安终于感应到了深埋地底的昆山玉的灵力,长剑陡然贯穿石层,剑气带上来的,只有一方沾满灰尘和斑驳血迹的帕子,帕子严严实实地打了捆,宝贝似的包着昆山玉。
尸骨无存。
凌安深吸一口气,闭了闭眼,攥紧了帕子。
结界轰的一声如泡沫爆开,他飞出去再睁开眼时,眼底盖着鸦青,眼中血丝缭绕,几缕碎发垂在额角,似是疲惫不堪。
落回春望山的时候,他的步子有些不稳,白靴歪了歪方立直。
一只漂亮的灵蝶在青竹之间飞舞。
灵蝶由人养,是忠心的灵物,人死,则蝶不可能活。
凌安眼眸骤地一亮,呼吸也变得急促,他掐了瞬行术来到副峰。
可惜他从未来过这里,不知道扶澜的住处。
在几个弟子的指引下,他耽误了不少时间,来到扶澜的住处前时,门窗紧闭,他疾步过去,一把推开大门。
雪肌莹白,丘峦起伏,曼妙有致,光景旖旎。
地上有刚换下的散落的衣裳。
凌安眼睫陡然一颤。
内里人一声惊呼,慌乱地拉过床褥遮住自己只着了薄薄的里衣的身体。
可即便如此,也还是能望见被褥之下隐约起伏的轮廓。
本来情、色对凌安来说都是不值得一提的毫无用处的东西,他对此不屑,也绝对不会对任何女人的胴体多看一眼。
曾经有弟子往风月之地寻欢作乐、沉溺声色,是凌安将其带回惩戒,用了藤条鞭的刑罚,直打得那弟子足足在榻上趴了七日。
可眼下凌安莫名挪不开眼,好看的凤眸甚至有眯起之势。
空气寂静了瞬。
扶澜透过被褥的缝隙怯怯往外望,惊慌的神色变得诧异,“……凌安师兄?”
她一声唤,那人反应过来,快速提步出去,随后大门砰的一声重新合上。
空气中落下细小的灰尘。
良久,扶澜都未缓过神。
隔着门扉,传来沉闷的声音,“失礼。你的耳坠在我这里,我在此侯着你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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