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安查的魔族之事断了线索,便先行返回了春望山。
扶澜和凌安一同走在春望山的台阶上。
重重台阶,无边落木,青天红叶,一眼望不到尽头。
扶澜无比庆幸这台阶是如此长。
旁边传来清冷的嗓音:“阿澜这段时日过得如何?”
似是不经意提起,也似只是在长长的路途中排解寂寞的消遣。
扶澜道:“我过得很好。”
那人“哦”了一声后便陷入沉默,扶澜感觉到他的气息冷了下来。
她过得好,他为何不悦?
他宽大的袖袍不时在秋风之中掠过她的手臂。
扶澜小心道:“其实也并非特别好。”
凌安眉梢一挑,语气带了几分漫不经心,“哪里不好?”
她自然是不会将被纪宁儿抽了一顿这事儿告诉他,便道:“秋日到了,药圃里的草药枯萎了不少。”
他对这不感兴趣,眼眸黯淡下来,淡淡应了声,便沉默着。
枯叶在脚下发出沙沙声。
扶澜觉得这叶子若是少一些就好了,他们之间太过安静,倒显得踩这落叶的声音尤其突兀。
还是凌安先打破沉默:“这段时日,阿澜可有想什么人?”
想什么人?扶澜倒是想他,脸霎时红了,但这怎么说得出口?
便道:“我除了打理药圃,医治弟子之外,就没有别的事务了,也不曾想什么人。”
“那阿澜为何在山下接我?”他停了步子,就站在台阶上,瞧着她。
秋风更强了些,吹得他衣袖鼓起,却不显臃肿,腰带勾勒出劲瘦的线条,蕴藉风流。
扶澜一颗心跳得快,她红着脸支吾了半晌,想不到一个合适的借口。
凌安一声蛊惑人心的低笑,却没继续说话,静静地等着她,看着她仓皇的模样,眸底变得饶有兴味。
“阿澜只是担心我带伤回来,所以才下山的,对吗?”
已经红透了脸的扶澜如蒙大赦,“……正是如此。”
凌安颔首,而后继续往前走,他双腿修长,步子迈得大,走得飞快,扶澜不得不小跑跟上他,气喘吁吁道:“师兄等等我。”
凌安背对她道:“现在你瞧见我安然无恙,便完成了你的心愿了,又何必再跟着我。”
扶澜发缝间湿润,秋日的风吹在身上有些凉,她敏锐地感觉到,凌安是生气了。
一时半会立在台阶上,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
“师兄,我并非只是为了看你有无受伤。我其实……”他站得远,要是说出来,需得用不小的声音,扶澜后半截话便生生咽了下去。
哪知凌安竟然朝她走下来。
站得离她极近。
“我就在这里,你说。”
“我是想念师兄的。”
扶澜说完脸红不已,额上滚落因方才跑动的细小汗珠。
凌安眼眸微暗,凤眸弯起,“我也很想念阿澜。”
扶澜望着他近在迟尺的容颜,方才在山下那心脏细密的疼痛,全都抛之脑后了,“师兄回来就好。”
两人一同走过了台阶,回到了青竹居和听雨居。
凌安简单收拾了东西,便来到听雨居找扶澜。
尚未进门,就闻见一股浓烈的药味。
“这是为谁熬的药?”凌安进了屋问。
扶澜袖下的手不自在的捏起,倘若说实话,他定要不悦的,况且她已经写过信了,他不追究,想必也是相信她的医术。
便道:“安乐城里的百姓。”
凌安本来也只是随口一问,并不多说,只道:“你可知这世上有没有什么灵药,可以让人易容数月,样貌体型都完全一样,或者彻底洗去一个人的记忆?”
“前者和后者皆有。不过都很难寻到。易容样貌,可以用草药研制面皮,易容体型,则需要用术法或者缩骨的功法。至于洗去记忆,其实是有违天道之举,只有极其罕见的神草才可以做到。”
凌安点头,若有所思。
扶澜知他是在查魔族之事,怕打扰了他,便倒了茶,刚要递过去,却被凌安握住了手腕。
他喉结滚动,就着她的手饮下茶。
方放开她。
放开她的时候,扶澜的指骨有一点湿濡,当是他的唇触到了。
他笑道:“味道不错。”
扶澜缩回手,捏着的茶盏在手里滚烫似的,放在桌上,没立稳,哐哐转了几圈。
“师兄喜欢的话,我再给师兄沏。”
“不必了。”他站起身要走,“我还有事,你且熬你的药。”
扶澜送他出屋外,瞧着他修长挺拔的背影,抬起手,那一点湿濡已经干了。
……
凌安到了妙璇的素月阁的台阶下边,并不上去,只将自己在山下查到的信息写在纸上,由弟子传上去,之后往回走。
几月之前,修士们联络到了宋十二的爹娘。
据他们所言,在这一年初春日,宋十二回到了家中探望,一家人本欢欢喜喜,哪知没多久宋十二就离开了他们,留了信,说是有个故人来寻。
宋十二这一走便是足足一月,杳无音信。宋父和宋母等得心焦,等啊等,直到再次收到宋十二从春望山寄来的信才放心下来。
可又过不多久,便听闻了宋十二早就被魔族之人杀死替代的消息。
宋母当即两眼发黑,陡生心病,缠绵病榻。
凌安和其他几个弟子去宋十二的家中找线索,未果,又用了搜灵术,数月前的灵力痕迹,已经十分微弱,又未果,只好回到了春望山。
凌安走着走着,经过了晏曦所在的望雪阁。
望雪阁传出淡淡的药味。
步子一顿。
几刻前,他闻见过这药味。
眼眸渐渐覆上一层阴翳。
她为何骗他?一个笨拙地连谎都不会撒、被他逼得脸红的人,就为了那个人撒谎?
手腕上魔息留下的伤隐隐作痛,幻术只能隐去形,不能隐去疼。
凌安回了青竹居,门窗禁闭,不再见她。
他这回的冷落比从前都久,从秋日一直到了冬日,岁暮天寒,屋子里都烧起碳火来,隔了一夜再推开窗子,已经是天地缟素,玉树琼枝。
扶澜望着窗外落了一夜方停的雪。
凉风灌进来,和着冰碴,刮在脸上生疼。
脚边燃着碳火,火焰忽明忽暗、忽远忽近,像是那人对她的情愫,捉摸不定、阴晴难测。
为了让晏曦的魔气被完好压制,扶澜需要每过一段时间便熬汤药,让通传弟子送过去。
通传弟子会带着散发出浓烈药味的木盒子,经过窗户禁闭的青竹居。
这年冬日尤其凛冽。
仿佛从秋日便开始持续。
……
日子过得很快,转眼就到了上元节了。
上元佳节,春望山的弟子都有休假,因而这段时日,春望山中空空,弟子们或回乡探望故亲,或下山游玩。
狄玉瑟不想回狄府,好好的日子,她才不愿意受气,便拉着也无家可归的扶澜去山下游玩。
安乐城灯火满城,夜如白昼,灯笼珍珠似的穿在一起,街道上车水马龙,人群熙攘,扶澜需得和狄玉瑟走得近,才不容易丢失了彼此。
前面有卖糖葫芦的,扶澜喜欢这些酸甜的东西,两文钱买了一大串,拿着手里啃,嘴角沾满了莹黄的糖渣,狄玉瑟取笑她是花脸的兔,扶澜也不在意。
反正上半张脸戴着面具呢,谁也认不得谁。
明月桥有奇景,许多人驻足,人群也就移动得缓慢,狄玉瑟要拉着扶澜上桥看看,扶澜却怔住了。
她不知望见了什么,道:“人如此多,定是拥挤,我们还是别去了。”
说罢便往反方向走,狄玉瑟想了想,她说的也对,便与她同行。
她怕再见到凌安,她满心欢喜,却只换来冷冷的一眼。
是以,她还是不要自取其辱的好。
扶澜转身的一刹那,明月桥上的人群中投来一道清亮的视线。
扶澜和狄玉瑟找了家不打烊卖元宵的铺子坐下来。
这间铺子地道,元宵也是皮薄馅多,内里人尚不多,伙计端来两碗热气腾腾的元宵,扶澜用勺子舀起浑圆的一团,靠近嘴边吹着,候它凉下来。
刚坐下来没多久,外面走进一戴着银狐狸面具的男子,下半张脸轮廓完美,只这半张脸,便吸引来许多女子的视线。
而扶澜只一眼,便低下头,盯着碗里白花花圆滚滚的元宵。
她的喜欢,如此反复,如此诡异,既希望他来,又希望他不来。
余光中出现了黑底云纹锦靴,一步一步,竟然是朝着她走过来了。
扶澜没拿稳勺子,木勺子和木碗磕在一起,发出沉闷的一响。
那人步子一顿,又停下来,停在她和狄玉瑟旁边的一桌,坐了下来。
扶澜松了口气。
铺子的伙计上来热切招呼,凌安也要了碗元宵吃。
扶澜抬起眼,偷偷瞥过去,他很自在,坐得端正,不似她。
也没有要和她打招呼寒暄的意思。
扶澜慢吞吞地吃着元宵。
外面进入的客人越来越多了,凌安坐在那里,自有一种疏远之感,太过鹤立鸡群的人儿,人们都不愿意靠近,因此,他的身边尚且是空着的。
而狄玉瑟,脚边斜着刀,一看也不好惹,因此他们两桌都是空着的,四方的桌子,总共八个位置,空了五个。
伙计没办法,只好问凌安:“这位客官,可否和另外两位客人同坐一张桌子,小店今夜实在没有多余的位置了……”
扶澜手一抖,半截元宵落入碗中,溢出浓稠的黑芝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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