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1 ☪ 逃亡十二时辰(七)
◎丑时◎
至年初二, 家里唯一的一只羊下崽了。
这件事让钟臻宽心许多。他的后院地方不大,养鸡养猪已经占了不少位置,所以年前他就把几只种羊都卖了, 只留下这只肚子里有崽的羊妈妈。
如今羊妈妈成功结崽, 诞下四只小羊羔,各个都结实有劲儿, 可爱得紧。
到年底又有羊卖了, 就又是一笔收入了。
小羊羔身上混合着奶味儿和膻味儿, 小傻子最是爱干净的,却很欢喜地抱着它们,鞍前马后地伺候着。
钟臻看来觉得很有意思,这小傻子还有副慈悲心肠。
后来小傻子再也没闹着去吃羊汤,哪怕年初一, 钟臻提议带他去都不答应。
一是嫌羊汤太贵,浪费钱;二也是跟家里的几只羊有了感情, 怕让他大快朵颐的羊肉来自他悉心照顾的羊。
尤其现在有小羊羔了, 它们就被小傻子放在心尖尖上。有时夜半醒来,小傻子鼓捣着,非要出去看羊。
钟臻把他扣在床榻上,按着他结实的胸口,“丢不了, 放心吧。”
“万一它们害怕了怎么办?”
钟臻打呵欠,“怕什么, 它们的阿娘就在身边, 有什么好怕的?”
小傻子也有点困了, 搂着他继续睡, “那行吧。”
小傻子这孩子品行还算端正有礼, 就是睡梦中会失去分寸。钟臻不止一次被他箍着腰,在快要断气时惊醒。
推也推不动,狗皮膏药一样,好不容易扯下去了,手还藕断丝连地挂在他肚子上,从他皱起的里衣下摆往上探,非要摸到了他的皮肉才肯罢休。
他计较不得,那毕竟是个孩子。
最后只能默默忍受。
一来二去,也就习惯了。
这些日子以来,小傻子比初见时还要结实,有力的臂膀像缠在钟臻身上的两根粗藤,胸膛是粗壮的树干,发梢时不时搔过他的脖颈与脸颊,惹得他痒。
皮痒,心也痒。
钟臻到底是个血气方刚的男子,单身多年,空有一身使不完的牛劲儿……倒是最后也都发泄在了牛的身上,变成劈筋断骨、呛呛作响的屠刀。
可到底是和一个成年身型的男子同床共枕了那么久,要说毫无反应也不可能。
可小傻子太澄澈了,即便不拿他当爹,也只拿他当哥。他的这套行径也挑不出什么错处,无非是亲密了些。
见小傻子重新熟睡,厚重的鼻息吹拂他的耳廓,僵了他半边身体,钟臻把他的手从自己衣摆里拿出来,搭回他自己身上,低声哄着:“祖宗诶,可别勾我了。”
“呐呐。”小傻子有求必应,神志不清地答;转头就言而无信,又扑到他的身上,沉甸甸的,要他抱着睡。
小傻子睡前要脱个精光,此刻那根光溜溜的东西就戳在钟臻腿侧。
一夜之间,钟臻请过了所有的神明,过路的不过路的,认识的不认识的,只求一个理智沉稳,明哲保身.
这样的次数多了,白天就再也无法和小傻子心平气和地相处了。
所幸小傻子现在一门心思全部扑在那几只小羊羔上,白天钟臻去村里出摊,他就背着草筐,穿过院后的土地,去山上给羊羔割草吃。
这么做的时候,进宝总是陪着他;四条小腿撒欢儿地跟在少年的身后跑,洋洋得意,沐浴新春的阳光。
初春气候多变,时晴时雨的,不过雨势总体不大。
这天从清早就开始下雨,吃了午饭,钟臻出摊,小傻子抱着狗,歪在床上睡了个午觉。
不知过去多久,他被窗台滂沱的雨声吵醒,第一反应就是去看看小羊羔。
费力推开门,雨水从天空倒灌而下,天地间都是白茫茫一片。
小傻子撑着伞,艰难地挪到羊圈旁,除了躲在雨棚下的大羊,剩下四只小羊怎么都找不到了。
“咩——咩——”小傻子急切地唤着。
换作是平常,他这么唤上两声,那几只小羊准保蹦蹦跳跳的跑过来——
小羊羔什么都不懂,不似大羊胆怯,跟小傻子尤其亲近。
可如今,耳边只有愈渐馈耳的雨声。
什么都看不到,他顺着靠墙的木头围栏逐个摸过去,发现了一根已经被雨水泡烂的木头。
烂了的木头塌到一边,造成了一个缺口,大羊钻不出来,小羊或者跟他体型相当的黄鼠狼倒是能轻松钻过。
小傻子心头一沉,小羊羔若是走丢了还好说,要是真被野狼或是黄鼠狼叼走了,就再也找不回来了。
四只小羊,阿兄看了开心了许久,如果能顺利把他们养大,一定能卖好多好多银子。
小傻子心慌意乱,顾不得多想,回房披蓑戴笠,穿过田地,往后山走去。
篱笆门扇了扇,进宝踉跄着四只脚,非要跟上.
另一头,钟臻见雨下大了便准备收摊。
忽得来了几个在后山做活的人来到他的棚子里躲雨。
“有猪肉吗,猪耳朵,今天这个天儿,最适合吃肉喝酒。”
“当然有!”钟臻从筐里取出肉,放到案板上,举重若轻地落刀。
买肉的人擦了擦落在下巴上的雨滴,“小老板,做完这单儿就快回家吧,今晚说不定要闹水涝。”
“诶,你家是不是离后山近啊,要小心涝灾哦。”
钟臻露出牙齿,爽朗一笑:“无妨,我家在山坡缓和的地方,就算走水也闹不到我那里。”
“要不说您会选地儿呢!”那人笑着,复而感叹,“不过这天气还留在山上的人可要遭罪咯,水祸可是要要人命的。”
钟臻神色一沉,骤然想到家里的小傻子。
平日里他都是下午上山割草,可这雨也是下午下大的。
发现形势不妙,他肯定会回家的吧?钟臻担忧着。
那人接过肉,将钱丢在一边的小罐子里,“快回家吧!”
“好好,”钟臻早就归心似箭,最后几下剁得力气之大,案板都要裂开了。
他收起围裙,背着竹篓,伞都来不及打,孤零零顶着箬笠往回走。
回家后发现,羊圈缺了的一块已经用布条缠紧。可小羊羔不在,进宝不在。
他提心吊胆地挂念着的小傻子也不见踪影。
轰隆隆——冬雷再次炸响。
钟臻没有犹豫,顶着雨水,往后山走去.
忽然降临的冬雷让小傻子视线清明,终于在半山腰的树丛下面找到了受惊发抖的小羊羔。
一二三四,一共四只,一只不少!
小傻子悬着的心终于放了下来,麻利地捡起其中三只放进身后的背篓里,最后一只被他抱着藏在蓑衣下。
功成身退。
回程的路面已经变得泥泞,雨水不断冲刷而下,淹没了平日里上山的走道,哪怕几尺之内也难辨西东。
正困惑着,小傻子恍然回身,视线错乱地向四面八方摆动——进宝不见了!
更令他心焦的是,他连进宝是什么时候不见的都想不起来。
“进宝!进宝!”小傻子大声地喊,“进宝!我找不到回家的路了,你快出来!”
除了雨,周遭什么都没有。
从山坡滚下来的泥水逐渐没过他的脚背,他终于想起自己是怎么来到这里的了。
原来,他并不是钟臻的妻子;他属于红墙之内,金瓦以下,那片惨兮兮的土地。
那日是祭天仪式,由当朝皇帝亲自出面祈福,祈祷来年国泰民安。
他是陪同皇兄出宫祭天的亲王之一。
那天他身上的衣服制式复杂,光是外袍就披了四层;再加上药效逐渐显现,使得他精神混沌,思绪颠倒。
即便如此,出发点他还是将提前准备好的银子塞进了里衣的束带里,他夹在拥拥攘攘的达官与皇亲间,趁着周围人头攒头,快速闪进一条小巷。
夫子曾留给他了一块地图,他夜夜在心里描摹,早就将整个长安的各个街巷网络记在心里。
待皇兄发现大概还有半个时辰,他要在这个时间里快速为自己找到一个安全的地方。
最好清静些,付清为期一年的租金,他可以随意在里面做个痴儿傻瓜,都不会有人发现。
怎知,他还是低估了体内毒药的威力。
按照他上次发病的时间计算,他的确还有半个时辰;可距离上次发病已经过去三年,期间他再次服用这类毒药,亦或是解药,毒素在他的身体里堆积,使得发病间隙大大缩短,症状更加严重。
他头眼昏花,晕倒到一户人家前。
合上双眼时,长安下了那年的第一场雪。
此后的记忆也像是雪花,成了一个个片段,彼此之间没有连接。
他记得少女的哭声,记得有人抬着他的胳膊,将他拖到了山间。
为了逃避追捕,隐藏身份,他早就将那些笨重的外衣脱掉了,身上只穿着单薄的里衣。
里衣被糟蹋得不成样子,沾染了泥土,血污,他的神志涣散,分不清自己到底在哪里,只看到许多穿着大红大绿的姨娘在他身边来回走着。
后来吹锣打鼓地来了一支送亲的队伍,姨娘们将它拦下,随后给他换上了大红色的袍子,塞进了轿子里。
轿夫的脚程很快,全程无言无语,他便在这诡异的静默与灼目的红色之间彻底失去记忆,意识里出现了一个笑声清脆的三岁的稚童,他呜嗷叫嚷着,逐渐占据了他的身体……
轰隆——冬雷劈落,惊醒了半梦半醒,神魂颠倒的小傻子。
他揉了揉眼睛,眼前竟然是一座庙宇,透过半阖着的门,他看到院里正殿的牌匾上写着——龙王庙。
龙王庙?
上下山的路他走了这么多次,怎么从来没有注意到这间寺庙?
难道说,他彻底迷失方向了?
可他明明站在原地呼唤进宝,没有乱走啊……
汪汪!
清脆的狗吠声从院里传来,小傻子一激灵,推门进院。
“进宝!”他低声呼唤着, “进宝,阿爹来了!”
“是施主捡到了小僧的狗吗?”从正殿内传来声音,清清丽丽,更似一场春雨。
小傻子来到檐下,将羊全部装到竹篓里,脱掉淌水的蓑笠,“是我。可我不知道它是你的狗。”
“无妨,”殿里之后一个身材清瘦的小和尚,怀里抱着进宝,“它不属于我们任何人,所以无所谓你的我的。”
小傻子作了个揖,走进殿内,来到小和尚面前。
他们的身侧就是龙王像,八爪真龙,是名副其实的龙王。
“谢谢你照顾它,”小和尚生了一副菩萨像,慈眉善目的,掂了掂怀里的小狗,“他吃胖了许多,想必是在这庙里也吃不上什么油水,出去玩上一遭,反而开怀了。”
小傻子难为情地揉了揉后脑,“我们也只是给了他一些剩饭,没有多精致的。”
“那也足够他吃胖了呀,”小和尚笑眯眯地,又抱了抱小狗,“这狗既然已经跟施主结缘,就由施主继续养吧。”
小傻子吃惊地问:“真的可以吗?”
“嗯,”小和尚神色一顿, “请施主稍等我片刻,小僧有些事要处理。”
小傻子摊出一只手,“您请。”
进宝重新回到了他的怀里,又恢复往日生龙活虎的样貌,不停用头拱着他的胸口,似乎在跟他撒娇。
“你呀!”小傻子揉了揉小狗肥硕的小肚子,“差点就找不到你了,以后不许乱跑!”
“嗷!”进宝欢快地应着。
不久,小和尚走出来,说要送他一只因缘果作为谢礼。
“这怎么好意思?”小傻子这么说着,却仍伸出手,“我真是受之有愧啊。”
小和尚笑着,在他手心里留了个东西。
小傻子仔细端详,“种子?”
“您不是说要送我果实吗?”
小和尚笑着回答:“这个是因,果要由你自己来结。”
话锋一转,他又说:“这个也可以是果,”他看向趴在地上的进宝,“它的因缘已经由您亲手种下了。”
他看向小傻子,“万般因缘皆有果报,自然而然。”
小傻子则继续怔愣,“您是什么意思啊?”
“顺其自然,方得真章,”小和尚说,“您已经得到了因缘果,此后的事情,皆有自然决定了。”
这段话云里雾里的,像是说了又仿佛弯弯绕绕不见其宗,小傻子十分费解。
“小深,小深!”他听到庙门之外,阿兄的呼唤。
非也,如今要叫他钟臻了吧?
小傻子回过神,看向正在赏雨的小和尚,“我还有个问题想要请教。”
“您请讲。”
“嗯,如果因缘就是错的,还能结出正确的果报吗?”
“自然而然。”小和尚露出讳莫如深的微笑,“自然,而然。”
究竟是什么意思啊?
小傻子不得其解,又听钟臻的呼声实在是急,背上竹篓,连蓑衣都来不及穿,抱着进宝跑了出去。
“我在这里!”他大喊着。
钟臻顺着声音找到了他,急得直哭,“你去,你去哪儿了?!”
“找羊……”小傻子回过神,遥遥指向来处,“又去那座庙里待了一会儿。”
“庙?”淋着雨,钟臻的眼里只剩下小傻子,“哪里的庙?算了,先回家吧,回家好好暖和一下。”
小傻子乖乖道:“好。对了,给进宝也要吃些热食,今天差点把他弄丢了。”
钟臻怒意未消,“你自己也差点丢了!”
“这不是没有嘛……”小傻子赔着好,“阿兄,你好凶啊,理理我嘛,阿兄兄兄兄——”
钟臻不回应,接过他身后的背篓背好了,胳膊揽着他的肩膀走。
小傻子无措地亲了亲他的脸颊,“阿兄,阿爹,你别生气了!”
“你叫我祖宗都没用!”
小傻子又亲亲他的脸颊,“祖宗……不都是你这么叫我的嘛……”
“你!”钟臻诧异,“你醒着?”
“半梦半醒,半梦半醒。”小傻子傻笑。
“诶,阿兄,你牵着的牛是什么回事啊?”
“哦,这是村东王叔家的,他们老两口年长了,只能放牛自己在后山溜达。刚好被我撞见了,把它给他们老两口牵回去。”
小傻子又亲他的脸颊,“阿兄真是行侠仗义,菩萨心肠!”
“哼!”
“别光我亲你呀,”小傻子凑上去,抱着他的胳膊,“阿兄,你也亲亲我的脸颊嘛。”
钟臻脚步略顿,很快就恢复如常,“这凄风苦雨的,我涉险出来找你,还要我亲你?”
“阿兄——”小傻子黏糊糊的,早就淋成了落汤鸡,“阿兄,你要是不亲我,那我就亲你吧。”
“哼。”钟臻冷哼,但不愿说不。
啾啾——小傻子的吻越来越没分寸了,从脸颊,至唇边,再是唇角。
钟臻没有推开他,或是对他说不.
丑时,两人一马,再加上跑累了趴在商旻深肩头呼呼大睡的狗,终于走出了竹林。
在他们眼前铺陈开来的是一片辽阔的丘陵,因为是冬季,植被青黄不接,也没有高大的树木遮挡,视线一马平川。
如果有人从后追来,定能很轻易地将他们捉起来。
再加上,距离毒发也不敢个把个时辰,商旻深的身体越来越虚弱,快连进宝都抱不动了。
“不如,我们先找个地方藏身。等他们经过这里之后,我们再出发。”钟臻提议。
商旻深想了想,“也好。”
钟臻不会武功,他又使不上力,在加上一匹伤马和小狗,他们几乎全然没有战斗力。
“那我们往回走,找个竹木茂盛的地方?”钟臻接过进宝,将它重新裹紧身后的包裹里,扶着商旻深的胳膊。
正欲踏上回头路,商旻深视线一亮,指着远处,“夫君,你能看到那座寺庙吗?”
“寺庙?”钟臻回眸,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不远处果然有一座寺庙。
“这座庙……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在这里的?”他讶异到失言。
商旻深也琢磨着,“这座庙,怎么似曾相识?”
“先进去看看。”钟臻握了握他的肩膀。
推开木门,他们进入院子。
进宝“嗷”了一声,跳到地上,在院子里撒欢乱跑。
“去檐下避避雨吧。”钟臻扶着商旻深往正殿走。
正殿的门敞开,正中坐着八爪龙王像,祂身边是电公与雷母。
商旻深来回走着,越看越觉得之前见过;钟臻也是一副神奇的样子。
清风长啸,像累久了,伏在院子里,冒着滂沱大雨安眠。
它的神态自若,分明不像在淋雨,反而像在蒙受福泽。
商旻深在院里绕了绕,又回到檐下。
钟臻正跪在龙王像前,请祂允许他们暂时庇佑。
两年前,他在这里拿了一颗因缘果报的种子!
商旻深恍然想起,再一回眸,当年落在这里的蓑衣和箬笠就安然躺在檐下……
顺其自然。
他听到小和尚的声音:顺其自然。
“钟臻……”
“怎么了?”
“我们,等雨停再走吧,”商旻深望着深空,“等雨停再走。”
作者有话说:
小钟是小商的因,小商是进宝的因,进宝是龙王庙奇遇的因与果:进宝想要谁看到,谁就能看到。
之后的剧情是:小商是小钟的因,小钟是XX的因与果。
妈耶,说的这么拐弯抹角真的很抱歉,憋不住屁星人真的要憋坏了!
这几天都是有多少就写多少,目标是周二或周三完成这个小世界~
52 ☪ 逃亡十二时辰(八)
◎卯时◎
淋着雨走下山路, 他们俩都湿透了。
路过那对老夫妇家,钟臻将牛牵进他们院里栓好,又悄悄走了出来, 揽着他的小傻子回家。
屋外的潮气蔓进家里, 各处都湿漉漉的。
钟臻点燃火灶,将他们换下来的湿衣服放到灶台边上烘烤, 又切了两段姜, 煮了一锅姜汤和小傻子分着喝。
喝汤时他用手背测测自己和小傻子的体温, 他们似乎都发着低热,明显就是受了凉。
小傻子看起来懵懵的,比往常沉稳了许多,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钟臻捏了捏他的脸颊,让他喝完汤就去火炉边烤一烤, 祛祛身上的湿气。
“你现在有点发热,还不能沐浴, 明早做水让你洗, 好吗?”
小傻子揉揉眼睛,说:“钟臻,我困了。”
“那就先去睡吧。”
“哦,”小傻子讷讷点头,“那你呢?”
在外面跑了一天, 又淋了雨,再加上惊魂未定, 钟臻也有些乏了, 眨眨眼说:“我也睡吧。”.
夜半, 暴雨终于变得淅淅沥沥, 雨声越来越小了。
小傻子睡到一半被热醒, 迷蒙着眼睛,不着寸缕的身体往钟臻的身上蹭,似求救又似撒娇,说自己“热得古怪”。
钟臻也低热未褪,听到小傻子的声音,毫不犹豫地抱住他,两具高烫的身体贴在了一块儿。
“小深乖……”他的一只手搭在小傻子的后背上,轻轻拍打着。
“钟臻……我好热。”
小傻子像团燃烧着的火球,将钟臻烘得神魂颠倒,一套里衣不知何时已不见踪影。
他们俩的身体贴在一起,两根木柴并齐,毫无隔阂地磨蹭着,淋漓尽致地灼烧。
这个举止着实荒谬,两个呼喊着热的人,非要凑到一起去,难舍难分地缠绵着,不是会更热吗?
然而此刻,他们谁都没觉得不妥,反而如饥似渴地不断贴近,紧拥。钟臻微微睁开眼睛,小傻子涨红的脸填满他的视线。
他突然想起今天下山,小傻子抱着他追问:“你为什么不亲我?”
想到这里,钟臻向前伸了伸头,在小傻子的眼皮上轻轻落吻。
这个吻仿佛一句应允,小傻子忽然朝他翻身,身体落到了钟臻身上。
钟臻握着他的脸颊,问:“你知道我是谁吗?”
“钟臻。”小傻子说完,突然沉下头,吻了钟臻的嘴唇。
钟臻将小傻子拽上来,重新对视:“我不是阿兄?”
“你是钟臻。”小傻子再次用力沉下头,却被钟臻的双手撑着,怎么都够不到他的嘴唇。他懊恼地哼了一声。
不亲就不亲。
晕晕乎乎间,撑着他两边脸颊的力量突然没了,他的脑袋向下坠,下意识地抽气,嘴唇随即被一个很柔软的东西裹着。
小傻子愣了许久,才意识到那时钟臻的嘴唇。
钟臻的吻缓慢却很深,舌尖扫过他的唇肉,将他的舌头往自己的嘴里勾。
这是他第一次被人这么亲吻,小傻子什么都不会,只能乖乖配合。
不过他的悟性尚且不低,亲了一阵儿之后,他也掌握了些章法,有来有回地配合着。
窗外的雨终于停了,无风,一向聒噪的鸟儿此刻也不知在哪儿躲匿。
万籁俱寂,只剩炙烤的木柴不断膨出火星,呲咔断裂。
良久,小傻子长舒一声,瘫在了钟臻身上,耳边是钟臻仍旧急迫的喘息。
此刻他意识清晰,也明白正发生的事情。于是背着钟臻侧躺,长腿并起来,拽着钟臻的胳膊,后背贴近他的前胸,纵容他凶悍取求。
火炉烧了大半宿,至清晨才熄灭了.
小傻子睡到快正午才起床,钟臻早就不在家了。
他是被院子里的呼喊声吵醒的,喊声似乎来自一位老人家。
小傻子赶忙披上衣服,轻便地束起头发,忙不迭出了门。
老人一看来人是他,探着头向屋里瞅瞅,又朝他笑:“你就是小屠夫的新娘子吧?”
“是,”小傻子一脸坦然,“请问您要找我夫君吗?”
“哦,我是来给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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送这个的,”老者指了指脚边的坛子,“谢谢他昨天帮我把牛送回来了,今天这坛酒就算是我们老两口,再加上那头老牛,一起送给你们的谢礼。”
小傻子作揖,眼巴巴瞧着乌黑的坛子,“这里面是酒呀?”
“啊,是我老伴自己酿的,多少人过来讨酒喝,我都舍不得给哟。”
“酒好喝吗?”小傻子从来没有喝过酒。
早先在宫里,他的每道膳点都有人管着,皇兄对他的控制堪称病态。
老人调笑小傻子,“晚上拉着你夫君一起尝一尝不就知道了?”
“我们家的大儿子就是这么来的呢!”
小傻子没听懂对方言外之音,他的心思早给那坛酒勾走了。他恭恭敬敬地道了谢,将老人送回家,回家之后发现钟臻仍旧未归,只好将他留下的饭菜热了,对付着吃了一口。
钟臻大概是不好意思了吧?
小傻子撑着下巴想。
有什么不好意思的?当初他可是穿着一身喜服被钟臻抱进屋里的。
虽然没有拜堂,但也算成亲了吧?
不成亲怎么睡在一张床上嘛……
小傻子闷闷地想着,黑亮亮的眼珠转呀转,又转到了那坛酒上.
钟臻的确感到羞臊了。
早上醒来的时候,想起昨晚的那些荒唐事儿,他不禁开始责怪起自己来。
怎么就是没有忍住呢?
小傻子目前的心智正是对这种事感到好奇的时候,作为“家长”,他更要谨慎小心,稍有不慎就会行差就错,万一小傻子从此害怕这种事情怎么办?
他还没有表明态度,没有跟小傻子许下承诺,差一点,就要酿成更大的过错了……
正因这份愧疚,他今天白天都没敢回家;怎知这天偏偏一晃而过,很快就夜幕四合,他不得不收摊,回去面对小傻子了。
不同于往日的步下生风,钟臻今天走得尤其慢,心里冒出诸多担忧。
小傻子不会后悔了吧,该不会早上醒来就靠着床头,不吃不喝地抹眼泪吧?
万一他太害怕,跑了怎么办?
不会不会,小傻子的身上有股倔强,他宁可握着刀在屋里等着杀他,都不可能放过他自己跑了……
家里的床得重新钉一下了,他们不过是摇了几下,怎么咯吱咯吱地像要散架一样?
床……
钟臻用手蒙着脸,再次羞涩。
就这么瞻前顾后地回了家,一进院儿,他就看到了坐在门槛上傻笑的小傻子。
心头震颤,他若无其事地往里走,小傻子看到他,咯咯笑出了声。
“你回来啦,”小傻子问,“你还知道回来呀?”
凑近了些,钟臻闻到一股浓重的酒气,定睛一看,小傻子的面颊绯红,明显是酒意上头了。
“你哪来的酒?”钟臻皱眉轻笑。
“老爷爷给的,说是谢谢你帮他们找到了牛。”小傻子又笑。仰着脸,鼻子挺俏,带着些纯真与稚气。
“你喝了多少啊?”钟臻问,视线偏移,就看到小傻子身后倒了的酒坛,里面早就空了。
“你把一坛子全喝了?”
“嗯,”小傻子挺骄傲,“酒真好啊,能让人开怀大笑,能让人消除郁结!”
钟臻饶有兴趣,身体一歪,靠着门框,“你有什么郁结?”
“我……我给你讲个故事吧。”小傻子说。
“从前,有一对兄弟,他们出生在一个很大的家庭里,阿爹很忙,阿娘被其他姨娘害死了,这对兄弟还有许多许多同父异母的兄弟,他们彼此视为仇敌,都觊觎着阿爹的家业,想要……想要代替阿爹。”
钟臻神色微变,也坐在门框上。
小傻子看着他,豁然笑了,“对,只要提到了阿爹,大家就都会变得谨慎卑微,给他额头,向他道:万岁万岁万万岁。”
“呵,其实他们都希望他短命一点,除了那个小弟,小弟希望他一直活着。”
“可是他还是死了,是阿兄杀死的,就死在小弟的眼前。阿兄终于如愿以偿,坐上了阿爹的位置,继承了阿爹所有的家业;可是,阿兄却变得更加不快乐了,他开始草木皆兵,开始疑神疑鬼,他害怕自己也被最信任的人背叛,他最信任的人就是他的小弟了。”
钟臻望着他,“那你,那那位小弟,一定很痛苦吧?”
“痛苦啊,一言一行都被人看着,连小解都有人盯着……”小傻子说,“这还不够,他的阿兄还给他吃了一种药。”
“药?”钟臻心头一紧。
“那是一种奇怪的药,不知他是从哪里求来的。只要服用了这种药,过了一定时日,毒素就蔓延全身,不出三年就会死于暴毙;当然也有解药,解药很稀有,服用后会失去记忆,神智退化,变成一个长着大人身体的孩童。”
猝不及防的真相让钟臻倒抽一口凉气,“小深……”
小傻子瞅着他,满足地笑着,“不过,这个小弟很聪明。他知道留在那里就要承受无穷无尽的折磨,这只是个开始。所以他想办法逃了出来,又侥幸逃得很远很远,他们谁也要找不到他了。”
“你都想起来了?”钟臻心疼不已。
小傻子歪着头,“嗯?想起来什么了?”
“我只是给你讲了个故事。”
钟臻正色,“那你现在有什么打算?”
“嗯,跟我的夫君平平安安地过完这一生。”小傻子笑着,双眼却不知不觉地湿润了。
“我才不管自己究竟是怎么来到了这里,但是既然我们成亲了,那就得把日子过好了。我读过书,也学过武,可以先去村里的学堂某个差事,积累声誉,以后再开一间自己的学堂……”
钟臻本来鼻头泛酸,又被小傻子如此长远稳妥的想法逗笑,“那我呢?”
“你呀,你就还当你的屠夫。将来我们一起把后院扩一扩,多养几只羊,还要再养几只胖嘟嘟的猪!”小傻子皱着眉,颐指气使,“还有,以后不管天气有多热,你都给我把衣服穿的严严实实的,我男人的胸膛可不能随便给人看。我们卖的是猪肉,可不卖老板的肉!”
钟臻忍俊不禁:“看不出来,小公子还挺小心眼的。”
“我可不就小心眼么,”小傻子往前蹭蹭屁股,蹭到钟臻身边,结结实实地抱住他,“全天下只有你对我最好,你是我自己搏来的家人,我的大宝贝,我恨不得把你拴裤腰上!”
钟臻揉了揉他的头发,“知道了,大宝贝,洗洗脸去躺一会儿吧。”
“不行。”小傻子抬起头,撅着嘴要亲亲。钟臻仍旧腼腆,刚才听到的事情也需要他消化,推了推他的脑袋,“你先去漱口,小酒鬼。”
“这么快就嫌弃我了?”小傻子的眼底全是委屈,“我都给你讲故事了,我们昨晚都差点圆房了,连亲一下都不行?”
“不是……”钟臻心生恻隐。
“那是什么?”小傻子根本不拿他的那点儿犹豫当回事儿,凑上去朝他的鼻子呼气,“熏死你熏死你!”
钟臻笑着仰起头,实在被撩拨得无力招架了,只好束手就擒。
他阖着眼,含住了小傻子喋喋不休的嘴巴。
“唔——”小傻子瞬间安静了。
昨晚全程,小傻子也是一言不发的,撑死弄急了就咕哝几句,黏糊糊的,只叫人更想欺负。
钟臻恍然大悟,原来他才是那个傻子!
小傻子想来都是这样的,碰到喜欢的就一言不发,生怕多说一句,得来的幸福就会变作泡影。
小傻子一直是喜欢他的,小心翼翼地喜欢着他。
本想亲一下搪塞就过去的,钟臻却认了真,追着呼吸不畅的小傻子炽热落吻。
小傻子被亲的晕晕乎乎的,不知何时就躺到了正厅的桌子上。
好不容易恢复一丝清明,他偏过头,迫不及待地问:“那我们什么时候正式圆房啊?”.
卯时,晨曦的光照亮归家的路。
那扇木门也被照成了金色,充满希望。
时隔两年,商旻深终于再次推开朝思暮想的家门,里面的一切都没有改变。
进宝在院子里怡然自得地闲逛,钟臻拉着商旻深的手,将他带来后院。
从龙王庙拿到的种子,如今已经结成一棵枝繁叶茂的树,树上结了一颗红彤彤的果实。
“怎么长得这么快?”商旻深问,“还有,我的解药呢?”
钟臻指了指树上的红果,“就是它。”
“它?”商旻深将果子从树上摘下来,放到手里端详,“所以这两年,你都在栽培这棵树吗?”
钟臻颔首:“是。”
商旻深掂了掂果子,“我吃了它,会对你带来什么伤害吗?”
他毅然决然地说:“那样的话,我宁可去死。”
53 ☪ 逃亡十二时辰(九)
◎辰时◎
钟臻望着他, 忽然眉头一轻,笑着否认:“不会啊。”
他望向商旻深手里的果子,“这两年我开始习经, 如果没猜错, 这颗果实大概是‘阿罗汉之果’。”
商旻深挑着眉,形容疑惑。
原来在他得到种子那天, 钟臻也在后山寻找他的过程中偶遇了一间龙王庙。
心急之下, 他跪在祠堂的蒲团上祈福, 一个笑眯眯的僧人出现,问他有什么心结。
“那位僧人告诉我,想要结出善果,需得种下良因……我当时不明白他的深意,又急着去寻你, 就匆匆和僧人告辞了。”
钟臻抚了抚树干,短短两年, 那棵树已同成年男子一般高了。
“你走之后, 我等了你许久都没有收到你的消息,寄出的信也石沉大海。有一日,我又遇见了龙王庙,庙里也没有了僧人,我便日日去那里为你上香祈福, ”钟臻摊开自己的手掌,“我做了这么久的杀猪宰牛的行当, 手里有太多生灵的性命, 怕那些神明嫌弃, 于是不再杀生。见那座庙年久失修, 我便拿出积蓄重新修缮, 想来是这份苦心感动了上苍,有天我来到后院,忽然发现这颗被你无心撒下的种子长出几尺高,绿意葱郁,生机盎然。”
“所以,你才将它当成给我的解药?”
钟臻颔首,“阿罗汉有三层含义,至高便是‘无生’,寓意了脱三界内的生死,有生才有死,无生自然无死。三年前你在鬼门关外游走一遭,失去神智,同我生活在一起,游离于亦生亦死,无生无死之境……这是阿罗汉之果的因,如今果实已在你手里,应由你吃下,才算得了应得的果。”
“可这是你为我日日祈福的功劳。”商旻深将红果往钟臻手里塞。
“我不是你夫君吗?”钟臻无谓地笑了笑,“我为我的娘子祈祷,也是为我自己种下良因,解救我自己,所以快吃下吧。”
商旻深垂眸,心下忐忑,若是这颗果实仍不管用,那生命中最后的几个时辰就要在生离死别中度过了。
他不忍让钟臻面对这个结局……
“如果,我……”商旻深还想再交代几句什么。
“无妨,”钟臻攥着他的手腕,决绝道,“别忘了我说过的话:在你走投无路的时候,杀了我。这样,我们就还有机会……”
商旻深一脸困惑,钟臻却神态怡然,“夫君在呢,你快把果子吃了。”.
开了春儿,雨水明显少了。
住在隔壁的书生打算继续赶路,前往长安考取功名,临行之际,特意来向钟臻告别。
他将亲手绘制的小像送给钟臻,画里是他初见钟臻时的印象,并在一侧题词:秋波暗度,春心萌生,且以拙笔献钟郎。
钟臻是苦着长大的,大字不识几个,只看得懂画像上的人是自己,指了指红泥软印,“我还不知道你的名字呢。”
“甫和,”书生痴痴望着他,“待我高中,一定回来寻你。”
“寻我?”钟臻不傻,虽然看不懂字,但也明白这份礼物的含义,“不必回来了,我祝你鹏程万里,飞黄腾达。”
“可是,我对你……”
“什么东西呀?”小傻子从山上回来,背篓里满是新鲜的草,见有人纠缠他的夫君,脸色堪比锅底,“我来看看。”
甫和想当然,这人疯疯癫癫的,今天唤自己的夫君“阿爹”,明天唤人“阿兄”,自然也是识字不清。
可谁知小傻子抓着看了两眼,返还时忽然手抖,纸片被风吹飞,惹得小狗满院子追着玩儿了。
“你既要感谢我夫君,何不连我也一起画上,算是对我们新婚的贺礼?”小傻子说。
甫和脸色青红交加,从没见过这么野蛮的人,气得结巴:“你,你…”
“是吧,夫君?”小傻子看向钟臻,“谁叫那单人小像又小又薄,书生握都握不住,一下子就给风给刮跑了。”
钟臻无奈苦笑,刚想跟甫和致歉,手腕却被小傻子压着。小深分毫不让,“我夫君这些日子明里暗里也帮了你不少事,见你是个文弱书生,每次你去市集采买,东西都是我夫君帮你送回家的;平日里你家总是有东西坏了,你总是要头疼脑热的,我夫君也不求回报地帮了你,你可对他心存感激?”
甫和道:“那是自然!不然我也不会亲手画像题词,赶来送给他。”
“那画像没了,这个礼我们就没有收到;你特意在午间道别,我们还应当留你吃顿午饭的,这又是一顿饭的恩情了,要你给我们俩画一副像,也不算逾矩吧?”
“这……”甫和无言以对,只得取出笔墨,要他们俩站在一块儿。
小傻子一把将地上欢快玩耍的进宝抱起来,头倚在钟臻的肩膀上,冲着书生点头,“就这么画吧。”
书生酸到倒牙,可他时运不济,碰上个胡搅蛮缠的,只能认栽,堪堪记住二人的样子,就要他们分开了。
钟臻去煮饭,甫和坐在院子里,窘着脸将画画完。
过了一会儿,小傻子拿到了画。这书生虽然没安好心,但画工还是不错的,将两人的神韵都刻画得入木三分,就连进宝的机灵劲儿也跃然纸上。
小傻子满意地咂咂嘴,“嗯,挺好的,你收着吧。”
“我收着?”甫和震惊,差点将手里刚收好的纸散在地上。
“没错,”小傻子凑到他耳边,轻声说,“收好它,时不时掏出来看一看,提醒自己不要每天惦记着别人的男人,有辱斯文。”
“混……”甫和嘴里含着一句诨语,怎么都说不出口。
毕竟说出来就真的有辱斯文了。
小傻子的神态俨然改变,眉目间多了些凌厉,拈唇轻蔑地笑,“收好了就来吃饭吧,吃完了抓紧赶路,我祝你高升。”
甫和忍了许久,最终咽下一口气,“多谢……”.
小书生没吃几口饭就跟他们告辞,脸色阴沉,背着行囊禹禹离开。
小傻子收拾了一下,牵着钟臻的手一起进村。他们在肉铺前分别,钟臻开始张罗自己的铺面,小傻子则继续往前走,去学堂应征教书先生。
他似乎有些紧张,一路上两只手冰凉,怎么捂都捂不热乎;钟臻要他放宽心,不必求快,反正家里还有间肉铺,每月都有稳定进账。
“嗯嗯,”小傻子晃晃脑袋,逞强说,“我才不紧张。”
一整个下午,钟臻只要想到这件事情就在偷笑。
就这么不知不觉入了夏。
十里八乡来找小傻子读书的小学子多了起来,他开始自立门户,今天是他的私塾开张的第一天。
夏热让人烦躁,钟臻的生意也清淡了起来,临近正午,左右无人光顾,他干脆提前收了摊,打算去看看他的小傻子。
不,是“小深”,他连心里的称呼都改了。
他的小深可是一点也不傻,是个会板起脸来让学生背书的小先生呢!
村里变得热闹,来往的人也多了,忽得听到一阵疾驰的马蹄,还有马背上传出的惊呼声。
马朝着人多的地方冲来,沿路装散了好多小摊子,钟臻跑上前,将困牲口用粗绳拦在路两边,然后趁机跳上马,勾住马的脖子,一只手捂住马的眼睛,用自己的重量压着马向下坠。
马上的青年趁机跳下来,马也轻柔地躺了下来,鼻孔不断呼出热气。
青年惊魂未定,捂着胸口跟钟臻道谢,钟臻摆摆手,“你的马受了惊,再加上暑热,心思也就乱了。”
“这个时候你越是大喊,他就越是害怕,才会不停逃窜的。”
“多谢壮士解救,”青年不停向后往,仿佛在确认有没有人追来,“方才我遭遇山匪,跟其他人走散了,所以才会如此惊恐。”
钟臻看着青年的衣着,丝绸光滑柔软,倒下的马也壮硕矫健,想来出身不凡。
他体谅地点点头,“公子若是想藏身,可以去村头的那家羊汤店。他们家时常招待来往的商队,鱼龙混杂,你可以混在那些食客里,等待同行的同伴。店后还有个大马棚,你的马和其他的马混在一起,就算山贼追过来,也得辨别一阵……”
青年作揖,“多谢壮士提醒。”
“没事,”钟臻笑了笑,抬脚去找小深了.
荒唐的是,就这么一条街的距离,天空突然下起了雨!
钟臻跑到小深的私塾,抖搂着沾了雨的衣衫,一抬头,就见小深被几个小青豆抱着腿,无可奈何地笑着。
小深身后的窗子开着,钟臻能看到细线一样的雨滴,屋里祥和清爽,欢声满堂。
怪了,他们分明还有许多美好的回忆,可钟臻却觉得,此时此刻的自己最幸福。
小深看到了他,在每个小青豆的脑袋上拍了一下,“好啦,回家后要好好孝敬爹娘,明日查你们背书。”
“先生——”小青豆们好不苦闷,拖长尾音,冒着雨往家跑。
小深追了几步,朝着他们的背影喊:“跑慢点呀,别摔着了!”
私塾里只有一把油伞,他们一起撑着回家,进了屋才发现,一路上两人都忙着让对方站在伞下,到头来都成了落汤鸡。
小深笑个不停,手里还不忘打理小学子交上来的习作。
两人睡了个长长的午觉。
睡梦中,钟臻总觉得嘴唇上软乎乎的,睁眼才发现是小深又趁他睡着偷偷亲他。
钟臻启唇,坦然享受这份糖糕一样柔软绵密的讨好,亲着亲着,两个人又开始燥起来。
左右最近肉铺生意惨淡,干脆歇一下午,追逐春光。
小深又变得安安静静,喘息声都很小,也不怎么叫,被人从床上按到桌上,又荒唐到院子里去了。
空气里是泥土的清香,钟臻抓着他的脖子,一边进出,一边诬陷他“比狐狸都骚”。
不一会儿又问他当着一院子鸡鸭猪羊的面儿做这些事会不会羞臊。
小深觉得这种时候自己的夫君仿佛是另外一个人。
或是一个恶劣的,坏心眼的,毫无恻隐之心的,不知餍足的野兽。
后来小深叫着肚子疼,腿也酸到无力,直往地上坐,才被抱回床里。
钟臻又恢复为温柔老实的笨屠夫,笑着跑去院里打水.
提着水桶出来,他发现院门外站着些人,大约十余个,无声站着,像在打量他的房子。他们穿着一样的艾绿色衣服,长袍细袖,方便挥拳与移动。
这些人是会武功的。
绝非善类。
钟臻警惕起来,挤出些笑:“各位兄弟是路过此地,迷路了吗?”
待他出声,那些人迅速退到两边,让出大门的位置——
白天那个从马上被他解救的青年就出现在门外。
“恩公!”这人一口一个恩公,叫得十分亲切,“恩公,我是来报恩的,给我开开门呀。”
说是这么说,可他身边的绿衣侠客已经将院门推开,等待他进去。
“恩公,之前匆匆道别,有好多的事情还没来得及问,我同你聊聊天,可好啊?”
将桶放在一旁,钟臻错愕地走到青年面前,“敢问阁下,你跟方才看起来好像不一样……”
“哦,”青年摸了摸自己的脸,“我这是……因为身份特殊,出门在外只得易容。但是为了向你道谢,我当然要以本来面目见你。”
“本来面目?”钟臻望着这张似曾相识的脸。
“钟臻,谁来了?”小深听到动静走出来,和青年视线交汇。
他启唇,难以置信,“皇兄……”
青年怔愣半瞬,露出戏谑的表情,“商旻深,我以为你死了,原来你还记得我是你皇兄啊?”
“不记得,”小深扭过脸,往屋里逃。
商旻浮,亦或是皇帝,侧眸示意,身后的护卫随即捉住小深的两只胳膊。
商旻浮转了转手上的扳指,“未经允许,私自潜逃,这是第一道罪名;隐瞒身份,蛰伏势力,这是第二道罪名……弟弟,你让我好找啊。”
小深还想辩解:“皇兄,我……”
商旻浮却扬起手,朝着他的脸颊狠掴,“你想干什么,嗯?想在这里集结军力,有一日杀回长安,夺下皇位?”
“我没有!我只想…”话音未落,小深的脸上又承了一掌。
“够了!”钟臻抄起门边悬挂的屠刀,刀尖直至商旻浮,“你若是要他的命,就先拿走我的命。”.
商旻深吃下红果,却没感觉身体有什么变化。但如果能侥幸保住性命,哪怕要一直忍受此刻钻心的痛苦也无妨。
“我们走吧,不知道皇兄有没有来过这里,可总归不宜久留。”
钟臻认同,提议道:“先往后山跑,我听说后山之外还有个村子,民风淳朴,人迹寥寥,可以暂时藏在那里。”
“好。”商旻深给清风取了些粮草,钟臻装了些两人路上吃的干粮。
走出门,商旻浮守在院子里,身后是一对护卫。
他抬起胳膊,笑容讽刺,“都绑上。”
54 ☪ 逃亡十二时辰(十)
◎午时◎
区区两人怎么能是十多个人的对手?
商旻浮不知道红果的事, 只叫人把商旻深和钟臻绑了,立于小院的左右两边,让其中一个看着另一个人的气息慢慢微弱, 剧烈咳嗽, 咳出血,然后七窍流血而死。
算是对这对倔强鸳鸯的惩罚。
疑心过重, 商旻浮在外从不敢暴露身份。此刻身处偏僻小村, 热闹的村落又距离这里四五里, 护卫从屋里搬来一张还算体面的椅子,商旻浮坐在二人之间,抬眼看看日头,再侧眸看看弟弟那张绝望褪色的脸,心情愉悦极了。
“商旻深, 我知道你或许毫无逆反之意,可你也要体谅皇兄, 当年先皇驾崩, 你是唯一目击的臣子,却不愿帮朕作证,证明他是意外暴毙的。”
商旻浮端着茶盏,“你宁可见朕被文武百官质疑,被百姓质疑, 都不肯帮朕说上一句……皇兄留不下你。”
商旻深自然不会帮他作伪证。其实无论有没有他的证词,商旻浮都已经坐在了皇位上, 杀伐果断, 手段铁腕。
他虽不是什么谦和的仁君, 但是个有威严的、足矣震慑朝纲的皇帝。
商旻深不理解他还有什么可担忧的。
“你自小就比朕懂事, 比朕聪明, 天赋高悟性强,先皇、父子、甚至我们的母亲,他们都更喜欢你,朕一直都是知道的,”商旻浮说,“可朕从不怪你。你若安心留在宫内,按时服用解药,朕自会保你终生平安……可你偏偏选择逃开,若不是甫和画的小像,朕可能真就找不到你了。”
“小像?”商旻深总算有了反应,“是我和钟臻一起的?”
商旻浮望了他一眼,“朕一看就知道是你,神态眼神和小时候的你尤为相似。”
商旻深看着商旻浮,“所以你纵容流言传播,说你钦慕于钟臻,也只是为了试探我?”
“可你不就真的因为他而对朕挥剑相向吗?”
商旻深心冷,“你恨我至极。”
“朕只是无法割舍天下。”
商旻深冷淡道,“你的天下,葬送了你所有血脉和手足的幸福;当年你骗我跟你回宫,说只要我决心留在这里,你就放心了,可以彻底帮我清楚体内的残毒,还我正常的生活。待我回宫,耳边全是你微服南下,找回弟弟、邂逅良缘的佳话,这些话都是你编给我听的,试探我对你有没有杀心。”
“我从来就不稀罕你的皇位,我也从来没有厌恶你…工种号梦白推文台…尽管你杀了我最喜欢的夫子,派人盯着我,监视我的一举一动,我虽然怪你,但更多是希望你能安心。”
如今说这些也于事无补,不相信你的人就是不会相信你。
商旻深不确定自己会不会死亡,也想象不出自己突然七窍出血然后暴毙的惨状,他只是觉得钟臻太苦,这些不该他来承受。
如果当初自己没有一意孤行,想要帮他摆脱皇兄的桎梏,想要助他远走高飞,那或许他还能活在一个“小深尚且活着”的美梦里。
他只是没算到,皇兄的目标从不是钟臻,只把他当成检验手足没有二心的工具……
“对不起,”商旻深跟钟臻道歉,“是我负了你。”
钟臻轻轻摇头,“可是你也信守诺言,回来找我了,这样就好了。”
没有转机了吧?
即使真的求得真果,解了体内的毒,皇兄还是会用其他手段置他于死地。
商旻深抬起头,望着头顶不断聚拢的乌云,云层越来越密集,即将降下一场暴雨.
午时了。
雨水淅淅沥沥降下来,商旻深闭着眼睛,气息仍旧平稳。
商旻浮有些坐不住了,差人去给商旻深把脉,传回来的消息都是未见异常。
从院外跑进来只小狗,汪汪叫嚷着,挤到商旻浮的脚边。
商旻浮嫌弃地抬脚将他驱远,随即发现这狗的脖子上绑着一条祭祀用的红绳,可他一路赶来,并没有见过什么寺庙。
“附近有庙吗?”他问身边的护卫。
“旁边就有一座龙王庙。”护卫答。
“真有啊?”商旻浮起身,命人押着弟弟和钟臻一起出来。
他总是如此,已得到的就时时刻刻都要摆在眼前,唯恐生了什么变数。
又看到龙王庙,被人扣着脖子、反剪双臂的商旻深和钟臻也很讶异,他们趁被人推着到处走的间隙对视了一眼,商旻深从钟臻的眼中读出种从容。
都这个时候了,事情都这么蹊跷了,还从容个什么劲儿?
商旻浮也同样讶异,盯着眼前的红漆木门,门上插着49颗烫金门钉,问一边的随从,“这座庙是什么时候在这里的?”
“一直……一直在的吧?”随从听过一些神怪故事,不敢细想,“也许是皇上您忙着捉贼,没有在意。”
“嗯。”商旻浮沉吟。
既然身旁就是庙,得去拜一拜当地的神仙,求一个庇佑的。
护卫推开庙门,正殿的几道门大敞着,龙王的尊像隔着一道雨帘静立在正前方。
刹那间,雷鸣电闪,天地万物都在一瞬间失色,变成纯白。
商旻浮吓了一跳,定了定神,微微撇开挡在眼前的伞叶,看向身后早已变成落汤鸡的弟弟,“这庙一直就在这儿?”
商旻深讶异着惊讶,点头道:“的确。”
“这庙在这儿多长时间了?”商旻浮还是不信。
倘若这里原先就有庙,他来了两次,怎会全然忽略,一点印象都没有?
“从我第一次来的时候就在了,三年前。”商旻深答。
钟臻补充,“这是村里的古庙,庙里供着龙王,职责便是护持佛法,导佑众生。小人打小就见过。”
商旻浮暗暗松了一口气,又听它“导佑众生”,就更想进去拜奉了。
不过,庙里不能杀生,这规矩他自是懂得。再加上商旻深迟迟不发作,他也失去了耐心。
商旻浮又让护卫去听了商旻深的脉,依旧平稳无恙。
抽出身旁的佩剑,商旻浮横下心要跟自己长久以来的心病做个了断。
正欲挥剑之时,忽听得钟臻大喊,“皇上,您还欠小人一个心愿。”
商旻浮的动作顿了顿,想到边上还有一个人,“朕向来金口玉言。但你若要求他不死,朕今日不杀他,明日也会取他性命。”
商旻深该死,他只是棋盘上一只碍眼的飞虫,于任何事情无益,只能是死。
“当年我救你于惊马之上,皇上后来找到小人时,也曾感谢我照顾您的弟弟,说要带他回宫,妥善治疗……我要您保下商旻深的命;我只是想,若非要杀他,小人愿意代劳。”
商旻浮来了兴趣,正眼瞧他,“你说,要亲手杀了商旻深?”
钟臻颔首。
快哉快哉!
我的好弟弟,你不惜搭上一条命来拯救的人,现在却要亲手杀了你。
商旻浮欣然同意,命人给他们俩松了绑,又将佩剑借给钟臻,“杀吧,朕看着,别想耍花招。”
钟臻握着剑,来到商旻深面前,见对方早已泣不成声,就知道自己并没有被责怪。
“记得我跟你说的。”钟臻道。
“嗯。”商旻深双手颤抖,梗着脖子,慷慨赴死。
“好。”
钟臻沉沉呼出一口气。
商旻浮正抱着胳膊看好戏,只见倾盆大雨下,一个爱人拔剑挥向另一个,剑锋错过胸膛,那人又向前走了几步。
火光电石间,剑柄就落入另一人手里,攻守之势逆转。
“就现在!”钟臻说。
商旻深闭着眼,咬牙怒吼,剑刃刺破了爱人的胸膛。
商旻浮错愕不及,只听震耳欲聋的雷声自天穹的另一边劈来,蜿蜒的闪电将世界分割成两瓣。
白光闪烁,他看到镇守在龙王像旁的雷公像和电母像,似是得了天启,福至心灵,对一种守卫喊:“进庙!进庙!”
年初长安冬雷滚滚,乃是大凶之兆,他本不该这么草率。
被护送着走进庙门时,钟臻已经倒在地上,纷飞的雨水溅起从他胸口汩汩涌出的血液,像一种花瓣细长的奇异花朵。
守卫将庙门合拢,商旻深扑到钟臻的身边,悲恸地哭泣。
“没事的。”钟臻撑着最后一口气告诉他,“我,我是玩家,我不会有事……”
玩家?
隆隆雷声滚过,周遭的事物开始扭曲,雨声中混进细弱的嗡鸣声,那是商旻深从没听过的声音。
就连怀里的钟臻也变得异常奇怪,影影绰绰,时隐时现……
商旻深眯起眼睛,忽然发现从身旁空地上滚涌出的小字,喷泉一样,越来越多:
——玩家「钟臻」已结束游戏
——人物「竹马田丰瑞」:攻略失败
——人物「良师谢错」:攻略失败
——人物「书生甫和」:攻略失败
——人物「皇帝商旻浮」:攻略失败
——人物「反派商旻深」:
嗯?
商旻深看到自己的名字,之后为何是空白?
不仅如此,眼前的光景像一幅正在融化的水墨画,只留下商旻深和钟臻二人。
——玩家「钟臻」进入游戏
——玩家「钟臻」强制退出游戏
——「error」系统错误
——「error」系统错误
——《长安恋歌》系统下线
商旻深感觉身体一轻,忽然听到一阵空灵的音乐声,混合了琴,筝,竹笛……奇妙的是,这么多的乐器演奏自然流畅,音乐仿佛从天上淌下来,流进了他的耳朵里。
——玩家「钟臻」进入游戏
——《长安恋歌》正在载入……
——人物「商旻深」:放逐成功
——玩家「钟臻」:放逐成功
他低下头,钟臻已经睁开眼睛,胸口上的剑伤早就没了,身上的血迹也消失无踪。
钟臻躺在他怀里,对他微笑,说:“小深,谢谢你,现在该我带你回家了。”
“回家?”商旻深惊异至极,“这里是哪里,我们的家在哪儿啊?”
钟臻坐起身,拥抱着商旻深,“现在换我给你讲个故事了。”
“可是讲完故事之后,你要告诉我,你想要去哪里,可以吗?”.
从前从前,或者说,很久很久以后,有一个不喜欢出门,每天只喜欢坐在电脑前面写写画画的小社畜。
我们叫他小钟。
什么是电脑?
嗯,电脑是一种生产力工具,也是一个可以吃掉时间的机器。
这个你不用深究,以后有时间我再慢慢讲给你听。
说回小钟。
因为性格孤僻,他选择了一份不怎么需要和人打交道的工作。但他生活的世界上从来就不存在任何一座孤岛,也没有任何一个可以与世隔绝的人。
他经常在网上被人骂,有时因为画的漫画不好看,有时因为漫画剧情老套,有时仅仅因为看他漫画的人心情不好。
网络看不见摸不着,但是能帮助人们快速传递信息,有点像是飞鸽传书,不过鸽子的背上驮着大千世界。
这个我之后也会详细解释……反正你知道他过得一点也不开心就行。
然后他开始玩游戏,那是一个能和多位不同身份的虚拟角色谈恋爱的游戏,发生在网络上,却实实在在地影响着小钟的生活。
小钟对其中的一个角色格外钟情,那个角色是他在游戏里捡到的少年。
少年刚开始傻傻的,说话也颠三倒四,所以小钟最开始只把他当成儿子看待。
可是后来,少年每天都陪伴着他,他的日子并不富裕,游戏里的体力和经验都不好赚,他不能给少年做什么好吃的。
可是少年每顿都吃的很开心。
少年是唯一一个比他自己还要在意他身后的伤疤的人,尽管他已经不痛了,少年还是每天不厌其烦地给他“呼呼”后背,天真地认为,只要自己足够努力,那些伤疤就会被抚平。
这一点,小钟想到了他自己。
可是伤疤就是伤疤,那是受过伤的痕迹,既已发生,痕迹就不会清除。
少年喜欢用笨拙的方式向他示好,想破脑袋帮他省钱,每天都会抱着他睡觉。
明明自己很胆小,但是遇到了危险,总要冲在他的前面。
少年知道所有他最在乎的东西。小羊羔跑丢了,他会冒着大雨去追。
家里只有一把伞,他会让给小钟用,碗里只有两块肉,他会毫不犹疑地都把他们给小钟吃。
小钟渴望家庭,少年就充当他的家人,管它叫“阿爹”,“阿兄”然后是“夫君”。
少年的占有欲很强,可小钟就是喜欢被人宝贝起来,被人珍重的感觉。
后来呢,小钟遇见了一些人,他们有的成为了金科状元,有的其实是九五之尊……
他们都说喜欢小钟,他们的爱与占有让少年对小钟产生了误解,从而起了鱼死网破的杀心。
我知道你想说什么,这是我们的故事,但又不是我们的故事,所以“我”暂时是“小钟”,而你是我的“少年”。
你听我慢慢讲嘛……好啦,抱着抱着……
没能早点跟你解释清楚真的很抱歉,但我能做的选择、能说的话只能遵照程序设定。如果程序中没有这段对白,我就是有一箩筐的解释,也解释不清。
程序是……
程序就是这个故事,刚才我讲过的内容,都在程序的设定里。
亲一个,嗯呐——
好,我继续讲。
少年“变坏”了,他想要杀了小钟,于是凭空降罪于他,将他刺死。
被架上断头台的时候,几个喜欢着小钟的角色都在奔他而来,可最先来的,竟然是少年。
少年还是出现了,在紧要关头拦下了铡刀,将小钟救了下来。
可少年却被随后赶来的角色杀死,有的人用弓箭,一箭射穿了他的心脏;有的人挥舞长刀,将他的肚子劈开;有的人则将他收监,择日问斩。
怎么死,取决于小钟“攻略”的哪一条人物线。
可是只有小钟知道,自己真正爱的人是少年;而少年也深深爱着他,只是一念之差,他们便天人永隔。
小钟无法接受这样的结局,他试着重启游戏,理清了各种人物关系与剧情发展,终于得出结论——
少年的命运在游戏创立是就被写下,他注定不会得到幸福,注定要死在玩家的怀里……
大部分玩家或许不会在意,可小钟无法接受,他变得执拗起来,想要让少年复活,也想拯救那个被少年温暖过的“自己”。
他记住了每一次人物的对话,记住了自己的所有选择,终于发现了剧情线上的漏洞,其他角色对于玩家的爱是程序写入的,而少年不是。
少年赐死玩家的意图直到最后也没有讲出来,是一条隐藏极深的剧情漏洞。
强大的执念将小钟本人拉进了这个游戏,他的头顶浮现出玩家姓名:钟臻。
钟臻开始了在游戏世界的探索,由于知道全部剧情,他便在遇见商旻深之前,拒绝了与其中两个重要角色的所有互动。
直到那日,单身多年的他在家门口的喜轿里“捡到”了商旻深。
他按部就班地发展同小深的剧情线,有时剧情线偏离,系统无法识别,天空中就会出现惊雷。
那是系统崩坏的警报。
钟臻终于摸索出了规律,每当冬雷响起,代表剧情已超出游戏设定,他便可以说出几句游戏设定之外的话,于是他告诉商旻深:“走投无路时,杀了我”。
当我死亡,游戏将失去玩家,进入重启;如你活着,游戏程序错乱,我们将成功出逃。
担心商旻深存活后将带来一连串的蝴蝶效应,钟臻帮其他角色也改写了结局。
竹马线未开启,他选择在遇见竹马的年纪到屠夫手下工作,为此饶了不少弯路,苦头吃尽。
良师线未开启,由于选择在屠夫手下工作,钟臻放弃去学堂洒扫的机会,因而从未见过这个人物。
书生线开启,中途截止。钟臻从一开始就划清界线,再加上商旻深从中阻拦。
书生羞愤交加,小像被皇帝发现后,他透露出商旻深的位置,开启了皇帝线。
而如今,皇帝线走到尽头。他从未真正爱过小弟,也从未爱过钟臻。
钟臻日日上香祈福的寺庙成了囚禁他的牢笼,是他最终的归宿。
弑父,欺君,残杀手足……商旻浮将囚于其中,一遍遍轮回,永无出头之日。
全部剧情线都已偏离系统设定,游戏系统崩溃,钟臻和商旻深得以被放逐。
嗯?我救了你吗?
我可不这么认为。
是你解救了我呀。
是你解救了那个不敢出门,不敢社交,不敢暴露脆弱的我。
是你在自己濒临绝境时,仍想放我自由;是你绝对相信我,无条件信赖我,所以能在最后关头将剑刺向了我。
你是改变了所有的剧情的转机,是通往新世界的钥匙。
你勇敢,善良,漂亮,温柔……最重要的是,你给予了我相信与爱。
我一直明白自己想要怎样的爱,唏嘘的是,这样的爱原来发生在这里。
而现在,我的爱人,我终于找到了你,我们终于能够主宰自己的命运。
新的世界已经向我们展开,你可以选择我们的下一个目的地了。
你要我选吗?
我什么都好的,只要跟你在一起就行。
你别哭呀,我们成亲了嘛……就是应该生死与共,白头到老的。
选好了吗,闭上眼睛。
商旻深,我们走吧。
55 ☪ 逃亡十二时辰(完)
◎得救◎
距离那次意外出逃已经三年了。
小傻子, 哦不,小深,再次纠正, 是商旻深安然无恙, 神智正常,甚至越来越聪明。
这个“聪明”的具体表现就是, 身为一个古风乙游里镶边的男配角, 他很快就适应了现代社会。
大学时, 钟臻因为一系列吐槽性质的四格漫画爆火全网,将一个胆怯却可爱的男大学生形象刻画得入木三分。
而漫画的画风却成熟老练,自成一派。
因此还没毕业,他就跟一家线上网站签了约,在其平台下发表了独家作品。
后续的宣传推广, 版权谈判与漫画家本人的形象包装全都有专业团队亲手把持。
社恐钟臻摇身一变,成了敏感羞涩、多金神秘的漫画系男神。
他们如今居住的这套公寓是他在大学刚毕业时买的, 一个人住的时候只有书房和卧室被妥善利用了, 其他空间全都乏善可陈。
多了一个人居住之后,这个宽阔到让人感到孤单的房间霎时就有些不够用了。
这天是礼拜六,是每个打工人苟延残喘时的盼头,是一周七天里唯一一个眉清目秀的日子。
钟臻醒来时,商旻深还呼呼大睡, 两只胳膊两只腿无一例外,全都落在钟臻的身上。
这个睡姿无论在游戏里外都没有变过。
同样没变的还有商旻深的力气。
他们身下这张双人床才买了半年, 当初商旻深看到床头的松木靠板, 让他想起些陈年往事, 非得要买。
钟臻解释过, 这样的组装床不结实, 商旻深什么都听不到了,眼巴巴望着床垫,一言不发——
这是他屡试不爽的撒娇伎俩。
钟臻很快就中招了,将这个价格高昂的“美丽废物”拖回家里。结果,两个人躺了半年,当然,这其中也有些过分的举动与刁钻的使用方式,让这张床提前结束了寿命,晃上几下就咯吱咯吱地响个不停。
钟臻忿忿然,攥着商旻深的手腕教训:“是你非要买的,跟着他一起叫吧。”
商旻深咬着嘴唇,坚决不从。
但最后还是叫了,和床的响声同频——
钟臻也不是一直拿商旻深没有办法。
想到这里,钟臻觉得这张床还能再坚持一阵。
昨晚商旻深太累,钟臻决定让他赖一会儿床,自己先去厨房做早餐。
刚回来的时候,商旻深对一些列的现代科技啧啧称奇,面对厨房里各式各样的“箱子”和它们一应俱全的功能,他发出了来到这里的第一个疑问。
“你是这里的皇帝吧?”
钟臻憋着笑,点点头道:“嗯,从此以后你就是皇后了。”.
早饭做好不久,商旻深就被味道勾起来了,懒洋洋地做到桌边。
“腰疼。”他说。
钟臻探着胳膊给他按按,“待会给你按摩一下。”
“行,”商旻深拿起包子,“吃吧吃吧,饿了。”
“今天有拍摄吗?”钟臻问。
“没有,昨天都拍完了。明晚有场秀,下周三要出个差,坐飞机去。”
凭借姣好的皮囊和与众不同的气质,商旻深成了一名平面模特,今年才开始接到一些大牌的拍摄邀约。
钟臻喝了一口粥,忽然想起,商旻深以前总管飞机叫“大鸟”。
“我陪你去吧,”钟臻道,“我把电脑和数位板都带上。”
商旻深笑了一下,懒懒地说:“行。”
他们总是黏在一起。
钟臻陪伴商旻深度过了每天大呼小叫的适应期,又陪着他发掘兴趣爱好。
商旻深其实很想继续做夫子,教书育人,尤其听说当代社会里这个行当的状况稳定,可想而知收入也相对稳定。
他没有什么宏图壮志,觉得有件事干就行。
尝试几番,他发现自己才是需要受教育的一个。
他曾经饱读诗书,却发现在这里他的整个思想体系都被淘汰了。
误打误撞的,他找了个不用张口讲话的行当,只要露露脸,按照别人给他的指示来表现就行。
况且收入还算丰厚,商旻深心满意足地成为了一个花瓶。
不过,商旻深的野心和胜负欲或许是刻在骨子里的。
当他在温水里浸泡得足够久了,便开始琢磨着多做一些,给自己换个更大的池子泡着。
于是他就这么进入了上升期模特的行列,拍摄邀约不断增多,偶尔也能拿到一两个小代言。
他成了别人口中的“强势新人”,提到他时,人们总是“哦……就是那个有点孤僻、看起来拽拽的那个小男孩吧?”
后来“孤僻”和“拽”成了他的保护伞,掩盖了他对于大部分知识的空白和过分清澈而笨拙的眼神。
钟臻时常警诫他,做这行就要“迈开腿,别张嘴”。
商旻深深以为是。
“你呢,漫画画的怎么样了?”商旻深已经吃了掉三个包子,想吃第四个,但是职业操守迫使他停下来,做出违背本能的动作。
为什么要“以瘦为美”,同样的价格买到更大布料的衣服岂不更加划算?
“按部就班吧,”钟臻给他倒了杯绿茶,“下个月的稿子已经提前交上去了,这几天可以稍微轻松一些。”
乙游世界归来后,钟臻惊觉现实世界也过去了三四个月的时间。
而这期间他一直是断联状态,编辑满世界找他,由公司运营的个人社交媒体账号下全部都是对他断更行为的指责和辱骂。
归来后他先是跟编辑诚恳道歉,为表诚意,他还特意将编辑约在了咖啡店。
“抱歉,原来的漫画我真的画不下了,那不是我感兴趣的领域,也不是原创的剧本,我感觉自己像是一个画画的机器,这样的生活已经持续了四年了,我真的倦了。”
编辑怕他再次失踪,态度和缓,“好说好说,我们可以再讨论,再选几个不同类型的本子给你。”
“我还是想回归自己创造故事……”钟臻啄了一口咖啡,原本习以为常的苦涩如今变得格外难忍,他咳嗽一阵,抬眼却看到编辑已是两眼泪汪汪。
“你怎么了?”
编辑捂着嘴,忍住啜泣,“终于呀,我一直以为自己把你给毁了……”
同时创造剧本与绘画对每个漫画家来说都是挑战,尤其放在竞争压力巨大的环境里,所以不少漫画家会选择与作家强强联手,保证更新频率的同时,也能稳固作品的人气。可长此以往,双方不得不为对方的能力与习性妥协,感受来自对方的掣肘与压力,一个作品在这样暗暗的拉扯中逐渐变形,成了双方都不忍回忆的职业污点。
这样的污点一个个凝聚,压垮了钟臻的信心。
而他的生活只有画漫画这一件事,既是他的饭碗也是他兴趣,因而,他便长期笼罩在不得志的阴云下,明知自己是较为幸运的那一拨,所以更不敢张口抱怨。
于是他成了一个孤独而言不由衷的人,长期坐在自己暗淡无光的壳子里。
真正敲掉那个壳子的是那款名为《长安恋歌》的乙游游戏,更确切地说,是乙游游戏中的一个炮灰人物,商旻深。
稳定思绪,钟臻张口道:“我想创作一个日常向的漫画,双男主,分别是不善言辞的漫画家与从古代穿越而来的笨蛋美人的故事。”
编辑眉毛一挑,“有意思。”
“双男主,紧抓市场风向,不过最近政策收紧,备案可能困难点儿……但是‘古穿今’,好想法!又是日常向,温馨可爱,对更新频率的要求也不高。”
“就是这个男主的身份可不可以换一下,你觉得顶级大明星和古穿今的流量小白花儿怎么样?”
钟臻背后的椅子上,传出一阵玻璃碎裂的声音。
倒也不是摔在地上的脆响,更像是被人捏爆的,响声绵密。
钟臻微笑婉拒,“我还是想按照自己的设定来,毕竟要回归剧本创作了,还是想从自己最想表达的东西开始。”
“不过之前合作的作品,我都会按照约定完成。”
编辑想了想,“也好啊,毕竟好久没有原创了,第一部就当试试水嘛,不行咱们再讨论。”
幸运的是,预告发布后,钟臻的漫画就掀起了一阵讨论热潮。
原因之一就是,钟臻和漫画里的攻很像,而漫画里的受很像某个十八线杂志小模特。
流言扑朔迷离,现实也未必真切,在这个“娱乐至死”的年代,保持心中的信仰就好,其他的随便。
钟臻的信仰就是商旻深,而商旻深一直不变。
如今,钟臻已经完成了所有项目合作,可以全身心地投入到自己的作品中来了。
很难理清其中的因果关系,苦难是因,最后反而结出了甜美的果。
现实世界并不符合非黑即白的逻辑,但只要自己观察,就会发现因果之间连接着密密麻麻的起起伏伏与酸甜苦辣。
生活还是会奖赏每一个不愿意低头、不愿意为既定原则妥协的人;生活也会善待每个认真感受,认真去爱的人。
它狡猾而优美,充满琢磨不定的魅力。
商旻深仍然觉得开飞机的人都是神仙,而钟臻是这个世界的主宰。
钟臻觉得商旻深真真实实存在着,他的爱不来自系统运行的程序,或者任意一段剧本编排,他的爱纯粹而勇敢,在每个暗夜为自己燃烧着。
而钟臻也在燃烧,如果生命注定是场有去无回的苦难,至少他还有欣赏沿途繁花、感受清风拂面的余裕。
握着商旻深的手的时候,仿佛同时握住了和幸福谈判的筹码,和命运抵抗的板斧,以及一张熠熠生辉的、随时开启新生活的入场券。
吃完早饭,他们还要一起吃午饭和晚饭,约一整天的会,谈二十四小时的恋爱。
他觉得自己完完整整地拥有了一天,他每天都会这样认为。
钟臻自此得救。
逃亡十二时辰·完
作者有话说:
感谢阅读!
下一个的故事是人/妻攻x霸总受的搭配。结婚八年,婚姻生活平淡如水,夫妻二人相敬如宾。日日被生活琐碎与妻子的冷暴力折磨,□□攻动了离婚的心思,霸总受幡然醒悟,笨笨追夫。
有一点点公路文的剧情,具体写了再看吧,这个世界很短,努努力周末完结。
再次感谢所有读者的阅读(鞠躬)
56 ☪ 人柒攻要离婚 01
◎“我想离婚了。”◎
“钟臻好像玩过这款游戏……”
那方纯白的世界里, 坐着一个眼圈乌黑的男人。
他神色憔悴,盯着眼前快速流转的世界喃喃自语。
“钟臻玩过的,其中有一个人物死了, 他偷偷抹泪, 失眠了好几个晚上。”
钟臻就是这样的人,喜欢一切精致的、需要花费时间的、对自我提升毫无益处的东西。
起初, 商旻深并没有发现钟臻的这种嗜好, 他们通常的交流地点仅在公司, 有时是钟臻的工位,有时是商旻深的办公室,有时是48层光景阳台的桌边。
钟臻散发着独属于他的那份平静、安和的魅力,让从小就要百尺竿头更进一步的商旻深感受到了异样的幸福。
还有他身上干干净净的味道,混合着柔顺剂的甜香和钟臻自身的体香, 胜过任何一种昂贵的香水,或是顶级Omega的信息素气息。
似一种剂量微小的毒药, 亦或不断上升的水温, 滴水穿石,让商旻深彻底沉沦,在一汪叫做“钟臻”的水中不断翻滚,沸腾,生生不息。
后来他们同居, 商旻深才得以真正走入钟臻的世界,被他的单纯与自得其乐嗤之以鼻, 又慢慢感到习惯, 产生安全感。
被困在这个空间里的时候, 商旻深花了很长时间梳理他们相识相爱的经过:他何时爱上了钟臻, 而钟臻又何时对他倾心, 认定他可以成为自己携手终身的伴侣;如何在询问一系列问题之后,推测出他喜欢的钻戒款式;又如何趁他睡着偷量他的指围,在不慎吵醒他后想出蹩脚的借口敷衍过去……
商旻深总算看清了内心,自己早已为钟臻沦陷。
吃到他烤的小饼干时会开心得压不下嘴角。
钟臻吻他,他嘴上嫌弃着“粘人”,心里充满得意。
他发了情,情绪暴躁,身体失控,脑子里不断颠倒着钟臻的身影。
钟臻一定有办法,钟臻总让他感到舒服,感到安全,感到一切都很好。
钟臻一定有办法……
于是他拨通了钟臻的电话,看钟臻急匆匆赶来,然后将钟臻带进自己的床里。
商旻深将钟臻视为私有,所以从没拷问过自己,钟臻对他的爱究竟来自哪里,要怎么维系,会不会消失。
所谓“独特气味”,或许也只是他用来掩盖“心动”的借口——他不敢承认自己真的爱了,于是不惜利用腺体缺陷,利用自己的身体,利用霸道强势的性格,利用对方身上的忍让与善意,而强行把喜欢的人绑在自己的身边。
如果钟臻醒来,商旻深希望能好好跟他道歉。这份道歉腹稿很长,不知道要多久才能讲完,也不知道钟臻听到何时会失去耐心。
所以商旻深想出了一个言简意赅的开场白:钟臻对不起,我让你伤心了。我不是不爱你,我只是还不会表达爱,我不知道怎么爱你,我也不知道该怎么爱我自己。
商旻深是“应试教育”的产物,是“狼性文化”的产物,也是“精英模式”的生产线里堪称完美的作品。
可如果有一份关于“爱”的考卷,商旻深看似洋洋洒洒地写了满页,分数也难及及格线。
他连自己都不爱。钟臻是第一个给予他爱的人。
商旻深检讨着两人的相遇,最开始的时候,他的姿态就是高高在上的。
那会儿商旻深在国外读大学,假期回到父亲的公司实习,被分到了钟臻的手下。商勤向来专断,要商旻深保持低调,不要提及自己集团太子爷的身份,他相信这样才能让商旻深这种前呼后拥的大少爷得到社会的磨炼,体验职场人情世故。
虽然商旻深并不屑于显摆自己的身份,可入职第一天,他穿着一身价值六位数的高定西服套装,大步生风,威风凛凛地走到了钟臻的桌边,自信从容地做自我介绍的时候,还是能很轻易地传达出一个信息:我和你们不一样。
商旻深的实习生涯充满着冲突,和主管闹冲突,对工作内容表示不满,公然质疑周记月记的必要性——这些虽然是所有打工人的痛处,却也没人敢站出来支持他,只默默感叹他的背景强硬。钟臻是会把他单独叫出来,请他吃饭,然后一点一点疏通他内心郁结的人。
钟臻是称职负责的领导,赞赏商旻深的能力,会耐心地给他指点,也会慷慨地用自己的自制便当和他的三明治或沙拉交换。
商旻深想,他大概在此时就已经对钟臻动心了。
可他永远高傲,永远矜持,永远言不由衷。结束实习时,钟臻送了他一支钢笔,并预祝他未来一切顺利。
他忘记自己将钢笔随手放在了哪里,他从不缺少赞美与讨好,却从未想过其中或许蕴含真心。
如果能重来……商旻深低下头,擦去眼角的泪水。
如果能重来,他或许也不配吧。
他伤害过钟臻,怎么好意思奢求绕过惩罚,重头来过?
“你是在后悔吗?”
时隔已久,系统的声音终于再次响起。
也是,钟臻又一次被拯救,是该进入下一个世界了。
商旻深擦干眼泪,刚想逞强否认,随即意识到自己不能再说违心的话了。
承认后悔等于承认了自己的过错,承认哭泣等于承认自己软弱,这在过去的商旻深眼里是绝对不能接受的。
可如今,他得救钟臻啊。
“嗯,我很后悔。”商旻深定了定神,“但是,我还能坚持。”
“这个世界也顺利完成了,钟臻的生命值也增加了吧?”
“你有没有想过,你被关在这个世界里,见证平行世界的商旻深和钟臻不断修成正果,迎来幸福的意义是什么?”
“嗯,”商旻深颔首,“或许,是为了让我能检讨自身。每一个商旻深起初都是不懂爱的,可他们并不惧怕正视爱,争取爱……跟他们比起来,我是个弱者。”
“很好。”系统第一次对他表示认同,“还有两个世界,你能坚持下去吗?”
“能。”
“这次不问什么时候能见到钟臻了?”
“不问了,我相信‘商旻深们’的力量,他们都理解爱的真谛,这需要我去学习。”
系统轻轻笑了两声,“你也别开心得太早。”
商旻深警惕,瘦得脱相的脸颊抬起来,望向上空——那里仍是纯白。
“你什么意思?”
“这一次的商旻深,也不太理解爱哦,”系统欢快道,“让我们祝他好运吧。”
“等等——”商旻深试图挽留,可系统已经利落地下线了。
他将视线放回前方,眼前出现了明亮的厨房。
一双修长的手指在仔细地清晰一根细葱。
葱尖是浓厚的绿,指尖是通透的红,画面赏心悦目。
耳边融入声音,从天然气灶的汤煲里吐出白色的水蒸气,其中夹在大颗粒的水滴,刺啦——躺进灶上生出的火焰里。
书写着清晨的烟火气。
那双漂亮的手的主人抖落掉双手与细葱上的清水,然后转身,衬着垫布揭开锅盖,清淡的香气迫不及待地滚在他脸上。
在那张清秀的面孔上蒙了一层露。
关火,用厨房剪刀将细葱剪成细细的小端,洒入汤煲里。
早餐宣告完成。
商旻深从卧室走来,一身西装革履,一只手抓着手机。
落座,手机还是没有放下来,他在阅读当天的日程与会议简报。
钟臻将早餐悉数摆在桌面上,有西式的牛奶吐司,中式的鸡汤,还有一盘煎蛋,番茄酱在上面划过几道,像狰狞的伤口。
“家里的电费水费和燃气费都存在生活账户里,每个月自动扣费。账户里的钱大概能用到明年夏天,用光了可以找物业充值,或者自己在物业的app上充值,用户名是户号,密码是你手机号的后六位。”钟臻突然说。
商旻深抬起头,望了他一眼,并没有什么反常。于是他放下心,注意力回归简报,“好的。”
“楼下的干洗店里还有三套你的西装,不过都是适合秋天的材质,这两天降温了,你也不用急着去拿。”
“嗯。”
大概自己看了太久的手机,惹人生气了。确实,最近工作太忙,分身乏术,几个合伙人都直接睡在公司,只有他每晚深夜往家跑。
商旻深自觉理亏,创业开始之后,用来陪伴钟臻的时间越来越少了。
以前还总想着忙完这一阵子就好,可现在终于懂了,创业是一场漫长的赛跑,终点遥遥无期,而他才刚刚启程。
“哇,”他终于认真看了一眼餐桌,一顿早饭而已,就摆出这么大的阵仗,钟臻果然还是心疼他,抓紧一切机会想要给他补一补,“好丰盛的早餐啊,谢谢老公!”
听他说“老公”,钟臻有些晃神,明显愣了一下,随即从耳尖开始发红,蔓延至脸侧,“不、不客气。”
“汤好香啊!”商旻深拿起汤勺,舀了舀,香气更加浓郁了。
“嗯,炖了两个小时,鸡肉也是新鲜的。”钟臻不自然地说。
“难怪。”商旻深盛了一碗汤,递给钟臻,又给自己盛了一碗。
“我最近有点太忙了,有好久都没……”
“商旻深。”钟臻打断他。
“啊?”商旻深心下一紧,不知怎么回事,他的脑袋里突然冒出一种很糟糕的预感。
“三年合约期到了……”钟臻看向他,欲言又止。
商旻深反应着,视线飘忽不定,看向钟臻的饱含深意的眼睛,看到他修长的手指,以及无名指上的银戒。
三年合约……
什么意思呢?
有可能是指他们在婚前签订的那份合约书,他的那份原件已经找不到了。
他也不知道留着那种蠢东西干嘛。
突然提到合约,是什么意思呢?
下一秒,钟臻体贴地解答:“我想离婚了。”
作者有话说:
标题应该是:人/妻,但是这么打出来就会口口,我也没想出来更合适的设定描述,所以用了同音的字。
57 ☪ 任妻攻要离婚 02
◎“好啊,那就离婚吧。”◎
商旻深和钟臻的这段婚姻是广大影视与文学作品里最俗不可耐的类型。
彼时, 商旻深在行业里初出茅庐,空有一肚子抱负与想法却没有能力实施,缺钱缺经验缺一块敲门砖。
钟臻的父亲是商旻深的大学老师, 算是把他领进门里的人。得知他想创业, 毫不犹豫地拿出了半身家当,又带着他“探访”了几位老友。
那是商旻深最昏天黑地几个月, 白天策划招标和项目书, 点头哈腰;晚上流连于一个个酒席, 推杯换盏……就这样,他的公司顺利注册开张,艰难却又幸运地前行。
商旻深对自己的伯乐心怀感激,拎着东西去道谢,却意外得知了老师罹患癌症, 不久于世的消息。钟臻将他送出病房,离别之际, 他突然拉住钟臻的衣袖, 说想请他喝杯咖啡。
钟臻没有拒绝,他们俩一起来到了医院旁边的咖啡店。这家店的咖啡很难喝,钟臻喝了一口就拧着眉头放下了,商旻深却像救命药一般将杯里的咖啡一饮而尽。
“抱歉啊,”他抹了一把沾了咖啡的嘴唇, “待会儿还要赶回去见客户,想说多少看着精神一点。”
钟臻望着他眼下的青黑, “你一夜没睡?”
“差不多吧, 最近在跑一个项目, 我是商业代表, 得把所有细节都拿捏清楚了, 这样客户问的问题我就能马上回答出来……现在的行业卷得太厉害了,你不努力就根本没有机会。”说完,商旻深又看了一眼钟臻,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抱歉,我不是想跟你抱怨,老师为我们提供了很多帮助,没有他,我们现在可能还是像一群无头苍蝇一样四处碰壁呢。”
钟臻轻轻摇头,眼神里充满哀伤与遗憾。
商旻深正色,清了清嗓,“我单独跟你聊,只是想知道现在有没有什么能为老师做的……他对我来说是非常重要的存在,听说他患病,我也感觉很惋惜。老师对我有知遇之恩,没有他也就没有我的今天。”
他从兜里拿出张银行卡,放在对面满杯的咖啡杯旁,“这是我的一点心意,也是我现在能拿出来的全部了。不过如果这个项目推行顺利,下个月,下个月我还能再拿出来一些。”
钟臻终于抬起头,认认真真地看向他,眉目神态都是难掩的意外,“不用这么客气,我们负担得起我爸的费用。其实他已经拒绝了所有治疗手段,想要以平和的心态面对人生的终点,我们作为家人,也都表示理解。毕竟这种病,到了晚期还是很痛苦的,我爸爸做出这样的决定也是想要走得体面一点。”
钟臻把卡推回他手边,“我时常听他说起你,你也很不容易,创业需要花钱,你又要经常在外面抛头露面的,手里得有点钱。”
这番话让商旻深更加内疚,他太忙了,忙到连老师的病情发展到什么阶段了都不知道,只能用简单粗暴的方法,提供想当然的帮助。
他摸了摸鼻子,“抱歉……”
“你没有错,不用这么说。”钟臻善解人意道。
气氛有些尴尬,两个人不算很熟,仅仅打过几次照面。
“那个,我得先走了,得去见客户,”商旻深起身,客套地道别,“很感谢你愿意跟我出来,耽误你的时间了吧?以后老师有任何的困难都可以跟我说,如果我不能提供直接的帮助,也希望能帮忙想想办法。”
钟臻没有起身送他,独自坐在那儿,斟酌,斟酌着。
“确实有件事想请你帮忙。”他说。
“太好了,”能在老师弥留之际为他做些事情,商旻深感觉欣慰, “说吧,只要我做到,我一定帮忙。”
钟臻仰着头,薄薄的眼镜片上映出商旻深暗色的影子,“跟我结婚。”
这便是这段合约婚姻的开始。
他们约定初次婚姻有效期为三年,如果三年之内,老天保佑,老师没有离开——那么合约期将继续延长。
反正商旻深一门心思都扑在事业上,也不认为自己有谈情说爱的心思;而钟臻……钟臻是怎么想的他从来都不知道,也没有问过。
钟臻是这段婚姻的发起人,商旻深有理由相信钟臻在提出这个想法时就已经做好了面对种种后续问题的准备。
商旻深一直以为,钟臻有他自己的想法。
事实证明,钟臻的确很有想法,三年前提议跟自己结婚,老师得以彻底放心,含笑离世;
三年后,钟臻提议离婚,想要终结和商旻深的关系,从此与他泾渭分明地生活。
商旻深僵了一阵,浑身肌肉都在听到那个词的瞬间冰冻,血液缓缓慢慢地流,心脏波澜不惊地跳。
唯一波涛汹涌的,只有商旻深的大脑。
离婚。
蛮横地占据了意识的全部,有那么一个瞬间,商旻深怀疑自己并不理解这个词的含义。
是什么意思,离婚。
分离,婚姻。
前者他学不会,后者他搞不清。
离婚。离婚了钟臻会住在哪里,他呢,要搬家吗?
他们还能见面吗,见面的话,钟臻会不会害怕尴尬,假装不认识他?
过了很久,商旻深听到了客厅里钟表秒针的转动声。
咔哒,咔哒,接着他的身体逐渐恢复知觉。
“嗯,”他清清嗓,看向钟臻,问,“为什么啊?”
这三年我们相处得不是还不错吗?
我从不会干涉你的事业和生活,我的所有积蓄都放在你那里。
我赚了些钱,你提议买套房子,我们拥有了一个家,装修都是你说了算。
我的工作很忙,但还是每晚回家,出差时也会给你打电话,从不跟女同事或者男同事交往密切。
我的指间还有我们的戒指,从没有想过要脱掉它。
为什么啊?
钟臻望着他,眼睛里不再有光亮,说:“我累了。”
商旻深笑了一下,嘴里分泌出苦味,他点点头,“累了,所以要离婚吗?”
“是这样的。”钟臻抿唇,无奈道。
商旻深不懂钟臻为什么会觉得累,他分明才是家里更累的那一个。
每天醒来,睁开眼睛,脑子里随即涌出一千件事情等着他去做。他负重前行,但一想到背后有个家庭,有自己的公司还在指望着他,他便不敢喊累。
钟臻的一句累,瞬间将他的无声奉献贬低得一文不值。
他从没说过自己累,因为不想给其他人负担,可他的好老公,却因为“累”而要放弃他,放弃这段婚姻了。
商旻深感觉委屈,不解,这样的心绪很快催生出一种病态的愤恨。
他讨厌这样自私自利的钟臻!
“好啊,那就离婚吧,”他说,“你把协议准备好,我等空下来回来收拾行李,顺便签字。”
今早的早餐好香啊,商旻深一口没吃到,气都气饱了。
离就离,全都完蛋吧!
太生气了,他一秒都不想再留在这个空间里。起身时,甚至想掀翻饭桌,都别吃了!
可他还是忍了下来,吐司没错,煎蛋没错,鸡汤没错。
错的都是钟臻,他再也不想理钟臻了!
58 ☪ 人柒攻要离婚 03
◎“你觉得我帅吗?”◎
商旻深气呼呼地摔门而去。
钟臻从卧室走出来, 看到那人的碗筷在桌上端端正正地摆着,筷子屁股对齐,放在碗边约四指宽的距离。
他默默拾起, 摞好, 吐司煎蛋大半锅鸡汤,都无人问津。
收拾至装汤用的小碗, 商旻深负责盛汤, 总会把大块的鸡肉垫在他碗底, 他自己的碗里只有芋头……
好不容易鼓起的勇气又慢慢瘪了下去,钟臻坐了一会儿,头疼让他眼前混沌,脑子里也是混沌一片。
翻来覆去地想,不知道商旻深好好到公司没有……
整理好厨房, 又简单清理了一遍地板,钟臻换好衣服, 出门上班。
他经营着一家花店, 就在小区附近,步行距离小一公里。
最近,头疼像是生活的底噪,如影随形地陪伴着他。每次他感觉自己快要对这样的疼痛习以为常了,痛苦就会变换一种方式, 重新光顾他的感官。
钟臻不知道该怎么办。
玲珑比他先到店里,钟臻进门时, 玲珑已经做完了简单的清扫, 放上歌, 开始整理新到的花材。
“姐, 我来了。”钟臻将桌上的醒花桶移到地面, 换了空桶上去,方便玲珑操作。
“来啦,”玲珑笑着问,“早上都吃什么好吃的啦?”
“就简单做了点,”钟臻往里走,进入工作间,将大衣脱下挂起,系上深绿色的围裙,“姐,你吃了吗?”
应该用吐司和煎蛋给姐包两个三明治的,玲珑独自一人照顾孩子,早上的时间总要仓促些。
“吃啦,我儿子剩了半个面包给我,我刚吃完。”玲珑笑眯眯的,“诶对了,天气预报说是今晚有雨夹雪,你记得跟你们家那口子说,让他从公司拿把伞……哦,不过他们公司楼下应该有地下停车场吧,来回都是在车上,倒也淋不着。”
又想到了商旻深,钟臻心里一阵刺痛,迅速揭过,“好,谢谢姐。”
“哪儿的话?”
昨天新到了一批玫瑰,质量不算很高,但颜色丰富,模样娇美,拿来装点花篮和大型花束最合适。
钟臻穿好围裙之后,就来加入玲珑,一切剪掉多余的叶子和靠近花蕾的刺,然后放到水里去醒。
店里播放着轻柔舒缓的音乐,两个店员都不爱说话,他们享受着与植物相伴的宁静,发理所应当的呆。
商旻深错愕又受伤的眼神反复在钟臻的眼前播放,那对大大的、亮闪闪的眼睛望向他,有些稚笨地问“为什么啊?”。
为什么呢?
钟臻找不出一个明确的事例来证明这段婚姻没有存在的必要了。
但事实就是如此,三年约定的期限已到,他们两人之间又没有滋生出双向的爱情,就连简单的亲吻都没有,更别提正常的夫妻之事。
他们总是相敬如宾,一个在外拼搏驰骋,一个在内主持家务,看似像是一对模范夫妻,却没有夫妻之间的那种默契与爱。
更别提,商旻深越来越多地出现在公众视线内,他是风头正盛的企业家,是天道酬勤的创业者,也是潜在的钻石王老五……人们哀婉着他名花有主,可他的“主人”却从未拥有过这朵花。
钟臻只获得了一种“展示权”,虚荣够了,就得把花插回肥沃的土壤里,让花完全绽放,吸引最终的归宿。
“哎——”刺痛让钟臻下意识地低吟,将花丢在一旁,视线放在食指侧方,那里刚被花刺蛰了一下。
血珠迅速从伤口里涌出来,滴滴答答落在一堆剪落的绿叶上,是无声的。
玲珑听到他的声音,关切地看,随即抓着他的手指,带到清水下冲洗,“怎么这么不小心啊,你有心事啊?”
“没,”钟臻抿抿唇,“就是突然想到有点事要做,得出去一下。”
工作日的订单通常从中午开始,玲珑爽快地同意,“那快去吧,什么事啊这么着急,还让你负伤了?”
“不是什么要紧的事。”凉水的冰凉让钟臻稍微清醒了些,头疼也有所缓解。他脱掉围裙,重新穿好大衣,拦了辆出租车,风驰电掣地往城西赶.
秋天,商旻深的公司搬家,搬到了城西科技区。
这里汇集了几个互联网大厂和无数初创公司,商旻深的公司也是其中之一。
二十三层是大楼的中段,他们和其他三家科技公司共同坐落在这一层,互相是竞争者又是几个大项目的协作盟友,关系有些微妙。
虽然公司里单独隔出一个房间作为茶水间,但卫生间和垃圾间都是几家公司共用的。
商旻深一早上心不在焉,反复琢磨着钟臻的那句“我们离婚吧”,越想就越委屈。
卸磨杀驴,恩将仇报,铁石心肠,拔.屌无情……
等等,似乎也没到“拔.屌”那一步……
真是烦,钟臻是不是在外面有人了?
商旻深有些阴暗地想。
他倒也不讨厌钟臻,但也确实谈不上喜欢,毕竟他们之间相处得时间实在是太少太少。
老师去世那天,他作为钟家儿媳,出席葬礼。
钟臻面无表情地接待着前来吊唁的人,抱着老师的遗像,体面又面色沉重地伴老师下葬。
等宾客散去,商旻深看他走进一间黑着灯的休息室,他在门口等了好久,都没听到里面的声音,于是不放心地进去查看。
钟臻正跪在地上,咬着手背哭泣。
商旻深抱着钟臻的肩膀,让他的头靠在自己的胸口,不停地抚摸着他的头发,重重顺过他的后背,好让他哭得更放肆更酣畅一些。
那天钟臻在他的怀抱里哭到睡着,苍白的脸上没有一丝血色,表情却拧着说不出的忧伤。
商旻深斗胆,在他的眼皮上落吻,祈祷他一夜无梦。第二天,他独自在休息室的长椅上醒来,鞋子并排放在椅下,身上披着钟臻的西装外套。
那上面有很好闻的香气,他蛮喜欢的。
似乎从那天开始,钟臻的话变得多了一点,照例每天为他准备早饭和宵夜,但每次的菜肴都更精致了一些。
又过了几天,钟臻左肩上的孝徽还没摘掉,告诉他,自己想要开一家花店。
商旻深替钟臻感到高兴,他总担心钟臻成天闷在家里,会慢慢跟社会脱轨,于是表示赞同。
为了让自己的赞同更有效力,他将自己的储蓄卡交给钟臻,告知密码,希望能帮忙度过捉襟见肘的启动期。
可钟臻却流露出一种失落的表情,商旻深对钟臻的了解不深,也猜不到钟臻每种表情的具体含义。
他觉得钟臻是惧怕创业的种种不确定性,所以有些焦虑了。
这是每个创业者的通症,其实等真正开始运作,很多问题就会迎刃而解。
当然他没有告诉钟臻这个想法,钟臻大他三岁,又是名校研究生毕业,他怕自己那些粗浅的道理在人家那儿班门弄斧。
商旻深从卫生间出来,慢腾腾往公司走,继续思考钟臻的离婚提议。
他不想离婚,觉得现在很好,日子忙忙碌碌,但是每天早晚能见到钟臻会让他感到幸福。
况且花店的生意不稳定,逢年过节总忙得脚不沾地,平时又业绩平平。
万一钟臻腻了,不想做了怎么办?一段稳定的婚姻关系可以给他随时后退的勇气。
钟臻真傻,还研究生呢,连这个都想不明白。
他老婆可是潜在的钻石王老五,虽然现在确实局促了点儿,但很快就会得到回报了呀……
就算离婚,不能等他把房贷还完了再离吗?
至少钟臻的手里还能有套房子……
商旻深气鼓鼓,不知不觉加快速度。转个弯儿就是公司,他的脚步忽然一滞,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眼花了,但是站在他们公司门口张望的那个背影好像钟臻啊!
他试探地喊:“钟——”
“商总,哎唷,今晚你去吗?”身后传来隔壁王总的声音,一把揽着他的肩膀,“今晚很关键啊,记得提前嚼两片护肝片,今晚咱哥俩把对面那些甲方全喝倒咯。”
商旻深苦笑摆手,“创个业快把这半条命都搭进去了。”
“可不是么,但是忙完这一单,咱们也好,员工也好,也能过个好年,是吧?”王总向他递来一根橄榄枝。
商旻深顺势接下,“是啊,那咱今晚加油。”
“加油!”王总拍拍他的肩膀,退回身后的门。
再一转头,公司门口已经没有了疑似钟臻的那道身影。
商旻深感到恍惚,心说自己怕不是实心疯了,怎么能幻视钟臻呢?
钟臻来这里干嘛?
这不是刚刚才跟他提离婚?
商旻深哼了一声,离婚离婚,离就离。
他可是在百忙之中还抽空健身呢,这么好的身材,这么好的脸蛋,是你先主动放弃的。
傻逼,脑子让驴踹了吧?
商旻深捂了捂自己的胃,又下移至肝,默默给它们打气。
今晚好好表现,年底再开一单,这样到时候分财产还能多给钟臻分一点。
像他这么善解人意又能干多金的老婆上哪儿找,钟臻绝对脑子有问题要跟他离婚。
按下指纹,商旻深进入公司,前台小妹刚摸鱼闲聊结束,抱着手机喜滋滋地回来。
“商总!”她朝气蓬勃地打招呼。
“嗯。”商旻深点点头,目不斜视地往里走。
身为霸总,他感觉自己酷毙了。
前台小妹坐回工位,掏出化妆镜和口红,孤芳自赏。
“小赵……”
没想到商总忽然杀了回来,一脸深沉地问,“你觉得我帅吗,有没有哪里需要改进一下?”
59 ☪ 任妻攻要离婚 04
◎“可不可以,不离婚呀?”◎
身为一个风华正茂的妙龄少女, 小赵刚进公司的时候,也不是没有幻想过“霸道总裁爱上我”的剧情。
公司一共四个“总裁”,只有商旻深盘亮条顺, 周正有礼, 比较符合少女心中对“霸总”的定义。
一场轰轰烈烈的暗恋大戏随即拉开序幕,小赵试过倒茶时不小心把温水泼在商总身上的笨蛋人设, 也试过不卑不亢与商总对着干的倔强人设, 当然还有嘘寒问暖、体贴周到的温柔人设, 可商总太迟钝,过长的反射弧将一切桃花隔绝在外。
忽然有一天,他兴冲冲走进公司,往前台丢了一个大包裹,叮嘱她:“小赵, 给大家分一分!”
包裹里是用红色绒布袋子包装的糖果,束口用的是金色丝带, 还挂了一张“喜”字纸片。
小赵如遭雷击, 确认道:“商总,这是您的吗?”
“嗯,我老公包的,让我来跟同事们分一分;我们的婚礼一切从简,就不收礼也不劳烦大家参加了。”说话时, 商旻深转动着指间的银戒,分明不是什么名贵的东西, 他还是珍重得跟什么似的。
之后的日子, 每当遇见难以权衡的事情, 商总就会下意识地转动手上的戒指, 仿佛一种无声的炫耀, 亦或是通知——我结婚啦,有后盾啦,你们通通别想啦!
小赵的暗恋心事就这样戛然而止,由于表现得太过明显,全公司同事都知道她失恋了。
不仅如此,还要帮暗恋失败的对象发喜糖……
因为这事,她差点离职,后来还是颇为松弛的管理模式与通情达理的管理层留住了她。
打工人嘛,赚钱最重要了。
秉持着这个思想,小赵的大脑快速转动,随即挤出一脸惊讶。她瞪着眼睛,看向商旻深,“您当然帅啦,您可是我们公司的门面,各路媒体的宠儿,您忘啦?!”
商旻深点头附和,“就是嘛,我当然很帅。”
“是啊,帅的,”小赵强烈肯定,“而且,帅得没有进步空间了,也没有任何需要改进的地方!”
“我不用改!”商旻深放下心,回归工作模式,通知小赵,“待会儿有快递送货,是晚上要带给甲方的礼物,帮我签收一下。”
商旻深走出几步,又倏然驻足,偏过身体,“小赵,你……”
会在什么情况下跟你的男朋友提分手呢?
小赵才刚重新拿起化妆镜,“怎么啦?”
“没事。”商旻深继续往前走。
都是他不知道珍惜,跟我有什么关系?
大笨蛋,以后你哭着求我我都不会原谅你!.
几乎是逃回店里的。
从出租车上跳下来,钟臻一步三回头,生怕有人跟在他身后。
可是,除了商旻深,谁还会跟在他后面呢?
即使是商旻深,还会跟在他身后吗?
可他仍是害怕,怕暴露自己的关心,更害怕无法解释自己的关心。
因为担心你气坏了,怕你路上出了什么事,非得要亲眼看到你才能放心。
从你们公司的玻璃门里望进去,怎么都找不到你,那个瞬间我很后悔,早知道就该等到你不工作的时候告诉你……
可,你什么时候才不工作呢?
我等不到。
知道听见有人叫你,匆匆瞥见你的背景,看到你仍旧直挺挺地站着,我才能放心。
随即,一股巨大的沮丧感包围着我,我还是在乎你的,但我却告诉你,我想要离开你……
钟臻不确定自己的决定究竟是对是错,理智角度讲,他们约定的时间到了,他爸也去世了,商旻深没有爱上他,他们理应分开。
可情感角度,他多想再试试,多想装傻充愣,让这段婚姻无限期地延续下去,直到另一个当事人感觉不妥。
唉——可是不能。
如果不终结这段关系,那台工作机器可能永远不会主动离开,出于对他的老师的感激,出于对伴侣多年来的关照,出于习惯……但唯独缺少最重要的东西,爱。
商旻深不爱他,所以这段婚姻没有持续的必要了。
商旻深得找到一个真心相爱的伴侣,他有权享受爱情。
理智与情感不断拉扯较量,钟臻头痛欲裂,所幸,这次依旧是理智取得胜利。
离婚没错的。
离婚没错。
走进店里,钟臻尚未想出一套为自己的疯狂行为开脱的说辞,玲珑却率先惊喜,“你可算回来了,又来了一个大单!”
钟臻顿了片刻,“还是上次的地址?”
“可不是么,”玲珑笑得欢喜又无奈,“咱们这个月的业绩全靠他们一家撑着了!”
“这次是什么啊?”钟臻迅速换上工作装,从里间走出来,凑到电脑旁边看。
玲珑晃了晃鼠标,“喏,庆祝花篮15个,下午五点前要。”
那还真是有些紧张。
钟臻神情严肃,搓了搓双手,掌心热了些,“那现在就得开始准备了,我去后面搬花,你先打点好车辆,15个花篮……要租个中型拉板车。”
“好嘞,”玲珑端起座机听筒,按下烂熟于心的号码,一遍嘀咕着,“什么公司啊这么多喜事,成天订花篮?”
着实有些反常,跟他们订购花篮的是家中型科技公司,倘若他们天天开单,也不至于每一单都大动干戈地庆祝吧?
况且商旻深经营的也是一家科技公司,就钟臻的观察而言,一个月开一单都算是业绩良好,这家公司是撞了什么大运,天天花费小几千块钱订购花篮?
不过,顾客就是上帝。人家上赶着送钱,钟臻自然也乐见其成,无非就是忙点而已。
两个店员忙到下午四点,钟臻头也不抬,打破沉默,“姐,你快去接孩子吧,这里交给我。”
玲珑也着急,屁股不带挪的,“我马上做完这个了,做完了就走。”
“别做了……”钟臻停下来,“乌乌一个人孤零零坐幼儿园里也不是事儿,你来的早,到点儿还不下班,指望我给你涨工资呢?”
“马上马上,马上就弄完了……”
“停,走!”钟臻语气变重。
玲珑不得不停下来,无措地看向他,“那咱们的交货时间就晚了……”
“晚就晚点儿,我自己送过去,顺便跟人家好好道个歉。咱们的花篮造型和品质都放在那儿,一看就用心了,不然人家也不会三番五次地从我们家订,是吧?”
玲珑早就坐不住了,起身脱下围裙,抄起一边的羽绒服,“那行,那姐先走了,乌乌老说我去得晚。”
“打车去接吧,回家也可以打车,不是说晚上有雨?”他的话音追着她飞驰的脚步,“我给你报销,当场报,你把付款截图发给我就行。”
玲珑蛮酷,“好好做你的花吧,一天天瞎操心。”
店门打开,合上,挂在门把上的小风铃清脆地响。
钟臻无奈地摇摇头,晃着脖子,去里间给自己做了杯咖啡。等待咖啡机出液的过程里,钟臻来到收银台,给订花的公司拨通电话。
“喂——”接听电话的是个男人,声音低沉;电话响了两声就被接听,像等待已久。
“喂,您好,”钟臻有些紧张,“这里是迷蝴蝶花艺工作室,来电是想跟您说声抱歉,由于我们店里的人手不足,您预定的花篮大概还要一个小时才能做好发货,请你谅解。”
“哦,这样啊,”男声不疾不徐,“没关系啊,我不急着用,做好了给我送来就行。”
“哦……”顿了顿,钟臻询问,“请问您能给我一个最后期限吗,很抱歉送货时间被推迟至晚高峰了,怕耽误您后续的活动。”
“不急,最后送来就好了,”对方问询,“不过,如果要到六点以后到货的话,可以换个收货地址吗?”
“当然。”
对方说了地址,是一间饭店,距离钟臻的店不远。
“等我到了,是直接把花篮交给前台吗?”
“没错,您说是给郑老板的花就好,预祝他新年快乐,步步高升。”
“好的,”钟臻记下备注,“如果是这个地址的话,我可以自己送货上门,不过我的车比较小,大概要跑个两趟。总体算下来,还能帮您节省一笔配送费,希望不会耽误您的事情。”
“怎么会呢,”对方礼貌致谢,“多谢您提供这么周到贴心的服务。”
电话挂了,钟臻稍微放松了些,剩下的时间还算充裕。而且,送货的那间饭店他很熟,那里的蟹黄豆腐好吃,商旻深最是喜欢。
七点,钟臻将所有花篮打包完毕,摞了一半到自己的车里,满满当当去送货。
第二趟送完,他跟前台打点好,准备回家时忽然听到一阵熟悉的声音。
“郑哥诶,我的老大哥,”包厢的门虚掩着,商旻深坐在郑理事左手边第三个位置,公认的请酒位,“咱们这个项目可都得依靠着您的英明领导了,去年,您和科亿做的那个项目,太——漂亮!”
商旻深竖起大拇指,“太——漂亮了,直接引领了业界的新风向,这不,珠玉在前,今年我们也想在您的领导下学习讨教一番,跟着您走绝对没问题,放心!”
坐在主位的男人飘飘然,不觉点头,嘴里却是,“哎呀,哪里,都是科亿的项目做得好,质量高。”
“那是自然,但如果没有您的提拔,也不会有科亿老大哥的今天!”商旻深胳膊一抬,闷掉酒盅里的白酒,“小弟我呢,倒也不求您的垂青,我们的羽翼稚嫩,还不足矣和您共事……但是,我们,我们也还是想要一个学习的机会,让我们站在巨人的肩膀上,看一看,看一看啊?”
手里的酒盅自动蓄满,商旻深的眉头皱了皱,又闷声干掉,“谢谢郑理事愿意给我这个同您交流的机会,今晚咱们不醉不归!”
郑理事的心理得到极大满足,嘴边扬起不自觉的微笑,他只晃了晃酒杯,商旻深便有干掉一杯。
这人很享受这样的重视,不由端起上位者的架子来,将商旻深寄送的项目书贬得一文不值,趁机输出自己那些浅显的“人生箴言”。
满桌人都深以为是地受教,让他更加飘飘然。
说至兴起,郑理事也彻底卸下防备,开始一杯接一杯地灌酒。
可他也注意着,他每喝下一杯,左三和右三的两个人就要喝下两杯,否则便是怠慢,他便要故作严肃,非等人把酒补上才算完。
待郑理事的舌头变大,停顿时间转长,一桌人才能放松。
左一的一身西装革履起身,恭敬地说,“咱们郑理事还是低调处事,从不喜欢声张自己的建树。最近,他又被高层表扬,还为他颁发了年度优秀领导人的奖章,大家一起来敬郑理事一杯!”
一桌子年轻人宽宽腰带,意兴阑珊地起身,举杯为他庆祝。左一的男士附到郑理事的耳边,“我们为您准备了庆祝花篮,就摆在正门门口,您待会回家的时候可以看一看。”
“诶,集团最讨厌铺张浪费。”郑理事神情得意。
“怎么能是铺张浪费呢,就是我们的一点点微薄的心意,博您一笑,”左一轻声道,“您看一眼,开心一下就行,有人问起来,都是我买来消遣的,跟您没关系。”
郑理事露出一口黄牙,“小阳,要不说这么多人我最喜欢你呢。”
“那可不,我也最喜欢跟您一起吃饭了,每次都受益匪浅。”小阳微笑着,视线飘到门边,对上门外的一双眼睛。
“诶——”
钟臻飞快转身,躲进暗处,等了半天都没人追出来,总算放下心。
商旻深可能不知道,和他同桌的那人也是钟臻父亲的得意门生之一,毕业时行业尚未饱和,仍处于新兴之态,因而现在的社会地位与成就都要比晚几年入行的后辈们高出一个阶层。
原来这些天的花都是他定的……
钟臻没有吃惊太久,眼下他还有更关心的人和事。
花送完了,又被旧友发现,他本该功成身退。可眼下,他名义的老婆还在酒桌上拼搏,搞得他担心不已。
钟臻曾想象过诸如此类的应酬的场合,在每个商旻深醉意酩酊,被代驾司机扛回来的夜晚。
这是喝了多少啊,不能少喝一点吗?
他总发这样的牢骚。
可等亲眼见过了,才知道这顿酒就得是这个人来喝,他若不烘托气氛,就不会有主桌那人的飘飘欲仙,神魂颠倒,也就不会有后续的合作机会……
钟臻心痛不已。
他在门外坐立难安了近两个小时,包厢的门终于开了,商旻深和阳言秋一左一右地搀着主座,踉跄着从里面走出来。
他们经过钟臻忙了一下午的花篮过道,主座的眼皮沉沉阖着,不知有没有嗅到花的罄香。
将人送上车,又看着一辆辆豪车载着同桌的人离开,商旻深软了下来。
脚步一软,就要往地上跌。
“看着点……”钟臻眼疾手快地上去扶,揽住他的窄腰,那人不得不靠进他的怀里。
“钟,钟臻……”商旻深望着他,“钟臻,钟臻……”
“嗯,你还能走吗?”钟臻扛起他的胳膊,往自家车的方向拉。
“钟臻……”商旻深搂住钟臻的脖子,委屈巴巴地说,“我有个问题想问你。”
太冷了,外面正飘着雨,冬雨冰凉。
“回家再问吧,先上车,我忘了拿伞了。”
“不嘛,我就要现在问。”商旻深将全身的重量都压在钟臻身上,“我现在就想知道答案,我想了一天了,求求你了。”
拿他没办法,钟臻只好停下脚步,抱着他的身体,撑着他站直,“问吧,怎么了?”
“可不可以,不离婚呀?”商旻深噘着嘴,“怎么非要离婚呀,我们现在不是挺好的吗?”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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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0 ☪ 人柒攻要离婚 05
◎再试试我◎
商旻深额前的碎发早已被雨水打湿, 发梢不断滴落着水滴,打在他湿漉漉的脸上,迷茫又恳切的表情, 让他看起来像只被主人狠心遗弃的小狗。
钟臻于心不忍。
“我不想离婚, ”商旻深继续诉苦,“我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 你为什么要跟我离婚。”
“先回家吧, ”抱着那人的手臂下意识收紧, 揭露着钟臻同样不愿分离的心思,“再这么淋雨,你明天要感冒了。”
“好吧。”商旻深咂咂嘴,“回家吧。”
走出两步,他又说, “我都这么听你的话了,你就别跟我生气了。有什么错我改就可以了, 你好好跟我讲, 别上来就要跟我离婚。”
“知道了。”钟臻哄着他,将人放在宽敞的后座,系上安全带。
总算听到句爱听的,商旻深晕乎着,也放下心, 车开没开出停车场,他便已经安然睡去。
他睡得太熟了, 因为老公来接, 因为老公知道家在哪里, 他什么都不用操心。
就这么不知不觉地被抱上楼, 脱掉衣服, 擦脸擦身,再灌下被解酒药,清落爽利地睡去,直到第二天天亮。
手机吱哇乱叫,将他吵醒,抓起来看时,手机尾端还连着充电线,电量满格。
你看,只要跟钟臻在一起,他便不用担心任何事情,任何,任何的事情。
钟臻总是很周到的,想他所想,也能想到他想不到的细节。
抱着手机躺回床里,商旻深看到郑理事昨晚回家,在微信里教育他的十多条60秒语音。
他没点开听,甚至懒得文字转换,正想找几个鞠躬的表情包发去,却看钟臻已经代他回复。
客观礼貌,有理有条,说受教了,谢谢郑理事……
回复时间是昨晚睡前,郑理事利索应当没有看到,但等他看到时一定会暗自开心,然后对商旻深刮目相看。
商旻深心里一阵暖,还是老公好呀。
退出去看看别人的信息,王总感谢他帮自己挡酒,还说这个项目八成是稳了,年末的最后一役打得漂亮。
商旻深也感觉高兴,退出去一看,加了微信就从没回过他信息的阳总也给他发来问候,还问他愿不愿意赏光吃饭,单独交流。
发信时间是半小时前。
商旻深从床上猛地坐起来,大前辈主动要跟他吃饭,他当然求之不得。
新阳手里的资源随便分给他们一个,都能让他们知道半年不用焦虑业绩。
随即,一条兴致勃然的信息被寄出,商旻深又开启了朝气满满的一天——
才怪。
走出房门,餐桌上的早餐散发诱人的香气,考虑到他昨晚喝得烂醉,今早的早餐都是清淡易消化的流食。
可是,做早餐的那个人却没有坐在餐桌边,厨房里也没人,那人躲在自己的房里,不愿意见他。
离婚……
商旻深再次沮丧地想起,钟臻提出要跟他离婚。
他也确实答应了,还要人把离婚协议书准备好,他来签字。
说这种话干嘛呢?
商旻深迅速泄气,塌着肩膀洗漱,然后走到饭桌边,举着勺子喂进一口粥。
该死,都走到这一步了,还是会被钟臻高超的烹饪技术所征服,忍不住一再举勺,他一个叱咤风云的霸总,此刻完全向本能臣服。
商旻深空空如也的胃被热乎乎食物宠溺,不情不愿地恢复秩序。
他一边狼吞虎咽,一边没有出息地想,真好吃啊!
吃完了饭,将碗筷端正地摆好,拿起西装和外套,准备出门。
等等——
刚换上一只鞋的商旻深,脑子终于转了个弯儿。
他,就这么吃饱喝足地走了?
桌上的餐具不会自己乖乖走去洗碗机里排队清洗,餐盘里剩下的食物不会自己出门另谋出路……
他脚下的皮鞋不会自清洁,往自己身上挤好鞋油,再走去麂皮布下擦拭得鞋头发亮。
这个家也是,地板不会永远保持干净,空气不会永远保持清新,他的衣服不会自己打车去洗衣店,水电燃气不会再消耗殆尽时自动充值。
一切,他习以为常的一切都是因为有另外一个人在操持着,不声不响间成全了他的清新的晨与温馨的夜。
商旻深僵在原地,心里七零八落的猜测似乎有了一些头绪,像拼凑起拼图最外面的一圈,他对事情的整体、问题的核心有了模糊的认识。
他似乎,一直在忽略钟臻的感受,他太理所当然了。
这个念头颠覆了他对自己的这段婚姻的印象,原来它并不如自己以为的那般美好。
他看到的不过是钟臻愿意让他看到的,他看不到的那些才是钟臻忍无可忍、想要结束这段关系的原因。
商旻深感觉冷,从心底渗上一股寒意,他开始忏悔.
客厅安静地出奇,钟臻在房间里屏息等一阵,还是没听到动静。
奇怪,以往商旻深离开时,他都能听到关门声的。
是主卧的隔音太好了吗?
推门走出,他惊觉本该出门上班的那个人仍停在玄关里,一动不动地站着。
视线相交,两人都有些不自然。钟臻尴尬一赧,“还不去上班啊……是忘了什么东西吗?”
“嗯,”商旻深暗吟,“钟臻,我能问你个问题吗?”
钟臻搔一下后颈,又要问可不可以不离婚吗?
没想到,商旻深只看着他,那双漂亮的眼睛泛着晶莹,“你平时,都几点起床啊?”
钟臻明显意外,“几点起床?”
“如果我回家晚了,你都一直等着我吗?”商旻深问,“给我准备的宵夜,你自己吃了吗?”
“有时候也会吃的……”钟臻摸摸鼻子,思绪杂乱,人也错乱。
“干嘛对我这么好呀,”商旻深问,“因为我从来没有注意过你的付出,因为我没有把你的善意放在眼里,你觉得累了,是不是?”
倒也不能说不是,但这并不是主要原因。做这些事情时,钟臻是觉得高兴的,他为商旻深每次吃的呼噜呼噜而暗自雀跃欣喜。
“以后我帮你一起做家务好不好?”商旻深擦擦眼睛,仓皇地道歉,“你也有事业,我却总是关注到我自身,忽略了你的付出,对不起呀。”
钟臻咬着嘴唇,一时不知该怎么应对。
“那就当我在试用期,你再试试我,先别说离婚,行吗?”
商旻深小声嗫喏,“公司开人都有交接期的,我不能突然就离婚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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