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1 章
喻淮息嘴边凝出一个尴尬的笑容。
他端着手机支架一点点走远, 可能意识到了再这么纠缠下去,自己也讨不到什么好处。
夜晚九点,柏延接到了柏庭打过来的第一通电话, 当时他在浴室洗漱,陆意洲代他到章翼的房间接受战术指导,所以手机铃声空响了半小时也无人接听。
柏延擦着后颈的水珠走出洗漱间,轻触屏幕,显示出触目惊心的“二十七通未接来电”。
他回拨过去, 那边秒速接通了。
“喂, 哥……”
“你吓死我了!”
柏庭的声音宛如无间断发射的冲击炮, 重重砸到柏延耳膜上:“你不接我电话的这三十多分钟后,我脑子控制不住地幻想一些乱七八糟的可能性,我以为你有什么不测,差点要打报警电话了!”
“我洗澡呢, 哥, ”柏延心平气和地安抚道,“没事, 别担心。”
柏庭:“最近听到了不太好的传闻, 抱歉小延,是哥哥过激了。”
“什么传闻?”柏延随口问道。
柏庭答得含含糊糊,用一句“不是什么大事”揭了过去。
不能说?
难道和他有关吗。
他在这种事情上一向有着惊人的直觉, 不过既然柏庭不愿说, 他就不多打听了。
“小延。”
电话那头沉默半晌,夹杂着细微的电流声,柏庭切入正题道:“尽可能地避免与喻淮息正面接触。”
柏延想, 他哥极大可能是为了他在喻淮息镜头里的短暂出镜而来。前后的两个世界都处在网络发达、科技飞速发展的时代,他手机上虽然没下几个软件, 但在赞助赛时期有听其他选手讨论过喻淮息地社交账号。
粉丝很多,各类广告推广接到手软,影响力在新生代运动员中一骑绝尘。
“我给你发了一张截图,你退出通话界面看看吧。”
柏延将界面缩小,点开了柏庭刚刚分享图片的图片。
这是一张众博平台的截图,名为“自心”的黄V博主在一小时前发布了如下内容:
【全运会,遇到朋友们了。】
艾特符号的后面跟着两个没有被点亮的ID,是柏延和陆意洲的名字。才过去一小时,他的评论区的留言数量已逾五千,点赞高达数万。
恐怖如斯。
他和他哥的电话一直保持畅通状态,柏延听见他哥克制地呼了口气,陆续发来几张新的图片。
喻淮息的评论区,最亮眼的就是那条点赞数最高的热评:
【什么啊,这年头竟然有人没有众博账号,是老古董吧?而且本人在直播现场,感觉他们对息息的态度好差,不冷不热的,像在刻意躲镜头。】
楼中楼出现不少附和的声音。
柏庭缓缓解释道:“这条微博发出后,舆论监管部门检测到大量新创建的小号在同一时间发布对你们不利的通稿。”
“据说,有人甚至想把你们送上文娱区的热搜。”
柏延:“……啊?”
一时间接收了大量信息,柏延大脑有些宕机。
他稍稍整理头绪,问道:“你说的舆论监管部门,是?”
“噢,我以为你知道来着。”
柏庭干咳两声,说:“是华刻专门聘请的,用来检测舆论方向的专业团队。尹随山今天不知道吃错了什么药,对这件事上心得很,我试探地问了几句,没问出个所以然。”
“刚我经过他书房,碰巧听到他在和谁打电话。”
柏庭压低声线,模仿道:“你们干什么吃的,尹家人也敢动?什么,谁是尹家的?那个大名叫陆意洲的就是!别跟我扯这些有的没的,撤热搜,华刻这边承担你们的一切损失,给我把热搜撤了!”
“噗。”
柏延一开始还总觉得陆意洲和尹随山不像一家人,听了柏庭的描述,他不仅自动脑补出画面,还自然而然地把陆意洲生气时的动作套到了尹随山身上。
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人,这个道理永不过时。
“尹随山已经给全部门下发紧急通知,这段时间都会持续观察关于你们的动向,小延,全运会好好发挥。”
柏庭故作遗憾道:“哥哥这几天有别的任务要完成,不知道能不能赶上落幕的尾巴。”
“没事的,”柏延笑了一声,说,“赶不上就算了。如果赶得上……我努力为哥拿下过年前最后一笔绩效。”
柏庭温和道:“那我们说定了。”
有尹随山的“监管部门”盯着,柏延放心许多,他现在唯一担心的是即将开始的体能测试。
全运会官方规定,资格赛开始之前,全体运动员需进行体能测试,乒乓球运动员的测试项目主要分为两个板块。
一个是基础体能测试,考察运动员30米冲刺、腹肌耐力、背肌耐力是否达标。另一个是专项体能测试,其中的五个小项目分别为侧向滑步、A字移动步法、双摇跳绳、坐姿旋转抛球和立定跳远。
倘若运动员的个人成绩未能达标,将被取消参赛资格。
假如喻淮息想阻止他们参加比赛,在这一步动手脚来得方便得多。
为使运动员的测试过程便捷顺畅,官方一共分出了多个时间段。好巧不巧,柏延和喻淮息在同一时间遇上了。
这实在是一个不甚美妙的“邂逅”。
某些小项目需使用额外的道具,柏延暗中仔细检查了三遍以上,确认没问题了才加入到排队测试的队伍里。
“这么害怕吗?”
一只手搭上柏延的肩膀,他没有回头,冷声道:“喻淮息,你很莫名其妙。”
虽然不清楚他打的什么算盘。
喻淮息左手攥着一条折叠好的跳绳,眼睛无辜地眨了眨:“欸,我明明在问你紧不紧张一会儿的体能测试,你说话怎么这么伤人?”
他小幅度地贴向柏延,用只有他们两个人能听到的音量说道:“我没你想得那么嚣张,这可是全运会,我能做什么对你不利的事情呢?”
柏延没理他,直接脱离了队伍。
“你不测了吗?”喻淮息冲着他的后背喊道。
柏延停下脚步,也不怕其他人听见:“当然不,我只是单纯地想换一下测试的顺序而已。”
他受不了在他耳边盘旋,嗡嗡乱叫的蚊子。
他把测试的项目和喻淮息的完全错开,要么排在队伍前面提早结束,要么等在队伍末尾。
柏延是这批进行体能测试的运动员里,进展较慢的一个了,好在过程没有出过一丝纰漏,他顺利地拿到了比赛的资格。
这次全运会单打采用的依然是淘汰赛制,每场比赛七局四胜,每局的比分为十一分。
另外,单打比赛第一轮三十二进十六,剩余的十六名输者会再进行一轮附加赛,胜出的八位运动员获得决赛的比赛资格。
比赛开始的前夜,柏延早早躺下修养精神,他困得眼皮打颤,偏偏隔壁床的某个人翻来覆去,床板细碎的“吱呀”声使他想睡又不能睡。
“陆意洲。”
柏延闭着眼往另一边挪了挪,屋内的灯没有熄尽,陆意洲是能看到他动作的。
他拍拍身侧的空位,道:“来。”
柔软的床垫往下一沉,他们睡的都是单人床,一个人躺得绰绰有余,但多一个人就略微拥挤了些。
陆意洲侧着身,手臂横过柏延的小腹。
“睡不着吗?”
“有点。”
柏延:“我只陪你聊五分钟。五分钟后,就算你不想也要硬逼着自己睡。”
没有足够的精气神,怎么完成明天的第一场比赛?
“你……”
陆意洲在黑暗中说道:“在原来的世界,你输过吗?是什么感觉?”
“你说哪一次?”
陆意洲:“啊?”
柏延笑道:“我输过太多次了,国内的比赛、国外的比赛,大大小小加起来,我自己记不得有多少。”
“至于感觉嘛,”他声音带着浓浓的倦意,“第一次输很难受。”
国队里的人,谁不是从小风风光光到大?在市、省里面独占鳌头,看尽无限好风景,轻轻松松拿个第一第二回家玩玩。
可当这帮天才聚集到了一起,总有人当第一,也总有人当最后一名。积分榜从上往下数,每一个名字背后藏着的尽是无限的遗憾和惋惜。
“我教练,”柏延停顿一秒,加了一个形容词,“我原来的教练喜欢讲一些大道理。他重复最多的一条就是,胜负乃兵家常事。走我们这条路子的,必须习惯输赢。”
陆意洲:“你永远比我淡定得多。”
“以后你会和我一样的。”
柏延笑道:“既然聊到这,那我自问自答一下吧。”
他双手握拳假装话筒:“请问柏延,拿到第一个冠军后,你有什么想发表的感言吗?”
“没有。冠军这种东西,师兄师姐们基本人手好几个,我还得多学习多进步。”
柏延:“赢有无数次,输也有无数次,发言完毕。”
话音刚落,他骤然滚进一个宽阔的怀抱里,陆意洲揉着他鬓角细软的发丝,无声地亲吻着他的眉心。
这一刻无需多说,柏延已经明了——
他成功安慰到陆意洲了。
第 42 章
男单的第一轮、第二轮比赛安排在了柏延到达广通的第五天, 时间从中午持续到了晚上六点。
比赛前夕,所有运动员会进行一些相关的训练,因为章翼的不懈鞭策, 柏延不仅练到了让他满意点头的程度,还在休息的间隙绕着场子闲逛了几圈,全当赛前调研。
每个省派出的选手都是精英中的精英,尤其是鹿阳、广通这种“乒乓球大省”,是一点儿也小觑不得。
刘锐代表的是一个沿海的省份, 柏延经过他的时候, 不自觉地停下来观摩了会儿他的打法。
他一直在进步。
发球的角度、握拍方式、步法, 好像回炉重造的高岭土,被刘锐捏成了繁复精美的模样。
这个人的可塑性实在太强。
不过他的套路并非完全不可解,任何招式,必有破绽。
柏延心里盘算着怎么克敌制胜, 一个没注意, 不远处的刘锐放了拍子,和练习对象小声说了几句话后向他走来。
“你不训练吗?”
刘锐的声音把他拉回现实, 柏延的手机备忘录还来着, 上面寥寥记了几个关键字。
他摁着锁屏键,道:“刚练完,随便走走。”
“现在是你走的第五圈。”刘锐明显不信这个回答, 他单手叉在腰侧, 领口津着一圈汗迹。
“你一边打球一边数我走了多少钱,”柏延笑道,“不怕分心吗?”
刘锐指了指靠着球桌边缘擦汗的黑皮青年, 柏延顺着方向看过去,收获了一个标准的“黑人牙膏”式微笑。
“他是我队友鹿决明, 我和他说过你的事,”刘锐正儿八经地解释,“我们刚下了赌注,赌你最多走多少圈。”
“你还走吗?”
柏延:“不走了。”
这么半天不回去,章翼要气得跳脚了。
刘锐“唔”了一声,说道:“看来我赢了。”
“五块,”他对鹿决明比出五根手指,“支持线上转账。”
柏延:“……”
讨厌你们这种没有边界感的人。
再次归队时,他们隔壁那张空出来的乒乓球桌被朱萍占了,张清驰不知道从哪薅来两个女生和她们练双打,与她们那桌的激烈战况形成鲜明对比的,是宋一宁悠闲但准确率百分百的接球练习。
“一宁进步挺大。”柏延道。
作为年龄最小的队员,小孩哥接收着来自四面八方的关怀,上至朱萍章翼,下至张清驰,谁得空了就来找他练练球。
长期被搓圆揉扁地打,宋一宁的球风都变得稳重踏实起来。
“是呢,”陆意洲看上去心不在焉的,“你刚刚去哪了?”
“随便逛逛。”
“刘锐也是随便逛逛?”
“陆意洲。”
假如柏延叫他的大名,就意味着他现在很生气,这是他们心照不宣的事情。
陆意洲瞳孔缩了一下,唇角下沉,摆出不太纯粹的妥协姿态。
这不是柏延想要的。他太了解陆意洲了,缺爱导致的口不应心让他鲜少直接表达情绪,他需要的不是那种像小作文一样的表白,而是一句简单的肯定或者承诺。
他就像一只名贵的,却又被丢弃了的小狗。
“别想这些有的没的,”柏延勾了勾手指,等陆意洲的耳朵靠过来了,他小声道,“比完了回家做。”
陆意洲闹了个大红脸:“光天化日你——”
柏延:“做你爱吃的三菜一汤。”
熄火就发生在一瞬间。
在柏延“老家”,也就是原来的那个世界,有种说法叫开门红。第一场赢了,后面的几局才会顺顺利利的。
他想起之前他的某一个师兄因第一场没发挥好,拿着“开门红”的说法找借口,被他们教练骂了个狗血淋头。
教练一口气骂了几十句不带重样的,怒斥道:“事在人为,少惦记这种稀奇古怪的说法!要是自己水平差,天王老子观世音菩萨来了也救不了你!”
柏延眯眼打了个哈欠,他揉完眼睛,在投放的资格赛组队名单中立马找到了他的名字,同样,他也找到了陆意洲的名字。
他们在一个组里。
第一轮比赛,他们是对手。
柏延的瞌睡立马醒了。
其他运动员的声音好似被弱化到了极致,在无人注意的地方,他手背被陆意洲轻轻碰了一下。
他听见陆意洲轻声说:“柏延,我不想和你比。”
“这不是你说什么就是什么的事情,”柏延低头把外套的拉链拉到顶,眼尾淡淡一挑,“既然我们分到了一组,就好好把这场比赛打完。”
他不会手下留情,希望陆意洲也一样。
男单第一轮和女双第一轮同时进行,柏延上场的时候,陆意洲还在做最后的拉伸。
陆意洲对中远台的把握相比之前增进了许多,包括他的接发球,提升得非常明显。
一个乒乓球运动员的运动生涯就像一块不断被水浪冲刷得石头,起初它是平平整整的,经过了时间和流水的雕琢,浅浅形成了鲜明的棱角。
陆意洲显然雕琢出了属于他的“形状”。
裁判用英文提示“时间已到”,柏延将乒乓球在手心掂了几下,反手把球上抛,打出了今天的第一个开场。
“跑起来,柏延,跑起来!”
陆意洲常在他们训练的时候说这句话。
柏延喜欢以亲身尝试的方式去了解一个人的打法,而他尝试最多次的,就是陆意洲的中远台攻球。
但他今天不打算使用和陆意洲相同的打法。
前面几局里,柏延和陆意洲的输赢很平均,第五局结束,他们的局分来到了三比二的节点。
在先前的无数次练习中,柏延其实悄悄制定了一套针对陆意洲打法的方案,只不过他那会儿没有拿出来用的机会罢了。
现在刚好可以一试。
柏延换了反手攻球的打法,一局之内多次变化节奏,牵制住陆意洲的步伐,让他无法大幅度跑动。
他们的比分慢慢拉开差距,到九比七的时候,柏延小腿一歪,脚踝处传来一丝痛感。
这份痛意来得不算强烈,在他的接受范围内,柏延面部扭曲一瞬,然后定下心来重新回到赛场上。
方才的小失误令他接连错失两分,此时他们的比分已经持平。
如果陆意洲率先打满十一分,那么他将获得一次逆风翻盘的机会。
紧接着,他和陆意洲各拿到了一分。下一局对阵开始,柏延将球狠狠抽回去,全部的注意力集中在陆意洲的腕部动作上。
他的脑海中演化出他能想到的所有路线以及对抗方式,正当柏延做好回击的准备时,他打出的那枚白色乒乓球弹过球桌,在地上发出一声轻快的响音。
意料之外的,陆意洲没接住他的球。
四比二,柏延获胜了,但他脸上没一点高兴的表情。
章翼守在场外,拦住下场的柏延:“怎么回事?”
柏延撩开汗湿的额发,扭伤的地方隐隐作痛,他面无表情地收拾着背包,说道:“您问他去吧,我不知道。”
“慢着!”
章翼不愧是练就了满级火眼金睛的老教练,他察觉到柏延腿部的异样,立马变了脸色:“你受伤了?胡闹,你们两个简直是胡闹!”
他指着不远处的陆意洲,手指上下挥了挥,道:“你今天给我好好反思一下!”
语毕,章翼转了回来,动作轻柔地扶住柏延的胳膊叫他不要乱动。他拨了一串号码,语气中夹杂着强行压制下来的怒意:“请问是李医生吗?对,这里有一个运动员受伤了,伤在……”
“脚踝。”柏延接道。
章翼瞪了他一眼,说:“伤在脚踝。您大概多久到?哦……十分钟左右,好的,那我们在比赛场地等您。”
“教练,我……”
“你回房间反思!”
“你回去吧。”
章翼和柏延同时出声,把陆意洲的后半截话堵了回去。
伤痛对于运动员来说是“兵家常事”,一般来讲,伤得最多的地方就是腿部、拿拍的那只手以及腰部了。
柏延伤在脚踝,最好的处理方法是原地等候医生赶到。
“他把晋级的名额让给你了。”
陆意洲走后,章翼稍稍平静了一点,说道:“你受伤以后,他赢的概率非常大。”
“我知道,”柏延扶着他的手臂,脸上没什么表情,“章教,我知道的。”
“我知道你们是朋友,感情很好。但关系再好,上了赛场也不能感情用事,”章翼被陆意洲的行为气得不轻,道,“万一将来打进了世界前列,你们难道要用这么幼稚的方式决定冠军和亚军吗?”
柏延沉默不语。
章翼这番话没说错,他站在教练的角度,不会偏向任何一个运动员,他平等地希望所有人能够发挥出自己的最佳水平,拿到一个好名次。
“李医生,这里!”
章翼冲着那名白大褂被跑得飞扬的中年医生挥挥手,侧身把柏延旁边的空位让了出来。
柏延脱掉受伤那只脚上的鞋子,跟随医生的动作缓慢挪动脚踝。伤处过了一段时间已经没那么痛了,医生戴着口罩,时不时询问他的感受。
“医生,我明天能上场吗?”柏延问道。
章翼:“什么时候了你还惦记这个!伤重了你现在就得退……”
李医生:“问题不大,可以上场。”
柏延得意挑眉,一副“看吧,医生说没问题”的模样。
章翼:“……”
第 43 章
柏延伤得不重, 经过医生的简单处理,他基本感受不到痛感了。
第二轮比赛在一个小时后,章翼看完名单回来, 告诉他说他的对手来自鹿阳。
他之前听刘锐提过一嘴,鹿阳派出参赛的运动员里,有一个人实力非常强劲。
刘锐说这话时意犹未尽的神情历历在目,柏延问他那人叫什么名字,他摸了摸头上的青发茬, 道:“忘了, 我就找他打过一场。”
“我只记得他的外貌特征, ”刘锐不以为然,宛如万花丛中过的渣男,“跟你差不多高,娃娃脸, 大眼睛。”
柏延上场的时候特意比对了一下, 他的对手除了“跟他差不多高”这条勉强对上,其他都八竿子打不着。
从乒乓球袭来的速度与角度, 柏延不难看出他的对手是个心急的人。或许是因为他撞见了医师为柏延料理伤口的一幕吧, 他理所应当地认为负伤的柏延一定会输。
球桌另一面的选手跑动起来,妄图打乱柏延的节奏,使他在脚踝受伤的情况下发生失误。
但他想错了。
越急于赢球, 越能暴露这个人的错漏。
柏延扬拍, 当机立断地将球抽了过去,在场外摄影机器的捕捉下,球体仿佛快成了一道闪电, 直直地越过球网向对手的斜下方飞去。
球体安然落地,柏延再度拿下一局。
这场好似跑完一段冲刺后的匀速慢走, 柏延掌握着他的节奏,从始至终占领着主导的地位。他拿下第四局胜利,走到场外,不小心踉跄了一下。
章翼生怕他有个三长两短,掏出手机就要给李医生打电话。柏延抬手挡住他的拨号界面,说道:“我没事。”
“真没事?”章翼絮絮叨叨道,“我可和你说好了,小延,我们运动员是万万不能逞强的,这关乎到你的职业生涯。”
说白了他还是不信柏延说的话。
柏延哭笑不得,道:“没骗您。”
“行,”章翼把他扶到比赛场地外,说道,“你歇着去吧,晚上要吃什么让意洲帮你带,腿虽然没多大事但能不动还是尽量不动。”
章翼待会儿得找朱萍汇合,总结今日的比赛情况,柏延应了声“好”,一个人慢吞吞地往全运村的方向走。
明天上午有陆意洲的附加赛,柏延走之前留意了第一轮淘汰下来的选手名字,他一边掏卡刷门,一边分析陆意洲可能面临的局势。
房门的感应器未响,门却开了。
门扇开合时掀起的微风拂过他的脸颊,柏延嗅到一股名为“陆意洲”的气味,下一秒,他跌进一个充满克制的拥抱里。
陆意洲不敢下大力气抱他,但交叉的双手仿佛在他身后打了个死结。
“有没有事?”
柏延的颈侧被陆意洲温热的气息“攻击”着,他单手抚摸陆意洲宽厚的背肌,轻声道:“为什么不发消息问我?”
“我……”
陆意洲:“我怕影响你。”
柏延脖子有点僵,他挣了挣,陆意洲却误以为是自己把他抱疼了,立刻松了手后退一步。
热源一下子退去,柏延瞥了眼在一旁乖乖站好的陆意洲,绕过他把包搁在桌上。他整个下午出了许多汗,尽管穿的衣服透气吸汗,但身上那种黏腻的感觉挥之不去。
他决定先洗个澡,洗完了出来再和陆意洲“好好”谈一谈。
浴室。
细小的水柱倾泻而出,裹挟着滚烫的热意浇在柏延身上。
他柱了根陆意洲塞过来的手杖,木质的,通体深棕,把手处做了防滑设计,一看便知造价不菲。
柏延把沐浴露打出泡,搓洗膝盖那块的时候,他不免放慢了动作。
哪个运动员没点伤病?
比起那些高难度、受伤概率大的项目,他们这些打乒乓的安全太多,可话又说回来,乒乓球运动员就完全没有受伤的可能吗?那倒也不是。
柏延在原来的世界见多了大大小小的遗憾。
有好不容易凭积分拿到远征奥运资格,结果训练时因手腕受伤不得不放弃,甚至离开国队的;有比赛中途扭了脚踝,伤势严重无法继续比赛,只能当场退赛得;也有打完封闭就上场的。
太多了,数都数不完。
连他自己也做好了准备,一旦发生意外,他有足够的勇气接受一切可能。
柏延的额头抵着冰凉的墙壁,水珠流经额角,顺着他的发丝断断续续地滴下来。
光他有准备没用。
体育竞技永远不缺新鲜血液,你走了,后头还会有无数个人接替你的位置,代替你继续往前走。
陆意洲必须明白“冠军只有一个,要时时刻刻做好越过前辈站上顶峰”的道理。
柏延扭紧花洒开关,深吸一口气。
他将手杖擦干,穿上换洗用的家居服。房间提供一次性拖鞋,他脚底那双吸了水,走起路来嘎吱嘎吱地响,他一出来就看见陆意洲双腿叉开地坐在床沿。
“在想什么?”
柏延揉开那团缠在一起的湿发,他在陆意洲面前站定,指尖逗弄地刮了刮他的下巴尖。
“我在想你是不是还生我气。”陆意洲道。
柏延:“那你说说我为什么生气?”
“我不应该放水。”
柏延笑了声:“你这算放海了吧。”
“可如果你输了,你会进入附加赛。”
陆意洲双手合十,宛如鸟笼一般拢住柏延的那只手。宽阔的掌心磨搓着柏延的指骨,柏延不理解他的意图,却还是放任他这么做了。
柏延直视他的眼睛,道:“所以……你不相信我能赢,对吗?”
“我——”
人的眼神是有魔力的,至少他的眼神在陆意洲这里非常奏效。
赛场无队友,这句话适用于所有单打比赛。
章翼说得没错,对手在场上受伤,对另一方运动员来讲是一次不可多得的机遇,尽管这看着有些缺德。
陆意洲做了一个吞咽的动作,他眸光低垂,闷闷不乐道:“我是怕你输。”
怕他附加赛也没挺过去,无缘今年的国队选拔。
柏延:“我不怕。”
“陆意洲,”他道,“人不可能一辈子一帆风顺,在来之前,我已经做好了最坏的打算。”
学会接受。
这是他当年加入国队后,学到的第一课,也是最重要的一课。
“要么光明正大地输,要么堂堂正正地赢,”柏延似笑非笑地看着陆意洲,道,“你放水让我获胜,究竟是看不起我,还是看不起你自己?”
到这里,他们的对话戛然而止。
陆意洲一言不发地走出房间,说不清是因为愤怒还是什么其他原因。
柏延闷头倒在床上,点开和王飒的对话框,编辑了一条消息:
【某个人需要被开导。】
小孩姐,交给你了!
柏延委以重任。
训练馆。
张清驰瘫坐在原地,连着耍了好几分钟的赖皮。
“起来接着打。”
王飒走去拉她,此时裤子口袋里的手机震动两下,她一边拽住张清驰“柔若无骨”的手臂,一边查看消息。当看到消息的内容时,王飒轻轻皱了皱眉。
诚如柏延所说的那样,没过多久,她们的场地上多了一个心事重重的人。
王飒记着时间,她和张清驰打了快一个半小时,已经到休息的时间了。
她收好拍子,朝那个撒娇求饶的小鬼头点点头,张清驰“耶”了一声,一溜烟跑地没影,估摸着是去骚扰宋一宁了。
“陆哥。”
王飒走到陆意洲身旁,装作对此一无所知:“来练习?”
“不,我是想散散心。”
场馆里摆了一排折叠椅,陆意洲选了最边上那个,全身好似一滩烂泥,将椅子糊得明明白白。
王飒搓搓手臂,怎么忽然感觉周围有点冷?
“什么心事?陆哥方便说吗。”
陆意洲:“我想问你一个问题。”
他迂回地把他和柏延的情景套在了王飒头上:“假如某场比赛中,你和张清驰是对手,但他不小心受了伤,这个时候你是选择趁机打赢她,还是放水把赢的机会给她?”
“唔。”
王飒:“我想想。”
她放空的时候,视线一直追逐着那抹移动的身影。张清驰的存在,仿佛死气沉沉的画布上多了一笔鲜亮的色彩,仅仅一笔,整个画面都活跃了起来。
“我选前者,继续打下去。”
陆意洲:“为什么?”
“清驰和我不光是对手,我们还是队友、朋友。关系越亲近,越要使出浑身解数打败对方,这是尊重。”
“而且我们之间,无论是谁走到终点,另一个人都会由衷地为她高兴。”王飒语调平静。
她看向陆意洲,嘴角翘起一抹小弧:“柏延哥也是如此吧。”
“陆哥你获胜,或者他获胜,在他看来是一样的。”
“我希望我们一起站在领奖台。”
陆意洲:“当初是他驱使我重拾乒乓球,省队选拔、赞助赛、全运会,我们共同度过了那么多时光,我不想最后是我独自走到终点。”
“陆哥,你太依赖柏延哥了。”
王飒冷静道:“体育竞技是自己一个人的事,与旁人无关。如果我是柏延哥,我不想看到你变成这样。”
“我……依赖他吗?”陆意洲喃喃道。
“能意识到问题,说明还有救。”
第 44 章
王飒逐字逐句地念着柏延发来的信息。
她手机左上方的绿色电话标识常亮着, 将他们的对话收录给了不在场的第三人——柏延。
陆意洲从躺椅上坐起,沉声道:“你在听吗?”
王飒起初以为陆意洲这句话是在问她,过了一会儿, 她意识到他问的是另一端的柏延。
“嗯。”
可能是场地的信号比较差,柏延的声音有些失真:“我一直在听。”
“你……”王飒抿了抿唇,组织着措辞,“你们为什么不当面说呢?”
她跟张清驰呆久了,不自觉地生出一点淡淡的冷幽默:“不怕中间商赚差价吗?”
手机里传来几声卡顿的单音节, 听起来像是柏延在笑, 他说道:“因为你陆哥害羞, 如果当面说,他很容易开不了口。”
王飒偷偷瞥了眼陆意洲,他头上仿佛悬着一个蒸汽炉,吭哧吭哧地冒着白烟, 并且即将由于温度过高报废。
柏延的下一句来了:“没办法, 只好请我们的飒飒当一下沟通的媒介了。”
他语调轻扬,却一点儿也不轻佻。
王飒揉了把脸颊, 她快和陆意洲一样运转过载了。
“你现在回来吗?”柏延对陆意洲说。
这会儿张清驰得逞归来, 手中拿了两个球拍,一个是她自己的,另一个是被她骚扰得没法的倒霉蛋宋一宁的。
张清驰朝休息区的王飒和陆意洲挥舞手臂, 球拍相对转动, 活像一个正在工作的大风车。
“飒飒,看我双拍合璧!”
陆意洲默默收回目光,回答道:“我在当张清驰的陪练, 晚些回来。”
王飒一个人压不住这个混世大魔王,既然章翼朱萍不在, 那就由他代劳了。
柏延在房间里叫了外卖服务,他挂断电话,盯着王飒拍下的那张照片发了会儿呆。
照片中的陆意洲糊成一坨虚影,他对着张清驰摆好百米冲刺的姿势,而张清驰双手高举,宛如海绵宝宝般没心没肺地大笑着。
他迟疑地按住胸口……
这里像有什么东西在翻涌。
之后,陆意洲成功从附加赛晋级,在前方等待他们的,是男子单打1/4决赛。
柏延第一个看到的是宋一宁的对手:
刘锐,老熟人了。
目前对此没有丝毫概念的宋一宁茫然
ЙáΝF
道:“柏延哥,这个刘锐你认识吗?”
“认识。”
“他厉害吗?”
柏延露出难以言喻的表情。
这不是厉害不厉害的问题,这场比赛,刘锐很有可能成为宋一宁冲刺国队的路上,最难跨越的障碍。
他不否认宋一宁的天赋,但把宋一宁和同样有天赋的刘锐放到一块,比得就是他们的经验和阅历了。
“好好发挥。”柏延只能这么说。
对运动员来讲,这四个字已经是至高的祝福。
这次他们算和刘锐所在的省队杠上了,陆意洲1/4决赛的对手就是刘锐那位肤黑牙白的队友鹿决明。
柏延不清楚他的实力,可一想到这人貌似是刘锐的长期“陪练”,他也不禁为陆意洲捏了把汗。
“光看别人的,你自己的看了吗?”陆意洲道。
柏延的下巴缩进衣领,道:“李……”
一人闯进他的视野,像只扑棱蛾子似的晃来晃去,柏延总是看不清那个“李”字后面是什么。
那人貌似察觉到自己挡了视线,往旁边一躲的同时,柏延不光看到了被遮住的名字,还清清楚楚地瞧见那人的正脸。
鹿阳,李煦。
和他差不多的身高,娃娃脸,眼睛圆润,眼尾勾起一个小小的弧度,像没长开的小狐狸。
“他的战术很狡猾,你要是遇上了,务必小心。”
这是刘锐当时给他的忠告。
开赛前,柏延收拾着背包里的物品,他有轻微的强迫症,做清理工作相当于一种舒缓压力的方式。
“你好哦,柏延。”
有人骤然弯腰,露出一张笑容可掬的娃娃脸。
柏延的淡定是经历了千锤百炼后自然形成的,他不疾不徐地拉上背包拉链,说道:“你好,李煦。”
“我经常听人提起你。”
李煦笑道:“我的队友很关注你,你应该知道他是谁。”
“没人不知道喻淮息。”柏延中肯道。
水能载舟,亦能覆舟,喻淮息的名气已经盖过了他的实力,这并非好事。
“他不喜欢你,”李煦倒是一丁点儿都不含糊,“我师弟这人吧,喜怒浮于表面。”
他摆摆手:“不管喜欢还是讨厌,能被他这么高强度地关注,你是头一个。”
李煦的话像一碗有着等量晃动幅度的水,左晃一下,右晃一下,柏延无法判断他的立场。
“那,谢谢夸奖?”
比赛开始,他们还在场外。负责他们这场比赛的裁判高举黄牌,示意他们尽快上场,李煦不慌不忙地拧开瓶盖喝了口水,眨眨眼:“不,应该是我和你说谢谢。”
柏延想在刘锐的评价后加几个字。
战术狡猾,人也奇怪。
在这个没有硝烟的战场上,“枪声”无声打响,一站到球桌前,李煦懒散的目光瞬间凝聚起来。
第一次发球机会属于他。
李煦挥拍的动作干净利落,乒乓球在空中划出一道优美而恐怖的弧线,转出一个刁钻的角度。
柏延差点将两分拱手送人。
他调动全身的肌肉与注意力,将这颗必杀球救了回来,但他没有一丝一毫的松懈。
李煦的步法和战略配合得天衣无缝,这一刻,柏延终于切身体会到刘锐那句劝告的真实性。
果真是……非常狡猾的战术。
同一片场地,宋一宁和刘锐的比分拉开了一截不小的差距。刘锐赢下了开盘第一局,很快,第二局也将刻上他的姓名。
宋一宁没有服输,他心中有股气支撑着他,尽管说不上来这股气是什么,但他清楚地感受到了这股气来源于柏延。
他已经追逐了很久。
在被挖进市队的第一天,有人就告诉他,他像极了那名荣耀满身的国乒之光。他为此暗自得意了许久,甚至看了不下百遍陆润霖的比赛视频。
他模仿着前辈的打法,模仿着前辈的战略,直到后来他无意间听到一个女生不屑地评价他为“没有风格的模仿怪”。
怎么可能!
宋一宁像个被掐了声带的尖叫鸡,闷声不吭地生着气。然后,他和那名女生,以及女生的好朋友一块报名了省队选拔。
在那个无限接近他梦想的地方,宋一宁栽了人生中的第一个跟头,他输给了一个半路复出的选手,他的师兄败给了一个看似“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的业余爱好者。
大千世界无奇不有。
他对那位业余爱好者产生了一种莫名的亲近感,挪一步、再挪一步,他不知不觉挪到了柏延身侧。
“明年再来嘛,小朋友!”
那人微笑着拍他的肩膀。
宋一宁高兴得在心里炸烟花。
因为这些新认识的人,他学会了回头反思自我。张清驰说得很对,他的确是个顽劣的模仿者,在这条赛道上,模仿者永远闯不出自己的天地。
宋一宁呼吸略微不稳,他调整着步伐,反手将球击挡过去。
他和刘锐的局分是一比三。
令人窒息的数据。
宋一宁眯了眯眼睛,他会拼尽全力的,哪怕……
哪怕他将止步男子1/4单打决赛。
柏延这边战况胶着,他和李煦的局分保持着持平的水准,走到了三比三这个尴尬的赛点。
突破口在哪呢?
他像闯入精密大阵的孤军,试图突围数次,最终一一无功而返。
刘锐输给李煦过吗?
柏延更偏向于“没有”,刘锐不像耻于公开输赢的人,在他那里,赢就是赢,输就是输。
李煦与刘锐都是身经百战的运动员,但他们比穿来之前的柏延大不了几岁。
他们是站在同一起跑线上的。
柏延想起他和刘锐的第一场,也是唯一一场比赛,在刘锐的战略里,他看到了许多人的影子。那些很多年前在国际赛场上一战成名的前辈们化成了无数道淡淡的影子,浮动在他的一举一动间。
他试着去拆分李煦的打法。
体力得到大幅度提升的柏延总算有勇气跑动起来,他感觉他的大脑在快速运转,与此同时,他挥舞的每一拍都经过了精确的思考。
“狐狸”在隐隐后退。
柏延不打算放过李煦,他目光盯死在李煦身上,他的身后拉开了一道无形的弓箭,弓弦逐渐被拉成了满月状。
他们的比分在不停地跳动着,柏延始终处于领先地位,现在他要做的,是彻底将李煦的反杀机会扼杀在摇篮里。
他需要一次连胜。
弓弦拉满,乒乓球在拍子上回弹的瞬间,一支笔直的箭羽在长啸中划破了紧张的空气,柏延的比分往前跳动一分。
十一。
四比三,他结束了比赛。
在此之前,他长久地处在紧绷状态里,以至于松懈下来的那一秒,他耳边发出一声悠长的嗡鸣。
柏延下了场,和李煦简单地握了一下手,走到宋一宁那边的时候,他发现葫芦包也结束了比赛。
柏延问他结果如何,宋一宁沉默几秒说,他输了。
第 45 章
他能淡化“输”这个字带来的负面影响, 但宋一宁却不一定。
没有人不想一步跨到底,尽管打进全运会决赛不是终点,只是他们漫长旅途的节点之一。
柏延揽过宋一宁的肩膀, 无声地抱了抱他。
陆意洲那边尚未分出胜负,柏延带着宋一宁坐到休息区的座椅上,刚一坐下,他身旁传来宋一宁闷闷不乐的声音:
“柏延哥,我是不是不够好, 没那么适合打乒乓?”
宋一宁失落地垂着脑袋, 顶着一枚指甲盖大小的发旋。以前柏延觉得他像棵仙人掌, 不用精心地浇水施肥就能长得很好,但现在的宋一宁向他传递着一个强烈的信号。
该浇浇水、施施肥了。
宋一宁的头发剪短了,揉着有点扎手,柏延抓小鸡似的薅了两把, 玩笑道:“你不打算继续了?”
“怎么可能, ”宋一宁急忙反驳,他双手捧着脸颊, 嘴唇被挤得微微嘟起, “我只是,我……没有不想打的意思。”
“我知道。”
跑动的球鞋与pvc塑胶地板摩擦产生的声响回荡在场地上方,柏延寻找陆意洲方位的时候, 不巧与准备离场的刘锐对上目光。
他朝刘锐打了下招呼, 继续道:“我赢过他一次,但我不保证我之后不会输。”
“一宁,在往后的每一场比赛里, ”柏延看着宋一宁的眼睛,语气认真, “你会遇到和刘锐一样,或者比他更强的对手,如果你失败一次就要怀疑自己一次,那你会将自己贬得无处遁形。”
自我质疑是他们躲不掉的命题。
他看宋一宁,仿佛在看很多年前的自己。柏延右手搭在他脖子上,笑着勾了一下:“相信我,你适合,特别适合。”
宋一宁抬头时,柏延莫名生出一种“他的眼睛加了流泪荷包蛋特效”的错觉,葫芦包咬着下唇,嘴唇颤抖着,好似下一秒就要哭出来了。
这时,一只大掌罩在宋一宁头顶,与柏延的抓小鸡手法如出一辙。
陆意洲下场没多久,嘴里喘着粗气:“打得怎么样?”
“输了。”
宋一宁复述了一遍,陆意洲正要安慰,他释然摆手,小脸带着一股严肃劲儿:“我没事,下次再来。”
与柏延短暂对视的几秒钟,陆意洲弄清了由来。
【你把他安慰好了?】
陆意洲疑惑地挑了挑眉。
【嗯。】
柏延轻轻颔首。
【难怪他看上去一点事都没有,心态不错。】
陆意洲肩上压着一条擦汗巾,他双手抱臂,悄悄竖了个大拇指。
“你怎么样?”柏延从背包里拿出一瓶矿泉水递了过去。
陆意洲渴得厉害,他仰头喝了几大口,喉结伴随着吞咽的动作上下滚动,他垂眼看着柏延,眼底亮亮的。
“你猜呢?”
哪来的开屏雄孔雀。
柏延不买他的账,指着宋一宁说:“我猜你待会儿要被小葫芦包拉去做陪练了。”
陆意洲抖了抖嘴角,下一秒,宋一宁向他发起“憧憬星星眼”攻击。
“……”
晚上的全运村灯火通明。
张清驰和王飒的女双同样打进了半决赛,女单的进度迟一些,目前才到第六轮。
吃饭的时候,柏延被张清驰问起宋一宁的情况,由于他沉默的时间过长,张清驰已经猜到了他结果并不乐观。
“他人呢?”
柏延:“这会儿还在训练场。”
张清驰“哦”了一声,埋头吃饭。王飒察觉到她兴致不高,侧头逗了她几句,顺着话题问道:“陆哥也不来吃饭啊?”
“他给一宁当陪练去了。”
宋一宁的地步点在模仿陆润霖的打法上,虽然后期改变了风格,他的招式里仍然残存着一丝前辈的余韵。陆意洲在帮他纠正,或者说,帮他做进一步的提炼。
“欸,算算时间也快过年了。”
跟张清驰在一起久了,王飒被她同化许多,说话前下意识地弯弯眼睛已经成为她的习惯之一,活脱脱第二个张清驰了。
柏延挺乐意看到她这一面的。
他吃完餐盘剩下的几颗蔬菜,说道:“到时候队里放假,你们有打算吗?”
“从前都是回乡的。”
王飒腼腆地笑了笑,说:“和家人一起,买一大袋子的烟花,在除夕那天找个地方炸了,再然后大吃一顿、守岁、领红包。”
一说到与玩乐沾点边的,张清驰的精气神速速回归,她抽走王飒手中的筷子放置一旁,握着她的双手,表情虔诚:“我——”
“我可以申请加入你的回乡队伍吗?”
王飒无奈道:“住宿环境很差哦……”
“我不介意,”张清驰激动道,“只要你让我炸两大袋烟花,我愿意为你睡大街!”
尽管张清驰不下百次地做出出乎人意料之外的事情,柏延每次见了,都会忍俊不禁。
说起来,他在原来那个世界是不过春节的,就他一个人,没多大意义。
不过今年应该有所不同了。
柏延打包了一份晚餐,走到训练场馆门口的时候,陆意洲刚好从里面走出来。
“一宁还在练吗?”
“你说小祖宗啊,”陆意洲被宋一宁折磨得不轻,连带着昵称也换了,“他嫌练度不够,又加了半小时。”
路上时不时会碰见几名同行的运动员或者媒体人,柏延没跟陆意洲挨太近。走到没人的地方了,陆意洲一下子贴了过来,压着声音问:“怎么不问问我呢?”
他拎着晚餐手提袋的那只手背到身后,另一只手拨动着柏延背包上垂下来的短带:“好吧,我没有很累,也没有很辛苦,你别问我了。”
陆意洲太喜欢说反话,柏延心想。
这哪里是不许他问的意思呢?明明是在暗示他,告诉他不仅要问,还要连接不断地问,问到人满意才好。
柏延笑着摇摇头,幼稚。
无可奈何之下,他最后说了很多句陆意洲爱听的话。
夜间柏延站在洗漱间里刷牙,他看着陆意洲进进出出好几次,似乎有话要讲,于是他漱净嘴巴里的牙膏沫,尾音上扬地“嗯”了一声。
“没什么,我在想春节的事情。”
陆意洲从背后抱着他,下巴搁在柏延肩窝:“原本得回本家过年,今年不想去了。”
柏延口腔里充盈着清凉的薄荷味,他转头挨着陆意洲的唇角吻了吻,道:“为什么不去?”
“因为很无聊。”
陆意洲:“每天见不同的人,说不同的话,有时候碰见没礼貌的小辈受气了只能自己憋着。”
“这么隐忍啊?”
柏延试着联想了一下,最后发现他完全无法想象陆意洲受气的样子。他想起尹随山之前的朋友圈,说道:“隐忍是你们尹家人的祖训吗?”
陆意洲:“听谁说的?我们祖训才不是这个。”
柏延微微惊讶:“尹家真有这玩意啊?”
“当然,”陆意洲坦然道,“但我们祖训不多,就四个字。”
“精忠报国?遵纪守法?”
柏延想得天花乱坠。
陆意洲摇摇头,揭晓谜底:“尹家祖训是——”
“做个好人。”
柏延:“……”
这就是豪门世家,平成顶流吗?真是令人大开眼界。
男单半决赛和决赛将在明日举行,睡前,柏延的单人床上多了一个手脚比他长出一截的“大型抱枕”。
1/4决赛,他淘汰掉了鹿阳的种子选手李煦,陆意洲赢了刘锐的队友鹿决明,而他有段时间没关注的喻淮息也挺进了八强名单。
柏延分析明日的对战策略,须臾,他耳畔吹来一股温热的风。屋里没开窗,帘子全拉上了,柏延眼皮下的瞳仁动了动。
“柏延。”
“嗯?”
陆意洲:“过年的时候我们去看看青姨吧,要是有空,再叫上章教、朱教,还有黄一楠他们,去燕大新开的一家餐馆吃个年夜饭?”
“你全计划好了吗?”柏延说道。
“没呢,”陆意洲搂着他的腰身,往柏延脸上蹭了蹭,“怕你不高兴,没和全部人说这事。”
他轻轻地问:“所以你……反感吗?”
“我为什么要反感呢?”柏延不理解,“我从来没有参与过这样的活动,一大桌子节假日在一块吃饭、团建、私人影院,这些是我没体验过的东西。”
柏延疲惫地叹了口气,上半身缩在陆意洲胸口,额头抵着他练得软韧的胸肌:“说起来我也很好奇,和一群人聚在一块吃饭到底是什么感觉?”
“热闹,”陆意洲道,“除了这个,图不了其他东西了。”
陆意洲的心跳声每一下都很用力,像远古的钟声,厚重而悠长,柏延静静听了一会儿,以为陆意洲早就睡了,不料他翻身的时候,腰侧被陆意洲压了一下,又回到原位。
“平成下雪吗?”
柏延喜欢雪,在他穿来之前,他每逢假期就要到一个正下雪的地方小住几天,也不出门,仅仅是坐在大庭院里看落雪罢了。
“薄薄一层,”陆意洲比划两下,说,“下不了多久雪就会停。”
“我知道有个地方可以下很大的雪。”
柏延:“哪里?”
陆意洲报了一个地名。
第 46 章
柏延曾在某个专放纪录片的频道听过他说的地方, 地域辽阔,昼夜温差极大,景色美不胜收。
却也因为跟不上时代的发展, 鲜少被人提及,网络上但凡有人提及,必定会在标题里加上“冷门”二字。
他很好奇陆意洲为什么知道这个地方。
“我妈就在那儿。”
陆意洲的声音很轻,像片羽毛在他心上刮了一道。
尹家有一座墓园,处在平成的边界, 挨着山林和一个小湖。他们这样的大家族多少有点迷信, 依赖风水之说, 死后也要求一个安稳的地方寄托肉身。
但尹凝却是唯一的叛逆者。
陆意洲说,他妈是一个很草率的人,无所谓什么风水不风水,她的安身之所甚至是临死前抓阄抓的。
“她写了封遗书放在青姨那里, 过了几年, 青姨才肯拿出来。”
柏延静静地听着,陆意洲的三言两语好似一支画笔, 轻而易举地在他脑海中勾勒出了一个潇洒恣意的形象。
陆意洲几乎没怎么跟他谈过尹凝, 今天却收不住地说了很多。
“或许是病得没力气了吧,那封遗书没多少字,”陆意洲敛着眼眸, “第一个是交代青姨, 不能让尹家以及陆章带走她的骨灰;第二个是让青姨好好活着,少抽烟、少喝酒。”
柏延:“青姨抽烟太凶。”
“她戒不掉,”陆意洲复杂地笑了一声, 既在说烟,也在说人, “这种东西怎么可能戒掉。”
得到的东西,可能不再喜欢,可能转手丢弃。
但失去的,能让人刻骨铭心地记一辈子。
尹凝对于尹青青来说,正是后者。
陆意洲呼吸匀长,道:“最后一个,我妈在遗书里说,她祝我健康、快乐、自由。”
“没有了吗?”柏延问道。
“没有了。”
在尹凝的遗书里,陆意洲这个亲生儿子反而排在了末尾,连对他说的话也是整封信中最少的,可柏延不觉得尹凝不爱陆意洲。
那句祝福语,每一个字都透露着一位母亲的遗憾和期许。
“柏延。”
“嗯?”
陆意洲的指尖勾着他的发梢,绕着弯地转了几圈,他迟疑道:“你……想见我妈吗?”
柏延的手机就在枕边,他输入陆意洲提到的地名,指着搜索结果第一条的那张雪景图片,下颚微抬:“去这里?”
他摁住锁屏键,将被子往上提了提。
“平成再次下雪的时候,我陪你看看阿姨。”
一个轻柔的吻回应了柏延的话。
男单和女双的决赛在同一天进行,决赛的前一天,柏延赢了一名来自广通的选手,而刘锐在1/2决赛中险胜陆意洲,与柏延争夺最后的全运会冠军奖牌。
“又见面了。”
刘锐和李煦在某一方面很像,他们都爱赛前拉着对手闲聊,哪怕被裁判出示黄牌警告也无所畏惧。
这天到场的媒体人翻了几番,显然是冲着即将诞生的冠军来的。柏延拉伸着大腿,于一众高举相机的人群中找到了他哥。
柏庭一身正装,脖子上打了条深蓝色的领带,还“装模作样”地戴了副金边的平光镜,柏延想朝他哥打个招呼,余光却扫到门神般立在柏庭身侧的男人。
他不爽地皱着眉,尹随山竟然也跟来了。
“你看什么呢?”刘锐好奇道。
柏延:“没什么,看到个晦气的东西。”
刘锐当他在开玩笑,从前往后地捋了把比指甲盖还短的头发,他耳垂中央插了根小黑棍,不仔细看容易错认成一颗黑痣。
“我想问个问题。”
“你问。”刘锐弯腰系鞋带。
柏延:“上届全运会,你是亚军。你为什么拒绝国队的邀请?”
寸头青年拍拍手上不存在的灰尘,模样认真地思考了几秒,答案不似作假:“赚钱。”
“我想多赚点钱。”
柏延:“那你——”
场上的裁判举起第一张黄牌,柏延收回剩下的话,向他的位置走去。
走到一半,刘锐小跑着赶了上来。
“我可能要拒绝第二次了。”他不咸不淡道。
场上安静得出奇,仿佛听得见针落地的声音。上一次与刘锐对阵是在几个月以前,柏延的手掌弯成小船状,打出了风格截然不同的一球。
刘锐的回击同样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柏延不由得想起他刚进国队,被几位师兄压着打的那段时光。一开始,各种大大小小的比赛他基本没赢过,被血虐下场后,他一连好几天陷在郁闷的情绪里。
有次他站宿舍的露天阳台上吹风,碰巧遇见上来晒被子的师兄,吓得师兄以为他想不开,被子也不晒了,拉着他谈了几个小时的心。
“大家都是这样过来的,小延。”
师兄语重心长道:“这么急功近利不好,你要平和。”
对,平和。
柏延膝盖前弯,以一个扭曲的姿势将球反扣回去,与此同时,他的局分变动一分。
“长江后浪推前浪嘛,到时候我们这批运动员退役了,国队就靠你们了。”
师兄怀里抱着宛如花卷的被子,他顶顶柏延的肩头,眨眼道:“别想不开哦!”
面容稚嫩许多的柏延点了点头,表情复杂:“我只是上来透透气。”
师兄“啊”了一声,自顾自地把被子晾到架子上,碎碎念了句“哎哟,今晚肯定尴尬得睡不着了”。
这场比完,柏延整个人像失足落水后刚被人打捞上来,发丝、脖颈以及短袖,透着浓烈的湿意。
刘锐坐他左侧,跟柏延隔了一个空位。
“真不进国队了?”柏延一点点地擦着脸上的汗水。
“难说。”
刘锐板着脸,配上他那头毛寸,浑身上下散发出一种“我不好惹”的气息。他歪头看了眼正在擦汗的柏延,说:“次次你赢,好没意思。”
“我又不会赢一辈子。”
柏延躺倒在休息区的座椅上,身上的每一次肌肉都在向他发出过度运动的信号。
打赢刘锐不是一件简单的事,他从不觉得赢了刘锐就代表他实力更胜一筹。
“也是。”
刘锐:“说不定下次就是我赢了呢。”
柏延友善提醒道:“你不进国队,我们短时间内很难有‘下次’。”
“而且我真的想不明白,”他说,“你为什么打算拒绝第二次?你就这么不想追逐一下更高层次的奖杯吗?”
刘锐缓缓摇头。
运动过后,他的嗓音变得沙哑:“我家里人生了场重病,我需要钱。”
须臾,刘锐补充道:“很多钱。”
他不如喻淮息有名气,喻淮息接一次宣传获得的酬金,比他一整年加起来的都多。赞助赛来钱快,但有时候总碰上一些乌七八糟的人。
“进国队照样可以赚外快。”
这个世界不一样,是允许运动员私下接广告的。
刘锐看着他,笑道:“每天有训练啊,哪有那么多时间?”
处在什么样的位置,就要拿出什么样的成绩。诚然,国队是允许运动员赚所谓的外快,可你不能因为个人原因耽误队里的进度。
“冒昧问一句。”
柏延道:“你家人患的是什么病?”
刘锐沉默几秒,道:“血癌。”
他陡然起身,不想在这个话题上多谈,在他转身的一刹那,柏延开口道:“国队见。”
“什么?”
刘锐第一遍没听清。
于是柏延又说了一次:“我说,我们国队见。”
刘锐背对他摆摆手。背影一如既往的从容不迫。
与刘锐告别之后,柏延被告知今晚有好几个采访等着他,章翼在和国队那边对接,柏延打电话问他能不能把采访全拒了的时候,章翼嘴瓢地应了下来。
“真的啊,章教?”
章翼没反应过来:“什么真的假的?嗯对……延长的延,今年刚打进省队。”
柏延挂了电话,阳奉阴违地推了所有采访。王飒和张清驰的女单需要打上好几天,陆意洲一整个下午呆在训练场馆当陪练,房间只剩下他一个人。
他舒舒服服地窝在被子里,困意袭来时,门外响起一阵敲门声。
“这么早回……哥?”
柏延哈欠打到一半,立马合上嘴巴。柏庭脱了西装外套,拎着一塑料袋的水果,露出一个不甚友善的微笑:“小延,不是说给你哥加绩效吗?”
“绩效?”
柏延侧身让柏庭进来,门扇关紧发出的一声闷响敲醒了他的记忆。
绩效……采访。
难不成他拒掉的采访里,也有柏庭的一份?
他心虚地瞥着柏庭咧开的嘴角,心想这个可能性高达百分之九十九。
装着水果的塑料袋底部压了几张打印纸,上面印着密密麻麻的字迹,柏庭把几颗苹果放到垫了纸巾的桌面上,笑容不减:“没事。”
“在房间接受采访是一样的。”
柏庭:“你不会拒绝我吧,小延?”
“……嗯。”
柏延无端地感受到一丝压迫感。
柏庭的采访进行了一个多小时,将柏延说得口干舌燥的。好不容易结束了,他端来两个茶杯,给他和他哥各自倒了半杯矿泉水。
“跟你说个事。”
柏庭把纸张收拢,每一条边对准桌面磕整齐:“这次国队收的人不多,大概四五个的样子。”
“喻淮息也在名单里。”
第 47 章
“你看起来一点儿也不惊讶。”
柏延起身走动几步, 边走边活动酸痛的脖颈。他捶打着肩部绷紧的肌肉,道:“意料之中的事,没什么好惊讶的。”
“对了, 哥。”
有桩事他惦记了许久,不问个结果心里总有点痒痒。
柏延道:“陈志佳那件事的后续,你方便告诉我吗?”
“唔……不好说。”
柏庭松开交叉的手指,神色倦怠地抽出一支烟,他含着烟嘴走到窗边, 手里端着一个玻璃烟灰缸, 打火机“啪嗒”一响, 橙红色的星点明灭闪动。
“这件事牵扯到了很多人,恐怕不是一时半会儿就能了结得了的,”柏庭摇摇头,说道, “调查组查到的东西不少, 是我这个级别没法接触的内容。不过可以确定的是,当年关于王枫的所有证据全部属实, 陈志佳不会有好下场。”
柏延以为他哥没抽烟的习惯, 至少从前他不这么觉得。
看柏庭抽烟,就好比撞见次次拿全年级第一的好学生翻墙逃课,没由来得叫人感到违和。
“哥。”
“诶。”柏庭答得很快。
柏延:“什么时候开始抽烟的?”
柏庭轻轻眨眨眼, 轻快道:“在你不知道的时候。”
他刮了刮拇指指侧, 弹掉了一截烟灰,面朝窗外吐了一团烟云:“没办法,你要体谅从事我们这种工作的人, 随叫随到不说,还得满世界地跑, 一次采访磨好几个通宵。”
“以及,”柏庭夹着烟身,另一只手虚虚抱着侧腰,“被一个磨人精粘着,耽误我的工作进度。”
“你跟尹随山和好了?”柏延问道。
“没。”
也是,柏延心想,尽管这个世界的主剧情发生了巨大的变动,主角之间进展却不一定受到影响。一两百章才修成正果的感情线,怎么可能说和好就和好。
柏庭:“我下周出差,飞加仑塞纳。”
柏延对他哥繁忙的行程见怪不怪,只问他这次去多久。柏庭伸出一根手指,顺手把烟头摁灭在烟灰缸中:“一个月。”
“尹随山嫌时间太久,说陪我一块去,”柏庭看着很头疼,“我果断拒绝他之后,他的精神就有些不正常了。”
柏延听了满耳朵乐子,饶有趣味地追问:“哪里不正常?”
“昨天,他一大早把我摇醒,神经兮兮地说他不想当华刻CEO了,”柏庭皱眉道,“他说他想辞职在家给我烧饭暖床。”
柏延听完评价道:“可能他最近工作压力太大了吧。”
“压力是没有一点压力的。”
柏庭指着自己眼底淡淡的青黑:“连着缠了我好几天,他看着像是压力过大吗?”
“纯粹有病,恋爱脑,我让他赶紧滚回公司加班少天天在家里晃悠,趁着这几天有工作安排,我打算在这住到全运会结束。”
“意洲没回来?”
柏延看了看时间,他应该是快了。
下一秒,柏庭拉着他往门口走,开门的时候陆意洲站在门外,手上拿着一盒蒙了雾气的打包盒,表情很是茫然。
“你们去哪?”陆意洲道。
柏庭:“我有事儿找小延聊,今晚他睡我房间。”
柏延接收到陆意洲询问的目光,于是朝他点点头,示意柏庭说得没错。
“你打包了什么?”他下颚隔空点了点陆意洲拿的塑料盒。
陆意洲:“烧鹅,记得你爱吃。”
他把打包盒递到柏延手中,抿了抿唇:“饿得话当夜宵吧,你早点……嗯,晚安。”
柏延笑了声,也说了句晚安。
柏庭的房间在另一栋楼,上电梯的时候遇到两个记者打扮的男人,其中一位拍拍柏庭的肩膀,打趣问他怎么把人冠军拐过来了。
柏庭那抹无奈的笑容里夹杂着几分骄傲,道:“你没发现我俩一个姓吗?”
“对哦!”
男人看看柏延,又看看柏庭:“你俩都姓柏,是……兄弟?”
柏延猝不及防被他哥拉到面前,柏庭揽着他的肩头道:“嗯,亲兄弟。”
他盯着柏庭的侧脸,一时不知如何接话。
他们之间好像被一条无形的丝线连接着,穿越之初,那根丝线是透明的,虚弱的,时时刻刻都有崩断的征兆。
但现在他和柏庭的纽带越来越坚实,越来越稳固,他甚至能感受到那条“丝线”的颜色。
是红色的,象征着血缘的纽带。
柏延下午洗过澡了,身上穿的是一套过冬的睡衣,柏庭躺在他身侧,歪着头靠在他肩上。
“真难得啊。”
柏延听到一声低低的感叹,这个角度,他能看见柏庭浓密且长的眼睫。尽管他看过无数次这副与他六七分相似的面容,再次将目光投放在柏庭的脸上时,他依然生出一点奇妙的感觉。
这就是血缘吗?血浓于水的兄弟,世界上最亲近的家人。
“小延,我很高兴。”
柏庭在黑暗中开口道:“哥哥真的很高兴。”
“原先你才这么一点大,”他在半空中比划着,“像个小萝卜头,也不爱跟我说话。”
柏庭这话说得很保守。
通过原主的记忆,柏延看到他和柏庭长期处在一个关系淡漠的境况里,柏庭拼了命地往前走,撑出了一片广阔的天地,而原主却不为所动地留在原地。
“怕讲多了哥嫌我烦,”柏延道,“你不是不喜欢太粘人的吗?”
柏庭朝他额头弹了个脑瓜崩,说:“你是我亲弟弟诶,能一样吗!”
柏延整个人下滑几寸,跟柏庭额头抵着额头,目光随意汇聚在天花板的某一个点上:“你会怪我吗?”
“怪我不亲近你,”柏延音调压得很低,“怪我在很多事情上……做得不好。”
柏庭沉默了许久。
然后,他说:“怎么会呢。”
柏庭看向他,眼睛亮亮的,闪着温润的光:“哥哥不会怪你,永远不。”
“你在我心里啊……”
柏庭轻轻笑着,两手做了个圆圈状:“从来都是一个很小很小的萝卜头,一声不吭地跟在我后面。”
“除了小萝卜头,我就不能是个人吗?”
柏延将他比划出来的圆圈打散,道:“我不要面子的啊。”
柏庭嬉皮笑脸地侧身揉他的脸颊。
第二天一大早,柏延被闹铃叫起来,柏庭正打着领带,见他起床了指指门外,说陆意洲等他很久了。
“是国队的事情。”他道。
洗漱过后,柏延推门与陆意洲汇合。他被塞了一袋小肉包子,半个手掌大小,一共六个,上面淋了一层辣酱。
“王景来了。”
陆意洲贴心地把筷子拆开,相互刮擦几下才递给柏延:“章教这会儿跟他在一起。”
“在聊人选的事?”
“嗯,他们貌似有点小争执。”
这点柏延倒是不担心。
在气场上,章翼不像是吃亏的类型。
等他们过去了,柏延才发现事实跟陆意洲说的略有出入。章翼和王景压根不是一点“小争执”,简直称得上是剑拔弩张。
见他们来了,章翼摆出来的那副臭脸稍微收敛些许,他对柏延招招手,把人招到身边,冷着脸介绍道:“来,这是王景教练。”
“柏延、陆意洲,你选的两个人都到了。”
身材中等的中年男人眉头舒展开来,脸色也好了不少,朝他们含蓄地点头。
时隔几个月,柏延没想到第二次见到王景竟然是在这样的场合。他现在依然记得刚穿过来的那一天,在医院的荧屏上看到的赛事采访。
王景面向镜头,说“请再给我们一点时间”。
“平成向来不是乒乓强省,”王景眸中划过一道锐利的光,转眼间又变得平和沉稳,“我很意外你们在全运会上的表现。”
“每一个选手都有无限的可能。”
章翼笑声带着一股冷意,字里行间夹枪带棒:“强压着不让新人出头,光凭那些混日子的,怎么可能翻得了身。”
王景额角跳了两下,一副即将发作的样子,章翼紧跟着说道:“你看我们平成不就这种情况吗?引入了新鲜血液,队里的氛围一下子起来了。还得靠新人嘛,你说是不是,师弟?”
他着重咬紧了最后的那句称呼。
王景……是章翼的师弟?
这是柏延始料未及的。
“马上通知下来,”章翼转头同柏延道,“你和意洲准备准备,该走流程了。”
“章教。”
陆意洲忽然出声:“有个事儿想问问您。”
“你说吧。”
“回省队后,我们大概什么时候放假?”
章翼:“……”
陆意洲又问王景:“王教,我们正式入队的时间您知道是在什么时候吗?”
“春节过后吧,具体等通知。”王景道。
“你小子!”
章翼一脸不可置信,道:“都是准国家队成员了,你只关心什么时候放假?”
陆意洲低着头,飞快地瞥了柏延一眼,道:“快过年了,想早点和家里人吃年夜饭。”
这时,王景收到了一条消息,似乎非常紧急,他没有在这多留。待王景走后,章翼朝着他离开的方向瞪了一眼,语气不善:“跟那群乌七八糟的人混久了,官僚味比谁都重。”
他看向柏延和陆意洲,疲惫地叹口气。
“你们大概有几天的假期,趁着休假好好放松放松,这下进了国队,恐怕就没以前那么轻松了。”
“您有这次进国队的选手名单吗?”柏延问道。
章翼:“没,但我多少有些猜测。”
“小柏、意洲……我们任重而道远啊。”
第 48 章
全运会结束当天, 柏延收到了来自王飒和张清驰的喜讯。
她两一个打到了女单亚军,一个排进了八强,共同合作的女双也拿到了一个不错的比赛名次。
场上的颁奖仪式到了尾声, 张清驰高捧着她们的女双季军奖杯,眉飞色舞地朝章翼说些什么。
柏延难得有一个和王飒独处的机会,这个恬静少话的少女望向赛场,眼睛里溢满了藏不住的笑意,他不忍打破这样平和的画面, 直到王飒反应过来, 轻声道:“柏延哥, 谢谢。”
“不用跟我说这些。”
柏延:“我为你做的事很少,你能走出来、做出正确的选择,全因为你自己。”
王飒笑了笑,不置可否。
“前两天的时候, 我收到黄师兄的微信消息。”
柏延听到黄一楠的名字时, 忽然有种时过境迁的感觉。陈志佳一事没过多久,他向上主动申请退役, 并在一周后搬出了省队宿舍, 后来柏延没与他联系过,只知道他盘下了一个店铺,目前在做些小生意。
王飒道:“他那里收着我姐当年的球拍, 问我还要不要。”
“留下来吧, 毕竟是旧物。”柏延说道。
“我也是这么想的。”
她额头的汗水蒸发了,脸上红彤彤的,泛着热意:“姐姐去世后的很长一段时间, 我都沉浸在失去她的痛苦中。”
“不知道柏延哥能不能明白,”王飒的目光好像一张渔网, 涣散地铺洒在赛场上空,“我有时候甚至会出现幻听的症状,听见姐姐叫我的名字,就和往常一样。”
“我理解。”
柏延说:“失去至亲的感觉就像从你身上挖下一大块肉,血淋淋的,疼痛时常冒出来提醒着你,你丢失了一个很重要的东西。”
“对啊,血淋淋的。”
王飒觉得他形容得很恰当,两手食指无意识地缠在一起,勾成了一个小结。
“我以前强行逼自己铭记姐姐遭受的一切,满脑子想着,我该怎么报仇,我该怎么为她讨回公道。”
王飒看着他,说:“姐姐还在的话,应该不想看到我这样吧。”
柏延神思游离天外,若有所思地“嗯”了一声。
原来的,现在的,两个世界都让他失去了双亲,他诞生于孤独里,尽管之后幸运地走了出去,但仍兜兜转转地和它打着交道。
他把很多事看得很重。
亲人、荣誉、朋友、爱人。
他渴望得到,又患得患失,说到底也是他不肯放过自己,不肯往前迈出那一步。
“柏延哥。”
王飒话语里带着几分试探:“如果可以的话,尝试着走出去,是一个人最好的选择。”
柏延的手机震了一下,他点开锁屏看了眼,是陆意洲发的消息,问他什么时候出来。
他们今天下午六点的高铁,不回平成了,准备直达那座暴雪肆虐的小城。
柏延拿起搭在椅背上的外套,鼓励似地拍了拍王飒的肩膀。
或许未来,他们的轨迹将彻底交错,沿着各自的方向徐徐展开,不过在如今这个还未发生任何变化的起点,他很高兴王飒的抉择。
“我知道了,你也是。”
放下过去吧,走你想走的道路。
场馆外,点状的小雪从空中降落,缓缓落到柏延那件毛茸茸的外套上。穿着一身全黑加绒冲锋衣的陆意洲长身挺立,一只手揣在荷包里,一只手冻得通红,略显僵缓地瞧着手机键盘。
柏延低头瞧了瞧他和陆意洲的对话框,上面显示“对方正在输入中”。
他走过去,指尖勾勾陆意洲脖子上的羊毛围巾,明知故问道:“和谁发消息呢?”
“和某个半小时没回我的人。”
“哎呀。”
柏延握住他的手,往外套口袋里一塞。他的手说不上暖,捂了一会儿,陆意洲的体温反倒比他升得快。
他本想说要不要回去收拾了行李再出发,结果陆意洲高深莫测地说了句“不用”,须臾,继续道:“我在宿山也有一套房产,里面放置了换洗的衣物。”
宿山即是他们将要去的那座小城。
柏延:“……”
他到底有几套房产?
“那我需要准备什么吗?”柏延道。
陆意洲沉思片刻,说:“人准备好就行。”
广通到宿山,坐高铁至少四个小时,陆意洲订的商务座,一上车眼罩一拉毯子一盖,睁眼便到了宿山车站。
柏延睡得头发乱翘,他梳理好翘起来的那缕“呆毛”,慢吞吞地穿好了外套。
在他拉拉链的时候,陆意洲不知从哪变出来了一个耳罩,一个口罩和一双毛线手套,柏延戴的这套是淡绿色的,背面贴了长颈鹿的贴纸。
柏延隔着那层粗糙的毛线摸了摸长颈鹿的尾巴,意味不明地笑了一声。
“笑什么啊。”
陆意洲嘴上骂骂咧咧,给他戴耳罩的动作却非常轻柔。
柏延把脸埋在暖和的围巾里,低声道:“笑你手套上的是一只小猪。”
蓝色的,小猪。
他笑点很奇怪,碰上和陆意洲相关的尤甚。
高铁到站,每一列车厢的门自动开启,柏延跟在陆意洲身侧,脚未踏出站台,呼啸而来的寒风就给了他当头一棒。
在风中肆意飞舞的鹅毛大雪平等地攻击着每一个刚下站台的乘客,柏延茫然无措的被砸了满脸的雪,突然意识到陆意洲的耳罩手套口罩有多么的先见之明。
“尊敬的各位乘客,欢迎来到宿山站。”
喇叭里的声音温柔地念着欢迎词,柏延牵着陆意洲的左手,和他穿梭在人来人往的车站里。
站外聚集着一批操着宿山口音的摊主,空气中裹挟着温暖的食物香气,柏延不自觉咽了咽口水,陆意洲拦下一辆出租车,道:“家附近有一个早市,明天带你去吃。”
“现在呢?”
柏延道:“我们现在干什么?”
“点外卖,补觉。”
出租车停在他们面前。
陆意洲说的“补觉“是真正意义上,不掺杂其他意思的那种。他在宿山的房子很干净,想来是定期有人打扫,衣橱里挂的衣服春夏秋冬四季皆有,阳台上还养着一盆仙人掌。
“这里没有我能穿的尺码。”
柏延表情为难地在陆意洲的衣橱里挑挑拣拣,时不时把衣服贴着前身比划两下,要么衣摆长到他的腿根,要么裤子能当拖地抹布。
“我记得有,你再找找。”陆意洲道。
他不知不觉贴上柏延的后背,右手精准地伸向衣柜的角落,拎出一套有点旧的校服,胸口的圆形校徽里是简笔画的高山和流水。
“这是我们的初中校服?”
“嗯。”
柏延比了比长短,意外的合身。
“你初中就和我现在差不多高了啊。”
有点嫉妒。
柏延拿着陆意洲的校服短袖以及一条被他挽了几道裤脚的长裤走进浴室,不忘把门反锁。
他洗漱完出来,开了门,险些迎面撞上陆意洲的下巴。柏延警惕地抱着脏衣物后退一步,说道:“该你了。”
“嗯,好。”
陆意洲面上一片坦然,不像揣着什么小心思的样子。
屋子里铺了地暖,在柏延洗澡的功夫,整个房间变得暖洋洋的,让人瞬间起了困意。
他卷着被子睡在床铺的左边,身上的校服被洗了很多次,面料已经熨烫的绵软舒适,柔软地贴着皮肤。
假如没有钻进校服下摆,在他胸口乱动的手,他或许能睡得更舒服点。
柏延迷迷蒙蒙地弯了弯腰,说道:“洗完了?”
“嗯。”
“你不是累了吗?”
意思是让陆意洲别再乱动了。
他胸口的手停止动作,改为搂住他的腰身。陆意洲温热的呼吸喷洒在他后颈,下一秒,一张柔软的唇吻在他耳侧。
“果然你给我的感觉是不一样的。”
柏延有点清醒了,但声音还是困顿的:“什么感觉?”
“穿校服的感觉,”陆意洲闷声笑了一下,说,“你好乖哦。”
柏延:“……”
谢谢啊。
“我洗澡的时候在想,假如从头到尾都是你呢?假如我初中遇见的‘柏延’就是你,会不会变得不一样?”
“会啊。”柏延道。
陆意洲的校服在他身上还是有点大了,尤其是领口,他一转身,锁骨处形成了一个深深的凹陷,仿佛能盛一勺水。
“我们会因为早恋被抓起来吧。”
柏延开始思维发散:“但我那个时候估计不喜欢你这样的。”
“除了我你还能喜欢什么样的?”陆意洲语气听上去不太高兴。
“不清楚呢。”
柏延笑眯眯道:“我又没谈过,我怎么知道。”
“你读书的时候是什么样的?”
陆意洲今天很喜欢抓着他问一些过往的事情,仿佛想通过这个拼凑出一个他们都在的平行时空。
“上课听讲,下课写作业……”
柏延平躺着,淡淡道:“没了。还挺无趣的吧。”
他就读的小学在孤儿院附近,生源很差,一百个学生里有几个考上当地重点初中的就算超常发挥了。
柏延一直都在“超常发挥”的范围里。
因为成绩好,班上的孩子王常常借他的作业抄,所以没人敢为难他,甚至让他沾了一点孩子王的光,尊敬地称呼他为“柏哥”。
陆意洲“扑哧”笑了一声。
“笑什么,”柏延偏过头,看着他的眼睛认真道,“我虽然只比你年长几个月,但我也算是你哥哥哦。”
他从被窝里伸出一根手指,眼尾弯弯:
“叫声哥听听?”
第 49 章
柏延一只手撑在陆意洲的肩上, 一阵天旋地转过后,整个人于恍惚中被扶得半坐起来。
他双腿分开,以一个岔坐的姿势坐在陆意洲的胯骨上, 双手由于重心失衡,宛如伸懒腰的猫一般展开五指,重重地按着手底下那片肌肉紧实的胸口。
那件略显肥大的校服衣摆轻轻下垂,隐约可见柏延流畅的腰线。
覆了层薄茧的手指钻了进来,顺着腰身向上流动, 恍若火把点燃了干草地, 柏延被触摸到的肌肤泛着细微的热意。
“柏延。”
陆意洲叫了声他的名字。
来不及回应, 第二声呼唤已然响起。
陆意洲:“学长?”
宽松的休闲裤下滑了一截,裤带间的细绳被人抽紧,又在下一秒被不疾不徐地松开。
柏延左手按在了陆意洲的心口,掌心感受着心脏的热烈跳动, 好似一面被不断捶打的鼓。
他喘息声瞬间加重, 同时耳边传来从陆意洲嘴里蹦出的第三个称呼。
“哥。”
柏延一时间有些呼吸不过来。
屋内的氛围黏腻暧昧起来,像弥漫着成群的透明泡泡, 用手指戳破后, 留下一个个浅色的印记。
布料棉软的上衣被推叠到了胸口,累出好几条褶皱,柏延睥睨着陆意洲上扬的嘴角, 脸上却没有露出类似羞赧的表情。
相反, 他俯身在陆意洲耳边说了几句更煽风点火的话语。
柏延摸了摸这人通红的耳垂,仿佛置身于海潮翻滚的大浪中。形单影只的小舟荡漾在层叠起伏的浪花之上,雷电撞碎了呼救的声响, 下一道海浪打来,小舟顷刻瓦解。
海面空留支离破碎的残骸。
清晨醒来时, 柏延感觉浑身散了架,胳膊不是胳膊,大腿不是大腿,他腰下垫了块小抱枕,完全偎在陆意洲怀里。
两条横过来的手臂一只搂住了他的脖子,一只搭在他腰上,怪不得他做了一宿鬼压床的噩梦。
柏延拍拍罪魁祸首的脸颊,奈何力道太轻,那人只当是在挠痒痒,含糊地喃喃了一句他听不清的话便又沉沉睡了过去。
他挣不过陆意洲,于是耐着性子等他睡醒,不料这一等就是一个上午。
由于昨晚劳累过度,这场回笼觉他睡得很轻松。再次睁眼是在下午一点,柏延身侧的那一半床铺已空,他处于半梦半醒的状态里,毫不反抗地抬臂、伸手,让陆意洲为他套上外衣。
最后的保暖手套和围巾也佩戴整齐,陆意洲搓揉着他耳后那块肌肤,轻声打趣道:“小猪。”
柏延:?
“少颠倒黑白,”柏延瞌睡跑了大半,抬眼睨他,“上午九点被叫了三次还起不来的人可不是我。”
“好吧。”
陆意洲:“那我是小猪。”
说完,他鼻腔发出两声沉闷的“哼哼”。
“……”
他们原本想着早起去早市吃饭的,结果双双赖床,只能在街上随便找一家饭馆就餐。
宿山这边物价低,东西物美价廉,闭着眼睛也可以找到一家味道不错的店子。
柏延和陆意洲一人点了两道菜,饱餐一顿后,临着街头拦了一辆出租车。开车的师傅性格十分热情,从上车到下车,硬生生拉着他们唠了半小时。
到了尹凝所在的墓园,趁着陆意洲扫码结账,司机师傅抓紧机会继续唠嗑:“这不是赶巧了吗,我上一单乘客也是到这个……静鹤古园。”
“这么巧?”柏延道。
静鹤古园在宿山不太出名,一个是因为它地方不大,一个是它选址偏僻,每逢清明,扫墓上香总是不太方便。
如今年尾了,前后除了元旦,再没什么特别的节假日,按理来说是不该有人探访的。
稀奇得很。
墓园内部构造典雅朴素,有专门的服务人员指引到访的家眷前往相应墓地。当初尹凝挑选位置的时候,特意选了一个前后左右都没挨着人的,她喜欢清净,生前喜欢,死后也一样。
柏延来时买了一束三色堇,鲜艳的花朵上还挂着晶莹剔透的露珠。
那块独立的墓碑四周没有落叶,碑身干干净净的,不沾灰尘,他想把花束放在尹凝墓前,却不想那块空地上已经摆了一大簇向日葵。
这片灿烂的色彩掩映着墓碑上的那张黑白照片,长眉弯弯的女人盯着镜头,在按下快门的刹那,抿出了一个温柔的笑。
这抹笑容被永远定格在了这里。
“是青姨吗?”柏延猜测道。
橙黄色的花朵没有一丝萎靡的征兆,显然花束的主人刚走没多久。来给尹凝扫墓的人,除了他和陆意洲,剩下的也只有尹青青了。
陆意洲:“是的。”
他给出了一个肯定的答复。
宿山昨日下了一整天的大雪,但这里没有一点积雪的影子,冷厉的空气里飘散着一缕若有若无的烟味。
柏延几乎想象到了尹青青在尹凝墓前的情景。
祭奠的人大多捧着或白或黄的菊花,鲜少有人像尹青青这样恣意地拿着一大束亮眼的向日葵。
墓地的服务人员秉持着工作原则,说那位女士待了半小时不到的时间就走了,期间抽了八根烟,自言自语了一会儿,又抱着墓碑哭了一会儿。
“陆先生,请问她是您母亲的……?”
“挚友。”
陆意洲看向黑白照片里女人的眼睛,说:“她姓尹,叫尹青青。她是我母亲的挚友。”
“好的陆先生,稍后我会为那位尹女士做登记,”服务人员说道,“您还需要任何帮助吗?”
“不用了,谢谢。”
墓园的工作人员离开,柏延将那捧三色堇叠和向日葵叠放在一起,然后朝尹凝的墓碑弯腰鞠躬。
此时,陆意洲牵住他的手,说道:“上一次来见您还是在两年前。”
“我来得不勤,您不会责怪我吧?”
柏延站直身子,用力地回握住陆意洲的手掌。
“我想您应该是不会的。”
陆意洲的声音有些哽咽:“我和青姨都过得很好,你知道的,青姨这辈子最爱的除了……之外就是烟和酒,你走后,我压根管不住她。为了排解她的情绪,我帮她领养了一只猫,取名叫小圆。”
“黑色的,这么大,吃得跟煤球似的。”
“我今年重新开始打乒乓球了,”陆意洲缓缓说道,“这件事挺凑巧的,要不是爷爷喜欢在公园围观人家打球,他也不会捡到一个沧海遗珠,我也更不会回到最初的赛道上了。”
陆意洲话说到一半的时候起了风,风势不大,像一层薄纱般拂过人的面容,他的声音也很轻:“妈,这是柏延。我队友,也是我的男朋友。”
“希望你会喜欢他。”
顿了顿,他又道:“不喜欢也行,反正我喜欢就好了。”
柏延胳膊肘撞了撞陆意洲的侧腰,低声道:“乱说什么呢?”
什么“不喜欢也行,反正我喜欢就好”。
有这么向长辈介绍对象的吗?
柏延清了清嗓子,接替陆意洲开口道:“阿姨您好,我是柏延。柏是柏树的柏,延是延绵不绝的延。”
“虚岁二十,名下有一套房产,无欠债记录,无贷款,职业和陆意洲一样,是乒乓球运动员。”
陆意洲:“有点太官方了吧?”
柏延“哦”了一声,点点头。
“我很爱陆意洲,我会好好对他的,您放心。”
他偏头问道:“这样可以吗?”
陆意洲矜持地点点头:“再说一次。”
柏延试探道:“……您放心?”
“不是这个。”
“我会好好对他的?”
“上一句。”
柏延逗完人,完完整整地说道:“我很爱陆意洲,我会好好对他的,您放心。”
他相信他们将度过一段很长很好的人生。
空中的微风打了个卷儿,撩动了他和陆意洲的衣摆,冬青树的树叶沙沙抖动着,须臾落下一片,悠悠扬扬地坠到他们眼前的地面。
墓碑上的女人仍是笑意盈盈的模样,眼神柔和而温暖。
他们在宿山总共待了一天半,回到平成的时候,柏延接到了一通章翼打来的电话,手机里,他报了一个餐厅的地址,说今晚队里聚餐,每个人都要到场。
“大家都来吗?”柏延道。
章翼:“对,都来。”
今年年底,省队又要走一批老人,加上柏延他们即将加入国队,这既是一场送别宴,也是一场庆祝宴。
柏延和陆意洲下了高铁直奔餐馆,行李索性暂存在前台。
章翼这回下血本,包了一个大包厢,几位教练一桌,一边吃花生米一边谈天说地,另一边以张清驰为首的“小孩组”吃得不亦乐乎,要不是有王飒盯着,这个混世魔王能当场把餐桌当球桌打场即兴赛。
“抱歉,我们来迟了。”
柏延风尘仆仆赶到,先不动声色地挪到章翼身边,小声问:“名单出来了吗?”
“嗯。”
朱萍坐在章翼的左手边,碗里没夹什么菜:“女运动员就进了王飒一个。”
“怎么可能?”
柏延不敢置信,全运会上张清驰虽不如王飒,表现却也不俗,她理当与王飒一同入选才对。
“她知道这事吗?”柏延问道。
“知道。”
章翼揉着眉心:“你看她这样子,我还以为她被蒙在鼓里呢。”
“她越这样,我反而越担心,”朱萍持不同观点,“小驰这孩子平常表现的大大咧咧,内心其实非常敏感细腻。你看她好像一副不在意的样子,心里说不定比谁都难过。”
章翼:“也没什么的,反正她和一宁双双落选,下一届全运会,他两至少有个伴儿。”
朱萍摇摇头,手指点了两下:“瞧瞧,你们章教多损。”
柏延和陆意洲笑而不语。
第 50 章
正式进国队的日子在春节之后。
除夕到来前的那一小段日子里, 柏延一直呆在省队训练,这是他所剩无几的陪那几个小孩练球的时光了。
有时候柏延结束了训练,会坐在章翼放在场馆的小椅子上, 他托着腮帮看陆意洲同他们打球,一看可以看好久,直到陆意洲单肩背着包,把手递到他面前说“走,我们回家”。
尹青青那家纹身店位于一条繁华的街道, 年关在即, 到处都是买年货的。
这个世界没有禁止燃放烟花爆竹, 柏延买了一小袋,然后拐进了菜市场,手上大包小包装的是他们年夜饭的食材。
除夕当晚,他和陆意洲都回了翠湖, 在水槽边清洗土豆表皮上的污泥, 这时陆意洲的手机突然弹出一个视频通话的窗口,一根湿漉漉的手指点下接听键, 屏幕随之留下一道水痕。
脖子上围了一圈羊绒围巾的女人远程打了声招呼, 她那边雪下得很大,眉毛、睫毛、头发上落了满满的碎雪。
尹青青开口第一句就是一个漫长又充满调笑意味的“哟”:“做什么好吃的呢?”
柏延报了他两的晚餐菜单,随后尹青青满意点头, 道:“这么丰盛啊?太难得了。”
她把镜头拉远, 深灰色石碑的一角闯进摄像头中,尹青青脸上的红不清楚是风吹出来的,还是喝酒喝出来的。
“青姨, ”陆意洲甩干手上的水,浅浅皱眉道, “你不在平成,你现在在哪里?”
“宿山。”
尹青青一手揽着石碑,好似搂着某个同伴,这个动作换在其他人身上,多少显得举止轻浮、不太尊重,但她做了,柏延心里却莫名一紧,一股酸涩的感觉一阵一阵地往心口涌来。
“阿凝,我们意洲在学着做饭啦。”
陆意洲:“你喝酒了?喝得多吗?青姨,天已经不早了,不要在外逗留太短。”
尹青青笑道:“喝了一点,不多的,我和你妈唠完就走,再让我们说半个钟头。”
“有个事我得告知你,”尹青青摇晃着一串钥匙,“我把店铺盘出去了,在宿山买了套房,准备以后就在这养老了。你知道的,你妈一个人孤零零地呆了很久,你有你自己的路要走,但我已经走到尽头了。”
柏延接过手机,说:“没什么尽头不尽头的,谁也无法看清自己的终点在哪,青姨,你别做傻事。”
“哎,我不会的。”
尹青青的波浪大卷在空中飘扬,像一面乌色的旗帜,散落在她脚边的瓶瓶罐罐滚动相撞,发出清脆的响。
她在风里叹气:“阿凝要我长命百岁呢,我怎么着也得活到九十九。”
尹青青挂了电话,陆意洲翻遍了通讯录,找到经常去他宿山那个家做清扫的阿姨的联系方式,询问她愿不愿意接一个人,并给出了一个非常可观的报酬。
阿姨那边很快给了答复,安全把尹青青送回了家。
“感情会让人变得脆弱。”柏延道。
他担心陆意洲多想,贴心地补充了一句:“但我从没后悔和你在一起。”
他曾经看过一句话,虽算不上很有道理,但很符合当前的状况。那句话的大意是,家人会老去,朋友会离散,孩子也会有自己生活,伴侣是陪伴你时间最长的人了。
“柏延。”
他正改刀切西红柿,后腰被人伸臂环住,那颗叫完名字便沉默无声的脑袋贴着他的肩颈,所有的情绪尽在不言中。
“我总是很讨厌这种时候,可能习惯了某一个特定的环境,习惯了周围的人或者事,所以我很害怕突然的变化。”
陆意洲:“我没有权利干涉青姨的选择,但我本能地想挽留她。”
经历过许多次分别的人看似已经对分离脱敏,实际上就像陆意洲这样,会默默地感到不舍。
柏延在他怀里转了一百八十度,腰臀靠着水槽边缘。
“讨厌分别是人之常情,”他捧着陆意洲的脸颊,“但你不得不适应。”
“你会离开吗?像他们那样。”
陆意洲把问题抛给了他。
陆意洲缺乏安全感,可他也好不了多少,两个不安的人聚在一起,唯一的区别是柏延对分离的接受程度更高些。
他叹了口气:“一定要在除夕讨论这些吗?”
陆意洲用眼神坚定地回答了他。
“我无法永久地留在你身边,”柏延不确定道,“假如到了晚年,我先一步离开呢?”
“我……”
柏延:“好了打住。”
他已经猜到陆意洲想说什么了。
“柏延,这是你说的。”
陆意洲神情执拗,脑回路弯成了蚊香,他说道:“你说的,‘假如到了晚年’,这说明你想和我过一辈子。”
柏延:?
他默默一百八十度转回去,继续切他的小块西红柿:“对对对,我说的,对。”
能咋办,宠着呗。
晚上他们互换了礼物,柏延拆开蓝色外包装,从那个精致的小盒子里拎出一条走线稚嫩的手织围巾,他在脖子上绕了两圈,长度刚刚好。
“看看我送你的。”柏延道。
丝带系得很松,一扯就开了,丝绒盒子里躺着一枚小巧的流光溢彩的玻璃吊坠。
他很早选好了能手把手教烧玻璃的店铺,废了好几个半成品才成功了这么一个。
“喜欢吗?”
陆意洲戴上吊坠,倾身在他嘴角落下一个很轻的吻:“特别、超级、非常喜欢。”
房屋外,大簇大簇的烟花在黑暗的夜空中怒放,噼里啪啦的声响中,柏延在心里默念着倒计时的数字。
他们没布置过房间,陈设全是原来的样子,可柏延觉得温馨得不行。
五、四、三、二、一。
一个又一个数字滚过他的舌尖,柏延下巴垫在柔软的围巾里,弯眼道:“陆意洲,新年快乐。”
这是他们共度的第一个春节。
不久,假日告急。
柏延和陆意洲走的那天,没有煽情的送别仪式,没有什么眼泪和拥抱,他们提着行李箱过安检时,柏延发现送别的人里少了一个熟悉的成员。
章翼了然说,张清驰昨晚悲伤得吃坏了肚子,目前还在医院吊盐水。
王飒:“早有预料。”
柏延:“意料之中。”
陆意洲:“符合她的性格。”
宋一宁:“都说让她少吃点了。”
张清驰以视频通话的形式见了他们的最后一面。
视频里,她哭得上气不接下气,一副想抱着吊瓶赶过来但心有余而力不足的模样。
“不要哭。”王飒的音量和她的比起来简直小巫见大巫。
张清驰声音一连拐了好几个调,王飒提高音量:“阿驰——”
声音戛然而止。
王飒看着哭懵了的张清驰:“吃饭记得荤素搭配,按照教练规定的来,平常少惹朱教生气,少跟一宁打架,迈开腿多练习。知道了吗?”
张清驰的眼睛哭成了流泪荷包蛋:“飒飒……”
“不许撒娇。”
“哦。”
柏延:“还有,记得定期复盘。”
章翼一只手搭在宋一宁肩膀上,难得地直抒胸臆,流露出不舍的情绪:“你俩算是我带过的时间最短的运动员了,真快啊。”
他看向柏延:“当初读你资料的时候,我还纳闷呢,心想这么一个履历稀少的业余爱好者,到底怎么打进省队的?”
“当时和润霖聊起这事,他立马给我看了你的训练视频。用你们年轻人的话怎么说来着?”
章翼挠挠头,无奈道:“算了,我不像你们朱教,跟得上时代的步伐。”
朱萍赞许地点点头,无情道:“用他们的话翻译,就是小丑。”
章翼摆摆手,表示对这个前卫的称呼接受无能。
高铁站的播报声层叠起伏,柏延在进口附近站了很久,他抬头看了眼大屏幕,他们的车即将到站。
“不说别的了,”章翼知道他们要走了,说,“无论将来是否享受到顶尖冠军的荣光,我都祝你们前路顺利,平安健康。”
章翼头发半白,和朱萍一高一低的站在围栏外,手边是再矮一点的小豆丁宋一宁。
“去吧,孩子们。”
他挥了挥手。
再度踏上平成到广通的列车,柏延的心情比上次平静了好多。广通的气候和平成略有不同,他们在行李箱备足了四季的衣物,该带的东西一个没落下。
国队的外层建筑豪华得不是一星半点,这次的顺序和初入省队是反着来的,柏延先放了行李,再交的入队手续。
“我们一共分了两个队,你们目前都在2队,只有打进1队才有资格参加外赛。”
领他们走进训练场馆的师兄简明扼要地介绍了大致情况,说道:“下一场外赛地点在卢汀,时间大概在三个月后。”
柏延道了谢,把人客客气气地送到了场馆门口,乍一扭头,他听见一个数字的欠揍声音。
“队里的规则没摸清楚就想着出国打比赛啊?”
李煦五指展开,撑在旁边的球桌上,腰肢拧出一抹扭曲的弧度。他像等候多时了,看上去很了解这里的基本设施。
关于国队的问题,基本柏延问一个他答一个。
“休假时间?”
“无节假日期间,每周天放大半天的假;节假日期间听组织安排。”
“队里怎么排序?”
“小积分赛,打赢谁你就拿到谁的积分,1队末尾掉到2队,2队可凭实力升到1队,总之运气和实力缺一不可。”
“刘锐呢?”
“因为和人聊太嗨坐过站了,现在估计在买新票。”
柏延笑了笑,说出最后一个:
“达成什么条件才能去卢汀?”
李煦神秘一笑,说:“这个问题,算你问对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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