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是夜(六)
在听到维芮再度意有所指地提及“幸运”二字后, 制衣店里的其他神明顿时有些神色不一。
话都已经说到这个份上了,封极究竟是为谁而来早已无可辩驳。
纵使是被维芮她们强拉来的斯达也不得不承认,那位幸运之神真的极有可能是因为易水才来到这里的。
而在这一点上, 蓓缇的看法显然和维芮差不多。
只是和维芮稍微有些不同的是, 她对于封极的具体来意还有些其他的看法。
“那位之所以来到这里, 说不定不仅仅是因为他自身的幸运呢?”
“我倒是觉得, 哪怕没有这份幸运,出于某种情绪, 他今天也依旧会来这里。”
说到这里, 蓓缇抬手指了指封尽道:“我想这家伙也一样。毕竟这间店……”
“这间店怎么了?还有你说的某种情绪又是什么玩意儿?”
这一刻被蓓缇的话弄得一头雾水的斯达下意识地追问了两句。而后他又皱着眉提醒道:“你该不会在瞎编排那一位什么吧?你说话最好悠着点, 他可还没走远。”
斯达作为真正的星辰之神, 只要他想,他能够感知到这颗星球上任何存在的踪迹。更何况封极根本没想对神明隐藏踪迹,他仅仅只是用神力让神明以外的人看不到他罢了。
“就是因为他没走,我才会得出这样的结论啊……”
蓓缇的感叹反而让斯达愈发搞不懂她究竟想表达什么,然而一旁的维芮、甚至是封尽却已然听明白了。
不过此时他们却什么都没说, 而一旁隐约有所猜测的易水则是依旧保持了沉默。
等到维芮等三位神明离开了这间制衣店、封尽走到制衣店里的仪器前被丈量着身形时,易水才语调平稳地问了一句:
“看来这间店在你们那里很有名?”
先前封尽说自己听说过这家制衣店也就算了,可就连刚才的那三位主神、以及他并未见到的那位幸运之神竟然也都来过这里。
虽然那三位神明是跟着封极来的, 但从那两位女神的神色和她们说话的内容来看, 她们应该早就知道了这间制衣店。
易水原以为蓓缇所提及的情绪是指封极对他的那份估量。
因为他与那位幸运之神除了时间神格外确实就没什么交集了。所以或许是出于对一个可能成为时间之神的人类的些许好奇心, 封极才破天荒地来到了这里。
然而封尽下一秒给出的答案却让易水微微愣了一瞬。
只听封尽说的是:“这里确实挺有名的,有名到我在知道它的那一刻, 就已经打算亲自来一趟了。”
“毕竟这间店……”
也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 此时此刻, 封尽和之前的蓓缇说出了同样的话来。但他却没有像蓓缇那样只说了一般,而是接着说了下去:
“毕竟这间店, 在你的遗产范围内啊。”
也正是这句话,使得坐在制衣店沙发上的易水撩起眼皮看向了这位灾神。
与此同时,已然离开了那颗星球的斯达不再用各种各样的词来替代神明和易水的姓名,他就这么直截了当地对着蓓缇发问道:
“你刚才说的到底是什么意思?封极那家伙出现在这里难道不是为了见易水吗?”
“他要是真想见易水,干嘛特意让易水看不见他?所以说,他来这颗星球,打从一开始就不是为了见易水,他只是出于某种情绪,所以来看看那间制衣店而已。”
这一次蓓缇也不再说得含含糊糊的,她一边整理着空间装置里一堆又一堆的购物袋,一边头也不抬地回道。
“斯达,你是不是没看过易水的资料?”
于一旁静静听着两人对话的维芮此时倒是忽然开口问出了上面这句话来。
在看到斯达不明所以的点头后,维芮倒也没像以前嘲讽封尽那样嘲讽对方什么,毕竟她和斯达之间没什么过节。所以她只是直接和对方解释了起来:
“那份有关易水的资料上写着这么一件事——易水成年后的那一天,曾立过一份遗嘱。”
“而那份遗嘱的内容是,他死后一半遗产直接捐出去,一半则是赠送给他的一个朋友。”
斯达闻言面上不禁露出了诧异之色,紧接着他就听维芮继续说道:
“我们今天去的那间制衣店,就是他打算赠送遗产的那个朋友常去的地方。”
“其实那间制衣店早就被易水买下了,只是他用的不是他自己的名字,所以没什么人知道罢了。不过从他留下的一些后手来看,等他死后,那间店会直接归到他朋友的名下。”
“这样的遗产,大概也算是投其所好了?”
维芮说得倒是轻飘飘的,听到这些事情的斯达却忍不住抽了下嘴角。
因为他已经从维芮透露的这些信息里完全明白了前因后果。
“所以,封极和封尽也都知道这件事。也因此,他们今天才出现在了那间店里?”
“说白了,他们这不就是嫉妒吗???”
就是嫉妒啊。不然你以为呢?
翻出了新买的指甲油、此刻正慢悠悠地涂着指甲的蓓缇百无聊赖地想到。
先前她一直用“某种情绪”代替嫉妒二字,自认已经算是很给那两位面子了。念此,蓓缇接着维芮的话茬说道:
“封极那家伙压根就没想过在易水面前现身。”
“他最初出现在那颗星球上,就不是为了去见易水的。他是为了见到经常出现在那家店里的另一个人。”
他是为了见到易水遗嘱里提到的那位朋友,也就是莱特。
神明的占有欲从来都不是开玩笑的。
作为诸神之首,哪怕封极再怎么居高临下、冷眼旁观,终究也存有着一份野兽全然占有猎物的本能。
“说起来,诸神无法伤害这个宇宙的存在真是太好了啊……”
过了半响,涂完了指甲油的蓓缇突然感叹了一句。
“我们这些神明姑且也算得上是善良阵营的吧?但是封极那家伙,很多时候甚至比封尽这样的疯子还要让我毛骨悚然。老实说他做什么我都不觉得奇怪。”
对于蓓缇有些质疑封极底线、甚至连封尽也连带着一块嘲讽了的话语,斯达不禁叹了口气。
这两位女神真的是一个比一个能说,而且说起话来真的是能让神明都为之头疼。
“稍微也相信一下封极的底线吧。”
“还有封尽那家伙虽然看着疯实际上也疯,但他其实比谁都要克制。你们两个看戏归看戏,别再这么挑衅那两位了。”
事实证明,就像斯达说得那样,无论是封极还是封尽,终究都是有底线的。
只见制衣店里的封尽在回答完易水的问题后,突然神情晦涩地看向了制衣店的大门处。
随后,他那低沉沙哑的嗓音缓缓在寂静的店内响起:
“我总要亲眼看看,你哪怕身死都记挂着的家伙,到底长什么样。”
在这位灾神话音落下的瞬间,这间店的店门便再度被从外打开了。
再然后,一个灰发灰眸的年轻男人就这么一无所觉地走了进来。
显而易见,那个男人正是莱特。
“现在我可以确定了……他是真的很碍眼。”
很多时候,纵使封尽的记忆不错,他却懒得去记一些事情。然而在看见莱特的那一刹那,封尽却直接将这家伙和上个副本里的一个玩家对应了起来。
早在上个副本里,他在瞥见莱特伪装后的灰发金眸时就觉得对方足够碍眼了。
而今日当看到对方原本的发色眸色,在知道这家伙就是易水愿意将一半遗产无条件赠予的家伙时,他只觉得这个人类更加碍眼了。
大抵是察觉到了封尽此刻的恶意,莱特下意识地皱眉看了过来。
然而当他看向封尽的那一瞬间,封尽已然压抑好心底的戾气,只是嗤笑了一声便移开了眼。
这时候封尽拿出来的布料已经被迅速剪裁完毕了。他随手收起了成衣,然后对着一旁从头至尾都没看向莱特的易水说道:“走了。”
封尽走出店门的那一刻,他并未在意身后莱特那若有所思的眼神,而是漫不经心地抬眼看向了远处的一座高楼楼顶。
在与高楼上那双居高临下的暗金色眼眸对视了一眼后,封尽的视线再度落到了一旁的易水身上,然后他就这么喜怒难测地开口道:
“是我太孤陋寡闻了么?在你之前,我还没见过哪个人类成年后的第一件事是写遗书的。”
“你……就这么不怕死吗?”
封尽之所以知道易水遗嘱这件事,是因为在他们抵达这个宇宙的那一瞬间,关于这个宇宙前百名玩家的过往资料便已经被送到了九主神的手里。
而今天凌晨的时候,一向没什么耐心看那些长篇大论的封尽却看完了有关易水的那份资料。
这些年来,他本就满心戾气彻夜难眠。当瞥见易水资料里那份刺眼的遗嘱后,那份莫名涌起的怒火更是差点烧得他理智全无。
他不仅是厌恶易水对莱特的另眼相看,他更为火大的是,这个小崽子早在多年前便已做好迎接死亡的准备。
偏偏最可悲的是,惹得他怒火沸腾的是那份遗嘱,让他全然没脾气的依旧是那份遗嘱。
因为易水在那份遗嘱里仅仅只提到了莱特一人。
那个小崽子于这片宇宙的近二十年光阴里,无一亲人孑然一身,唯一称得上朋友的竟然只有莱特这么一位而已。
甚至他之所以和莱特成为朋友,或许还是因为那个人类曾经救过他性命的缘故。
这大抵也是那个小崽子遗嘱里为什么会将一半财产赠予对方的原因。
而这种情况下,他就算再看不惯这份遗嘱,他也实在没办法肆无忌惮地将其毁得干干净净。
最后他唯一能做的,也就是来这间店看看那个叫莱特的究竟是谁而已。
原本封尽便打算看一眼就走,他压根就没想过和莱特那么一个普通人动手,也根本没有想过和易水提起遗嘱的事。
对于这一点,此刻站在高楼上的封极大概也和他是同样的想法。
然而就像是封极没打算遇到易水却遇到了一样,那些封尽没打算说的话到底还是被他说了出来。
易水闻言沉默了一会儿后,突然反问了一个让满心烦躁的封尽骤然间有些哑口无言的问题:
“你很肯定今天能遇到莱特?”
老实说这个问题此前连封尽自己都未曾想过。
是了,他根本从未调查过莱特的行踪,那么他究竟为什么这么肯定今天会在店里见到莱特?
他是灾厄之神,灾厄这样的神格既不像封极的幸运神格一般近乎心想事成,也从来都没有星辰神格的寻人作用。那枚神格顶多也就是让他这位灾神感知到他主观上以为的威胁罢了。
可他却感知到了莱特的行踪。
这也就是说,他之前竟然将莱特那么一个连他一根手指都打不过的家伙看成了威胁,而这仅仅只是因为那家伙是易水的朋友而已?
想到这里,这位灾神不禁神色沉郁地看了易水许久。半响之后,他终是自暴自弃地啧了一声,然后回道:
“我就是很肯定,不行吗?”
随后封尽也没再提及那个连他自己都觉得自己管得太宽的遗嘱问题,而是扯开话题道:
“还有多少东西没买?剩下的那些你随便买买就行了,买完我们就回去。”
说到这里,封尽似乎察觉到了什么,他再度抬眼扫了一下不远处的那栋高楼。
此时此刻,那里已然空无一人。
易水自然也注意到了封尽两次看向那栋高楼的举动。
虽然由于封极屏蔽了诸神以外所有存在的视线的缘故,他根本看不见那位神明的身影。
然而从那栋高楼位于制衣店橱窗对面的地理位置、以及他之前若有若无感知到的视线来源进行推测,他多少也能猜到了封极的大致踪迹。
不过易水最终权当做一无所觉地收回了视线。
既然先前待在楼顶的那位幸运之神很可能已然离开,他也没必要自寻烦恼地思索太多。
况且封尽买东西真的太能折腾了。
现在难得这家伙放弃了一件件挑剔过去的念头,他还是尽快买完、省得这家伙再吹毛求疵吧。
他是夜(七)
接下来的购物过程比起先前而言, 可以说是顺利得过分了。
封尽那家伙虽然挑剔起来完全不是人,但好在他说什么就是什么。
自他提出了剩下的东西由易水来买时,在易水选购物品的过程中, 那位神明便真的只是在一旁懒懒散散地看着, 没有半点拒绝的意思。
以至于从买齐物品到回归别墅, 易水总共只花了不到两小时的时间。
等到封尽带着那些东西回到凌晨买下的那栋别墅后, 易水却没有回自己别墅的意思,而是直接开着飞船飞向了一颗荒芜的人造星球。
这颗星球是他四个月前买的。
当时北部星域那边有不少废弃的人造星球在打折促销, 而他又刚在《倒计时》里获得了与时间有关的称号。秉着说不定哪一天他就需要一个隐蔽的训练地的想法, 他也就随手买了一颗。
而现在……易水看着身侧那把源自于封尽的漆黑长弓, 弓上内敛却强盛至极的神力无声诉说着这是个彻头彻尾的凶器。
也正因如此, 他才想尽早地去荒芜星球上测试一下它的阈值。毕竟他半点都不想某天因为不熟悉武器而伤敌一千自损八百,甚至莫名其妙地就和对方同归于尽了。
想到这里,易水忽然撩起眼皮瞥向了飞船屏幕上随着他的驾驶而实时更新的宇宙地图。但他看的却不是地图上那颗已然近在咫尺的私人星球,而是临近着那颗星球的一片人造星系。
这片星系一个月前还无人建设,更无人问津。可一个月后, 它便忽然就有了一个名字,叫做诸神系。
是的,他买的那颗星球恰恰就在这个宇宙用来安置诸神的那片星域隔壁。于是短短一天之内, 这玩意儿的价值直接翻到了一个天文数字。
并且由于它所处地理位置的原因, 即便这颗星球上突然爆发出了些许神力, 也不会太过引人注目。这么一想,它倒确实成了他试验弓箭的绝佳地点了。
“幸运之神, 灾厄之神……”
收回思绪后, 易水不禁有些头疼地念出了那两兄弟的头衔。
无论是之前开宝箱时接连开出五感以及直觉加成, 还是类似于这颗星球的种种巧合,都昭示着幸运之神大抵早已将幸运加诸于他的事实。
关于这一点, 易水从未信过某些主神对此那满含暧昧色调的解读。他自始至终都未曾觉得这是所谓的幸运之神的偏爱。毕竟客观而言,封极给的越多,只意味着他所图越多。
然而无所谓。
易水关上地图走下飞船,静静站在那满是荒漠的星球上,然后竖起长弓一寸寸地拉开了那漆黑弓弦。
随着他的举动,本应空无一物的弓身上缓缓凝聚出了一根暗金色的箭矢。
当他骤然松手的一刹那,整个沙漠连着土壤直接一分为二。但也仅此而已了。
显然,这与他记忆中所见的封尽那裹挟灾厄、割裂生死的一箭宛若天差地别。而随着箭矢划破空气的尖啸声一同响起的,还有一声低哑而含糊不清的嗤笑声。
那是封尽的声音。
“能用这把弓射出这样软绵绵的箭来……小崽子,你倒是天赋异禀得很。”
说完这句话后,易水眼前的空间便被陡然撕裂。属于那位灾神的右手就这么搭在了易水拿着的弓身上,与此同时,封尽也从空间裂缝里走了出来。
“这可是这玩意儿万年来首次被人拉开弓弦,你不会就用这种过家家一样的箭作为它开锋的贺礼吧?”
一分钟前,封尽正收拾着那栋刚买的别墅。由于他所用的金色长弓与这把弓同出一源的缘故,所以在易水拉开弓弦的那一瞬间他察觉到了这一点,然后他就理所当然地撕裂空间过来了。
只是封尽没想到的是,他看到的会是这般既无威力、也无观赏性的一幕。
他知道易水刚才那一箭仅仅就是试试水而已。但以这个小崽子刚才的状态来说,他使用神力时未免也谨慎到束手束脚的地步了。
这样的状态,又怎么可能射得出如当初岩浆上那般、各种意义上都堪称致命的箭矢?
也唯有那样的箭矢,才昭示着易水的天赋卓绝。
封尽很清楚自己究竟是个什么德行。
他本就耐性不好,之后的多年征战更是让他愈发暴戾而没有耐心,所以即便他想慢慢教易水关于弓箭的运用,他那糟糕的精神状态和更糟糕的理论水平也会从源头上打消他的念头。
念此,封尽干脆用神力彻底屏蔽了这颗星球,然后他毫无预兆地抬了下自己空着的左手,就这么握住了他惯用的那把金色长弓。
下一秒,灾厄神力汇聚而成的漆黑箭矢便推开弓弦,对准了一步之遥的易水。
而在封尽拿出长弓的一瞬间,易水的指尖便已然搭上了手中的弓弦。
并且与刚才分开沙漠的普普通通的一箭不同的是,这一次易水毫不犹豫地开启了新得的【不舍昼夜】的称号。于是缠绕着时间神力的暗金色箭尖瞬间直指封尽,就此引而不发。
与仍是白天的南域不同,此刻北域已是黑夜。
而在沙漠那荒芜而寒凉的夜色下,一人一神之间的气氛仿佛瞬间降到了冰点。
——又或者是易水单方面将其降到了冰点。
因为那位灾神在易水拉开弓弦与他无声对峙的那一刹那,他便扯开了一个侵略性十足的笑容。而从他低头注视易水时那隐忍而兴奋的暗金色眼眸来看,如今他已然血液沸腾。
“小崽子,当初我刚拿到左手这把弓的时候,我用它屠尽了一个宇宙的异兽。现在你手上那个和这把基本一样。本来以为你不会这么早用它,但既然今天你选择拉开了这张弓,后果是什么你应该很清楚。”
封尽作为九主神的顶峰,他很清楚送出一把和自己武器几乎一样的长弓意味着什么。这意味着如若易水太过弱小,那么这把弓只会让他怀璧其罪。
不过要是易水一直隐藏这玩意儿的存在,仅仅于生死之际用其来防身的话,这把弓总归还是有点用处的。
但此时的现实却是,这个小崽子全然没有将它藏着掖着的念头,而是直接就在荒芜星球上试验起了这东西的威力。
既然如此,一切就很简单了——无非是弱肉强食罢了。
封尽固然欣赏易水,可就像他说得那样,他这万年来的事迹早已使得手中武器凶名赫赫。如果易水只满足于用同等的长弓来割裂沙漠,即使这弓是他昨天刚送出去的,他也会在今天将它毁得一干二净。
“你那称号持续时间是1000秒?我给你十分钟,十分钟内你要是伤不了我,我会直接捏碎你手里的那把弓。”
“小崽子,你的神力不是和时间有关么?那你现在可以试着看一看未来了。看看那个未来,究竟是用我的血来给你的弓箭开锋,还是这玩意儿彻底化为齑粉。”
易水当然听得出封尽所言并非玩笑。
早在这个男人用神力屏蔽了这颗星球时,就已经无声宣告了对方的态度。事实上在易水做出试验弓箭威力这样的决定时,他本身就已经考虑过了类似的后果。
但没办法。以他的性格,他不可能真在危机来临时才拿出这把弓,然后将希望寄托于这种用都没用过的弓箭上。于是哪怕他知道这么做有一定的危险,他还是做了这样的试验。
也因此,纵使面对着此刻极具压迫感的灾厄之神,这一瞬间易水也只是稳稳地拉开弓弦,然后笑着回道:
“如果您看过我新获得的称号,您应该知道它只能作用于现在,而无法预知未来。”
“不过即便无法预知未来,这个问题我却依旧有了答案。答案是……”
封尽听到这里时猛然间觉得有什么不对劲。
而下一秒,他也同样知晓了这个问题的答案。
只见这一刻,封尽的右手早已不在易水的弓身上,而是握住了三根射向他的暗金色箭矢。
与此同时,易水刚才的未尽之言也缓缓响起:“答案是,它很荣幸能够沾染到您的血液。”
封尽知道,这并非易水趁着开口之际偷袭。
这只是因为那个小崽子在刹那间操纵了时间。
如果封尽没感觉错,易水刚才接连射出了三根箭矢。此时他手上的那三根箭分别用了加速、减速和时间暂停的力量。而最终,它们就这么于同一时刻射向了他的心脏。
“哈。时间的力量么……”
这一刻,封尽倒是忽然有些理解极哥为什么会对时间神格渴求这么久了。
虽然不少神明都在说神格这玩意儿没有高下之分,然而不可否认的是,有些神格很多情况下确实天然占据了高位。
毫无疑问,时间神格正是其中之一。
即便强悍如主神,在时间的注视下也会有无能为力的时候。当然,这一切的前提是两者的神力差不多。而现在,只进行了半年多游戏的易水显然还没到那个程度。
刚才纵使封尽没有直觉般地抬手,那三根箭矢顶多也就是刺破他胸膛的浅层皮肉,难以触及到心脏所在。
然而现在触及不到,可未来呢?
念此,封尽看着手中内敛而危险的三根箭矢,低笑着收紧了缓缓流着血液的右手,直接将它们捏得粉碎。与此同时,他左手那枚并未射出的漆黑箭矢也同样消散得一干二净。
“小崽子,你说对了。”
你确实说对了这场交锋的结局。
而我也没看错。在用箭上,你确实天赋卓绝。
说完这句话后,封尽便转身离开了这颗星球。
他看得出易水在神力运用上还有所保留,但他却无意继续留下来看对方的训练,而对方大抵也并不欢迎的围观。
反正无论是他,还是极有可能成为时间之神的易水,他们最不缺的就是时间。
他是夜(八)
在封尽转身离去后, 他先前加诸于这颗星球的神力却没有立即消散。
易水静静注视着这颗被灾厄之神神力完全屏蔽的星球,而后撩起眼皮再度拉开弓弦,毫不犹豫地射出了第一枚箭矢。
这一次, 这枚箭矢并未如最初一样将易水脚下的荒漠一分为二, 甚至整根箭矢从头至尾都没有半点杀伤力。可随着箭矢的飞掠而过, 整颗星球的天幕却在缓缓褪色, 就像是从深夜骤然来到了凌晨一般。
与此同时,原本空无一物的苍白荒漠上, 竟清晰地浮现出了一个婴儿的身影。
易水当然认识那个小婴儿, 因为那就是十九年前、刚穿到这个宇宙的他。
显而易见, 这一箭直接倒退了时间。
哪怕眼前的景象只是十九年前的一个虚影、充其量不过是旧日重现而已, 但比起一分钟前易水面对封尽时在箭矢上所用的加速、减速以及时间暂停来说,这似乎才是真正意义上的、连神明都难以触及的时间神格的力量。
事实上就连亲手射出这一箭的易水对此都有些意外。
早在易水获得新称号【不舍昼夜】、并且注意到这个称号的称号效果里写着的是颇为宽泛的“你能将时间作用于现在”后,他就在考虑【晨曦易夕】这个称号的作用会不会比效果介绍里写着的要更广一些。
比如说,那个称号的作用不仅仅只是让他得以看见某个智慧生物百年内的过往片段,或许它真正代表的意义其实是“你能将时间作用于过去”之类的。
关于这一点, 其实易水以前也尝试过,只是可能是因为当时神力不够的缘故,公众号梦白推文台,一直没成功罢了。但今天, 当他再次尝试时, 却真正重现了十九年前发生在这颗星球上的某个片段。
——那是他最初降临在这个宇宙, 于这颗星球上苦苦挣扎的画面。
见状,易水沉默地拉开弓弦, 射出了第二枚箭矢。
第二枚箭矢遥指天际。
紧接着, 易水便撤去了之前用于再现过去之景的神力。
只见荒漠里的其他景象已经随着他的神力一同消散, 但本应重归夜色的天际却仍旧维持着十九年前那昼夜不分、日月同存的景象。
因为这一箭将过去之景定格在了现在。
再然后,易水第三次拉开弓弦, 直接对着虚无的前方射出一枚箭矢。
下一秒,原本寸草不生、只余沙漠的星球突然间满溢海水。隔着那片骤然掀起重重海啸、却又逐渐安稳到近乎诡异的海面,易水就这么静静注视着那艘漂浮在海面上、于海啸席卷后仍旧完好无损的游轮。
他现在的神力还无法作用于未来。
至于眼前这一幕,不过是他在神力再度提升后,利用第一次副本里得到的幻觉能力勉强弄出来的幻象罢了。
然而这的的确确就是他想用时间神格来达成的未来。
这也是他无论如何都想得到时间神格的根源。
因为只要他还活着,他终有一天会找到地球。
如果他穿越前那场海难对地球而言属于过去,那他就逆转过去;属于现在,他就改变现在;属于未来,他就让这样海啸滔天的未来不复存在。
而以上这一切,都建立在他得拥有时间神格的前提上。
所以哪怕知道这枚神格异常惹眼,哪怕察觉到明里暗里不少神明对此态度难测,他也不可能退让半分。
想到这里,试完了弓箭威力的易水直接转身返航了。
在他登上飞船的那一刹那,于游轮边缘飞掠而过的第三枚箭矢逐渐消散,封尽用于屏蔽这个星球的神力也同时褪去。
此刻这颗星球已然重归荒芜,除了最初试弓被分割成两半的沙漠外,再无半点异状。
总的来说,试用弓箭这件事勉强也算是顺利结束了。正放松地靠在驾驶舱座椅上的易水却在这时候骤然收到了一则来自莱特的视频通讯邀请。
接通这则通讯后,易水所在的驾驶舱里瞬间响起了莱特那比平常要高得多的音量:
“兄弟,我今天撞见神明了!好像还是特别牛逼的那种!!!”
紧接着,他听到的第二句话便是:
“而且我见到的还不止一个,是一群!”
如果说听到第一句话的时候易水只是有所猜测的话,听到莱特的第二句话后,他基本已经确定今天在那家制衣店里的神明被人给认出来了。
之后莱特的话也证明了这一点。
“你一定想不到我是在哪里遇到那群神明,又是怎么认出他们来的。”
“说起来也巧了。今天我就是去购物星上的订做一些衣服而已,结果竟然在常去的那间店里碰到了那些家伙。”
“一开始我也没认出他们来,只是觉得其中一个家伙的眼神太吓人了点。但就在我离开购物星后一两个小时吧,突然就有一堆陌生人发信息发通讯给我,话里话外都在打听当时制衣店里的事情。”
“然后我就觉着事情好像有点不太对劲。我仔细回想了一阵子,越想越觉得店里的那些人有些眼熟,但那几张脸我最近又确实没见过。最后我还是看到屏幕上回放的那段凌晨采访诸神的视频,才想起来我为什么会觉得那些人眼熟。”
“因为那群人里的其中四个身形压根就和屏幕上的神明一模一样啊!虽然长相变了,但我很肯定那就是他们!毕竟一个还可能是巧合,四个身形都差不多怎么也不太可能吧?”
“只是不知道当时店里的第五个人是个什么身份,凌晨露脸的那九位神明里没有一个身高体型和他符合的。”
当然没一个符合的。因为你所谓的第五个人根本就不是什么神明,而是伪装后的我。
易水知道莱特在记忆数据这方面挺有天赋的,只是没想到他连身高体型这种数据都估摸得这么准确。
不过对于诸神行踪暴露这种事易水倒是早有心理准备了。毕竟那群神明在购物星上所做的伪装在易水看来,真的就只是做做样子而已。
以这个宇宙各个种族的繁多天赋和能力来说,打从这些神明降临在这个宇宙的那一刻起,他们的一举一动就早已被无数人暗中关注着了。
而他们的身形、声线、指纹,甚至是举止投足间一些常人难以注意到的小习惯等等,全都意味着旁人察觉到他们身份的可能性。因此,他们那种只改换容貌的做派压根没什么意义。
当然,这也是因为那群神明根本就不在意是否会被人发现身份罢了。他们之所以变幻容貌,说到底只是为了购物的时候没人来打扰,至于之后有没有人察觉根本就无所谓。
所以当易水在制衣店里遇到那三位主神时,就猜到这群神明出现在购物星上的事瞒不了多久,甚至于他本身的身份也藏不了几天的事实了。
因为四位主神同一时间出现在同一间制衣店里这种情况,但凡有点好奇心的都不可能不对此多加关注。
而那间制衣店虽然不是直属于他,但仔细查下去总归能查到他是真正的店主。
以前那群人查不到他的身份,主要是因为《倒计时》这款游戏以及它附属的聊天群本身就存在着屏蔽探查的机制。
可现在要是某些想象力丰富的家伙因为多位主神出现在同一间店这件事,觉得店主可能和这些神明关系匪浅,直接动用各自的特殊能力在现实里以“易水”这个身份为切入点更进一步查下去的话,还真说不准他们能查出多少东西来。
更何况那些神明在店里谈话时还直接提过“易水”这个名字。但凡有谁通过某种能力得知了这段对话,他的身份只会暴露得更快。
不过即便易水对这些后果考虑得再清楚,他当时也没什么办法。
因为那时候神明们多少已经顾忌到他不想暴露身份的想法,为此谈话时特意没有提及神明之类的字眼,他总不可能在那时候直接开口让对方做派和言语间更注意一点,最好一个字都别说,就这样赶紧走人吧?
别开玩笑了。他还不至于没有自知之明到这种地步。
就在易水略微走神的时候,通讯另一头的莱特则是继续说道:
“现在那间店出现过一堆神明的事连我都猜到了,整个宇宙还不知道有多少狠角色注意到了那里。行动力强的说不定已经蹲在那周围,准备碰碰运气看能不能偶遇到那些神明了。”
“反正我是不会再去那里了。那些神明,特别是叫封尽的那个,简直危险到让我头皮发麻!”
莱特说这些话时,他那边的各种通讯邀请声就没停过。易水不用问也知道,那些通讯都是打来询问他关于先前制衣店里的事的。
屏幕上的莱特见状直接烦躁地叹了口气。他和易水打了个招呼后就挂断了这则通讯,然后去处理那些响个不停的通讯邀请了。
易水在结束通讯后抬眼看向了飞船的舷窗外。
此时他还未离之前待的荒芜星球太远,舷窗外隐约还能看见那颗星球的影子。
其实这颗星球和莱特也有点渊源——它最初是莱特父亲送给莱特的十岁生日礼物。
只是莱特本身对于改造一颗星球这种事没什么兴趣,所以除了多年前来这颗星球上看了一眼、顺带着捡到了易水外,之后的十来年他压根就没有再来过。
不过在和易水成为好友后,这颗星球莱特倒也一直没卖。而是在易水十八岁的时候,想要将这颗星球作为礼物送给易水做个纪念。
易水当时虽然没有收,友人的这份好意他却心领了。
莱特也清楚易水那冷淡又偏执的性格。于是在易水拒绝后,他直接将那颗星球标了一个附近星球的均价,就这么挂在网站上等人购买,或者说是等易水自己赚够钱来买。
反正这样的荒芜星球平日里也根本没人会买。即便它被别人先行买下了,莱特相信如果易水真的想要这颗星球的话,以他的能力终归有一天也会将其买回来的。
而他想得也确实没错。甚至早在四个月前,易水就已经买下了那颗星球。
视线从星球上收回以后,易水又想到了刚才的那则通讯。
就和莱特之前想送他那颗星球一样,他先前打来那则通讯显然也是出于好意——莱特是想借这件事告知他神明经常出没的地点。至于究竟去不去,那就是易水自己的选择了。
对方的这份善意也是为什么这么多年易水孑然一身,却终究还是和莱特成了朋友的原因。
然而正是因为将莱特当作朋友,易水才担心自己掉马后莱特的处境。
以如今的形势来看,恐怕没两天那群人就会从制衣店查到他这里了。所以说他掉马也就是这两三天的事。
念此,走下飞船、回到了别墅里的易水瞥了眼智能上显示的时间。
等到零点到来时,他直接进入了《倒计时》游戏舱里。
说到底他考虑这么多的原因无非就是他还不够强罢了。
既然神明们向这个宇宙开放了休闲副本,既然封尽提及过休闲副本或许能让他变得比现在强得多,那么他只要在那个副本里尽量变强就好。
这才是如今的最优解。
他是夜(九)
如往常一样, 易水进入虚拟空间后的第一件事,是取下悬挂在副本入口处的宝箱。
这一次他获得的能力是感觉加成,这是一个听起来就很抽象的能力。
然而此时此刻, 易水脑子里最先浮现的却并非关于这项能力的各种应用可能, 而是一句话:
“幸运之神正注视着你。”
虽然无论是封尽还是其他神明们都从未过分直白地向他指明这一点, 但这段时间内他们于谈话间对他若有若无的暗示、以及一定意义上的明示, 最终汇成的也就是上面这句话罢了。
甚至再过火一些,那群人想说的大概是:“幸运之神正偏爱着你。”
而这也恰恰证明了其他主神对时间神格的事所知不多, 否则他们也不会将封极的所作所为统统归咎于偏爱二字了。
收回思绪后, 已然身处休闲副本的易水抬眼看向了周围。
春夏秋冬, 风雨雷电, 悬浮在天际的孤岛,构建在地底的游乐园,在沙漠上磅礴而起的海啸,在冰原上疯狂燃烧的火焰……
此时易水正站在沙漠与冰原交界线上注视着这些既现实又荒诞的景象。
明明他身后的沙漠上空烈日高悬,但他前方的冰原却于夜空中荒诞地暴雨淋漓。而空气里弥漫着的狂放酒气, 以及他走向冰原后水滴落在皮肤上的触感清晰地告诉着他,天上飘落根本不是雨水,而是酒液。
当酒水化作的雨滴落于冰原燃烧的火焰上时, 那愈发蹿高的火焰也无声验证了他的判断。
之前封尽说休闲副本一直是诸神的游乐场, 也不知道眼前这一切是哪位神明的审美。反正易水看着眼前光怪陆离、带着难言错乱感的场景, 莫名觉得有点头晕目眩。
就在这几乎模糊了虚幻与现实的场景下,他再次瞥了一眼自己的游戏面板。
副本类型:休闲副本
唯一任务:???
任务背景:???
通关条件:???
临时神格:???
临时能力:???
注意到游戏面板上依旧是一片问号后, 易水将目光放到了自进游戏起, 就出现在自己指间的那封邀请函上。
那是一场宴会的邀请函, 邀请函的大致内容如下:
[亲爱的,狂欢时刻已至!]
[便以今夜, 祝群星璀璨,祝一切美好不再消逝!]
[来吧!撕开这张邀请函!]
[就由你来向世界宣告,大宴开始!]
邀请函的最后并没有落款。
对于易水而言,眼前这玩意儿也根本不需要落款。能在诸神的地界举办宴会、发出这种风格一言难尽的邀请函的,除了诸神本身又还会有谁?
所以邀请函里提到的宴会,才是这个休闲副本的真正开场?
念此,易水干脆利落地撕开了邀请函。下一秒,他便直接出现在了一个色调昏暗的宴会厅里。
在他打量着宴会厅内的景象以及周围陆陆续续出现的其他玩家时,忽然有个陌生的男性玩家嗓门很大地开口道:
“有谁知道这是个什么宴会吗?光线暗得很难看清人、音乐声小得几乎听不见也就算了,这整个地方的建筑风格也太奇怪了吧?哪家宴会厅这么四面透风、连个屋顶都没有的?”
对方这话刚一说出口,宴会厅里超过一半的玩家都看向了他。那位男性玩家见状后懵了一瞬,声音里也带上了些自我怀疑:“……怎么?我哪里说错了吗?”
而他身侧的一个女玩家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只是反问道:“你综合实力排行榜排名多少?”
“这跟我的综合实力有什么关系?”
这时候,另一位待在角落里的男玩家终于开口解答了他的疑惑:
“你觉得光线暗说明你视力不行,你觉得音乐声小意味着你听力不行,你觉得建筑风格奇怪、还将那些话全都说了出来,说明你智商和情商都不行。”
“我看你也不像是特别能打的样子,基本可以排除武力上天赋异禀的可能性。综上所述,你的综合实力排名至少在七位数,也就是百万名开外。”
“而这个宴会厅共计千位的玩家中,在宇宙里综合实力排名一千以内的就占据了八成以上。就这还是保守估计。因为有些大神不喜欢露面,我实在是认不出来,否则这里排在千名以内的玩家说不定有九成多。”
“这样夸张的比例说明了一件事,那就是休闲副本主要是根据综合实力来选人的。像你这样的,我估计是开宝箱时走了狗屎运,直接得到了邀请函之类的东西吧?”
“最后,关于你问的这是什么宴会……我觉得你倒是可以问问第一个来到宴会厅里的人。毕竟人家是第一个,或许会知道些我们不知道的事。”
旁听了这场对话的易水从头到尾都没有朝声源处看去,哪怕对方最后一句话似乎有探寻第一个来这里的是谁的意思。
事实上他的确知道的更多,也清楚谁是这场宴会的举办者。
这是诸神的宴会。无论是光线、音乐,还是半点香水味都不存在的干净空气,照顾的都是诸神们敏锐的感官。
至于建筑风格……占地面积颇广的大厅拥有着城堡式的高度,而本应是屋顶的地方却连接着寂寥夜色和星空璀璨。墙壁两侧错落有致的巨形窗户也全部镂空,时不时地带来些许夜风。
有些人觉得这样的风格是神明的个人审美所致,易水倒是觉着这里面或许有着审美的因素,但更多的可能和一些神明的精神状态有关。
比如说封尽,这位灾神糟糕的精神状态使得他尤为不喜逼仄沉闷的环境。
而他之所以知道这些,是基于对诸神的部分了解,基于昨天和封尽的交谈,以及基于对那封邀请函用词的主观推测。
这和他是否第一个踏进宴会厅毫无关系。就算有,他也没义务去满足旁人的好奇心。
压下飘远的思绪后,易水扫了一眼大厅正前方的复古挂钟。
此时距离他来到宴会厅正好十分钟。
从第九分钟开始,厅里的人数就维持在一千没变过,所以他猜测一千人就是这场宴会的人数上限。等到了十分钟这个节点,或许会发生一些特殊的事。
特殊的事也确实发生了。
当秒针划过了类似于12的数字时,九个神座悄然出现在了最前方的层层台阶上。与之一同出现的,还有九位已然闻名宇宙的存在。
现在哪怕易水什么都不说,众人也知道这是谁的宴会了。
——这是诸神的宴会。
——这是九主神的宴会。
只一瞬间,不仅台阶上方主神降临,原本极为空旷的宴会厅里也凭空出现了一众神明。
在部分玩家或惊讶或愣神地沉浸在这一系列变化中时,易水倒是迅速点开了自己的游戏面板。
只见游戏面板上关于副本唯一任务那一行早已从“???”变成了“狂欢盛宴”,至于其他的信息仍是一片问号。
如今这里有一千位玩家,易水刚才粗略估计了一下,突然在宴会厅内现身的神明也差不多一千位。
考虑到宴会厅里玩家和神明几乎相同的数量,这是否是在暗示他们于之后的宴会上去和这些神明搭话,然后从中获取与副本相关的线索?
或许还会因为每个玩家搭话人物的不同,使得他们各自的通关条件也都有所不同?
先前一众神明降临时,易水刻意关注过排名前十的那些玩家的反应——他们对诸神的出现似乎并不意外。如果不是他们的表情管理太好,那就是这群人也提前知晓了这个宴会出自神明之手。
这也没什么好奇怪的。平时玩家们参与的那些副本诸神大多只是旁观,几乎不曾插手其中,但这休闲副本的规则和其他的似乎有所不同。
毕竟在休闲副本开始之前,封尽就已经和他提过有关这个副本的事情。
同理,其他神明自然也可以将一部分情报告诉他们看好的玩家。而排名靠前的玩家身为诸神眼中的潜力股,知道这些信息的可能性自然比排名靠后的要大不少。
思绪急转之间,易水的目光重新回到了那掩在昏沉夜色中的高台上。
此刻作为胜利之神的维芮正在说着宴会的开场白:
“感谢各位前来参与这场晚宴,希望你们能够在今夜尽情享受。”
“当黎明到来时,这场晚宴就会结束。不过不必遗憾,到了那时,属于你们的狂欢才真正开始……”
除此之外,维芮倒是还很平易近人地说了一些客套话。这时候很多玩家的注意力就不在这开场白,而是在神座上的各位主神身上了。
对此,易水也不例外。
位于首位的幸运之神此时正神色不明地闭着眼。当易水的视线从首座划到第二位时,他的目光却微微顿了一瞬。
只见这位灾神一袭漆黑神袍,毫无顾忌地斜倚着神座。他半耷拉着的暗金色眼眸瞥过指间同色的长弓,扫过神座阶梯下那一片喧嚣,最后百无聊赖地看向了宴会角落里被某些玩家点燃的蜡烛。
隔着那么一段说远不远说近不近的距离,易水甚至能瞥见烛火在对方瞳孔里跃动的倒影。
以及那瞳孔深处,哪怕是满目繁华也无法遮掩的一片荒芜。
在那一群可以称作是神明,说是怪物也没多大问题的危险人物的衬托下,他满身的非人类感反而愈发清晰起来。
见状,易水下意识地想起了他刚进这个副本时看见的错乱景象。
当时他在心底吐槽过这玩意儿究竟是哪位神明的审美。但其实瞥见那景象的一瞬间,他就隐约猜到了这到底是谁的手笔,只是没有完全肯定罢了。
但注意到封尽如今的状态后,易水彻底确认了——那是封尽的手笔。
那种阴郁之下满是热烈的色调,那种压抑背后皆是狂乱的风格,简直从里到外都裹挟着这位灾神的影子。
与其说是封尽的审美导致了那样的景象,不如说这位灾神如今就和沙中海啸、冰上火焰一般,离疯狂仅有一步之遥。
这家伙果然是个危险人物。
不知道是察觉到了易水的目光,还是察觉到了易水这一瞬间的想法,此刻封尽就这么朝着易水看了过来。
而这位主神的目光,顿时让正关注着他的那些玩家们也注意到了易水的存在。
他是夜(十)
易水和封尽的对视转瞬即逝。
但目睹这一幕的玩家们却没有将其忽略过去——因为在这两位对上视线的那一刹那, 神座上的那位神明忽然意味不明地扯了下嘴角。
随后他便微微侧头,对着首位上闭目养神的封极以一种他们听不懂的语言单方面地说了些什么。
再然后,众人看见的就是他收起金弓、慢悠悠地踩着台阶走向易水的画面。
封尽的举动就像是这场宴会另一种意义上的开场白。与九主神一同出现在宴会上的一些神明见状后, 也随之走向了他们各自看好的玩家, 就这么和对方交谈了起来。
四周响起的驳杂交谈声分去了易水的些许心神, 不过他绝大部分注意力还是放在了身前来意未知的灾神身上。在察觉到对方的情绪稳定了不少后, 易水也顺势开口道:
“之前你说这里是诸神的游乐场,这又是个休闲副本, 我还以为会看到阳光、大海、沙滩之类的景象。看来神明对于休闲的定义和我想得不太一样?”
封尽闻言后什么也没说。他只是随手翻出了一张材质样式和先前的邀请函一模一样的纸张, 然后无所谓地递给易水, 示意他自己看。
易水一开始还在猜这玩意儿又是哪场宴会的入场券。瞥了一眼后才意识到, 这上面写的压根就不是什么宴会邀请词,而是整个休闲副本的运行规则:
[本次副本持续时间为七天,参与神明共计一千位,对应一千个可触发任务。]
[为避免神明之间的互相干扰,每个任务须在诸位的私人领域中进行, 诸位可于宴会上将自身领域的坐标给予你们想要邀请的玩家。]
[本次副本的具体任务及通关条件,由诸位自己决定。各个副本的通关奖励最低为诸位自身神格的一次性使用权,最高不限。]
[特别提醒, 除去被诸位亲自给予坐标外, 玩家们还有两种方式获得你们的私人领域坐标, 从而拥有参与诸位所制定的副本任务的资格。望诸位一视同仁。]
除了上述的基本规则外,这张纸上还写着一些补充性的细则。比如上面提及到的另外两种获得神明私人领域坐标的方式。
[方式一:玩家进入副本后的随机初始地点若位于某位神明的领域内, 将会自动获得该神明的领域坐标。]
[方式二:玩家在七日时限内走过的地方若存在着神明的私人领域, 同样会自动获得该神明的领域坐标。]
易水一目十行地扫视完这些内容后, 不禁神色复杂地看了封尽一眼。
“……这东西玩家能看?”
单是看着这张纸上的一些遣词造句,都可以看出这玩意儿根本就是写给参与此次副本的诸位神明的, 而现在却被封尽堂而皇之地拿给了他。
话虽是这么说,不过易水看都看完了,也不可能矫情地选择将其遗忘。他现在只是象征性地感慨一下而已。
封尽听到这里直接低嗤了一声:“你在说什么废话。看完这玩意儿,你对这次副本是个什么情况难道还没点数么?”
“小崽子,这可是一场狂欢啊!既是我们的,也是你们的狂欢。”
易水当然听懂了封尽的言下之意——既然这是一场狂欢,那么所谓的副本规则早就没那么重要了。以前诸神无法插手玩家的副本,可这一次,连副本的具体任务都全凭神明心意,更何况只是向玩家介绍一下更具体的规则这种事?
事实上不仅是封尽这么做了……易水仔细辨认着此时宴会上正进行着的一些对话。从这些对话来看,其他神明也同样如此,顶多就是做的没封尽这么明目张胆罢了。
怪不得规则介绍里还特意提了一句“望诸位一视同仁”。提醒了之后都这样,要是不提醒怕是一些神明当场就能将自己的一次性神格给送出去。
想到这里,易水又有了一个新的问题:
“刚才那张纸上说除了神明亲自给予外,只有两种方式获得他们的私人领域坐标。那么在神明给予某个玩家坐标时,其他玩家恰好听见了又该怎么算?”
易水之所以这么问,是因为这段时间里他已经从旁人的对话里听见了不少个坐标了。说真的,近两千人在同一个地方交谈,哪怕这个宴会厅颇为空旷,依旧吵得他有点头疼。
但这一千位神明却似乎没受影响。所以诸神都有屏蔽旁人声音的技能吗,这又是怎么做到的?
就在易水思索着诸神神力的应用方式时,已然跃上了巨形窗户的封尽靠着窗沿懒散地半躺着,然后垂着眼似笑非笑地反问道:“那么,你听见了多少坐标?”
“……迄今为止,他们说了多少,我就听见了多少。”
在封尽反问出那句话的时候,易水就意识到事情好像和他想象得有些不一样。随后封尽的回答也证明了这一点:“今天降临在这场宴会上的一千位神明,只会让他们看好的人听见他们的声音。所以……”
说到这里,封尽低哑的嗓音微微顿了顿,随后便嗤笑着继续道:
“所以,除了你的声音,从头到尾,我可是一句话也听不见啊,小崽子。”
也就是说,根本不是神明用神力屏蔽了其他人的声音,而是他们用神力屏蔽了他们自己的声音?虽然那些神明没有单独和他聊天,但他先前所听见的那些坐标,切切实实可以算是他们亲自给予的。
“我之前就说过了吧。这次副本过后,你说不定会变得比现在强得多。”
“因为在场的所有神明,没有一个会拒绝你。”
这倒也不一定。听完封尽的话后,易水撩起眼皮平静地看了一眼坐在第四神座上的那位男性神明。
自打九主神出现在宴会上的那一刹那,他就感觉到了这位陌生神明对他所散发的、若有若无的恶意。
所以封尽刚才的那话听起来倒是挺浪漫的,但他也就只是听听而已。
九主神确实格外敏锐。先前易水看了封尽一眼,封尽察觉到了。而现在,那位陌生的神明也同样如此。
和封尽不同的是,封尽是走下神座走到易水面前。而这位神明则是一瞬间,就让易水出现在了第四神座前。
离得近了后,对方身上那种根本不曾掩饰的恶意也愈发清晰起来。
他记得这位是叫“沃忒”吧?可今日之前,自己甚至都没和他说过一句话,所以对方这种恶意究竟是怎么来的?这种厌恶感可不是什么单纯地看他不顺眼的程度。
易水首先排除了沃忒因为其他神明迁怒他的选项。
毕竟他和其他神明都不算太熟,唯一算得上熟悉些的也就是封尽了。但对方若是因为和封尽有过节而找他麻烦,以封尽那种看不下去别人在他面前受难的性格来说,多少会提醒他一下。
而现在,封尽却只是侧着脸,目光晦涩地注视着这里。
既然和其他神明没什么关系,那就是他自己不经意间得罪过这位神明?不管怎么说,他现在打不过这位主神,所以先试着道歉就是了。要是道个歉能让他少点麻烦那可就太好了。
念此,易水调整了下自己的表情,尽量显得真诚地说了一句:“我很抱歉。”
神座上的沃忒闻言却稍微愣了一下,随即这个男人像是被什么给恶心到了一般,他抬起沉郁的眼紧紧盯着面前的易水,然后以一种极为缓慢的语调说道:“……真是让人作呕。”
“人类,你连我是谁都不清楚,也根本没意识到自己到底做错了什么,竟然还敢这么求饶?”
显然,于沃忒来说,对方这样的发言与其说是求饶,不如说是一种另类的傲慢,以至于他一瞬间都快被恶心坏了。
此刻易水听完对方的话、察觉到对方越演越盛的恶意后,也有些无语了。毕竟求饶哪还有什么敢不敢的。不过从沃忒的言外之意来看,自己偶然间似乎还真得罪过这位神明。
虽然他确实不清楚自己哪里惹到了对方,也不清楚对方当初在飞船上自我介绍时完全没提过的神格,可不代表他不能猜啊。现在他要是真的傻傻地承认了他只是随口道个歉的事实,这家伙的恶意说不定都要演化成杀意了。
在思索着缘由的同时,易水的目光稍纵即逝地从沃忒身上划过。
由于台阶上基本没什么光线,他最初还以为这位神明的发色眸色是黑色。但当月光照进来后,他才发现那并非是黑色,而是一种几近黑色的深蓝色。
这样的颜色配合着沃忒既暴烈又冷酷的面容,透出了某种混淆着平静与暴虐的侵略感。哪怕这位的外形和人类别无二致,但比起人类,易水觉着对方更像是于深海里掠食的鲨鱼。
而据他观察,神明各自的神格多少能从他们自身的气场上看出一二。在根据沃忒的气场大致得出了几个有关对方神格的猜测后,易水又回忆起了自己刚才骤然来到沃忒的神座前的过程。
那一幕在旁人看来或许是他莫名其妙地瞬移了。但作为当事人的易水却很清楚,他是被什么东西给猛然推到了这里。至于那到底是什么东西……
易水回忆着当时后背上骤然涌现、又骤然褪去的刺骨凉意,以及此刻空气里隐约残留着的、带着涩意的潮湿感,初步猜测推他的可能是一道海流。
当时那道海水的温度是多少度来着?好像是2度左右?这个温度是深海海水的温度吧?结合以上这些线索,易水再度瞥了一眼沃忒近黑的发色,然后毫不心虚地说了一句:
“这位……海洋之神?”
基本猜到对方是海神后,易水继续猜测着自己惹到对方的原因。
说起来在上个副本的最后,为了达成他为自己写好的、犹如童话般的结局,他特意选择葬身于深海之中。难道就是这一点惹到了这位神明吗?
他是夜(十一)
沃忒听到“海洋之神”这个称呼后眉梢微微抬了一下。
活了这么久, 他还不至于看不出易水刚才是临时猜的。偏偏他却猜准了。
这是运气,还是直觉?
想到这里,沃忒随意挑了个可能的答案问了出来:“直觉?”
易水仍然有些摸不准面前这位海神的态度, 所以此刻他完全没有和对方解释自己推理过程的念头, 反而只是扯了个模棱两可的理由道:
“毕竟我见到您的第一眼, 就想到了海洋。”
“哈……”沃忒闻言突然短促地笑了一声, “海洋……什么样的海洋?让你一看到,就想到死亡的海洋么?”
说到最后, 这位神明暗哑的声线竟给了易水一种风雨欲来的感觉。所以, 果然是他上个副本结尾时选择死在海里的事惹火了这位海神吗?
接下来沃忒的话也直接证实了易水的猜测。
“既然厌恶大海、畏惧大海, 就离我的海洋远一点。别特意死在里面碍我的眼。”
“海洋的怀抱, 从不欢迎你这样的人类。”
易水现在当然不可能去和沃忒争辩什么,这也没什么好争辩的。
他现在确实不喜欢海洋。
虽然当时死在海里对他来说算是最优解,可在这位狂妄到将自身与海洋划上等号的神明眼中,他的这种心态、这种做法已然属于罪无可赦的范畴了。
于是他最后能说的也就只有那么一句话:“我很抱歉。”
这是易水第二次对着海神说出这句话。而这句抱歉究竟有没有起到效果,他并不清楚。
因为这一次沃忒根本没有开口。他只是在易水话音落下后从神座上略微前倾了几分, 那完全不像人类的尖锐指甲则是有一下没一下的敲击着神座扶手。
神座那边的光线本就暗淡得很。于黑暗中,对方终年不见天日的苍白肤色配着野兽般的指节,在钢铁质感的神座的映衬下, 诡异得仿佛连黑暗都要一同吞没一般。
谁也不知道此刻这位海神究竟在想些什么。
或许是这里的氛围太过诡谲, 以至于台阶上除封极外的所有主神都不自觉地看了过来。纵使是这样, 沃忒依旧旁若无人地、以一种令人捉摸不透的视线打量着眼前的易水。
直至许久之后,易水才听这位神明开口道:
“这场宴会开始前, 就有人跟我打过招呼, 让我放你一马。”
“本来我是想无视你的, 可既然你都这么‘诚恳’地一再道歉,这里又正值狂欢节, 那么,我们来玩个游戏好了。只要你在游戏里胜出,我可以原谅你。”
在沃忒报出自己领域坐标的时候,易水虽然面上看不出什么,其实这些话对他而言压根就是左耳进右耳出。他根本无所谓对方口中的原谅不原谅,他之所以选择道歉,仅仅就是因为不想遭受无妄之灾而已。
说到底他于副本里死在哪关沃忒屁事。
这时候他甚至已经做好在对方给出的副本任务里走个过场,然后转头去刷其他神明神格的打算了。毕竟惹不起他还躲不起吗?
“至于这场游戏的通关奖励……”神座上的沃忒仍在嗓音沙哑地诉说着。
而不知何时起,四周空气中的湿度愈来愈高。在对方说及通关奖励的那一刹那,惊雷乍起,滂沱大雨突然自宴会厅上空倾泻而下。
原本其他神明或是人类虽然听不见沃忒的声音,但从他的口型多少也能分辨出他大致说了些什么。但这突如其来的暴雨却在吸引了众人注意力的同时模糊了他们的视线,也简单粗暴地掩住了沃忒最后一句话的口型。
沃忒是海洋之神,而海洋几乎等同于水。至于雨水,本来就是水蒸气于空中液化而成,所以海洋之神想弄出这么一场暴风雨来实在再简单不过。
若是平时,易水肯定会反射性地分析出这些信息。可这一刻,别说冷静分析了,他只觉得头脑昏沉天旋地转。
乍响的惊雷半点没影响他听清沃忒最后的话,反而在他心底骤然掀起了一场暴风雨。
因为沃忒最后说的话是:
“既然你这么畏惧海洋,畏惧死亡……那么这场游戏的通关奖励就给你个祝福怎么样?”
“我会祝福你,永远不会死于海洋。”
永远不会死于海洋……永远不会死于海洋!
那一刹那,易水脑子里不断循环着这句话。
他虽然拥有多个神明给予的神格使用权,但他并非神明,并不清楚神明的具体权柄。所以在此之前,他根本无从知晓神明能够给出这样的祝福来。
可若一旦知晓了这一点,他便瞬间做出了一种让他五味杂陈的假设来。
假设……假设他如今所在的时间点,是地球诞生、或是地球上的人类诞生之前,亦或者仅仅只是他本人于地球上诞生之前,那么他现在受到的祝福,会不会影响到遥远的未来,影响到当初在海难中的他?
毕竟在海啸这种天灾面前,当初的他能够活着穿越,实在是奇迹中的奇迹。
如若那时候他能够活着,是因为此时他受到了幸运之神的垂青,是因为他即将可能得到海洋之神那永远不会死于海洋的祝福……这样的解释,听起来远比单纯地走运穿越要靠谱得多。
沃忒说完那些话后就离开了这场宴会。随着他的离去,满厅的暴风雨也随之一朝褪去。
然而站在原地的易水,心底依旧是狂风暴雨。他在做出了一系列假设之后,首次毫无顾忌地抬眼看向了窗边的封尽。
比起自身不会死于海洋这种话,他更想得到的是“你的家人会远离灾厄”这样的祝福。
而封尽,恰恰是灾厄之神。
哪怕他此时所有的猜测仅有那么万分之一的可能,可即便是这样的概率,也足够他放手一搏了。那是他苟延残喘到现在,好不容易看到的一线生机。
一直注视着易水的封尽再一次与其对上了视线。他不知道沃忒最后到底和易水说了什么,但易水此时的变化他多少还是能察觉到一些的。
如果说先前的易水一直处在一种游离于世界之外、于冷静和疯狂中微妙地维持着平衡的状态,那么现在,他就像是抛却一切、彻底走进了疯狂的地界。
“怎么回事?那家伙到底跟你说了什么?”
封尽倒是不讨厌易水这样的转变。因为之前易水虽然没有明说,却将一切划下了泾渭分明的界限,只在他自己定好的路线上执拗地踽踽独行,竭力避开着一切可能的、不可能的麻烦。
但现在却不同。这家伙开始像个人类了。
所以,沃忒那家伙到底说了什么?
封尽虽然不讨厌易水的转变,不代表他不讨厌不知道说了些什么废话的沃忒。这一刻,他甚至有点后悔没动手阻止刚才的那场暴风雨了。
“……他说神明给给予别人祝福。这是真的吗?”
易水神情难辨地看着封尽,半响才问出了这么一句来。他的声音依旧平静无波,只有他自己清楚,这句话背后究竟隐藏了他多少的情绪。
“是有这回事。怎么?那个向来只会给出诅咒的家伙,刚才说要祝福你?”说到最后,封尽若有若无地挑了下眉梢,暗金色的眸子于月光下看不分明。
“与其说是祝福我,不如说是祝福通关他那个副本的玩家。”
封尽闻言不置可否,只是神色莫名地看了易水一眼。
而他这样的反应让易水意识到所谓的祝福并没有那么简单,至少它不是那种可以随随便便送人的大众货。
易水现在并不想深究这件事,他看得出封尽已经不怎么耐烦待在这场宴会里了,所以他直截了当地问出了他此刻最关心的事:“如果想要灾厄之神的祝福,需要达成什么样的条件?”
生机既然摆在眼前,无论是多苛刻的条件,无论付出什么样的代价,他总归要试一试的。况且他虽穷途末路,却也并非全无筹码。
当易水这话一出,封尽原本散漫的神色瞬间敛去了几分。最后他扯开嘴角自我嘲讽般地说道:
“我从来不祝福任何人。”
“一个灾厄之神,你指望他能给出什么祝福?祝福对方灾厄如影随形么?”
易水听得出封尽语气里的讽刺,也看得出这位灾神对祝福一事上的冷淡,正常情况下他根本不会再继续聊这个话题从而惹人厌烦。
但现在的他无论是否闭眼,脑子里徘徊的都是当初那场海啸。在沃忒说出神明能给出祝福时,他就已经疯了。所以他仅仅是换了个问法道:
“那么,我能知晓您副本的通关奖励是什么吗?以及,如果人类使用了灾厄之神的一次性神格,是否能给自身或是旁人加诸祝福?”
这时候封尽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了易水对于这件事的认真程度。
先前他被宴会的氛围搅得心情烦躁,一直试着分心缓解自己糟糕的精神状态,都没注意到自打易水从海神那里回来,就使用了幻觉神格的力量掩盖着他们之间的这场对话。
封尽不知道易水为什么突如执着起神明的祝福来,但他依旧是实话实说道:
“我从来没想过给玩家发布什么副本任务,因为我的领域根本不会对任何玩家开放,所以也根本谈不上什么通关奖励。”
易水闻言并不感到意外。虽然厅内有一千位神明,但这又不是什么强制性一对一的游戏。既然有神明给予多个玩家领域坐标,自然也有神明选择一个不给。而封尽便是后者。
幸运的是,这个副本中,想要通往诸神的领域,从来都不只有一种方式。
“……刚进这个副本时,我随机到了一个地方。”
在易水说出这句话的那一刻,本已经准备离开的封尽下意识地回头看了过来。他天生敏锐的直觉已经隐约暗示着他,易水口中的地方究竟指的是哪里了。接着就听易水继续道:
“那里诡异、荒诞、寂静、疯狂。”
“就像是童话故事里的天灾降临。”
“看清楚那里的那一瞬间,我就知道,那是谁的领域。所以……”
易水当然知道他现在的行为甚至称得上是挑衅了,也知道这实在是讨人嫌,但他还是维持着平稳的语调说完了最后一句话:
“所以,当某个玩家拥有了某位神明的领域坐标后,那位神明依旧可以选择不发布任何副本任务吗?”
下一秒回答他的,是骤然扼住他脖颈、将他整个人抵在厅内石柱上的右手,以及封尽于他耳边缓缓低下头所说的那句:
“当然……不可以。”
他是夜(十二)
神明必须给进入其私人领域的玩家发布副本任务, 这是本次休闲副本唯一不可动摇的铁则。
哪怕肆无忌惮如封尽,也无法对此置若罔闻。
但易水拿到他领域坐标是一回事,最终究竟能不能进去就是另一回事了。想到这里, 封尽扼住易水咽喉的指腹无声无息地抵在了他的颈动脉上。
“想要祝福, 去找极哥。别在这里瞎挑衅我。”
这是显而易见的威胁, 也是这位灾神所给出的最终警告。
然而易水闻言只是略微侧了下头, 再次和封尽对上了视线。而这样的动作,也让他自身的颈动脉愈发贴近了封尽的掌心。
封尽见状眼皮压低了几分, 他的视线从易水逐渐泛青的脖颈处划到对方依旧看不出情绪的脸上, 几秒后终究是放松了些许力度道:“找死?”
“我很惜命。”以前在绝路上跌跌撞撞时惜命, 现在看到一线曙光后就更惜命了。
易水忍受着因疼痛而有些干涩的嗓子, 直接将话题引向了他真正想说的地方:
“我对死亡没有任何设想,真正准备好死亡、甚至于早就为自己选好了死法的,是您吧?”
封尽对此没有做出任何回应。他就这么眸光晦暗的看着易水,等着他继续说下去。
“这几天我一直在想您为什么送我那把弓。今天看到您的领域后,我突然有了一种直觉, 可能是因为您太累了,所以想在未来的某一天,在最熟悉的弓箭下沉眠。”
易水这些话说的半真半假。他对封尽送弓的用意有所察觉是真话, 但他真正察觉到的时机却不像话里说的那么晚。
事实上早在封尽选择送他同样式弓箭的那一瞬间, 他就起过封尽是不是想要他在将来某一天, 用这把弓给他送终的念头。在他实验弓箭强度时封尽突然出现更是印证了这一点。
只不过当时他怕麻烦,也不想当那个被选中的拉弓工具人和倒霉蛋, 所以自始至终装作什么都不知道而已。
“我还没有懦弱到想死的地步, 但你说的也不算错。”
封尽看不起轻生的人, 更不会这么做。不过这并不妨碍他早早地给自己选好了死法,因为谁也说不准他什么时候会失控。
在那一天到来前他会竭力求生, 等那一天真的来了,他最可能的结局是死在和异兽的厮杀里,而最合适的死法则是由极哥动手了结一切。
但最可能、最合适不代表最合他心意。
比起和他天性不合的极哥,能轻而易举挑起他战斗欲的易水才是他最青睐的处刑人。
他送易水弓箭固然有让易水防身的意思,却也的确包含着希望对方尽快变强、强到以一场酣畅淋漓、棋逢对手的交锋为他送葬的隐意。
他一直以为易水没意识到这一点,没想到这个小崽子完全就是在装傻。
“易水,我确实很中意你。只是太可惜了……”
今夜封尽的情绪一直不太稳定,因为这个宴会厅里的强者成分完全超标。他根本不想看他们在自己眼皮子底下觥筹交错,也不想去听他们的废话连篇。
每当有人去宴会桌上拿起酒杯时,他闭眼听着酒杯与冰块的碰撞声,想起的却是冷兵器碰撞时的尖锐争鸣。就连偶尔瞥过角落的烛火时,封尽都莫名有种那些火焰是鲜血在燃烧的错觉。
但此时此刻,在说到“可惜”二字时,封尽所有的躁动都陷入了一种前所未有的沉寂。因为那一刹那,自心底浮起的遗憾压倒性地盖过了一切。
封尽知道易水突然提及弓箭的事,是想以此为条件换取祝福。
如果是一百年前易水这么说,甚至哪怕是十年前,他都会毫无疑问地答应下来。纵使为人赐福这种事在此之前从来不在他的考虑范围内,他也依旧会答应这个小崽子。
因为他想见到易水于血与火中拉开弓弦,连□□到灵魂都宛若燃烧的样子。
他渴求这样的战斗,渴求这样的对手。对于这样的易水,他根本就没有底线。
但就像他刚才说的那样,太可惜了。
“真可惜啊……我等不到那时候了。”
他的狂性早已在理智边缘摇摇欲坠,别说花上一百年等待易水成长到与他一战的地步,哪怕仅仅只是十年,他都不一定撑得住。
所以真的太可惜了。封尽不禁闭了闭眼。
光是想象易水成神后的未来,想象他终有一日会射出连时间长河都能动摇的一箭,那种铺天盖地的遗憾之情就汹涌澎湃地吞噬着他所有的情绪。
“不需要你等待。”最终打断这种情绪的,却是易水平淡至极的一句话。
在封尽沉郁得过分的眸光中,易水开口道:“你听过量子力学吗?”
“之前我蹭过物理系的课,其中一节课讲的是微观粒子的运动规律。”
封尽不清楚易水为什么突然将话题扯到了物理上,但当易水继续说下去后,无论是刚才吞噬了一切的遗憾,还是其他乱七八糟的情绪都第一次彻彻底底地从封尽心底褪去。
只听易水继续道:“我当时就在想,既然人类由原子构成,那么构成人体的原子具体是如何运动的?”
“如果人体的原子运动被外力改变,那么人类本身会变成什么样?”
“这些问题我没有找到答案。”
“后来我又旁听了一些有关时间的课程。时间是什么呢?它是一个用以描述物质运动过程的概念。既然是描述物质运动,那么物质这个大概念里是不是也包括原子?”
说到这里易水笑了笑:“在我得到和时间有关的称号后,我就时不时回想着曾经听过的这些课程,脑子里也常常冒出一些念头。比如……”
“比如在使用时间神力时,如果我并不将它作用于整个人或是整个物体,而是只作用于构成人体的一部分原子。”
“如果我让人体的部分原子加速、部分原子减速、部分原子暂停,被改变原子运动轨迹的人类乃至神明,会变成什么样?”
“他们的躯体是会崩溃、异变,又或者仅仅只是短暂的身体不协调?”
易水也不清楚这么做会怎么样。
在起了这样的设想后,出于对生命的敬畏,他从来没有真正尝试过,也不想去尝试,只是将这样的设想作为最后的底牌。
即便到了现在,他也没有实践的打算。不过是以此在给封尽画饼而已。
“原子每一秒的跃动都是个天文数字。我能操纵一千秒的光阴,所以你不必等待。”
“因为你离死亡,可能只有一毫秒的时间。”
单纯的时间减速、时间减速乃至时间暂停,以主神的力量应该能抵抗一二。可如果将时间神力集中作用在肉眼不可见的原子方面,哪怕再高位的神明都同样防不胜防。
封尽不是听不出易水话语里存在着很大程度的假设,但他也听得出,只要易水狠得下心,这所有的假设皆可能成真。
这是他活了上万年,第一次见到有人能从这样的角度来解析神明的力量。
如果以易水所说的方式来运用时间神力,那么在那一千秒内,他近乎拥有了造物主般的权柄。
许久许久,神情晦涩的封尽终于开口道:
“小崽子,你知道在重力之神的副本里,我第一次见到你的时候在想什么吗?”
“我厌恶岩浆,厌恶火焰,但我当时在想……”说着,他的指腹从易水的脖颈移到了易水的眼角处,“死在岩浆烈火里,死在你那样的箭矢下,好像也不错。”
“因为你当时,就像是在燃烧一样。”那样执拗着追逐着什么的热度,只一瞬间,就将他的满腔烦躁满身冷意烧得干干净净。
于是自那时起,他就注意到了易水。
也是自那时起,他就期待起了这个人类成长到巅峰时、彻彻底底燃烧的那一刹那。
就像现在一样——他的眼睛又在燃烧了。
无须等待十年,无须等待百年。
只是几句话的时间,封尽就已然窥见了一部分未来的、独属于易水的盛景。
仅仅就这一部分罢了,竟然如星火燎原般,连他深埋的求生欲都缓缓点燃。
无论如何,他都想亲眼看看这个小崽子的未来。
“小崽子,我改主意了。”灾神的嗓音冰凉而压抑,与之截然不同的是他按在易水眼下的指腹处透出的愈来愈烫的体温,以及那暗金色眼底徘徊着的、如同余烬般似燃非燃的火光。
“第七天来我的领地,我给你祝福。”
封尽说完后扫了一眼易水不带半点水汽的衣服,又瞥了下神座上仍旧闭着双眼的极哥,然后嗤笑了一声离开了这个宴会厅。
他早就说过了,在场的所有神明,没有一个会拒绝易水。
即便是以暴烈著称的海神沃忒,嘴上说尽了威胁之语,却从头至尾没让海流和暴雨沾湿易水分毫。
即便是脑子里根本没有祝福他人这个概念的自己,到头来根本没有除允诺外的第二个选项。
即便是如今高居首座自始至终未发一言的极哥,在易水离去前也一定会开口给出自己领域的坐标。
事实也的确如此。
在易水撤掉幻觉神格的能力后,他的目光再一次从台阶上的那些主神身上掠过,以此确认刚才是否有人关注他与封尽的谈话。
而当他的视线从最末划到首位时,那位一直闭目养神的幸运之神恰巧睁开了眼。
也许并非恰巧。
易水和封极那双荒芜冷寂的眼骤然对视了一瞬,然后隔着半个嘈杂的宴会厅,他听到了一个低哑却清晰得过分的声音。
那个声音并未多说什么,只是极低极缓地报出了一个坐标。
显而易见,那是封极私人领域的坐标。
他是夜(十三)
在封极低语般地给出了坐标后, 易水注意到自己的游戏面板再度发生变化,最终生成了一段完整的任务介绍。
就在他大致扫了面板一眼还未细究时,斜对角处的一个玩家却突然朝他走了过来。
那个玩家看着倒还算年轻, 偏偏一头毫无生机的白发, 而那掩在乱发下的眼神也如死水般不见波澜。随后易水就见对方停在了他三步外的位置, 对着他自报家门道:
“苟延残喘, 真名弗莱。”
果然是他。
易水虽然没有真正见过这位排行榜第三的玩家,但他曾经听过苟延残喘的声音, 也稍微了解过对方的一些事情。所以当那家伙开口的一刹那, 他基本就确认了对方的身份。
确认归确认, 他和苟延残喘却根本称不上熟悉。所以这家伙突然找上门来想做什么?
大概是注意到了易水没有开口的打算, 苟延残喘、也就是弗莱直截了当地点出了易水在群里所用的ID:“一去不还?”
对方能从一千个玩家里目标明确地找上他,显然是有所把握。而易水本身也在考虑是否要借此次狂欢节走向台前,于是他不再沉默下去,反而有些倦怠地靠着石柱道:
“你怎么认出来的?”
苟延残喘闻言反倒诧异地笑了起来:“不是吧?作为让我们宇宙所有种族乃至那些神明都辗转反侧的存在,你稍微有点自觉吧。”
“别说是神座之下的那些神明了, 单单是第二神座上的那位,从现身到离开,入他眼的自始至终也就只有你而已。”
“更何况……”苟延残喘说到这里像是想到了什么, 面上不免带上了些许一言难尽之意。
“更何况, 你的眼神看到哪里, 哪里便给予你回应。”
“第四神座上的如此,第一神座上的也不例外。”
这些话说的都是事实, 但听起来怎么就这么奇怪?
这一刻, 易水都懒得去想自己在其他玩家眼里是个什么形象了。七日狂欢, 时间有限,他还没规划好这些天的行程, 所以直接切中要点道:“找我什么事?”
苟延残喘也不拖沓,直接说明了来意:
“我不清楚你有没有听说过我的一些事。我是兽族,本体是蜉蝣,朝生夕死的蜉蝣。虽然作为兽族会比普通昆虫的寿命长一点,不至于一天就死,但基本上属于那种一出生就数着日子活的类型。”
“能活到现在跟我个人的特殊能力有关。反正我现在就和我的ID一样,只是在苟延残喘而已,甚至马上连苟延残喘都要做不到了。但我不想死。”
“我不想死。”当苟延残喘又一遍重复这句话时,他死水般的神色隐约透出了点执拗意味。
那是每个求生者的本能。
“明眼人都知道,这次的休闲副本就跟天梯一样,一步登天绝不是痴人说梦。不过我对实力这种东西没什么野心,我不需要登天梯,我只要一条救命索。一条能让我活下去的绳索。”
“我来找你,主要是想听听你的意见。你觉得这里的哪位神明,能让我有一线生机?”
易水并不意外苟延残喘会找上门来让他提供意见。
虽然神明降临在了这个宇宙,但就像他们自己来时所说的那样,他们是来短期度假的。既然是度假,这些神明自然不会清清楚楚地告诉你他们各自有什么神格,顶多也就是给出一个不知是真是假的名字而已。
九主神更是如此。
也因此,在世人眼中和这些神明牵扯最深的自己,反而能算是最了解诸神的玩家了。
至少他能大略猜到九主神对应的所有神格。
这些猜测一部分基于自己与那些神明的接触,另一部分则是在与封尽的闲谈中得到的线索。
“作为交换……”苟延残喘深知交易这种事讲究等价交换。所以他也不等易水回答,率先摆出了自己的价码:
“我会告诉你,宴会最初,第二神座上的那位侧头看向首位的神明时,对他说的那些话的意思。我想这应该会物有所值。”
“如果还不够的话,但凡我有的、我能做到的……”
听到这里,易水开口打断了苟延残喘的话:“我个人推荐第五神座、第七神座上的两位主神。”
易水不讨厌努力活着的人。因为他比任何人都清楚,活着有时候比死更难。
既然苟延残喘已经孤注一掷到找上自己这么一个可以说是陌生人的家伙,无疑已是穷途末路。他没兴趣在这种情况下趁火打劫。
他想要的一切,他都会自己去取。
据易水推测,第五神座那位绿发的普萝思女士或许是希望之神,第七神座已年迈形象示人的维塔先生则有可能是生命之神。
不过这些仅仅只是他的推测,信不信就看苟延残喘自己了。
除此之外,易水也说了一些对神座下方某些神明神格的推测。
今夜除了与沃忒和封尽交锋外,他一直在用余光观察他们。他和主神以外的神明接触不多,但他所抽到的直觉和感觉能力却发挥了作用。
所以易水自认误差不会太大。至于相关神明的领域坐标如何获得,就得看对方自己的本事了。
在易水说完这些情报以后,苟延残喘的神色似是略微放松了几分。然后易水就见对方明明已经用道具隔绝了旁人对这里的窥探,却依旧压着嗓子极其小声地说道:
“第二神座上的那位对首位说的话翻译过来是:‘极哥,这可不是我给他找麻烦。因为从一开始,就是他先看向我的’。”
苟延残喘还没天才到能够无师自通学会神语。但今夜为了尽可能多得到坐标、从而寻求一线生机,他用了不少开宝箱得来的道具,除了现在使用着的屏蔽仪器外,他身上还带着个具备翻译功能的道具。
更绝的是,这个翻译功能连翻译口型都包含在内。
所以哪怕当时封尽屏蔽了他,机缘巧合之下他也了解到了对方说了什么。
说实在的,这两句话里的信息量多到让他有些发慌。
照第二神座上的那位话里的意思,他曾被首位的封极警告过,别去招惹易水,别给易水带来麻烦?并且如果刚才易水先看向的是封极,是不是此刻走下神座的就不是封尽,而是封极了?
也因此,刚才他对易水说的,“你的眼神看到哪里,哪里便给予你回应”这句话绝不带半点虚言。他最终下定决心找上易水,其实也有这一部分原因在里面。
话又说回来了,这阵子宇宙里谣传的两主神对同一个人动心的事,不会是真的吧?
算了,管他是真是假。先活下去再说别的吧。
想到这里,苟延残喘掩去所有八卦的心思,走向了易水推荐的那些神明。在与易水告别前,他却巧合般地说出了先前封尽离开时未曾说出口的那句话:
“祝你今晚能集满神明领域坐标,不过这应该没什么好操心的。”
“因为在场的所有神明,没有一个会拒绝你。”
顺着这句话,易水下意识想起了刚才他匆匆一瞥的完整版副本介绍。
副本类型:休闲副本
唯一任务:狂欢盛宴
任务背景:一千位神明带来了一千场狂欢戏码,而你竟前所未有地得到了一千张门票。作为这七日狂欢的绝对主角……亲爱的,你是中途退场,还是领衔主演?
通关条件:宾主尽欢。
临时神格:无。
临时能力:无。
一千张门票,代指的是一千个神明的领域坐标。
这意味着全场的神明在报出自己的领域坐标时,没有任何一位选择将他屏蔽。以至于在幸运之神给出最后一个坐标后,他直接凑齐了这场狂欢节的所有门票。
这次副本的时长仅有七天,有些神明的狂欢副本还是同时举行的。这意味着哪怕他不眠不休,也参加不满一千场狂欢。
易水想了想,先是圈出了一部分神格实用的神明领域,紧接着又选了一部分他觉着性格还算和善的神明坐标,最后着重标红了三个地点。
那三个分别是海洋、灾厄与幸运之神的领域。
其他的临时神格能得到最好,得不到也没什么。唯有上面这三者,是他必须要通关的。
又过了一段时间,挂钟的指针再度指向了12,这场夜宴已然接近尾声。
有些不喜欢热闹的神明在沃忒和封尽退场后就已陆续离去,然而看着和宴会格格不入的封极却从头至尾没离开过神座。
直到午夜12点的钟声响起,他才于今夜第二次睁眼。
这一次,他依旧垂眼看向了易水。
也不知这位幸运之神此时究竟在想着什么,只见他无意识地摩挲了一下右手中指上的金色宽戒。在其离开前的那一刹那,易水才听到他低语道:
“狂欢第七夜,来神域找我。”
听到对方给出的时间点后,易水难免想到了同样让自己第七天去找他的封尽。
这两位不约而同地选择了同一天进行狂欢副本,唯一的差别是封尽当时没说副本的具体时间。
难道这就是所谓的兄弟默契么?
他是夜(十四)
在多位主神相继离去后, 这场诸神夜宴也走到了尽头。
而这也意味着七日狂欢的正式开场。
紧接着,某位玩家的直播间便随着这场前所未有的狂欢跃入众人视野,并且自开播起就以压倒性的关注量霸占了宇宙所有热搜。
显而易见, 那是撤下了所有伪装的、易水的直播间。
现在是狂欢节第四天凌晨, 直播间内的弹幕却没有一刻停歇过。
[我以为他开场集满一千个神明领域坐标已经足够离谱了。可更没想到的是, 他直接七十二小时不眠不休, 硬生生通关了五十个私人副本。他都不累的吗?]
[从吃喝玩乐到各种智斗、武斗,就没看到过他不会的。通关数量直接甩了第二位一大截。难怪网上有人猜他就是那位一直匿名的玩家排行榜第一。]
[这还用猜?这不是现在大家都认定的事实么?退一万步说, 哪怕他以前不是第一, 现在也是了。你看他面板上那一长串的一次性神格, 就问你怕不怕吧?]
[你们关注的是他面板上的神格, 我的关注点就不一样了。我关注的是他那一闪而过的宴会邀请函和任务背景介绍。]
[这个我也注意到了!别人邀请函和背景介绍写的跟他不能说是一模一样,只是说是完全不同!其他玩家收到的只是普普通通的“今夜之宴邀您于此”、“七日狂欢与您同庆”这些话罢了,到了他这里就全变了!!!]
[他邀请函上又是“亲爱的”、又是“由你来向世界宣告,大宴开始”,至于背景介绍就更明显了。直接说他是“绝对主角”、“领衔主演”。这待遇真的太绝了啊!]
[你说到这个我可就不困了!其实从诸神夜宴就能看出来, 这位简直就是所有神明心头的白月光、朱砂痣。当初夜宴开启时,我就把所有开播的玩家视角都看了一遍,结果发现其他玩家直播间内的神明每隔几分钟就会将目光投过去。可恶, 我真的好想看这位视角的夜宴啊QAQ。]
纵使副本外的宇宙充斥着各种吹捧之言, 副本内的易水却远没有看上去那般游刃有余。
他之所以能在三天内肝出五十个一次性神格, 一是因为他针对性地挑选了用时短、把握大的副本,二是因为作为穿越者的他背靠着整个地球。
上下五千年的艺术成就、智慧结晶, 哪怕换个宇宙依旧光辉璀璨、熠熠生辉。
但这一次, 他大概很难像之前那样投机取巧了。
因为今天是海洋之神沃忒开放私人领域的日子, 此次他踏入的正是那位海神的地界。而这也意味着,无论这个副本难到什么程度、他又有多不擅长, 他都绝无可能退却半分。
此刻正值午夜。
暗无天际的夜幕和狂涌不息的浪潮几欲融为一体。不远处类似鲨鱼的捕食者们成群地从海面下掠过,迅捷地撕咬着某种不知名鱼类。
海水独有的潮腥混着冰冷的血气,就这么随着奔腾的雷云暴雨扑面袭来,给海上的一众玩家上演起了一场弱肉强食的饕餮盛宴。
而这样的场景到底是这位海神的真实心境,还是一个单纯的、无声无息的下马威?
易水看着坐在破败船首、半张脸都掩在黑暗与风暴的神明,莫名有种这家伙即将与深海一同发疯的错觉。
漫长的光阴真这么容易造就疯子么?
或许是察觉到了易水一闪而过的思绪,一直凝视海洋的沃忒嘲弄地瞥了他一眼。随后他也不再看向海里游弋的掠食者们,只是以一种任谁都能听出的不悦语调说道:“49人。”
念出这个数字后他烦躁地皱了下眉,半响后才低哑而含混说了句:“……算了。”
而这句话落下的瞬间,整片海洋骤然平静了下来。海神那迟来的副本说明也终于响起:
“我不管你们究竟是怎么来到我的领地。我的要求只有一个——我要看到最具魅力的海洋。”
“随便你们用什么手段,将它展现给我看。时限24小时。倘若你们没什么本事,就稍微有点自知之明,在惹怒我前滚出我的领域。”
“副本通关奖励,我的一次性神格。我想应该不会有人蠢到在这时候问我是什么神明吧?”
说到这里,沃忒不再理会下方神色各异的玩家,反而再次看向了易水:“你不一样。如果你赢了,就像我们约定的那样,我会给你你想要的。”
“当然,这一切的前提是——你能赢。”
“所以,祈祷吧。”沃忒在船首上哑着嗓子笑了起来,
楠碸
“我可不是封极,更不是封尽。我是个很难讨好的混蛋。你最好祈祷你的审美足够优秀,祈祷你给出的答案能取悦我。否则,海洋会告诉你什么叫穷途末路。”
易水没理会沃忒的恶意和挑衅,也不在乎周围其他玩家的微妙神色。早在地球上那场海啸掀起,他就比谁更明白什么叫末路穷途。
也因此,他一定会得到海神的祝福。哪怕这位海神一身暴虐、满腔杀意。
话虽这么说……易水坐在海面漂浮着的碎木板上,静静思考起了对方给出的通关条件。毕竟审美这玩意儿太过私人,而以沃忒迄今为止的做派来看,他显然存在着自己的美学。
所以源自海洋的、通俗而普遍的美丽绝对无法达到海神的期望底线。此时此刻,他需要的是精准而一击致命的切中对方喜好。
念此,在其余玩家各显神通时,易水仅是沉默地回忆着他所知道的关于对方的一切。
[“那位海神似乎是在海上出生的。”]这是前两天他在其他神明领域里听说的。神明们不会太详细地提及其他神明的过往经历,顶多也就是像这样的只言片语而已。
[“……真是让人作呕。”]这是诸神夜宴上沃忒对他的开场白。原因是对方厌恶他在上个副本的最后选择死在海里的举动。或者说,沃忒认为那是玷污了海洋的、毫不纯粹的死亡。
封尽的私人领域完全就像是他本人内心的具现化,倘若沃忒也是如此……
易水注视着这充斥着暴虐与平静、求生与死亡的景象,注视着那位自说完副本内容就神情难测地注视着海洋的神明。
他好像多少明白了这家伙的审美。
既然神明是因为各自执念而得到了相应的神格,那么生于大海、甚至曾经可能差点死于大海的海神执着的到底是什么?是海洋的弱肉强食,还是它的恩泽万物?
想到这里,易水突然低笑了一声。
他讨厌不确定,更厌恶去赌所谓的概率。但今时今日,在这场席卷了人类与神明的七日狂欢里,就让他赌一次吧。
赌一赌他的直觉,赌一赌幸运的垂青。
赌一赌究竟是神明在人类身上收获狂喜、还是人类在神明那里得到欢愉。
“人类,笑得够疯的啊。”注意到易水这里动静的沃忒垂着暗色的眼,难得不带喜怒地感叹道:“看来你已经有答案了?”
易水没从浮木上站起来,他只是缓缓反问了沃忒一句:“你听过鲸落么?”
一边说着,易水一边用起了幻觉神格。
他没有构建似领域一般的暴雨海浪,他仅是构建了一个温暖的、仿佛与橙红色落日融为一体的平静海洋。就在这样的海洋中,濒死的鲸鱼独自坠落,于迸溅的水花中开始了寂静而漫长的死亡。
“所谓鲸落,是指鲸鱼死后坠入海洋、回馈海洋的过程。”
先前在智慧之神的私人副本里,他特意翻阅过与海洋有关的书籍,想要从中找点和沃忒相关的情报。情报什么的他倒是没找到,却翻到了一本《各宇宙海洋物种合集》。
由于那个副本时间有限,他仅仅就是大略地翻了下目录。但在那一长串目录里,他却自始至终都没见过“鲸目”二字。这也就是说,沃忒很可能并不清楚鲸鱼这种生物。
毫无疑问,未知也是海洋魅力的一部分。
不过今天他想展现的并非是海洋的未知与神秘。所以这一点仅仅是锦上添花而已。
“在孤身坠入海洋的悠久光阴里,它的□□化作食物,它的骨骼成为居所。”
“从数月、数年到百年,漫无止境的坠落过程中,鲸鱼的每一寸身躯、每一寸骨骼都逐渐融入海洋、融入海洋无数生物之中。到了最后,它便会如礁岩般在深海处独自守望。”
易水在使用幻觉神格的同时,辅之时间神格加速了整个鲸落的过程。
从海洋捕食链顶端的一众生物到肉眼难见的各类微生物,从最初的血腥撕咬到后来的寂静筑巢,形形色色的生物们于鲸落中饱受恩惠。
它生于海洋,终于海洋,最后借由鲸落以另一种姿态重新降临在海洋之中。
既然沃忒讨厌人类死在海中、讨厌无意义的死亡弄脏海洋。那么他就从这样的鱼类着手。
既然沃忒满身矛盾,而他又弄不清楚对方究竟偏爱海洋的残忍还是温柔。那么他干脆两者皆选。
无论是鲸鱼刚死时被撕咬的自然天性,还是基于其上诞生的各种新生命,都是海洋的魅力所在。
在鲸落的最后,易水却并未如他叙述那般任其静默守望。而是用重力神格将这个领域深海处本就存在的火山轰然引爆。
当鲸落所成的礁石随着岩浆喷涌而上时,于虚实之间,他以白昼神格将深海随着礁石一寸寸点亮,最终使它与海面上的微薄晨曦融为一体。
如若这位神明厌恶他是因为他上个副本死在海里,那么对方突然以祝福为饵给出坐标又是为了什么?除了他上个副本最后的海中白昼之景让沃忒有所触动外,易水给不出别的答案。
即便他不曾活过千年万年,但不代表他不明白什么叫寂寞,什么叫疯狂。无尽宇宙、无尽光阴,到最后只剩下孤身一人,难免厌倦长夜、憧憬天亮。
反正沃忒想看什么,他统统给他就是。
当一切结束,当易水撤回所有能力、让领域重归暴风雨后,他一抬头就看到那位海神在看他。
此刻对方近乎墨色的暗蓝眼珠与领域内再度翻腾不息的浪潮过于相像,竟使他莫名想起了当初被海啸淹没时的窒息感。
“易水是吧?在取悦神明方面……你还真是天赋异禀。”
良久,这位神明才移开目光极端平静道:“我祝福你。”
“自此刻起,海洋接纳你,海洋偏爱你。”
“海洋予你生命,拒你死亡。”
他是夜(十五)
沃忒的祝福让易水沉默了许久, 随后他突然问了一句谁也没想到的问题:
“所谓的海洋偏爱我,究竟会有多偏爱?”
饶是沃忒闻言也不禁诧异地挑了下眉。他略微后仰撑着船首,居高临下地再度打量了易水一会儿才道:
“谁都知道, 海洋里珍宝繁多。但从现在起, 你会是浅海深海、海上海下最璀璨的那一个。”
“无数人类、无尽种族, 只要你出现, 海洋就只偏爱你。”
然而这样的解释却让易水更加沉默。
于无尽夜色中,连沃忒也无法辨明此刻他眼眸下覆着的是何种情绪。在他探究地投去视线时, 易水已经感谢完他的祝福独自离开了。
在奔赴其他神明领域时, 易水疲倦地闭了闭眼。
毫无疑问, 沃忒足够慷慨。他给出的祝福远超那所谓的一次性神格奖励。甚至自此以后, 他会在海洋中无往不利。可这偏偏不是他想要的。
他要的从不是独一人的偏爱,也不是光辉璀璨的未来。他要的是海洋恩泽万物,他要的海啸之下,众生犹活。
至于他自己的存在,反而是最无所谓的东西。
听说神明的祝福一生一次, 并且只能发自本心。所以他根本不可能向对方指定祝福内容,只能心存妄想地去碰运气罢了。
在连续七天六夜通关九十八个副本后,仗着身体素质一再提升而不曾闭眼、也不曾停歇的易水罕见地犹豫了起来。
早在第七天零点时, 他就尝试过进入封尽的神明领域。然而那里显示的却是禁止通行, 并且封极的领域也处在同样的状态。
直到第七天夜晚22:00, 两者的神域却又同时开放。这期间发生了什么,易水无从得知。
现在的问题是, 他究竟是先去幸运的领域, 还是直接追求灾厄的祝福?
思考过后易水终是踏入了封极的地界。
一是因为这位神明早已言明让他于第七天夜里找他, 或许已经对今日发生的事情有所预料;二是因为他寄希望于一次性的幸运神格能让他从封尽处获得想要的祝福。
并且如果这个副本耗时太久,他可以提前退出前往灾厄之神的领域。据他了解, 封尽最可能给出的通关条件是和他战斗。
自己的称号能力使用时间有限,所以那场战斗必定会在30分钟内结束。他只要在23:30分左右前往封尽那里就来得及。
粗略算好时间后,已经抵达幸运之神领域的易水下意识地扫视了一下四周。
——普通。
——太普通了。
扫视过后,易水的脑子里下意识地浮现了上面两句话。
这份普通不是指封极的领域平平凡凡,相反,伫立在一片荒芜中的神殿看着足够历史悠久、足够穷奢极侈。从穹顶投落的月光划过紧闭的殿门,更是让它显得神秘而厚重,冷漠又凌然。
任谁来看,这都会是神明的居所。但说到底,这仅仅只是个神殿而已。
比起其他神明隐约透露出内心状态的那些领域,这样规整的神殿更像是封极营造出的一个假象,以便将所有可能的窥探拒之门外。
压下心底的猜测后,易水抬眼看向了远处已然高坐在神座上的幸运之神。
说起来先前虽然有不少神明、包括封尽都曾多次表示过幸运青睐他,但直到今天才是他第一次真正意义上正面接触这位神明。
这对同为主神的兄弟有着极为相似的灰发金眼。然而封极的发色眸色更深,深到连神明身上压抑不住的疯狂都被一同掩埋了一般。
此时封极也在看着他。
神殿的数量台阶远超夜宴。
这一层层墨玉阶梯仿佛将台阶之上、台阶之下划分成了两个世界——前者为神,后者为人。
直到封极开口,这份不知缘何而来的偌大压力和近乎死般的沉寂才被打破:
“能来到这里的,或天生运气远超常人,或正被幸运所垂青。”
“那么,走向我。”
“走到我面前,来到我身边。然后,幸运会予你一切。”
但凡能出现在主神副本里的玩家都非普通之辈,也很少有那种喜怒形于色的存在。但封极刚才的话实在信息量巨大,以至于易水身侧的玩家都略微有些骚动起来。
因为他们听出了封极的言外之意。
从封极的话来看,这位极有可能是幸运之神,而他给出的通关条件是从台阶下走到他身侧。
以上这些都不是重点。
重点是这位或许是诸神之首的存在给出的通关奖励几乎等同于予取予求!
虽然不知道这位是抱着怎样的态度说出这样的话来,也不清楚从这里走到神座前会发生什么,但冲着这一点,哪怕前方是刀山火海,他们也得硬着头皮试一试。
在其他玩家已经开始尝试向前迈步时,易水却神色微妙地回想了一下刚才封极的言论。
这位幸运之神每一句话都没有特定的主语,偏偏每一句话都像是在意有所指。
如果他没有自我意识过剩的话……他怎么都觉着刚刚封极是特意对他说的这些话。而那份予取予求的通关奖励,从一开始就是对方单独为他所开。
究竟是不是他想的那样,稍等一会儿就知道了。
思绪翻转间,易水将目光投向了其他玩家。
这时候才过了十秒不到而已,竟然已经有玩家宣告失败了。
易水看得很清楚,对方仅仅就是普普通通地向前迈了一步罢了,便忽然脚下打滑晕死过去,随后就被送出了副本。而其他玩家也都大同小异,哪怕有人借着道具、天赋撑过片刻,也在台阶中途遗憾离场。
不过十分钟,整座神殿除了高坐的神明,竟只剩下他一人。
这时候易水不禁回想起了封极最初的那句话:
[能来到这里的,或天生运气远超常人,或正被幸运所垂青。]
或许这位神明还有一句话没说。这么想着的同时,易水向前迈开了第一步。
无事发生。
那一刻,易水终是明了了对方当时并未明言的那句话。那句话是:
[与生俱来的运气能让你们来到这里,但没有幸运的垂青,终将寸步难行。]
他到底何德何能,能让幸运青睐至此。
就为了那么一个还未确定能否得到的时间神格吗?总不能这位真的看上他了吧?
于心底近乎自嘲地笑了一下后,易水迈开了第二步。
这时候神殿内的景象终于发生了变化。殿内所有的阶梯都骤然消失,取而代之的是海啸。
铺天盖地的海啸,汹涌磅礴的海啸,似曾相识的海啸。
那是一场仅存于易水记忆中、他是生是死都不会忘却的海啸。
那是一切的源头,一切悔恨与疯狂的起始。
这一定是幻境。
易水几乎一瞬间就得出了结论。因为这场导致他所有亲人生死不知、导致他穿越至此的海啸无论如何也不可能在此地重现。
但这又不像是幻境。
因为这场席卷整个海洋的海啸里并没有他的任何亲友,甚至连他本身也不在那狂肆的波涛之中。
易水独自在岸边站了一会儿,注意到远处滔天海浪后若隐若现的神座后,他便无所谓地缓步走了过去。
他怕的从来都不是海啸。这样的浪潮无法挡住他分毫。
出乎易水预料的是,他走向封极神座的那一路极为顺畅。甚至他每向前迈出一步,漫天的海潮就褪去一分。
等他走到了封极神座前回首望去后,海岸上只剩下一片废墟、满地荒芜。
与此同时,一切景象如烟消云散。当他再抬眼时,已经再度身处于封极的神殿中,并且离封极的神座只有一步之遥。
既然刚刚那场犹如幻像般的海啸根本不曾阻碍他的前进,那它出现的意义又是什么?
“那是你的领域。”
最终打断易水思绪的,是封极低哑的陈述声。
而他的话也让易水明白了刚才的景象是怎么回事。封极不知道是用了什么手段没让私人领域具象化他本身的内心,反而使得它具现化出了踏足者的心境。
而他,正是那位踏足者。
“空无一人,空无一物。”
封极右手搭在坚硬而冰冷的神座上,似感慨的话语也因为荒芜夜色平添几分凉意。
“连封尽的地界都存在着乐园,你的领域竟然比他更加荒芜。”
“看到你的第一眼,我就知道你是个清醒的疯子。所以时间神格会为你倾倒,我毫不意外。”
那是唯有失去过一切、又决意点燃自己的人才会有的眼神。而神格本就诞生于执念,这样的易水与时间神格互相吸引,实在再正常不过。
所以幸运之神对他的这份青睐果真是因为时间神格么?听到封极主动提起有关神格的话题,易水并未将其岔开或是提及通关奖励这件事,而是颇为坦白地说道:
“我确实想要时间神格。但我从没打算抚平一切遗憾,做什么守卫一切的英雄。”
时间神格光是听起来就有着无限可能。无论是逆转光阴还是死而复生,都代表着近乎所有种族的终极妄想。哪怕是神明都不曾例外。
越是了解到神明的力量,易水越是怀疑这样逆天的神格是否真的存在。
以等价交换的原则来说,使用这样的力量又要付出怎样的代价?
易水想要时间神格不是为了永恒的寿命、凌驾诸神之上的力量。但他仍旧是为了一己私欲,哪怕下一秒便死在这份私欲下,他也在所不惜。
他不知道封极究竟想要时间神格做什么。但他这种朝不保夕的家伙,根本没办法给对方有关时间的任何承诺,更没办法以此来和封极交易。
他虽是海啸面前的逃犯,却不想成为骗子。与其在之后面对这位诸神之首的怒火,还不如一开始就将这事给说清楚。
“无碍。”封极听到这话后反而意味不明地笑了一瞬。
“我想要的从来就不是时间神格,而是一个象征而已。”
封极从没有想过要扭转时间、改变过去,他更没有什么想达成的未来。
但身为长生种,在无尽光阴的觥筹交错下送走一位又一位的亲朋,即便是他,于漫漫长夜里,也有过意兴阑珊的时候。
他对时间神格有所偏好,只是因为他想要一个象征。一个只要存在于世,就能让一切悲剧有所寄托的象征。
毕竟人人都觉得只要能掌控时间,就可以扭转一切,哪怕是离别、哪怕是失去、哪怕是死亡。
即便是神明也是如此。
有了这样的象征,再疯狂的情绪、再疯狂的念头都像是有了枷锁。至于易水得到时间神格后究竟是否使用、如何使用,他都无所谓。
易水闻言却沉默了下来。
封极似乎误解了易水的这份沉默,他以为易水仍旧对这次的副本和通关奖励心存疑惑。
“这次的副本只是走个过场。”
“我很中意你。是那种只要看到你,就不会感到不满意的中意。所以你想要什么都无所谓。”
“如果再早一点遇见你,我或许会向你索求更多,但现在已经无所谓了。”
“我不会爱人,也从不奢求爱。无论是如父、如兄、如亲、如友,都随你喜好。”
“你的生死,才是我的唯一底线。”
易水知道封极说的是实话。他对自己别无所求。他的底线甚至低到只要他活着而已。
偏偏这唯一底线,让易水如鲠在喉、沉默至今。
因为他的生死从不是他自己的底线。
未卜的前路使得易水根本说不出自己会全身而退的话来。
这位神明现在看着比封尽清醒,倘若真的发起疯来,明摆着会比封尽还疯。更何况……
易水垂眸地扫了一眼封极的右手,对方右手中指的那枚金色宽戒侧面有一道深刻的划痕。易水这些天一直在练箭,不难看出那是箭矢的划痕。
而诸神之中能伤到封极、并且擅用弓箭的,除了封尽还会有谁?再联想到第七天白天两人领域全部禁止通行的状态,易水稍微有点脑子都能猜到发生了什么。
这两人明显是打了一架。考虑到先前苟延残喘告诉他的、封极和封尽于夜宴上的对话,基本可以肯定他们是因为他的事而打起来的了。
哪怕易水看得隐蔽,封极依旧注意到了他的视线,然后随之发现了戒指上的痕迹。
瞥见这道划痕后,这位神明微不可见地皱了下眉,下一秒他便将戒指摘下置于掌间,似是在用神力将其重新铸造。与此同时,他愈发沉郁的嗓音在殿内响起:
“我一再警告过封尽,让他别去招惹你。”
“他是头野兽。野兽在荒原上饥饿一生,奄奄一息,濒死前却遇到了仅存的猎物。你说他会任由猎物奔逃,还是于死前啃噬对方,与其一同踏入饥荒地狱?”
随着他话音的落下,那枚戒指也已重铸完毕。只是这宽戒的型号是不是和之前不太一样?
就在易水若有所觉时,封极抬手扣住了他的手腕,然后将宽戒推向了他的右手拇指。
——这是他拉弓引弦时的位置。
“易水。”
或许是因为易水迟迟没有开口索求通关奖励,封极在戴完扳指后以一种难辨喜怒的口吻直接开口给出了祝福:
“幸运注视你。”
“幸运庇佑你。”
“幸运予你一切,引你前行。”
“自此后起,千年万年,幸运与你同行。”
听完这段话,易水突然间有点毛骨悚然。
比起一次性的幸运神格,他当然更想要幸运之神的祝福。而封极是唯一看穿了他所求、并慷慨地给予了一切的神明,与此同时,这也是迄今为止他所遇到过的最危险的神明。
以他想要打破规则、逆转光阴的情况来说,他很难有什么千年万年。所以现在的封极说的越认真,他就越发无法想象将来他发疯时的模样。
易水和封极暗金色的瞳孔静静对视着。
他相信,无论是如父如兄,如亲如友,封极都会做到极致。
可惜。他却无法于此刻给出任何近乎承诺的回应。他也更不可能冒着将一切希望毁于一旦的风险,像其说明自己未来的打算。
于是最后,他只能开口说了一句:“……极哥。”
他是夜(十六)
“极哥”么?
听到易水喊出的这个称呼, 封极于神座上垂眼,仔仔细细地看着眼前的人类。
直到易水告辞离去,他都只是沉默地注视着易水的背影, 没有再发一言。
走出封极领域的那一刹那, 易水没有立即去往封尽的领地, 而是站在位于所有神明地界外的休闲区, 难得卸下了所有表情。
这里是神明创造的休闲副本,是神明慷慨分享出的饕餮盛宴。
在地球上仅存于幻想中的遨游宇宙、长生不老在这里早已是触手可及。甚至位于神明顶端的那一位, 对他更是明里暗里地另眼相看。
以封极刚才的态度来说, 人类所渴求的一切, 他大约都是不吝赐予的。
高位者为了一个不确定的神格能做到这个份上, 易水先前的那一声“极哥”喊得心甘情愿。
就连此刻他都忍不住在想,如果他不是在那样的场景以那样的方式穿越,今天他真的能如此平静地走出对方的神殿吗?
他当真不会生出更多的野望吗?
想到最后,易水靠着树短暂地闭了下眼。再睁眼时,他已经掩去所有连夜不休的疲惫, 带着与往日没有半分不同的神态进入了封尽的地界。
“来得够晚的啊……我以为你会更聪明点,直接听劝不来了。”
“怎么,极哥竟然也没能给你想要的?”
当易水走进这位灾神领域的一瞬间, 直接就被传送到了位于地底的游乐园里。
随后他一抬眼, 就见到无所谓地坐在摩天轮顶端隔间外, 在乐园花哨灯光和轻快音乐下、显得过于格格不入的某位灾厄之神。
而更加让人觉得荒诞的,则是对方身上破败的神袍和脸上不曾散去的血渍。
几者叠加起来后, 灾神与生俱来的野性和不曾掩饰的疯劲愈发呼之欲出。
封尽察觉到易水的目光后不在意地扯了个笑:
“你当初死在海里后, 极哥就猜到沃忒会看你不顺眼。所以在夜宴开场前, 他特意跟沃忒打过招呼,让他放你一马。”
“他也知道我容易发疯, 所以更是一再地让我离你远一点。可惜,沃忒没听,我也没听。”
“大概是因为我比沃忒更疯一点?谁知道。反正夜宴一结束,他就和我打起来了,这一打就打到了一个小时前。”
想到和极哥打出真火后对方说的那些话,封尽皱了下眉没再继续这个话题,而是勉强拿出了自己最后一点善心道:
“听完我刚才的话你就该知道,极哥偏爱你,偏爱得明目张胆、不遗余力。”
“我从来不是什么慈善家。你在他那都得不到的东西,在我这种疯子这里更难得到。小崽子,趁着我还没反悔,你最好掉头就走,能走多远就走多远。”
易水原以为他会和封尽开始一场赌上性命的战斗,却没想到会骤然听到这么一段话。
老实说,对他而言搏命并不可怕,可怕的是一线希望直接止步于此。
财富、权利、力量,自由自在、无病无灾、长生不死。他忍住了几乎所有人梦寐以求的欲望,放弃近在咫尺的一步登天,最后换来的就是这样的结局?
封极到底对这位灾神说了什么,才能让对方压住肆无忌惮的本性,甚至没了所有的战意?
无所谓了。易水面无表情地拿出了封尽所赠的那把长弓,绷紧的弓弦流畅地划过他拇指的金戒,以神力凝结的剑箭遥遥对着摩天轮上的神明。
在封尽微微愣神的一刹那,原本还存于弓弦上的箭矢摧枯拉朽地撕裂了灾神身侧的厚重神力,于他眼角下再度添上了一道伤痕。
一秒过后,从来不曾理会身上伤势的封尽缓缓抬手,用拇指一寸寸拭去了眼下新鲜的血迹。
“哈……”嗅着空气里徘徊的血气,男人极为突兀地低笑了一声,“我难得大发善心……”
后面的话封尽并没有说出口。取而代之的,是他除眼角外开始急速恢复的伤痕。
先前他特意留着一身伤,就是为了在这经年累月里他最为熟悉的苦痛和血气下,冷静地去思考一些他之前从未想过的事。
但现在,只是多了一道血痕而已,一切却已截然不同。
苦痛和鲜血固然能让他冷静,却更能唤醒他狩猎者的本能。
只是今天,他想狩猎的并非是猎物的性命。
念此,封尽从摩天轮顶端一跃而下。
当他朝着易水走去时,先前打斗时极哥说的那些话反射性地回荡在了他的耳边。
“死在灾厄下的神明一个就够了。”
“封尽,别拉着他一起死。”
乍一听到这话时,封尽倍感荒谬地笑了出来。
他是离死不远了,但他从来没想过拉着谁陪葬!
然而短促的笑过之后,封尽看着极哥冷漠而笃定的脸,笑意渐渐消失得无影无踪。
极哥绝不会无的放矢,那么他究竟为什么这么肯定自己会拉着易水一起死?一旦顺着这个思路想下去,封尽的怒火与战意便一退再退,以至于最后随意放了一箭让一切以平手收场。
直至易水进入领域前,他都枯坐在最高的摩天轮上,罕见地回想着自己的一生。
他的一生毫无疑问与灾厄密不可分。
一万年前,他在沙尘暴中死去,于暴风雪里重生。
一万年里,一次次的战无不胜、一次次的尸骨无存告诉了他,孤独同样是一种灾厄。
所以极哥是觉得他会因为孤独靠近易水,最后也会因为孤独让易水和他一同奔赴死亡?
怎么可能。如果仅仅只是孤独,一万年他都忍了,还差这几天么?
考虑到极哥很少看走眼,依旧理不出思绪的封尽其实已经打算听对方一次劝了。只是这一切都被刚才那一箭给碎得一干二净。
封尽很了解自己。按理说这时候他的第一反应应该是和他一战。
只凭着对方这光明正大、却依旧撕破了他层层防御的一箭,他就看得出易水先前扯出的原子理论并非谎言。真正生死相搏时他确实存在杀了他的可能。
但事实却并不只是这样。
那一瞬间,他是被点燃了战意,然而被一同点燃的还有另一样东西。
先前的思索又如走马灯般回放在他的脑海里。只是这一次,封尽有些想明白了。
天灾是灾厄。死亡是灾厄。孤独是灾厄。
可这些都不会让他彻底步入疯狂。
唯独一样他从未想过、也从未敢碰的东西会是造就以上一切的根源——那就是爱。
因为爱是最深的灾厄。
或许他最初真的只是想让易水为他送葬,但继续放任下去,结局如何他自己也无法预料。
“我最后再说一次。易水,离开这里。”
“我给过你机会了,你最好一次也别回头。”
易水闻言不知道封尽又在犯什么疯病。见这场战斗实在打不起来,气极反笑的他干脆拎着弓朝着地面上走去。
地面上依旧是半边沙漠混海啸,半边冰原配火焰。
走过沙漠即将迈入冰原地界时,他直接顿住脚步回头又来了一箭。
打从一开始易水就没打算走,仅仅是想这么阳奉阴违地再来一箭泄愤罢了。射完这箭后他就平复了情绪,准备开口让封尽介绍一下这次副本的通关条件。
他知道神明的祝福无法强求。哪怕这次的通关奖励不是灾神的祝福,只是一次性的灾厄神格,他也得先试试再说。
但在他开口前,他就被封尽的声音打断了。只见灾神暗金色的眼眸紧锁着他,然后以神语极哑极缓地说出了一句听起来有些熟悉的话。
“极哥,第三次了。是他先看向我的……”
因着先前苟延残喘的翻译,这句话的意思易水勉强听懂了大半。他不清楚封尽此时到底是在自言自语还是在和封极对话,他也不关心这个。
他关心的是封尽紧接着说出的通关条件:“带我走出这个领域。”
这是个无法界定难度的条件。因为是否离开神域,说到底只在神明的一念之间。
注意到午夜12点即将到来,七日狂欢就要落幕,易水死马当活马医地扣住了封尽手腕,试探性地将人从地底乐园带上了地面。
顺利带着对方走到沙漠与冰原的交界点后,他毫不意外地发现他无法再拉动这位灾神分毫。
此刻距离副本结束还有5分钟。
不想浪费时间的易水直截了当地问道:“怎么了?”
而他得到的是封尽沙哑而倦怠的回复:“沙漠太热,冰原太冷。我走不下去了。”
这话无疑是意有所指。
对此,易水二话不说地对封尽用了重力神格,而后盯着封尽道:“走不下去,我带你走。”
“小崽子,你要以什么身份带我走?父?兄?亲?友?还是爱人?”
对于封尽意图不明的问话,思量着自己究竟能为这场祝福付出多少代价的易水最终回了句:
“随你怎么想。”
反正无论是他还是封尽,看着就像短命鬼。既然如此,想那么多干嘛?
当易水话音落下后,他拉着封尽前进的动作再无半分阻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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