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笔记小说网 > 穿越快穿 > 此湖之东 > 20、左腿
    卢也从不知道他们会动手。


    吵架当然是吵的,用母亲卢惠的话说,半路夫妻最难做。其实还有一句话更恰当,后来卢也在语文阅读题里看到的:贫贱夫妻百事哀。


    卢也十四岁时,生父赌博成性,入户抢劫,被判十一年。生父入狱后,母亲离了婚,给卢也改了姓,带着他与现在的继父杨叔再婚。杨叔是邻村的老光棍,身高不足一米七,面庞黧黑,和白净清秀的卢惠站在一起,实在天差地别。卢惠与杨叔再婚后,曾哭着求卢也管杨叔叫爸,但那时卢也已经十五岁,面对一个陌生男人,实在叫不出口。


    杨叔黑了脸,背过身去:“不叫就不叫,你也别逼他了!”


    于是就一直叫他杨叔。


    杨叔把卢也和母亲从新乡带到武汉,白手起家,在方家湾撑起一爿水果店。在卢也的记忆里,杨叔和母亲常常吵架,吵得天翻地覆,但日子磕磕绊绊也过了这么多年。


    “什么意思,”卢也骤然变脸,“他打我妈了?”


    段小凡支支吾吾:“呃,两个人打架嘛,那就是互相打啊……但是吧,阿姨毕竟是个女的,打起来不沾光的……”段小凡顿了顿,“我以为你知道呢,洪大离得这么近,你平时都不回家啊?”


    对,不回家。


    看人脸色的日子过了那么多年,有机会逃离,当然能不回家就不回家。卢也上次回家是暑假之前,母亲说杨叔腰疼得厉害,让卢也回家帮两天忙。那两天,母亲和杨叔还是和和气气的……


    段小凡叮嘱:“你别说是我告诉你的啊,快回去看看阿姨吧。”


    卢也匆忙道一声谢,抬腿就走。段小凡又拽住他,递来一把钥匙:“你先骑我的车,就门口那辆白色的。”


    所幸放暑假了,校园里人少车也少。卢也将加速拧到底,不足一刻钟便横跨洪大校园,来到鲁磨路上。


    再骑十分钟,电动车拐进方家湾。


    水果店开着门,卢也掀起塑料帘子,杨叔正在扫地,没见母亲。


    “我妈呢?”卢也问。


    杨叔抬头,冷冰冰地瞥他一眼,这时卢也才看见杨叔颈间的道道红痕。


    估计是母亲用指甲抓的。


    “她跟你告状了?”扫把一扔,杨叔指向后屋,“你妈就在屋里,你放心,我可不敢怎么她。你们才是亲娘俩,我算什么?这么多年我供你们吃供你们穿,我算个ji巴,啊?你是高材生,你有文化,我可惹不起你们娘俩!”


    卢也闭了闭眼,没理他,径直走进后屋。母亲坐在床上,正簌簌落泪。她听见有人进来,先是惊讶地看了一眼,然后飞速将脸埋进臂弯。


    卢也感觉自己的呼吸骤然收紧。


    “妈,妈——”卢也攥住母亲的手腕,用力拉向自己,使母亲的脸无处躲藏,“他打你了?!”


    卢惠仍低着头,但手臂遮不住了——她的右颊高高肿起,红得发亮,那红肿扯得她整张脸都扭曲了,像是腮帮子塞进一个硕大的馒头。


    卢也僵在原地,指尖发颤。


    过了好几秒,他才问:“还有哪里受伤?”


    卢惠摇摇头,喑哑地说:“你怎么回来了?妈没事。”


    卢也仍抓着她细瘦的手腕,一翻,看见她右臂内侧一块一块的青紫。像是被人踢的,也像被什么东西打出来的。


    卢也盯着那鲜艳的青紫色,大脑好像一片空白,他真的不知道杨叔会对母亲动手,多久了?这是第几次?


    “你自己问你妈,你们亲娘俩,你自己问啊!”这时,杨叔从前屋走进来,他缩着肩膀靠在门框上,“卢惠,你跟你儿子说了没有?咱俩为什么打架?”


    卢也转身看向杨叔,他缩着肩膀,个头好像更矮小了,也可能是衰老的缘故。他穿脏得发黄的白汗衫,脚上一双黑乎乎的人字拖,他的脸——比卢也第一次见他时更黑,更丑。


    卢也一字一句地说:“你怎么能跟女人动手?”


    杨叔怪叫一声:“我动手?啊?是他妈的谁先动的手?!哪条狗先上来咬我的?我——”


    他的话没说完,卢也忽地抬腿,狠狠踹了上去。


    ***


    前一位患者出门做检查的间隙,贺白帆总算挤进门诊,把食盒放在桌上。他老妈今天来省中医院坐诊,上午九点到下午五点,看这阵势,也许中午都没有休息。


    “外面还有好多人,五点钟看得完吗?”贺白帆表示怀疑。


    “看不完也得看完,不能让患者白跑一趟,”贺母瞟一眼食盒,“你爸叫你送的?我跟他说了别送,我哪有空吃呀。”


    贺白帆笑笑:“反正我的任务就是送到,吃不吃看你了。”


    旁边的小护士也捂嘴轻笑:“黄老师,您就尝点吧,人家这么大老远送来呢。”


    这是贺白帆他爸老贺年轻时的伎俩——那时他还是小贺,到医院谈生意,对黄医生一见钟情。黄医生比他年长四岁,打心底觉得毛头小子不靠谱,根本不搭理他。小贺拿到黄医生的门诊值班表,每当黄医生坐诊,下午三四点钟,他就亲自拎着食盒跑来献殷勤。食盒里装着他从世界各地搜罗来的点心糖果,这些东西当然不顶饱,但对于忙碌的黄医生来说,肚子饿了,剥一颗巧克力,倒是很方便。


    后来,发胖五斤的黄医生嫁给了小贺。直到小贺变成老贺,黄医生的门诊变成专家号,这坐诊送点心的习惯也一直没变。


    “好啦,你出去随便转转吧,五点十分过来。”黄医生命令道。


    贺白帆一怔:“过来干嘛?”


    “哎呀,你爸没跟你说?晚上有个饭局,你和我们一起去,”黄医生冲贺白帆挥挥手,“待会下班再说,你先出去等着。”


    贺白帆只好离开诊室,穿过拥挤的走廊,在医院大厅的角落坐下。省中医院位于洪大对面,中间只隔一条珞喻路。今天周六,不是卢也休息的时间,但贺白帆还是想给卢也打个电话,能约他在洪大食堂吃顿饭也行。


    手机一振,商远发来微信:“我妈说今晚在浩仁轩吃饭,你也要去?”


    贺白帆:“应该是要去。”


    商远直接拨语音过来:“啊啊啊你去啊?那可太好了,白帆你帮我挡着点啊,我爸妈还不知道我跟思思的事儿呢!”


    贺白帆一头雾水:“你跟思思?怎么了?”


    商远:“我俩谈恋爱啊!”他停顿了一下,“你不知道这顿饭是为啥组织的么?”


    “……不知道。”


    “认识一下!交朋友!相亲!”商远语速飞快,“咱们这些适龄男女都被叫上啦,你认真打扮打扮,帮我挡挡桃花,对了,回头见到思思可别说漏嘴啊,我真不想去的,我姐非要我陪她,哎呀没办法……”


    “喂,白帆?你那信号不好耶,”商远拔高音量,“听得见吗?你见了思思别说漏嘴……”


    贺白帆起身,挂掉语音。


    他怀疑自己看错了。


    刚才在导引台前和护士说话的那个人,是卢也么?他的脸恰好被宣传立牌遮住一半,看不清楚。他搀着一个扎辫子的女人,和护士讲了几句话,然后走向医院入口处的自助挂号机。


    贺白帆上前几步,又不敢离得很近——吸取了上次在光电学院被当成偷车贼的教训,他怕自己再被医院保安当成扒手……好在这医院大厅一左一右有两根粗壮的柱子,贺白帆站在一根柱子后面,佯作低头玩手机,实则盯着那人背影仔细打量。然而,他还没看两眼,又有其他挂号的人在后面排起队来,将那人遮了个严严实实。


    贺白帆心说,也许是认错了吧,那人走路的姿势和卢也不大一样,卢也身姿挺拔,步速快,而那人似乎略显迟缓。


    然而下一刻,那人挂好号,转过身来。


    就是卢也!!!


    旁边扎辫子的女人脸颊高高肿起,但是能看出来,她的相貌与卢也八分相似,一定是他母亲。这什么情况,卢也他妈被打了?而且卢也——卢也右眼泛着淡淡青色,走路时脚步微顿,像是……像是瘸了?


    母子两人越来越近,贺白帆只好躲进旁边的卫生间。片刻后,他慢慢探出脑袋,只见卢也和母亲坐在耳鼻喉科门诊外面。


    此时已经四点过,医院里的患者不多,没一会儿,两人就进诊室了。


    很快,他们又出来。卢也的母亲一直说着什么,而卢也面无表情,好一会儿,才摇摇头,或是对她说两句话。他们到自助机交费,然后走向负一楼放射科。


    放射科有自动玻璃门,刷交费单才开门,贺白帆跟不进去。


    他只好站在去往负一楼的楼梯间,发呆似的,望着楼下“放射科”三个大字。


    是卢也他妈去拍片子了吗?但卢也的腿肯定也需要拍片吧。想不通,怎么两个人都受伤?谁打的?难道卢也他家的水果店惹到地头蛇了?


    卢也那么瘦,肯定一拳就被揍倒了。贺白帆越想越心惊肉跳,老武汉人都知道,光谷这一带鱼龙混杂,诈骗公司比比皆是,治安是相当不怎么样的。


    “哎,让一下,让一下!”


    贺白帆扭头,看见两个男人抬着担架快步走下楼梯,担架里躺着个连连哀嚎的中年女人,脸上血迹斑斑。


    贺白帆连忙侧身避让,他们走过去了,贺白帆转身,猝不及防地对上一双眼睛。


    右眼眼眶发青,左眉上方,一颗红痣。


    贺白帆如遭雷劈。


    卢也显然也懵了,甚至有点结巴:“你,你怎么在这儿?”


    卢也不是进去了么?怎么从楼上下来了?贺白帆顾不得这些,硬着头皮说:“我等我妈,她今天来这边出门诊,”怕卢也不信,又补充道,“就是乳腺科的黄珍林大夫,那是我妈。”


    “哦……”卢也对上贺白帆的目光,随即脑袋一偏,视线移开了。


    “你是怎么了?”贺白帆问。


    “骑电动车摔了一下,后面带着我同学,就来拍个片子。”卢也一边说,一边做出向放射科张望的样子,用左脸对着贺白帆。


    可能觉得这样可以藏起发青的右眼吧。


    贺白帆垂眸:“那你没事吧?”


    “没事啊,我跟着来给她挂号交费,刚才都进去了,发现漏交了一项,”卢也迅速晃了晃手里的交费单,“那我过去了,你……你换个地方吧,这里辐射大。”


    贺白帆点点头:“需要帮忙给我打电话啊。”


    卢也笑了一下:“谢谢。”


    他说完,便不紧不慢地向放射科走去。贺白帆盯着他清瘦的背影,能感觉到他正在用力做出正常的走路姿态,但即便如此,他的身姿还是有些怪异。牛仔裤遮住的左腿,是肿了,拉伤了,还是流血了?看不出来。但见他走路时,每逢左脚落地,鞋子迅速点一下地面便换到右脚。是因为疼吧。


    贺白帆望着他,一步,一步,一下,一下,好像也有什么东西,迅速而沉重地,点在贺白帆的心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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