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笔记小说网 > 百合耽美 > 匹马戍梁州 > 6、惊寒
    赵瑾清早从揽芳楼出来,百花大街上还空无一人。


    纵然一宿未眠,她却没有半分困意,只是撑着手臂伸了个懒腰,沿着百花大街慢慢往外走。


    斜对方就是与揽芳楼平分秋色的绵韵阁,那大门的阶下站了一个人,看衣着该是哪家公子哥的随身侍从。赵瑾不经意地看了两眼,对方正好也朝她看来,忽然开口:“你——”


    赵瑾左右一看,这四周除了她以外再无旁人,她正要开口相问,侍从已经迎了上来,问道:“您、您可是梁渊侯?”


    她刚刚点头,侍从便有些神色激动道:“赵侯,您不认识我了?我是燕王殿下身边的幺伏啊!五年前您来邑京,我还服侍过您。”


    好像是有这么一个人。


    赵瑾便问:“大早上的,你怎么在这儿?”


    “殿下昨夜在这里喝多了,干脆就睡下了,我早上来为殿下送衣裳。说起来——”幺伏说着朝绵韵阁的大门看去,“殿下也该出来……”


    门槛处跨出一只穿着黑靴的脚,三五个姑娘拥着一个灰衣大氅的俊朗公子出来,叫喊不休:“殿下今日走这么早!”


    公子挨个摸过她们的脸,打着酒气说:“有……有事,下次再来!”


    他脚下下阶,刚一转身便半趴着身子,对着墙脚吐个不停。


    姑娘们担心弄脏衣裙,个个都站得远远的,只知道喊:“殿下您没事吧?”


    幺伏一见,慌着扑了过去,哭天喊地起来:“主子!哎哟我的主子啊,您怎么又……早就叫您少喝些,您非是不听,哎您慢着点儿!”


    燕王秦佑。


    赵瑾隔着半条街看着,并未上前,对于这位曾经有着三个月之谊的少年玩伴,她揣着一份谨慎。


    污物刺鼻,绵韵阁外转眼只剩了燕王主仆二人,幺伏不知对秦佑说了什么,后者擦了嘴,回身朝赵瑾看过来,似乎很是高兴,招手喊道:“阿瑾!”


    赵瑾慢慢地抬了脚,秦佑亦是兴冲冲地跑过去,“早就听说你要进京,怎么到了也不跟我说一声?不过这一大早的,你怎么在这儿?是不是喝花酒去了?啧啧啧,你要喝花酒也不来找我,但凡你说一声,我给你包场子,要多少姑娘就有多少姑娘。”


    “殿下。”赵瑾忍着他身上的酒气,保持不动,微笑着:“我喜欢玩小倌。”


    “小倌也好说!”秦佑并不惊讶,袖子一挥,先对幺伏道:“去,把马车赶过来,先送阿瑾回去。”


    幺伏应声就去,赵瑾忙说:“不用……”


    “用的用的,你难得来一次,我送一下也不为过。”秦佑一脸疲累地揉着额头,道:“若不是府里突然有事,我啊,定要带你再去玩一玩。”


    “下次吧,下次。”赵瑾温和地与他打哈哈,道:“五年不见,殿下倒是快叫我不认得了。”


    秦佑拍拍她的肩,“士别三日都还要刮目相看,更何况是五年呢。你这人也是,一个人在梁州潇洒快活,也不来邑京看看我。我就记得咱俩之前过的那三个月,那才叫好玩。喂,咱俩那时候好得能穿一条裤子,不过五年不见,你可别与我生分。”


    “谁敢与殿下生分?”赵瑾推开他的手,好气又好笑,“不过殿下,你这话我不服气,梁州能有邑京快活?”


    秦佑道:“既然没有,那这次就多玩几天,想去哪儿跟我说,想要小倌也跟我说。”


    幺伏赶着马车来了,秦佑拉着赵瑾上车,已经掐着手指为她排起了日程,“我这两日有事,等十五之后,我带你玩遍邑京的大小乐坊,揽芳楼的歌舞最美,槐秀桑的酒最甜,绵韵阁的姑娘最好看……哦我忘了你要玩小倌,那就清风明月馆吧,你别听这个名字多文雅,里面那可是什么样的小倌都有,对了你喜欢什么样的?我提早叫那边把人留出来……”


    “殿下殿下。”赵瑾出声打断,装作气短脾虚的模样对他道:“我嘛,昨夜耗得有些狠,先歇几日,这事不急。”


    “行行行。”秦佑打了个酒嗝,点头道:“那咱们都缓几日。”


    赵瑾心中舒缓了一口气,又问他:“不知殿下这两日要忙什么?”


    秦佑的酒意似乎还没有散干净,马车上空间狭小,又有些晃悠,他胃里忍不住,大声一喊:“停车!”


    马车停了下来,幺伏在外头问:“主子,您……”


    秦佑掀开帘子探头,扒着马车的外厢吐了个昏天黑地。


    朱雀大街已经有了早市赶集的街民,纷纷看了过来。


    赵瑾从马车的另一侧下来,对幺伏说:“先送燕王殿下回去。”


    秦佑连胆汁都要吐出来了,还抽空对她道:“我说要送你回府,不会食言!我无事……无事!”


    幺伏有点担心地开口:“可是主子……”


    话音未落,身后忽然高扬起一阵马鸣声,赵瑾闻声望去,只见秦惜珩未施粉黛钗环,一身轻装骑在马上,慢慢地往这边来。


    “臣——”她赶着行礼,秦惜珩怕惊动路人,立刻抬手止住,只是略略点头,然后看向秦佑,“五哥?”


    秦佑还留着几分神志,能够认清人,问道:“哟,七妹妹怎么在这儿?”


    “昨夜玩晚了,回不了宫,凑合着住了一宿公主府,今日若不趁早回去,母后知道了又要数落我一通。”


    她坐在高马上,秦佑都要仰着头说话,他拭了嘴上的脏污,道:“你是她的心肝肉,她还舍得数落你?”


    秦惜珩笑了笑,不接话了。她转看向赵瑾,道:“赵侯倒是巧得很,这也能与我五哥碰上。”


    “有缘千里来相会嘛。”秦佑嬉皮笑脸,冲赵瑾挑了挑眉,“是吧阿瑾?”


    赵瑾勉强着抽了抽嘴角,多的话一句都不想说。


    秦佑笑完了,对秦惜珩道:“七妹妹走吧,五哥哥我亲自送赵侯爷回去,这就走了。”


    赵瑾一刻也不想多待,对着秦惜珩又揖一礼预备上车,偏偏秦惜珩喊了她一声,“对了,后日便是上元节,不知赵侯有无旁事?”


    她不知道秦惜珩问这个做什么,也不敢轻易说话,于是试探:“公主有事情要臣效劳?”


    秦惜珩道:“也没什么,曲水流觞灯罢了。”


    不等赵瑾问一句这是什么,一旁的秦佑便抢着代替回答了:“好啊,去嘛。”


    赵瑾清清嗓子,问着秦惜珩:“公主,何为曲水流觞灯?”


    秦惜珩道:“这本是上巳日修褉之后,文人们用来饮酒赋诗的一个游戏。不知从何时起,邑京也兴起了这样的游戏,但凡是有头有脸的人物,都要跟着玩上一回。上元节会放水灯祈福,所以现在,大家都将上元日默认为曲水流觞的游戏日,也会由一户世家做东举办,来客们围坐在水渠两边放水灯,水灯停留的地方,距离最近的那一位就要喝酒吟诗。”


    赵瑾的目光正好平视到马脖子上,她没有立刻回答,电光火石的刹那间,她想了很多。


    秦惜珩不会无缘无故地邀请她,谁都知道仪安公主与太子关系亲厚,若这是太子的意思,那么后日的上元节,很多东西就不能再打马虎眼了。程新禾不日就要抵京,周茗也要携着宁家女来了,三陲主帅齐聚邑京,到时候会不会有人继续给她挖坑?


    “公主。”赵瑾慢慢地开口,企图敷衍过去,“臣一介莽夫,喝酒还行,若是要吟诗作赋,怕是有些难。”


    “今年主办曲水流觞灯的,是潭垣伯府吧。”秦佑突然插嘴,捅了捅赵瑾的胳膊肘,“不会吟诗作赋有什么要紧的?你跟着我,谁也不敢强迫你。阿瑾,真挺好玩的,重要的是,谷家的灯是真好看。”


    赵瑾在心里翻了个天大的白眼,只能忍着气应下:“那臣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好。”秦惜珩笑笑,“阿璧本来要亲自去梁渊侯府下帖,既然我碰巧遇到了赵侯,也就不用他多跑一趟了。”


    她打马远去,赵瑾则被秦佑重新带上了车,继续听他喋喋不休:“吟诗作赋我其实也不会,以往都是找人代劳,再不就多喝几杯酒。不过你放心,若是水灯真飘到你跟前了,那就算我的。对了,后日我来接你,你可别一个人先走了……”


    马车悠悠转转总算到了梁渊侯府,赵瑾从车上跳下来,秦佑还在喊:“你记得等我!”


    “知道了。”她挥挥手,总算打发走了这尊大佛。


    樊芜担惊受怕,几乎一宿没睡,现下听到动静,忙披了毛裘斗篷出来。


    她如今已经不算年轻,休息不好眼下就是一片乌色,赵瑾看得心疼,推着母亲回了屋子,自己又说沐浴之后再来,省得身上的酒气熏人。


    天色早就大亮了,院子里撒了一地的晨光,待赵瑾再来时,樊芜正靠在床头绣花。


    “眼神不好,就别再做了。”她抢下樊芜手里的针线扔到一旁,脱鞋爬上了床。


    樊芜擦着她的湿发,问道:“见着人了?”


    赵瑾摇头,“没有。夜先生谨慎,并没有亲自过来,他派心腹与我聊了一宿。”


    “怎么说?”


    “没事,娘您不用紧张。”


    她有意回避,趴在枕头上很是享受这种与母亲独处的时光。樊芜道:“已经叫了云霓堂的伙计晚些时候过来给你量身,大过年的,怎么还穿着旧衣裳?”


    赵瑾闭着眼睛说:“没破没烂的,舒服就成,新衣裳我还穿不惯呢。”


    樊芜无奈地摇摇头,忽然说:“昨日与你提过的那个带下医,听说是有些本事的。儿啊,你把衣裤解了先让娘看看。”


    “别了。”赵瑾捂住领口和裤腰,“看来看去还不是这个样子,娘您心里其实清楚得很,这是老天给的,再怎么瞧医都是无用。”


    “怪娘,没给你一个完整的身子。”樊芜的眼圈当即就红了,她长长地叹了口气,“怎么就会是石芯子……”


    “石芯子就石芯子,领兵打仗还方便,也不会让人生疑。”赵瑾露出没心没肺的笑,拉着樊芜的手说:“老天或许是要成全我,才用这种方式赏口饭吃,我就没记挂在心上,娘您总惦记着干嘛?”


    樊芜抹了一把泪,商求着说:“听话,让娘看看。”


    赵瑾拗不过,只得解下衣带。


    里衣下面是一副白皙的强健身躯,赵瑾看着虽瘦,手臂上的肌肉却是健壮有力,小腹上亦是一块又一块结实的沟壑。她没有令人垂涎的饱满胸脯,女儿家的细腻柔软在她身上寻不到,温香软玉也不是她的代名词,她是在西陲吃沙喝风的梁渊侯,是和汉子们一起摸爬打滚的戍边将士。


    若非明晰究地,这就是一具青年男子才有的体格。


    “这道疤……”樊芜注意到她腰上一块粗糙的暗迹,拿指尖轻轻地擦了擦,“什么时候有的?”


    “两年前在凰叶原的时候。”赵瑾并不避讳,答的也干脆,“不过不要紧,只是一道飞箭的擦伤罢了。”


    樊芜一时间愣住,她透过这道旧伤,像是看到了很久以前的东西。良久,她给赵瑾穿好衣,下床趿起鞋子。


    “过了时辰,睡不着了。”她细心地给赵瑾盖好被子,掀了厚重的挡风帘子出屋,回头又说一句:“你睡吧,娘给你做点心去。”


    赵瑾眼中的笑意与漫不经心在樊芜出去的那一刻也随之消失,她平躺着望向头顶的床幔,听到外面传来欢快的鸟叫声。


    小小的影子停落在窗棱上,蹦蹦跳跳的肥胖身子在晨曦的照耀下投入屋内的墙壁。赵瑾看着那跳跃的剪影,忽然想起自己当年跟着秦佑鬼混邑京时,也是与他一起拿弹弓打过鸟的。


    有人天生贵胄,不愁吃穿,活得恣意潇洒,风流快活。而她受制于天命,揣着整个梁州的生灵,连在自家府中也是谨小慎微,生怕被人听了墙角。因着这副难以启齿的残缺身体,她二十年孑然一身,不敢让任何人靠近。


    赵瑾想着过去的二十年,在鼻尖发酸的同时,眼角滑落了一行泪。


    一道帘子隔住眼中泛泪的母女二人,这是上天留给赵家的命,人翻不过天,除了认命,生者最好的选择只有在这动荡的世间苟且地活着。


    飞鸟尚有欢愉,活人却是步步惊心。


图片    www.jiubiji.com 旧笔记小说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