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东南街有一颗桂花树,如今九月,正是桂花盛放之时。桂花香气芬芳,萦绕着整个院子。一个白衣女子静静坐在那桂花树下,金色的桂花无意飘落,琥珀色的眸子正随着它缓缓移动。
纤白的手抬起,本想去接,却与那朵桂花错过。食指微颤,她闭上眼,身子轻轻往后倒去。纤薄身体与那土地亲密接触,双手缓缓嵌入这泥土之中。
良久之后,她睁开双眸。眼前是一个面容娇美的女子。她缓缓伸手去轻碰眼前人额上的血色莲花,柔软的指腹轻轻滑动,一点点的勾勒着这朵莲花的形状。
只是她手上沾有泥土,惹得那张精致的脸上染上了瑕疵。莲花上多了几道痕迹,变了色。她突然笑了一声,如春风般和煦,如清水般澄澈。
但这笑容很快消失,那琥珀色的眼眸中依旧是暗淡无光。但那抹黯然很快又变得有些紧张,她试图将那血色莲花擦拭干净,但这泥土沾满了手,怎么擦都是脏的。
她似有些害怕,低声道:“对不起……”
元珩与林卿在城中苦寻半月无果,她已放弃了。后来也不再去寻找,只拉着林卿四处走走看看,诚如她所说,权当来游山玩水。
但林卿知晓徐乐容在元珩心中有多重要,她表面有多不在意,内心便有多苦楚。自儿时分开那年,她便期盼着与姐姐重聚。可等了十多年,却依旧分离。就算还在世,就连衍心楼都寻不到人,如今这种处境,实在不知该去何处寻找……
她坐在院中,突闻一阵桂花香传来。那星眸陡然一亮,便立即起身出去了。人刚走不久,元珩便从屋内走了出来。见到院中无人,便喊了一声。
无人应答,元珩心底便慌了神。她急匆匆跑出去,正巧撞到回来的林卿。
“你……你去哪儿了?!为何一声不吭就走了?”她一把扯住林卿的手臂,语气斥责。林卿微滞,随即摸了摸她的脑袋,软声道:“方才闻到桂花香,我去寻那桂花树啦。就在那边,一起去看看吗?”
元珩缓缓松了手,那颗不安的心缓缓平静下来。她牵起林卿的手:“不去看了。我们在此地逗留很久了,先回去吧。”
“但容姐姐最喜爱桂花了。这些时日,我们似乎只顾着找寻什么医馆啊药铺之类的。似是忘了此事。元珩,我们只要寻着那桂花香去找,说不定能找到呢?”
元珩微微垂眸,神色微暗:“卿儿,我不想找了,回去吧。”
“那你陪我去找。容姐姐是我的恩人,我要去找。”
元珩觉得如今的林卿怎么变得如此执拗了?但也无可奈何,只能随她去。二人顺着那桂花香寻去,一家一户寻找,一路来到城东南街。
彼时,天色微暗,最后的那抹夕阳也从元珩身上逐渐离开。她们走到一处院落,这里较为僻静,巷子也多。就算嗅着那桂花香,都找了好一阵才找到。
元珩越是离近此处,那颗心便跳的越厉害。一股莫名的紧张浮上心头,下意识握紧了林卿的手。
此地是最后一处了……
“没关系,万一不是,我们继续找便是。说不定,容姐姐自己就回来了呢?”
“嗯……”
二人刚一走到院门口,那门便被打开了。三人片刻相视,元珩眼眸一冷:“微生韶!!”
她伸出一掌打去,微生韶侧身躲过,又伸手一拳将元珩打了出去,正要关门,却见到林卿挡住了门。
微生韶只得放下了手,又冷眼瞧着元珩,随后神情微缓:“你们为何来此。”
元珩懒得同她说话,直径走了进去。
“姐姐?徐乐容!”她大喊着,院内空荡荡,一个人也没有。微生韶上前将人拦住,神色不耐:“乱喊什么?”
“她呢?”
“谁?徐乐容吗?”她笑了一声,将想要进屋的元珩一把推开。
“她死了。你不是亲眼见到她被那剑刺穿了心?”
“微生韶,你骗鬼呢?那里面的人是谁?”她指着屋内的影子,肃声问道。
“是谁与你何干?”
二人的言语惊动了屋内的人,只听到那温凉的声音响起,询问道:“阿韶,是有客人吗?”听到这声音,元珩眼底露出一丝惊喜,随后又冷冷瞪了一眼微生韶。
“是过路人,你先休息。”她对里面的人轻声说道。
“姐姐,是我。”
里面的人突然不出声了,元珩觉得奇怪,想要进去却被微生韶拦得死死的。她有些生气,整整四年,她不回来躲在这里,如今找上了门,却又不肯出来见面?
正当元珩想要强行闯进去时,听到那门咔一声,开了锁。门开了,一个清丽的身影站在门口。见到元珩这满头银丝,温润的脸庞浮现出一丝心疼。
“姑娘年少白头,是否有何隐疾?若不嫌弃,我可给你看看。”
元珩身子一僵,姑娘?她……在说什么?
微生韶只淡笑道:“当初见到她,我如你一样。如何,是不是很像她?”
“微生韶,你在骗鬼呢?”元珩怒瞪着她,紧握拳头。
“一剑穿心,怎么可能活着?”
“你闭嘴!她就是我姐姐!”
元珩不相信,但那人却满脸认真,道:“姑娘怕是认错人了。我孤身一人,并无亲眷。我本名杨苏,家住柳州。”
“姐姐,你为何不肯认我?还要编这样的谎言来欺骗我。”
“姑娘,你真的认错人了。”她有些无奈,再次强调道。微生韶将人拉到自己身后,神色自若:“这下你信了?”
元珩一时无言,方才的确是在她眼中瞧见了陌生。但那张脸,那双眼睛……分明就是徐乐容无疑。她有些无助的看向林卿,又十分不甘心:“你定是用了药,让她忘了我!”
“我能有什么药给她用?”
她哪肯相信,想要动手抢人。这时林卿却将元珩拉开,轻声询问道:“微生楼主为了寻一个与容姐姐相同之人,想必耗费不少精力。但我们心有疑虑,还望微生楼主解惑。不知当年大火,因何而起?”
微生韶似是很给林卿面子,答道:“我烧的。我将她带走,埋在鹿山下。若你们不信,大可去将尸骨挖出。”
“既然微生楼主还活着,为何不回衍心楼。反而要跟一个与容姐姐相似之人居住在此?”
“那些俗事与我无关,如今我只想与她相守一生。”
“就算不是她?”
“就算不是她。”微生韶重复了她的话,说完后便拉着身侧之人回了屋。林卿拉住满身怒气的元珩:“先走。”
“可是她……”
“边走边说。”
元珩自知是打不过微生韶的,若是真的打起来恐还会伤到林卿。事到如今,也只能听话的跟着林卿离去。
待走远了些,林卿这才缓缓开口:“明日我们买些糕点再来,莫要逼得太紧。不然她又将容姐姐带走了,我们上哪儿去寻呢?”
“你说的对,我的确心急了些。”元珩点点头,仔细一想,只要人还在便好。一想到姐姐还活着,她这心中阴霾消失,整个人都轻松了许多。
她牵起林卿的手,释然笑道:“忘了也好。一切重新开始,她也能开心些。不然总记挂着许多事情,看上去很是阴郁。”
“只是她……看上去还有些凄惘无神……”听她低喃了一声,元珩也细细回想着。确实与之前不一样了。到底为什么……
翌日,元珩与林卿又去了这小院。今日开门的不是微生韶,元珩本有些烦闷的心情瞬间好转。
“姐姐昨日说要帮我看诊,不知是否算数?”她笑得灿烂,又抬手示意手中糕点。
“买了桂花糕,姐姐一定喜欢吧?”
她弯唇一笑,那琥珀色的眼中散着微微亮光。她侧过身,柔声道:“进来吧。”
二人一起走进屋,元珩环顾四周,并未见到微生韶。不由地觉得有些疑惑:“今日只有姐姐一人吗?”
“阿韶在沐浴。”她边说着,边领二人进屋。待坐定后,她便伸手去给元珩把脉。元珩细细瞧着她,就算再相像之人,也不可能连这眼睛都一样吧!双生子还尚且不同呢!
微生韶就是个骗子!
看着面前给自己看诊之人,元珩已在心中骂了微生韶好几声了。视线从她和煦的脸庞一直往下看,停在她的右手上。无名指上的那颗小小黑痣依旧在,这让元珩骂得更狠了些。
“你身子比常人要冷上几分,不过并无大碍。这白发你若是在意,我可写长方子。你拿回去试试。”她收了手,拿起一旁的纸笔准备写字。
“姐姐是如何与微生韶相识的?”
“我在山上采药时遇到山匪,多亏阿韶相救。但是她说那伙土匪还会再来,便问我是否同她一起离开。她是好人,我也无可依,便答应了。”
元珩暗暗骂道,好个微生韶,居然编造这么一个故事来骗人。
“那姐姐,你有没有觉得我们长得相似?”
她仔细瞧着元珩,那眼底浮现出一丝暖意,樱唇不由自主的扬起,柔柔笑道:“确有些相似。而且……还十分熟悉。”
“那……”
“客人来了怎么不告诉我?”元珩还想继续询问,被沐浴归来的微生韶打断了。她似乎是急匆匆赶来的,青丝披散着,还滴着水。一双桃花眼正冷冷瞧着元珩。
“啊,她们是来看诊的。”她立即起身。
“我说过,不许给外人看诊。你忘记了?”她冷着声音,似是十分不悦。
“我……”她微微垂眸,似是有些委屈。元珩的脸色一沉,走到微生韶的面前。微生韶比她高些,她还需微微抬眸去看她。
“你凶什么?”
微生韶走过去将人拉起欲走,元珩迅速拦下:“你也莫要再说她不是徐乐容。她是不是,我还不知道?你编造这样一个身世,怕是只能骗到如今的她吧!”
“我说她不是便不是!”微生韶用力将人拉到身后,许是太用力,拽疼了她的手。元珩见她脸色有些吃痛模样,握拳便要打过去。微生韶只伸臂一挡,二人同时往后退。
“呵,你莫不是还在意着魏凌决说的话吧?”元珩嗤笑一声。微生韶那脸色随着她的这句话变得煞白,冷凝着脸活像个煞神。
“你既然在意,便将人还给我。我带她回去,让元昔闻治好她!”
“不可能!”微生韶松开身侧之人的手,手中骤然多了一柄软剑!那软剑直逼元珩,速度之快几乎让她避无可避。而就在同时,那白影突然出现在元珩的身前。微生韶大惊失色,强行将剑收回,却震得自己吐了血。
而她却愣在原地,似是还未缓过神来。不知为何要去挡这一剑,只是下意识的冲过去了……
微生韶擦拭嘴角血迹,咬牙道:“过来!”
她没有动,只是往后又退了几步,将元珩彻底护在身后。只听到她颤颤巍巍说道:“不要……伤她。”
微生韶犹如五雷轰顶,手中的软剑掉落在地。
——
三人来到院中,微生韶才说出,当年处理了伤口,她便炸了清园,将人从暗道带走了。忘情蛊也是当年元珩遗落的。
元珩狠拍桌面,怒道:“微生韶,你凭什么给她用这蛊?她会忘了所有!”
微生韶神情有些恍惚,本以为用了这忘情蛊,便能让她对自己言听计从,乖乖听话。却没料到她对自己妹妹的执念之深,就算是忘了一切,也会用命去护她。她只觉得自己像个笑话。陪伴她这么久,深爱她那么久。如今,都算什么?
“不用这蛊,难道让她一辈子都记得那些肮脏事,让她再死一次吗?”她声音暗哑,甚至无力吼回去。
元珩一顿,虽还想反驳她什么,却也无话可说。的确,从前的事,她也不愿姐姐一辈子都记得。若是可以,倒是忘了更好。
她记得那忘情蛊当年还见到过,姐姐说是给微生韶的。后来说是要给她用,以此忘了林卿。只是没想到如今用在了她自己身上……
“如今她忘了你,却记得保护我。微生韶,横竖你也在意当年的事情。何不放了她?我见她依旧是有些怕你。我带姐姐回去,也比跟着你,整日担惊受要好吧?”
微生韶心底一空,踉跄着起身,扶住一旁的椅子。她不明白,为何会怕她?
“其实我觉得,容姐姐既然愿意与微生楼主居住在此多年,想必是对你十分信任的。她是大夫,这忘情蛊也是她亲手所制。想必不会真的想让用这蛊的人忘了所有吧?”林卿轻握住元珩的手,轻声道。
元珩投去不解的神色,听这话头,怎么感觉林卿是在帮微生韶转过脑子?
“容姐姐虽不记得,却也会为了元珩以命相护,又更况是心爱之人?可能是因为容姐姐始终在意着嫁给王,为其生子。又惦记着妹妹安危。微生楼主应当知晓容姐姐的性子,元珩是她一手养大,因着当年过失错过,害她成了药人备受折磨。她自是会觉得悔恨莫及。但微生楼主手段强硬,逼迫太紧。让她不得不抗拒。实则只需微生楼主能软下性子,给她喘气的机会。以现在的容姐姐,必能接纳。”
随着林卿的话语,微生韶的神色由一开始的凄然逐渐变得有些讶异,随后是懊悔,心疼。
一直以来,都在恼怒着许徐乐容为何不肯亲近自己。为何对元珩百般维护,甚至对她言听计从。
却是从未想过她的想法……当年若不是因为私心,想要这楼主之位,也不会让她嫁给离王,还要承受魏凌决那等肮脏小人的触碰。
元珩也想起当年姐姐的话,她对微生韶,确有情意……
但一想到魏凌决那番话她便觉得这颗心狠狠揪着,让人喘不过气。
若是没有她就好了……若是,与娘亲一起死在路边就好了……
林卿说完后,这二人都久久不言。
“容姐姐制这蛊,想必是留有后路的。”她又补充了一句。
依稀记得儿时去迄北时,见到那一袭白衣,坐在院中制药的徐乐容。她拿着一只青绿色的透明瓶子,里头装有水,却又不像水。
她好奇这瓶中的东西,问她这是什么。
她只温柔的笑道:“是让人忘却烦恼的东西。”
儿时的她不解,只问,能否让她忘了娘亲?
“卿儿。没有人能真的忘情忘忧,就算,用了药。”
微生韶回房时,她正坐在案前,手中握着一支笔。神色微微有些呆滞,那琥珀色的眼睛正望着一抹虚空。人进来了也没有发现,手中的笔也一直悬着,迟迟未能落下。
微生韶走到她的身后,轻轻抱住了她。
她身子一僵,有些犹豫的放下了手中的笔。
“阿韶,怎么了?”
“没事……我抱会儿你。”
好像觉得那声音有些低落,她也是乖乖听话没有乱动,只任由微生韶抱着。
“容儿,你喜欢我吗?”她将头埋在她的颈中,闷声道。
“喜欢。”她几乎没有犹豫,脱口而出。微生韶缓缓收紧了手,突然低声哭了起来。她一时不解,却也心中有些紧张,便转身看着她。
“阿韶,你到底怎么了?”本有些暗色的眸子浮现出一丝担忧,她轻轻擦拭了微生韶脸上的泪,轻声问道。
“那你……吻我,好吗?”微生韶的声音十分沙哑,眼眸中满是热泪。她满腹委屈,心中又十分紧张。害怕怀中之人又如多年前那般无情拒绝。
而她只一顿,抬颚亲了过去。微生韶那眼眸颤动,本放在她腰间的右手缓缓上移,搂住了她的后颈。将人往怀中一送,深吻了下去。
这是这么久以来,她的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不抗拒的吻。
原来被她吻着是这种感觉,酥麻的,香甜的……心中被那片柔软包裹着,原来,她是有情的吗?
院中,元珩静静坐在那切药的桌旁。林卿默默看着她,想起自己当初还吃徐乐容的醋呢。现在想想,这样的醋意,还真是十分可笑。
不过仔细一想,都怪元珩当年那冷漠的态度!害得自己误会了诸多事情。
“今晚不许睡床。”她冷下了脸。
元珩莫名其妙:“为何?我觉得你之前那番话说得很对啊!我不是也没再逼她了嘛。”
被赶出房门的元珩满是惆怅的坐在院中,看着姐姐的房门,突生一计。
微生韶就算武功高,却也抵不住这迷药。院中药材诸多,元珩自幼炼药也能轻而易举的将这迷药给配制出来。甚至比普通迷药的效果更甚。
翌日,微生韶手中紧紧抓着那张写有傻子二字的字条,眼露杀气。她将字条重重拍在桌上,这可怜的木桌瞬间分裂,咔嚓一声裂开了。
元珩一向记仇,心想着既然微生韶不打招呼带着姐姐远走高飞。那势必是要还回来的。只是林卿绝对不同意,于是她驾着马车,装着被迷晕的两人,很快从远昭城离去。
空青见到微生韶时,心中五味杂陈。
“楼……楼主。”
“今后莫要如此唤我,如今的衍心楼已交给了温儿。”
“是,主上。”
她有些不耐烦的瞧了眼四周,沉声道:“派人寻找元珩踪迹,找到立刻告诉我。莫要惊动了她。”
空青虽有些疑惑,但也谨遵命令。立即派人去找人了。
秋日的夜色十分澄净,车内的二人还未醒来。元珩怀疑自己是否用药太多了。后来她靠在车旁,沉沉睡去。
等一觉醒来,已是翌日午时。元珩惊于自己睡了这么久,下意识看向身后。那车帷掀开,里面空无一人。只留有一张字条,上面写着傻子二字。
她紧握着字条,咬牙切齿:“微生韶,算你厉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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