护她
回到栾树胡同, 孟佳期先打电话给娟姐,吩咐了工作室的几项基本事宜后,放下电话。
娟姐在那头喜滋滋道:“佳期啊, 不知怎么回事,店里忽然爆单了。最近风头正盛的徐总, 好几个对家都抢着给他定制西装。昨晚上徐总助理联系了我们, 说就在尚期这儿定制呢。”
“还有一个娱乐圈明星, 这两三年最扛剧的顶流郭景勋,工作室也打了电话过来, 要在我们这定制年末星光晚会的礼服。”
“还有,李家、温家等京城大家族,也陆陆续续有人打电话过来询问定制事宜”
那边, 娟姐还如连珠炮般说着。
定制圈的名人效应明显。若是徐总、郭顶流等人穿着“尚期”出品的礼服出现在聚光灯下, 那“尚期”的知名度和品牌附加值必能再上一个台阶,就此跻身定制高奢行列也不是没可能。
“知道了。在所有顾客里面,择几个工期合适的, 别的推掉便是。”孟佳期握着手机, 淡声。
这等繁华,门庭若市, 被顾客追着捧着的盛景, 她早在三年前跟着沈宗庭时便经历过一次。
再来一次,就算内心再有波澜, 面上也不显山不露水。
电话那头,娟姐已在心底暗叹孟佳期的定力, 不由得暗暗好奇这位新雇主的背景。这独一份的淡定从容, 以及对定制艺术的追求,就是常人难以企及的。
就好像, 她见过太多入眼繁华,练就和滋养了一副别样的心性。
挂断电话,她踢掉脚上高跟鞋,扯过被子盖住自己。
她当然知道,这份热闹,娱乐圈、互联网圈对她的追捧来自何处。早在酒会上沈宗庭把她抱走起始,有心人就已在密切关注,伺机行动,借和她靠近,攀上沈宗庭。
资本的力量何其恐怖,能让所有人为之折腰。
沈宗庭总是有这样的力量,把她带到众人瞩目的中心。既然接受沈宗庭回来找她,就要接受他一并带来的狂风骤雨,一并做好走入人群视线中央的准备。
她极力将关于工作的念头拂出头脑,准备洗漱睡觉。
刚过去的昨日,由于沈宗庭不知疲倦地索取,她连白天黑夜都颠倒了。若是可以,还是想好好地休息。
洗漱结束后,她从Coach包包中拿出药膏,洗干净,准备自己上药。
将润黄的膏脂在掌心搓热,抹到伤口处。不知怎的,又想起沈宗庭。
沈宗庭就连说下流话、做下流事,都有得天独厚的一份好看,俊美无俦的脸妖异到极致,修剪得齐整的指缓缓摸进去,还会哑声问,“宝宝,掰开好不好?”
她隐隐约约察觉到,他好像很喜欢她那里每次总流连不去,目光一遍遍描摹。
女孩纳闷了好一会,想不明白有什么好喜欢的。每次他都要看好久,一副恨不得立时tian上去的模样。这不就是每个女孩身上都会长的?
不过,她每一寸他都喜欢的。也几乎每一寸肌肤,都被他吻遍、抚遍了,却好似还不够。
小瓷盒里润黄的膏脂一点点被抿住,涂抹在破损处,让里侧生出被滋润的清凉感。这时,她还是忍不住想起了沈宗庭的指尖,缓慢地碾入,迸出的青筋擦着她的,不知为何,他总是能让她很舒服。
想着想着就脸色发烫,暗骂自己不知羞耻。
第二天,她去工作室的时间往常更提前。
傍晚时分,一个穿着8cm尖头高跟鞋和Gucci虎头印花裙,画着浓妆的小姐走入“尚期”,点名让孟佳期出来招待她。
这位不是别人,恰好就是柳思菀柳小姐。
柳家是京城百年望族之一,家族在王府井、望京有一整段连排商铺,柳思菀是柳家独女,她旗下的产业殷实丰厚。
柳父柳母晚年得女,对这个宝贝女儿珍视得不行,眼看女儿到了适婚年龄,由着女儿的心意,只想为女儿择一个好丈夫,在圈中放出豪言:柳思菀的陪嫁是京北产业园区的一整块地皮。
柳思菀眼光高,挑挑拣拣,对那些她呼之即来、招之即去的公子哥儿一点都提不起兴致。
唯独对沈宗庭一见倾心。
沈宗庭身上那种贵族气质、那种若有若无的疏离和傲慢,吊儿郎当的痞气、傲气和颓气相交杂,就足以让少女一颗心如小鹿乱撞。
更何况,这个男人还拥有她见过的最深邃英俊的脸、最挺拔颀长的身材?
让她气闷的是,她难得想摆出点名媛的范儿,让沈宗庭见识下她的优秀和教养,搜肠刮肚地和沈宗庭搭话,不曾想,沈宗庭对她的态度始终是淡淡的,狭长眼眸中满是漠然。
谁能想到,这个矜贵冷傲的男人,会铁青着脸,将别的男人推到一旁,将他西装脱下,裹住一个女孩,将那女孩抱走?
他抱着那女孩,在众目睽睽之下穿过红毯,提前退场,如何不让柳思菀吃惊、羡慕又嫉妒?
那女孩到底如何得了沈宗庭的青眼?
柳思菀被娇惯坏了,她一门心思地认为,自己才是这场酒会最独一无二的中心和焦点。
不曾想,沈宗庭一个公主抱的动作,让那个既不是名媛后代,也不是什么显贵人物的女孩,成了全场瞩目的焦点。
这两天,柳思菀打听到被沈宗庭抱走的那位,只是京北一个定制小品牌的主理人,还是搭上了Wendy的关系,才拿到了酒会的入场券。
Wendy在这圈子里,都是个如“皮条客”般的存在,要依附于他们而生存,更何况这个叫“孟佳期”的小小设计师?
柳思菀越想越气,当即来找孟佳期的麻烦。
此刻,她坐在“尚期”的招待沙发上,足尖高高翘起,用两根指尖捏着“尚期”的定制图册,翻动厚重的铜版纸,一页页看过去。
“能在这地儿开店,我以为尚期能有多厉害,如今一看,也不过是在卖营销和噱头罢了。”
柳思菀冷哼一声。
孟佳期看着她两根手指拎起铜版纸,心知这位柳小姐就不是真心来定制服装的,只是淡淡一笑,没将她的言行举止放在心上。
柳思菀这一拳犹如打在棉花上,不得劲得很。
越是这样,她就越是想说出点刺激孟佳期的话。几本定制图册摆在她面前,她翻开扉页,看到其上印着孟佳期曾在英伦留学时期,在“金剪奖”大赛上获奖作品的简介。
“这都什么跟什么,不好看,一点也不好看。看不出有什么真才实学。”
柳思菀颐指气使,足足留了5cm长的指甲点在铜版纸上。
她这纯粹属于“无知者无畏”。
孟佳期看着她,微微倾着脑袋,忽然好奇,柳父柳母该是怎样娇养这位柳小姐,才能让她面对未知时如此“理直气壮”?
若是柳思菀听过“金剪奖”当年的颁奖词,就绝不会这么说了。帮助孟佳期获得“金剪奖”的女款长大衣,面料是不重复的花纹图,如何将花纹图裁剪成连续且不重复的背部图案、如何保留它的英式风格、如何创新,如何将设计创新和高超的剪裁技术相融合,都是孟佳期在这件作品里所呈现的新思路。
“不过,这世界上,一个女性服装设计师,会不会剪裁服装不要紧,只要会张开腿就可以了,不是么?”
柳思菀很少接触来自孟佳期这一层级的女孩,在柳思菀看来,这些女孩子,都是依附着他们这个圈子存活罢了,“捞女”“拜金女”“小三”骂的就是她们。
“张开腿”一词,柳思菀说出时,没收敛任何声音。此时店内还有别的客人,听到这句话,纷纷好奇地看了过来,盯着孟佳期,神色古怪。
一个美丽且单身女人,门前是非本就多。关于她私生活的猜测,更不绝于耳。
孟佳期远山眉蹙起,冷声:“柳小姐不是诚心来定制西装的,尚期不欢迎你,请你离开。”
柳思菀不忿,可这位孟姓女设计师板起脸时,天然有一种清冷凛然的气场,生出的艳光令人不敢逼视,就连在金银罐里养大的她,都要为之避目。
她提起爱马仕手袋,踏着高跟鞋“哒哒哒”走出会客厅,看到孟佳期挂在座椅上的Coach手提袋,留下一句讽刺。
“可见你的金主大人对你不怎么上心,否则不会连个H家的包包都不舍得给你买。”
“你就用这种烂大街的货吧,想撑场子的时候,买点儿A货就行。”
柳思菀离开了。孟佳期听着她最后留着这句话,倒没有多大的心情起伏。
她心想,原来柳思菀是对沈宗庭爱而不得,才会如此尖酸刻薄。
心底不由得腹诽,沈宗庭这哪儿哪儿都薄情的男人,还真是桃花多多-
柳思菀来“尚期”胡闹一番,这事孟佳期并不放心上。
殊不知,沈宗庭命人在“尚期”安排了眼线,对“尚期”的动静了解得一清二楚。
此刻,“京尊”大厦顶层,极具现代风格设计的办公室内。
黑色星空顶的天花板上装饰着“牵牛”“织女”星座,木地板上铺着同色系的深蓝羊绒地毯,黑色岩板办公桌后,容貌俊美的男人面目阴沉。
“柳小姐还讽刺孟小姐,用的手袋不够档次”
钱叔正站在办公室中央,隔着一张黑色岩板,向沈宗庭禀报事情经过。明明他将沈宗庭从小看到大,但没有哪一刻,对沈宗庭的敬畏和惧意更胜。
沈宗庭是不轻易动情绪的人,他对万事万物都漠然而随和,透着一股不在乎的态度,可越是什么都不在乎不在意的人,在乎起一个人来,就越疯狂。
“是么。”沈宗庭修长手指按在一打文件上,薄唇轻启,沉声对钱叔吩咐:“安排下,柳家的邀约,我同意了。”
“您原来不是取消了?”钱叔迟疑了一瞬。
“现在重新提上日程。”沈宗庭轻笑一声。
钱叔看着沈宗庭的笑容,脖子忽然一痒,就好像被毒蛇的蛇牙啮入颈间皮肉一般,阵阵发凉。他默默在心中为柳家点了一根蜡烛,心想,柳小姐招惹谁不好,偏偏要去招惹孟小姐。
孟小姐可是沈宗庭的禁脔,是他的底线-
一晃过了两个星期。
孟佳期早就将柳思菀冒犯她一事抛在脑后了。
殊不知三人成虎,谣言在那个圈子里传得飞快。关于她的来历,一时传得风里雾里,有人说她给某个事业有成、大腹便便的中年老总当了三,在外头生养有孩子。
还有人说,她同时被几个公子哥包养着玩“三人行”
渐渐地,流言不堪入目,各种详细的版本流传了出来,人们津津乐道,讲她如何被几个公子哥儿‘前夹后裹’的,讲得眉飞色舞。
如此种种,美人门前是非多。
对此,孟佳期先是不堪其扰,她懒得一一争辩澄清,遂采取了置之不理的态度。结束了摄制组的电影服装设计合同后,她全心全意地投入到对新客户的维持当中。
自上次酒会后,她吸引到不少新客户。这批来自互联网、娱乐圈等领域的客户,一开始的确是抱着巴结沈宗庭的心思才接近了“尚期”。
可在合作过程中,这些新客户发自内心地喜欢上了“尚期”这个品牌,喜欢品牌主理人孟小姐专业、严谨的工作态度、喜欢它精良的制作,喜欢这个品牌自然而然带出的贵族气息。
就这么一传十、十传百,“尚期”的口碑慢慢建立了起来。
这天,孟佳期收到钱叔郑重其事递来的一张请帖,请她出席一个晚会。
为了让孟小姐舒舒服服赴这一场晚宴,钱叔做了妥帖安排,一辆加长林肯直接开进栾树胡同,将她接到燕莎使馆区的曼合附近。
进入这方地界,孟佳期透过车窗,只见绿树葱茏,高楼拔地而起,这里连空气都似乎含着一股纸醉金迷的味道。
她拂起裙摆,下了车,坐着宽敞的电梯上了指定楼层。
这座空中四合院足足有1000平,挑空大厅中,原木色装置艺术格栅和玻璃穹顶完美耦合,真正是东西方美学的完美融合。
隐在格栅后的射灯打出剔透光线,映出与会宾客的身影,光与影成就了一副完美画卷。
悠扬的宴会舞蹈音乐响起。
孟佳期踩着高跟鞋,在舞厅区静静欣赏了一会舞曲,随后来到中庭处。这里放置了一座假山,假山之下,有汩汩清泉流水。
转过假山,她看到一张英俊含笑的脸。
剔透的光线下,沈宗庭身着制作精良的萨维尔街西装,一身浅灰色,袖口处露出一截冷白腕骨,腕骨往上,两枚铂金袖扣更显低调奢华。
他俊美得犹如从贵族宫廷中走出的人物,好似下一秒就会回到画中。
从头颅到肩颈,再到腰身的线条,无一处不完美。孟佳期看着沈宗庭,只觉得心跳都漏了半拍。
这个男人,真是太会蛊惑人了,无论怎么看都那么好看啊。岁月赋予了他更为成熟稳重的气质,含笑看过来时,竟然让孟佳期有些不敢与之对视。
“期期。”
他沉声唤她。
明明每个夜晚都在她门口徘徊,在栾树的树影下望着她窗口。可她却好像成了水中月镜中花,可望不可及。
女孩一身Elie Saab SS 高定,人鱼姬珠光材质,褶皱设计,在腰前汇成一个精美的旋结。水钻的吊带划过她盈盈锁骨,在修长颈后系成一个细细的结。
锁骨之下,V字形襟口,起伏姣好的曲线若隐若现,却又被遮掩得严严实实,令人浮想联翩。
灯光下,她肌肤白得发光,纤腰长腿,束腰、微展的裙摆如鱼尾,衬托得她恍如刚上岸的美人鱼。
“是你设的晚宴?”她没话找话似的,低声问他。
“是。”
“不该请我的,我不属于这场合。”她淡淡感慨一句。这样的空中楼阁,空中四合院,也只有跟着沈宗庭才得以一见,不然以她的财力和能力,是万万来不到这儿的。
资本的力量,她懂。
太恐怖了,资本就像无数个“0”之前的那个“1”。
“不,你必须来。”他凝眸望向她。
于他而言,孟佳期才是晚会的女主角。他就是特特为她设的宴,因为她肯赏脸,这场晚会才有存在的意义。
否则,谁耐烦陪一帮公子小姐们玩乐?他是寂寞惯了的人,如今已不习惯这种风花雪月的场合。
“要不要跳一曲?”他朝她伸出手,矜贵修长的手指微曲,等待她将纤细手指落到他掌心。
孟佳期下意识朝四周一看,心中知道,他这一邀的分量之重。这晚会上,多少名媛小姐等着沈宗庭这句话呢。
可唯独,这句话只对她说。
“不跳了,谢谢。”孟佳期礼貌拒绝。
她还不想在公共场合与沈宗庭表现得如此密切。上次晚会就已经惹得柳思菀对她不爽了,她可不想再多惹几个看她如眼中钉肉中刺的人。
她拒绝得磊落大方,沈宗庭将手垂了下来,眼中有落寞一闪而逝。
就是这样,她的每一个动作,每一句话,都牵动他的心,让他反复思量再思量,他已经读不懂他的期期了。
偏偏这只小猫还玩起了“性.爱分离”那套,床上不管被他哄诱着叫得多欢,“沈宗庭”“宗庭哥哥”,媚着嗓子呜呜咽咽地叫,勾得人神魂颠倒,可一旦下了床,就翻脸不认人,在公共场合对他尤为冷漠。
孟佳期正要从假山旁退开,去欣赏这座空中四合院的建筑设计,这时,远处一个身穿香槟色礼服的影子朝假山走来,身边还跟着一位类似管家的人物。
走得近了,才发现那人是柳思菀。
“宗庭哥哥!”柳思菀望见沈宗庭,满面笑容简直掩盖不住,她快走几步,直接插到沈宗庭、孟佳期两人中央。
沈宗庭懒洋洋地点头,眼尾扫了扫她,好似作为对她的回应。
“你怎么在这里?”柳思菀向来将情绪挂在脸上,看见孟佳期这么美一个人儿站在沈宗庭面前,警惕心顿起。
“不小心路过。”孟佳期轻描淡写地揭过。
柳思菀看着孟佳期的眼神,就像看勾人的狐狸精。她有意炫耀,脆声对沈宗庭道:“宗庭哥哥,上次你让我带的Birkin Faubourg,国内都绝版了,买不到呢,我还是去了法国才买到的。”
说来也巧,柳思菀自己都不明白怎么回事。对她而言,幸福来得太突然。
两个星期前,原本对她一直淡淡的沈宗庭,竟然答应了柳家父母的邀约,和她们一家在檀宫进餐。餐桌上,沈宗庭言谈举止得体有度,一举一动带着漫不经心的懒倦感,让柳思菀一颗少女心再次陷落。
难能的是,饭桌上,柳思菀提起自己下周的行程是去巴黎看秀,一向对万事万物不上心的沈宗庭,直接让他的管家往她卡里打了几百万,让她去巴黎带一只Birkin Faubourg回来。
柳思菀看着卡里凭空多出的几百万,心房霎时间开满花朵。
少女心事恨不得让全世界人都知道,她当即将这件事告诉闺蜜。
闺蜜和她的反应简直一模一样。“菀菀,沈先生是对你有意思吧?你要飞去巴黎看秀,他让你带一只Birkin Faubourg回来,其实就是想送你一只包包?”
“啊啊啊啊沈先生好会呀!先让你带回来,等你把包包递给他,再珍而重之地告诉你,这只包包就是送给你的?妈耶,如果换成是我,我肯定幸福得当场就要晕过去。”
如今,包包已经在盒子里了。
柳思菀内心暗戳戳期待这一幕的到来,当着孟佳期的面,让她的管家将盒子递给了沈宗庭。
“宗庭哥哥,你看,带回来了。”
沈宗庭不置可否,一旁的钱叔上前几步,将橙色的长方形礼盒从管家手中接过,恭恭敬敬地捧在手上。
眉目英俊又冷冽的男人,这才将目光落到柳思菀脸上,淡声:“真是麻烦你了,柳小姐。”
柳思菀看着那只包包,满目欢喜地等待着下文。
这时,周围已经有不少富家子弟、贵妇人和名媛小姐们聚集了过来,围绕着假山,。其实,沈宗庭想要一只Birkin Faubourg,何须大费周章?直接联系H家,让他们调货一只便是。
这般千里迢迢的慎重,在富家子弟们眼里,玩的就是一种拉扯的情.趣。周围当即有人起哄:
“沈先生大费周章弄来一只包包,是要送给谁呀?”
“就是,就是,收到包包的女士,一定是今晚在场最幸福的。”
人们一边说着,已经有人用羡慕的眼神,望住了柳思菀。柳思菀亦低着头,喜不自胜。
这时,钱叔揭开爱马仕的礼盒,露出那只名贵的“黑房子”,皮面在灯光下闪着黑曜石一般的光泽。
沈宗庭唇角一勾,摘下手上的白色手套,揣进西装口袋中,修长矜贵的手指提起包包的拎带,双手递到孟佳期面前。
“一只包而已,送给孟小姐,希望孟小姐赏脸。”
此话一出,众人倒吸一口凉气。柳思菀原本笑得灿烂的脸,忽然凝了一层厚厚的冰,笑容凝固在脸上。
说到这里,沈宗庭垂眸,眼神淡漠,环视众人一圈,似有所敲打一般,慢条斯理地接了下半句,低沉沙哑的嗓音回荡在挑高的中庭之中。
“众所周知,是我在追求孟小姐。”
“别的流言蜚语,给我收一收,伤着了她,我不会客气。”
坦陈过往
沈宗庭话声不大, 却让在场不少人后脊发麻。
这些人,或多或少都在背后传过孟佳期的“谣言”,津津乐道于她的私生活。
其中传得最凶的那几个, 已开始暗暗叫苦,只觉得后颈直发毛。
如今, 沈宗庭已是沈氏真正的话事人、掌权人。
沈氏一族支脉庞大, 盘根错节, 既相互支撑又相互制约,内部的明争暗斗从未停止。
沈宗庭能坐到这个位置, 绝不简单。
他要是想对付他们,封锁他们的资金,堵死他们的商业活动往来, 还不是像碾死只蚂蚁这么简单?
况且, 沈宗庭从来就非良善之人。招惹谁不好,非要招惹沈宗庭放在心上的女人
在一众或惴惴不安、或讶然、或讨好巴结、或羡慕嫉妒、或被嫉妒冲昏头脑的人当中,孟佳期反而是最平静的那个。
众目睽睽之下, 沈宗庭将一只名贵的包包, 双手递给她,虔诚如贵族骑士。
这绝不是递给她一只包包那么简单。
沈宗庭使出这一招, 可算是一石三鸟。先是狠狠地打脸了看不起她、污蔑她靠“张开腿”来上位的柳思菀。
一句“是我在追求孟小姐”, 堂堂正正地摆明了他和她的关系:不是她没名没份地跟着他,不是情人和金主的关系。
而是,
她是他珍而重之的女孩,是他想要光明正大追到手、娶回家的女孩。
同时, 也止住了围绕她的谣言, 让所有对她指指点点的人,都受到了警告, 噤若寒蝉。
“谢谢沈先生。”在这么多人面前,孟佳期不想拂了沈宗庭的面子,接过包包,顺手放入会客区置放手包的栅格中。
明明只是寻常的动作,可她身形高挑,仪态完美得无可挑剔,肌肤白得剔透生光,这动作便无形中带出她特有的气质,让人看着便赏心悦目。
她的一举一动,都牵动着在场所有人的心。
宾客们纷纷收敛起那点儿小心思,频频同她举杯敬酒,话里话外探究她的过往经历。
觥筹交错的场合,她应对得体,将当年在港城的经历一概撇开不提,只说自己在英伦留学三年,师从萨维尔街正装裁缝Everest,学到了一些正装裁剪的技能。
人们自是对她极力夸赞、追捧。
这些出身顶层圈子的公子、小姐、贵妇人,本就是定制圈所服务的对象,面对孟佳期在“金剪奖”中获奖的作品,分析得头头是道。
她是这场酒会绝对的中心。举杯的同时,孟佳期也暗叹,这就是沈宗庭的力量,资本的力量。
有资本的保驾护航,她身边全是好人。
没有人敢对她不好。
在这期间,沈宗庭一直唇角含笑,看着他的期期,眼神专注。
柳思菀当众被下了这么大一个面子,又羞又怒,被管家紧紧劝住,没有当众发飙出丑。
她只是不明白,沈宗庭为什么要对这个叫“孟佳期”的这么好?
她原先以为,他们是金主和情人的关系,是孟佳期单方面的欲擒故纵,可如今看来,好似并不是这样
沈宗庭对孟佳期,绝不只单单是垂涎她的身体,不只是喜欢她的美貌,也不只是给她钱,而是,他想把所有的都给她,把他拥有的整个世界都捧到她面前。
连他自己,也完完全全地给她。
柳思菀忽然鼻子发酸。如果可以,她也想要沈宗庭这样一往情深地对她。
为什么?为什么偏偏是孟佳期得到了他独一无二的偏爱?
约莫过了一小时,孟佳期抿了抿长发,从侍者的托盘中拿出一杯白开水,一口气喝完。
应酬是件费精力的事,她已有些心力不支。
沈宗庭见状,侧身向钱叔比了一个手势。
在钱叔的引导下,晚会结束,仆欧们一一疏散来客。钱叔将孟佳期引到了茶室,请她在茶室先坐着。
孟佳期眼神一扫,只见沈宗庭被不少身着商务正装,真正来谈生意的资本家围在中庭处,一时半会脱不开身。
她正好也有话对他说,于是在茶室坐了一会。
约莫二十分钟后。
朦胧暧昧的暖色灯光里,沈宗庭推门而入。
他身躯颀长挺阔,一半的面容隐在阴影之中,生出几分俊逸雅贵之气。他这人,天生适合各种奢华贵气的场合,天生就是金字塔顶尖的人物。
他在她身旁坐下,和她隔着一个座位的距离。
两人都有话想对对方说,只是一时,不知谁先开口。
“谢谢你送的包包,我用不着,你让人退掉吧。”孟佳期放下手中香茗,将那只“黑房子”推回给他。
或许是跟着他那三年,顶顶的好东西都见过了——在加道55号,沈宗庭曾为她置过整整一墙的爱马仕,衣服几乎一季一换,各种鞋履更是数不胜数,哪怕变成了蜈蚣精,都穿不完。
可能正是因为大风大浪都见过,
如今她的物欲变得很淡,一只包对她来说就是一只包,只有储藏的功能,没有任何阶级符号、彰显身份的作用。
沈宗庭目光凝视她,骨节分明的手按在檀木茶几上,似乎他用了极大的气力去克制自己,按得指甲边缘都发白。
“送给你了,就是你的。你若是不喜欢,怎么处理都可以。”她嗓音哑而涩。
“我也不知道怎么处理。”她低声。
一如她不知如何处理这份感情。害怕被情感所灼烧,受不起第二次。
“我总是让你为难,是不是?”他望着她的脸,这时,她连远山眉都是微微蹙起的。这说明,她并没有那么开心,一颗心总是郁郁寡欢的。
“你不喜欢,我那么高调地在晚会上,告诉他们,我在追你,是不是?”
“你觉得,我对那个姓柳的很残忍?”
沈宗庭按捺不住,终于将心中疑惑问了出来。
窗外月光如练,透过原木格栅,一并将她笼在清冷的月光当中。
“嗯前一个我能接受。”孟佳期想了想,这般回答。
“不过,你对柳小姐确实残忍。她明明很喜欢你,你这般做,无异于杀人诛心,在她伤口上撒盐。”
她坦诚。
沈宗庭冷笑一声,唇角勾起。柳思菀大张旗鼓地散播期期的谣言,要不是顾及着期期的感受,他还能做得更绝,更狠,让柳家在京城永不得翻身。到时,就不只是柳氏股价下跌那么简单了。
“除了你之外,我岂还会在乎别人的感受?她们落得什么下场,都是咎由自取。”
他眼中闪过一抹不易察觉的冷冽。
空气中,陡然冒出的冷意,让她执着茶杯的手颤了颤。
似乎沈宗庭就是这般,对除了她之外的女人,冷淡凉薄到了极致。
以前她尚未和他在一起时,他对热烈追求他的Elisa小姐很无感,冷冰冰坦诚“他没有心”;现在遇到一个柳思菀,柳思菀造了她的黄谣,他也全然不顾及柳思菀作为女孩家的脸面,狠戾得不行。
作为一个凉薄之人,他那点儿深情,真真是全部给她了。
她心中不知是喜是悲。半晌,她缓缓道:“场子你也替我找回来了,那些谣言,她们想必不敢再传。”
她一贯秉承的是“身正不怕影子斜”,况且,柳思菀那点儿微末功夫,还伤不着她。
于她而言,生活、事业,哪一样不比这些谣言重要?木秀于林风必摧之,那些人不论是羡慕她、还是嫉妒她,还是瞧不起她,和她又有什么关系?
就像一句话,苍蝇在叫唤,但驼队依旧要前进。
“桩桩件件,都是小事,你不必大费周章。”
“可是期期,对你来说是小事,对我来说可不是。如今,我好不容易才能重新靠近你,我不能再让你受到任何伤害。”
正是因为过往的伤痛太刻骨铭心,所以,重来一次,不论何种伤害,他都不能再让她承受了。
都不能再让她承受。
所以,他才要在尚期安排眼线,了解一切动静,所以,他才要大张旗鼓地安排晚会,就为了告诉那些心怀不轨的人一句:他在追她,他们休想碰她。
像柳思菀之流遭出的谣言,更是要及时掐灭在摇篮当中。
他哑声说着,心中实在是按捺不住,需要再一次确认,她就在他面前,是活生生的、可以触摸得到、可以抚得到的存在。
手忍不住按住她的肩膀,将她按在沙发靠背上,让她纤薄的脊背紧紧贴着沙发背,幽深狭长的双眸对着她的秋水眸,似乎要通过视线的相交,直望进她心底去。
也让她,望到他的心底去。
“这三年里,我一直在重复做一个噩梦”沈宗庭嗓音艰涩,又一次,他艰难地尝试剖开自己。
“我梦见你蹲在加道56号的门汀上,流着眼泪,哭得那样伤心沈毓白和我爷爷他们用最残酷的语言攻击你,他们挖出了你的生平,一样样地点评你,挖苦你,逼你离开我”
“我竟然什么都做不了,只能眼睁睁看着你被他们欺负,我想带着你走,可是我根本走不到你身边。”
“梦里的画面一转我梦到你问我,能不能娶你的那晚,我迟疑了。你哭了,去KTV唱歌。你唱的是《我结婚了》,你□□红鲜花长长婚纱缓缓出嫁每一句歌词,都是和现实相反的。”
过去三年,他日日夜夜受着熬煎,在梦里见到她哭泣的脸,想替她拭去眼泪,想抱着她,抓住她,可梦里的期期永远只是一抹虚影,他抓不住,也留不住。
从梦中醒来的一刻,他痛苦无比。在他们分开的最后一段时间里,期期到底承受了多少身心的折磨?
那时,她一个人,既要面对两人之间巨大的阶层差异,又要面对他那飘渺不定的“不婚主义”,放眼望去,不论是内是外,竟然找不到一样能支撑她将这份感情坚定不易进行下去的东西。
那时,他竟然对此一无所察。
所以,最狂躁、最自厌、最自我毁弃之时,他恨不得用手紧紧扼住自己脖颈,残忍地让自己死去。
都是他的错。是他咎由自取,是他活该,是他受了天谴,所以生命中最好的,他总是留不住。
孟佳期心底一窒,过去的不愉快的记忆,如潮水汹涌而来。最灰暗的那段记忆,总是被她小心翼翼避开的。
“沈宗庭你别再说了!”
她开口止住他,却发现嗓音已是哽咽无比,泪水陡然划过面颊,“啪嗒”一声,掉落在绒面沙发上。那些好不容易忘却的,又被他抓回眼前。
“沈宗庭,你好过分就让我们粉饰太平不好吗?我一点、一点都不想再回忆,真的”
过往不堪回忆,两人的情绪都是痛苦中掺杂着激动。不知何时,沈宗庭已经紧紧地抱住了孟佳期,紧紧地、紧紧地,将她的面颊按在他怀里,手指掐住她后颈,使劲地按住她,感受着怀里的她在颤抖,他也在颤抖。
明明揭开伤口,挖开腐肉,会让人血流不止。
可是,腐肉不挖,腐肉就永远是腐肉。
就永远生长不出新鲜的、健康的血肉,他们也永远不可能再拥有健康的未来。
他不要这些沉重的过往,永远成为横亘在两人之间的刺,而只是粉饰太平。挖去腐肉的疼痛只是暂时的,而粉饰太平,就要永生永世忍受和期期存在隔膜。
他不要和她存在隔膜。
“期期,都是我不好是我活该,我活该失去你”
“我已经承担不起任何让你受到伤害的损失”
那就让他小题大做吧,让他变本加厉吧,让他狠辣无情吧,让他过犹不及吧,让他杀人诛心,让他滥用权力吧。
一切的指责、谩骂、敢怒不敢言,他都受得了。只求不让她再受到一丝一毫伤害。
他花了三年,拿到了对沈氏的绝对权力,不就是为了今天?不就是为了绝对的掌控权,不就是为了让这些人都要在他面前低头,不敢再置喙一句他和她之间的事。
为了死死地保护他的期期,不让她再次受到伤害。
他要痛苦地剖开自己,把自己捧到她面前,任由她处置,任由她发落。
滚烫的泪珠,一滴滴地落下来,湿了他的衣襟,将他胸前洇湿了一片。
激烈的情绪让他们发热,茶室里空调未开,新风系统好似也坏了一般,闷热无比。
他流了汗,她也流了汗,汗珠从颈窝滴落,两人湿漉漉恍如从水中捞出来一般。
情绪激荡到极致之时,他手指摸到她湿润修长的天鹅颈颈侧,抬起她宛若美玉的脸,狠狠地吻了下去
天地好像在此刻寂灭了,茶室的灯光也不知何时关了。礼服裙下,胸扣滑落。
他们从沙发上,滑到茶几地下长长的、如草甸般的羊绒地毯上,茶杯“啪嗒”一声,从茶几上坠落,霎时间四分五裂。
茶杯碎了,无人在乎。
这些都可以不在乎了。
只想接吻,只想留住在彼此唇齿中的感觉。
回到他身边
陡然被沈宗庭勾起最想要深深掩埋掉的记忆, 饶是在他的怀抱里,她也如坠冰窖,冷得直发颤, 眼前浮现加道56号那阴湿憋闷的气氛,那点在神龛前幽幽的、扭曲视线的香火。
坐在轮椅上, 皮肉皱巴巴垮在脸上、目光如鹰隼般, 审视她的沈鹤录
那是她生平第一次, 感受到封建和阶层的可怖
“期期不会再有人能够伤害到你。”
沈宗庭低喃一声,更紧地按住她, 好像要将她护在骨血之中。
她的恐惧外露得太明显,连上下牙齿都忍不住合在一起,格格打颤。
“都过去了, 都过去了”沈宗庭轻拍她柔软纤薄的后背, 尝试让她放松下来。
“你怎么会梦到这些?”她囔囔低语,似是不敢相信。
当初不论是她从沈鹤录那阴鸷可怖的屋中出来,蹲在门汀上哭, 还是她在KTV无比痛苦绝望地唱《我结婚了》。
她很确定, 这两个情景,沈宗庭当时都完完全全地不在场。
这也是最令她心碎的两个时刻。缘何, 它们会原原本本地出现在沈宗庭的噩梦当中?
难道是冥冥之中, 上天注定要在沈宗庭面前打开一扇窗,让他得以窥见她的心碎, 也借此惩罚那时他的无情,让他来解她的心结, 来圆满三年前的遗憾?
三年前的遗憾, 阴差阳错的,要留到现在才解。
细细想来, 如若当时,沈宗庭能够毫不犹豫地说“他愿意娶她”,是不是一切都会不一样?
如果当时,没有魏卓君推波助澜的那一句“宗庭哥哥是不婚主义”,如若没有沈毓白兴风作浪、从中挑拨离间,他们是否就不会错过?
或许从一开始,他们相知相爱,就是不对等的。
在巨大的阶级裂缝之中,她爱他爱得如日中天之时,他仍是淡淡,还抱着“不婚主义”的想法,给不出她一个关于未来的承诺。
等到她终于被折磨得身心俱疲之时,他却最爱她,爱得顶顶浓烈。
不知是她步步行早,还是他步步来迟。
世间的阴差阳错从未停歇,都是寻常。*
“为什么为什么我们总是错过?你总是来得好迟,我们总是在阴差阳错。”
孟佳期哽咽,眼泪流得汹涌。
无端地,她想起幼时读过的一首小诗。诗是席慕容写的,每次她读,都有一种岁月无情、阴差阳错之感。
那诗最后一句,「无缘的你啊,不是来得太早,就是太迟”*。」
据说人与人之间,缘分能否成,出场顺序很重要。
那她和沈宗庭,到底出场顺序是否合适呢?
其实到了现在,已经不存在这个问题了。不管出场顺序合不合适,他都只要她。
他说出场顺序合适,就是合适。
“从现在开始,不会再错过了,我不会允许我们再错过。”
沈宗庭语气强硬,扣住她手腕,直扣到她腕骨发疼。在说这句话时,恰有一缕月光破开窗栅,照见沈宗庭俊美无俦的的脸。
男人的眸光中,深情而偏执。他似乎天生该掌控一切,不管是掌控他手里流动的金钱和资本,还是掌控他们的关系。
饶是她想过把在港城发生的一切深埋在过去,沈宗庭也决不允许,他一步步地操控着,让情感的递进始终掌控在他手中,直到她回到他身边为止。
他要她,不死不休,不眠不休。
“你不允许?当年沈家如何分开的我们,你难道忘了?”孟佳期蹙眉。
“我没忘。”沈宗庭哑声。
他怎么可能忘?他无法忘。
“那是我第一次恨前二十九年我没有好好经营族里的关系,以至于被沈毓白牵制住。”沈宗庭下颌线紧绷,眼神中闪过一丝意味不明的冷冽。
“但是现在,他们绝对不能影响到我们了。”
他唇角一勾,散漫至极的笑容里带着一丝残忍。别怪外人觉得沈氏内部手足相残,那都是沈毓白自找的。、、也别怪外人觉得沈鹤录一个老头子,躺在ICU里可可怜怜,那也是沈鹤录自找的。
这两个人,当初如何一点点逼迫他的期期,如今就让他们一点点偿还,夺去他们最爱的权力,最爱的资本、金钱和纸醉金迷,让他们也尝尝失去至爱的痛苦。
无人知道,当他看到那条象征着他们正式确定恋爱关系的月光石项链出现在沈毓白指尖时,他有多绝望。
“一切阻碍我们在一起的因素,我都已经清除。”
“不管是沈毓白,还是沈鹤录,整个沈氏,已无人能介入你我之间。”
沈宗庭沉声说着,眸光冷冽。
如今,他就是沈氏的最高决策者,无人能做他的主。
沈宗庭要的就是,无人能做他的主。无人能指手画脚告诉他,他应该娶谁,不应该娶谁。
这一切,他说得轻描淡写。但在轻描淡写的背后,也只有礼叔、成叔、钱叔等人,知道沈宗庭如何被噩梦日日夜夜折磨了三年,他夜晚少眠,白天却精神亢奋得要命,和沈毓白等人勾心斗角,以极强的意志力扛过内忧外患的三年,终于夺权成功。
做这一切,只是为了让孟佳期能更好的回来。
“回到你身边?”她迟疑着,眸光垂下,看到沈宗庭中指指根处的戒圈。
不可否认,沈宗庭长了一双极欲的手。指骨分明,迸起的青筋浮在手背上,很有几分禁欲的冷感。
一阵恍惚。久而久之,这戒指好像成为他的一部分。就如她在他大鱼际肌处留下的痕迹一般。丝丝缕缕,他们不可避免地缠绕进彼此的生命里。
听到她这么问,沈宗庭眼中闪过一缕渴切,转瞬即逝。
天知道他等这个时候多久了。
这一刻,她听到他胸腔里,骤然加速的心跳。
他是在等她的回答吗?
“期期,只要你愿意我们随时可以去领证。你知道的,早在三年前,我做了一个你等我等到白头的梦之后,那时,我就已经非常坚定,我的不婚原则里出现了裂缝。”
“我想和你在一起,想拥有你的往后余生,想和你结婚,想和你做一切只有最亲密的、相守一生的伴侣才能做的事”
沈宗庭掌心发潮。一向逻辑清晰的他,此刻竟然有些混乱。
他不知道要怎么更好地让她懂得他。
拿起她的手,按在他中指指根,让她指尖触碰到那枚早已发热发烫的戒圈,她为他带上的婚戒。
孟佳期好像被那枚戒圈烫到,只想收回手。
此刻,她心中亦进行着艰难的抉择。她如何听不出沈宗庭的渴切?如何不懂得他此刻的急切、紧张?
久违的悸动回到她心里,像雨后春芽般冒出。好像回到了他还在带她骑小马时,只是轻微的肢体接触,都让人悸动不已,心弦被缓慢地拨动。
她说不出“我愿意”,这太早了。也太猝不及防,如今她对他的爱意,支撑不起她说“我愿意”,就像天边单薄的月牙儿,支撑不起期盼团圆的人,对满月的渴望。
“沈宗庭这几年你一定吃了很多苦吧。”女孩眼睫轻垂,光影温柔。“想要夺权,谈何容易呢。”
不管是沈鹤录、还是沈毓白,都是心狠手辣没有底线之人。沈宗庭要赢过他们,只能比他们更心狠手辣,更无情。
用三年去撼动沈毓白在沈氏内部经营了十几年的根基,谈何容易。
“还好。”沈宗庭轻描淡写地应声。
过程不足道矣。他所行的肮脏事、他暴露的残忍无情的一面,不愿为她所知。只要他最终来到北城,还来得及,在她和别的男人谈恋爱之前截下她就好。
“难道我值得?或者说,我对你的爱意,你觉得值得?”她缓声问。
他对她的执念,比任何都要强。
沈宗庭幽深双眸凝视她,筋骨分明的手掌执起她的,隔着一层衬衫,按在他胸膛。隔着薄薄的肌肉,她纤柔的指尖充分感受他心脏的跳动,像泵汞,有力而缓慢。
沉实的心跳让她心惊,好像他的心已经充分地回答了这个问题。
“是。期期,你值得。”
“我从来没考虑过‘值不值得’,我只知道,它不能没有你。”沈宗庭低眸,看了一眼她被他带着触摸的地方。
“没有你,它很痛。”
“你可以没那么喜欢我,没那么爱我。我会等。等到你的爱,能支撑起你愿意回到我身边。”
孟佳期咬住唇,听他的独白。这无比笃定的口吻啊。笃定她一定会回去吗?笃定她对他的爱意,从此自后,会一天比一天深吗?笃定他们一定能破镜重圆么?
沈宗庭还真是胜券在握,好似有了全然的把握一般。
“如果你就是等不到那天呢?”她生了反骨,像小猫挠爪子似的,闷闷地说。
“怎么会呢?”他好笑地看着她,感受着她按在他胸前的纤柔手掌,一时放松,又一时抓紧。
自重逢后,两人难得有如此平静谈天的时刻,他看她,像看和自己调情的小猫,笑容愉悦发自内心。
“期期舍得让我等不到,嗯?”
“当然舍得,非常舍得,太舍得了。”她反骨更甚。她才不要自己对他心软。
沈宗庭就是个自我认知极其强大偏执的疯批,对他心软干什么?
男人竖起筋骨分明的手指,按在她柔软的唇瓣上,用了点气力去揉捏她饱满的唇珠,满意地看到她漂亮的唇珠从粉嫩可爱的颜色变得红润,渐渐加深。“当然,不是要你现在回来。”
“我们还有很多很多时间。”
“这一次,我要你心甘情愿地说‘我愿意’。”
孟佳期换了个舒服的姿势,将脑袋枕在沙发枕上,软声:“那我就是不说‘我愿意’呢?”
“嗯?”沈宗庭唇角轻勾,定定看着怀中女孩。此刻她几乎半偎在他怀里,柔软发丝落在颊畔,脸在月光里显得清冷出尘,一双秋水眸,轮廓美得不近情理,美得渺茫。
她实在是太让人赏心悦目。
足够让人呼吸都停止。越是清冷,就越是让人想要亵渎,想要狠狠把她压在身下,对她做只有最最亲密的爱人才能做的事想让她求饶,看她因为他而眼含清泪,哭得委委屈屈,如梨花带雨。
“不想说‘愿意’,那就做到期期哭着说‘愿意’为止,嗯?”
他低哑的嗓音无端染上几分危险,原本松松握住她上臂的手指,猛地抓紧,在她肌肤上留下红痕。
她一颗心从胸腔提至咽喉,眼睫如蝶翼,轻轻颤动。
沈宗庭说的“做到哭着说‘愿意’为止”,“做”,是她理解的那个吗?
茶室内
纤细柔嫩的手指陡然被扣住, 被沈宗庭粗粝的指尖所轻轻摩挲。
他的吻落下,一点点啄吻她的唇,细细地品尝她, 好像他有一整晚的时间。
就是这样的轻吻,让她的呼吸一下子乱了, 眸中盈着水泽, 眼尾含着潋滟的红, 清冷绝尘的气质里,陡然增添一丝娇媚。
她娇喘微微, 在他渐渐加深的吻势里,发出不知舒服还是难耐的低吟,手指在他指背上抓了抓, 好像溺水的人儿要抓住一根浮木似的。
心里隐隐有预感, 待会的浪潮定是很大,让她上也不能下也不能只能被他带着沉沉浮浮。
人鱼姬褶皱礼服裙下,胸脯微微起伏, 月光在盈盈锁骨上跳跃。
“呜”她轻呜一声, 眸中含着雾气看着他,软了的手指无力抓着他的衬衫, 不知道是恳求还是推拒。
“这么多次了, 还没学会换气?”沈宗庭哑声,目光落到她沐浴在月光中的锁骨上, 手指滑下去,抚弄, 把玩, 像琴师抚弄他的琴弦,慢条斯理。
明明只是手指和唇的触碰, 却让她已有些受不住,珍珠似的小脚趾紧紧勾起,却找不到一个落点,细微的触感在神经末梢里游走。
他的抚弄绝不止于锁骨,渐渐地下滑,系在脖颈处的吊带松开,被他轻而易举地得手。女孩原本紧紧闭合的红唇,蓦地微张,止不住地溢出细碎的低吟。
“期期,你今年还是18岁?遇到我的时候,都不止18了还跟个小女孩似的。”
沈宗庭眸色黯了黯,注视她在月华下的每一寸肌肤。今夜,她注定以月华为衣。
他的期期好嫩,好软,又好未经人事。
反差感是最勾人心魄的性感。
她在公共场合举止得体,气度从容,像端庄华贵的世家小姐。尤其当她站在由她制作的华裳之间,手里拿着剪刀和剪裁图册,眸中闪烁着专业光芒之时,天生便有一种“舍我其谁”的态度。
然而,在私人场合里,她又是一只会撒娇、会挠人的小猫,在男女之事上偶尔会懵懂短路,可爱得要命。深入时,更是动作几下就淋漓地到了,还会哭着求他不要。
这种反差感,哪个男人能拒绝得了?人都是贱的,就喜欢看风尘女子从良,喜欢纯真少女沉沦。
“你再说我就、我就出去了。”她羞恼,开始“威胁”他,只是嗓音因为男人的动作变得娇媚得可怜,哪里有半分威胁的份量?
男人勾唇一笑,他半张脸隐在黑暗之中,半张在月华之下,眸色深深,侧颜轮廓清绝,又因眸中猩红带上几分妖异之感,好似择人而噬、趁少女乱了心神之际要入梦的吸血鬼。
“就现在,你出得去?”他哑声。有时这只小尤物也挺不知好歹。“期期不如先好好想想,待会怎么样,我才会快点儿放过你。”
“又要一整晚?”她纤嫩指尖掩面,差点儿要哭。该说不说,非说两人的契合之间有什么令她不满意的,那就是希望他那儿稍稍没有那么骇人,不要每次都觉得像吃不下以及,时间能再短一点就好了。
就没有哪次,是结束之后不发软不打颤的。
“怎么?期期自己爽完了,就不管别人死活了?”他描摹她洇上一层玫瑰似色泽的面颊,爱极了此刻。
“过河拆桥,下床了就翻脸不认人的宝贝。”
“ 闭嘴,闭嘴。”她羞赧地叫起来。
“那里还肿着?”他罔顾她羞赧的拒绝,掀起她裙摆,握住她脚踝,将她向上提。她双足踢蹬着,脸皮到底有些薄,想挣脱他,不愿意遂了他的愿。
“不知道”
这个问题,叫她如何回答?把红唇咬了又咬,最后只冒出来这一句。
“期期说不知道,那我可要看一眼了。”他眸色平静,瞅她一眼,随后埋首,目光垂下去。
冷凉的月色透过海棠窗,一并将窗前一只美人觚瓶中的春枝映得颤颤巍巍,如她一般。孟佳期咬住唇,凉意阵阵漫上来,心里闷闷地想,不知缘何今晚月色这般明亮,几乎要被他看光光了。
他高高在上,还握着她脚踝,她几乎是半仰躺在草甸般的羊绒地毯上,心尖泛起一阵接连一阵的羞耻。
“宝贝,恢复得很好。”他俯下身,哑声说着让她羞耻得一缩一缩的话,摸索着找到她裙子的背扣。
她羞愤欲哭。这都什么跟什么呀?还“恢复”得很好不过,转念一想,恢复得再好,待会不也是要遭受蹂躏和破坏?
“这可是在茶室”
她脑中仍清明着,尚未因为他轻拢慢捻的动作,而完全至当下于不顾。
“正好,在别的地方腻了,在这里不是很好。”他似笑非笑地抬起头,抽过湿巾擦了擦指尖。
“会有人”她讷讷地,声音细入蚊,看见他以湿巾擦拭修长的、筋骨分明手指的动作,面颊阵阵发烫。
有些动作,明明很寻常,被他做起来,却欲得要命。特别是,因为方才激烈的亲吻,他衬衫微皱,前襟两个扣子绷开,一绺乌发垂在额前,在寻常禁欲的气质里带出几丝魅。
“不怕,没有人的,他们都在下面。”沈宗庭哑声。
这空中四合院,他购置下来时特意买了上下两层,上层全部是主人的地盘,下层是仆欧们起居的住所。
今晚,或许是钱叔有料想到会发生什么,早早就将仆欧们遣走了。
偌大的整个屋子,只有他们二人。
“那也不行。”她浅浅拒绝。
“已经晚了。”男人笑了笑,没有放过她的意思,修长手指摸索到脖颈处,解开原本系得整齐的领结。
她的目光也随之落到他喉结上,锋利饱满的一枚,让人有含住吮吻的冲动。
“宝宝,玩个新花样,好不好?”
他语气有征询她的意思,可动作却丝毫没有,修长的皇家蓝暗色条纹领带打开,领带的阴影落在她清冷出尘的脸蛋上,正如接下来,他的身影会完完全全将她遮蔽一般。
什么新花样?她疑惑着,心里一惊,眼前一黑,微凉的布料蒙住眼睛。
泯灭了视觉,其余五感便越发敏锐起来。
她听到布料窸窣的声音,随后是熟悉的锡纸被撕破的声音,短暂的寂静。
这寂静持续了许久。她一颗心微提,不由得猜测他此时在做什么?完全猜不出是不是正慢条斯理地给他自己戴上?
还是,目光处处描摹过她?后一个猜测让她羞耻,咬住红唇,下意识想捂住自己。
忍不住想去扯开眼前遮蔽一切的领带。
被他握住腕骨,制止了动作。
“期期,不能这样。否则待会要惩罚你。”他清冽的气息浅浅擦过她耳廓,嗓音低哑至极,含着调笑。
“那你快点嘛”委委屈屈地,她忍不住恳求他,软软的声音像羽毛轻轻拂过心尖。
不要一点动作都没有
“嫌我慢?待会不要哭。”
听觉之后,渐渐明晰起来的是触觉,痛觉。缓慢地被迫容纳,从脚尖到腿根,整个儿发麻。
她忍不住蹙起眉尖,忍耐着。
茶室里静极了,听到男人的喘息声,时而轻时而重。一如此时的动作。
还有呼吸声,稍稍有些紊乱,一时间,她分不清是他的还是她的,正如眼下他们骨血交融,难舍难分。
似乎是照顾到她娇嫩得不行的某处,今夜的攻势始终是缓慢而平稳的。时不时会调整一下。
习惯了狂风暴雨,一时的涓涓细雨,绵绵不绝,雨势说大不大,但说小绝对不小,缓缓地耕耘滋润,更让她难耐。
被勾到某处时,她轻呜一声,猛地蜷缩起来,下意识地,修长纤细的玉臂向上伸着,指如春葱,指尖粉白得可怜,还带着点点细汗。
随后是指尖被他抓住。她只觉得,好似被他放在唇边,被他含着最顶上的指节咬了一下。
好疼。她疼得一缩,他闷哼一声,喘息加重。
“宝宝,不要这样。”
黑暗里,传来他低哑的命令。
她混混沌沌的,脑中好像炸出烟花,身体的每一处,似乎都成了小时候看过的雪花点电视,麻得要命,从天灵盖一直麻到脚底。什么叫“不能这样”?她哪样了?不还是他先咬她指关节的
她不知道他已经寸步难行,尤其是方才那一瑟缩带来的骤然收缩,饶是他也有些顶不住。
随后,被他抓着皓腕,摸到他吞咽的喉结,再朝上一绕,却是被他绕上了脖颈,像是要强迫她这样勾住他颈项似的。
女孩指尖传来灼热,那灼热一阵阵的,灼烧着她,是他肌肤上的热意,还带着汗。似乎这样的缓慢对他来说也是一种折磨,他正强自忍耐着一般。
这一刻,她忽然好像看看沈宗庭的脸。
那张妖孽到极致,也欲到极致的脸,此刻是不是眼底全部含了欲色?他被汗濡湿的发尖,他微微振鸣的胸膛,他那锋利饱满的喉结,是不是正上上下下地滚动着?
领带下,女孩睁开眼,眼睫拂到布面,只能趁着领结和鼻梁交界处留出的一缕缝隙,看到隐约朦胧的一隅,是她正被他握着脚腕,不知廉耻地抬起。
算了这幅画面不看也罢,丢死人了。
她闷闷地合上眼睛。
如草甸般茂盛的长羊绒地毯,不断地挪动。茶几也被迫偏移,从靠近沙发的一侧,被慢慢地推开。
偶尔动作厉害时,他伸出一只手盖在她发顶上,保护她的脑袋不撞到茶几的锐角上。
“期期、期期”到极致时,他哑声唤她。
“嗯”她如从水中捞起一般,浑身绵软无力,只能给他低声的呜咽以作为回应。
因着动作缓慢悠长,这一次来得越发迟缓,但越是难要到的,到了之后便也越发久久难以退却,余韵难消。
“期期,叫我名字。”他附在她耳心,哑声。
“现在是谁在你?”他低声,一句比一句更低哑,更下流。
她摇着头,眼泪几乎将领带布面浸湿,太羞耻了,根本说不出口。
“说‘愿意’。”
“呜”
“说一辈子都愿意和我在一起,生生世世不分开,好不好?”
她呜呜摇着头。
掌落下,清脆的拍击声响起,饱满如蜜桃的臀肉不住地颤抖。羞耻如潮,一阵阵地冲刷、侵蚀着她,连同那种蚀骨销魂的感觉,一并将她逼到退无可退,只能满满地承接住,直到每一个毛孔里都荡漾起旖旎。
仿佛要从灵魂里睁开一只眼睛,睇着她此刻的堕落。
“我们是要永永远远不分开的”
他句句轻喃,最动情时,一把扯下她脸上蒙着的领带,凝视她失去焦距的美目,吻去她眼睫清泪。
“期期听话,说一辈子都愿意和我在一起,永远在我身边”
渐渐敞开
浪潮不断涌来, 孟佳期觉得好像脱了力,只能跟随他的节奏浮浮沉沉。
“不要了呜呜真不要了。”她无力抓住自己脚腕,原本勾着他颈项的玉臂滑落下来, 无力地捂着自己,似乎要阻隔他的视线一般。
“不是嫌我慢?现在是快还是慢?”他捻上她柔泽如玉的面颊, 眸光描摹此刻的她脸上的洇红, 爱极了此时她的紧致。
“那你什么时候结束嘛”她哭泣, 抽噎着问。
“宝宝说,要永远和我在一起否则, 就不结束了。”
“说你‘愿意’。”
后来也不知道有没有说出“愿意”二字。或许说了,或许没有。
空气中潮湿暧昧的气息越发明显,带着一点若有若无的麝香气息, 这强烈的雄性气息, 让她有些招架不住,脑袋昏昏沉沉的。
心里将沈宗庭骂了八百遍。
他倒是精神极好,拿了绒被裹着她, 把她抱回起居室内, 简单清理了才让她睡下。
此时,天边才隐隐露出一抹鱼肚白, 晨光熹微。
躺在KingSize的床上, 孟佳期几乎没怎么睡好,梦境一个接连一个, 断断续续地,都和沈宗庭有关。
有一次是他们去郎武观, 那天观里提前清了人。她穿一袭栀黄色旗袍, 默默看着观里供的铜鼎和神像木座。
来这儿不过是她一时心潮起伏,没料想沈宗庭同意了。只是他立在那儿, 一袭白衬衫,是这香烟渺渺、宝相庄严的大殿里唯一一抹清冷亮色,微勾的唇角带了几分不羁。
这样的模样和气势,就连庙祝都不信沈宗庭是个诚心相信的,所以只问孟佳期,生肖何属,年岁八字为何,要不要化个太岁,求当年一切顺利?
那时,孟佳期恍惚着想,要是人世间所有的“不顺利”,都能通过化太岁解决就好了。
她觉得自己心不诚,没有能完完全全相信“太岁”这一套,正要婉拒时,一旁的沈宗庭却开口,说要化。
他给她化太岁,请莲花灯,有一道工序是要在黄底红字的纸上写生辰八字。
沈宗庭执了笔,平日里稍显散漫的目光收敛了,竟是一片赤诚干净,望住她时,眼底映出她空灵身影。
细毫笔落在纸上,他准确无误地写出她生于何年何月,然后低声问她“生于何时”。
那一瞬她恍惚,想起古代男女大婚前的六礼,纳采问名纳吉,纳征请期和亲迎,不知道她和沈宗庭这一道算什么呢?
化完太岁,她得到一枚小小的三角红符,庙祝说夹在随身携带的物件里,佑这年平安顺遂。
出了观,回程时她问沈宗庭,你又不信这些,要这符来做什么?
他拿过她手里符纸,夹进她的手机壳里,一字一句,说,只要是关于你的,你怎么知道我不信呢。
就是这样,她在他那里便是如此特殊,特殊到唯物主义都要为她让路。
后来她英伦求学三年,果真顺顺利利,也不知是不是他替她化的太岁起了效果。
只是那枚符纸终究被她弄丢,没有将它交还给庙祝,“摄”在当值太岁脚下,也没有去酬神。
梦醒了,她眼角有泪。
过往那三年,并不全是惨痛之处,她还是和他拥有好多好多好时光。
和他在一起,始终是佳期。
如今沈宗庭貌似少眠,和他过夜的两次,每次都是她睡了,他还没睡。她醒来时,他早已醒。
一整晚差不多都是他在动孟佳期也不知道,这人哪儿来的好精力。
反倒是她,一醒来肚子就俄得不行,好像有个无底洞要填满。
想起茶室还有一堆狼藉尚未收拾,尤其是那张羊绒长毯她只觉得无地自容,恨不得生出三头六臂,立时把昨夜的痕迹给清理了。
床头放着一套缎面晨衣,雾霾蓝的色泽,她穿上很合身,估计是沈宗庭命人准备的。
下床时脚软了软,她咬住唇,一时有些不知道如何面对沈宗庭。
话说回来,沈宗庭到底去哪里了呢?
起来时没见着他,心里竟然空落落的,就好像远古时候的人,被迫在荒郊野岭过夜了一般。
“沈宗庭”
她低声叫他名字,推门出去。阳光透过玻璃和窗栅照进来,把光线也切割成一格一格,拉长了。
“在这里。”
在这一格一格的阳光里,沈宗庭应声,垂眸,修长的臂膊间夹着那张羊绒长毯,看起来像是要拿去清洗。
这张长毯首先让她想起昨夜的荒唐,一句话没接,脸先红了红。
此时沈宗庭恢复了一贯的禁欲模样,身上简单披一件浅灰色晨袍,交错的V形领口隐隐露出薄肌。昨夜,他的这里,和她的,紧紧贴在一起,密不可分。
似是照顾到她脸皮薄,他手掌轻轻抚了下她的脑袋,低声:“茶室清理得差不多了,一切正常。待会一起吃饭。有什么想吃的,按呼叫铃让钱叔点。”
她摇了摇头,只问:“家里有什么现成吃的?”
“有饺子。”
“那我下点饺子好了。”她说。
沈宗庭这儿,光是一个厨房就顶她一间卧室这么大。
冰箱是步入式的大冰箱,空空荡荡的,一打开就如张大的嘴巴,冒着寒气。
孟佳期蹙了蹙眉,这么多年了他还是不好好照顾自己,明明硬件设施这么齐全这么好,他全都空放着,厨房的灶台也干干净净,似乎从来没在这儿开过火。
也不知道养这么多仆欧有什么用除了工作餐,他难道顿顿在外头的私人餐厅独家订餐么?
饺子放在冷冻柜里,用分装盒一只只装好。
孟佳期下了约莫一盒半的份量,够他们两个人吃。、
饺子下在汤锅里,一只只透明,膨胀,浮起来,溢出乳白的雾气。
她被雾气熏得眼眶发热,忽然觉得眼下时光难得。
一粥一饭,一桌一茶。
剥去所谓的阶层差和金钱的外衣,谁又不是踏踏实实在过日子?恍惚间冒出一个念头:这样寻寻常常地和沈宗庭过日子,是不是也很好?
这个陡然冒出的念头,让她心中一窒,回身,袅袅的烟雾里,沈宗庭站在厨房门口,目光遥遥看向她。
这一瞬他们心中念头好像一样。
孟佳期别过头,躲避他的视线,一时不能习惯两人如此温和的日常。
“煮好了。”她用长筷子拌了拌,关停灶火。
沈宗庭上前两步,一手握住汤锅突起的锅柄,绕开她,将锅端到餐桌上。
她额外整了一点小料碟,切好椒圈和蒜粒,酱油一洒,热油一拌,用粉边的小瓷碟装好,端到桌前。
这时,他也已经将碗筷摆好了,正往她的碗里装饺子。
饺子还是荠菜馅儿的,孟佳期放到唇边,吹凉,咬了一口,总觉得,这味道和之前的似曾相识。
咬一口,往事如潮。
有一年,她在旺角的小别墅里和沈宗庭过春节,两个人都是没做过饭的生手,演练了一遍“面多了加水,水多了加面”,那年他们做了很多很多饺子,多得春节过了都吃不完。
“饺子不好吃?叫钱叔来点些不一样的,还是吃粤菜?”许是见她放下筷子,沈宗庭问。
“饺子的味道,和我们那年在旺角吃的一模一样。”她没头没脑地说,眼泪差点儿要落下。
距离那时,他们已经整整过了五年了。
五年了,食物的味道没有变,人的味蕾呢?难道就不变了,永远固定了,永恒了?
沈宗庭的固执,似乎隐藏在一个一个的小细节里。
他淡淡一笑。“期期觉得饺子味道一样,我倒是觉得不一样。”
“”她撂开筷子,忽然觉得被往事填饱了肚子。
倒是一旁被呼叫铃叫上来的钱叔,默默立在餐厅门口,看着餐桌上一只只透明馅皮里裹着青的饺子,心里默默的。
少爷当然会觉得饺子味道不一样,因为那不是孟小姐包的。
孟小姐和沈宗庭是局内人。可他们这些局内人却看不清楚。一个低估了自己对对方的份量,另一个则高估了自己。
反倒是他们这些局外人,看得一清二楚。
钱叔清楚地记得有一晚,那时孟小姐刚远渡重洋不久,沈宗庭偶然回老宅睡,夜里两三点钟那会,忽然起身,身上只随意披了一件浴袍,幽深双眸猩红,眉眼冷峻。
他命令他们把车开到旺角别墅去。
钱叔不明所以,听话地开过去了。
站在别墅一楼的客厅里,看沈宗庭利落地打开冰箱冷冻室,“哐哐哐”地把三个透明抽屉都拖出来,凝目看着空荡荡的冷冻室,皱眉问。
“原本放在这里的,怎么不见了?”
钱叔当沈宗庭要找什么宝贝,叫醒值班的仆欧一问,才知道冷冻室里没有什么特别的东西,只是用分装盒装了荠菜饺子,一格格地冻好。
被叫醒的仆欧连话都说不利索,战战兢兢地说,冷冻室里饺子冻太久了,过期了,处理
依誮
掉了。
沈宗庭其实是很温和的一个人,他对待服务于他的仆人们,并没有强烈的等级观念,也极少对仆欧们冷脸。
但那晚,他的脸却是严严实实冷着的,如亘古不融化的冰山。
钱叔云里雾里地听了半天仆欧的陈述,隐隐弄明白来龙去脉。
想来那些分装并冷冻着的饺子,是孟小姐亲手包的,只是过期了,被丢掉了,沈宗庭没吃上。
钱叔不明白,沈宗庭是抱着一种什么样的心情过来的。他似乎要固执地把一切留在从前,留在还有孟小姐的时候。
那也是他们——他和仆欧们,第一次见沈宗庭失态。
后来这事儿不知怎的在沈家佣人圈里流传开了,只说沈少爷喜欢冰箱里备有荠菜饺子,斗胆尝过孟小姐那些过期饺子的仆欧们,一点点回忆饺子的咸淡,一点点调味,把饺子味道都复原了出来。
可是,可是。
味道能复原,丢失的人,还能再找回来吗?
那个和沈宗庭一起包了饺子,并柔柔叮嘱他“将它们吃掉”的女孩,知不知道,为什么这饺子的味道,和五年前的如此相似?
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沈宗庭的情感,都是隐秘而寂静无声的。
钱叔不觉将目光投向孟小姐。她坐在桌前垂眸不知在想什么,如一副美人丹青,莫名地惹人瞩目。
望向沈宗庭时,脸上的线条似乎比之前柔和不少。
其实孟佳期多多少少能猜测出关于饺子的事——关于它的味道,关于某人画地为牢。其实她又何尝不是在画地为牢?就算她不愿意承认,她也始终是陷在这段感情里,走不出来。
吃完饺子才晚上八点多,孟佳期换好通勤的OL装,打算回“尚期”把这些日子积累的定制单集中处理掉一批。
前几日她刚收到一封来自英伦的电子邮件,她的导师Everest想来中国办一场时装秀,问她有没有兴致联合办一场。
孟佳期想了想,又向Everest询问了几个关键问题:秀场风格、预算、设计作品
了解过后,她疑虑于风格差异,委婉向导师提出,她可以协助导师办好这场秀,只是她认为她如今风格和他大相径庭,不适宜联合办秀。
“Kris,你有东方人的谦虚,这我很欣赏你,可是在这个舞台,想要走得更远,你更要豁得出脸皮,要‘起范儿’,你的能力我很清楚,你最近正设计的女性经典复古服装我很看好。”
“你设计的女性服装可以被描述为艺术品,体现身材的轮廓,展现女人的美丽和各种各样的曲线只是,如今你的服装艺术价值和品牌知名度远远不匹配,前者远远高于后者。用中国的那句古话来说,我愿意当你的绿叶。”
Everest是什么人?他是正正经经从萨维尔街走出的裁缝,最擅长对服装线条剪裁的细部处理,功底深厚。线条只是他的语言,后来他尝试用语言表达思想,设计了不少经典服装,一举走遍四大秀场,自创的同名品牌“Everest”销量在高定圈很有名头,稳坐Haute Couture前排座椅。
他生平带过不少徒弟,可没一个能让他说出“甘当绿叶”这句话。
孟佳期还是第一个。
导师的开秀邀请可谓是诚意十足,孟佳期认真思虑了一遍,相信自己的确有这个能力,不至于办秀之后砸了导师的招牌,这才慎之又慎地答应下来,并决定投入百分之百的心思,将这场秀办好。
力图一个“不鸣则已,一鸣惊人”。
“期期最近挺忙,小鸟儿翅膀果真硬了。”
听她言简意赅地讲述完和她导师的来龙去脉,沈宗庭低声感叹一句。
她没忍住“扑哧”一笑,想起这段时日,沈宗庭时不时问她来不来一起吃饭,一起散散步,都被她“无情”拒绝了。
这几个月的正式碰面,竟然寥寥无几。
不过,她倒是很享受当下这种生活,两人各自忙各自的,各有各的生活轨迹,只是在特殊时期轨迹重叠。
如今,她不是他附属的一部分,她是她自己。
好像这种情感模式,还挺健康的?
“等忙完这场大秀,想不想放个长假?”他问,嗓音里透着点循循善诱的意思。
他们坐在车里,车窗外渐渐出现了二环标志性地标建筑。
“放长假,去哪里好呢?”
她一时有些兴致缺缺。人一旦习惯了陀螺般忙碌的生活,再次清闲下来时,总会有些不习惯。
“想不想回港城看一看?”沈宗庭哑声,掌心有些微潮。
回港城?孟佳期一怔,她从来没动过这念头。三年前刚回国时,港城就是沈宗庭的地盘,去到那儿,就相当于脱离了鸟笼的小鸟,再度回到笼子里。明明那时她回港城,能得到更好的发展,但她还是打消了这一念头,转身北上,从一个陌生的地方从头开始。
“去那儿干什么?”她轻声。
她用的词是“去”而不是“回”,好像曾经她停留了差不多六年的地方,对她来说只是一个普通的城市,她成了那儿的过客。
“去看看你的小马。”
“它在等你的胡萝卜。”
沈宗庭淡声,垂在身侧的右手不自觉地握紧。
来路
说起小马, 孟佳期无意识流露出孩子气的一面,低头去抠手指。
“等着我去喂胡萝卜难道你不喂,你要饿着Beauty?”说起小马, 她难得露出孩子气的一面,怔怔的, 无意识地轻轻抠自己手指。
都说人会被童年不可得之物困其一生。
将她从这种物质的贫瘠中拯救出来的, 真的只是一匹小马。就像一丝丝甜, 把心里的苦全部填满了。
“有马夫喂。”他沉声,垂眸。
她神情里无形中带了小女儿的娇态, 像是撒娇,难得的软糯。
其实很少能在26岁的孟佳期脸上看到小女儿般的神情了。
这一刻,好像她还是无忧无虑的小女孩, 而不是那个经历了重重变故, 养出一副坚韧内核的女人。
私心里,沈宗庭希望他的期期永远能做小女孩,她的世界只有阳光、鲜花和彩虹, 不必知道“痛苦”“求不得”这些字如何写。
“它还养在马场里?”她眼神中带了几分希冀和憧憬。
这一刻真心希望, 早点儿把大秀的事情办通,早点儿去看她的小马。
“嗯。你到时就知道了。”
眉目俊美的男人看着她, 眼神中闪过几缕宠溺。
倒是坐在副驾驶的钱叔, 听到车后座的两人在讨论小马和马场,忍不住捂唇轻咳了一声。
其实, 沈宗庭给孟小姐准备了一个超级惊喜,这一刻, 钱叔好希望孟小姐能快点儿接收到这个惊喜。
看到惊喜的那天, 她或许会明白,这个被他们称之为“少爷”, 被他们看着长大的男人,有对她有多用情至深。
眼看着“尚期”所在的楼宇到了,沈宗庭先下了车,把车门打开。
孟佳期跨出车门,小猫跟踩在地平上。
“下次见,我先回去工作了。”她仰头,看向他的双眸里盛着盈盈柔光。
沈宗庭呼吸一顿,眼中好似有喜悦,转瞬即逝。
“晚上别太晚。”他垂眸,看她一缕发丝垂到颊畔,骨筋分明的手指伸出,轻轻替她撩起。
“嗯,晚上睡前会和你说的。”她低声,有些留恋他划过她面颊的微热手指。
“好。”
沈宗庭目送她背影进了旋转门-
秋去冬来,这两天,小方和娟姐都察觉到,她们的老大好像有点儿不对劲。
“老大,你最近变漂亮了啊?”小方说。
“切,不会夸人。我们家老大哪时候不好看来着?顶黑眼圈时都美得像仙女。”娟姐说。
孟佳期轻轻白了这两人一眼。
“咳咳,我是说!老大现在眼睛里有光了~”小方轻咳一声,忽然改口。
孟佳期:“”
眼里有光,当她是奥特曼?
“应该这样说,老大看起来像是被爱情滋润的女人。怎么,最近收获一段高质量恋爱了?”娟姐说。
“高质量恋爱”这个形容,倒是把孟佳期说怔了一秒,似是不敢相信,有一天她和沈宗庭这段感情,也能被冠之以“高质量恋爱”这个词。
“我最近状态很好?”她反问。
“看精气神,是挺好的。”娟姐若有所思。“我还是更喜欢现在的你。”
她喜欢现在的孟佳期,不仅仅皮相美得出众,一张清冷出尘的脸美得惊心动魄,更有一种少女的纯真和女人的娇媚相交杂,内蕴光华,刚与柔交杂得恰到好处,举世无双。
“以前的你,美则美矣,但不松弛,紧绷绷的,好像把自己封闭起来。”
“现在的你呀,有点儿小女生气,整个人没有那么紧绷了,像小猫咪。”娟姐说,“看来,那个人一定很宠很宠你,能把你活生生再宠回小女生的模样。”
孟佳期眯起眼睛,心想:小女生?小猫咪?
她不由得羞赧。也是近来,她才发现沈宗庭身上还有“爹系男友”的气质。三年时光使得他在原先的调笑散漫性格之中,多添了成熟稳重。
他命花童每日送来一束玫瑰,饱满的花型,收拢得极漂亮的花瓣,鲜红欲滴,开在她的办公桌上,红得热烈,热烈得像一团火。
空气里,便都是玫瑰馥郁的香气,带了点儿微醺的迷.情。
小方路过。
“老大,好漂亮的花,漂亮的花,配漂亮姑娘~”
娟姐路过。
“这花很贵的喔?应该要每天从哥伦比亚原产地鲜运过来,才有如此效果。”
玫瑰不稀罕,稀罕的是,有人愿意为了让她看到一束最鲜妍的花,付出高昂不菲的保鲜费用,甚至为她开出一条“鲜花专运”航线。
又有哪个女人,不被这种浪漫打动呢。
眼看冬天就要到来,北城的冬天总是无比干燥,使人的鼻腔都粘滞,皮肤起干痕。
孟佳期住的栾树胡同,水暖设施是她后面安排人装的,冬天时干燥得要命,特别是刚引水暖那几天,又热又干。沈宗庭检查过一圈,蹙了蹙眉,低声对钱叔吩咐了什么。
第二天,便有穿着整齐制服的工人上门来安装智能一键式恒温恒湿系统,引得周围巷子里的老头老太都抻长了脖子围观。
对他大费周章的举动,孟佳期颇有些哭笑不得。
“得了,我又不是温室里的娇花,还恒温恒湿系统——”
沈宗庭只是淡淡一笑,低眸看她,眼中宠溺不减,慢条斯理说出的话,像在调情。
“宝宝,可我想把你宠成娇花。”
她软声抱怨,装再好也留给房东了呀,这不就是便宜了房东了?指不定住过这年她就腻了,想换个地方住。沈宗庭听了也只是笑。
唯独钱叔耳朵好,听到这对儿的交谈,心想,孟小姐如今还不知道,沈宗庭用了些法子,早就把她这套小院给盘下来了。
不光她如今租住的这套小院,还有左邻右舍,也一并被他盘下来了。
说到底,沈宗庭才是那个“便宜”房东。
如今,她满26岁,即将就要一只脚迈向27岁的门槛。但是,她却好像越活越回去了。好像不是从26到27,而是从26到18。
在本该越来越成熟的年纪,多了一丝特属于小女孩的轻盈感-
这年冬天即将过去时,孟佳期的生活里出现了个不大不小的插曲。
先是有个陌生号码,添加了她的微信,发来消息。
「你是孟佳期吗,学服装设计,后来去港城留学?」
收到这条消息时,她心若擂鼓。当时她刚刚下班,正回到栾叔胡同的门口,要推开小红门。
大概人在某些时刻总是有预感,就比如当下。
她回了一条消息过去。
「您好,是我本人,请问您是?」
那头很快给消息回来。
「喔,佳期呀。我是燕燕,不知你还有没有印象?说来也巧,我还是翻高中时期的同学录,才找到了你的联系方式。」
「你是不是好几年没回家了?那个,你家附近拆迁了,要架设新高铁,线路从西山岭规划过去,西山岭那片不是有许多坟地,镇上的人三三两两都将自己祖宗的坟给迁走了,我家也迁了爷爷和高祖的墓」
「前几天去看,就剩你爷爷和你爸爸的墓没迁了。再不迁,过几天推土机就要来了。」
再不迁,推土机就要来了
孟佳期太阳穴突突跳了两下。
他们那儿的人一向把“入土为安”看得无比之重。架设高铁、迁移坟墓,这是一件大事,怎的没有人来通知她?
说来这事,也是她的疏忽。早在十二岁那年,孟良去世,莫柳女士改嫁,她便彻彻底底地没有了家。
从此一回身,便是亲情的废墟,从来没有底气。
每年春节,不是在外婆家过的,便是在这个姑姑、那个舅舅家。逢年过节时,大人发红包,她在角落里,看表哥表姐、表弟表妹们欢呼雀跃着拿,她却缩在角落里。
其实小孩的自尊心比谁都强。
她不是不喜欢包在红纸里的钱。只是红包也算得上一种大人间的人情往来,你发给我的儿女,我便也发给你的儿女。
而她没有爸爸,也没有妈妈,如何能领别的大人的红包?
她的自立是从15岁那年开始的。她执意要学艺术设计,也从莫柳女士那儿拿到了孟良一半的抚恤金,用以作为自己的学费。
那时,她坐在摇摇晃晃的大巴上,拖着行李箱,到市重点去上学,大巴车驶过坑坑洼洼的县级公路,车窗外扬起极大的黄尘。
她一瞬不瞬看着黄尘,扬起来,又落下去,缥缈无依,正如她本人。那时,她就决定,最好能远远地、远远地逃离这里。
从此,她顾不得自己飞得累不累,只管飞得高不高,飞得够不够远。
从郎镇到港城,再从港城到英伦,从英伦到北城,她一步一个台阶,尽量地攀高,没有回身望一望后头。
没有回头望一望得后果便是,这世界上最爱她的两个至亲——他们言传身教,教会她如何剪裁制衣,潜移默化影响了她整个童年的爸爸和爷爷,他们的坟墓很快就要被推掉,她却完全不知道。
「谢谢你,燕燕。谢谢你告诉我这个消息,我现在先去处理我爸爸和我爷爷的事。」
她给燕燕发了消息,掐着掌心,逼迫自己平静下来。
迅速打开订票软件,定了最近一趟回家乡的飞机,也订了镇上的酒店。
进了自己的小屋子,简单收拾出几套换洗的衣服,用行李箱装好。
简单和娟姐、小方对接了下工作,也向导师Everest那边说明了情况。她给自己放了两个星期的假,希望在这两个星期内,能解决家乡那边所有的事情。
但到底能不能解决,她心底也没底。
她父亲这一支在郎镇,算得上是外姓人家。据说当年她的高祖父的爷爷是逃难到的郎镇,靠着一套裁缝手艺赢得了当地人的尊重,也慢慢融入了这里,生儿育女。
据说在尚未建.国的年代,十里八乡地主们日常起居的衣服,都由孟家来剪裁制作,很是风光。
但不知怎的,孟家这一支,代代单传,香火不旺。
此时,飞机悬在几万里的高空,地上的景物都成了舷窗里模糊的色块。孟佳期头脑里,仍翻来覆去地想着这些问题。
按照当年父亲下葬时阴阳先生的说法,西山岭的风水是最好的。如果爷爷和父亲的墓,都还能原封不动留在西山岭最好。
如果不能,那就请人迁坟,迁到凤居岭。
希望迁坟顺利。如果不顺利,那能用钱解决的,就尽量都用钱解决孟佳期默默想。
历经了差不多三小时的飞行之后,孟佳期在清晨天刚蒙蒙亮时落地西省首府,直接打计程车回郎镇。
中途,她才想起还没告知沈宗庭她的动向,不想让他担心,编辑了条消息发过去。
「我回西省处理一点事情,两个星期后回来。」
沈宗庭这几天在纽约华尔街,出席一个年末金融峰会。
回到郎镇,在快捷酒店下榻后,孟佳期匆匆补了个觉,第一想到的是找镇上的老李头。
当年分田地是在生产队内部分的,哪块地名义上属于哪家,也都是老一辈人口口传下来的,并无实际的土地契约作为约束。
这就造成了一个问题:话事人的权力大,地块的归属有松动的空间。
而老李头,当年是生产队的队长,现在是村里的村长,也最有话事权。
她提了点烟和茶,出现在老李头门口。
已是寒冬时节,郎镇因为地处亚热带,并不寒冷,只是满屋透着一股潮气。
此时,老李头正穿着一件发白的线衫,惬意地躺在竹椅上,用痒痒挠舒服地挠着背。
听见孟佳期的动静,老李头掀起眼皮,将她上上下下地打量过,也看到了她手里的烟和酒。再看她身后,没人,是她独自一个人来的。
一番寒暄过后,她说明来意。先问老李头,为何架设高铁,要迁坟修路一事,缘何不通知她?
再问,她记得当年生产队分地时是按照人头分的,她爷爷名头上的九分田,是落在凤居岭,如果可以,她想将孟家的坟茔全部迁到凤居岭去。
最后问,既然是国家征地,就有征地的补偿款,属于孟家的那笔补偿款,现在是在哪里?
老李头一改懒洋洋躺在竹椅上的姿态,眉目如河岸高耸,精光内露。
在老李头看来,这个孟良留下的小女儿,自父亲去世后,就是极其内敛安静的性格,如今十来年不见,说话逻辑条理清晰,举手投足间自有一种果决感、磊落感。
不过,充其量也是个姑娘,还是个单身的姑娘,没人撑腰,料想掀不起什么风浪。
他向来说话留三分,便笑道:“你这又是坐飞机、又是坐高铁去读书的,镇上发生什么事,哪里好通知你?再怎么样你都是个女孩儿家,掺合这些事也不合时宜。”
孟佳期淡淡蹙眉,有些难以忍受这扑面而来的浓重“乡土男权”气息,但也只能硬着头皮听下去。
“关于你爷爷、爸爸迁坟的事儿,我通知过你母亲那边,那边没什么说法。我以为,你母亲会和你说,哪里知道,你一小姑娘根本不知道这事。”
老李头这是三言两语,就把自己“没有通知到位”的失责给摘干净了。
提起母亲莫柳女士,孟佳期一张清冷出尘的脸,越发地冷淡。
三年前,她进入萨维尔街后,其实和莫柳女士发生过一次冲突,那次冲突闹得极大。莫柳女士卖掉了孟家在郎镇的祖宅,也一并卖掉了小佳期在其中度过的快乐童年时光。
两人已经断绝母女关系。
“你母亲说,她现在嫁出去了,管不着这里的事。至于你家在西山岭、凤居岭的地,她也卖给了原先住在你家隔壁的李二婶,所以,你想把你爸、你爷的坟迁到凤居岭,还得和李二婶商量过才行。”
老李头看了眼孟佳期带来的酒,是茅台,这才额外多向她透露了两条消息。
“多少钱卖掉的?她怎么能背着我卖掉呢”孟佳期脸色发白,喃喃道。
“这我就不知了。你要去问你李二婶。”
孟佳期点点头,勉强和老人道过谢,走出老李头家的脚步有些凌乱。
她心真正乱成了一团麻。
莫柳女士怎么可以这样?她明明知道,无论是爷爷还是爸爸,都是特别注重“落叶归根”和“入土为安”的传统人士。
如今她的一通操作,却让他们连死后都不得安宁。
事到如今,孟佳期也只能按捺下纷杂的心绪,按捺下她的难过、伤心、痛苦、失望和绝望,先去处理迫在眉睫的迁坟一事。
孟佳期去找了李二婶。
说起李二婶,她生养了三个儿子、三个女儿,重男轻女的观念极重,也是镇上最泼、最不好惹的那类人。
她还记得小时候,李婶家的后院养了不少鸡鸭,李婶每天都要一只只数过这些鸡鸭,一旦有哪只小鸡/小鸭回笼迟了,她能站在院门口骂骂咧咧半天,疑心是哪家的馋鬼,偷走了她的鸡鸭。
孟佳期推测,定然是李二婶通过什么渠道知道了届时高铁线路会通过西山岭,为了多得拆迁款,就提前向莫柳女士购买了原属于孟家的土地。
乡镇居民在私底下交易土地一事,在郎镇并不罕见,其实这多多少少属于法律边缘,上头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懒得管。
孟佳期边往李婶的院子走,一边思虑应该如何开口。
要么,就向李婶证明,她和莫柳女士的交易是不成立的。
如果李婶不认,她也只能想办法再把地皮从李婶那儿买回来。
最糟糕的结果,是李婶根本就不搭理她,将她扫地出门,她就只能想办法,将爷爷和爸爸迁去公墓了。
没想到,现实远比她想象的更为残酷。
李婶连大门都没让她进去,只问她,她一个女孩子怎么回来了?管这档子事?轮得到她管吗?
“早不回来晚不回来,偏在这当口回来,真晦气。”
“大年关的,你回来干嘛?这事儿你一个女孩子能管吗?你们孟家凡是有个男人,我都让你们上桌谈。”
“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你再过几年也不姓孟了。”
“要怪就怪你们孟家活该断子绝孙,你爸爸死得早,你妈又改嫁,没有给你留个哥哥弟弟,等你爸转世投胎生个男孩,再来掰扯这土地三瓜两枣的事儿。”
“得了,别和我掰扯,要扯和你妈扯去,她早就一锤子卖给我了,现在你们又想来反悔,当我养这几个孩子是白养的?”
李婶的叫骂声如连珠炮,一阵阵向她输出。
孟佳期起先还很平静,后来听到那句“孟家没有男丁”“等你爸转世投胎生个男孩再来掰扯”,只能死死咬住颤抖的唇,不让眼泪流下来。
现实就是这样残酷,生长于乡土的人,真的会因为鸡毛蒜皮的利益而刀剑相向。
一点点利益,就足以让人撕破脸皮。
更何况,对面还抱着固守的观念,一句“你是女孩”,将她作为人的主体性和话事权全部抹杀?
明明,即将遭遇推土机开过坟墓的人,是她的父亲、她的爷爷啊。
她从来没有厌恶过自己作为女孩的身份,甚至,她因为她是一位优秀独立的女性而自豪。
但这一刻,也未免想到,如果她是个男人就好了。乡镇的意识形态之一,就是欺负没有男丁的家庭,恨不得对没有男性继承人的家庭“吃绝户”。
事到如今,她又有什么办法?
因为莫柳女士的搅和,如今是她得求着别人。
不管她在服装设计这个舞台上有多大放异彩,一回到郎镇,她的社会身份,都只能是“家里没有男性继承人、即将外嫁的女子”。
既然李婶一家欺负她是个女子,没有话事权,她就只能通过更权威人物的介入,来达成和李婶对话、商议的可能。
再怎么说,她的父亲和爷爷,都是要长眠于郎镇的,常言道“强龙难压地头蛇”,她至亲至爱的两个人既然躺在郎镇,她就得向这里的“地头蛇”低头,按照他们制定的准则行事。
她想到的第一个权威人士,是老李头。
老李头似是料定了她会去而复返,坐在竹椅上不紧不慢呷着她拿来的小酒,慢吞吞向她透露了个消息:李婶通过提前购买孟家的地,即将得到高铁的征地补偿:城里的两套商品房。
这两套房,她要拿来给两个儿子做婚房的,怎么可能松口?除非孟佳期能给出比两套房还要优渥的条件。
话里话外,老李头还透露出一个意思:请他当中间人,也得给他点好处费才行。
城里的两套房,如今以孟佳期的财力,她咬咬牙,其实也不是不能拿出来。只是,她实在委屈,难过得要命。
太讨厌这种孤立无援的境地了。
就好像全世界都联合起来欺负她。
如果不是她妈妈草率行事,完全至她父亲、她爷爷于不顾,她又何至于此?
她请老李头给自己一晚的时间考虑。
走出老李头的家门,她沿着田间小路,往岭深处走去。
秋冬的田野,星空黯淡,树林的倒影黑黢黢,时不时有一只孤鸟飞过,凄切地叫一声。
不知不觉,竟然沿着田埂,来到了西山岭。其实在夜深人静的时刻,一个人在荒郊野外,还到了坟地里,其实该是害怕的。
许是因为即将架设高铁的缘故,沿路大大小小的坟迁得差不多了,只有孟家的两座坟,还格外显眼地矗立在野地里。
既然是父亲和爷爷长眠的地方,孟佳期又有何必要感到害怕呢?
想起十二岁那年,她从头上摘下戴孝的白布巾,把它夹在臂下走回去。明明不过12岁的年纪,人生路上行了不过小半,便再无来路,只余归途。
从那时起,她走了好长、好艰难的路,走得歪歪扭扭。
也是从那时起,每每到了夜晚,伫立在凉风中时,她才发现,夜晚亮起的万家灯火之中,再也不会有一盏为她而亮了。
她已经坚强得足够久了。她从15岁起,开始养活自己,发过传单,给人补过课,在清吧里调过酒,偷偷给人缝制过衣服,最艰难的时候,收集过宿舍里别人不要的纸箱就这样东一麟西一爪地攒钱,这才磕磕绊绊地将自己养大了。
尚未成年时,她就已被迫当大人。
她已经当大人足够久,很想当小孩。
正是如此,她才万分想要一个“家”吧。
想到这里,忍了一天的眼泪再也忍不住,扑簌簌掉落。
星野之中,万物哀寂,好似天地都为她而恸哭。
打破这片哀寂的,是直升机螺旋桨的破风声,震耳欲聋。
厅堂
从高空望着, 冬日的郎镇,亚热带植被茂密,如巨大的黑影伏在地表。
在空旷的寂野中, 两座坟茔之间,女孩一抹纤白背影显得如此纤弱, 像黄土中一点雪, 薄得可怜, 让人害怕,这一点雪, 会不会随着时间的消逝而融化掉。
在她彻底地消融之前,沈宗庭要护住她。
孟佳期怔怔看着,似是不敢相信眼前一幕。黑色的直升飞机远处的平地间停下, 一道颀长挺拔的身影, 被一根绳牵引着,缓缓降落地面。
这道身影,完美的身材比例, 宽肩窄腰, 长腿,不是沈宗庭, 还能是谁?
但, 在这小小的郎镇,在这接近夜晚零点的时刻, 缘何他会出现在这里?明明时间和地点都不对,但他还是出现在这里, 像是千里迢迢, 要履行一句诺言。
后来真正和沈宗庭共度一生,在生命的尽头回望和他共度的岁月, 她发现,沈宗庭真用他这一生,践行了对她的每一个承诺。
他从不轻易给出承诺,但只要是已对她许下的诺,他就一定会做到,从不落空。
就如他说过,他不会再让她受一点点委屈,就是不会。
他的羽翼足够宽大,足够庇护她,谁都不能给她委屈。
那道黑色的身影,终于安全落到地面上,然后朝她行来,黑色的速干衣扬在身后,男人双眸猩红,薄唇微绷,周身透着风尘仆仆的气息。
不知为什么,看见他,喉间的哽咽竟然止不住。
她极力压着嗓子不给自己哭出来,却在看见他的那一刻,犹如千里之堤溃于蚁穴一般,哭得不能自已。
大概,累极了的心也知道,无论如何,眼前这个男人都会给她一个庇护,为她解决问题,接住她的一切情绪。
崩溃的、难堪的、脆弱的、不论是怎样的她,他全都爱,也全都要。
沈宗庭给足了她底气。
她不会因为哭泣、不会因为脆弱,因为像个小孩就被抛弃。
还没反应过来,她就被他用力地摁进怀里,眼泪洇在他的风衣布料上。
她喉间发出小兽一般的呜咽,啊啊呜呜,好像要把这十几年的艰辛孤苦都哭出来。
沈宗庭眸中闪过一抹恸色,更紧地抱住她,双臂交叉环在她背后,恨不得把她揉进骨血当中。
他的女孩啊,实在吃了太多的苦。
可就算吃了这么多苦,她也从不曾在他面前展现脆弱,揭开她关于原生家庭的伤疤。只是这一次,终于有了即将崭露的苗头。他愿意等,等到她愿意将关于她的一切和盘托出。
直升机的破空声渐渐地远去了。
天地重新归于寂静,只有女孩时不时的抽泣和呜咽。
也不知哭了多久,哭到她眼睛都发酸发痛,忍不住伸手去揉,他握住她手腕,轻声制止她,从口袋里抽出纸巾,轻柔的纸巾沾在她面颊,轻轻擦拭,眼泪将纸巾润湿。
他开口,嗓音沙哑而平静,眸中闪过一丝狠戾。
“期期,他们都欺负你是不是?我来欺负回去。”-
奔波了一天,孟佳期已经很累了。
身累,心也累。
从老李头家到西山岭的路并不平,她穿着一双小羊皮的平底单鞋,一路的石子瓦砾透过薄薄的鞋底,硌痛她的脚。
沈宗庭一把将她抱了起来,一手穿过她纤薄的肩背部,另一手穿过她的腿弯。
“先回去休息。”
此次,沈宗庭来郎镇的行程,可谓十分匆忙。收到孟佳期发来的讯息时,他正准备从肯尼迪国际机场起飞,预备直飞北城。
孟佳期发给他的讯息十分简短,只说要回一趟家乡,两个星期后回来。
当时,沈宗庭正在肯尼迪国际机场候机,等待他的私人飞机起飞。本次金融峰会,沈氏资本成功将人工智能领域的一大块份额收入囊中,可谓收获颇丰。
随行的助理们喜气洋洋,看向沈宗庭的目光也多了几分钦佩。
但当沈宗庭划开手机时,目光凝在屏幕上时,钱叔敏锐地发现,原本脸上带着几丝散漫笑意的沈宗庭,蓦地表情微变。
如今,除了孟小姐,已无任何人、任何事能让沈宗庭情绪为之变动。钱叔猜测,这条消息只会和孟小姐有关,果不其然。
片刻后,沈宗庭沉声吩咐。“改航线,直飞西城,通知沈氏资本在西城的负责人,找到孟小姐,并准备一架直升机。”
十几个小时,跨洋飞机,他不眠不休,似乎没见到他的女孩,他就不能合眼。
将孟佳期抱回酒店时,她在他怀里睡着,素日清冷绝美的一双秋水眸,哭肿成了桃子。
酒店的床狭窄,空气里弥散着一股陈旧的木头气息。他将她轻轻放置在床上,拧了热毛巾,轻轻擦拭她的脸颊、纤柔手掌和足底。
迷迷糊糊中,孟佳期只觉得有什么又热又暖的在面颊上擦过,润泽了她因为哭泣而绷紧的肌肤,良久才反应过来,那是沈宗庭在给她擦脸。
像在照顾一个小孩。
她很困,又有些害羞,但更多是不舍。就好像心灵终于找到一片土地栖息。
“沈宗庭你别离开啊。”
女孩很轻很轻地呓语,这话轻得像一片羽毛,好像轻轻一吹就要散掉。
沈宗庭垂眸,定声。大概是难得感受到床上人儿全心全意的信任和依赖,他连嗓音都放得极低,像怕惊醒一个柔软的梦境。
“期期,我不走,我会永远在你身边。”
待孟佳期睡着后,沈宗庭起身,去阳台拨了几个电话。
就这么一支烟的功夫,就将昨日孟佳期的遭遇了解得清清楚楚,甚至不用她开口向他陈述。
沈宗庭面色沉沉,英俊深邃的轮廓,一半隐在黑暗中,一半沐浴在月光之下,更显脸色冷沉,如亘古冰山。
随后,他拨通了钱叔的电话。
对付这点儿微末,还不值得他亲自出手-
孟佳期做了一个梦。
梦里,她还是扎着两只羊角辫,辫尾用小绒毛球球拴着,粉装玉琢的小姑娘,坐在凳子上,等爸爸给她的洋娃娃缝公主裙。
爸爸粗糙宽厚的大手摆弄着,在缝纫机下灵活地走线。
裙摆出来了,花边缝好了,蕾丝的头饰缀上去了,洋娃娃眨着眼睛,换好衣服,成了小公主。
可转瞬之间,洋娃娃掉进了泥地,金色的长发染了泥泞,公主裙沾了脏污。一辆推土机开过去,站在推土机前的,直直面对着推土机履带的,竟然是她的爸爸和爷爷。
爸爸还是年轻时的模样,容貌俊美儒雅,一身质地考究的中山装,三七背头,唇角含着笑。爷爷穿着白色府绸长衫,手里拿着量尺,慈爱的目光望着她。
孟佳期大恸,眼看那履带就要碾过来,想要奔过去推开爸爸和爷爷,可她的手穿过了他们的躯体,就好像他们的躯体是透明的、无实质一般
“期期、醒醒,做噩梦了?”
千钧一发之际,她被一道声音唤醒,紧接着,被揽入一个足够宽大、温暖的怀抱,背后有什么在轻轻地抚着她,护住她急速悸动的心脉。
睁眼,对上沈宗庭平静温和的双眸,他的眼中映出两个小小的她。
“嗯”
她声音嘶哑得连她自己都吓了一跳,就好像从很远的地方传来一样。
她衣服已全部被冷汗所浸湿,黏糊糊地贴在身上。
好在此刻,沈宗庭还在这里。他像抱一个孩子似的将她抱起,用他真实存在的躯体、用他坚实的、壁垒森严的肌肉、用他温热的呼吸、用他身上清冽干净的味道、用他的所有安慰她。
他就在这里,这本身就是一种安慰。
“我梦见,推土机的履带就要压到爸爸和爷爷身上了,要碾过去,把他们都碾碎了我想叫他们走,想推开他们,可是、可是我一点办法都没有,我根本没有办法阻止”
她说得语无伦次,泪珠似乎也承受不住这悲伤的重量,“啪嗒”一声,落在他的襟口,将他的衣服润湿。
“不怕不怕。”他哑声宽慰她,宽大手掌穿过她缕缕散乱的青丝,碰触到她头皮。“期期,那只是梦。梦和现实是相反的。”
“一切,只要是你所厌恶的,所不喜欢的,我都不会让它发生。”
“真的?”她眨眨酸痛的眼睛。
人生中第一次,她好像碰到了连她自己都不知道如何解决的事,她不知如何去面对这恍如未开化的、充斥着重男轻女气息的荒野。
当道理和公序良俗都失去作用,那就只有暴力和强权。
好在,沈宗庭最不缺的就是暴力和强权。
头一次,孟佳期感觉到,在她的人生里,她不是一个人在孤军奋战,有沈宗庭在她身旁。
“乖,当然是真的。”他反过手背,中指轻轻刮了刮她挺翘的小鼻头。“抱你去洗个澡,身上都湿透了。”
浴室里水汽氤氲,孟佳期的脸被水汽蒸腾得洇上一层红,思绪也漫无边际地漂开。
沈宗庭也不知哪儿来的精力,又是坐飞机又是乘直升机,还把她抱回酒店,好像她睡下之后他就没合过眼
这精力,属实有点非人哉-
沈宗庭说到做到。
郎镇一夜之间变了天。
第二天清晨,天刚蒙蒙亮,老李头、李二婶等人,忽然收到村支书的通知:从西山岭铺设高铁的项目规划暂停,后续将改道建设。
此外,原生产队队长老李头涉及在田地分配时,收受贿赂,暗动手脚,私自把好田分配给亲戚,要接受调查。
老李头、李二婶、莫柳等人涉及非法交易土地,已立案。
且不说后续的法律追责,光是西山岭高铁建设暂停,就已足够老李头、李二婶等人捶胸顿足。
早在前两三年,他们通过各种关系途径,提前得知了高铁规划将经过西山岭等地,利用信息差和时间差,在村民手中大量购地以赚取国家征地补贴。
如今高铁改道,他们自然是落得“竹篮打水一场空”,还要面临后续的法律追责。
事态的发展还远远不仅于此。
高铁改道后,李二婶的分房泡汤了,两个准儿媳妇也相继提出了退婚。本来这两桩婚事能成,也是看在有分房的份上。如今分房没有了,谁还愿意嫁给这两个烂泥扶不上墙的汉子?这直接让李二婶急怒攻心,当场就犯了高血压,被紧急拉到镇医院抢救。
此外,老李头、李二婶大量购地的行为在当地引起众怒,村民们吃了哑巴亏,这下见这两人再也搅不起风浪,纷纷上门讨公道,一些行事极端的村民,直接朝这两家门口泼狗血。一连几天,这两家无一人敢出门。
他们的名声,在这村里也是完完全全地臭了,如过街老鼠人人喊打
孟佳期万万料想不到,事态的发展竟有这样的柳暗花明、天翻地覆。
“西山岭高铁的立项不是早就批下来了,如今才改道,不会是你干预的吧?”她迟疑地看向沈宗庭。
她实在无法确定,到底是沈宗庭在背后动了手脚,还是她真就有如此好运,遇上高铁改道,这直接捣毁了一切矛盾、利益纷争的源头,也让老李头、李二婶等人大大地吃了亏。
据她所知,修建一条高铁,可是要铁路总公司进行规划设计、项目立项,报国.资.委进行多方位审核,国.资.委批准后,再由总公司作为业主,组织工程项目,招投标,期间还需当地政.府的配合*
一条高铁改道,就意味着之前的规划和立项全部推翻。
这些,沈宗庭只用一个电话就做到了吗?
她隐隐约约意识到,沈宗庭的财权和势力,似乎比以前还要大得多,强得多。
沈宗庭只淡淡地笑,摸摸她的头,哑声。
“只要期期对这个结果满意就好。”
最近,他很喜欢摸她的头,像把她当成小孩儿。或许,是他大约也意识到,她已经当大人足够久,也足够累。在这片本该盛满她童年欢乐的沃土,她得到的,却只有死离别、颠沛流离、无家可归,他不要她再得到这些。
如今她有了他,一切不一样了。她在他这里,能当一辈子小孩。
他们在郎镇逗留的第三天,郎镇方面派出代表,请孟佳期前往郎镇厅堂,共同商讨西山岭、风居岭等处田地的归属问题。
在厅堂里,孟佳期见到了李二婶。才不过短短几天,她就跟换了个人似的,皱纹更深了,头发花白。
一旁的老李头也是形容枯槁,垂头丧气如丧家之犬。
听镇级代表方面宣布,她和莫柳的土地交易宣布作废,钱财由莫柳女士全数退还,西山岭、风居岭等地依旧由孟家持有和归属,李二婶一下子激动起来,蜡黄着脸吵吵嚷嚷。
“孟家要这么多地干什么?有这么多地,子子孙孙都死绝了,无福消受。”
“女孩子,终究是泼出去的水,有本事她招个上门女婿试试?就算招到了又怎么样?生出来的照样不是他们孟家的血脉。”
饶是听惯了这等言语,孟佳期还是脸色一白,正要反击时,手腕被沈宗庭温热粗粝的手拽住,他轻轻摩挲她的指尖,作为对她的安慰。
于此同时,原本隐在人群中的两个黑衣彪形大汉也各自上前一步,逼近李二婶两侧。
他们是沈宗庭的贴身保镖。
陡然被两个壮汉逼近,饶是他们什么都没做,李二婶也不住地发怵,嚣张的气势软了下来。
对付这种人,道理不管用,强权和暴力才是最好的手段。
沈宗庭从孟佳期身后站了出来。
此时,一缕冬日暖阳恰好通过厅堂上方一片破损的瓦砾投射下来,光线如柱,无数细小的灰尘在光柱间,和光同尘,纷纷起舞。
来看热闹的镇上人,全都不自觉地将目光放在沈宗庭身上。
原本人群中还有细小的议论声,吵吵嚷嚷,但这下,议论声也全部停止了,全场鸦雀无声。
就好像这个站出来的男人,天生便有极强的气场,明明他神色淡淡,平静从容,却让人从心底发怵。
李二婶瑟瑟缩缩,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待最先的害怕、发怵过去后,他们也才意识到,这个男人是如何的丰神俊朗,不似凡间人——本来他和他们也不是同一个世界。
他们没见过神仙,却觉得如果谪仙有模样,那应该就长这样。
今儿算是见识到大世面了!他们这样想。
这个男人只说了3句话,却让他们津津乐道了一辈子,一直到脖子埋进黄土,都还记得,并践行着。
“那年,我在郎镇的厅堂,听到一个俊后生讲话,那话可真是让人清醒。”“就是,谁说女儿是根草?我的家产就要全给女儿。”
那天,沈宗庭是这般说的。
“不要欺负孟家没有人,谁打孟家的主意,我第一个不放过。”
“我有的是能耐,也不介意采用强权和暴力。每一个想要欺负她的人,都要在行动之前好好想想,承不承受得住灭顶之灾。”
“她是女儿又如何?女儿一样是传后人。”
“在座的所有女儿,也应当同她一样,你们都具有作为人的主体性,你们的财产和权利,都应当得到尊重。”
话音落地,全场鸦雀无声。
人们默默低头咀嚼着这几句话。
一个小男孩童言无忌,先问了出来。
“可是这位叔叔,以后等她嫁给了你,她就是你家的人了——她以后生的小孩就跟你姓,不会再姓孟。”
小男孩的童言无忌,吓得他母亲紧紧拉住了他,呵斥他“别多嘴。”
沈宗庭淡淡一笑,垂眸,望向小男孩的目光难得有几分耐心,解释。
“不是你说的这样。我心仪她很久,可她首先是她自己。
如果我有幸能娶到她,她嫁与了我,她身上一样流着孟家的血,她照样是她父亲的女儿,是她爷爷的孙女。”
“我们的婚姻,是我和她自由、平等的结合。她是我的,我也是她的。四舍五入,我也是孟家的人。”
“至于冠姓权,我并无男权社会中对冠姓权的追求,如果我有幸和她生养小孩——”说到这里,他温和地侧眸,看了一眼孟佳期。
他的期期就这么站在他身侧,低着头,脸上洇着一抹玫瑰红。
“我们的小孩,想和父母哪一方姓都可以。”
丰神俊朗的男人唇角微勾,低声,望向身侧佳人的目光,宠溺而温柔。
回家
就连冬日正午透过来的阳光, 都对这对璧人格外地眷恋,浅浅地为他们镀上金色的发冠。
孟佳期在一旁听着,脸上发热, 鼻尖泛酸。
这都什么跟什么呀?从“女儿也是传后人”扯到,她愿意同他生孩子
还在这大庭广众之下, 怪让人脸红的。
倒是先前提问的那个小男孩, 听了沈宗庭这一席话, 一时有些呆怔。
只觉得,这位怪好看的叔叔, 似乎有些话说到了他心底,需要他好好去思考。
更让他开心的是,这位叔叔对待他的态度, 很平等, 就好像他是一个大人。
孟佳期察觉到,不少人朝她投来艳羡的目光,其中赤.裸.裸的羡慕之意, 简直掩盖不住。
在这种情况之下, 有谁会不羡慕她呢?
一个恍若天神般俊美的男人,拥有那样强的权势, 在她自小生长到大的地方, 强势地宣布,不惜动用强权和暴力的手段去保护她。
在这一道道艳羡的目光中, 孟佳期也捕捉到别的目光——一道与众不同的目光,看向她的眼神十分复杂, 既有来自女性长辈的慈爱, 也洋溢着痛苦、懦弱、更有闪躲,有对她的祝福
孟佳期一怔。
循着这道目光, 她捕捉到一道熟悉又陌生的身影。
是莫柳女士,她名义上的、也是生了她的母亲。
还没等她自己想明白过来要做什么,脚步就已经先于意识迈了出去,穿过人群走出厅堂,到了那憔悴的美妇人跟前。
莫柳先是吃了一惊,下意识地想要向后躲避。
此时,他们来到了厅堂的偏厅里。有看热闹的镇民认出来,这不就是早已改嫁的莫柳,孟佳期的母亲?
镇民想跟过来看热闹,被沈宗庭的保镖阻拦,为她们隔出一个私密的谈话空间。
认真算起来,孟佳期已有八年未见过母亲。从18岁到26岁,她对母爱的希冀,永远停留在20岁,想要回家过年,母亲却让她退了飞机票。
后来的联系,无非是母亲单方面管她要钱。
最后一次联系,是她得知母亲卖掉了孟家祖传的老房子,隔着远洋,两人吵了一架,散尽了最后一点母女情谊。
看着眼前略显憔悴的莫柳女士,孟佳期心中五味陈杂。
“女儿,有话快说”莫柳不安地向两边张望了下,好似害怕被人发现。
其实,孟佳期是知道她新近情况的。
莫柳女士生于小镇,却长了一张得天独厚的脸。如今徐娘半老的年纪,容光仍剩三分,但就凭这三分,就已经绝杀这镇上大部分年轻女孩儿了。
因为有这张脸,她又结了第三次婚,就在今年年初之时。
嫁的是镇上一位富商。那富商是脖子快进黄土的年纪,却对她喜欢得不得了。
正好,富商需要比他年轻一点儿的女人,而莫柳女士需要男人,也需要钱。
过了这么多年,孟佳期也足够认清,莫柳女士是个离了男人就不能活的女人。
她没有自己的主心骨。只有一辈子被娇养着,被捧着,像个姨太太那样有人伺候着,她才活得下去。
而这也是给她给孟佳期上的,最有力的一门“课”——以她自己为“反面教材”的一门课。
“妈妈,你不觉得,你对爷爷和爸爸做的事情,很过分吗?”
孟佳期终于将话问出口。
对母亲她始终有种恨铁不成钢感。如今她站在这个生她养她的女人面前,只觉得,莫柳女士的心理年龄,恐怕比她还小。
果不其然,莫柳女士瑟缩了两下。
“你卖掉的是爷爷、爸爸分到的地,你可曾想过,卖掉这些地,他们连葬身之地都没有?”
“如果不是我及时回来,拖拉机的履带就要碾到他们头上了。”
世间最大的心凉莫过于此,如果爷爷和爸爸地下有知,他们会怎么想?
如果不是她回来得及时,不是沈宗庭恰好有这样的权势,她其实无颜再出现在爷爷和爸爸的坟墓前。
“我、女儿,你不能这样说我。我怎么知道,李二婶她们会做得这么过分?当时卖地,也是不得已”
晶莹的泪水从莫柳女士眼中涌出。
“您的不得已可多了。连我从小到大生活的房子,都要卖掉。”
孟佳期说着,忍不住要迎风落泪。孟家的祖宅,约莫是孟良的高祖父营建的,论起寿命,丝毫不比孟佳期的爷爷短。
青砖包墙,硬山顶,木结构建筑,层次分明。难能的是,孟家人一代代住下来,这房子仍没有衰颓的迹象,地基稳固,青墙挺立。
据说当年营建时,便是用了木炭粉拌石灰浆勾兑,很是精心。
这样一套宅院,居住价值和文化遗产价值兼具,很快便有开发商看上了,想将它打造成一座旅游景点,作为景区开发,彻彻底底地商业化。
莫柳女士被开发商说动,彻底将房子卖了出去,地契也到了开发商手中。
可是对孟佳期来说,被商业化掉的,不仅是房子,还有她的童年。
或许从一开始,她就不应该跟过来,向莫柳女士刨根问底,质问她“为什么。”
以莫柳女士的软弱性格,根本无法给她一个回答,莫柳女士也不会愿意面对懦弱的自己,不会反思所作所为。
也不会对深埋在地底的爸爸和爷爷说“对不起”。
有些欠着的,就只能永远欠着。
有些遗憾,就永远是遗憾。
母亲转身离开,孟佳期只是看着她的背影,却如同被抽走了所有的气力。
她可笑地发现自己身上竟然还存着那么一丝妄想,妄想着能从母亲身上得到一丝丝来自亲人的温情。
厅堂里,人群被遣散。
太阳西斜,细碎的光影照进偏厅,阳光落在她身上,却无一丝温度。
良久,沈宗庭的脚步惊碎阳光,斜阳将他投下的身影拉得无限长。
男人的影子,一点点靠近她的,直到这影子两相交错,紧紧地贴在一起。
他的大掌,极其轻柔地揽过她。
孟佳期顺势靠在他肩头,眼里蓄满的泪意一触即发。
“期期乖。”男人哑声,手掌轻轻抚过她纤瘦的脊背,哄宝宝似的口吻。
“为什么哭了?我欺负回去,期期不哭。”
这次,孟佳期只是摇了摇头。
良久,才和他说明原因。
“我其实、也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或许,我想要妈妈的一个道歉。让她向爸爸、向爷爷道歉。又或许,我只是向让她给我一个解释,为什么她舍得卖掉我们的小院子,明明院子里有这么多美好的回忆。”
沈宗庭静静听着,手轻轻抚过她脊背。
此刻,孟佳期需要的是被倾听。他愿意倾听她。
只要她说,他会一直听下去。
“沈宗庭,你还记得吗?你问过我,为什么喜欢住在胡同里因为,我小时候住的房子,就是那样。垂花门进去,先到一个小天井,我住的北城院子里,没有一口井,但我小时候住的院子,有一口井,夏天的时候,爸爸会把井里吊的西瓜拿出来,破开成两半,挖最甜的瓜心给我。”
“老房子的垂花门换了好多好多扇,每一扇我都要爸爸漆成红色。”
所以,她才会那么喜欢栾树胡同那间小院子,喜欢那扇小红门。
“现在房子没有了。好像,过去什么都没有了,也没有家了。”
站在26岁的人生路口回望,若说20岁之后的人生,因为有了沈宗庭,而有了半分光亮,那20岁之前的人生,就随着房子被卖掉,彻彻底底地不剩什么了。
她回来,也只能在镇上的快捷酒店落脚。
就像一句电影台词。“有一种鸟儿是没有脚的,它只可以一直飞,飞累了就在空中睡觉,直到死亡的时候,那是它第一次落地。”*
如今,她也成了这无脚的鸟儿了。
她眼睛酸痛得厉害,察觉到沈宗庭手背轻轻刮过她鼻头,像是在安慰一只哭花了的小猫。
“期期,只是房子而已。既然你妈妈能把它卖掉,我们也能把它买回来。”
“买回来?”她眨眨酸痛的眼睛,还没明白过来,便被沈宗庭拉过手掌。
一枚冰凉的金属物品,摊到她削薄白皙的掌中。
“原谅我,要过了这么久,我才知道你对‘家’的渴望。”
“期期,我会给你一个家。”
还好,“给她一个家”,这句承诺没有来得太迟。
他再也不要在她的生命里步步来迟了,再也不能让她心碎了。从此往后,她人生中的点点滴滴,他再也不要错过了。
若他们的爱情之中仍需有人飞蛾扑火不顾一切,那就让他成为那只飞蛾。
锡兵终于走进了舞蹈艺术家姑娘的皇宫殿堂。
摊在孟佳期掌心的,赫然是一枚钥匙,她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这是什么?”
“你的家门钥匙。”
其实那天的孟佳期有点儿迷迷瞪瞪,钥匙塞到她掌心时,她以为这都是一个梦。直到沈宗庭拉着她,一直朝东边走,走到快出了郎镇的边缘,在青江旁找到她回忆里的房子——青瓦墙,小红门。
推门进去,有天井,天井左上的位置果真有一口小井。
院子里,似乎还盛着昨日的欢声笑语。一切都是熟悉的,青砖砌的墙,抹白的墙壁褪了色,微微发黄,上面还贴着她幼时用来学语的“abcd”字母表,胶带的印迹尚未淡去。
地板的瓷砖上印着不间断的几何图案,她小时候,常常从一个方格里,跳到有相同图案的另一个方格去,乐此不疲。
一天之内,从极度悲伤到喜悦的转变,足够她又哭又笑。
哭的时候说,沈宗庭,你好坏,为什么这时候才告诉我,你把房子买下来了?你害我流了好多好多眼泪,都是你,都是你。
笑的时候又一遍遍摩挲那枚钥匙,那是旧式的黄铜钥匙,最上方是扁扁圆圆的一块,只在中间穿了一个孔,给佩挂者穿绳和线。这种老式的黄铜钥匙,配老式锁,其实没有多少人在用了。
或许镇上的老锁匠还懂得如何配一把新的。她应该快快让老锁匠配一把新的出来,好给沈宗庭带着。
说起来,这枚小小的钥匙,是如何辗转过莫柳女士的掌心,再从莫柳女士那儿,到了开发商手里,最终,到了沈宗庭手里,再从沈宗庭这儿,重新回到她的掌心?幸之又幸的是,开发商还未来得及投入资金进行开发,所以这儿,被极大程度地保存下来。
就连夏天时,她爷爷最惯常用的老式摇头扇都还在。
自沈宗庭到郎镇起始,大致了解了她和她妈妈产生过节的原因,就一直谋划这件事。
找开发商买下她小时住的房子,不光要有钱,还要有耐心。好在几经周折,他也联系上这位开发商了,成功将房子买了下来。
回家的钥匙啊,她整整走过了这么多年的路,才又重新拿到了。
沈宗庭浅浅勾着唇角,看她像痴了似的,时不时放钥匙在唇边亲一亲,吻一吻。
“别亲了,脏。”
“我洗过了。”她低低说着,还是流露出孩子气的一面,笑得露出皓齿,还去亲那枚钥匙。
他拉过她手掌,在她掌心和掌背各落下一吻。吻很轻,像蜻蜓点水,含着无限温柔。
“早点配钥匙给我。”
“噢。”她浅浅应一声,心里已经默认会配一把钥匙给他带着,嘴上还想调侃他几句。
“谁说要配钥匙给你了,你就当来我家做客。”
沈宗庭双手合上去,将她手腕抓在掌心,垂眸。“期期在厅堂的时候,没有反驳我说话,我就当你同意了。”
“我同意什么了?”她脸上慢慢染了一层红,装听不懂。心里却忍不住泛上丝丝缕缕的甜蜜,微微咬着唇,眉梢带着三分羞涩,三分喜悦,四分的欲说还休。
其时正值黄昏,他们立在黄昏里,冬日的微风从江面拂过,将她的发丝吹向他。沈宗庭从身上脱下大衣,披在她单薄的肩头。
尔后倾身,薄唇轻轻擦过她的耳廓线,哑声。
“同意回到我身边,做我的妻,同我生孩子。”
“期限是‘永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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