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零一章
十月初二,胡氏小院之中传来了女子痛苦的呼喊声,胡稳婆与另外一位乳娘正在帮助产房之中的苏二娘生产。
院子外,翟青正焦虑地来回踱步等待。
与此同时,长公主府里,雪蕊院主寝内大门紧闭,同样传出赵樱泓痛苦的嘶喊声。
寝室内只有游素心、媛兮与雁秋在,其余人等一律不得入内。而韩嘉彦按着规矩,也是不得入产房的,她只得在外等候。
她此时说不焦虑,那是假的,她怕的是苏二娘那里生产出问题。此外,她也实在心疼赵樱泓,这连番嘶喊这么久,她的嗓子真是要受不住。
待到下回,她得想个办法将赵樱泓带出去,避开耳目才是。在长公主府内,为了将戏做足,实在是太费劲了。
生产自午时开始,赵樱泓足足喊了一个半时辰,实在是喊不动了,嗓子全哑了,翟青还未回来。
眼下连韩嘉彦也坐不住了,她也不好离开雪蕊院这里,只得不断来回踱步。
又等了一会儿子,外头下人们都急坏了,怕赵樱泓出事,陈安不断来询问。韩嘉彦只得硬着头皮,用游素心的口吻安抚下人。
“游大夫说没事,就是樱泓头一回生产,有些困难。再等等,再等等就好。”
上苍保佑,约莫到了申时初,翟青终于回来了。他怀中抱着襁褓,依凭着绝佳的轻功避开府中耳目,悄然潜入了雪蕊院,将孩子隐秘送入了赵樱泓的“产房”之中。
天早已转凉,可他浑身都汗湿了,脸上是掩不住的喜悦神情。
“恭喜长公主,是儿子。”他托起怀中的小小婴儿给赵樱泓。@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赵樱泓早就喊得浑身乏力,也快虚脱了。看到孩儿,她情不自禁地将孩子抱入怀中。动作生疏,还不熟悉。
游素心连忙教她拖住孩儿的后枕。
孩子一入赵樱泓怀中,就立时哇哇大哭起来。哭声十分响亮,穿透户牖直达院外。候在外头的下人们听到了婴儿的哭喊声,纷纷高兴得跳了起来。
“生了!生了!”
产房隔壁的韩嘉彦大舒一口气,后背也已汗湿。这番请子的方式有些凶险,往后必须得换一种更保险的方式才是,哪怕能错开一日也是好的。
她冲进了赵樱泓的房里,一眼见赵樱泓怀中抱着婴儿,便迅速凑上去瞧。这孩子刚出生不到半个时辰,浑身裹在襁褓里,露出的小脑袋红彤彤、皱巴巴的,这会儿不知为何哭得很厉害。
只是他还太小,也没多少气力,哭一会儿又偃旗息鼓了。
“游大夫……这……孩儿为何哭?”韩嘉彦显得手忙脚乱,不知所措。
游素心觉得好笑,道:“他要吃奶,刚诞下的孩子,一般半个时辰之内就要开始哺乳了。你们将孩子给我,我带去乳娘那里。”
“哦。”韩嘉彦觉着自己真是啥也不懂,往后要学的东西实在太多了。小心翼翼从赵樱泓怀中捧起孩子,递到游素心怀中。
游素心抱着孩子出去,媛兮亦出来了,对守在外头的魏小武道:
“是儿子。”
魏小武高兴极了,立刻跑出去报喜。
“阿郎、长公主喜得麟儿!”
此时屋内,韩嘉彦拢住赵樱泓的肩头:“你辛苦了,咱们下回不这样了,你喊得太累了。”
赵樱泓已经说不出话来了,只是摇了摇头,有些疲累地窝进她怀里。
一旁的雁秋道:“不若,长公主在外修一处别庄罢,到时候咱们就到那里去,清净。”
“好主意。”韩嘉彦点头。
赵樱泓看向翟青,张口想问:“苏二娘……”可声音都发不出来了。
韩嘉彦连忙让雁秋倒水来给她润嗓,随即代她问道:“苏二娘那里如何?”
“还算顺利,没甚么大碍。您二位给她的补品,我都送到了。”
“她可留恋这孩子?”
翟青叹息道:“说不留恋那是假的,不过,她还是一咬牙将孩子送给我了。胡娘子眼下已经按着您的吩咐,用马车将她连日送出城去了,她听不到长公主这里同日生产的消息。”
“那就好。”韩嘉彦点了点头,“往后一别两宽,断得越干净越好。”
……
新晋爹娘韩嘉彦与赵樱泓,亦步亦趋地跟着游素心开始学习照顾婴儿。不过身为天潢贵胄,孩儿自有乳娘来带,也用不着她们亲手照顾。
对她们来说,初初为人父母的感受实在新鲜,让她们难以自持,总是不自主地要去看孩子。伴随着时间的推移,孩子皱巴巴的皮肤逐渐展开了,初生时的红皱褪去,在奶娘的辛勤哺育之下,逐渐变得白白胖胖,讨人喜欢起来。@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赵樱泓觉得这种心情是很奇妙的,尽管孩子不是从她身体里出来的,可却好似很快便融进了她的魂灵之中。他的每一声啼哭或欢笑,都能牵动她的心弦。
而韩嘉彦的感受则更为复杂,大约是因为与赵樱泓所扮演的角色不同,韩嘉彦自幼不曾体味过父爱,也不是很明白该如何扮演一个父亲。她本质仍是女子,在面对孩子时,她的母性仍然更强。近来,她愈发觉得自己好像成为了娘亲杨璇一般。
她愈发不可遏制地思念起娘亲来,甚至偶尔深夜还会因此梦醒落泪。
第一个来看孩子的是章素儿和曹希蕴,章素儿眼下仍在风口浪尖,留在汴梁容易惹乱子,她们已然打好包袱准备南下了,唯独就是在等这个孩儿。看过孩儿,她们不再逗留,辞别韩嘉彦与赵樱泓南下。
她们也不知何时会归来,但章素儿答应韩嘉彦,如若往后记忆全部恢复,她一定会回来,亲口告诉她。
于是韩嘉彦在东水关口,又一次送别了友人,惆怅难掩。
长辈们可高兴坏了,韩忠彦听闻韩家再次添丁,喜不自胜。这个孩儿可是皇家血脉,头一回,韩家拥有了占了一半皇室血统的孩子。韩忠彦专程带着夫人来看孩子,这是他们的小侄子,然而他们的年纪可以做这个孩子的祖父母了。
韩忠彦问起韩嘉彦要给这孩子起甚么名,韩嘉彦说出了早已与赵樱泓商量好的答案:恕。
韩忠彦不解:“缘何曰恕?”
“万物皆备于我矣。反身而诚,乐莫大焉。强恕而行,求仁莫近焉。但愿他能成为一个仁恕之人。”
韩忠彦点头。
韩嘉彦自十七岁下山后,为了查明母亲之死而奔波不已,如今走到这一步已十年了,忽而觉得曾经的我执是一种对自我的奴役。世事真相如迷如雾,恍惚真假,湮没在过去的一切终究会染上抹不清的尘埃,失去了真实的颜色。她再如何去查,也不能当真是完全真切的了。
为何不宽恕他人?也宽恕了自己?如若娘亲之死当真如她所猜想的那般,那么如今娘亲如若还在,当也宽恕了一切了。
瞧瞧李玄,她恨一切,亦不肯放过自己,以至于走到了这般极端疯癫的地步。人若能旷达地过完一生,该是何等的幸福。这便是她为孩儿起名“恕”的深层缘由。
韩家人离去后,近些时日忙得不可开交的官家又微服而出,专程来看他的小外甥。他抱着孩子爱不释手,随后又一个劲儿地说着:朕也要加把劲儿了。
随后,他又拉着韩嘉彦讨论了一番政事,尤其是人事的调动。
“苏大学士终究是漩涡中心,他树敌太多,声名太盛,若不早日离朝,则新政无从谈起。朕让他去知定州,也是为了能保他周全,他往后留在朝中,恐更难做。”官家道。
“那么子由先生呢?官家当如何安排?”韩嘉彦询问道。
“子由先生当前是宰执,他有大才干,施政方针比较温和,新旧交接,朕暂时离不了他。”官家道。
韩嘉彦又道:“官家要留子由先生,往后一旦着手革新,可是要遭他反对的。”
“朕知晓,但朕仍希望子由先生能转变态度。他的才能,若离朝,实在太可惜了。”
“官家原是想等一个万不得已。”韩嘉彦道。
“是,兄弟二人一起远放,太绝情,天下士子以他兄弟二人为宗,朕也得考虑人心。”官家道。
这份体谅,官家还能保留多久?韩嘉彦沉默。她知晓若要行新政就要更人事,终究要取舍,只是她也想弥合朝中裂痕,若不能齐心协力,则朝中内斗不断,新政推行也会受阻。
官家当下的安排,只能说是无奈中的最恰之举。
“官家打算何时将子厚公请回来?”韩嘉彦问。
官家道:“还未到时候,起码得明年改元后。太皇太后新丧,朕不能做得太过分。”
话虽如此,实则已然换了不少人了。
官家接着道:“姐夫,朕将一整个皇城司便交给你了,往后,还得请你随时入宫,给朕出谋划策才是。”
皇城司十管勾都是主官,按理说各自独立互不干涉。但这其中也因与皇帝的亲疏远近而分高低。太皇太后故去,如今与官家最亲、最受信任的皇城司管勾便是韩嘉彦了,自然皇城司所有人都要以她马首是瞻,她便成了皇城司事实上的主官。
这安排在韩嘉彦意料之中,也切和她所需,于是揖手道:“谢官家提携看重,臣全力而为。”
官家笑呵呵拍了拍她肩头:“这些时日,朕先给你放假,你刚为人父,多陪陪姐姐和孩子才是。”
韩嘉彦揖手谢恩。
……
时光如水流淌,转瞬两个月过去,又到腊月末。
元祐八年,天翻地覆,而新的一年,又将万象更新。
小子韩恕的满月酒在一个月前已然办过,整个京中名流齐聚长公主府庆贺,热闹非凡。孩子甚么也不懂,懵懵懂懂只是往乳娘怀里钻,饿了就哭、困了就睡,超然无我,不被凡尘所累,真是令人钦羡。
浮云子已然能下榻行走,只是身子大不如从前,要寻回过去的状态,还待时日磨练。
这些时日,他除了锻炼身体,逗弄小韩恕,就是琢磨他那称之为“火器”的玩意儿。@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韩嘉彦问过他这是在作甚么,他说他在改良突□□。突□□这玩意儿韩嘉彦并不陌生,宋军在国朝初年就已然全军配备,也多次应用在战争之中。
那是以巨竹筒为枪身,内部装填火药与子窠——子弹。点燃引线后,火药喷发,将“子窠”射出,射程远达百五十步。
“那玩意儿太不方便了,而且特别容易炸膛。我想用铁管造一个更小巧方便的发射器,士兵持在手中,能更精准地杀伤敌人。这玩意儿用来对付北方骑兵,能有奇效。”浮云子笑道。
韩嘉彦听得双眼发亮:“若当真能造出来,普及推广全军,那恐怕能将军队战斗力再拔高一大截。”
一旁的赵樱泓不满地打断她俩道:“这大过年的,讨论啥杀人的事。”
二人顿时讪讪闭嘴。
这会儿正吃年夜饭守岁,外头大雪纷飞,天寒地冻。小恕儿一直是赵樱泓抱在怀里,约莫半个时辰,撑不住哇哇直哭,便让乳娘带下去喂奶安睡了。这会子一家人,包括翟青、雁秋、媛兮、魏小武和游素心,不分贵贱宾主,全都围在雪蕊院的大圆桌旁,一起守岁。
游素心本打算年前就走的,赵樱泓挽留好几回,让她留到小韩恕断了奶再走,她拗不过,答应了。她也喜欢这个孩儿,特别乖巧,一点也不闹腾人。故而,起码要等年后再走。
屠苏酒已然喝过,最年幼的小韩恕用筷子沾了点在唇上一点,就算喝过了,接着按照年岁由小到大喝过。
“来来来,吃汤圆子喽。”远处,媛兮端着一大盆汤圆子上桌,搁在了餐桌正中央,众人围坐,正吃年饭。
“给我来碗馎饦,我不吃甜的。”韩嘉彦道。
“专门给你下了一碗山药圆子,不甜,你得吃,讨个团圆彩头。馎饦一会子你要是还吃得下,再给你做就是。”赵樱泓说着,亲手将韩嘉彦那碗递给她。
“喏。”韩嘉彦老老实实听话。
众人皆憋笑。
远在相州的绿沅回来了,这会子正在院子里放炮仗,噼噼啪啪热闹极了。媛兮去喊她回来吃汤圆子。
雁秋已然显怀了,这会子有些熬不住,翟青扶她回去休息。
赵樱泓与韩嘉彦倚靠着,望着外头院子里炸响的炮仗,道:
“嘉郎,今年有喜有悲,有失有得,但终究,咱们一家人还是在一起。眼下又有新成员来了,万象更新。”
“是,万象更新。”韩嘉彦万分感怀。
“来年,不论发生甚么,咱们都要在一起,绝不分开。”
“好。”
玉漏已过子时,赵樱泓轻声道:“新年好,嘉郎。”
“新年好,年年好。”韩嘉彦侧首亲吻她额角。
第二百零二章
元祐八年已过,翻过年来,朝局遽变。
元月新年开朝,第一件事便是商议治黄。因着治黄,官家又裁撤并提升了一批官员,不过宰执中枢,暂时未动。
不久,官家将母亲朱太妃的仪节用度提升至太后水准,与向太后看齐。
至三月,朝中五品以下官员已基本进行了一次大换血,开始调动五品以上大员。
其中最惹人注目的当属两处调动:知陈州、龙图阁侍制蔡卞为中书舍人。右光禄大夫、守尚书左仆射兼门下侍郎吕大防改为观文殿大学士、知颍昌府。
起因为殿中侍御史来之邵上疏:先逐大防以破大臣朋党,提先帝重臣章惇、安焘、吕惠卿等以备进用。官家借题发挥,吕大防自乞外放。
自此,左相吕大防退出中枢。
三月,三年一度的省试召开。主考官李清臣、杨畏出考题,命天下考生书新法之意,贬元祐旧法错处,引发门下侍郎苏辙强烈不满。
苏辙上疏批驳:【臣伏见御试策题,历诋近岁行事,有欲复熙宁、元丰故事之意,臣备位执政,不敢不言。然臣窃料陛下本无此心,其必有人妄意陛下牵於父子之恩,不复深究是非,远虑安危,故劝陛下复行此事。所谓小人之爱君,取快一时,而非忠臣之爱君,以安社稷为悦者也。臣窃观神宗皇帝以天纵之才,行大有为之志,其所设施,度越前古,盖有百世而不可改者矣……昔汉武帝外事四夷,内兴宫室,财赋匮竭,於是修盐铁、榷酤、平准均输之政,民不堪命,几至大乱;昭帝即位,委任霍光,罢去烦苛,汉室乃定……】
洋洋洒洒数百字,以汉武帝南征北战、大兴土木、劳民伤财比拟新政之失当,引发众议。
官家阅后大怒,批复:【苏辙引用汉武故事,比拟先帝,事体失当;所进入词语不著实,朕进退大臣非率易也,盖义不得已,可止散官知汝州,仍别撰词进入。】
不久后,苏辙的贬官制书下达:【朕以眇躬上承烈考之绪,夙夜祗惧,然以丕扬休功,实赖左右辅弼之,克承厥志,其或身在此地,倡为奸言,拂於众闻,朕不敢舍。太中大夫、守门下侍郎苏辙,顷被选擢,与闻事机,当协恭以辅初政,而乃忘体国之义,徇习非之私,始则密奏以指陈,终於宣言而眩听。至引汉武,上方先朝,欲以穷奢黩武之姿,加之秉则经德之主,言而及此,其心谓何?其解东台之官,出守列郡之寄,尚为宽典,姑务省循,可特授依前太中大夫、知汝州。】
至此,门下侍郎苏辙离开中枢。
又过几日,官家诏龙图阁直学士蔡京权户部尚书,蔡京回朝。
入四月,吴安持被攻击,罢起居郎。随后台谏人事大变。
龙图阁学士曾布自高阳徙官江宁府,途径汴梁,诏入对,言先帝政事当复施行之,宜改元,以顺天意。龙心大悦,遂留曾布在京,暂为翰林学士。
此后苏轼被朝中攻击,言其为神宗所撰诰书以及为司马光所撰神道碑,皆言辞失当,有讥斥先朝,援古况今,多引衰世之事,以快忿怨之私。不久,落苏轼端明殿学士兼翰林侍读学士之衔,依前左朝奉郎知英州。
范纯仁为苏轼说情,无果。
不久,官家下诏改元“绍圣”。
绍圣,意为承继先圣,这是一个非常明确的信号:官家要重新继承先帝的遗志,重新开启新法。
接着,范祖禹出知陕州,胡宗俞出知定州,诏故观文殿学士、集禧观使、守司空、荆国公、赠太傅王安石配享神宗皇帝庙。
御史再攻击苏轼,认为他不当知州,官家下诏,苏轼降充左丞议郎。
紧接着,诏资政殿学士降授通议大夫、提举洞霄宫章惇为正议大夫、守尚书右仆射,章惇得以还朝,为右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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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相应的,原右相范纯仁充观文殿大学士、知颍昌府。
入闰四月,苏轼遭遇一贬再贬,未至任所,又被贬为宁远军节度副使、惠州安置。太中大夫、知汝州苏辙降授左朝议大夫、知袁州。
翰林学士承旨兼侍读曾布为中大夫、同枢密院事,火速蹿升。
……
绍圣元年七月中,韩嘉彦顶着大太阳入宫。今日是官家召她,问询皇城司冰井务事宜。
昨日邸报,苏轼门人张耒、黄庭坚、秦观皆远贬。半年来,这些贬官的消息一桩接着一桩,韩嘉彦已然感觉有些麻木。
闰四月时,朝中这帮人将苏轼远贬惠州,他都年近六旬了,惠州如此遥远,又是烟瘴之地,这帮人是要他的命啊。
她本打算拐弯抹角向官家说说情,可如今官家已然入魔,但凡给旧党说一点好话,他都要视为党同,此前已有好几位老臣因此被左迁,加之以章惇为首的新党对旧党展开疯狂的反攻倒算,即便官家对韩嘉彦有着特殊的体谅,关系亲密,韩嘉彦也知道个中利害。
最终她为保自己和赵樱泓不被牵连,不曾开口。
韩嘉彦到达垂拱殿外时,官家正与几位新党重臣商议国事。韩嘉彦听到了侍御史张商英的声音:
“文彦博背负国恩,伏请官家检详本末,推考是非。”
官家沉吟回道:“台谏之职,议当论列。然文彦博年及耄期,四朝旧相,先帝待遇,恩礼至厚,宜加阔略,以优老臣,可特置不问。”
殿外,韩嘉彦唇角微抿,心道这张商英可这是个鹰犬之辈,新党执政以来,他冲在最前面,四处攀咬攻讦,苏轼的一贬再贬,他可谓是“功不可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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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过好在官家还是知道分寸的,文家的地位依然不可动摇。只不过即便无人能动,文家此后在朝中也再无影响力了。文彦博耄耋之年,时日无多,待到他离去,单凭文家的几个儿子,荣光不复。
接下来又听到蔡京陈述户部事宜,讲到今年突发的黄河水患以及汴河壅塞之事,官家忧心忡忡,提命工部加紧清淤,拱筑堤坝。
国事商议结束,重臣告退。最先走出来的是蔡京、蔡卞兄弟俩,这二人见到韩嘉彦,眸中冒出寒光。蔡卞冷笑一声,不打招呼便拂袖而去,蔡京还是揖了揖手,维持了一下表面的和气。
韩嘉彦眸光沉凝地回礼,目送二人离去。这蔡氏兄弟将蔡香亭之死扣在韩嘉彦、赵樱泓的头上,早就心生仇恨。如今还朝,韩嘉彦心中亦生忧虑。眼下有官家护着自己和赵樱泓,如若有朝一日让他们寻到机会,势必要行报复,不得不防。
随后重臣鱼贯而出,见到韩嘉彦,均客气行礼,走在最末尾的一位身材并不高、须发花白、花甲之年的老臣,上前来与韩嘉彦见礼。
“六郎君,有礼了。”这位老臣并不随别人那般唤她“都尉”,却称“六郎”,便知他自矜资历老。
“曾承旨有礼。”韩嘉彦笑呵呵行礼。
这老臣正是翰林学士、承旨兼侍读、同枢密院曾布,眼下官家面前的近臣,他算是最有话语权的一位。其兄曾巩在学术造诣上名声更盛,这位弟弟亦有大才,尤善钻营,老滑如狐。
曾家是抚州南丰的大家族,韩嘉彦在江西龙虎山时都曾听闻他们的名头——“南丰七曾”。
这位曾布曾子宣支持新法,但曾反对新法之中的市易法,被王安石、吕惠卿视作新党叛徒而被远放,后王安石罢相他才回到中枢,元祐初又因得罪旧党司马光再被外放,直到如今才回到中枢。
朝中皆知此人虽明面上支持新法,实则两头不站,乃是独臣。如今他扶摇直上,平步青云,朝中难免有嫉贤妒能之辈贬其为溜须拍马、只会以甜言蜜语蛊惑官家以得宠的佞臣。韩嘉彦却觉得曾子宣确实胸中有沟壑,只是亦不能排除他亦有野心。
“令长兄近来可好?”曾布问了一句韩忠彦。
“家兄一切安好。”韩嘉彦道。
“呵呵呵,带我问他一声好。”曾布点了点头,随即笑呵呵地离去。
曾布这话问得颇有几分嘲讽意味,因为韩忠彦也因其旧党身份被贬官了,而他如今占了韩忠彦曾执掌的枢密院。
一个月前,由于朝中对已故太皇太后多有攻讦,韩忠彦上疏劝谏官家:昔仁宗始政,当时亦多讥斥章献时事,仁宗恶其持情近薄,下诏戒饬。陛下能法仁祖用心,则善矣。
由此因言获罪,以观文殿学士知真定府,未到任又追贬知定州。
曾布之后,章惇缓缓走了出来,紫袍长髯,威仪赫赫。他一眼瞧见韩嘉彦,凝眸望了她一会儿,并未动作。
韩嘉彦主动上前行礼:“见过章相。”
“六郎……许久不见了,上一面,还在龙虎山上时,那会儿你还是个孩子,如今已为人父了。”章惇似是话里有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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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十多年了。”韩嘉彦面色未改,温和笑道。
章惇未再多言,只是意义不明地一笑,转身离去。
韩嘉彦望着他桀骜的背影,无声地叹了口气。因为章素儿之事,章惇显然与她也结仇了。只不过,他对韩嘉彦的感受终究是复杂的,若说是恨倒也谈不上,他反倒透出几分欣赏。
这并非是韩嘉彦的感受,而是官家的判断,官家曾在章惇面前提起过韩嘉彦,一向桀骜记仇的章子厚未吝赞词。
看来,对于女儿章素儿之事,因为韩嘉彦的圆滑处理,不曾驳了他的颜面,这个结果他能够接受。
他心知自己这个女儿难为贤妻,打小经历太过特殊,张天师也专门写信给他,劝他莫要强留此女。事到如今,章惇已然接受现实了。如若女儿自此能开心快乐,也未尝不可。
但他终究不会再让章素儿入家门,他与这个女儿,算是尘缘已绝。
送走了这群宰执,韩嘉彦舒了口气,听苻杨宣她觐见,她整理发冠衣袍,又习惯性地捻了捻唇上的胡须,趋步而入。
她这胡须的模样还是赵樱泓裁剪的,反复试了很多种样式,最终觉着如柳叶般细细的两撇最适合韩嘉彦,看上去多了几分出尘仙气,就此韩嘉彦的胡须式样便定下了。她每日都得粘着,怕掉了,总要不自觉地去按一按、捻一捻,一年多来形成了习惯。
“姐夫,来了啊,有要事当与你商议。”官家正在案头忙着看奏疏,见韩嘉彦进来行礼,立刻起身,绕过书案来迎她。
“可是宫中供冰有缺?”韩嘉彦问。
“哈哈哈……”官家大笑起来,“姐夫,你还真当朕是找你来问冰块的事的?来,你随朕来。”
说着,领韩嘉彦往垂拱殿后行去,至偏殿,他命内侍拉开面前的布帘,露出了藏在其后的一张硕大的舆图。这舆图正是当前西夏前线最详尽的战略布防图。
韩嘉彦心中一凛,已然明白官家叫她来做甚么了。随即她情不自禁地就想到了先帝神宗和母亲杨璇,一时心下戚戚然。
官家却用手中的扇子柄指了指舆图上的西夏国都兴庆府位置,道:“朕想问的是当下西贼内部的情势,姐夫怎么看?”
韩嘉彦思索了片刻,道:“夏近期恐将生变,如若官家能在最短的时间筹措粮饷,整军备战,当可一雪前耻。”
官家眸光发亮,道:“细细说来。”
第二百零三章
近些年来,西夏国内并不太平。夏惠宗李秉常常年被其母大梁后控制,孱弱无能。大梁后去世后,又被自己的妻子小梁后及其兄把持朝政。他亲政之后第二年,就被这兄妹俩活活气死。
如今在位的是小梁后与惠宗的儿子乾顺,年仅十一岁。主少国疑,朝政始终把持在梁氏兄妹手中。
这兄妹俩联合吐蕃屡屡进犯大宋边境,使边境难以安定。而在前年,小梁后曾亲自带兵出征,不授予梁乙逋统兵权,梁乙逋因此心怀疑虑与不满。之后小梁后被环庆路经略安抚使章楶打得大败而归,西夏朝野对这位擅权太后愈发不满,这更加剧了梁乙逋的野心。
根据大宋在夏都兴庆府的谍探回报,近期,梁乙逋的活动有些异常,可能正在阴谋篡权。
“这是个难得的时机,官家应当做好主动出击的准备。一旦西夏内部生变,便是我们雷霆出击的时刻。”韩嘉彦道。
官家点头,随后道:“章楶是难得的将才,章相对他也很看重,他们是本家兄弟,章家真是人才辈出啊。
“前军的调配部署,朕认为全权交由他来负责为上,朕当吸取先祖教训,将在外不当多横加干涉。”
“官家英明。”韩嘉彦赞许。
“只是这大帅虽定,先锋将领却有些不明。不知姐夫可有荐举?”官家又问。
韩嘉彦思索了片刻,道:“章楶麾下的折可适、郭成都是威猛大将,臣以为西夏方向当无疑虑。然如今唃厮啰与西夏勾结反宋,河湟地区当加紧兵力部署,破河湟,裂二贼联合之心,亦是当务之急。臣以为,游师雄乃一员将才,可委以重用。”
“哈哈哈哈……”官家突然笑起来,他走到书案边,从案头书匣里取出了一封奏疏,拿来给韩嘉彦。
韩嘉彦忙接过,一瞧,竟然正是游师雄的奏疏——《绍圣安边策》。
“你与游将军真是英雄所见略同啊。”
韩嘉彦快速略读此策,频频点头。官家又问:
“你以为,朕任命王瞻、王厚为河湟将领,如何?”
王瞻是王君万之子,王厚是王韶之子,都是将门之后。此二人自王韶熙河开边起,就在对羌前线,在军营中摸爬滚打,对羌人非常熟悉。
“善。”韩嘉彦点头。
“好,朕有你这句话,心中就有底了。”官家心下大慰。
谈过公事,官家又聊起了私事:“近来姐姐和小恕儿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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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切安好,恕儿也快满周岁了,已然会走了。”韩嘉彦眸光温和起来。
“这孩儿很聪慧,七月能语,不满一岁即会走,将来好好培养,当也是如姐夫一般的英才。”官家笑道。
顿了顿,他似是有些感叹:“眼看着姐姐都怀上第二个了,朕真是一点也比不上呀。”
赵樱泓确实“怀”上了第二个,这是因为相州坤育院那里传来了消息,慈舟怀上第二胎了,她的第一胎是个儿子,郑家后继有人,所以他们强烈希望赵樱泓能收养这第二个孩子。赵樱泓思来想去,最终答应了。
眼下有了韩恕,赵樱泓特别希望这一回是个女儿。
这一回,韩嘉彦学聪明了,她已然在汴梁西郊、金明池外购置了一处清幽僻静的别庄,整饬一新。待到生产时,赵樱泓找个借口去那里避一避,也不必喊叫得那么辛苦。
“官家,我听闻皇后娘娘有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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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哈哈哈,你消息灵通,也是两日前刚查出来,朕尚未对外公告,你也知晓皇室子嗣艰难,实在是怕了,不敢声张,怕惊动上天。”官家瞧上去忧心多过喜悦。
“您放宽心,若得麟儿,您便有嫡子了。”
官家未有应语,韩嘉彦知晓他不喜皇后,因为皇后乃是太皇太后为首的旧党强加给他的,代表着旧党的利益。他始终想要扶平昌郡君刘漪柔上位。
只是刘郡君宫女出身,地位太卑微,目前也尚未给官家诞下一儿半女,官家当下也还没有完全稳固朝野,为防旧党借刘漪柔之事反弹,故而暂时只能委屈她一直顶着郡君这种低阶妃嫔之号。
这个节骨眼上,如若皇后诞下嫡子,刘漪柔就很难超越皇后的地位了。故而官家心情很矛盾,一方面期盼嫡子,一方面又怕皇后地位稳固。
官家看着韩嘉彦,欲言又止,韩嘉彦一时不明他意图。官家到底还是没开口,只是笑道:
“你且回去陪姐姐和小恕儿罢,若有事,朕会再诏你入宫。”
“喏,官家注意身子。”韩嘉彦揖手告退。
也不知是不是韩嘉彦最后这句“注意身子”刺激到了官家,待到韩嘉彦走后,官家在殿内徘徊了许久,终究还是吩咐内侍道:
“传梁师成来见朕。”
内侍立刻传召,官家则重新坐回书案批阅奏疏。不多时,内侍梁师成入殿觐见:
“奴婢梁师成,拜见官家,官家金安。”
“昨夜你与朕提到的那个方子,确认有效?”官家环视四周,压低声音问,形容有些鬼祟。
梁师成当下在刘漪柔身边服侍,官家时常宿在刘漪柔那里,故而与他亦时常见面。
梁师成笑开了花,立刻道:“官家您放心,那方子保您大展雄风,子嗣兴盛。”
“好,此事交与你去办,若有成效,朕大大有赏。但是记住,要隐秘,绝不可被人发现!”
“喏!”
……
韩嘉彦骑马返回长公主府,刚走到雪蕊院门口,就听到赵樱泓的声音:
“恕儿,你累不累啊,要不歇会儿?”
回答她的是孩子的欢笑声,恕儿还不大会说完整的词语,眼下都是一个字一个字往外蹦跶。
韩嘉彦走进院子,发现原来是翟琴正用一条带子绕过小恕儿的腋下,提起来,带着他学走路。赵樱泓和雁秋就坐在院子边的廊檐下,雁秋怀里还抱着她与翟青的女儿——丹儿。
丹儿大名翟念丹,这名字一瞧便知是为了纪念翟丹。这娃儿是今年的三月廿四出生,比恕儿要小半岁,眼下只有四个月大,白白嫩嫩,懵懂可爱。
“师叔,回来了啊。”翟青瞧见韩嘉彦走进来,连忙行礼,随即又将恕儿抱起来,往韩嘉彦怀里送,“恕儿,爹爹回来啦。”
“爹爹……爹爹……”恕儿挥着小手去够韩嘉彦,韩嘉彦将他抱进怀中,一摸他后背满身的汗,于是笑道:
“瞧你玩儿的,学走路好玩吗?”一边说着一边将他举起来逗弄,逗得恕儿咯咯直笑。
“哎,别摔着了,快过来。”赵樱泓每回看到韩嘉彦举孩子都心惊肉跳的。
韩嘉彦将恕儿送到赵樱泓怀中,又去逗旁边雁秋怀中的小丹儿:
“丹儿,丹儿……真可爱……”
见丹儿裂开小嘴对她甜甜地笑,韩嘉彦忍不住将她抱进怀里亲热。
“阿郎,您真的很喜欢女儿。”雁秋笑道。
韩嘉彦宠丹儿胜过恕儿,恍惚间,也不知到底谁才是她孩子。其实不只是她,赵樱泓亦如此,不过恕儿到底已然与她们建立了深厚的感情,她们还是疼这个儿子的。
“我有强烈的预感,这回是女儿。”韩嘉彦道。她指的自然是当下还在慈舟肚子里的那个孩子。
赵樱泓笑着嗔了她一句:“神神叨叨的,今日去见官家,如何?”
“官家做事很有章法,除了对旧党的报复激进了点,该做的事并未耽误。今日专门找我问对夏、对河湟的策略,我猜他早些时候已经与章子厚、曾子宣商量过了。有章子厚在,朝政推行的效率都高了。”韩嘉彦道。
赵樱泓本认真听她说话,忽而觉得手上湿湿的,一低头,瞧见恕儿唇角挂下涎水,一时失笑。便用挂在他脖颈前的围兜给他擦了擦涎水。
恕儿抓着赵樱泓的衣领,乌溜溜的眼睛直勾勾盯着她,口里唤:“娘……”
赵樱泓立刻会意,知晓这小家伙玩饿了,便唤了一旁奶娘来,抱他去喂奶。再过段时间恕儿也差不多要断奶了。
雁秋随即也从韩嘉彦怀中抱过丹儿,跟着一起去喂奶。
送走她们,赵樱泓叹了口气,接着方才的话题道:
“就是那些新党台谏,对旧党不肯饶恕,穷追猛打,样子太难看了。官家也被他们挑动昔年的怨愤,下手不知轻重。当下这个局势,你我也不好多说甚么,若是被牵怒,你我大体无碍,韩家恐怕要代你我遭殃了。”
“是……“韩嘉彦想起了被贬定州的长兄韩忠彦,随即道,
“当下对旧党的清算还在掌控之内,矫枉须过正,新政要推行下去,必须得先清扫阻碍。我想这一点,子厚公心里很清楚。樱泓,你心善,但政势便是如此,无可奈何。个中分寸,只有官家来把握,若当真太过分,我会出言提醒。”韩嘉彦道。
赵樱泓点了点头。
“师兄呢?”韩嘉彦问。
“在北院演武场呢。”不远处正在收拾院子里孩子们散落的玩具的翟青回道。这些玩具都是韩嘉彦和浮云子亲手做的,木马能骑上去摇晃前进、木人可以拼装拆卸,孩子特别喜欢。
“我找他去练练。”韩嘉彦又手痒了,起身准备去更衣。@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自浮云子苏醒以来,差不多一年过去了,他一直在努力恢复从前的功力,日日练功不辍。至如今,功力差不多回到了从前的八成,只是不知是不是因为颅脑受损、长期卧床的缘故,他的平衡能力有些欠缺,轻功已然大不如前了。反倒是内力有所突破。
他近些时日在钻研平渊道人的剑法,希望趁着内力突破的档口,将剑法再上一层,好弥补轻功的缺失。而韩嘉彦这些时日,也几乎是日日陪练,反倒练得上瘾了。
“你俩练一会儿就回来,就要吃晚食了,莫要弄得汗涔涔的。”赵樱泓道。她本想跟着一起去,顺便走动走动锻炼一下筋骨,奈何这天气太热了,她一点也不想动。
自从去年开始假孕以来,她的锻炼又荒废了,最近更是愈发惫懒,加上总是被韩嘉彦喂得饱饱的,身上逐渐丰腴起来,也终于有点真正孕妇的模样了。
韩嘉彦却一把拉起她,带着她往寝室行去:“樱泓,你也换身衣服,跟我去演武场,我教你用弩箭。”
“啊?”赵樱泓十分意外。
韩嘉彦解释道:“我和师兄给你做了个小弩机,可以绑在手臂上的,很精巧。这弩机关键时刻能救命,你随我去练练。”
赵樱泓一时失笑:“想甚么呢,谁会想要我的命?何况我出行都有禁军护卫,就算微服,不也有你在我身边保护我嘛。”
“没错,但假使遇上特殊情况,我不在你身边,你身边又没有人护卫,该如何是好?以往都是我听你的,这件事你得听我的。”韩嘉彦意外得很坚持。
“好罢。”赵樱泓笑着应下,决定顺着她,哪怕她心中觉着韩嘉彦有些思虑过度了。
二人入屋更衣,韩嘉彦将身上的官袍换下,穿上薄绸的练功服。赵樱泓翻找半天,将她的骑马服寻了出来,这已然是她最利落的衣服了,就是厚了些,夏日里穿着闷热。
赵樱泓突然想起了过去的事,不由笑道:“你还记得这身衣服吗?当年你还是燕大侠时,带我出门骑马,我就穿着这身衣服。我俩还去了开宝寺,偷偷登上了铁塔。”
韩嘉彦听她叫自己“燕大侠”,不由得笑出声。因为游素心的事,“六娘”这个词她现在是提也不提的,哪怕是只有她们两个人的情况下。
说起游素心,她已然在今年二月时离去,临走时还专门为韩嘉彦赵樱泓编写了怀孕育儿的手册,指导她们往后收养更多的孩子。
而为了不让太医插手赵樱泓“孕期”的诊治,韩嘉彦专程委托秦老大夫,让师兄浮云子在秦氏医馆挂了个妇科圣手的名号,由此浮云子成了秦氏医馆的万大夫,专门在韩嘉彦府上给赵樱泓看诊。
韩嘉彦情不自禁地凑过去,从后拥住她。赵樱泓微微侧身,笑道:
“我以后怕不是再也见不到燕大侠了。”
“燕大侠永远在你身边,只不过,侠客一人单枪匹马,改变不了甚么。侠之大者,为国为民。”
赵樱泓动情地望着她,缓缓抬首,吻上了韩嘉彦的唇。
第二百零四章
演武场是赵樱泓专门为韩嘉彦辟出来的习武之地,平日里韩嘉彦练功所需的刀枪剑戟和箭靶、木桩,还有石锁、铁墩等练气力的器械,都放在这里。
眼下这里也成了浮云子最佳的练武场地。
韩嘉彦领着赵樱泓抵达演武场时,浮云子似是正在琢磨一招,来回比划着,总觉得不对劲的样子。
“师兄?作甚呢?”韩嘉彦出声问道。
浮云子见她来了,收了剑,抓起挂在腰间的汗巾擦了擦汗,道:
“师尊那招九天揽月,我怎么练都练不明白,你来教教我。”
韩嘉彦苦笑道:“师兄,你又不是不知道,师尊的这一套无名剑法,我就最后这一招九天揽月没学成,师尊当时只练了一遍给我看,我就下山去了,随后师尊他就……我还是后来自己琢磨出来的,但也不知是不是得了精髓。”
“不管,你练一遍我看看。”浮云子将手中的剑递给她。
“好。”韩嘉彦接过剑,随即又道,“先不急着练剑。师兄,你先去把袖弩拿出来给樱泓试试。我先热热身再练。”
浮云子点头,自去了演武场西侧的武备库,这里面存放了大量长公主府禁军的军械,眼下也成了浮云子的工坊,他整日里就喜欢闷在这里敲敲打打,造些精巧的玩意儿。
不多时,他取回来一件小弩,见韩嘉彦在旁转腰压腿热身,浮云子便自己给赵樱泓的右臂戴上。赵樱泓好奇地望着这个小弩,不明白该如何发射。
“平日里弦是一直上着的,弩箭就在机匣里。这个钩环连着发射机,就套在你的拇指上,发射时攥紧拳头,是不是能感受到一点阻力,克服阻力,便击发了。”浮云子解释道。
“好精巧。”赵樱泓感叹。
“长公主,你对着靶子练练,不复杂,就是练个反应速度和准确度。还有就是,遇到危险情况您不能被吓着,得沉着冷静应对,所以还得练胆。”浮云子道。
一旁的韩嘉彦笑道:“练胆这事儿交给我了。”
赵樱泓瞪她,心想这人是不是憋着坏打算借机戏耍自己。
“来,长公主您试试。”浮云子指了指不远处的箭靶,“手臂端平,手肘锁死,手腕放松,心念一致,念动而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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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樱泓按着他的指导,抬起右手,对准箭靶,勾动钩环。咻的一声,一只精巧的弩箭闪电般射出,这动静吓了赵樱泓一跳,手臂抖了一下,打偏了,打在了靶子的最边缘。
“哈哈哈哈……”韩嘉彦高声大笑起来。
赵樱泓薄怒:“再笑!夜里不许进门!”
韩嘉彦立刻闭嘴,做乖巧状。
“第一回 还不熟悉,正常,长公主,控制好手臂,发射的时候心里要有准备,念动一致,方才就是没有念动一致才会如此。”浮云子走过去,将弩箭捡了回来。
“还得练胆。樱泓,对敌可不能自己先被吓破了胆才是,你得唬住对方。”韩嘉彦凑上前来。
赵樱泓狠狠掐了她手臂一下,恼怒道:“练你的剑去,我就不信了,我还射不准这靶子。”随即从浮云子那里要来了一把弩箭,开始专心打靶,谁也不理。
浮云子练忙拽韩嘉彦走远几步,悄声道:“你知晓她心高气傲不服输,还惹她?当心晚上不让你上榻。”
韩嘉彦笑着摇了摇头,示意无妨,她和赵樱泓的情趣浮云子不懂。
随后提剑道:
“师兄,你看好了,九天揽月要这么练。”
说着先演了前面几式,紧接着拧身,飞剑回勾,剑刃划出一道银色月牙,激出剑啸,威势罡猛,与枪术之中的回马枪有异曲同工之妙。
浮云子拧着眉毛看着,道:“你这招是厉害,可我怎么总觉得有些别扭呢?”
可具体哪里别扭,他也说不上来。他跟着韩嘉彦的招式练了两下,发觉好像是招式不够连贯。
“这一招缺了个衔接的动作,和心法也跟不上,使出来时进攻节奏乱了。你打法比我罡猛迅捷,压着对方打,对方没有反应时机,倒也无所谓。我若这么练,恐怕不行。”
韩嘉彦一时挠头,也不知该如何是好了。
“我再琢磨琢磨。”浮云子道。
……
绍圣元年腊月,大雪纷飞。
梁师成紧了紧身上的袍子,敲响了蔡府的偏门。不多时,一个小厮来开了门,瞧见梁师成,扬起笑容:
“梁中官,这么冷的天,您还来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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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别废话。”梁师成不耐烦地迈步挤了进去。
小厮讨好地道:“您又来寻三才先生?”
“知道还不赶紧带我去?”梁师成挑眉道。
“三才先生眼下正在书房,与我家二郎、遂宁郡王在一起研究书画呢,您暂时见不着。小人带您去暖房吃茶。”小厮笑道。
梁师成心中清楚这三才先生眼下可是十一皇子、蔡二郎君跟前的大红人,书画皆是绝佳。
梁师成眼下要攀上刘郡君这棵大树,还得靠三才先生的本领,故而也不敢多有怨言,自去暖房吃茶等候。
等了有一会子,暖房门帘一掀开,走进来一个身材健硕的白面男子,花袄皂靴,幞头簪花,瞧着很是惹眼。
“哟,高老弟。”梁师成笑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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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中官!有礼了。”来者正是高俅,他见到梁师成,忙向他揖手行礼。
高俅是跟着李三才一道入蔡府的。
原本李三才是跟着十一皇子的,奈何他不能入宫,而十一皇子的府邸尚未建成,无奈之下,十一皇子只能暂时先将李三才安排在了王诜的府上。
但不久后,驸马都尉王诜年老病故,王诜的西园也换了主人。原本侍候在王诜身边的好几个陪玩的侍从没了去处,皆寻十一皇子帮忙安置。
其中就有书画大家李三才,还有一个十一皇子近来看中的能人——高俅。此人踢得一脚好蹴球,颇得十一皇子欢心,他还是东坡推荐到王诜府上的,因此结识了十一皇子赵佶。
正没着落间,恰逢蔡氏兄弟回京,十一皇子知晓蔡卞乃是书画大家,蔡京也是好玩的。于是将这几个能人送到了蔡氏兄弟府上暂住,眼下李三才、高俅等人就在蔡府随侍。十一皇子也时常出宫,来此相会。
高俅坐下,抓了一把瓜子磕起来,顺便向梁师成打听:
“梁中官来寻三才先生所为何事呀?”
“宫中贵人喜欢三才先生的画,我时常要来讨要。”梁师成将早就编出的借口再重复了一遍。不过他心里清楚,这蔡府里的人都是人精,恐怕不会相信他的话。
“哦。”果不其然,高俅点了点头,应了一声,但显然不曾打心底相信。
这时,出去探情况的小厮回来了:“三才先生空下来了,梁中官,您随小人来。”
于是带着梁师成去见李三才。
李三才在书房后的夹道里等梁师成,梁师成见到他时,他手中捧着暖手炉,发鬓斑白,五绺长须飘然,曾经的一脸苦相淡薄了许多,眸中神光内敛,气韵自华,倒是颇为俊雅。
“三才先生,可让奴婢好等。”梁师成挤出笑容,揖手拜道。
李三才并不多言,只从袖筒中取出一只巴掌大的红色瓷瓶,递给梁师成:“接下来三个月的份,还是如往常,每行房前,化水一颗服下,不可多服。”
“是是是。”梁师成眉开眼笑地双手接过,随即奉承道,“您可真是妙手回春,近两个月来,官家真如换了个人般,不仅白日里精力旺盛,更是龙精虎猛,每晚都将郡君折腾得死去活来的。前段时日,适逢郡君来葵水不方便行房,官家还幸了她身边的一位婢女,官家眼下是离不开这神药了……”
李三才面无表情地听他说完这些,梁师成自觉没趣,也就闭了嘴。
“我还是那句话,莫要向官家提起我,否则一旦出事,不等官家拿你,我先要了你的性命。”李三才冷声道。
“是是是,奴婢绝对不会提起您。”梁师成吓得后背直冒冷汗。
若换了个人威胁他,他可能会十分不屑,甚至直接反手报复。然而这位李三才打从第一面起,就给梁师成留下了深不可测的印象,他毫不怀疑这李三才手里有很多的人命。此人对毒物的研究更是独步天下,他若想毒死一个人,那个人会死得不明不白,完全防不胜防。
他知晓自己决计不能惹这个老毒师。
当然,给他十个胆子,他也不敢用毒药害官家。李三才给他的药,他拿回去后专门找他入宫之前的兄弟验过,确认无毒,且确实有效,才敢拿去给官家用。且官家和郡君也专门找医家验过其中的成分,层层验证,绝对没有问题。
这一回也不例外,性命攸关的事他还是很拎得清的。
梁师成拜别了李三才,急匆匆离开蔡府回宫,若他能依靠李三才的药,让官家与郡君早日诞下储君,那他梁师成就有了扶助社稷之功,未来前途不愁了。如此做着美梦,他脚步飞快,消失在了大雪之中。
李三才送走了梁师成,转出书房后的夹道,往自己现居的房间行去。
刚走到门口,忽见赵佶就立在他门口的廊下,身上落满了白雪。
这位十一皇子,也有十三岁了,近两年来身子猛然窜高,身材也愈发挺拔,有了些许成年男子的模样。且他一举手、一投足,都派头十足,行事作风颇为老成,很是早熟,瞧着不像十三岁,倒像是有十七八岁了。
“郡王,您这是?”李三才上前行礼,疑惑问道。
此前赵佶分明已经准备离开蔡府了,怎么这会子又出现在了这里?
赵佶似是有些腼腆,见到李三才,他欲言又止。李三才眸光转了转,似是猜中了他心中所想,于是道:
“郡王,方才在下画了一张仕女画,您这是念起了某位旧人了?”
“三才先生懂我。”赵佶道,“我……还是忘不了李师师,昨日腊八,我又遇见她了,她在城东福田院施粥,穿着一身红裘,系着白布围裙,眉眼温柔极了。我足足看了她一个时辰,不敢上前。”
“郡王,李师师长了您将近二十岁,对她来说,您实在太年轻了。”李三才直指要害。
“我明白,所以我想请教先生,究竟该如何才能获得她的芳心。”赵佶问。
李三才唇角露出一抹意味不明的笑容,随即道:
“在下有一事不明,未知郡王为何会来请教在下这样的问题?”
赵佶思索了片刻,道:“先生给我一种莫名的感觉,您似乎经历过一段旷世之恋。我观您画仕女,眸光之中的柔情实在掩藏不住。那幅仕女图,仿佛是在画您曾经的爱人。
“先生,我一直不曾追究过您的过去。一年前我在牧苑遇见您时,您是送牧草的农工,可您这一身的才气,怎可能只是个寻常的农人?您身上有故事,您不愿说,我也不问。我只求您帮一帮我。”
赵佶显得很卑微,也很诚恳。这个十三岁的少年,天之骄子,风流少年,出身如此高贵,他要什么样的女子没有?如今却为了追求李师师,如此低声下气的向李三才这样的侍从请教,可见用情至真。
李三才沉默了许久,终于缓缓开口道:
“郡王,情爱这件事,最不讲道理。往往是第一眼,心便随着对方走了。若第一眼瞧不上,日久生情恐怕更多的是一种信任,而非浓情蜜意了。李师师第一眼并未瞧上您,是因为您太年幼,她还未将您当做男子来看待。
“但不要紧,您总会有长大的一日。在下推想,如她这般的女子,定喜爱沉稳可靠又有才情的男子,您切不可在她面前表现得轻浮。想必,深情总能换一颗真心。
“不过,您得等,起码再有七年,待到您弱冠,若她身边仍然无人,便是您真正的缘分。这七年,您也判断一下您自己的真心,瞧瞧看是否经得起时间的磋磨。”
赵佶闻言,心中便有了底,他想了想,道:“我能给她写信吗?”
“可以,您此前给李师师写过信吗?”
“写过。”
“署名是您的真名?
“是的。”
“用的是您日常的字体?”
“是。”
赵佶的字学的是薛稷、黄庭坚,参以褚遂良诸家,出以挺瘦秀润,不过十三岁年纪,已然小有成就。不过他当下模仿黄庭坚的纵伸横逸居多,想学那种圆劲飞动之感,奈何功力尚未到,模仿痕迹偏重,显得浮躁。
“往后写信,托一个假名,换一种字体。我瞧着薛稷的字可以仔细学学,要端正、筋骨挺拔,给人一种可靠之感。信不要写得啰嗦,亦不要直白言情。第一封,先含蓄地约定一个七年之约。之后的信,只写些描景描物的词或句,优美为佳,三不五时送一封,在她心中留一隅角落,往后再见,她会有惊喜。”李三才道。
赵佶眸光熠熠,忙揖手拜道:“多谢先生指点!我这就回去琢磨。”
李三才目送他兴冲冲离去,大雪遮蔽了他的面容,他孤独地立于廊下,许久未曾挪步,茕茕孑立,如被冰封的石雕。
第二百零五章
时光如水,静谧流淌,一不注意的功夫,便又跨过年来。
绍圣二年开年后,朝中对旧党的清洗逐渐进入尾声,但个别官员的去留仍然成为了朝中争议的焦点。比如吕惠卿,比如孙路。
前者是因为去年年末时被外放大名府,不肯去,乞留京师。曾布与他素有恩怨,前任知枢密院韩忠彦亦被问询意见,认为他应当去大名府,而不该留任。
官家不喜吕惠卿,认为此人虽是新党,却凶横刁蛮,倒是有几分对敌的魄力,最终还是不曾留任。不久之后,听取了韩忠彦的建议,任命他为鄜延路经略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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孙路乃陕西路转运使,掌控着对西夏边境的重要军务。如今官家已然准备开始用兵,此人的才能不足以支撑对夏战争,故除官,给吕惠卿、章楶让位,调往大名府继任河东路经略使。
前朝逐渐稳定,新政各项事宜在稳步推进。而官家的后宫却热闹了起来,先是孟皇后为官家诞下长女,不久之后,刘郡君即被封为美人,品阶晋升。
孟皇后未能给官家诞下儿子,储位仍然空悬。到了五月时,反倒是刘美人身边的一位婢女张氏有了身孕,被封为郡君,孟皇后地位愈发动摇起来。
官家日渐冷落孟皇后,几乎不会去她宫中。孟皇后只能将全部的心思扑在自己的女儿身上,小心翼翼地照顾她。
在张郡君宣布怀孕之后,不过两个月,刘美人也怀上了。这下官家的全部的心思都放在了刘美人这里,希冀着这两位妃嫔能给他诞下儿子。
六月后,韩嘉彦被官家传召,入宫研讨对夏军情。她已被委任皇城司主官,而对夏情报如今也捏在了韩嘉彦的手中。
韩嘉彦在今年正月上元节之后,亲赴西夏前线一趟,至五月方还。
在那里,官家给了她一个极其重要的任务——重建直达西夏掌权者内部的情报网。
这对韩嘉彦来说,是意料之中的事,她对此早就做好了心理准备。
对夏的情报网,是从太宗时期就建立起来的,虽然屡遭西夏清洗,但始终不曾湮灭。
情报网最辉煌和最落寞的时候,都是在先帝时期。五路伐夏之前,对夏情报网建立非常完善,能够直达西夏中枢。而五路伐夏失利之后,直达西夏中枢的情报网也就此消失了。
个中缘由,与韩嘉彦的娘亲杨璇密切相关。
因为神宗时期的情报网,杨璇与平渊道人出了很大的力气。然而自这两人去世后,便与西夏内部的内线失去了联系。
韩嘉彦是二月时抵达的鄜延路,彼时的她对于寻找身在西夏的内线尚无头绪,只有一个模糊的概念——也许这内线与平渊道人刘兴武有关。
她苦思冥想,回忆关于师尊刘兴武的一切。假使师尊刘兴武当真是李元昊与没藏黑云的儿子,那么当时将他偷运出境的人,应当就是早年被俘的刘平将军。
只是早有传闻刘平已然没于兴庆府,韩嘉彦手上有埋葬地的地址,位于兴庆府的一处名叫硖口驿的地方,这是她手中唯一掌握的线索。
于是不久,她化妆为商人冒险入夏。这次旅程有军中向导带路,半路上虽遭遇了山贼劫道,夏兵盘查,但总体还算是有惊无险,对于韩嘉彦来说,应付起来不是问题。
她向官家讲述自己在兴庆府的经历:
“入兴庆府时,臣感受到了夏国的不同寻常。兴庆府已然被夏人经营得如同铁桶一般,夏人各个非常尚武,民风彪悍,且对外警惕心很强,外来者很难融入其中。
“兴庆府商贸自然是不及汴梁繁盛的,街面上的商品品类也实在无法与汴梁比。臣甚至感受到了一丝萧条的气息,看来近些年西夏穷兵黩武,再加上边关榷场关闭,夏人的日子并不好过。
“但城中街道秩序井然,透出一股肃杀的氛围,确实不同寻常。
“臣粘上了大胡须,裹着裘皮、戴着毡帽,腰中配夏刀,跟着向导学了近一个月的夏语,虽然不够流利,但融入大环境倒也无碍。
“向导将臣带到了硖口驿,这里真是土地贫瘠,产不了多少粮食。我们费了番工夫,才打听到埋葬刘平的墓地位置。在硖口驿徐家村东的山坟之中。
“刘将军墓已然几乎要被荒草掩埋,我们清理了一番,为他上供。之后在坟头等了有三日时间,守株待兔,还真让臣等到了一老年男子。
“此人年愈五旬,自称刘溯,是刘平的儿子。他在兴庆府为小吏,是听到村中人向他传讯——有人来给刘平扫墓,才赶回来的。
“他很紧张,告诉我们如若被官兵发现就完了,这些年他一直都不敢来给父亲祭扫,生怕被官府问罪。”
这个刘溯很可能就是刘平与那位不知名西夏宫女的小儿子,他们的大儿子被换入了西夏皇宫,也就是夏毅宗李谅祚。
只不过这些都是猜测,刘溯自己对此也是一无所知,韩嘉彦也不好告知官家知晓,故而都隐去了。官家只知道当年杨璇建立的情报网与刘平有关,对个中细节一无所知。
“我询问他这徐家村中的村民是否可靠,为何将刘平葬在此处,他只回了我一句话:华夏遗民,莫敢忘炎黄之身。但他也不能保证村民之中都是一条心,如若出了叛徒告密,全体村民都要被连坐。
“当下西夏境内风声鹤唳,去岁十月,梁乙逋谋逆提前败露,小梁后先下手为强,派大臣嵬名阿吴、仁多保忠诛杀了亲哥哥,全境戒严,四处搜查梁乙逋党羽。
“臣与刘溯聊了很久,说服他成为我们的内线。最终他答应了,我们约定好了联络方式,为了保证隐蔽高效,臣在离开夏境的路上,在每一个站点都安插了皇城司谍探,保证忠实可靠。
“只是遗憾的是,刘溯只是兴庆府衙署的小吏,他够不着更高层的情报,若想要打通更高层的情报已然不现实。不过当下对夏战争已然转为攻防拉锯战,只要我们筑好城寨,深挖战壕,则夏人自然退却,我们可步步推进。关于夏军的规模,刘溯判断出来不成问题,这一点他可保证。
“臣近些时日几经思索,认为西夏受辽钳制,夏人畏惧辽人更胜我大宋,若能合纵连横,以辽制夏,则可对小梁后一击毙命。”
官家登时瞪大双眼,道:
“你细细说来。”@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韩嘉彦道:“辽人求的是三足鼎立之势,如今小梁后穷兵黩武,西夏内部眼见要出乱子,很可能会给我大宋可乘之机,届时西夏若亡,辽人就要面临与我大宋直接对敌的情势,这是目前的辽国皇帝耶律洪基所不希望的。故而辽人不满小梁后已久,这件事西夏内部尽人皆知。如若我们能够放大这种不满,则可加速辽人出手。
“而若想放大辽人的不满,则必须再让小梁后吃败仗。臣以为,时机已然成熟,可以主动出击了。
“整个行动要分为第一阶段的袭扰、吸引注意力,第二阶段的分兵攻打,让西夏首尾难以相顾。”
韩嘉彦说着,走到了舆图旁,指着舆图道:
“当下的关键在于蚕食夏土,熙河路女遮谷、泾源路石门口,都是关键节点,必须构筑城寨,把控在我军手中。且,一旦女遮谷的防御工事建成,则可贯通通远军到兰州的路线。故而我军接下来的战略要点就在于筑城。
“我军当吸取此前的教训,为了筑城不被夏人袭扰,我们必须将夏人的主力部队的注意力吸引到别处去。当下正好您将吕惠卿调往鄜延路,不若就委以重任,让吕经略使派兵袭扰夏人,诱使夏人出大兵来犯。而熙河路、泾源路则可抢筑工事,将堡寨修成,如此,我们可收复大片失地。”
官家抚掌赞道:“好计策!姐夫,朕让你去一趟前线是对的,今日你真是让朕扫除眼前盲障,彻底看清了战场了。”
韩嘉彦远行小半年,晒黑了,面庞似乎都被西北粗粝的风沙吹得毛糙了。官家打量着曾经俊雅的白面书生,变成如今这般持重的模样,心中又是欣慰,又是感佩,唏嘘不已。
假使韩嘉彦不成为驸马,那如今朝堂之上,韩师茂当为辅国重臣。即便前途全无,韩嘉彦依旧尽心竭力辅佐国朝,乃至于敢以身犯险,深入敌营联络情报。
这让官家对她的信任,又加深了许多。
“朕当不辜负姐夫的辛劳,放心罢,接下来都交给朕了。”官家凝眸注视着舆图,胸中已有沟壑。
韩嘉彦见官家面色红润,神采不错,但身形却消瘦不少,不由劝道:@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官家劳累,要注意休息。”
官家只是摆摆手:“前线将士未有一日喘息,朕如何能歇。放心,朕的身体,朕有数。”
随后官家又问了问赵樱泓的情况:“姐姐第二胎也快生了罢。”
韩嘉彦点头,笑道:“也就这两日的事,臣紧赶慢赶赶回来,算是赶上了。”
“好呀,朕听母亲提起过,你与姐姐这回都想要个女儿?”
“是,臣喜欢女儿。”韩嘉彦笑了。
官家苦笑了一下:“女儿好,若是个女儿,你与姐姐便儿女双全了。”
韩嘉彦知晓子嗣问题如今成了他的心病,一时不知该说甚么才好,只能道:
“官家春秋鼎盛,孩子的事都是自然而然,眼下刘美人、张郡君都有身孕,您放宽心。”
官家默然一笑,点了点头。
……
绍圣二年夏六月,赵樱泓以长公主府闷热为由,去了位于西郊的别庄避暑。当月,她顺利在别庄“产”下一女。
这个女儿当然是慈舟与郑修文的孩子,孩子出生于六月十五,比预产要晚了几日,孩子出生时斤两重,嗓音嘹亮,能吃能睡,十分健康。
韩嘉彦喜不自胜,给女儿起名为继慈,即是为了感激慈舟夫妻,亦是为了怀念娘亲杨璇。“慈”素来代指母亲,继慈便有承继母亲的意思。
小继慈出生后,各方反应虽不如她哥哥韩恕那般隆重,但她却得到了赵樱泓和韩嘉彦全心全意的爱,以至于韩恕都感到被冷落了。
看着爹爹与娘一直围着妹妹,他会委屈地瘪嘴,努力忍着不哭。但到底年纪小,还是会小声哭出来,惹得赵樱泓十分心疼他,一边抱着哄,一边埋怨韩嘉彦偏心。
其实她自己的心也偏了。
小韩恕也快两岁了,已然能流利说话,还会自己走了。去岁朞周,韩恕抓的笔纸,这孩子说话早,十分早慧,看来是个读书人的料。
韩嘉彦出去了小半年,本来很黏爹爹的小韩恕,突然就与她生分了。韩嘉彦回来时,还因为晒黑了导致韩恕不认识她了,韩嘉彦抱他时,孩子吓得大哭。
这让韩嘉彦心中有些受伤,不过好在她近些年来人愈发松弛下来,心绪平稳豁达,乐观爱笑,很快就逗得韩恕又追着她跑。
赵樱泓此番来别庄,只有媛兮、浮云子、雁秋、翟青、绿沅随行,翟青被任命为长公主府禁军校尉,负责带一小队兵守卫别庄外围。
继慈被送来时,同行的还有一位奶娘。她正是坤育院救助的一位妇人,为了报恩,专程帮着跑这一趟,一路上都是她在给继慈喂奶。她也会留下,一直到继慈断奶为止。
如此,一家人安心在别庄住了一段时日。赵樱泓“出了月子”后,一家人还专程去了一趟不远的金明池,夜间躺在天台观星。
韩嘉彦抱着韩恕,赵樱泓抱着继慈,两个孩子都睡熟了。赵樱泓望着头顶的繁星,不由得问道:
“此番对西夏用兵,是否能成功,是否会重蹈前朝覆辙?我这心中没底。”
韩嘉彦却笑道:“放心,该堵住的漏洞,我都与官家商量过了,这一回一定行!”
“好,嘉郎,我信你。我们的理想,终于开始成为现实了。”
“这只是第一步,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
赵樱泓望了她一眼,随后抬头望天,忽而瞧见了紫微星闪烁,于是立刻高声道:
“神宗三女请愿!天下一统,海晏河清!”
韩嘉彦笑了:“莫喊得这般大声,吵醒孩子了。”
“嘉郎,你怎的不许愿?”
“我的愿望就是实现你的愿望,我不用许愿。”韩嘉彦笑道。
第二百零六章
绍圣二年,刚上任没多久的鄜延路经略使吕惠卿,在五十天内,连续组织了十四次小规模的出击行动,不断骚扰西夏在前线的驻兵。
党项人本就脾性暴虐,加之小梁后上次战败后始终憋了一股气,如今遭到宋人这般不断的挑衅骚扰,顿时忍耐不住。
绍圣二年末,小梁后下令集结大军,号称五十万,向鄜延路方向扑去,意图击溃鄜延路所有军事力量。
宋廷第一时间通过韩嘉彦整顿的情报网获知消息,并立即向边关所有重镇发信,同时派遣支援力量赶赴前线。命令上通下达,雷霆万钧,一扫此前的缓滞。
吕惠卿得到来自汴梁的增援,将部队改组为二十二个军。他保留一半部队在延安府,其余部队则驻扎在延安府附近。
党项人沿乌延口翻越横山,分成三个纵队,东路威胁青涧城,中路包围塞门寨、龙安寨和金明寨。西路方面,党项人组织迅速而大纵深的突击行动,一日之间,由边境顺宁寨通过安远寨,杀进距延安府五十里以外的地方。
此外,党项人在后线之上筑起十一座堡寨,以应对宋军。
在延安府中,经略使吕惠卿亲自指挥一切调动事宜,不紧不慢地协调各路军马。
延安府被吕惠卿经营成铁桶,围城的西夏大军感到无从下口,来回交战几次皆无法突入城中。
西夏大军考虑到会有被吕惠卿切断归路的潜在危险,又不能再往南面掠夺宋土,不甘心的西夏军遂转移到金明寨,经过两天的包围,终于攻陷金明寨,消灭二千八百名宋军,只有五人幸存。
西夏军随后撤退,吕惠卿派部队追截,但被龙安城附近的党项骑兵击退。此场战役以西夏的战术胜利而结束。然而,动员五十万人,只杀死少于三千名宋军,战果无疑微不足道。
而宋人的后手早在无声无息地展开。
正当西夏集中兵力攻击鄜延路时,熙河路经略司便趁机在这座女遮谷筑起堡寨,伸展至熙河边界的右翼。同时,一支泾原部队突袭没烟峡的西夏堡寨,夺取通往天都山的要途。
而泾原路经略使章楶加快展开葫芦河攻略,兵临天都山。
葫芦河是黄河支流,其河谷在唐时,是内陆城市通往河西走廊的重要通道。石门口位于宋朝边界四十里外,是天都山的大门,西夏称之为“唱歌作乐地”。在天都山的南牟会,有一座西夏宫殿,附近是西夏军点集之处,还有一片盐湖。
此处战略要地,乃是如今宋夏争夺的焦点,也成为了章楶必须啃下的硬骨头。
西夏方面显然还是反应过来了,天都山石门口易守难攻,宋军与夏军展开拉锯战,从绍圣二年末开始,双方为了争夺这片战略要地展开了艰苦卓绝的斗争。
西夏名将妹勒都逋统率甘州、右厢、卓罗、韦州、中寨和天都山的六大监军司,与获得熙河、环庆和秦凤三路支援的章楶在石门口/交战,熙河大将姚雄击溃一支西夏部队,斩首三千,俘虏三万余。而折可适在没烟峡追击西夏军队途中损失二千名熙河士兵。
双方各有损伤,总体来说,夏人吃了亏。
而最令夏人跳脚的是,在石门口战役的二十余日里,宋人竟然在石门城和好水河旁迅速抢占要地修筑工事,在很短的时间里拔起两座钉子一般的城寨——平夏城与灵平寨。
西夏此战失利,只得暂时败退,图谋卷土重来。
自此,宋军收复元祐年间从旧党人手里丢掉的所有城寨,新党扬眉吐气,一扫此前的阴霾。
从绍圣三年到绍圣四年,五路宋军一直在逐渐深入西夏境内,不断夺取要点夯筑城寨,并打通城寨与城寨之间的交通要道,安排优秀将领驻扎防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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吕惠卿在鄜延路总共完成九座堡寨,修直连接麟府路的边界,完成了二十年前种谔在罗兀战役的任务。
环庆路则取得白马川往灵州的据点,筑起兴平城,作为攻击西夏韦州监军司的踏脚石。同时,孙路下令在山峦高地筑起横山城。
泾原路在平夏城近郊筑起四座城,全面控制石门城和葫芦河西岸。章楶下令部队推进六十里,在没烟峡的进出口筑起两座堡寨,堵塞西夏从天都山入侵的路线。没烟峡以外的旷野有多条小路,党项骑兵就是沿此进行突袭。为了解决安全问题,章楶编成第十二将,提拔爱将折可适为将官,专门应对党项骑兵袭扰。
熙河路前线,经略使钟传保持积极的姿态,加强兰州及其近郊的防线,从西南逐渐逼近天都山。绍圣四年夏,钟传在青石峡筑城。这一条要道掩护着熙河路的补给线,并迳抵西夏剡子山监军司。至元符元年年初,钟传进一步完成会宁关的工事,宋境亦得以向东扩展,穿越天都山,连接平夏城。
西夏军队在宋军的节节进逼之中战略收缩,短时间内不再与宋军交战。
元符元年夏六月,韩嘉彦捏着一份刚刚解密的前线紧急军情,飞快地穿过宫道,从皇城司跑往枢密院。
一路之上,她高举腰牌,畅通无阻地穿过中枢的重重院落,最终在都堂找到了正在集中商讨国事的章惇、曾布。
“前线密报!西夏大军来犯。”韩嘉彦将解密的传信拍在了两位宰执跟前的沙盘之上。
二人凑过来仔细看,曾布立刻询问道:“这是西夏内线密报?”
“对,直接来自刘溯的密报,是我亲自破译传信,未经他人之手。”韩嘉彦点头,“这消息印证了环庆路的消息,西夏正在集结大军。”
“我说什么来着?章相,那西夏降官的话不可轻信!诈降是他们惯用的手段,我们已经不知上过多少回当了!”曾布立刻拍案道。
章惇面色沉凝。
此前,根据一名降宋西夏官员的口供,声言西夏不会集中包围及攻击城寨。相反,这名降官透露西夏会渗透和剽掠近郊地区。
降官的话与环庆路的侦查情报截然相反,一时间,最高中枢陷入了战争迷雾之中。章惇一时间也拿不定主意。
好在曾布老成持国,不与轻信,协调各路整军备战,弹性防御,不曾松懈。
不久之后,西夏又放出消息,以委托回纥使团入宋谈和为烟雾,迷惑宋人放松戒备。这愈发使得章惇迷惑起来。
如今韩嘉彦内线传回准确消息,总算是彻底打消了章惇内心的疑惑,看清了党项人的意图。
章惇道:“即如此,曾枢密,你即刻组织前线防御,准备迎击夏军。此事必须即刻呈报官家,韩管勾,你随我一同觐见。”
韩嘉彦点了点头,二人便一同往崇庆宫而去。
行到半途,章惇转头对韩嘉彦道:“师茂近来见过官家,可知官家身体好些了?”
“昨日瞧着面色是好些了,不知今日如何。”韩嘉彦幽幽叹了口气。
从前年到去年,也就是绍圣三年至四年,原本尚算平衡的后宫发生了一场剧烈的风波,这风波的影响延宕至今,使官家本就脆弱的身子一下垮了许多。如今跨过年来,为了转换新气象,官家改年号为元符。
然而官家的身子,却一直不见大好,显得虚弱不堪。眼下他难有精神处理政事,在崇庆宫中养病,朝参也取消了有一个月了,每日只听取个别宰执的重要意见,予以批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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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回到绍圣三年,彼时官家已有三个女儿。长女为孟皇后所出,当时已快满两岁。二女为张郡君所出,得女后,晋升美人。三女为刘美人所出,在生下皇三女后,她晋升为婉仪。
官家始终不曾得子,这使得朝野上下皆忧心忡忡。
不过这一年六月,刘婉仪又查出身孕,不知这一回是否会是儿子,官家期待不已。
几家欢喜几家愁,与此同时,皇长女却突然得了重病,这是皇家遗传的心疾,由于年纪太小,发病又猛,以至于药石罔效,急得孟皇后日日以泪洗面。
听闻小公主病危的消息,孟家人也着急了。孟皇后本就备受冷落,若是连孩子都没有了,那就真的依傍皆无,往后冷宫之中,该如何过活?
必须得救活这个小公主!如若太医不能看,这病就当是神仙管的,孟皇后的姐姐心想,不若往观庙求符,带入宫中,以符水给孩子喂下。
说做就做,孟皇后的姐姐当即往储祥宫求了治病符,并带入宫中。孟后瞧见姐姐来看望自己和女儿,本十分安慰,可见姐姐突然取出符来,说是要烧了泡水给孩子喝,吓得她大惊失色。
自古以来,压胜之事乃宫中大忌,符水也属于此类,她如今在宫中处境艰难,若是让人捏住这个把柄,那可真就性命不保了。
她连忙让姐姐将符全部给了自己,也并不给女儿使用,只拉着姐姐苦等,一直等到官家傍晚来看望病重的小公主。孟皇后主动将治病符拿了出来,将事情原委一五一十报给官家。
官家当时并未怪罪,只道是人之常情,能够体谅。
本以为此事就此揭过,却不曾想后续竟然发酵成了一场大祸。
可怜的小公主,终究不曾活过这一年,绍圣三年,年仅两岁的皇嫡长女夭折,官家伤心不已,孟后更是哭得死去活来,不能接受,整个人都陷入了一种精神恍惚的癔症状态之中。
听闻孟皇后不好,孟家人心急如焚。孟母素来笃信道教,询问了相熟的道长,认为这可能是小公主的亡魂缠着母亲不肯散去。孟家人询问该如何是好,道长建议在孟府开坛做法,为孟皇后遥遥祈福,为小公主超度亡魂。
于是孟家人当真便在宅中开坛做法,他们以为只是在家中而已,不曾搅扰到他人,也不曾在宫中行压胜。却不曾想,这事竟然在第二日不胫而走,传入了宫中。
刘昭仪知道机会来了,立刻抓住这个把柄,向官家进言,道孟皇后之姐此前就带符入宫,行压胜之事,如今又在府中开坛做法,这是要对官家不利。
官家起初不以为意,但刘昭仪几次三番在他耳边吹风,说孟皇后乃旧党扶持,如今折了女儿,失了君心,再难诞下储君,她为求自保,很可能联合向太后为首的旧党谋害官家,让更易控制的人来坐皇位,不得不防。
这话说得官家心中开始狐疑起来。他于是派了内侍梁从政、苏珪调查此案。
此举本秘密进行,却不曾想,事态激化,急转直下。
梁从政是官家直臣,并未与党派挂钩,但苏珪乃是刘昭仪面前的红人,在刘昭仪尚未发迹前,就已然与刘昭仪交好了。
而不知何时,刘昭仪竟然通过苏珪与章惇搭上了关系,由于章惇乃是坚决反对旧党的新党宰相,他与刘昭仪结成了联盟,承诺会帮助刘昭仪对付向太后与孟皇后,而刘昭仪也要影响官家的意愿,使官家愈发倾向新党,以稳固新党权力。
在宰相章惇和刘昭仪的授意下,苏珪裹挟着梁从政逮捕了皇后左右侍女及宦官数十人,并对这些人刑讯逼供。他下手没轻没重,以至于那些皇后宫中的内侍宫女,被打得体无完肤,四肢折断,甚至舌头被剪,惨不忍睹。即便如此,这些内侍宫女也不愿污蔑孟皇后。
梁从政见苏珪做得太过,苦劝他停手,却反遭苏珪威胁。他以梁从政姐姐雁秋在长公主府服侍为由,给他扣了一顶长公主夫妇宫内眼线的帽子,以此威胁他不许插手,更不许他去寻长公主求援,否则假使刘昭仪向官家耳边吹一吹长公主夫妇的风,说长公主夫妇心念孟后和旧党,官家会怎么想?
这威胁当真吓得梁从政直冒冷汗,他一下就想起了官家曾经与长公主之间的龃龉。昔年正是因为刘昭仪与孟后抢长公主,长公主说了官家几句,让他管一管后宫,要识大体,官家气得大怒,对长公主说了重话。
这说明在官家心中,姐姐的重要性可能比不上刘昭仪。长公主那句“正位中宫的地位怎么可以动摇?”还言犹在耳,官家必定记忆深刻,若当真让刘昭仪捏住口实构陷,真是一打一个准。
无奈之下,梁从政只得咬牙让步,稳住苏珪,不敢再多说一句。
苏珪却狡猾至极,自己隐身于幕后,汇报、做事全打着梁从政名号来,说是梁从政的意思,这明显是想要事后脱身,让梁从政顶祸了。
不过,即便梁从政不曾找赵樱泓求援,赵樱泓听闻孟皇后出事,也还是出手了。这当然是她与韩嘉彦之间的共识,并且这件事还不是韩嘉彦开口的,是赵樱泓自己去的。
那日赵樱泓入宫,除了韩嘉彦,没人知道她与官家谈了甚么。但结果是,不久之后,孟皇后的罪名就被罗织了出来,孟后被废,以“华阳教主”的道家名号,安置瑶华宫。
所有人都以为赵樱泓劝谏失败了,但只有韩嘉彦知道,她救了孟皇后。因为官家彼时已然起了杀心,如今废后出家,已然是最好的结局了。
第二百零七章
韩嘉彦见到官家时,他披着单衣,靠坐在软榻之上,身前的桌案上还摆放着尚未看完的奏疏。
短短两年时间,他的身形愈发瘦削,面颊都凹陷了下去,眼底的青黑仿佛晕开了,连带着面色也变得青白病态。
“咳咳咳……”他痛苦地咳嗽了几声,推开了身前的桌案,努力坐直了身子。
韩嘉彦心中一阵难受,但也只是随着章惇一道缓缓下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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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惇将军情报给官家知晓,官家听后,沉吟半晌,点点头道:
“朕知道了,章相,一切就交予你来办。”
“臣遵旨。”章惇行礼。
他似是无力再多谈其他的事,章惇见他身子实在欠安,道了一句:“官家多多保养身子,前线军事一切向好,您不必忧心。”
官家点了点头,章惇与韩嘉彦于是准备退下,官家却招手喊住了韩嘉彦。章惇看了一眼韩嘉彦,眸光闪烁,随即未有多言,先下去了。
“姐姐和三个孩子可安好?”
赵樱泓在去年又“诞下”一个儿子,取名韩诏,这个孩子是胡娘子那里送来的,故而眼下她们有了两儿一女。
“都好,大家都挂念着您的身子,您莫要一直操劳,多多休息。”韩嘉彦轻声道。
“朕昨夜做了噩梦,梦到朕病了,姐姐遭人欺辱,朕气愤地去寻那个欺辱姐姐的人,却发现那人正是朕自己。”官家在韩嘉彦面前流露出了脆弱的神态,眸中含泪。
“官家,您心思太重了。长公主并未往心里去,您是她一母同胞的亲弟弟,骨血相溶,她知晓您肩上担着多大的责任,更理解您打小经历了怎样的苦楚。”韩嘉彦温声劝道。
那日赵樱泓入宫劝谏,希望官家放孟皇后一马。当日姐弟俩再次爆发了冲突,但赵樱泓顶住了压力,最终劝服了官家。官家因为这件事,一时气不过,将当年给长公主府的供奉减半,在之后长达一年的时间里,不允许赵樱泓入宫看望母亲和妹妹。
直到去年末,他才逐渐回心转意,感到后悔,解除了这些针对赵樱泓的禁令。但他始终是帝王,好面子,不曾向赵樱泓低头道歉。姐弟俩就僵持着,渐行渐远。
如今官家软下身段,向韩嘉彦说起自己的梦,韩嘉彦知晓他心中甚悔,乃至于连带着开始后悔对旧党的打击过猛。
韩嘉彦不禁想起了苏轼。
绍圣三年苏轼被远贬儋州,这几乎是流官最远的贬所了,谁都知道苏轼此去当难以回归,恐怕性命就要交代到那里。哪怕是乐观如苏东坡,恐怕也不能够再吟出“日啖荔枝三百颗,不辞长作岭南人”的旷达之诗。
彼时韩嘉彦冒着大不韪,向官家进言,劝官家不要再纵容新党对旧党赶尽杀绝。但当时官家并不能听进去。
直至皇长女夭折,孟后被废,官家感受到痛了,才终于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为时未晚。
官家又咳嗽了起来,韩嘉彦为他顺了顺背。官家喝了口温茶,润了润嗓,感觉到胸口滞闷散去了许多,身心舒畅了一点。他望着韩嘉彦,忽而笑道:
“姐夫,你似乎愈发有东坡的样子了。”
“臣比东坡差得远,但也打算等战事平息,空余下来,学着东坡先生开杏坛,收些弟子。”
“好,朕全力支持。你是个好先生,朕一直以来都觉得你若不入朝堂,当为人师。”官家笑了。
默了片刻,官家又问:“近些日来,姐夫可与东坡通过信?”
“官家,皇城司甚么事都知道,但臣私下并未与东坡通过信。”韩嘉彦圆滑地回道。
官家笑起来,他这个姐夫,真是完全看透了他的心思,知道他其实也很关心苏大学士的近况。于是干脆明着问道:“东坡近况如何?”
韩嘉彦笑道:“他活得自在潇洒,还是那么好吃、好饮,游遍山川,出口成诗词。臣独爱他那几句:莫嫌琼雷隔云海,圣恩尚许遥相望。平生学道真实意,岂与穷达俱存亡。天其以我为箕子,要使此意留要荒。他年谁作舆地志,海南万里真吾乡。”
“好个海南万里真吾乡……朕真是羡慕他啊。”官家苦笑道,“朕若不为帝王,也许就有机会去游览名山大川了。”
“官家,您与长公主是亲姊弟,说得话都一模一样。”韩嘉彦笑道。
此言若一股暖流将官家的心包裹,他心中大慰,终于落下泪来。
……
元符元年夏,在收到内线军情后没多久,西夏大军压境,小梁后挟夏幼主李乾顺领兵亲征,拥兵三十万,号百万,向没烟峡推进。
西夏此举颇为小心,尽管早就消息败露,但仍旧谨慎维持着三十万大军的行进,不露声色。他们将此次出征最重要的战略目标设为平夏城,认为只要攻破平夏城,其余的堡寨自会相继瓦解。
六路统军嵬名阿埋负责包围平夏城,西寿监军司妹勒都逋则率领拦截部队对付宋朝援军。这两名西夏监军非常勇悍、能干精明。在他们的指挥下,西夏军队同时包围六座新近建成的宋军堡寨,四座在平夏城附近,其余两座在没烟峡,日夜努力不懈地攻击平夏城。在十三天的包围中,西夏运用了不同战术,包括挖地道、冲绷和楼车。
然而,宋军的弹性防御战略足以抵销党项的攻击。
陕西前沿守军的左右翼即时回应:河东路深入西夏反击,熙河路副经略使王愍则攻击卓罗监军司和右厢监军司,共杀死一千三百名士兵,俘获二万四千头牛只。他亦焚烧方圆七百里以内的农舍和仓库。
在获悉平夏城之围以前,枢密院已命令环庆路派兵一万,内含三千骑,开往泾原路,作为战略预备队,由种谔之子、将官种朴率领。同时,秦凤路也派遣了数量与之相当的军队。
确定西夏的目标是平夏城后,汴京催促环庆和秦凤两路给予更多支援。一支由副都部署王恩统领的诸路联军在泾原路启程,向平夏城进发。
至此时,双方都全面动员,一场决定性战役已无可避免。
宋军前沿的第十一和十二将只得二万人,在郭成和折可适的领导下顽强抵抗。他们在城墙上用神臂弓射击、在夜间扰敌。
当时,大军围困,平夏城处于危急存亡之际,郭成的义兄郭祖德建议不顾任何代价以解平夏城之围。副都部署王恩和将官姚雄、姚古都一致赞成,但种朴提议延迟反击。
他要求郭祖德侦察敌方兵力,并向在场所有人详细地解释:大抵战兵在外,则守兵乃敢坚壁。这是章公的高瞻远瞩!我们寡不敌众,如果强行战,哪怕胜了,围未必解,如若败了,军心彻底瓦解,如何是好?凡守城,都是因为知道有援兵在外,才能守得住!
此后力排众议,坚持延迟反击。
正如种朴所预测,郭成和城内第十一将的四至五千名士兵,造成西夏军大量伤亡。
随着天气渐渐转坏,数日后的夜晚,夏军的楼车遭到强风摧毁。加上西夏军队的口粮已消耗殆尽,军队陷于恐慌和无秩序的状态。
梁太后慌了神,知晓此役已然无法达到战果,痛哭不已,最终夏军全军在子夜时撤退。
当此时,宋军的反击终于开始。姚雄和姚古派一支伏兵重创敌军。
章楶则下令第十一和十二将以骑兵展开快速反击,并增援郭成和折可适骑兵一万。他们将部队分成六个纵队,渗入天都山。
受到之前章楶四度越境“浅攻”所欺骗,西夏六路统军嵬名阿埋、西寿监军司妹勒都逋并未预期到宋军骑兵竟然深入攻击。宋军突然杀到,令正在举行猎后宴会的两位西夏监军束手就擒,此一战,俘虏三千余,获牛羊不啻十万。
同时,宋军蕃将李忠杰也组织骑兵渗入剡子山,袭击卓罗监军司的大本营,大胜,只有统军仁多保忠逃出。
纵观整体战场,此役宋军获得了前所未有的大胜,彻底击溃了西夏的军事力量,一扫仁宗以来对夏屡战屡败的阴霾,彻底扭转了对夏局势,宋军从此由被动防守转为主动进攻,一步步蚕食西夏国土。
当时已入元符元年冬,官家闻得捷报,不由得大喜过望,整个人容光焕发,此前的病容也彻底消失了。
官家大开朝会,接受百官祝贺,并厚赏最高指挥曾布、章楶以及两位主将——郭成与折可适。郭成罕有地晋升为雄州防御使,折可适为诧州防御使。
此外,官家命令章楶将两名被俘的西夏将领套上伽锁,用囚车送往汴梁。章楶以两人具情报价值,恳求皇恩大赦,最终收归旗下。
宋军大捷让小梁后彻底慌了神,她连发三位使臣往辽国,请求辽国派兵相助。而辽国也被宋军大捷所慑,心知若再不出手,恐局势生变,于是派遣使臣往汴梁,面见官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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朝廷在是否答应辽国调停的问题上,分为了章惇和曾布的两派意见,章惇认为强硬到底,不必理会辽使。而曾布则打算圆滑处之,兼顾辽国颜面。最终,还是曾布的意见占了上风。
三十天后,辽使无功而返,不久,惊闻小梁后被辽使鸩杀,幼帝李乾顺终于亲政,在辽国的安排下,与宋签订了一系列的和平协议,边关战事在此后浮动了几个月,但进入元符二年后,总体归于平静。
进入元符二年夏季后,朝中又有两件大事,一是六月时开展了对河湟地区的战争行动,二是八月时刘贤妃为官家诞下储君,被册为皇后。
绍圣四年时,刘漪柔为官家诞下了皇四女懿宁公主,进封为贤妃。如今生下官家独子,自此以后,地位再难动摇。
官家盼了这么多年,终于得来了儿子,开心得手舞足蹈,几乎日日夜夜都要与小皇子在一处。他给儿子取名为茂,希望他如树木一般能够茁壮繁茂。
韩嘉彦与赵樱泓得了邀请,要入宫为小皇子诞生庆贺。并且,连她们目前的三个孩子——韩恕、韩继慈、韩诏也在邀请之列。
自边关战事平息,韩嘉彦也终于赋闲下来,能够好好在家中陪一陪家人。此前战事紧张之时,她曾连续三个月宿在皇城司之中,日夜紧盯前线谍报,分析战场态势,准备随时入宫觐见。自绍圣三年开始一直到元符二年,前前后后连续忙活了将近四年时间。
这四年时光对她们来说真是刹那而过,她们各自忙碌着各自的事,即便时常不能在一起,心却始终紧紧相贴。韩嘉彦再忙,也会抽空回府看赵樱泓和孩子们,而赵樱泓总牵挂着她,命家中人给她送吃食、衣被,嘘寒问暖,顾她周全。
眨眼间,韩嘉彦已过而立,三十有二,赵樱泓也二十有四了。她们已在一起度过了七年的婚姻时光,回首看,当真不可思议。
七年时光,逐渐褪去了赵樱泓身上的青涩稚嫩,她变得愈发成熟稳重,雍丽从容。入宫庆贺当日出发前,韩嘉彦问她:@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你也有两年未入宫了,此番见着官家,该如何面对?”
赵樱泓只淡淡一笑:“他是天下之主,我是他的臣民,哪怕血脉相连,我也会以他为先。但此前我并未做错,我相信他心里是有数的。你且放心,不论他如何对我,我都能泰然处之。”
韩嘉彦欣慰地拥住了她。
第二百零八章
元符二年八月,长公主府门口停靠着一长串的车马队伍,正准备接上主人起驾入宫。
一粉雕玉琢的可爱小女孩,浑身火红的衣裙,从长公主府里颠颠地跑出来,一把抓住了车驾的车辕。她活泼好动极了,不走早就摆好的蹬车木阶,反倒手脚并用地往车辕上爬,她身高还没有车辕高,要爬上去可不容易。
“阿慈?哎呀,你别乱跑,爹娘找不到我们可要着急了。”随在她身后,是个稍微年长些的男孩子,虽然年纪也很小,却一副少年老成的模样。
“哥哥!来推我一把!”女孩不以为意,反倒高喊道。她挂在车辕上,上不去又下不来,一时着急不已。
男孩急忙冲过去,努力抱住女孩的双腿,将她送了上去。
“哇!”女孩开心地在车辕上蹦跶起来。
“阿慈!别跳,当心惊了马!”男孩而在下面急道。
男孩正是韩嘉彦与赵樱泓的长子韩恕,女孩则是长女韩继慈。
一旁的侍卫仆从们满眼怜爱地看着两个孩子,但因尊卑有别,也不敢随意上前搭话。
这时,韩嘉彦与赵樱泓从府里出来了,韩嘉彦怀里还抱着两岁半的小韩诏。赵樱泓一眼看到女儿在车驾上乱跳,立刻怒道:
“继慈!不许闹!”
“娘……”小继慈顿时老实了,鼓着脸蛋儿向娘亲讨好地笑。
赵樱泓走过去,媛兮搀扶她上了车辇。赵樱泓一把抓住继慈:“瞧你这顽皮样,真是一日不管都要上房揭瓦了。今日入宫,娘事先叮嘱你甚么了?”
“谦辞稳重,跟紧娘亲,不许乱言语。”聪明的小继慈立刻回答道。
“你还记着呢?!我看你现在就忘了!”赵樱泓在她脑门上轻轻叩了一下。
小继慈捂着脑门吐舌头,悄悄对着韩恕做鬼脸,惹得韩恕努力憋笑。
“哎呀,这都要出发了,你发甚么火嘛。”韩嘉彦笑呵呵地抱着懵懂的小韩诏走了过来,将韩诏送到了赵樱泓怀中。
“你又来了,我和你说甚么来着?”赵樱泓抱起韩诏,随后瞪她道。让她对女儿严格管教,她全当成耳旁风。
韩嘉彦无奈,只得认错:“是,娘子,我错了。”
说完学着小继慈也做了个鬼脸,逗得继慈咯咯笑起来。
赵樱泓扶额,这人宠女儿宠得没边了,不仅是她,连带着韩恕也宠妹妹,以至于养成韩继慈这天不怕地不怕的混不吝性格。也就只有赵樱泓能管一管她了,这孩子长大了可怎么办是好?赵樱泓都愁死了。
“走,恕儿,爹爹带你骑马去。”韩嘉彦随后一把抱起六岁的韩恕,将他送上一旁的高头大马。韩恕开心得笑了起来。
“爹爹我也要骑马!”小继慈羡慕地喊道。
“今日不许,改日再说。”赵樱泓立刻道。
小继慈委屈地嘟起嘴来。
“爹爹下回带你骑,今日要入宫,慈儿随着娘亲坐车,好吗?”韩嘉彦立刻走过来安抚女儿。
“为什么?”继慈不理解,为什么入宫,她就不能骑马了?
“慈儿是女孩儿呀,进宫的时候,女孩儿的规矩就是坐车,不骑马。”韩嘉彦不好解释得太深,只能泛泛说道。
小继慈显然还是不懂,但她倒是没有再追问,听话地随着娘亲进了车厢。
韩嘉彦微微叹了口气,想起若不是自己女扮男装,势必也会这般束缚手脚,难以大展宏图了。但无论如何,在自己的庇佑之下,希望继慈能堂堂正正以女子的身份行走于世间,能够做成她想做的事,不因她是个女子而被束缚。
她随即跨上马去,护住韩恕,车驾启程往宫中而去。
走在路上,她们的车马队伍显然吸引了无数人的目光,人们在街道旁驻足观看,悄声议论。
韩恕和韩继慈此前随爹娘出来过几趟,对汴梁街景并不陌生,但小韩诏自出生后还是头一回见汴梁街景,赵樱泓抱着他凑在车窗口,他黑眼睛圆溜溜的,十分好奇。
“听闻此前曹国长公主因为废后之事与官家起了冲突,两年不得入宫。如今入宫,难道是复得恩宠了?”
“可不是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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忽而街边有议论声传入韩恕的耳朵,六岁多的小韩恕已然懂点世情,听后眉头蹙起,抬头询问身后的韩嘉彦:
“爹,娘亲为何会与皇舅起冲突?皇舅为何会生那么大的气?”
韩嘉彦一时语塞,眼下俩孩子都进入了啥事都要问为什么的阶段,有些复杂的成人事,孩子问起来,真不知该如何回答才好。
但韩嘉彦秉持着一条原则,就是但凡孩子问出来的问题,都得回答,且不能说谎骗孩子。故而她斟酌着回道:
“你皇舅是天子,他富有四海,我们都是他的子民。你想想,天子是不是很厉害?”
“嗯。”韩恕点头。
“爹考考你,天子是不是想做甚么就做甚么?”
“嗯……是的。”韩恕思索道。
“不是的,天子也要守规矩,天子有天子的规矩,这叫做祖宗家法。”韩嘉彦循循善诱。
“哦,孩儿懂了。就像娘亲管孩儿和弟弟妹妹一样,皇舅也要被长辈定下的规矩管着。”韩恕一点就通。
“对了,哈哈……”韩嘉彦笑着摸了摸他小脑袋,“你娘亲是你皇舅的姐姐,她某种程度上也代表了长辈,你皇舅想要打破规矩,你娘亲不允许,所以就产生了冲突。”
“原来如此。那谁对谁错呢?”
“孩子,这世上的对错其实不是那么分明的,你长大后就明白了。你记住,这件事上,你娘亲是对的。但你皇舅是帝王,我们不能忤逆他,明白吗?”
“明白了。”大人的世界真复杂,韩恕不明白,但他惦念着另外一件事,爹爹不给他一句准话,他心中没底:
“爹,今日回府,我能跟大师伯学做木工吗?我的手已经好了。”
这孩子和浮云子关系特别好,尤其对木工手艺十分好奇,时常在旁看浮云子做木工,看得入迷,数日前,浮云子终于松口,让他尝试着用锯子锯木头,结果将手划伤了。之后赵樱泓就禁止他接触木工。
韩嘉彦此前悄悄答应他,如果他今日入宫表现好,就再让他跟着浮云子学一回,她可以帮着说服赵樱泓。这事儿韩恕一直记在心上。
“看你表现,你是大兄长,要做好弟弟妹妹的表率。”韩嘉彦笑道。
“好!”
韩恕这孩子,身体素质一般,天赋在文而不在武,故而韩嘉彦和浮云子没有强行让他习武,只是带着他锻炼身体,强健体魄。目前倒是继慈表现出极强的习武天赋,成了韩嘉彦和浮云子的重点关注对象。
浮云子曾道:继慈这孩子虽不是韩嘉彦亲生的,却简直如韩嘉彦一个模子刻出来般,性子与到了龙虎山之后的韩嘉彦极像,顽皮好动,一刻也闲不住。
韩嘉彦骑在马上,一时思绪放飞,盘算着该怎么说服赵樱泓答应让女儿习武。她此前和赵樱泓提过这件事,赵樱泓不希望继慈习武,说这会助长她的顽劣性子。
韩嘉彦有些无奈,这两年随着孩子逐渐长大,赵樱泓的精神也愈发紧绷,特别操心孩子的教育问题,生怕教不好孩子。她眼下终于赋闲,也该好好与她聊聊这个事了。
长公主一家自西华门入宫,得梁从政亲自引导。韩嘉彦见梁从政神色憔悴了不少,心中知晓他大概被前年废后之事折腾得够呛。
“从政,改日有机会来府上,你姐姐、姐夫和两个孩子都很想你。”韩嘉彦笑道。三年前,雁秋又诞下一个儿子,取名翟忠颐,乳名阿虚。
梁从政心中一暖,竟有些想哭。他只能道:“宫中事务繁忙,如今官家须臾离不开奴婢,奴婢不敢擅离职守。”
“我知晓你不易,放轻松些,不必如此紧张。我与长公主,不至于这般轻易就能被扳倒,莫要让宵小控制住你的心绪。”韩嘉彦拍了拍他的肩膀。
“都尉……”梁从政的泪水落了下来,一时哽咽,他甚么也没说,韩嘉彦全都懂了。
一行人来到崇庆宫前,小皇子就安置在崇庆宫中,以便官家随时看孩子。官家听到通传,立刻亲自出来相迎。
“姐姐……”官家见到了赵樱泓,见她神采明丽,气韵雍容,如牡丹绽放一般,心下安慰,神色略有些腼腆地道,“朕很想你。”
赵樱泓打量着官家,官家精神不错,但明显太瘦了,脸颊都熬陷下去,眼底总有散不去的淤青,他说话总有些气短,亲政这几年,他本就脆弱的身子愈发摧折了。
“官家,可有好好休息?”赵樱泓开口第一句话,便是关心他的身体。
“朕一切都好,近来西境战事逐渐平息,朕又有了儿子,心怀大畅,感觉旧疾都随着去了。”
随即似是为了展现自己身体好,他弯下腰来,一把抱起韩恕、韩继慈:
“恕儿,慈儿,让皇舅亲亲!”
“哎呀,官家。”他这个举动吓得旁边的苻杨和梁从政连忙在旁虚扶,生怕他闪着腰。
官家明显有些吃力,但还是勉力抱着,亲了外甥和外甥女一下,这才放下。他有些狼狈地笑道:
“这俩孩子真是长大了。”
小韩恕和小继慈莫名有些怕皇舅,吓得一动不敢动,老老实实的一声不吭。
官家又凑过来捏了捏乳母怀中韩诏的小脸,赵樱泓随即笑道:“诏儿也刚会喊舅舅了,诏儿,叫舅舅。”
“舅~”小韩诏很给面子地喊道,虽然喊得很不标准,仍然逗得官家龙颜大悦。
赵樱泓道:“皇侄儿在何处?我这当姑姑的可要好好抱抱他。”
官家哈哈大笑,道:“来,来,姐姐、姐夫快来。”
官家也像是个没长大的孩子,领着赵樱泓、韩嘉彦和孩子们进入内殿,凑到了摇床边。小皇子便躺在其中,正在熟睡。
韩嘉彦一眼瞧见这孩子,就蹙起了眉头。孩子眉心透出一股阴黑之气,气息短促,瞧着并不健康。
官家将孩子抱起,送到了赵樱泓怀里。赵樱泓抱在怀中,也瞧出这孩子不大对,于是问道:
“孩子身子可好?”
闻言,官家叹了口气,终于露出了忧虑神色:“这孩子是遗传了朕的病,时常发烧,连哭闹都少,朕很担心。姐姐,姐夫,朕今次让你们来,也是希望让你们瞧瞧孩子。姐姐的病是姐夫医好的,姐夫通医理,一定有办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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韩嘉彦凑过去,用两指轻轻掐住孩子细嫩的小手腕,仔细摸了片刻,神色狐疑起来。
官家在旁焦虑地问道:“如何?”
“官家,太医可给孩子开过方子?服过药?”
“太医说这孩子太小了,不能服药,只能小心将养着,时时刻刻需要人看顾。待到半岁之后,才能慢慢开始调理。”官家道。@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韩嘉彦神色愈发疑惑,随后只是道:“官家,太医是对的,您也别着急,孩子先天不足,有些脆弱是正常的,只要细心看顾,待他长大些,再服药、施针调理不迟。”
“好。”听完韩嘉彦的话,官家松了口气。
第二百零九章
看过孩子,官家留韩嘉彦、赵樱泓在崇庆宫后的花苑凉亭用膳。
赵樱泓许久不曾进宫,今次朱太妃与徐国长公主赵桃滢也来了,一家人在花苑相聚。伴随着大宁郡王赵佖、遂宁郡王赵佶、普宁郡王赵似出阁就外第,如今宫中与官家同辈的人基本只剩下桃滢了。
许久未见,桃滢当真是长大了,她今年已有十四周岁,至明年便要及笄成年。她的个子都赶上她姐姐一般高了,出落得风姿绰约,温婉可人。与她姐姐站在一处,如牡丹并芍药,交相辉映,美得不可方物。
她这些年在朱太妃身边长大,跟着娘亲养成了温敏静仪、淑慧毓秀的性子,说话轻声细语,不似儿时那般活泼。许是这个岁数的女孩子大多如此,她已懂人事,见着姐姐有些怯生生的,瞧见韩嘉彦亦有些不敢靠近,反倒显得生分了。
好在她最爱的姐姐还是对她影响太深,赵樱泓开口一句话:@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桃滢,你都有姐姐高了,快让姐姐看看。”
桃滢就此红了眼眶,走过来向姐姐行礼。赵樱泓抬手抚了抚她面颊,又搂住她肩头,桃滢儿时的记忆便全回来了,她糯糯地唤了一声:
“阿姊,桃滢很想您。”
赵樱泓开心极了,不由得湿了眼眶。
官家在旁有些尴尬地摸了摸鼻子,随即张罗道:“大家落座,今日就是家宴,随意些,不必拘礼。”
官家很是明智地没有将刘皇后请来,免得场面无法收拾。刘皇后素来有些不大待见赵樱泓,认为赵樱泓数度向着孟皇后,让她无法接受。
家宴开席,官家与韩嘉彦小声聊起近来的前线军事,赵樱泓则和妹妹桃滢凑在一处细谈这些年的经历。朱太妃宠溺地照顾着三个外孙吃饭,餐桌之上其乐融融。
桃滢就要及笄了,一旦及笄,便要开始物色下嫁驸马。但皇家公主是出了名的难嫁,没有公卿家的子弟愿意为了公主牺牲自己的前途。桃滢想要嫁人,还有得等待。她自己也并不着急,许是因为看到姐姐嫁了个好夫婿,她一心想要向姐姐看齐,也希望自己未来的驸马不能比韩嘉彦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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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樱泓不想打击她积极性,只道严格挑选夫婿是对的,千万不可将就,将来赵樱泓也会为妹妹仔细把关。
但她内心深处知晓,韩嘉彦能如此完美,是因为她压根就不是男子,而是个女子。这世上只有一个韩嘉彦,赵樱泓不相信还有比她更称心如意的驸马了。
这一头,官家与韩嘉彦谈起了刘皇后,向韩嘉彦倾诉自己立她为后,排除了多少阻力,有多么不易。韩嘉彦默默听着,待到他说完了,情绪宣泄出来了,才询问起官家的身体情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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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官家这般操劳,秦太医可有每日给您问诊?”
“是,朕一切安好,姐夫不必忧心。”官家笑道。
但韩嘉彦却从他神色之中看出一丝不自然来,他似乎在强撑,不愿在韩嘉彦面前表露出病弱的状态。
韩嘉彦心中清楚,他并不康健。但她并非是太医,没有资格给官家医病,故而从始至终,韩嘉彦都不曾插手过官家的身体,这也是避免给自己惹来不必要的麻烦,牵累赵樱泓和韩家人。
但今次,她决心冒险一试:
“官家,可否让臣切一下脉?”
官家神色一僵。
“您了解臣的口风,您的身子关系到社稷安危,半点马虎不得,一切全凭官家做主。”韩嘉彦小声道。
官家挣扎了许久,终于在桌肚下向韩嘉彦伸出了手腕。韩嘉彦摸上了他的寸关尺,半晌,眉目凝结。
官家后背微微沁汗,维持着面容的平静,小声道:
“如何?”
“官家,您可是在隐瞒病情?否则,您这样的身体状况,为何秦太医竟然没有走漏半点风声?”韩嘉彦经不住道。
官家面色白了几分,但帝王的威严促使他强撑着,道:
“朕一切安好,秦太医给朕开的药,朕一直有服用。”
“官家……您五脏被寒毒侵染,精力耗竭,已然到了十分危重的地步了。您若信得过臣,让臣过目太医院的方子,臣需要知晓您每日都在服用哪些药物。”韩嘉彦急道。
“这怎么可能?朕虽然不是强健之人,但也不至于到了药石无医的地步。姐夫,你莫要这般紧张。”官家想打个哈哈,将此事揭过去。
“即如此,请官家赎罪。”
“赎甚么罪?”
“臣会自行去太医院调阅您每日的药物档案,所犯之罪,请您待臣查明一切,再降罪不迟。”韩嘉彦道。
“姐夫……”官家彻底无奈了。他想要发怒,却心知自己该生气的对象不是韩嘉彦,而是他自己。
他沉默了半晌,总算愿意放下帝王颜面,克服了羞耻,开口道:
“朕……房事不济,近些年来一直有服用壮阳丹来辅助房事。如此,朕才能多生孩子,才能给大宋留后。”
韩嘉彦听后却汗毛倒竖,立刻问道:“甚么壮阳丹,可是太医院配置的?”
“是漪柔她娘家在外开的药局所制,这药朕专门让秦太医验过,是没有害的。朕心中都有数,怎么可能自己毒害自己呢?”官家道。
韩嘉彦怎可能如此轻易相信他的话,她一眼就看出小皇子先天带病,并不仅仅是皇室遗传病,小皇子身子先天阴毒,他才出生几天?日日看管在官家这里,外界也压根接触不到,这必定是从娘胎里带出来的病。
小皇子的病要么是官家带来的,要么就是娘亲刘皇后带来的,考虑到刘皇后身子素来康健,极大可能就是官家带来的毒症。这毒症非同一般,一下就让韩嘉彦想起了中毒而亡的仁宗皇帝,下毒的李玄,还有因为仁宗皇帝中毒被牵连,被迫出宫的娘亲杨璇。
但她知道此时她若还继续不顾颜面地指出这其中的问题,就是踏入了官家的禁区,因为这壮阳丹是从刘皇后那里来的,若说这丹丸有问题,岂不是在指控刘皇后毒害官家?这罪名太大了,官家必定不能忍受,恐怕场面难以收拾。
这件事急迫非常,但也关乎帝王尊严,必须小心处置,否则一步行差踏错,恐怕会落得个万劫不复的境地。
她于是缓了语调,道:“臣明白了,但臣为求一个放心,还是希望去太医院问一问秦太医,臣不会声张,还望官家恩准。”
官家见她退让,紧绷的神色总算放松了一些,道:“好,一会儿离宫前,你可以去一趟太医院。朕让梁从政随你传口谕过去。”
“喏,多谢官家。”
家宴在微妙的气氛之中结束了,女眷孩子们去了御苑赏景吃茶,韩嘉彦则与梁从政急匆匆往太医院而去。韩嘉彦没有向赵樱泓说明她去做甚么了,只说是有紧急事务需要去处理。以她俩的默契,赵樱泓相信很快自己就会知道韩嘉彦去做甚么了。
“从政,你近些年到了官家身边,可知晓官家平日里的药食?”走在宫道上,韩嘉彦问身旁的梁从政。
“官家平日里的药食都是太医院配的,唯有那壮阳丹是从刘皇后那里来的,每行房事前,都会化水服用一颗,也确实有效。官家十几岁时就已然与刘皇后同房了,但始终不曾传出喜讯。与孟皇后也是婚后多年才得女。近些年宫中频频传出孕讯,多亏了这药。且自从服了这药,官家就连白日里处理政事都精力充沛,思路明晰,都尉……难道这药有甚么问题?”梁从政道。
韩嘉彦不答,反问:“官家大概是从什么时候能起开始服用壮阳丹的?”
“约莫是……五年前。”梁从政回忆道,“这件事奴婢本全然无知,直到近来入了福宁殿服侍,才从苻都知那里知晓来龙去脉。”
“五年前……”韩嘉彦眼前一黑,暗道糟了,官家已然服了五年药,毒素怕是深入骨髓了。
“都尉,您莫要吓唬奴婢。”梁从政面色煞白。
“从政,你要做好心理准备,官家中毒了,我现在之所以要去一趟太医院询问秦太医,就是要弄明白,秦太医对于此事到底是个甚么态度,在其中扮演了怎样的角色。待我核实过官家的药单记录无误,就可确实是那壮阳丹出了问题。从现在开始,官家必须戒掉那药,再不可继续服用,否则龙体大危!”韩嘉彦向梁从政透了底。
梁从政感觉从头到脚被泼了一盆凉水,寒意透彻心扉,脑海之中一阵耳鸣。
韩嘉彦几乎是冲进了太医院,有医官上来询问,她立刻道:
“秦太医在何处,我要找他!”
“秦太医眼下正在刘皇后处看诊……都尉,要不您等等?”那医官见她来势汹汹,怯道。
正当此时,太医院门口,秦价一步跨了进来,见到韩嘉彦,他几乎是一瞬间明白了她的来意,于是沉声道:
“都尉,且随下官来罢。”
不等韩嘉彦说甚么,他就领着韩嘉彦入了太医院药房,取出了近五年来给官家用药的册子,给韩嘉彦看。
韩嘉彦坐在了药房前堂的桌案旁,一张一张翻过去,每一张都仔细核对。秦价沉默不语地陪立在侧,而梁从政瞧着这场面,背后冷汗直冒。
厚厚一沓册子,韩嘉彦翻了将近一个时辰,总算是看完了。她不曾发现有任何问题,用药都十分保守谨慎,不出一点差错。彼时已然到了午后申时,接近离宫的时间了。
韩嘉彦单刀直入地问秦价:“秦太医,你查过官家从刘皇后那里拿来的壮阳丹,那里面是甚么成分?”
“鹿茸、肉桂、淫羊藿、锁阳、肉苁蓉、韭菜籽、女贞子,都是正常的壮阳药材。”秦价立刻答道。
这些药物,也并未与官家平时的用药相冲突,韩嘉彦思索了片刻,确认道:“你确定里面没有任何问题?”
“没有,下官不仅仔细分析过其中成分,而且这药每一批进宫后,下官都会亲自先试药,确实没有任何问题。”秦价道。
韩嘉彦问:“为何官家不直接吃你配的,反倒必须要吃那宫外送进来的药?”
“都尉懂医药,应当明白,下官虽能分析药丸中的药材,却不能确定药材配比,故而下官是制不出来的。下官也曾向官家进言,不可轻信宫外来药。下官也试过用我自己配的药给官家壮阳,可就是达不到那丹丸的效果。官家不信下官,信刘皇后,下官也无可奈何。”秦价道。
奇怪,药秦价亲自吃过,秦价没有问题,官家出问题了?难道这毒素只作用于官家,因为体质状况的不同?还是说,这毒素需要与其他什么食物或药物共合作用,才会释放毒性?
这若要排查起来,恐怕必须得下狠功夫了,并且无法保密,得将宫里宫外都查个底朝天,才能明白是怎么回事。
韩嘉彦愈发心惊,她察觉到这毒素非同寻常,乃是经过精心研制的,目的就是能穿透层层宫墙和道道把关验证,抵达官家的体内。所以毒素十分微量,天长日久在体内缓慢堆积,难以察觉,并且作用方式不明,排查起来极其困难。
“官家说这药来自于刘皇后,你可知这药具体来源何处?”
“下官亲自去查了,百济药局,刘皇后的舅舅所开的药房,是个正经的大药房。但这个壮阳药丸不在药局对外出售,是专门给官家制备的。”
“平日里都是谁在送药?”
“是刘皇后身边的梁师成亲自跑,一次只会送入宫中一瓶,每瓶有三十三粒药丸。药放在刘皇后那里,有需要的时候才会取用一颗。一般来说,两个月会补入一瓶。”
两个月用完一瓶……这频次太高了,官家本来就身子弱,哪怕没有毒素,精亏体虚也是必然的结果。
她道:“你可看出官家身体出大问题了?可知道他中毒了?”
“下官知晓,但下官不敢说。若说了,刘皇后怎可放过下官?我恐怕眼下已无法站在您面前了。下官人微言轻,更不敢连累家中长辈妇孺。”秦价显然对这件事早有心理准备,见到韩嘉彦的第一眼时,他就知道此事兜不住了。
“你甚么时候察觉不对的?”
秦价撩开袍摆,跪地伏拜:“此前官家因为丧女废后一事病倒,臣是在那时查出不对来的。”
“那是三年前……竟然这样硬生生拖了三年,你都不敢指出问题!要你这样的太医作甚么!”韩嘉彦气得拍案而起。
“都尉!下官不惜自己的项上人头,既然不幸卷入此事,就没想过能长久活下去。下官只求不累及家人!看在家中人与您有恩的份上,求都尉放过他们!”秦价叩首恳求。
“秦老大夫一世英名,毁在你的手里!”韩嘉彦丢下这句话,气冲冲地冲了出去。一旁的梁从政呆滞了片刻,才急匆匆去追。
二人离去许久,秦价仍跪地不起,他伏在地上,大热的天里浑身寒彻,知晓自己死期将至。
第二百一十章
“你说甚么?!官家中毒了?!”赵樱泓惊得从车辇中跳起来。
“嘘,你小声点。”韩嘉彦连忙抓住她的肩膀,将她按回位子上。
眼下她们正从皇宫返回长公主府,赵樱泓打算寻韩嘉彦单独谈话,故而三个孩子让乳娘带着,乘坐了备用车辇随在后方,她与韩嘉彦同乘一辆车在前方。
赵樱泓大急,听到这样的消息她如何能镇定得了。她强压着惊涛骇浪的心绪,听韩嘉彦将来龙去脉说了一遍。
“你放宽心,那壮阳丹,官家之后是肯定不会吃了。我明日再进宫,给官家看诊,稳住他体内的毒素,这件事官家已经答应我了。
“我还遣了梁从政,让他盯住梁师成,顺藤摸瓜,查出幕后黑手。这件事,我猜十有八、九是李玄所为。此人已有数年不曾露面,但她势必躲在暗处行不轨之事。如今看来,恐怕正是她的手笔,我早该做防备的,唉……”
“李玄……”
“是,当年她在嵩山之上研究毒物,差一点害得瀑布下游的村民集体中毒,她还特意跑到村中为村民解毒,以免事态闹大。
“我从始至终不解她到底在做什么,还以为她要对汴梁城下毒,所以这么些年我一直关注着汴梁的水源。但这么多年过去了,始终不曾出事,我也放松警惕了。我也担心过官家的安危,故而将皇宫内外的安保漏洞都筛查过了,确保无事。只是我没想到,竟然是官家自己将毒物从外面取回来的,对人心的理解,我永远追不上李玄。”@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怎么会这样……官家的身子,能救回来么?”赵樱泓都要急哭了。
“你莫这般心急,我今天号脉,毒素虽然已经渗入骨髓,但还未彻底到性命攸关的节点上,我眼下介入还不迟。”韩嘉彦安慰她。
话虽这么说,但情况着实不乐观。
二人沉默地坐着车辇回到长公主府,安顿好三个孩子睡下,韩嘉彦当即带着赵樱泓去寻浮云子。
“师兄,你可还记得当年我们在李玄的嵩山草庐里搜集到的黑色毒物?我记得我给你了。”韩嘉彦询问道。
“怎么了?”浮云子感到莫名其妙。
“你可还收着?可分析过其中成分?”韩嘉彦追问。
浮云子一时脑海空空,他因中毒而记忆受损,虽然恢复了大部分,但仍然有许多细节至今想不起来,显然这也是其中之一。
好半晌,他才努力回忆道:“那东西我应当是收在了毒物匣子里,统一存放了。但你也知道,咱们从嵩山相州一路回来后,忙东忙西,我后来还出了事,万氏书画铺子也没了,经历了搬家,我眼下也不知道那东西去哪了。”
无法,韩嘉彦和赵樱泓只得帮着浮云子开始翻找。从万氏书画铺子搬过来的东西,全存在长公主府的库房里了,这么多年来,也没有仔细拾掇过,找起来不是一日半日的工夫。
她们从当日晚间开始找,找了一个时辰无果,韩嘉彦见赵樱泓已有些体力不支了,劝她先回去休息。可赵樱泓现在着急上火,哪里能睡得着,于是韩嘉彦只得让媛兮将浮云子的摇椅搬了过来,又拿了一床薄被,让赵樱泓先靠在其上歇一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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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又发动翟青、雁秋、魏小武、媛兮和绿沅一起来找,不同的人给不同的分工,分类查找,将所有翻过的东西归类整理,如此一来,清晰明了。
人一多,做事便快了起来。众人忙了一个通宵,一直到天微微亮,终于是浮云子自己在犄角旮旯里寻到了那存放毒物的匣子。
这么多年过去了,这毒物匣子就一直尘封在此处,从未被打开过。
浮云子小心翼翼将其摆放在桌案上,让大家退开点,他自己戴上手套,将匣子上的鲁班锁打开。
匣子里塞满了大大小小的瓷瓶,瓶子外包着草纸做缓冲,避免碎裂。浮云子凭着记忆,精准地拎起其中一只黑瓷瓶,瓶身上贴着“嵩山乌毒”。
“乌毒?”韩嘉彦看清了字。
“啊……乌毒……我想起来了,是乌毒,对对对,我分析过的……”浮云子模糊的记忆逐渐清晰起来。
“竟然是乌毒……这毒素专攻心脏,一丁点就会起效,官家本来就心脏脆弱,这可怎么能受得了?而且,乌毒银针测不出来。”
“她没有一下子下死手,而是在那壮阳丹之中掺入极其微量的乌毒,一点一点恶化官家的心疾。这毒素太过微量,对一般人起不到任何效果,但对官家这样本就患有心疾的人则有着深远影响。天长日久下来,毒素侵入五脏六腑乃至于精囊,影响到了下一代。”浮云子分析道。
众人皆陷入沉默,因为大家同时有了一个疑问,为何李玄要这样做?为什么她不一下子杀死官家?她是否还有别的盘算?
但当下这个问题是想不明白的,赵樱泓更关注当下解救官家的问题,急着问:“现在该怎么办?”
“先解毒,用草木灰催吐洗胃,然后近一段时间,官家需要大量饮淡盐水排尿,加速排出体内毒素。我会用针灸导引,并配上解毒汤剂,但……只能在一定程度上压制毒素。毕竟他服毒已有五年了,深入骨髓的毒素很难排出。”韩嘉彦道。
“咱们这就入宫去。”赵樱泓眼见着天亮了,准备再次入宫。
韩嘉彦拦住她:“你莫去了,我去就行。此事必须秘密处置,官家显然不愿声张。你去了,这事遮掩不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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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樱泓眸中含泪,最终只是抓着韩嘉彦的手道:“你要救活他。”
“放心,我尽我所能。”
韩嘉彦准备好手边的药物,准备入宫。临走前,吩咐府中人,如若见到梁从政派来的人,一定要及时报到宫中让她知晓。
随即她背上药箱,跨上马往宫中赶去。
……
天微微亮,宫门尚未开启。外出办事采买的内侍们已然排成队,在角门等待出宫。
一个小个子、瞧上去只有十六七岁的小内侍,双手揣在袖子中,眸光时不时瞟向队伍最前方的一个内侍。
排在队伍最前的出宫内侍,都是品阶较高的大内侍。今日排在最前的是梁师成,刘皇后身边的大内侍。他与苏珪是刘皇后的左膀右臂,是当下宫中最不好惹的两个人。
守门的卫兵正讨好地与梁师成攀谈着甚么,梁师成下巴都要扬到天上去,对他不理不睬的。
小内侍默默看着,并注意收敛自己的目光,不让外界察觉。
卯时,钟声回荡整个汴梁城,宫门开启,内侍们一涌而出。
梁师成登上了早就为他安排好的驴车,一溜烟地走了。小内侍没有代步工具,但他腿脚灵活,耐力也强,竟然能缀在驴车后面不被甩脱,一路牢牢跟紧,且不被发现行踪。
驴车在汴梁城里七拐八绕,显然应当是在甩脱身后的可能存在的跟踪眼线。最终,车驾停靠在一户不起眼的人家后门,梁师成下了驴车,从后门进入了这户人家。
驴车等候在门边不动了,小内侍不好靠近,只得绕前。
他看到了门头和灯笼,愕然发现这竟然是一家妓馆,门口还有五大三粗的龟公把门。前门也无法靠近,一时不知该如何是好。
他环视四周,见到了附近有一处酒楼地势较高,登到楼上去当能俯瞰这妓馆的院子,于是便钻进了酒楼。
他今次出来,干爹梁从政没少给他使唤钱,故而银钱还是足够的。在三楼坐着吃茶,等了许久,终于看到梁师成陪着一个人从那妓馆后院出来了,他定睛一瞧,吓了一跳。
这不是端王吗?
端王便是遂宁郡王赵佶,绍圣二年,大宁郡王赵佖、遂宁郡王赵佶、普宁郡王赵似出阁建府。绍圣三年,三王晋封申王、端王、简王。
如今这位端王爷,可是汴梁城中最惹眼的存在。他的府邸雍容华贵,人才济济,装了一整个汴梁的风花雪月,诗词歌舞。
偏生的,这位十八岁的俊雅王爷流连青楼花丛,风流好色也是出了名的,竟让自己在此撞见了他。
不过,梁师成显然是早就知晓这院子,目的明确地来到了此处。也就是说,端王爷一早就约他在此处见面?
这是为何?
梁师成不是刘皇后的左右手吗?怎么和端王混在了一处?这可是犯大忌讳的。
小内侍心中一时间闪过许多念头。
端王似乎是悄悄来的,身边只跟着一个年纪不大的亲信小厮。他带着小厮上了梁师成的驴车,眼瞅着驴车驶离,小内侍连忙下了楼,追了上去。
一路追到了端王府,他眼睁睁看着梁师成放下了端王和小厮,驾车离去。
小内侍知道梁师成已经在妓馆和路上将事情谈完了,他靠近不得,故而一句也没听清。
他踌躇着到底是该去追梁师成的车驾,还是潜入端王府一探究竟。这端王府素来热闹,门口宾客进进出出的,他今日一身市井打扮,装成小厮,也能混进去。
想了想,他还是决定混进端王府一探究竟,因为这会子梁师成的车驾跑远了,他也追不上了。以梁师成的警惕心,要从他那里挖出情报来恐怕不容易。既然他和端王关系不清不楚,不如先从端王下手,看看他们到底在谋划些甚么。
他混在一位前来送礼的客人队伍之中,真就轻松混了进去。
这端王府之奢华令他目瞪口呆,简直比宫中都华美许多,假山湖石、葱林美苑,甚至还有潺潺溪流环绕府中,中央有鹤立鹿鸣之庭。
据传端王府是端王自己亲自设计督造,但凡进去过的人都大加赞叹,今日小内侍算是开了眼了。
他摇了摇脑袋,振作精神,跟紧了端王。不久,见他在庭院中与一儒生模样的老先生见面了。小厮隐藏在湖石之后,努力靠近,终于隐约听清了他们谈话。
“三才先生,方才梁师成来报,官家停止服用壮阳丹,驸马都尉韩嘉彦入宫为官家秘密诊治。此事恐牵扯到刘皇后,刘皇后之舅的药局我也有出资,那壮阳丹我也难撇清干系,当如何处理?”
“那韩嘉彦怎可确认就是壮阳丹出问题了?那丹药许多人都服用过,怎么可能只有官家出事?”那被称作三才先生的人不慌不忙道。
“本王也在纳闷此事,官家当下也没有要追责的意思,但咱们不得不防。三才先生,那壮阳丹的丹方是您给的,药也是您配的。您看,您要不要露个面,我们可以安排您觐见官家,洗清嫌疑。”
闻言,偷听的小内侍惊得瞪大眼睛,死死捂住嘴,怕人听到自己呼吸。
“哈哈哈,这件事,还得看官家的意思。咱们先不主动去做,避免落人口实。”三才先生笑道。
“是,不闹大是最好的,本王也是这么想的。本王已让梁师成再探,以我皇兄的性子,他不会声张,我倒不担心。”
说到此处,小内侍忽闻一阵窸窸窣窣的衣袖摩擦之声,不多时,端王道:
“三才先生,这是刘皇后给您的报酬,您的养颜丹,她用着颇为有效。”
“嗳,皇后娘娘太客气了,这可是御用印泥,我等卑贱之人怎可使用?”
“娘娘御赐,你可推辞不了,本王可不会代你返还,你就收下罢。”
“这……多谢娘娘…小人便恭敬不如从命了。”
小内侍听他二人声音逐渐远去,随后又撞见有人进入了庭院,便连忙从湖石后小心溜出来,混在一群行色匆匆的下人之中,溜出端王府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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