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很爱我的妹妹陈谨悦。
爱她还咿呀学语就叫我声声姐姐的时候。爱她五六岁时跑着来牵我的手,一整个手掌太大,她只捏着我两根手指头的时候。还有她调皮捣蛋,变着法惹我生气,想引起我注意的时候。就连她撒娇胡闹,非得我低声下气去哄她的时候,我也还是满心满眼地爱着她。
我懂得整日小心翼翼,看人脸色生活的感觉,害怕稍有不慎就听到伤人的恶语。伤害我实在太容易了。他们只需要提及我的妈妈,再攻击我的性别,最后补充一句是我耽误了我爸再娶一个老婆。
尽管以上三件事,没有一件是我自己选择的,也没有一件是我能改变的。
如果不是陈芳最后带走了我,我想能伤害我的事情,会再多一点。
我能想象这样的生活。
所以我近乎偏执地不愿意陈谨悦经历这之中任何一点。我不要她因为不一样的家庭而变得自卑,也不想她因为肚子饿多吃了半碗面条就被责备。
我不需要她整日去审视自己有哪里做得不好。她哪里都好,她永远会是我最亲爱的妹妹。
我溺爱她,我想她在爱里长大。陈芳作为妈妈的爱,而我作为姐姐的爱。
可这一切没有如我的意。
它在那个电闪雷鸣的夜晚,开始有了微妙的变化。
我当时情绪还有些后怕和焦躁,我想到我在家楼下第一眼看到浑身湿透的陈谨悦时的感觉,我怕她生病,怕她出意外,怕她被人欺负了。
如果她真的出了什么事……我倒不是害怕陈芳的责怪,而是恐怕在这之前,我自己就已经承受不了了。
我的眼泪堆积在我的眼眶里。我看着坐在床上的妹妹,她低着头,不愿意看我,又或者是不敢——没有缘由的,我竟然觉得是不敢。
然后我听见她叫我。她叫我的名字,而不是叫我姐姐。
她抬头看我了,她眼神沮丧得可怕,我的心也跟着揪起来。接着她说:“你可不可以,一直是我的……”
那一刻的感受我无法形容,我只觉得脑子里的弦断掉了,有不该出现的想法闪过。我忽然理解了她为什么要问我那个和我同路的男生是谁,尽管他根本不重要。
她此前到底是不是不敢看我,我已经无暇顾及了,我只知道这个瞬间,是我不敢让她把话说完。
我忙慌地抱住了她。
她在我怀里轻蹭,我们亲昵得过了头。她又叫了一声我的名字。
我说:“当然,你是我最宝贝的妹妹。”
说完我不敢松开怀抱,我不敢面对她的眼睛,也不敢确认她的反应。直到她告诉我她要睡一会儿了,我才匆忙离开。
那天晚上陈芳照例在工地忙活,没有回家。
我的情绪一整夜都没有平复下来,窗外的闪电让我心悸,有些想法一旦出现了,就盘根错节地扎在了我心底,忽视不了一分一毫。
我先是觉得荒唐,否认了我的猜想。等到那些她拥抱我,触摸我,这些无法忽略的细节布满我的神经时,我选择了将这一切合理化,我找她的年龄为借口,找她自我误读的爱为托辞,我抓着这近乎微小到不存在的可能性为救命稻草,在黑夜里挣扎。我拼命编造和放大这一切的积极属性,以自我说服。
却又失败在她的眼神里。
我无可奈何,我仍然无法面对。在所有自骗性防卫机制里,我最终选择了压抑与分离。这是我擅长的事情。
只是我没想到,我的妹妹,她颇有几分像我——她做了和我一样的选择。尽管她不如我这么熟练。
之后我很快意识到,我能照顾陈谨悦,是她让我照顾,喜欢我照顾。而不是必须我照顾。
她不再问我的时间安排,也不用我再早起为她准备好早饭,不问我这道难题怎么做,更不撒娇问我一起去散步。我配合着她,不说一语。
陈芳回到家的时候总觉得很欣慰,说悦悦长大懂事了,不要人操心了。陈谨悦听到这话呵呵直笑,眼神已经能轻松地看向我。
被困住的——好像只有我。
如果把「她不再需要我」称作懂事的话,那我没有辩驳的余地。
是我让她长大了吗?用这样一种扭曲的方式。我没有答案,我只知道这和我最初的想法背道而驰。
我们像这样,亲密又疏离地生活了很长一段时间。聊些日常但无关痛痒的话题,说些状似长辈和晚辈间看似重要但实则无人关心的话。
直到她高一下学期课程结束,在我以为这件事已经永远被埋葬在时间里的时候,我心里那点无以名状的失落和迷惘又被她卷起。
那天我替陈芳去参加妹妹的结课家长会。家长和学生挤着坐在一张课桌旁,陈谨悦自然是挨着我的。
她成绩一向谈不上好,但也不算差。合乎规矩地漂在中游。这样的场合我不是第一次来了,我以为同以往没什么不一样,老师简单叮嘱几句我们就可以回家。毕竟陈谨悦不会是那个被拉出来当典型的孩子,我作为「家长」,也合乎规矩地漂在中游,乐得自在。
可我忘了这是高中了,也忘了她们16岁。学业紧迫,情窦初开。班主任站在讲台上字句严肃说起早恋问题,嘱咐学生对学习保持专注,告知家长注意防范。
我觉得有些尴尬,尽管我从来没有和陈谨悦开诚布公谈过这个问题——当然也不可能谈——可我没有来由地心虚。
我侧过头去看她,碰巧她也看我,我们很久没有这样的对视了,明明是在一个这么严肃的场合,同教室的学生家长都皱着眉头,而陈谨悦目光如绸地望着我。
“你呢……有喜欢的人吗?”这句话我还没讲完的时候,就已经觉得后悔。我不应该问,可我面对她的眼神,嘴巴比脑袋先做了决定。
“有。”我不知道她为何能如此坦荡,没有一点要隐瞒的意思,语调还如此轻松。
我没有再说话了,我敢问,却不敢追问。
“是女生可以吗?”结果陈谨悦却追着给了回答。
我顿时警铃大作,可我没有其他的话能说。“可以。”我佯装镇定,给出一个「家长」该有的,对青少年性取向的正确反馈。
她听到我说这两个字竟然笑了,这一笑,我心又沉了。我猜她是否意识到其实我知道她喜欢的是谁?
我不敢看她,我的眼神一定会出卖我。我发现她的情绪亮了又暗,在这短短的几秒里。
她又说:“但是太累了,已经不想喜欢了。”
我沉默,我又一次感觉她在离开我。我短暂地闭起了双眼,她也不再说话。
那天晚上,我又同那个雷雨的夜晚一样,辗转反侧,无法入睡。但我的情绪已经完全不同。我一遍遍读着她说的那句“但是太累了,已经不想喜欢了。”
我说不清,当初那句“一直是我的”和如今这句“不想喜欢了”到底哪一句让我更觉恍惚。
凌晨两点,我的房门被敲响。是陈谨悦。她已经近两年没有这样过。
我的心又咻地一下提到嗓子眼,我深吸了几口气,才有办法平缓地说出“进来吧。”
她推开门,没有进来。她说饿了,问我可不可以给她做点吃的。
我自然不会拒绝。我穿上棉衣,起身去厨房给她煮面。她一直站在我的身后,我明明看不见她,但我确定她的目光在我身上,没有移开过。
一定是白天的那段对话,让她起了疑心,我暗自懊恼,为什么要问她有没有喜欢的人,让这一切又有了苗头。
我煮好面端给她,准备回自己房间,她却把我拦住了,问我能不能陪她吃完。她知道我不可能拒绝,我也不会拒绝。我说:“好……”。便留在她对面,如坐针毡。
她在吃面,我却没什么可做的。只是看着她,借着不怎么亮堂的灯光。
我已经很久没有这么专注地看她了,原来头发已经这么长了吗?我的目光落在她低垂的眼眸上,翕动的嘴唇上,然后是泛着红的耳廓上。
她真的长大了,漂亮、大方,可是不像小时候那样粘着我了。我看她看得出神。
她却突然抬头捕捉了我的目光,我的眼神已经来不及挪开,只好和她对望。她不说话,只是看着我。我的耳朵也和她一样,一点点转红,我可以感受到自己的血液在那一处聚集。
她就这么看了我很久,唤我:“林韵声……”
不妙。
她又这么叫我,我逃不开。
“你怎么不好奇我喜欢的人是什么样?”她笑着问我。
我能说什么?她没有直接问「喜欢的人是谁」我想已经是网开一面,放我一条生路了。
“是什么样的呢?”我故作镇定地问她,并且强迫自己挂上笑。
她放下手里的筷子,说:“细腻、温柔、坚强又漂亮,全世界一等一地好。”
“我试过了,就算她对我变得冷漠,我也没办法离开。”
这一定是她早就预想好的答案,字字句句都是我。什么肚子饿了要吃面,都是借口。
可我很想解释,我没有变得冷漠,但我不能说出口。
我又一次要逃跑,我说:“高中了,要以学业为重。”
话说出来了,但不敢看她。
她却又叫我的名字:“林韵声……”
我不得不重新面对这场棋局。尽管我已经快要输了。
她看着我,眼波流转,我觉得这夜晚怎么如此漫长。我溺在这样的眼眸里,不甚迷茫。
她落下倒数第二子,“你有喜欢的人吗?”
——「你呢?有喜欢的人吗?」
——「有。」
“没有……”我认命地回答。
她落下最后一子,“可以是女生吗?”
——「是女生可以吗?」
——「可以。」
我与她角色对调,这场棋局的胜负早就分出了,我想。从我第一个辗转难眠的夜晚开始,从我意识到她在离开开始。
我擅长压抑与分离,而她懂得怎么征子与试探。
我心里天人交战,但奈何她早已胜了我不止半子。我不愿意看到她离开,不想承认她不需要我。
——我很爱我的妹妹陈谨悦。
——我想她在我的爱里长大。
我想她回来。
棋到终局,我投子认负,宣布了她的胜利。
我轻启牙关,说:“可以……”
在这两个字之后,我便像与恶魔签订了契约,坠入了我难以预料的深渊。
陈谨悦一直觉得是她先动了心,可实际上,是我引诱出了这份爱。如果不是我默许了她继续,不是我给故事设置了开始。
或许不是陈谨悦需要我的爱,而是我满足于她需要我的幻象里。
我想这份爱,是不应该出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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