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俯身凝望深渊的那晚之后,如我此前所说,恶魔的契约就被牢牢地钉在了我的身上。不过,我的妹妹陈谨悦终于回来了。
她几乎一夜之间就变得鲜活起来,又重新开始缠着我,叫我声声姐姐,问我忙不忙,要我去接她放学。
我再一次被「她需要我」的感觉包裹,实在是久违了。我沉溺其中,竟觉得这场交易也算不得全然失败,甚至还尝到了一些甜头。
尽管我早已回答过她「没有喜欢的人」,可我时常感觉陈谨悦在试探我,比如我去接她放学时,她一见到我,就会跑着过来,牵我的手,不管不顾背后任筱筱对她说的那句“再见”。我会替我不懂事的妹妹向筱筱道别,然后再同她一起回家,一路上她都不会再放开我的手。
还有那个说不清到底是「一夜之间就变难的课题」还是「她突然变得不聪明的脑袋」,导致她总把我叫到她的房间里教她做题。我题目看得认真,脑子里全是解题过程,毕竟高中的课题对于我一个刚大学毕业的人来说,算不上容易。相比之下,她要做的事情就简单多了——她只是看着我。
是的,无论我在那道题目上停留多久,她都会一直看着我,一下都不移开。我浸在她的目光里,浑身不自在,我让她看题目,别看我。她会笑一笑,但并不理会我说了什么。
次数多了,我就不愿意再做那个掉进圈套的好老师,我放下笔,也看着她。她的眼睛会弯起来,好像在笑我怎么变聪明了一样,然后靠在我肩膀上,和我说说话,再顺手合上习题册。
没有人再管那道解不出的题。
小谨身上有一种近乎残忍的天真,她把对我的情感释放得彻底,连带着前面两年的克制,加倍地呈现在我面前,偶尔会让我无法面对。
因为我总是小心翼翼活着的那个人,瞻前顾后,思虑良多。细细想来,那句「可以」已经是我人生中说出的最出格的两个字。
可她的天真,不正是我想要她成为的那样吗?
想到这里,我又会再纵容她一些。
那时候我还是刚进职场的新人,时常会被有点资历的老员工扔来一些本不属于我的活儿,但我会听话地完成,不去计较,也没有资格计较。
这份「起点还不错」的工作,是我这些年拼了命地学习才换来的,我早就失去了我的议价权,我想陈芳早点轻松起来,我的妹妹也能过上不太为钱发愁的生活。
那天,新来的主管批评我没有做好数据清洗的基础准备,导致工作进行到分析阶段了,又花时间回去查错,耽误了两个人天的时效。
我急忙道歉,说今晚就会重新弄好。并且暗自祈祷这个离谱的错误不要影响我的季度奖金。
我回到工位先给陈谨悦发了消息,说今天会忙到很晚,让她不要等我。
她过了几个小时才回复我,问我「还没忙完么?」,我猜想她已经下了晚自习了。
我说是的,可能还需要两个小时,冰箱里有饭菜,她饿了可以热一热自己吃,做完作业就先睡吧。
我一路忙到深夜十一点半,不仅重新清洗了初始数据,还按着当前已有的项目进展,全部重新做了演算。我一个人在办公室里盯着屏幕,眼睛发酸,还饿着肚子,心想这次一定不能再出错了。
等一切都忙完,我按下了邮件的发送键,时间早就过了十二点,我躺倒在椅子上,仰头长舒一口气,可算忙完了。我收拾收拾,下了楼。
深秋的海城已经凉得不能只穿一件单衣了,这个时间的街道上早已没什么人,我走出写字楼大厅,只想赶忙拦辆出租车回家。
可马路边缩瑟着的,穿着校服的身影很快抓去了我的注意力。
是陈谨悦。
她靠在电线杆旁,正好打了个哈欠,结果看到我,赶紧闭上嘴巴,笑着跑过来。
我一点都笑不出,我皱着眉头问她怎么会在这里?
“接你下班啊。”她笑得灿烂,好像理所应当。
我看她还背着书包,所以是九点半下了晚自习就直接过来了。
“为什么不听话先回家?”
她歪歪头说“最后一班公交车,如果我不直接来你这里,先回家的话,就赶不急了。”
我问的是这个吗?她惯会转移重点。
秋风吹得我一阵颤栗,“下次不许这样了,这样很危险。”
“你生气了?”
“没有。”
“那我下次还来。”她又笑,我一时无语。
我说:“那你下次去大堂访客区等,不要站在外面。”
她倒还委屈上了,她指指楼里的保安,说:“他不让我进去。”
我回头看到兢兢业业守在前台的王叔,心想下次要给他打个招呼才好。
「咕咕——」我肚子叫了。
“没吃饭?”她问我。
“你呢?”
她不回答我,牵着我往旁边的便利店走。顺手还塞给我一瓶带点余热的柚子茶饮料。
她拿了一份卤肉饭,又挑了几样关东煮去收银台,我付了钱,和她一起坐在靠窗的高脚椅上,吃有时差的晚饭。
她还有点记仇地把柚子茶饮料拧开,非要我喝一口,说:“特意给你买的,都快冷了。”
我只好拿起来喝了一口,仰着头把饮料倒入口中的时候,我的眼神还是望着她,没有离开。这样满意了吗?
她当然是满意,转而用手撑着下颌,看我吃饭。
“不要一直看着我……”
“今天是不是很累?”她不理会我说的话,她总这样。
“还好。”
“姐姐……”
“嗯。”
“我好想快点长大。”她说完,捻起我垂下的发丝,轻轻别到我的耳后。
那一瞬间,我觉得我好像她的妹妹,而她是照顾着我的姐姐。
“你……不用长大。”我实话实说。
她最好能一直需要我。
她不说话,看着我笑,眸光清澈见底,更显得我心思怪异。
“就算长大了,我也还是你的妹妹。”
我沉默。有些被她看透的感觉,有些不被掌控的慌乱。
她总算回头去吃她那杯关东煮了,还挑了个牛丸放到我碗里。
“你吃这个够吗?”
“够了,我在学校吃了晚饭的。”
“嗯。”
“姐姐。”
“嗯?”
“我们去看日出吧?”
这又是哪一出。
“今天不行了吧……”
我为什么在末尾加了个不确定的音节,因为我想如果她坚持的话,我也还是会毫无原则地答应。
“周日清晨吧?那天我没有课。”
我想了想,陈芳周日下午才回来,时间上不冲突。应了声好。
陈谨悦脸上露出得逞的笑,我补了一句:“那你答应我,下次不能像今天这样偷偷等我下班了。”
“好。”我们做了不等价交换。
周六那天晚上,陈谨悦洗好澡吵着要和我睡,理由是,明天一早得四点多就起床去海边,她怕我起不来。
我听到这话,一时不知道从何吐槽。我没有赖床的习惯不说,就算有,怎么也不该让一个经常撒泼耍赖到了休息日十点都不肯起床的人来监督我。
我看着她不说话,看她的嘴巴一点点撅起来。
她下一步该撒娇了。
“求你了……姐姐。”
我就说吧。
我叹了口气,说好。
她喜滋滋地跑到我的房间,钻进被窝里。
前半夜,她睡得不老实,翻来覆去地换侧身方向,时不时还要深吐一口气让我听到。
“睡不着吗?”我如了她的愿。
“我冷。”她立马转过身来,迫不及待地开口。我感觉这几个字早就含在她嘴里了,就等我问一声。
我伸手捻了捻她的被角,别让风灌进去。
她不满意,说:“你现在都不愿意抱我了……”
我一时语塞,被她吃得死死的。把手放过去,搭在她腰上。她像得了默许,往我怀里蹭。
她还不满意,又说:“你拍拍我。”
这是她小时候我哄她睡觉才做的事。我闭起眼睛不再看她了,手却是听了话,一下一下轻轻扬起又落在她身上。
她这才心满意足睡去。
等闹钟响的时候,窗外还是漆黑一片,陈谨悦难得地没有赖床,一下就起来了。
我们奢侈地拦了辆出租车去海边,观景点有零星几个和我们一样来看日出的人,看着都是大学生模样。
我和陈谨悦站在一边瑟瑟发抖,明明已经特意多穿了一件衣服,可还是扛不住深秋清晨的海风。
陈谨悦一下把我抱在怀里,这个怀抱竟然让我感受到了一些不一样的意味。它不像以往我们任何一个拥抱一样柔和缱绻,也不像我几个小时前在床上抱着她那样纯粹——至少从我的角度来说是纯粹的。
哦,对了,我想到了,是「强势」。
我在她怀里没有动,我发现她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已经快和我一般高了。
我靠在她身上。在我与她的生活里,很少有让我们同时这样“放肆”的时刻。更多时候我被迫要循规蹈矩,而她也不那么有侵略性。
但我不介意,反正早已来不及。
我们抱了一会儿,天空开始从黑转为静谧的蓝。比起日出,其实我更喜欢现在这个时段,空气清新还很凉,世界也不吵闹,朦胧的蓝色时隐时现。
远处的天和地也没有明显的区隔,它们交融在一起,界限模糊。像此刻的我和陈谨悦。
可惜蓝调时间很短,大概一刻钟。人人都喜欢天明,但我期盼它晚一点到来。
让这蓝色多包裹一会儿我的秘密。
我让陈谨悦松开怀抱,我拿出手机,想帮她拍几张照片。
她安安静静靠在石台上,眼睛不看镜头,却看我。天色还很暗,我按下快门,镜头成像没那么好,照片里她被包裹进深邃的蓝色里,而她的眼眸望向我。
我不敢多看,熄屏按灭了手机。
天将明,太阳一点点冒出了头,光很柔和,不刺眼。我听见身旁的人发出一点惊呼。确实很漂亮。
我回头去看陈谨悦——吵着要看日出的人,现在却浪费着时间看我。
说真的我有点后悔回头了,因为她的眼神让我挪不开。
她一点点靠近我,我心里不知道在什么时候埋下的欲望的种子,跟着这颗初升的太阳,一点点冒了头。
她的眼神像充满渴望的镜子,照得我无处藏身。
我怯懦,可她偏偏顽固。
海风一吹,我身旁的空气蠢蠢欲动,像我摸不着的低语游荡在耳边。
我被迫将它们吸入我的鼻腔。风明明是凉的,可我却感觉在被灼烧,充满了罪恶。
而我却在为这份罪恶里抑制不住地颤抖。
——别再这样看着我了。
我苍白地乞求。
天快要亮了,我拖不到这份心绪到那时。
我拉她过来,在她的唇角落下一吻。同她今日与此前任何一次都不同的怀抱一样,这个吻,是我对深渊的献礼。
陈谨悦没说话,她抱着我,我听到她的心跳,合着浪花的节拍,一下一下冲击着我的脑神经。
太阳已经升到了半空,日出的观礼到了尾声。
身旁几个陌生人走过来,问要不要帮我们拍张照片,我想她是不是误会我们是情侣了,我有一点慌张。
“好呀。”陈谨悦抢先我一步答了话。
她揽着我在她怀里,对镜头笑得肆意。我浅浅勾起嘴角配合她。
「咔嚓——」闪光灯也跟着亮了。
我没理由地心慌。
镜头像冷视的恶魔审判着我,等天光大亮后,将疯子的罪行公之于众。
我接过对方递过来的拍立得,道了谢。
对方说:“不客气,两位很般配哦。”
我在这声音里,开始下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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