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谨悦坐进这辆还谈不上熟悉,但已经见证了她几次情绪起伏的车里。
开车的人知道她心情不好,友好地保持着沉默。只是在某一个漫长的红灯处,还是忍不住偏过头去看她。
然后试探性地讲:“你姐她……因为这次的事情压力很大,你不要跟她置气。”
“我知道,小曼姐。谢谢。”
陈谨悦给了公式化的回答,赵曼便明白了她不愿意多聊,把注意力又放回了读秒的交通灯上。
「我能说什么呢?」,陈谨悦看着再次往后倒退的街景,她问自己。
说:不是这样的。不是我跟她置气,是林韵声在不开心。
还是说:我从没见过这样的林韵声。她从来不对我不耐烦,也不会这样强势地对我讲话。
无论哪一句说出来都显得自己可怜兮兮的,索性就一起保持沉默。
车里只有电台在响。没人知道为什么大年初二的音乐电台会播一首这样似是而非的歌。
她唱
……
我是这部车
第一个乘客
我不是不快乐
天空血红色
星星灰银色
你的爱人呢?
……
这首歌唱完,赵曼正好把车停稳。陈谨悦先下了车,领着对方上楼。
她站在电梯里才真正看清这两个礼盒是什么,一盒坚果,一盒燕窝。怎么看也不是非得特意来送一趟的东西。
「咔哒——」,她打开门,又回到自己熟悉的空间里。
房子就该这么大才合适——这样她一眼就能看到坐在沙发上嗑瓜子的妈妈,并且看见她脸上因为自己回来得这么早而产生的惊讶。
她给身后的赵曼找好拖鞋,然后带着人向妈妈介绍:“妈,这是姐的同事,赵曼。”
陈芳连忙站起身走过来,“小曼啊,你怎么来啦”。她认得她。
“阿姨,新年快乐。韵声在忙,我送小谨回来。”
陈芳听这话,就看着陈谨悦,“我就说了别去打扰她吧。”
陈谨悦没说话。
赵曼见状急忙把手里两个礼盒递出去,说这也是韵声让我带过来给您的。
“喔唷,谢谢小曼。这几天你们都在一起忙吗?是不是公司出什么事了?”
“嗯,是出了点事,但问题不大,能解决。”
“哦,这样啊。那你们这几天好吃饭哇?反正我也回来了,要不阿姨做饭给你们送过去,不碍事的。”
“没事的,阿姨。我和韵声这两天都在海涛家里,比公司舒服点,不担心吃饭的问题。”
“海涛?江海涛啊?”陈芳一听这名字眼睛都亮了。
“是的。”
“那好那好。”她笑得眼睛眯成一条缝。
她邀请赵曼留下来吃晚饭。赵曼说不了,坐会儿还得回去继续忙。
陈芳说行,那我去给你洗点水果,你在沙发上坐着歇会儿。随后去了厨房。
陈谨悦和赵曼一起坐在沙发上,电视里播着气氛欢乐的综艺,两人就这么看着,不说话,也不笑。
末了,陈谨悦先开了口,问她:“抽烟吗?小曼姐。”
赵曼一愣,“你要抽?”
“我不抽,我是问你。”
这话哪是问她,分明就是让她去阳台。“抽。”她站起身说。
果然陈谨悦也跟着起身,拉开阳台门,先走了进去。
既然都站在这里了,赵曼就当作是陈谨悦愿意说两句话了。
“心情好点了吗?”她点了烟,迎着风站在下风口处。
没有,但陈谨悦有点事想问她。
“嗯,好点了。”
“小曼姐,你们这次项目出什么问题了吗?”
“还在查。这个时间出事,没人响应,查起来比较慢。”
赵曼很老练,没有直接回答她。
一根烟的时间并不长,陈谨悦不想浪费时间在打太极上。她继续追问:“能和我讲讲吗?”
“嗯……简单说就是公司每年会有一个项目来保证春节期间的商业运作,今年这个项目在市场投放侧出了问题,也就是我这里。”
她看着陈谨悦,手里夹着那根点燃的女士香烟,没有放进嘴里。
陈谨悦想起在北城第一次见到赵曼,林韵声问她为什么在这儿,她说「你们分析结果出来,我们马上就要跟着改投放策略了。」
所以林韵声和她是上下游关系,如果赵曼这里出了错,很容易就会追溯到林韵声身上。
“造成的影响很大吗?”
“不小。几百万是有的。”
几百万……
“姐姐是因为这个才焦虑?”
这声姐姐你不仔细听,还以为是她在叫赵曼。
讲到这里,赵曼把烟放进嘴里吸了一口,神情也变得认真了些。她说:“不是,是因为她不甘心。”
陈谨悦隔着这层二手烟看对方,等着她继续。
“我才刚晋升,是她费了老大的劲把我送上去,结果这就要被干掉了。”她说完,嘴角挂上自嘲的笑。
陈谨悦不说话,看着把话藏了一半的赵曼,烟在她细瘦的手指间燃烧,叠了一些白色的烟灰在上面。
如果故事太长,她不想继续,那不如从头开始。
“小曼姐……我想知道你和我姐是怎么认识的。”
“我如果不告诉你呢?你是不是就叫我赵曼?”她笑着反问回去。
陈谨悦看着她,咽了下口水。赵曼在说刚才她语气不善直呼林韵声大名的事情。
对方是笑着的,可她竟觉得有些紧张。不知道如何回答。
赵曼没有太为难她,她用没拿烟的那只手,去捏陈谨悦的脸蛋,力道轻轻的,语气也温柔,她说:“你不要欺负你姐。”
“……嗯。”陈谨悦把头低下去,觉得有点难过。
烟快烧到尾巴了,这其中一小半被赵曼抽掉,一大半是被风带走了。赵曼把烟放进嘴里,很重地吸完了最后一口,烟头那个红点明明灭灭,莫名像刚才那个漫长的红灯,一闪一闪,看着两人各怀心思。
她缓缓把飘渺的烟雾吐出,开始讲这个很早以前的故事。
“没有特别复杂,我和你姐就是一起工作的同事,偶尔一起开个会,不熟。”
“你姐总是在认真干活,不爱和人说话。”
“我一开始不是特别喜欢她,她太闷了,好像全世界除了工作,没有什么能吸引她的事情。”
“而且她那个小领导,就欺负她,她根本不反抗。我不喜欢逆来顺受的人。”
“不过我有一天发现她其实也不那么沉闷。有一次情人节,我正巧撞见她准时下班出现在花店里。”
“我当时在花店对面和人聊天,我看她出来的时候怀里抱着一捧满天星,然后她拦了辆的士走了,应该是去约会了。”
陈谨悦听到这里,转身趴在了栏杆上,偷偷红了耳朵。
赵曼继续。
“后来我拿这件事调侃她,我问她是不是恋爱了?”
“她怎么说?”陈谨悦没忍住接了话。
赵曼被突兀地打断,她眨眨眼,说:“嗯?她说没有。”
“哦。”
“而且那阵子,她情绪变得不稳定,很沮丧。但至少不是之前总那么沉闷的样子了,碰巧我们有个项目在一起,我和她就变得熟悉起来,我也会安慰她,尽管我一直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
陈谨悦把头埋进手臂里,发出闷闷的一声“嗯”,衣服蹭在阳台栏杆上,沾上一片此前留下的雨滴。
“我跟你姐熟了之后,我发现她生活压力很大。之所以很少站出来为自己说话是为了保住这份工作。毕竟不管怎么说,作为普通人,能进这家公司实属不易。”
“你还在听吗?”她看着把头埋在臂弯里的陈谨悦。
“因为我要讲重点了。”
陈谨悦站直了,耳朵竖起来,“在听,怎么你还人工划重点……”
“怕你错过你姐的高光时刻。”赵曼很爽朗地笑了一声。
“我们这样相处了几个月后,到了年中晋升季,你姐虽然那阵子状态不好,但因为之前的产出都有目共睹,所以被提报晋升主管了。”
“我有时候觉得,在职场少交点朋友是正确的,不然感情这种事啊,会影响人的很多决定。”
陈谨悦侧过头去看她,还没理解这句话的意思。
“你姐那个老欺负她的小领导,姓王,叫王成帆。在一次会议结束之后,对我说了些暧昧不明的话,你可以简单理解成性骚扰。”
陈谨悦眉头拧在了一起。
“我性格比较火爆,当然咽不下这口气,我就向上级反映,但我和你姐在两个大部门,领导们处理这种事情,你知道的,一群男人,他们只觉得说了两句也没少块肉,何况搞不好是我误会了呢。再说我也拿不出实质性证据。”
“索性我就准备离职了,觉得这个破地方也没什么好留下的。”
“结果你姐拦住我了。”
赵曼停下了。
“然后呢?”陈谨悦觉得和个人为什么总是话说一半,钓在那,快把她急死了。
“我口渴了。”
“……”
“你等着。”她赶忙回到室内,去厨房拿了瓶矿泉水,又顺手取了件外套。在陈芳不理解的眼神里,急匆匆地再一次回到了阳台。
她把水递给赵曼,还将衣服披在了她身上,像上次她们在西餐厅的露台上那样。
赵曼很得意地喝了一口水,继续。
“你姐说‘你又没做错什么,为什么要走?’,我说我知道我没做错什么,可现在有什么办法呢。结果她说她有经验。”
“对,我当时的表情就跟你现在一样。”
“我瞪大了眼睛,我以为王成帆这个王八蛋是不是对她也做了什么。”
“还好,不是。”
陈谨悦松了一口气,顺便在心里又吐槽了一遍赵曼一句话分两次说的坏习惯。
“你姐说,她办理入职那天,好多新人坐在一间大会议室里。人事负责人走进来,说今天在座的各位,如果男生还没有收到体检报告,请登记,后续出结果了,记得补交。如果是女生,我需要说声抱歉,你们需要推迟入职时间,直到体检报告出来。”赵曼怪腔怪调地学着那个人事负责人说话。
“为什么?怕怀孕?”
“对呀,你没在国内上过班,你也应该听过这种事吧。”
“嗯……然后呢?”
“然后,你姐是有体检报告的那个,她顺利入职了。但她竟然在年底集团的调查问卷里写了这件事。”
“我们公司是有女性权益保障部门的。虽然我说这个部门的负责人是个男的也挺讽刺的,但大公司嘛,你说他这不好那不好,可他们表面功夫会做好的,而且很害怕舆论风险。那现在有个人这么把这件事说出来,他们就会意识到有人记得这件事,尽管他们不一定是真的和你同一立场感到愤怒,但他们会害怕这件事蔓延到互联网上。”
“所以大概半年之后,当时我们的人事总负责人就离职了。”
“你姐觉得这个结果,和她那张问卷有一些关系。不确定,但她想再试一次。”
陈谨悦心里有一块地方软了下来。
“但我不想。”
“我觉得很麻烦。而且,她在晋升期,一个连自己都不怎么保护的人,现在为了保护我,冒这么大风险,我怎么好意思。”
“结果你姐对我说,帮我就是帮她自己。然后她和我一起写了那封给集团的举报信,署了我俩的名。”
“我还记得那个电子签名是怎么签上去的呢。”
赵曼边说边在手心里比划,“我的名字在这个位置,‘赵曼’。她签在我旁边,‘林韵声’”
“然后我比较‘好运’,集团那时候有个子公司在筹划上市,对于舆论草木皆兵,所以这封信又一次引起了他们的重视,他们做了很多匿名调查,从结果来看他们认为我说的是事实,我猜有其他女生也经历了类似的事情并且说了出来。”
“最后王成帆被降职到片区做一个小负责人,再不久就离职了。”
“怎么样?酷吗?”她又喝了一口水。
陈谨悦点头。
“后来我跟你姐的关系就变得非常亲近了,她升了主管,开始带团队了,她招人总是只招女生。之后我公开出柜,于是这个事情发展成了我和她之间有了不可描述的关系。”
“就像你一开始认为的那样。”
“……”
“对不起……小曼姐。”
“哈哈哈哈哈。那你现在知道了?”她又一次笑得很爽朗。
“嗯……你们都很厉害。”
“是的。我们都很厉害。”
陈谨悦趴回栏杆上,她看着眼前这一片城市景观,没有远茂府邸那样寸土寸金的漂亮江景,但给人感觉亲切又伟大。
赵曼又一次捏上她的脸颊,说:“所以你不要欺负你姐姐,如果你欺负她,我就会欺负你。”
“嗯。”
天色渐渐暗下来,城市的街灯亮了。
她想起小时候坐在林韵声自行车后座的自己,也有那么几次目睹了灯亮起来的瞬间。
陈谨悦曾以为那样的瞬间很快就会过去,直到今天——灯又一次亮了,她才发现那些星光点点漫长地留在了自己的记忆里,和沸腾的血液中。
她感觉自己心里有些地方被林韵声被撕裂,有些地方又被她缝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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