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城城东有一片漂亮的城中湖,占据小半个市辖区,湖岸线曲折,被整个湖滨公园环抱。
陈谨悦下车时,正巧看到站在阳光下的赵曼。她穿着黑色针织开衫上衣,灰色阔腿裤,长卷发随意地散在身后。手上拿着一个纸杯托,两杯咖啡嵌在里面。
对方注意到她,笑着冲她挥手。
陈谨悦快步走过去,也晒在了阳光下。
“小曼姐好,是不是等了很久?”,身前人的眼睛被藏在渔夫帽檐里。
赵曼稍微仰起头,接触到陈谨悦的眼神,说:“我也刚到。”然后将手里拿着的两杯咖啡往前一送,“抹茶拿铁还是美式?”
“嗯……抹茶拿铁吧”,赵曼便把其中一杯拿出来递给她,然后挽着她往公园入口走。
“小曼姐,你今天看起来有点不一样。”
“哪里不一样?”
陈谨悦停下脚步,头往旁边一歪,“就是看起来酷酷的。”
赵曼咧开嘴一笑,说:“周末嘛,就穿得休闲一点了。”
“你好像心情不错?”
“嗯……”陈谨悦拖出长音,不置可否。
她重新迈开步伐向前,然后补了一句:“不算差。”
赵曼沉默,心想该如何切入正题。
陈谨悦却冷不丁来了一句,“小曼姐今天找我有什么事?”
“散步啊。”
“只是散步吗?”
既然都问到这一步了,也没什么必要再打马虎眼。
“在这儿坐会儿吧。”赵曼指了指湖边的长椅。
陈谨悦听话地坐上去,没想到赵曼的意思只是让她一个人坐着,自己却站着靠在了湖边的护栏上。
但这样也好,原本被渔夫帽挡住一些的眼睛,现在因为视差,正好能完全看到了。
“刚注意到你的发绳,挺漂亮的。”
“是吗?嗯……是上次在北城梅园买的。”
“嗯?你还去了梅园呀?什么时候?”赵曼挑挑眉问她
“就是回海城的那天。”
“和你姐一起呀?”
“嗯……她那天正好下午有空。”
赵曼唇角勾起玩味的笑。
那天赵曼把陈谨悦的发绳还给林韵声,然后林韵声就休假,没再出现,手机消息也不回复——原来是去梅园了。
不是前一天还告诉自己,梅园太冷了,别去打扰陈谨悦吗?
有意思。
她没打算拆穿什么,可对那根发绳实在好奇。
“小谨。你借我的那根发绳,我还给你了吗?我有点忘记了。”
“什么?”陈谨悦反应半晌,才意识到她说的是什么。
“没有……没关系,一根发绳而已。”
有些事情在赵曼脑子里串了起来。
——「林韵声啊,林韵声。」
“我能抽根烟吗?小谨。”
“可以的,小曼姐。”
赵曼靠着栏杆,点燃一根女士香烟。
“你和你姐最近还好吗?”
“……”这个问题问得陈谨悦心里有些没底。她不确定林韵声有没有对赵曼说过什么。
“挺好的呀,怎么了?”
赵曼吐出一口烟,弯下身子凑近她。“真的?”
陈谨悦下意识吞咽的动作没有逃过对方的眼睛。
赵曼再次直起身,说:“她最近有点奇怪,所以我想着问问你,是不是出什么事了。”
“她怎么了?”
“嗯……她好像变得有些急躁和……怎么说呢,激进?有侵略性?”
赵曼拆开手里的咖啡纸杯,把杯盖反扣在一旁。她食指点点烟身,然后将烟灰弹在了咖啡杯里。
“她和我吵架了。”
陈谨悦的眉头拧在一起,“怎么会?”
-
项目出问题的事情终于有了一些进展。
周五上午,商分中心和市场部两个一级部门负责人、hr、财务、法务,再加上林韵声和赵曼,七个人坐在会议室里商量后续处理事宜。
法务部同事先开口说:“两个主要执行人和参与方,公司会做损失追回并开除,同时公司法务部保留法律追诉权利。”
大家没有异议。
紧接着是市场部hr:“其余协助方:林经理下属成灿,非主观意愿参与,作降职处理。赵副总监下属,李成闵、刘瑞数据检视不当,取消今年奖金配额,冻结两年晋升窗口。”
“我不同意。”林韵声很快接了话。
“我要求以上三个人全做开除处理。”
“还有王成帆,他离职了,我要求报案调查。”
这话说完,在场六个人都沉默了。
赵曼当然要站出来救场。“林经理,协助方的事情,我们再讨论一下。”
“不讨论,这是我的要求。”林韵声目不斜视,盯着自己的顶头上司李广圣,讲出这句话。
“小林啊。首先成灿的问题属于工作疏忽,不到开除的程度。至于市场部的处理方案,我们商分不插手。”
“我不接受。”她一点面子都没有留给对方。
“你不接受?林韵声,你没有管理不当的责任吗?”李广圣质问她。
“我有啊。开除还是降职,悉听尊便。我的要求就是我刚才说的那样。”
李广圣「啪」地一声合上电脑,说今天这个会先不开了,跨步离开了会议室,市场部负责人紧跟其后。
林韵声也起身要走,被赵曼拉住,等其他几个人都离开,问她:“你开什么玩笑?开除你?为什么讲这种话?”
她把赵曼的手甩开。“我没开玩笑,我就是有管理责任。”
“那我也有咯?”
“我没说你。”
“成灿的事我不插手,但市场部两个人没到要开除的地步。职场新人需要机会。”
“新人?机会?谁给我机会?”
赵曼没听懂这句话,“什么意思?”
“这件事给我造成的损失,谁给我机会来弥补?”
林韵声语气变得十分不友善,赵曼挡在她身前,说:“项目损失公司承担,我们不过赔上一个春节,好在事情很快就有了结论,真没到那个程度。”
林韵声听到这话好像听到什么笑话一样,她冷笑一声:“赵曼,只不过赔上一个春节?如果不是这件事,我本来不需要提前从南城回来。”
赵曼抓住对方的手臂,“到底出什么事了?是不是和小谨……”,她话没说完,就再一次被对方推开,力气不小,赵曼差点跌坐在椅子上。
林韵声拿起电脑,没再多说一个字,离开了会议室,门「砰」地一声被关上。
-
赵曼将事情原原本本复述一遍。
她倚着栏杆,视线从上方落在陈谨悦身上,风将吐出的烟雾带进她的发丝。
“所以小谨,你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吗?”
陈谨悦没有说话。
“我有点担心她。”
太阳开始慢慢往西沉,原本坐在阳光里的陈谨悦,现在有一半身体藏在了树阴里。
陈谨悦抬头看着赵曼。
“小曼姐……”
“我和她之间,确实发生了一些事。但我没办法和你说……”她不想撒谎。
“而且我……说真的,我也不懂她那句话的意思。”讲到这句的时候,她莫名有些沮丧。
她是真的不懂。
如果没有发生这件事,差别只是晚几天回海城,她们或许可以在南城自欺欺人的泡沫里多相处几天,但这能解决任何问题吗?
不能吧。只是让问题再晚一点出现。
除非……除非有她自己不知道的事情发生。
但她已经没有精力和好奇心去解谜了,如果林韵声不愿意说,别说六年了,再过十年她也不会讲的。
陈谨悦哂笑一声。
赵曼把烟扔进咖啡杯里,看那点星火一点点堙灭。
她想起大年初五那天林韵声的眼泪,和没有被回答的问题。
她有一些关于林韵声和陈谨悦之间的模糊猜想,还没有被证实,但可以确定的是,眼前神情落寞的陈谨悦,不会比她们之中任何一个人好过。
她抬手轻轻去揉陈谨悦的头发,忽然觉得今天叫她出来也不算一个正确的决定。
“那我们不聊这个了……”
“去那座拱桥上看看吗?”赵曼手往西边一指。
陈谨悦顺着方向望过去。
海城面积六千平方公里,人口两千万,公园景区不胜枚举。
湖滨公园,四条不同的步道,三种可选的游历方式。
一天二十四小时,现在下午五点钟,微不足道的一刻。
在这样一个时间与空间叠加的概率下,到底有多大的可能,会在这里遇见林韵声。
答案是百分之百,因为它确实发生了。
——烦透了。
林韵声在二十米开外的地方朝她们走过来,面无表情。身旁跟着江海涛。
气氛忽然微妙到极点。
又是赵曼先开口:“啊……这么巧……”
“嗯。”
其实挺甜蜜的,不是吗?
湖滨公园是陈谨悦在国外的时候才新建的,约会当然就是要从没去过的地方开始——先占领记忆的高地。等感情有了基础,再去一点点覆盖前人的回忆。
——好聪明啊,林韵声。
“你俩这是?”赵曼看看林韵声,又看看江海涛。
江海涛立马接话:“聊工作,聊工作。”
赵曼将信将疑。
“你们也在?”
陈谨悦听到这四个字,有一瞬间恍惚,她几天没和林韵声讲过话了?或者讲过了,但只换来一个单音节回应?一个冷冰冰的「嗯」。
“是啊,我和小谨来散散步。”
林韵声沉默,她看到飘在黑咖啡上的香烟,鼻腔里是周身若有似无的烟草气息。眼底是扎着那根红发绳,坐着不说话也不看她一眼的陈谨悦。
陈谨悦吸了一口气,抬腕牵住赵曼的手。她站了起来,没有看身旁的两人。
“走吧,姐姐。”她牵着她往旁边走,和林韵声擦肩而过。
“哦……哦。”
“小谨……”林韵声叫她。
她不愿意停下来。
赵曼边走边前后看看,和江海涛一样选择不加入这场对话。
“陈谨悦。”她音量高了一些,让人觉得焦躁。
被叫名字的人牵着赵曼站定在原地,没有回头。等待对方的下一句。
“晚上记得回来吃饭……”
陈谨悦继续等待两秒,没有后续了,应当是讲完了。她没有回应,抬起脚步继续往前走。
——真的烦透了。
她不知道林韵声会在她身后看多久,她一点都想面对林韵声,也不想和她产生多余的交集。
她确认过对方不在,才来赴赵曼的约,却没想到能在这里碰到她和江海涛。
看来真是要躲到国外去才能清净。尽快离开的理由又多了一个。
赵曼被她牵着走了好长一段路。“小谨……”过了许久,她才悻悻开口喊她。
“嗯?”
“我送你回去吧?”她看起来情绪糟糕到了极点。
陈谨悦松开对方的手,叹了一口气,说:“不好意思啊,小曼姐,我刚才有点没控制住。”
“嗯……”对方没有多问什么。
“我自己回去吧,我想一个人待一会儿。”
“好,那我送你去地铁站?”
“好。”
赵曼挽着她,往停车场走。两人到达地铁站门口时,周六的日落已经进行到尾声。
她将车停在路边,在陈谨悦离开前,很郑重地对她说:“你要是想找人聊天,可以找我。”
她眉头略微皱起。陈谨悦看到了浅浅一笑,手伸进渔夫帽帽檐,把那处抹平,“没事的,小曼姐。谢谢。”
“嗯……”
随后她下了车,一个人进了地铁站。
她在售票机前犹豫许久。最终没有点击回家的那一程,选择去了就近的中心商场。
——陈芳不在家,就不要回去吃饭了吧。何必要互相折磨呢?
她在商场负一层,选了家小店一个人慢悠悠地吃过晚饭。又去顶楼电影院挑了一部贺岁档爆米花电影,打发时间。
一直到十点多,她想陈芳差不多该打完牌回家了吧……有点后悔之前没问妈妈具体几点结束。
她从影院的直达电梯下到一楼,商场已经关门。她拿出手机看到林韵声的消息,对方两个多小时前问她「还回来吗?」
她没有回复。
切换到打车app,叫了回家的车。
夜晚的海城又回到了冬天的模样,萧瑟又寂静,不像早上那样在阳光下衬出些对春天的向往。
车停在家楼下,她下车后抬头往上看——客厅灯没亮,房间灯也是暗的。林韵声或许是睡了,又或者出门了。
但不在家总归是好的。
她上楼,只想赶紧洗好澡躲进自己的房间里。打开门,先闻到了从餐厅散过来的菜香味。她没有开灯,越过玄关朝餐桌看过去,上面摆了几个菜,其他就看不清了。
空气中影影绰绰飘着烟味,她想是赵曼留在她身上的味道还未散尽。
陈谨悦换好鞋,往房间走,忽然她顿住脚步,不可置信地往阳台看去,风从那一处灌进来,猩红的光点在暗处明明灭灭。
——是烟。
她呼吸无法抑制地变快,胸腔起伏。她往阳台走去,恼怒的感觉从后背一直延伸到头顶。
她将只开了一部分的阳台门彻底拉开,站在那处抽烟的人轻巧地吐出一口烟,看起来一点也不惊讶,反而悠然自得。
“你回来啦。”
陈谨悦低头看到地上三个烟头,“你在干什么?”,她的声音比这天气还冷。
她听见林韵声笑了一下,然后说:“我以为你喜欢这样的。”
——「她好像变得有些急躁和……怎么说呢,激进?有侵略性?」
她仿佛能听见烟丝灼烧的声音,明灭的红丝在她胸前烫出一个洞,直接烧穿她的心脏。
“喜欢啊,我不止喜欢这样的,我还喜欢烫卷发的。最好比我大七岁。”
林韵声歪歪头看着她,笑得温和,说:“嗯,我知道。然后叫她一声‘姐姐’。”
手里的烟熄灭了,她松开手指,让烟头掉到地上,旋即去拿烟盒。
陈谨悦一把抢过来,捏在手里,将纸盒挤压得变形。她只觉得眼前这个隔着烟雾的人好陌生。
“你疯了?!林韵声?”
夜风吹起两人的发丝,连带着陈谨悦发绳上的银铃也跟着飘出些微声响。
林韵声看着妹妹那双死死盯向自己的眼睛,里面装着愤怒和不解,幽暗且湿润。
她靠在栏杆上,身子往后仰,好像要坠下去一般。
良久,她说:“我是疯了,才会绕这么大一圈把你从国外骗回来。”
“陈谨悦,我早就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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