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笔记小说网 > 现代言情 > 江有 > 28、水中望月
    “你前世的旧友?”


    旧友,那和现在差不多,果然是白蛇报情的戏本,可她并不是妖怪,难不成借了神仙之力,可她并不认得神仙,如果真有神仙之力,求什么不好呢。


    “那我前世是做什么的?”


    “一样。”


    原来我这么没出息,再世为人还是办不成大买卖。


    她捧着茶碗润润嘴唇,似乎觉得措辞不太准确,轻轻摇头,眼神闪烁:“不是前世。”


    从桌上的盒里翻出两根筷子,并排竖在一起,一根靠下一根靠上,上下出头,中间贴合的部分约占一半。


    “按日子算,左边短的是曾经的你。”


    她支起一端,顺着筷子柄往上走,“大概走到这一段,右边这根是现在的你,一样走在这一段。”


    筷子一并,中间部分重叠,“我走过的,是这两段。”


    上下端详片刻,我看向最中间,“意思是我在这,你从这端走到中间,跳到这根底下重新开始,一路再到这。”


    江依点头。


    我大胆猜测:“但其实我也走过你先前经过的那一段,只是不记得你了。”


    “是。”


    才不是,我笃定:“我看不是不记得。”


    那根靠下的木筷和旁边一比明显短一截,联系她所说的,是我走过的路程,从前的岁月。


    “之所以愧疚,是因为我死得早,或者这其中有你推波助澜的份。”


    江依对这咄咄逼人的审问早有准备,点头笑起来,见我眉头紧锁,才收敛笑意。


    “你喜欢那些上不了台面的小读本,有一类写心愿未了之人将能卖出去的所有物送去玄机所典当,许愿换取某样物件,有时是死物,有时是人,有时是流年,有时是重新来过的机缘。”


    “一定有人写,某某重活一世,不再重蹈覆辙,承继大统的,征战凯旋的,江山美人不可兼得也得了,中状元,做高官,老了致仕归隐南山。某与某几年几日重逢,一生一世一双人。其实不然。”她颓然轻叹一声,“我不是要和你一生一世,我想你身体康健,平安顺遂。”


    不知怎么,我问她:“哪来的筷子?”


    江依拎出一个食盒,将碗碟一一摆开,“陈霜送的饭,用些吧?”


    有小炒肉、火腿、猪肝和竹笋。我说哪来的香味,拿了碗饭坐到江依对面吃,这不是正经吃饭的地方,江依懒得走,盘子占了砚台的位置,总共就这么大的地方,原本放在桌案上的物件只好乱糟糟堆在一起。


    “人心不足蛇吞象,见与不见,我没有那样的执念。原本并不做他想,可是那天……”她想了想,很纠结,最后撂下筷子,抬手折下花瓶里的一枚柳叶,枝条的间隔长出新生的小芽,断处流出绿色的血。


    “初见你那天,那天人真是很多,又乱又吵,要被烤化了,热得风也走不动,流水都停滞了,道路错综,我只问自己,怎么满城贩夫走卒都要从这条小街经过。好不容易见到你,我站在你眼前,当时在赌,我不说话,你忙你的,几时几刻仍不来搭话就折返回家,一拍两散。起初只围了两层人,不知道他们怎么想的,一滩死水动也不动,挤成这样居然还要排,后来才知道你家白水是不要钱的。怎么能不要钱呢?点一桌菜、几坛子酒,再不济凉菜小炒,这样算来每桌白给几碗水也就罢了,他们不要别的,就只要水,你这干净,又不要钱。之后才弄明白,是他们欺负人,后来我才发现,书文纯然良善,不是好欺负。那么多人围在一起,真是费了九牛二虎之力一毫一厘挪到你面前,分明离得那么近,你就是不看我,一刻都没有抬头,越到后来越心急,我气得要喊你名字了,还是没人理我。出门前精心梳妆过,站在日头底下,怎么会不显眼,没人理我,我就会想很多。我宽慰自己,好容易走到跟前了,我是客人,店家没有不接待的道理,我是能为你花钱的,你理应抬头看一看。”


    毕竟是酷暑盛夏,活多,来往人就多,人多了自然生意兴隆。我那时在忙,估计也很狼狈。她在前面站着等,我这边招呼不过来,一样热,不知是汗珠还是手上带的水,从眉骨滑下来落在眼睫,我为躲这滴水冲她挤了下眼,抬手擦擦额头,瞬间而已,又看向别处。


    江依说我怎么都不看她,第一次问她为何钟情,她说的就是这天的情景,我是一点儿也记不得,轮廓都画不出,她说的那些我都能想到,唯独缺一个人。


    总觉得她在骗我,描绘得生动细致,好像我们真的这样见过。应该是我错了,我记不清了。早知有今天,我一定抬头,我一定记下。


    “在那之前,见了面你总会低下头。那天见识了,你不认识我的时候,放眼平视四周,你看的是远处。我不做声,你一辈子不会看我。你连骨头都很漂亮,竹木一般,直直立在杂草丛间,日光一照,端丽醒目。”


    “恰在此时。”她抬头,看向我的眼睛,“你往我这边看了,几乎一眼就看到我。还说话了,我们已经很多年没说过话了。”


    她似乎等得很累很苦,很多年了,一直忍着,说到这句声音都哽咽。


    “一直担心你太瘦。之前不曾在意,不知道你月事那么疼。我对你不好,还说你的字难看,用的香过时。”


    她揽住我的肩,握着我的手,情绪激动到难以自控,“我求柳仰,我求她找机会让我能……插手外务。我就是想,其实这些年……我只是尽力做我觉得对的事,顺便补偿你。我只是很想你。”


    眼波流转,她的眼睛像浅浅的小湖,极力想要说服我,又迫不及待,渴望得到答复。


    她很慌张,我又不是真的要审问,不至于这么害怕,于是回握她手,拍拍手背,“先吃饭吧。”


    我的香过时,可我一贯不用的,“她还用香?什么味的?”


    她避开我的话,说些后来的事,“那时你还不像如今这样,日子过得孤苦,一样捡了小桃,你很好,聪明善良,坚决勇毅,我待你不好,因为一些误会长久地分开了。”


    长久地分开了。这个结局真的很像话本,离奇曲折又合乎情理,即便如今我们坐一桌吃饭,她把她的宝贝书宝贝笔墨都摞在一块,给我腾地方,把火腿都夹我碗里,以后也还是要分开的。不论如何,往后一样要天南地北。


    “想听吗,要听哪一折?这些年时常做梦,多少东西缠在一起,脑子都乱了,说不太清。也许是梦境,觉得荒谬也情有可原。”她顿了一下,拿起又放下筷子,四周静得出奇,“我只知道,精诚所至,金石为开。”


    我哪比得上金石,嘱咐一句就开,是河里的珍珠蚌。


    我抱着她肩膀轻轻拍了拍,情绪起伏不定,极不自然,想必这些事情埋在心里太深太久,憋出病来了。


    “你不用这样,你不欠我的,过分苛责不觉得累吗?”


    江依摇摇头,她不觉得累,但说我很像牡丹,牡丹花的牡丹,我问是不是大红色,她说没有那么艳丽醒目,像莲花一样平凡的浅色,□□粉白。


    我这样粗糙,是泥地里长出的杂草,怎么会淡雅?每天要干活,外面不敢穿太白的,黑的布贵点,耐脏,不用往干净里抽洗,能穿很久很久。一样的布,染黑了显得料子结实,很新,哪有黑乎乎的牡丹?


    江依解释说,世间奇异数不胜数,美这样东西是天赋难得,有些人几十年如一日修身养性为了一份若隐若现难以定义的谈吐。有的养护皮相,有的锤炼根骨,那些东西打娘胎里降下来就没有,后天再求大约是养不成了。从第一眼见到我,无论我穿什么用什么,如何梳妆打扮如何素面朝天,人群中一眼就能看到一朵高挑着盛放的白牡丹。


    我哪有那么招摇?牡丹太贵了,我喜欢桃花,那就桃花吧。


    她埋头夹菜,又不说话了。我给她擦头发,擦干落在肩膀和锁骨上的水珠,夸我也没用,我偏要听她讲,死活不说只好站在床头当门神。


    她把火腿分我好多,米饭勉强吃完一碗,剩下的我包圆,食盒空了往外一放。净手,漱口,江依坐到桌案前拨起香灰,不太情愿地讲了一些旧事。


    头一次见我也在街边,但不是城中,京城郊外的某个岔路口,满地沙土滚石,茶寮支起纱帐遮挡沙尘,我那时在碾绣茶。


    钱礼菲薄,雇不起人,内城不比乡下,什么都贵,我贵在便宜,跟上她身前侍奉,因而得了她的好。后来离散,我去了边关,颠沛流离,她说的时候我就想问,怎么会去参军?这草包如何护卫疆土呢?


    的确,果真没能护卫疆土。


    江依在生死关头舍弃了我,我没本事,阴差阳错丢了性命。这块她不愿细说,我猜应该是这样,书上都这么写,虽然不太实际但合情合理,能说得过去。


    她香火给得太多,神佛垂怜,心意既诚,事与愿随。所以能来见我。


    还有更好笑的,江依在我死后,该是得知死讯之后的几年间,渐渐悟出什么,寻尸骨未果,想给我弄个牌位,摆上香案放些贡果,小炉鼎点三炷香。照着从前见闻在脑中勾勒出冀州黑压压的祠堂,高门方鼎束缚活人,线香鹤云,棺材一样的死人牌位刷黑漆描金字,镇山太岁似的,再凶恶的死人魂魄一律堆放在这,谁也别想飘起来。后来又隐约记得我曾提起厌恶家乡,这个主意自然打消了。


    她坦言记不清我曾经说过的话,并不十分确定,只是家人待我不好,所以猜测是不喜欢家乡的。


    感慨万千,早年不将我放在心上,死人说的话表的态一概在岁月风霜里逐渐模糊,化成一堆拼不出形状的沙土。其实不能这么说,是我妄加揣测,她本就不爱记这些闲事,许是年深日久,不能确信。


    人都死了,如何安葬并不重要,那个时候江依一定不太明白她,墨书文本人都不在意这些的,何况她死了。


    好在没弄成,由江依亲自供起来,看得见摸得着,哪里要用那些黑乎乎的木头香火探查我的魂魄。


    江依再度北上,行经冀州,一眼望不到头的宽阔土地,路过田间地头,乡里乡亲给故去的人送葬。棺木置于堂前,火盆,香烛,浓烟大股大股往外吐,烧黑的纸钱碎成片化作灰,随风飘起。


    不知不觉停下脚步,看得出神。江小姐搞不明白墨书文怎么和她不一样,出身不好,既无天资又不愿勤勉,活该走到那个地步。可她愿意垂怜,真心可怜我。


    那户人家的门外坐了个石墩子,旁边是个头小些的厚重石头,大石头中间夹放着一只铁桶,桶里塞砖头,立着放,砖块夹木棍,细看是刚栽下的新树,婴孩胳膊一般粗细,树干结口拴着草绳白幡。白纸上下开刀散下来,立成一株落了霜雪的小树,这就是跟别人说这家死了人。


    几扇门内外大开,一群人走在前面,中间几位老人蹒跚而行,站得稳的搀扶哭得厉害的,有几个往外拉扯,就有几个扑上前去。扑得猛,眼看要落进火盆,很快被一双双胳膊攀堵着拽出来。


    他们在哭,蜂群嗡鸣。白巾掩面。


    “兄弟,俺那傻兄弟唉——”


    “俺那兄弟啊——”


    那天是个好天,云朵似抽了丝的绸子,一道一道印在上面。说得还挺像回事,她想知道,如果我家里人得了消息,会不会也给摆上这么一场。


    灵楼,香台,牌位,前面横放一口大大的棺材。亲朋凑上去。长风呼啸,人群哭喊:姊妹!俺那姊妹啊!


    如此哭上一场。


    江依去买了纸钱,一张一张扯开,点上烧成灰,熟练之后掐几沓随意一折,两只手攥着中间,掀扇子一样从底下把黄纸一分,顶着食指捻开,绽出一枝张张分明的黄花。


    江依给我烧了很多钱过去。一个尖儿冒了火,整个盆子就被点亮了。


    眼泪迟了数年才匆匆垂落,江小姐不知何故忽然垮了。她很痛苦,分明没有病症却难受得喘不过气,什么法子都求尽了,只好跪在神佛前,她以前从不信这个,逼着自己念那密密麻麻满篇满篇的慈悲经,求菩萨,求真人,求大罗神仙,一面赴死一面将自己碎尸万段。后来求仁得仁,当真碎尸万段,浑身血肉尽数剥离,骨头碎做千万片,神仙取走一小块,她便复了原身,重新回到苏州家中。


    醒时头发还湿着,散在枕旁,尚未竖冠的哥哥过来擦拭她脸上的汗,女使挤满一屋,芳华依旧的母亲站在珠帘后厉声训斥,不准再近池塘半步,不若便将家中曲水抽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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