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笔记小说网 > 现代言情 > 江有 > 34、明明如月
    忽然发觉身上背的是一位熟悉又陌生的人,我很想劝她,真的为我好就应该停下来歇一歇。


    若是冷血无情地疏远下去,所受苦痛不过两人各半,但要有所逾越,虽说已经开始了,却不能毫无底线地任由她陷落。但凡她将来有一丝一毫的悔意,我一辈子就完了。


    人有私心杂念,我对不起她。要是她一直是我的就好了。从小到大从来没有什么是专属于我的,曾经笃定的永远最后大都转瞬即逝,家、妹妹、钱财货品衣用穿戴,她要是愿意一直是我的,我什么都能做,可恰恰不是,偏偏不是。


    从膝盖往下一晃,手指摸到她的腿,突然想起那处久治不愈的旧伤、那双含着热泪的失神的眼睛。她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这么看我的,记不清,好早之前就忘光了,我比她更容易淡忘,或是从没记起过。


    “凭月,听没听过京中女官上书?那时你应该还在江南家中。就咱们在汴京的地方,再往北走就是黄河了。”


    “长江金陵为界,北方女子有一项徭役,书文上说是全凭自愿,不乏许多姑娘被父兄和家族逼迫上战场,都不是去建功立业的,咱们做买卖的出去施粥布善,被人看见了官府记名,能少交点钱,她们也一样,牺牲一人,利便全家。这些机会跟梁红玉不同,女儿身扮男装进军营是大罪,但有了军功就能得到褒奖,在一个遍地是男人的地方,送去的女人再多,她们也不能有功,不求有功,但求无过,可一旦出了差错,即便是男人们的缘故,脏水往哪里泼只凭边外说什么,这些人命苦,何尝有机会辩解。女儿上营,河伯娶妻。”


    “知道人血包吗?一样多的血流出去,兵士多半会死,十之八九的刻度,救回来也是阎王殿门前走过一遭。女人不会,处理得当甚至得以永续,我说的是真的,你念书很多,应该比我知道的更多。并非孤例,黄河域源源不断的供血线,中原单凭这个就能血流成河而寸土不让,源源不断,所以叫人料,这些女人专门有个称谓,叫人血包。”


    “知不知道什么叫扬州瘦马。”讲述时无知无觉,这几个字一出,悚然将自己吓了一跳,江依掐住我的肩膀,吐息加重,也被吓着了,“人料更像柴火,反着养,血越多越好,自然给足了吃喝。可天底下这万事万物,哪样是白来的?”


    暮色四合,她怕黑,声都哑了,“别说了书文。”


    江凭月命好,自小养在姑苏水乡富庶之地,不懂西北防线天寒之下政令无情。这些事少有人提起,她胆子小,不知道也不是坏事。


    人血包的储量多少能左右一场胜绩的高低,中原地大物博,最不缺人,声量最小最好调度的是女人。血线补给甫一到位,哪怕遇上再无力回天的绝境军队也能同蚂蚁抱团过火原一般绝处逢生,反复多次,军防就能用极少的死伤平息战乱,要想捷报上好看,伤亡册目自然要无限近于无,丰功伟绩摆在明面班师回京。妇女损耗永远不会记录在册,就像草人借箭,冲锋陷阵的是那些被扎穿了的草扎人,谁会记得草扎人?


    此等荒唐事能出来,一半是改革的弊端。改制伊始是牝鸡司晨大逆不道,祖宗规矩是一道坎,碰了要入鬼门关,要求完全不触及旧法便永无进步之可能,前朝党争不断,不多时朝中另有一番言论甚嚣尘上,主张男女共担护国之责,实则尊卑有序,前后相属,用女人的血供养男人的功勋。阴差阳错,以致有了荒唐的新解:力图改制的新党恰恰是不顾底层疾苦踩着女人尸骨上位的佞臣。


    “说得有点乱,你就随便听听。这远不是党争反制,我这头脑都能想通,旁人怎么看不出来?血不是假的,她们像牛羊一样输送过去,一面屠宰一面受辱,东部海防向西北的商路不通,被多出来的几道输血线占了先机。柳仰瘦了一大圈,纠集一众有共同主张的女人们,什么主张我不能说,即便你我二人行于荒原也不能说。别人我不知道,柳如清真的动手了。”


    “我不懂,改制不是党派敌对,多的是高位者受尽褒扬,偏偏只有一小撮女官吃尽苦头,分明早就避开锋芒,还要一再打压。这是不是赶尽杀绝,还不能明说的那种?”


    江依听得上火,冷哼一声。


    我便继续讲下去:“不但拿了枪,似乎还动了刀剑,她太年轻,又是姑娘,不能服众,在女官里出类拔萃,迎上朝臣却处处掣肘,好在长街离殿内还有一段路,没闹到不可收拾的境地。敢在朝堂大放厥词,几个脑袋都不够砍的。”


    如清姐姐二十多的年岁,只是副手,手下没个将领,她的话至多是句号召,可惜官阶在前,单凭这个态度已经足够激怒一众老臣了。


    “京中的权贵,凡是年轻子弟,都来府门围堵。就是要让她难堪。几十年不挪地当个摆件看门的大鼎,吊起来挪上木板,用马匹拉来挨个砸在她门前。一是搬出祖宗礼法压她,二是,我们力弱,确实不比西楚霸王力能扛鼎,十个人站一圈,也动不了铜器根基分毫。”


    “看那个架势就是在说,不是愿意动武吗?女人怎么舞刀弄枪的?小小女子既然可以拿得起刀枪,必然也不畏扛鼎吧。”


    “柳大人长了个北方胃,我帮厨,恰好在她家后院。”


    那天一早内院格外吵闹,府里人都说姑娘闭门不出,是外头出事了。岂止闭门不出,她身不由己,多一个字都不敢说。她的老师有很大的权势,却也不敢维护,一点都不心疼,都拿她当一支箭,要么万事如意,要么慷慨就义。


    结果非但别无他法,这个时候还要瞻前顾后,权衡利弊。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是个人都看得出来,千年百年,此后万年,局势从来不会掌在几个女人手里。既如此,放她一马又能让别人受多大的委屈呢?那些人就是不愿意饶恕她,我这辈子没上过战场,怕得浑身发抖,好是好在有一屋子人陪着,不会一个人担心受怕孤立无援,坏也坏在这上面,一屋子女人,人质一样锁在里面。


    青天白日,门外一直在撞,直到像攻破城门一样把正门撞开。


    “她要低头做人,不能下场私斗,我可受不了这委屈,就推开门去,抄上掩门的长棍搬个凳子站上去,当街正对着门口的大鼎,沿边踩住,挨个踢翻,比八仙桌还宽大的鼎,老青铜器,里头混着矿铁石、香灰、枯枝败叶,乱七八糟滚得到处都是,满街狼藉。”


    朝中人,他们当官的最厉害的不是见招拆招,是目不能视却能凭空猜出将有的趋势。柳仰为此冷待我许久,其实是为保全,我明白的。


    灵智未开,人同走兽一般,偏偏启了灵智,还像个提线木偶。掌权者手起刀落,成千上万寻常人一概发配前线赴死,这些人大多连习文练武的机会都没有,只剩下一条命,还要用所剩无几的性命替人征战,受尽万苦也不忘为门楣背上牌坊,好容易有了条出路,还要窝里斗,好好的出路如此这般堵死,再来互相攻讦,冤冤相报。


    风光的时候,一个个凑上来殷勤讨好,京畿排到山海关源源而来,那时败落一瞬,竟要破门闯进人家家里——私宅女眷居所肆意泄愤。


    一堆混小子好对付,前后嬉笑着,只是趁乱作势欺负女官,看我出来没敢近身,撂下话就走了。


    一个莽撞的查不出名姓的女人,街上一抓一大把,我可不管别人,我最不怕身在高位的怂包软蛋,一群人读了十数年的书,不能说个个都是草包,生来独享权力附带的尊贵荣耀,越忌惮清流,越是巴不得成为清流,既然做不到最好,混个中不溜的也行,于是越忌惮清流的往往不乐意沾上脏污。


    我是什么人,是市井村妇,乡野人家养出来的不懂规矩的粗俗女人,便是年纪轻,手腕尚且柔软,也是个招人恨的泼妇。


    权贵膝下养出来的公子哥最是无用,他们要是敢动手动脚,无异于沾染弱者,我随意报官,只说“非礼”二字就能将他们尽数拉下水,这个就是代价,别人都怕,正巧我不怕。一个城里住着的,天子脚下耍个肠子横啊,柳如清一定要顾虑这个,我不用,所以她能成事。


    “君父手下有天下俊杰,俊杰踩着家中姑母妻姐走上仕途,女官没有助力,唯有靠自己,薄薄的一排人用衣裙叠成出路,才显得我们这样的人最可怜。但是你想呢,我们这样的人,却是最无顾忌的,越是厉害,越多烦恼。你这么厉害还能事事如意已经比很多人要好了。”


    丈夫们面对强敌毫无办法才得了主意用锁链对内牵制,女子行事,不能不谨慎,世人都说妇人心细如发,所以不能出错,出错便是故意为之,故意是刻意,刻意是别有所图。


    于是笨些有笨一些的益处,柳姐姐从前只是一时藏锋,麻袋里刺出一根针,险些将自己的仕途葬送了。


    那是官宅啊,匾额上的大字赵相亲笔。曾经见识过她家府门外的盛况,便能想到柳如清三个字终有一日位极人臣,仍得不到任何作为臣子应得的尊重,究其根本,只是因为她做了对的事。


    可即便做人做成我这个样子,也不会甘心,自从踢倒了柳府门前的香炷,不管跟外头怎么说,反正我是打心里不信这世上有什么东西是求不来的。


    知道她们不容易,得端着,必须端着,穷尽自己的青春、年华、心血和性命,只为博一个改制的将来。说到底我一个小民,不只是任宰的牛羊。


    “你不用担心她,柳姐姐吉人自有天相,况且人没什么大事,已经很好了,我们不信命,自然可以强求。”


    “连我都不怕,你这么好,总是自苦,畏首畏尾,一来二去把自己弄这么难看,大好春景逃到山里泡酒。”


    背着她走出很远的路,已经离山很远了,我却不受控制、难以自抑地想起神像后的一摊、一堆、一座摞满碎瓷的黑山,碎掉的瓦片,白釉,内坯凹陷的底里风干泥土,草叶开花。


    月亮挂在我身上。


    我想着那座山,渐渐化成远处繁茂的树冠,心中一凉,五脏六腑下坠,惊得浑身起鸡皮疙瘩。


    行于山野间,能看见的只有眼前的路和天边清月,不盈一握。


    朦胧水色,朦胧树色,朦胧草色,朦胧山色。


    命好又优异的人,本不该处处受困。对她,我一向是敬仰的。旁人喝醉之后不是说什么做什么吗,江依就不是,发疯有一套,现在连话都不乐意回了。


    我可是认真规劝呢!


    “不是逼你回去重投科考,你有你的顾虑,我弄不明白,不过既然打定主意,肯定有考量。我也觉得当官没什么好的。就怕你这脾气去了,往那一坐叫人阴了都不知道,落得个不好的下场,说不定还不如柳大人呢。气焰正盛,你再给她捅篓子,她也很不容易……那些取舍,即便高官厚禄在前,天底下能有几个全身而退,不去也好,这样无端的苦无端的委屈,我们不用再受了。”


    “可话又说回来,我跟你说话呢,纵然可怜,也不能一直这样荒废下去,老天给你绵长光景,不知道珍惜呢,墨书文早死了你还在这喝酒。”


    “不如怜取眼前人呢。”


    “算了,你很好了,倒是我,若是一时多情,我受不起,我这种人……说于我有愧,怕我不信,夸得天花乱坠,我信,真信。你怕掺的这点愧疚让人曲解了心意,没有,反而踏实了,格外踏实。江凭月对我好是我应得的,是我天生配得上,不是一时兴起慷慨施舍……况且,你本来就不欠我什么。”


    “村沟里爬出来的,满身灰土的庶出的这样的,这样一个女儿,泼妇,什么都帮衬不了,从小没本事,剁案板擀面皮,勉强算个长处吧。”


    除此之外呢,能背得动她抱得动她,因她本就不沉,轻轻盈盈,肩膀薄得跟什么似的,一身暄软的肉,玩闹的一掐都不能使力气。


    “前些天你说我干这行不是本心,谁早不早立志到街上端茶送水蒸包子烙饼啊?糊口罢了,别的不会,我也不想给人当打杂的。是不是觉得我好假,觉得我不诚,没办法,我跟你不一样。”


    “不是炫耀,之前没跟你说过,那时候也有世家公子看上我了,我没娘家。没有家,江凭月,我没家就不好办。好久之前,但凡有,就凑合了,我不在家乡好好呆着,出来不回去就是流民,所以很小就流离失所了。”


    她先碰了酒,我碰了她,就是一样碰了酒,酒劲上来开始语无伦次。


    “你为什么不早点来找我?几年前还小呢,模样小,好多人过来逗我,摸完脸摸胳膊,他们问我卖不卖。”


    “后来个子大了,有正经营生,脾气也厉害,很少有人再问。之前逞意气出了名,现在只能这样了。没人喜欢我。”


    “你还知道我从前姓什么,真吓人,你太厉害了,和神仙一样。出家门那两年不懂事,起早贪黑累得快断气了,还把钱捆成包裹托人带回家里。心思太浅藏不住事,后来有妹妹照顾,必须自己留着,只要她在我身边就好,就有家了。”


    “我得持家,时兴的桃花头绳没买成,就是尾端挂两个兔头坠子的,还是你来了对面之后给她买的,吃里扒外的丫头天天跟我说你。结果,你生生地把我们姊妹拆开了,她是走丢的,被抢走的,不是让家里人刻意丢在路边,更没掐死扔进井里,她们家里人和善,我不能怪她家,只能埋怨你。”


    “饮鸩止渴,疗疮剜肉。该是同一个意思,我想,倘若万一,万一我就是那副良药呢?每次你哭,发疯似的,我是心疼你。”


    说到这想起她撒酒疯的模样,觉得很是好笑,握紧她的膝窝往上颠了颠,走这几步路,力气已经耗了大半。


    江依喃喃开口:“你是在劝我吗?”


    我点点头,“嗯”了一声。


    “你根本就是不喜欢我。”江依断言。


    我笑了一声:“你还挺聪明。”


    江依要报复,胳膊收紧,手肘压我的脖子。


    我哑着嗓子求救:“松开——待会儿真死在这了。”


    江依松手,凑到我耳边,“能不能别说这些不吉利的?”


    “你刚还说我该死呢,从门口出来的时候你说的,你别不认账,我可记着呢。”


    江依想起来自己的蠢样,仰着头看看漆黑一片的天空,也跟着傻笑两声。


    我歪头,碰她脑袋,“你说你欠我什么,你以为呢?”


    “还知道心疼人了,我就是手上不长肉,掰腕子肯定掰不过我。走这么久,扛米扛面真不如扛你累人,找个地方歇会儿。”


    谁知道她跑出来喝酒,还得背回去。走这么一段,费这么多口舌,跟个油盐不进的人。沉下心吐纳,只觉得口渴,方才从她那讨的那口酒有点功效,晕得脚步都轻了。酒不尽是坏事。


    “你高高在上,总觉得别人都有路可走,到头来竟难为起自己了。”我宽慰她,“我不在意被旁的什么人低看一眼,你也别太在意我了。”


    将我当什么都好,说了没事就是没事,不用弥补,不要你偿还。什么年头了还兴黄花大闺女,真的不在意,不要以为我年纪小就不行,没说不行。


    “唉,跟你相好,怎么能是我吃亏呢?”


    起初发觉当真跟我有了什么,慌乱就要写在脸上了,出了山间才敢问我该怎么办。能怎么办,纵使做了情事,说了床话,来回只有那个神像在,还被蒙了双眼,谁能知道,谁会记得,我对她好,又不会报官让她下大狱。


    不知道陈霜她们怎么想。前两天还剑拔弩张要死要活的,现在浓情蜜意了,势必要让人误会。


    “其实说实话,人都有私心,实在怕你腻了。你知道的,我什么都没有,跟你一比什么都不是,要真抽不了身,一辈子就这样了。我不能那样,总不能求着你。”


    我背着她,双手按住她的膝盖调了调姿态,“所以才一直问,为什么喜欢我,为什么钟情,我不知道。反复逼问也不是为了得出答案,只是想问你。”


    “现在知道错了,我不该问,不该逼你剖心,我错了,我就想你好好的,不要太辛苦。往后就放心大胆做自己想做的,别总是困在原地喝闷酒。”


    “年关,我心不在焉,买了兜馄饨回家吃,热腾腾的,忘了小桃在不在,就我一个人在屋里坐着。往常都要先数一数里面有几个,那天忘了,想着你,就忘了,吃到一半想起来,悔得我,我没认真去想到底在悔什么,突然又记起你,那个时候特别高兴,对着碗傻笑。”


    “长路漫漫一眼望不到尽头,不要困着自己,其实就是个执念……”原本很累了,酸疼的那个劲一过去,力气好像用不完,走了一步紧接着就是下一步,一步一步不停歇,“我要是去边关,肯定是打仗,是不是还认识永阳侯啊?”


    “我肯定认识她吧!”算算北边上次的仗,年前差不多打完了,若要战死在今春,难说从前不是宁将军嫡系,这么一琢磨还挺风光的,怪不得江依故意说自己不认得人家。


    “凭月?睡着啦?”


    走走停停,叫了她几次,没应声,着了吧。


    我耸耸肩膀。


    自肩骨传来几声黏浊的“嗯嗯”,酒劲刚过,迷迷糊糊的,走着走着颠簸得睡过去了。不动还好,一动后肩明显湿了一片,不是汗,从外往里渗的。不记得她睡觉会流口水……娘啊江凭月要是敢吐我身上……


    “喝吧,我让你喝。”


    “宝程家男人怎么死的听说了吗?大过年不陪妻儿老小跑出去跟人喝酒,喝酒就算了,跟你一样,醉得不省人事,知道什么叫不省人事嘛,第二天你猜怎么着?那天都没亮,他娘出去一看,院里一片狼藉,不知道还以为遭了贼,往地上一看,你猜怎么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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