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笔记小说网 > 现代言情 > 江有 > 36、引针折叶
    江誉来得不巧,他同柳仰有过婚约,私下会面要避嫌。于是我们几人围成一桌四角,我占着位置太碍事,带上柳姐姐吃剩的半碟小包子去厨房重新热好。


    回来时看见凭月被江誉扯着袖子一角,双手扒住桌沿不肯松开,闷着嗓子半死不活道:“求你了,说我病了吧。”


    她侧过脸,耳朵贴在桌面上,一脸心如死灰,抬眼看我站在院中,很快垂下眼睫错开视线。本以为会使眼色做口型:书文救我。然而没有。


    她像扑腾翅膀的蛾子停在火苗边缘,眼珠左右一动,两只手有气无力地挣扎两下,扶桌站起身来和江誉争吵。


    记得有天她约我出游,初冬的白日,门前的马车松了绳索,显然有人陪着,太冷了,不想凑那个热闹,让她早去早回,合上窗继续睡了。她被我回绝时也是这样,先垂下眼,大雪纷扬,倾斜的伞檐正过来,立时遮住她的脸。我看不清她的神情。


    “让她吃点东西再走吧。”


    “昨天睡得晚。”不清楚她这些天又在忙些什么,总不能说去喝酒了,随便找个由头,不能说他们家里的事,只好编个谎来凑数,“就上月抵京的账单,我妹妹说有些纰漏,让姐姐给看看,弄到后半宿,早上只喝了点粥,柳姐姐回来要休整,也没吃什么。”


    饭篮放在正中间,小包子往前摆,“用不了多久。正巧,您也能尝尝我的手艺。”


    江誉不吃,推着那盘包子往外挪,“书文,大姐姐不要的东西给我?怎么不给江大小姐吃。”


    柳仰闻言也没说什么,万幸右手活动自如,一把将盘子和碗筷端到眼前。江依默不作声,眼神盯着空茶碗,看来不大想去。


    柳仰催她:“去吧,早些回来,天要下雨,晚上请你喝酒。”


    腕子上横一刀的伤口还没合上呢就跟人喝酒,她们家的人真是,太厉害了,一个比一个不像话。


    江依摇头,长叹一口气:“我娘叫我过去。”


    柳仰看看我们仨,后知后觉,“枫桥寺?”


    江依寻思半晌:“不是,要我嫁人吧。”


    “明白了。”柳仰抬手撤了江誉的椅子,“来,你起开。”


    他连忙站起来解释:“就过去看一眼。”


    我问对方是谁。


    江依说我又不认识。我当然不认识,告诉我不就认识了。


    江誉往院外看去,“哪条街上,哪家公子吧。”


    我说:“公子?再不济也要相个姑娘啊。”


    江凭月喜欢姑娘的事已是人尽皆知了,她母亲应该是能明白的。


    江誉晃了晃指头,纠正道:“对,女公子。”


    不知怎么,我眼前墨字隶书的“人也”移形换影成了“女也”,看着是顺眼多了。


    柳仰那只好手一下拍在江依腿上,“什么年纪什么相貌,打听了没?”


    “一手的油!”江依把身子一侧,双膝朝我并住,“问东问西,要先看过再说啊。”


    我问:“这会儿就去?”


    江依扬扬下巴,“没见他催啊?”


    江誉直言没那么赶,我是远客,事急从我,晚点也行。


    “成,刚好有话跟她交代。”我去牵江依的手,盯住她的眼睛,耳语嘱咐:“咱们出去一趟。”


    她挣开我,头朝后一甩,“走不动。”


    留在桌旁的一女一男相对无言,江誉冲我摆摆手,给柳姐姐行了个礼,先行出门离去。


    是,单留两位在这是有些不合时宜,江誉一跑我才回过劲,拽着江凭月的手对柳姐姐弯腰:“思虑不周!”


    柳仰咬了口包子,随后看向院墙,视线摇动,移回屋檐之下,意思是:你们可真麻烦,趁早出去就趁早回吧。


    得了长辈允准,我拽着姑娘小姐往外跑,她用另一只手提起裙角,不知道要去哪,就这样跟着我跑一步是一步。门口遇到了她兄长,看见他就烦,这男的走得真慢。


    我们继续逃窜,朝街道的另一头疯跑。早上有浓雾,接地三五米,不像冀州冬日浓烟密布难以行路,只是天上无云,或是云也成了迷雾。


    我气喘吁吁,脑袋空空想不出什么要紧事,她却先开口,问我要不要看看铺面,虽不比京中繁华,只是养家糊口的话,大可以在邻水的街前置办几间铺子。


    我很强硬,我说不要,她便不再提了。


    “怎么想的。等到了日子,换上喜服,被花轿抬到哪一家哪一家就是了?你都不问吗,他们欺负你怎么办?”


    江依捡了根树枝,在地上画方和圈,前后连起来,像砖头上摞起来的鹅卵石,“忍着呗,你不也老欺负我。”


    “我什么时候欺负过你,以前不会以后也不会。”


    “可不能去。”我也在地上画起画来,画一只小兔,画一只狼狗,“你最讨厌嫁娶了,你们家有什么把柄落他们手上啊?我陪你报官。到时候往那一站,一边卷状纸一边倾盆大雨,保准有用。”


    江依笑了一声:“没有,母亲堵我,又不能躲到别处。”


    “我带你去出去躲一宿。”


    “你可真是……”她把手藏到身后,思绪纷飞,“之前想着能不能狠一狠心,将你夺过来养在身边,一直猜想小姑娘会不会叫姐姐。不知哪一年听兄长说,你已经比我高了。结果呢?”


    “无非是……当着人家的面,攥我的手一路跑出来,没有礼数,没有出息!”


    看她揉着腕子顾左右而言他,有一瞬间,竟觉得圆满。


    我摸摸她的手指,“我们不吵好不好?”


    “谁跟你吵?”


    “我错了。”


    “错哪了?”江依紧锁着眉头,“你不领情,还那样羞辱我。”


    我将一双手腕露出来对在胸前,甘愿受罚,听她裁夺。


    “生辰礼,欠我的要补上。”她拍拍小石狮子的脑袋,“从离京那日算起,你陪我这些天耽误了日子,当我花钱买你的工夫。”


    我依旧维持着被公理捆缚的鱼肉姿态,反问她:“要你钱做什么?”


    “傍身用啊,你不收下我不安心。能给的又实在不多。”


    我点点头:“你应当给我很多。”


    江依不乐意了,“咱们出来满打满算不过两个月,你讹诈。”


    “两个月还不算长久?四舍五入一年,五年十年,一百年了。”


    她凶我:“你会不会数数?”


    “不会啊,你教教我。”


    江依弯下腰,捡起石子打了一路水漂,“这么好的景致非要数数,春光虚度。”


    我也学她,把树枝沉到江底,捡了块石头往远处漂,“就这么跑了,你母亲呢?她不怪你吗?”


    “管别人做什么?”她回身撞我,肩膀磕在我的胸侧。


    “说话就好好说,火气这么大。”我也撞她。


    “还有,不要信那些外门邪道,让人带进去被骗了都不知道。”我走到水边,用清水荡干净沾了泥土的手,“被骗了,一上钩,都给你卖了还给人家算账呢。我活不活死不死的跟你有什么关系,能不能先顾好自己?”


    “小声点,训狗啊?”她甩不开我,伸出另一只手,脸看向一边,“生辰,贺礼。”


    不瞒你说,还真有,我将兜里摸遍了,再摸摸身上,没带多少钱,买根糖葫芦都费劲。再摸只摸出一块方绢,包着那对耳环。


    之前给她她不要,我赌气,拿出来又收回掌心,垂下胳膊,“你不喜欢。”


    江凭月摊开手顶到我胸前,让我交出来。


    我只好乖乖递过去,“看看和平日戴的有什么分别,随便找的银饰铺,做工不好怎么办?”


    “就为这么点儿东西,把我叫出来说话。”


    “少啊?不少了,上次你母亲来找你,偷偷塞过来的,我可没现钱给你。”


    “不动声色,瞒着我变起戏法来了。”她侧身靠近,露出耳垂,“屈尊要你的东西,给我戴上,就不能要回去了,你可想好。”


    “想好。”


    她退后两步,歪头捂住耳朵,“再想想。”


    我当然要给她,本来就是要送她的,只当她不愿意,也许是看不上,手上的东西也不知道该放该收,“没说不给你戴。”


    我想,她一定舍不得。舍不得,就总要回头,想必时常回头。比如初一,比如十五,比如三十,比如廿六,从她眼中就能看出,每一天每一夜,任意哪天都是开端,譬如秋夕,譬如上元,譬如乞巧,譬如今日昨日。


    记得她说她兄长去过蓬莱洲,那里依山傍水,有仙人居住,喝一口泉水足以长生,那个一直想避开现世的美梦,她突然不要梦下去了,毕生所求竟只是在我家对面开间楼铺。可惜不能长留。


    “江依,别总是把错揽在自己身上。你总是嫌我不明白你的心,确实,我是不明白你,可你未必就能知道我,我最知道我自己是怎么想的,我不会怪你的。真的,哪怕你亲手杀了我我也不会怪你,别再跟自己过不去了。”


    她点点头,照旧将露着的耳垂正对我。


    我指着自己的耳垂,盯住她的眼睛,问:“能取了吗?”


    江依点头:“你想做什么,不用提前知会我。”


    我摸上去,向下按住,“疼不疼?”


    “刚打的时候疼,长好了就不疼。”


    耳珰被卸下来,再上乘的的羊脂玉正经是块石头,做得太实,放在手里都觉得沉。


    有我拽着,她走不了,不知怎么来了脾气,别开脸不让动,直至被按住后颈才转过来看我,露出一边颈侧。


    她耳垂圆圆的,天生带着弧度,很滑。又没抹油,怎么那么滑,白里透着肉色,不薄不厚,上缘稍稍弯折,连接软骨,压折过来问她她也说不疼。似乎是能透光,倘若夕阳穿过,就是橘子瓣里放了棉絮,她腿不好,撒开了跑很是吃力,垂珠被风吹得有些凉,我探了她的耳廓,摸着却是烫的。


    她被制着,只得仰头看我,耳垂白得跟餐盘上的鱼肉似的,当间有个小眼儿,粉亮亮,想必细针快利有锋芒,竟不觉得在肉上穿透一层有什么残忍。许是戴了太多年耳饰,环痕下方的一点,已被磨得有些发亮。


    她动不了,就在我手上。忽然发觉口渴,喉间莫名吞咽,天朗气清少有云雾时从不觉得太晒,眼下天云阴沉,太阳似乎要落山,回光返照,我像一条醉倒在地等着被宰的鱼。


    江凭月就这么让人盯着,耳朵和脸一起烫红了。


    “你用了胭脂?”我没问她,自问自答。


    显然是没有的,指腹稍一用力,摁下去的时候皮肉渐白,松开才慢慢有了血色,是被捏红、揉红的。


    她抬手按住两侧脸颊,轻轻拍了两下,又反过来用手背镇一镇,问我:“怎么,脸很烫?”


    “我说这儿。”重新捏了两下没了饰物点缀的耳垂,她就明白了,立时眉头一皱,说我胡言,谁没事往耳朵垂儿上搽胭脂。


    她一生气,就知道我说错话了,到处往身上抹添红粉该是取悦人时才会用的。我笑笑,却说跟我抱怨,真要生气就不会一动不动站在这了。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的。也许是有次她为我上妆,无名指点在胭脂扣上,细细揉了几下,袖子一扬露出一截手臂,腕子挑起来绕着晨光转了两圈,对着镜子点在自己下唇抹开,再一点一点用在我脸上。


    我摸上那一圈软骨,骨头起落支出一个弯,垂着那样周正、圆润、如玉一般的,任我揉搓摆布的。按年纪论,我得尊她一声,门第之见又是一层,将娇婉俏丽一类词强安在她身上,无论描摹什么都有些忤逆不敬的意思,不该。


    我摸向她耳后,把那些堆叠在颈肩处的缠乱发丝一点一点往后拢。


    不知自哪座山头刮来一阵风,一路南下不过初春,如今将要入暑,晚风跟着热燥起来,苏州的江风颇为歹毒,走路不带声响,轻飘飘刮起一阵,梳拢好的头发便又散开了。


    好漂亮。


    坊间诸多恶毒的闲话只用来规训姑娘家,若是个男儿又要憋出词来硬夸两句豪情。都说女人皮肉珍贵,发丝一样值得看重,行止要有规矩,乱糟糟散下来便是铁板钉钉的不正经了。


    她如今鬓发凌乱,被我按住,半算强迫地戴上特意为她打的一双环扣。尖针捅开垂珠上的旧伤,动动腕子,指间还夹着一两根无人知晓的发丝。不是故作颜色,是跟着我跑出来的,散就散了,不能说没个正形,我就有正形吗。


    刹那之间,真的是刹那之间,江凭月的眼睛眨了两下,我在这当间想了好多事,譬如当街拉住她的手往前走,会不会有人看我们。


    年前我们出游,晌午顶着烈日走在无人的宽敞大道上,偶有马车过路扬尘,我在前头,她背过身倒着走,肩膀顶着我的背,仰着脸,后脑胡乱贴在我身上,我俩的头发就蹭在一块。


    那时没想过会不会让人瞧见。


    疯了。


    我问她:“你长我这么多,以后还能叫名字吗?”


    “随你。”


    我心游移,眼神不知道该挪去哪,“有人看我们。”


    她转过身环视四周,没见什么人。云一遮,铺天盖地罩上来,天上往下掉点儿了,我拽过她的手,拉拉扯扯不知道该往哪边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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