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簌不悦地拿走叉子,又把只吃了六七块的果盘往远处推。
“你芒果过敏,为什么不说?”
“什么,我没有,”唐筝脑海中记忆片段交混,眼底情绪变得不甚清明,她仰头凝望近在咫尺的黎簌,低着声解释,“我没有过敏。”
果汁在喉咙刺出一片痒意,她呼吸越发急促,忍不住伸手抓挠手臂上的红疹,白嫩的肌肤很快聚敛淡薄血痕。
脖颈的伤,刚刚结痂不久。
唐筝过敏难受至极,失手间差点挠出血。
黎簌本不欲多管,可芒果是她切好亲手端到唐筝面前的,难免怀有负罪感。眼下也顾不得对家不对家,她安抚钟芸几句,喂唐筝喝了好几杯温水,就搀扶着她到卫生间催吐。
害怕唐筝出现更严重的过敏症状,黎簌走到客厅拨通某个电话,按着指示打开拐角的大药柜,找到了抑制过敏的药物。
“你不用过来,没有谁,”她不想任何人知道唐筝在自己家中,仔细阅读用药指南后,随口搪塞:“你教我怎么做就好,她就是起了红疹,意识不太清醒,目前没有休克反应。”
没有医生在近旁,唐筝又有肺疾在身,常年泡在药罐中,稍遇到点小伤小痛,就容易引起连带反应。
黎簌担心药性相斥,把说明书建议的用药数量做了对折。
保守的后果,就是红疹消退速度极其缓慢。
好在几杯温水入腹,唐筝昏沉的意识终于些许回笼。过敏致使喉咙肿胀,愈痒愈痛,连说话都耗费大力气。
见钟芸满眼担忧,而黎簌手里还拿着没有拧盖的小药瓶,她心底过意不去,“对不起,黎老师……给你添麻烦了。”
黎簌将小药瓶放回木柜,她背对着钟芸,眼底沉着暗光,以口型无声质问唐筝。
“你故意的,对吗。”
不是疑问,而是肯定。
明知自己对芒果过敏,还要装作若无其事吃下去,她猜不透唐筝的意图,自动将其归类到动机不纯。
原主的记忆并不完整,导致唐筝忘记这具身体对芒果过敏。面对黎簌的质问,她无法给出答案,只是以似是而非的话揭过去。
“来黎老师家里太过紧张,脑子一片空白,什么都忘了。”
饶是钟芸人老了心思迟钝,也觉察到气氛不对。她见唐筝因过敏而变得呼吸困难,心底对这个身患疾病的小辈越发疼惜。不理解两人认识不过几小时,怎么会有如此大的敌意。
“三斤,侬不是给予予打电话了嘛,喊她过来一趟喃,过敏不能耽搁,小姑娘要毁脸的嘛。”
“阿予今天有三台手术来不了,”黎簌挑了个离唐筝最远的角落坐下,药效还未完全发作,她却一刻也等不下去,“你让廖望过来吧,我等下有事,不能送你去医院。”
赶客二字,就差写在脸上。
唐筝还未回答,钟芸先插了嘴,直白戳穿。
“侬有甚事,这两日不是休假喃?”
黎簌的目光锁在唐筝身上,带着胁迫,笑意不达眼底。
事情没了转圜余地,唐筝拿着手机捣鼓许久才拨通电话,然而连续几次,都是无人接听状态。
黎簌知道不仅是自己,这两日廖望也在休假,不可能没有空。她偏不信邪,向还在公司的陈禧求证,谁知对方第一句话,就将她堵得哑口无言。
“你和唐筝在一块?”
黎簌当然不会承认,好在陈禧似乎忙着别的事,没有心思多问,只道:“我也联系不到廖望,唐筝在哪儿,我找人去接。”
派人来接送,唐筝在她家的事还不得传遍公司,闹得人尽皆知。
黎簌里里外外都不想和唐筝沾上关系,心底一百个不愿意,只得找了借口敷衍陈禧,认命地揽下送唐筝回家的差事。
她并不知道,此时廖望正窝在家里追剧。
刚刚是唐筝偷偷用微信通了气,嘱咐她先关机失联一段时间,所以才打不通电话。
抑制过敏的药效不到位,唐筝身上的红疹非但没有消退,反而随着时间推移越发严重。
黎簌将那小药瓶拿起来看了又看,盯着早早过去的有效截止日期,嘴角轻扯。
送唐筝回家已是她做出的巨大让步,不可能再带着唐筝往鱼龙混杂的医院挤。
好在有钟芸出来救场,在药柜里一阵搜寻,找到了落满灰尘的抗敏药膏。
“先前予予放的,也不知还能不能用,侬给人小姑娘涂涂,莫要耽搁了喃。”钟芸说着,放到了黎簌手里。
黎簌看了眼那写着‘外涂红疹处’的药膏,发觉唐筝满脸祈盼端望自己,顿觉不自在。她错开目光,似乎觉得态度不够强硬,又特地撇过头。
“我给她涂药,下辈子也不可能。”
唐筝笑意柔和,和黎簌冰释前嫌不是一朝一夕就能越过的鸿渐,操之过急反而得不偿失。
她接过被钟芸擦干净的抗炎药膏,默声将其涂在手臂的成片红疹上,冰凉触感暂时缓解了附骨之蛆的痒意。
然而起了红疹的不止手臂,唐筝浑身上下,没有一处完肤。她进了十分钟卫生间,等再出来,整个人都被清凉的药膏味浸透。
黎簌拿起车钥匙走到玄关,唐筝本想跟上去,心思流转间,却停下脚步,鼓足勇气道:“我涂不到后背,黎老师,帮帮我好吗?”
“想都别想。”
黎簌拒绝的话脱口而出,听起来有些冲。
她话音刚落,就见唐筝握着药膏的手垂回身侧,低眉敛目蔫了尾巴。
钟芸不忍,颤巍着背手走过去,“三斤就是这性子,冷言刺语的,莫伤心莫伤心,阿婆给侬涂。”
在唐筝面前,黎簌可以永远强硬,可钟芸一出手,她就没了气势。她将车钥匙丢回鞋柜上,妥协走回来,没有任何一刻比现在还后悔带唐筝回家。
“您歇着吧,我给她涂。”
后半截话,几乎是从牙关里蹦出。
黎簌冷着脸拿过药膏率先走进卫生间,等唐筝进来脱了上衣,她心里的难为情便如烈火烧燎,越发压抑不住。
今天之前,她平心和气同唐筝独处几分钟都绝无可能,可现在,她却在给曾经互相看不顺眼的对家涂药。
接近透明的药膏被挤于指尖,在黎簌漫长的自我劝说过后,涂到了满是红疹的脊背。
唐筝执意让黎簌涂药,是想证实一件事。
直至现在,困扰她几日的问题才有了答案。
沁人凉意从指尖交接处迸发,形成难以觉察的电流淌遍全身,却没有像抑制肺疾那般,迅速使过敏反应消退。
唐筝以为是指尖蜻蜓点水,没有接触到位的缘故。她站在浴室的全身镜前,和里面的黎簌对视,弯着眉梢笑意浅浅。
“不对的,黎老师,刚刚我看过,这药膏得用手掌擦开涂抹才有效果,你这样点上去起不到皮毛作用。”
话音落下,黎簌的动作肉眼可见滞涩。
“唐筝,我不知道你这几天吃错了什么药,”她深呼一口气,把药膏丢到洗手台,似乎在压抑什么,“别太过分,再要求你就自己涂。”
唐筝背对而立没了声音,低垂眼帘笑得寥落。瘦肩裸露在外,漂亮的蝴蝶骨被红疹渲染。
为了表示她们泾渭分明的界限,黎簌洗干净手不再多管。她走到门口,余光却瞧见唐筝仍静静立在全身镜前。
手臂和脖颈上的红疹已经开始变淡,唯有她自己擦不到被耽搁的后背越来越严重。
黎簌不愿帮忙在意料中,唐筝并未在意。
可她抱着衣服挡在胸前的病弱模样,却传达出了错误讯息,让黎簌以为,她在为此伤心。
神游之际,忍冬和苦橙交混的清雅淡香再度靠近。唐筝侧过头望去时,黎簌温凉的掌心已经覆在了她的脊背上,开始轻缓擦拭。
“……谢谢黎老师。”
感受着熨烫在掌心的温度,黎簌下手不由得重起来,直擦得唐筝后背越来越红。
原本像红藻簇分散各处的红疹连作一片,唐筝攥着手,似乎在忍耐。
黎簌后知后觉,没有再继续。
“疼为什么不吭声?”
“我怕说了,黎老师会停下,不再管我。”
其实她在试验,和黎簌亲近也并非百病全消。
这个结果她不太满意,可黎簌能遏制时刻会夺走她性命的肺疾,怎么可以奢求更多。
“去不去医院由你自己,今天这里的事烂在肚子里。”黎簌别扭地转身洗手,也不知是奚讽还是旁的什么,“不管你心里在盘算什么,我很记仇。”
抗炎药膏只能处理外头的红疹,唐筝的喉咙仍旧肿胀,黎簌医治不了,呆在这里没有任何意义。
“黎老师会接鸽哨的剧本吗?”
话题转换突兀,黎簌稍怔,答案直白伤人,“只要你不接,我就会接。”
唐筝不再追问,穿好衣服后率先走出浴室。她特地在玄关处等了很久,黎簌却没有取平安符的意思。
“黎老师忘了你外婆的话吗?”
“什么话?”
唐筝一愣,险些没反应过来。
黎簌不认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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