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将雨,大片的乌云如霾一般笼罩。
裴慎的半张脸几乎是隐在黑暗之中,沉默良久,才阴沉莫测地低笑出声。
他没有立刻回府,反而是按部就班地处理公事、复核案件,半刻没有停过。
唯有几个心腹下属,这一日连大气也不敢喘,至于衙门当差那些人,早就见识过他凌厉的手段和冷酷的心肠,人人都学会了察言观色,在这样阴沉的气压之下,谁又敢嬉笑出声?
可桓征没想到的是,回到府上,自家主子还未找三公子算账,那头三公子竟早早就在主子的净思居等着了。
裴慎眼都未抬,径直入门,坐在上首的紫檀木椅上,啜了口茶,声音里还带几分慵懒:“三弟前来,有何贵干?”
裴朗攥住手掌,有些难以启齿:“大哥,我……我自知对不住绾绾,我想等她回来,如若她回不来,我仍愿娶她为妻,一辈子为她赎罪,可爹娘为何不肯?定国公府的爵位承袭有大哥你,若说光宗耀祖,大哥二哥都比我有出息,我即便是不娶他人,孤老终生,对裴家也无甚影响。大哥你可否……帮我同爹娘说几句?你是家中长子,娘一定会听你的。”
裴慎把玩着手中的茶盏,“三弟就这么想娶绾绾,不论生死?”
裴朗愧疚地低下头,“这次的确是我对不起她。”
他知道长乐郡主总爱招惹自己,却还是将皎雪骢送给绾绾,他只想着让绾绾出风头,却未料因此点燃了长乐郡主的妒火,害了绾绾的性命。
裴慎笑:“你对不起她,便要娶她,可知她愿不愿意嫁你?”
“这……”裴朗愣在原地,一时语滞。
他想要安抚沈尚书夫妇痛失爱女的心情,想要作为半子,替绾绾孝顺他们一辈子,想要维持裴沈两家的情谊,用余生来抵消自己的罪过,唯独没有想过,绾绾自己是否愿意。
可绾绾都已经不在了,他该问谁要这个答案?他能做的,也只有这些。
他也不禁顺着裴慎的话往下想,倘若绾绾还活着,她会想要嫁给自己吗?
“倘若绾绾还活着,”裴慎似乎知道他在想什么,他眉眼微抬,目光却沉,“你觉得她会选择嫁给一个生性鲁莽,好勇斗狠,贪图玩乐,将她架在火上烤而不自知,最后间接害死她的凶手吗?”
一字一句,犹如刀刃直戳心肺,尤其那“凶手”二字,更是将裴朗整颗心剖出来鞭。
外人只知大理寺卿手段凌厉,不近人情,可裴朗眼中,他依旧是令人敬重的兄长,平素虽不算温和,但也从未用过这般锋利的言语来诛他的心。
连兄长也觉得,他错得离谱,错得如此不堪吗?
裴慎又笑,这回终于抬起眼,将裴朗的狼狈尽数纳入眼底,眸中的轻慢不加掩饰。
“你一意孤行娶她为妇,可想过她在另一个世界该如何安宁?”
裴朗死死攥着拳头,攥到十指关节都泛了白,终于忍不住落下两行泪来,落寞道:“我明白了,多谢大哥提醒。”
少年转身,薄削的背影微微摇晃着,如同伶仃的鬼一般,浸入冰凉的夜色之中。
案上的灯花烧得滋滋作响。
裴慎给自己添了杯茶,面不改色地饮下。
一旁的桓征忍不住道:“大人的话可是重了?三公子也只是……”
对上自家主子冷厉如霜的脸色,桓征没敢往下说。
莫说姑娘这回保住了性命,就算是没有保住,那也是长乐郡主的过错。伤人的就算不是皎雪骢,郡主也会有其他的手段,不至于给三公子安上一个凶手的罪名。
三公子本就为此愧疚不已,主子又瞒下绾姑娘的行踪,一直不放绾姑娘回家,今日再故意这么说,好似三公子真娶了绾姑娘的牌位,绾姑娘在九泉之下都不得安宁。
如此一来,三公子有何脸面向尚书府提亲?
夤夜,裴慎回了一趟听雪山庄。
满室明烛,落在小姑娘莹白柔软的面颊,裴慎沉默地看了她许久。
忽而一笑。
“人人都想娶你啊,绾绾。”
“我来娶你,好不好?”
*
沈稚坠崖失踪的第七日,沈府终于挂上了白幡白绸。
整条街巷纸钱漫天,哭声震天,灵堂内沈夫人哭晕过去多次,在场吊唁之人无不落泪。
沈家人以及一众亲朋终于不得不相信,那个才过及笄不久的小姑娘当真已经不在人世了。
停灵期间,京郊的听雪山庄宛如另一个天地。
裴慎命人找来工匠,欲将听雪山庄里里外外修葺一番,屋顶添了新瓦,池中养了活鱼,更有从外阜移植过来的繁花嘉木,短短几日,整个听雪山庄焕然一新。
就连沈稚住的屋子,也铺上了华丽柔软的织锦地毯,临窗置一张细木雕花的贵妃榻,上设浣花锦的引枕和漳绒的坐褥,衣橱里挂满女子的衣裙,案几上的细颈瓶也插上了她最喜爱的海棠,活脱脱成了女子的闺房。
就连屋内的木质连枝灯也换成鎏金錾花和珐琅琉璃材质的——
她有夜盲,喜欢到处都亮堂堂的。
山庄的修缮随主人的习性,向来孤清,否则也不会以“听雪”二字命名。此番修整过后,倒像山庄内多了个女主人的样子,繁花似锦,云兴霞蔚。
除此之外,山庄内也进了一批专门伺候沈稚和负责浆洗洒扫的丫鬟婆子。
从前只有裴慎在此,他素来不近女色,亦不喜人近身,因此山庄内连使唤的小厮都不算多,如此一来,听雪山庄也算有了人气儿。
在桓征等一众下属看来,自家主子竟有让绾姑娘长住与此的打算。
当然他们只是下属,如何干涉得了主子的私事呢。
月底,长乐郡主主仆行刑在即,平康王寻不到裴慎,又改求上了昭阳长公主。
天家兄妹,即便出了这档子事,终究还有情分在,昭阳长公主只好答应平康王,再同裴慎说一说。
只是裴慎平日神龙见首不见尾,净思居更是找不见人,长公主不得已只能传话去大理寺,请他务必回府一趟。
裴慎当然知道长公主的目的,晾了几日,直至行刑前才到安福苑拜见。
经过沈稚择婿一事,母子二人算是撕破了脸,但昭阳长公主毕竟还是他的母亲,自问从他回来这些年,从未有过对不住他的地方,难道她做亲娘的还怕了自己的儿子不成?
她这长子又是那等虚伪之人,面子上的功夫还是要做的。
裴慎进门,先是躬身一拜:“大理寺公务繁忙,行言来晚了,还望母亲恕罪。”
行言是裴慎的字,取自“行慎则能坚其志,言慎则能崇其德”,不过同他亲近的人不多,如今也很少有人敢直呼他的字了。
昭阳长公主这几日为着沈稚和长乐郡主的事也颇为伤神,眼下泛着淡淡的乌青,饶是保养得宜,都不免添了两道细纹。
知他必有托辞,长公主心中暗暗一哂,并未将嫌恶放在明面,她按了按太阳穴,开门见山道:“长乐的事,你究竟是如何想的?”
裴慎淡淡道:“国有国法,我自是依律行事。”
昭阳长公主道:“本以为绾绾遇险是个意外,没想到你神通广大,竟然抓出了背后的真凶。不过你心里也该明白,长乐只是性子娇纵,绝无置人于死地之心,你想给绾绾讨个公道,这都无可厚非,可长乐也不至于为这一时过失以死谢罪。斯人已逝,即便拿长乐的性命去填,绾绾也再不可能活过来了。我们已经失去了绾绾,何苦再要长乐的性命呢?”
若放在往常,谁动了她的准儿媳,昭阳长公主绝对不会放过,可这人偏偏是自己的侄女,倘若不是出了这档事,她也是愿意与平康王府亲上加亲的。
总之就是一句世事难料,谁也不愿看到这样的局面。
可裴慎是什么样的人她如何能不知?心心念念想要求娶的人就这么香消玉殒了,以他睚眦必报的心性,长乐哪有好果子吃。
裴慎只是一笑:“我虽是大理寺卿,却也不能胡乱断人生死,难道在母亲眼中,儿子竟是那等滥杀之徒吗?”
昭阳长公主心内冷笑,面上还要做出温和的模样,“你能这么想,母亲便放心了。”
月底,翠云在西四牌楼斩首示众,围观百姓几乎挤满了西市,高呼大快人心,而长乐郡主则在大理寺行刑。
伤皮不伤肉的打法,对于身强体健的男子来说,五十杖尚能忍受,可这位是自幼娇生惯养的小郡主,才五杖下去,就已经满脸泪水、哭天喊地,十杖打完,背部及臀部就已见了红,鲜血顺着长凳直往下滴。
裴慎抬手,示意狱卒停下。
长乐哭着抬头看向面前的人:“慎表哥,快救救我!别再打了,再打下去我会死的……”
裴慎吩咐道:“去请御医来。旁人问起,便说郡主禁不住酷刑,才十杖便已晕了过去,剩下的刑杖容后再打。”
长乐感激涕零,鼻子一吸一吸地道:“多谢慎表哥。”
为配合演戏,她说完这句头一歪,就假装晕了过去。
翠云的死活当然无人过问,大理寺狱这边却是无数双眼睛盯着,生怕这娇贵的主子真有什么好歹。
孙太医提着药箱匆匆入狱,外面便有小厮往回通报,平康王听闻连太医都进了大理寺,赶忙换了朝服进宫拜见皇帝。
一路上将如何哭诉的腹稿打了千遍,谁知座上皇帝只是宽慰一笑:“皇兄莫要担心,长乐只是伤了点皮肉,行言对外说她昏厥,是为堵住悠悠之口,传太医也是给长乐治伤,剩下的刑杖虽不能免,但择日再打也能让长乐歇口气,你放心,行言是个有分寸的。”
皇帝都这么说了,平康王这才放下心来。
这几日长乐郡主的伤已慢慢结痂,牢中的日子虽远不如从前,但狱卒也是鞍前马后地伺候着,她偶尔还能发两句脾气,那些人也都容着她,长乐心道一定是爹爹与皇帝叔叔授意,裴慎岂敢真对她如何?说不定过几日皇帝叔叔松了口,就能将她放出去了。
第二次杖刑在十日之后。
兴许是头回伤还未好全的缘故,她总觉得第二次更疼一些,太医来上药的时候,身下的被褥都要被她抓烂了。
太医见状温声道:“郡主身子弱,上回总归是亏了气血,因此才觉得更难忍受一些,伤却是不重的。”
长乐郡主信了这话,心里却将裴慎骂了千遍万遍。
可她更没想到的是,第三次杖刑来得那么快,她前两回的伤还没养好呢!
狱卒将她带出去时仍是恭恭敬敬的,“时日拖得越久,郡主就越要吃苦,倒不如早日施刑,您也好早日将养身子。”
疼痛时大吼大叫也是一种纾解的方式,可这回裴慎竟让人堵了她的嘴,那比她手臂还粗的棍子甫一落下,长乐便感觉后背撕心裂肺般地疼,冷汗立刻就渗出来了,好不容易结了痂、还在长新肉的伤口立时崩裂,才三杖下来,她几乎就已经受不住,口中的棉巾咬出了血,一口气堵在喉咙口,痛到极处也发不出一点声音。
这回依旧是十杖,力道却与前两次截然不同,十杖之后,长乐满头冷汗,浑身是血,人晕了过去,可身体还在止不住地颤抖。
裴慎眉眼间皆是厌恶,冷冷道:“去请御医。”
孙太医很快便到了。
裴慎听着牢房内痛极的闷哼声,漫不经心地洗净指尖溅到的血渍,便见桓征回来禀告:“大人料得不错,这回平康王府果然没有派人过来打听消息。”
平康王平日里花天酒地,对儿女的事情本就不大上心,这回若非闹出了人命,他也不会为了自家闺女几番进宫面圣。
有了前两回的经验,他也对裴慎完全放了心,料定他不敢对长乐暗中使绊子,便也懒得派人时时盯在大理寺狱外,甚至连这一回杖刑的日子都记不清了。
裴慎压着眉棱,冷笑一声。
才回到衙署,那厢霍易策马疾驰到府衙前,到裴慎跟前才喘口气,露出一个松快的表情,附耳回禀道:“姑娘醒了。”
裴慎当即起身:“备马。”
霍易应了声是,有件事却难以启口,只能小心翼翼觑他表情,边走边道:“姑娘头脑不太清楚,恐怕是失忆了……”
裴慎脚下一顿。
霍易艰难地颔首,支支吾吾道:“新来的丫鬟不知情况,说错了话,姑娘误以为自个是被您养在别苑的外室……这会情绪有些不佳。”
裴慎面上难得露出愕然的表情。
失忆?
还把自己当成了他的外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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