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1章 东洋
西境的气候到底算温和, 虽说日子上入了冬,前不久还下了雪,银杏树上却仍有不少灿金小扇。
当然, 除了树上,被朔风吹落的,也在廊中殿前铺成一片。
在走之前, 凌屿洲的确恢复到了渡劫期。
这次去东洋的人里,除去两大宗门的一些弟子,还有刚破境不久的幻音和扶湘,另外由于前世也曾达到渡劫期,又有双修效果作为增益, 韩邺在修为上也追得很快,这时是大乘初期。
室内。
“可以了。”凌屿洲松手。
韩邺睁开双眼, 下意识摸了摸自己眉心的位置, 却没感觉出什么特殊的地方。
“我画的是阵, 除却阵成那刻,平常是没有感觉的。”凌屿洲提醒道。
即使准备出发去东洋,他的穿着仍然和往日一样, 山尖初雪般的衣裳被朱红发带点缀,整个人也被衬得鲜活明艳。
“噢……”韩邺抹了下眉心, 第二次向凌屿洲确认,“没消耗你魂力吧。”
都快画一天了。
“不至于,只是阵法过于复杂, 占据时间难以避免。”
说起画阵法之事, 还要追溯到韩邺与噬魂教的渊源。
凌屿洲曾在古籍上读到过有关以身魂请雷罚的记载, 这是渡劫期修士才能做到的事,除此之外, 还要求心诚,无悔。
要知道,渡劫期修士本来就稀少,就算是凌屿洲,三千年前身死时也不曾到达渡劫期。能修炼到这个境界的,和飞升也只差点机缘运气,谁都不能确定自己能否走到最后,没几个舍得去死。
更何况,自杀。
因此,请天罚是件极为罕见的手段,在凌屿洲的记忆里,古籍中的记载也都是模糊不清的,只说了大概要求,无一描述效果。
虽然没描述,凌屿洲却不想赌。
噬魂教有关神魂的手段太多,请天罚又是和神魂相牵连的事,他不想赌对方知道多少关于天罚来源的事。
而噬魂教虽隐在暗处,却不会忘这三千年制约的仇。
要是有人发现韩邺是尘业的转世,打击报复绝对少不了。
凌屿洲倒是真考虑过不让韩邺去东洋。
然而,以韩邺现在的修为,放在凌霄阁也是第一层战力,再加上他本人参加意愿强烈,不带他根本说不过去——而且韩邺上回双修完还特意跟凌屿洲提,说想两个人一起解决麻烦。
都这样说了,凌屿洲也没什么办法。
考虑到韩邺神魂虽是养好了些,却仍经不起阴邪手段来回折腾,凌屿洲便给他画了个护魂阵法,还是用以身为器的原理,能帮忙护住神魂,尤其遇上专门针对神魂的术法攻击,可以完全避免沉溺其中迷茫混乱。
做了兜底的准备,凌屿洲也要放心些。
三千年前事未了,这是他们曾经共同见证过的,在三千年后的今天,他其实也希望,能和韩邺一起结束它。
阵法画完,凌屿洲从塌边起身,扫了眼室内物品,便对韩邺道:“时候不早了,我们上灵舟。”
“好。”
窗外,初雪正晴,碧空如洗。
另一边,天华门山门处。
在凌屿洲传来确切信息后,一切事务的节奏都被加快,幻音刚出关就忙得脚不沾地,但偶尔还是会在百忙中想到韩邺,然后郁郁一瞬。
说起来也是怪事,这小子怎么就和凌屿洲这么亲呢……
匪夷所思,匪夷所思。
当然,幻音保证,他绝对没有腹诽故友的意思,毕竟这么快的出关速度还多亏了凌屿洲。
自己之所以在大乘期大圆满上卡这么久,一是神魂不够凝实,二是天生资质不够,可对于大乘期和渡劫期之间这个最为艰难的坎,以上二者缺一不可。
原本,即使有韩邺给他带的那株清魂莲花,他也不一定能这么快出关,甚至要耗费几十上百年冲击渡劫期,但凌屿洲恰好苏醒,二人就此深谈良久,让他正好得了的那一点“灵性”。
“……”虽然是如此。
幻音御风踏在空中,转头看向侧边的天际。
是层层叠叠的白云,乍一看浓厚到极致,但凭借渡劫期修士的眼力,他还是能透过深重的云雾,看到千里之外的景象。
——韩邺正站在凌屿洲身后,等凌霄阁的其他弟子先一步进入灵舟。
幻音:“……”
虽然他也能理解,单从那玉箫法器来看,韩邺和凌屿洲定是很有些渊源的,但就这么一段时间不见,怎么就到了这种地步?
虽然他也知道,韩邺当初修为停滞那么久,天华门里大多弟子都对他有过议论,韩邺对宗门没什么归属感也很正常。
但师尊出关了都不来看一下他老人家……还赖在凌霄阁不走了……这个事实还是很让师尊难以自我和解啊……
没错,在凌屿洲回的飞书里,幻音知道是韩邺自己想留在凌霄阁。
……也是奇了怪了,记得三千年前,凌屿洲对宗门规矩和宗门礼仪还蛮严格……这回怎么不帮着劝一劝呢……
过分,太过分了,这一个两个的,半点面子都不给!
与此同时,千里之外,韩邺似有所觉地朝身后一望。
他目力要差些,看不太真切,却隐隐感觉到什么,于是无声看向凌屿洲。
“是幻音,别管他。”凌屿洲摇摇头,眼中闪过一丝笑意。
二人身前,是一艘修长又宽敞的灵舟。
这东西其实是为宗门里中层修士准备的,修为到了他们这种境界,去东洋只需一路御风,但护魂游从来是众人一起行动,没有修为高者先到的道理。
况且,如果要将藏在暗处的噬魂教和明面上的水清境全都控制好,只有几个高阶修士也不够。
韩邺看看身前属于凌霄阁的灵舟,听凌屿洲笑道:
“想和你宗门的人一起走?”
“不是,”韩邺脱口而出,随后顿了顿,看向凌屿洲,“但以为跟着你……跟着凌霄阁这边不太像话,你会劝我几句。”
仙门大比结束,他留宿凌霄阁,这事还尚且能够称作两宗之间的友好交流,可以用个人偏爱凌霄阁环境、在凌霄阁小住修炼一段时间之类的话解释过去,听着也尚在情理之中。
可如今是以宗门为单位的集体行动,情况还是不太一样的。
当然,他本人自然无所谓旁人眼光,只是担心对凌霄阁有不好的影响。
“我劝你,你就要跟那边走了?”
韩邺:“……”
不想。
但——
“如果是你说的……那我肯定要争取一下。”韩邺绷着下颌线,不动声色地挪了两步,站得离凌屿洲更近了点,二人衣袖直接贴在一块。
话是这么说,不过他也知道,凌屿洲是在开玩笑。
一旁有弟子陆续跃上灵舟,少数几个注意到他们,好奇地投来隐晦的目光。
然而,还没等凌屿洲看过来,韩邺的眼神就先扫过他们,将人看得立刻收回视线。
——怪事,咱们凌霄阁弟子看自家师兄,你瞪过来干嘛,我们还没嫌弃你抢凌师兄呢……
诸位修士愤愤而去。
扶湘作为殿主倒是第一个上了灵舟,她看着最后上来的凌屿洲,噢,身后还跟着韩邺,不由嘴角微抽。
好在这种场景已见过不少,她现在完全能做到面不改色,熟视无睹。
目光在韩邺右手腕的琉璃珠串上停滞一瞬,又转向凌屿洲手腕处的一双白玉镯。
看着倒是养眼。
***
东洋是一片海岛众多的海域,尽管气候偏寒,灵气稀薄,周围环境资源却很丰富,所以仍有有不少中低阶修士和吃苦耐劳的百姓在此生活。
今天,一个重大消息迅速席卷了东洋的大街小巷:
据说,因为水清境弟子在仙门大比上违了规,导致今年护魂游,凌霄阁西境分殿和天华门的人都来了!!
在水清境管辖范围内的城镇里,居民修士们听到这个消息只敢在心里啐一口,但在东洋的边缘地区,却早已有人骂开了。
“你说这水清境一天天的,到底在干什么?!”
“是啊是啊,说是咱们这边势力最大的宗门,但也没做什么好事,近些年还有成为地方一霸的趋势!”
“嗨,你们还是少说两句吧,又不是不知道水清境的人喜欢到处转悠,要是被听到就完了。”
“要我说呢,东洋这地方就是怪,水清境这么个还算大型的宗门,能在这边这么多年也不容易,咱们总有人失踪入魔,最后还是靠得他们不是……”
群岛星罗棋布,在水清境最核心的岛屿上,地下宫殿入口处,也正发生着一场斥骂。
被训的人低着头不吭声,乍一看还像是不卑不亢,可只要观察再细致些,便能发现这人在抖。
全身上下,克制不住地微微颤抖。
而发出斥责的人身形瘦高,却被一件黑袍笼着,不见半点五官表情。
他的声音干枯且嘶哑,仿佛是常年见不到阳光又缺水导致的,可明明缺少生命力,又一直在角落里存在延续至今。
“蠢货,谁让你在大比上试探人家的,今年护魂游引了这么一大波人出来,要是被抓到什么马脚,我第一个祭你的魂!”黑袍人咬牙切齿。
他的确是说过,只要遇到魂体异常强大的和命数偏煞的,必须出手试探,不确定便宁可错杀,几千年来还毁了不少人家。
除却这次,上次失败还是在二十年前,听汇报说是杀了满门但放火没放彻底,不小心被路过的天华门修士救下的,有个孤儿最后活下来。
如今却——!!
黑袍人忽然一顿。
是熟悉的气息!
他站在昏黑的地下宫殿中,忽然极为突兀地笑了出来,白森森的牙齿让殿外门边弓着身的人战栗得更厉害。
但黑袍人只觉得畅快。
尘业死后,他苦修百年,终于同样突破到渡劫期,却仍然只能缩在这暗无天日的地下。
那样的痛苦,谁都不能想象。
到如今,三千年仍然未尽。
他不甘心。
所以,即使被制约,他仍然要出这地下宫殿承受天罚,付出神魂碎裂的代价,只为了从中记下属于尘业的个人烙印。
说是……百世流离,命上添煞?
不止。
他要让这个人的所有转世,永远不得翻身。
如今,他的转世,又来了。
第112章 留下
下了灵舟, 两个宗门的人便汇聚到一起。
凌屿洲早在西境时便和扶湘、幻音二人分享过相关信息——噬魂教其实隐藏在地下,借水清境保持与外界的联系。
在凌屿洲身死几百年后,他的大弟子也因追查噬魂教死在东洋, 但噬魂教人不能在外活动,而水清境最强者历来都只有大乘期。
当年的事,想必是双方暗中接头, 合力将人引到地下。
由于天罚制约,噬魂教三千年内不可能再有新血液,而中低阶修士寿元不过数百,断然活不到今日。
如今地下宫殿里剩的,估计也就几个修为高寿数长的了。
此外, 结合三千年来噬魂教的相关情报和分身所收集的信息,凌屿洲能确定, 噬魂教的渡劫期最多只有两个。
因此, 在确认战力足够的前提之下, 凌屿洲才直接带这么些人参与护魂游。
如今,一行人暂且都在东洋外围的岛屿上,并未进入水清境的管辖范围。
“没想到……这里居然还挺热闹。”扶湘环视市井的屋舍摊贩, 感叹道。
虽说更深层的目的早已镌刻于心,但表面上, 作为今年东洋地区护魂游的下巡修士,他们还是表现出和往年一样的行事风格。一是考虑到噬魂教手段诡异残忍,避免人多打草惊蛇, 二是东洋外围有很多普通修士和居民, 若是忽然知道有关噬魂教的消息, 必然造成大规模骚乱。
对于这点,凌屿洲已经和扶湘说过, 等其他战力深入水清境内部,她将会带领凌霄阁和部分天华门的中层修士,在水清境外围进行大致的封锁以稳定局面,必要时再突袭支援。
“那是自然,自古以来,东洋在书里便是个奇异之地,风景人情都别具一格,值得人们来游历一番。”
幻音以前来过东洋,此时还颇有兴致地介绍了几句。
“要我说,这西北边上有个岛,位置接近东洋和中州的交界,是整个东洋最好的地方!吃的玩的么……印象里和我们那风格差不多。要是折腾完护魂游后不赶时间,倒是可以去呆上几天。”
知道凌屿洲也喜欢凡间小食,说这话时,幻音还无意间瞥了眼故友。
然而,这么一瞥,却不小心把目光落到韩邺身上。
“……”谁让韩邺和人靠那么近的!
要知道,为了抑制自己的幽怨,幻音下灵舟后还刻意没去注意他,可也就是这时候的这么一眼,幻音才发现对方手腕上的琉璃珠串。
“?!”他一下子震惊了。
这东西不是凌屿洲送尘业的么?
幻音看看凌屿洲,看看韩邺,又看看旁边的扶湘,见三人都面色如常——尤其扶湘,完全是副熟视无睹的模样,于是他微微张开的嘴又缓慢闭上。
既然都这副样子……那应该是正常的吧。
应该是自己少见多怪了。
感受到幻音隐约透着怪异、又很快忽然消失的目光,凌屿洲心中闪过一丝无奈。
他大概知道幻音在想什么。
关于韩邺的身份、他和韩邺的关系,目前还没有其他人知道,扶湘出于师徒之情不会问,幻音么……性子比较不着调,颇会自行想象,倒也无需凌屿洲多说。
另外,和前世有关的事,凌屿洲暂时不打算告诉韩邺。
九十九次轮回,记忆本就极其庞大,何况尽数浑浑噩噩不得善终。即便有让韩邺恢复记忆而不伤神魂的方法,带来的混乱痛楚却难以避免。
这一世,韩邺前二十六年也受了不少苦,更无需前尘带来不必要的痛楚纠葛。
而倘若不考虑恢复,直接告诉韩邺前世的存在……凌屿洲估计他心里又会别扭。
毕竟是骄傲的性子,连柳彬郁的醋都要吃,要是一直没办法恢复记忆,凌屿洲还真怕他吃味吃到七窍生烟。
“那我就带着弟子留在这边了。”扶湘对凌屿洲道。
凌屿洲微微颔首,和韩邺、幻音等另一部分修士向东洋群岛的更深处掠去。
很快,他们便在一座岛屿上方看见立在空中的水清境掌门。
还未接近,凌屿洲便觉出些不对。
——是那股浊气!
在这之前,凌屿洲曾于两名水清境弟子身上感受到浊气,却都只是受重伤时的转瞬即逝。
眼下,却是前所未有的浓郁和无时无刻的蔓延。
“诸位不远万里亲临东洋,在下有失远迎,勿怪,勿怪。”
水清境掌门笑容慈祥,寒暄几句后,便转身要带一行人在周围转转。
西境入了冬,东洋亦不例外,它气候比西境更加寒冷,位置也更加荒凉。
众人虽在水清境管辖的城镇里,路过的物什却蒙上层属于寒冬的冷寂色彩,乍一看去缺乏生机,比东洋外围还寥落很多。
“也不知道为什么,东洋的运气总比其他地方差些,每年都要失踪些人,水清境年年搜查,却真真是查不出什么,还得多亏诸位下来帮忙……”
“是啊,管理宗门总是不容易的。水清境是东洋最大的门派,除却宗门发展,还要考虑整个地方的风气和安全。”
掌门一边走着,一边和众人搭话交谈,幻音跟他有来有回,将气氛渲染得热络,场面倒也不算尴尬。
但凌屿洲注意到,随着向建筑街道内部深入,四周的景物正一点点变得熟悉。
这和他分身探索到的线索重合,更和他在转生镜中看到的部分画面重合。
街道偏向狭窄,房屋高大而零落,奇形怪状的冰岩与建筑并存,浅薄的阳光反射出冷光,将一切衬得诡异又迷离。
凉风吹过,面颊紧接着触到湿意——
下雨了。
这场雨来得迅疾且强烈,很快就变成倾盆大雨,众人到东洋是正午,可冬日天黑得早,此时天幕便呈现出一种昏沉的淡灰色。
倏然,另一股更为强大的浊气从地面浮上来!
凌屿洲不动声色地感知着,同时在心中飞速筹谋。
这架势……看来是计划让水清境掌门将人引到地下宫殿的位置,一网打尽,不死不休。
因为凌屿洲和韩邺用术法隐藏了修为,在外人看来,凌屿洲就只有合体初期,韩邺则是炼虚中期。
一行人间只有幻音刚刚突破成渡劫期,对上噬魂教护法和教主,自然显得没有招架之力,也怪不得他们觉得有把握。
雨越下越大,落在房屋的瓦上又自瓦片滑下,砸进地上的水坑,晕开层层涟漪。
眼前的景物越来越熟悉。
凌屿洲终于确定,自己在转生镜里见到过这条路。
心中生出不适,他略微侧过脸,看了看跟在身边的韩邺,而青年感应十分敏锐,很快以同等的目光回视。
是在含蓄询问:有什么情况?
备战状态临危不乱,镇定是他眼神的底色,但里面又有些不一样的东西。
那是只有看向凌屿洲时才会多出来的东西。
“……”
凌屿洲在转生镜里看到了什么,不言而喻。
随着距离逐渐拉近,记忆里的细节便更加清晰,他甚至开始辨认出,这是到了哪一个拐角,眼前再走十步的墙边会有什么擦痕。
他笑着对韩邺摇摇头,示意专注眼前情况即可,向来波澜不惊的心弦却在持续颤动下泛出怒意。
韩邺不知道,几百年前,他的前世曾经死在这里的地下宫殿。
恶风席卷,廊道昏黑。
心魔缠身,浑身浴血。
不得已,故自绝。
凌屿洲在转生镜里能救他,现实却早已是几百年前的事。
死不能生,生不复死。
凌屿洲当时在转生镜中没看出地点。
……原来是这里。
先有片刻的后怕,这是他第一次感受到类似情绪,随之而来将其取代的,便是多年静心养气下未曾有过、浸满情绪的——
杀心。
从地面往上升的浊气越来越盛,这东西只有凌屿洲能感受到,他是一行人里指挥者,众人伺机而动之余,都在等他命令。
按照凌屿洲原本的计划,他会让韩邺跟他一起下去对付那个护法,而且将人看在身边也不错。
但现在,随着场景越来越相似,距离入口也越来越近,他更倾向把韩邺放在外面。
如果那三人发现韩邺身份,必然疯狂针对报复,几百年前的阴翳历历在目,比起并肩作战,凌屿洲更注重韩邺的安危。
大乘期和渡劫期之间,鸿沟犹如天堑,那护法又不像韩邺天赋奇高能越阶杀人,多那么一个,区别不大,何况他和幻音神魂无虞,都能化出分身。
只是地下宫殿入口处设有阵法,当初他的分身便是触发了这个,才导致信息收集提前结束,接下来也需多加小心。
但噬魂教的人出不来,水清境修士不足为惧……
外面,才是真正没有变数的地方。
此时,他们身处水清境宗门内部,周围已有不少水清境修士。
通过魂体强大无比的感知,凌屿洲已经探查出来,他们脚下的那片空间里只有三人。
根据对噬魂教的了解,他能确定这三人分别是教主、副教主和一位护法,前两者均为渡劫初期,后者为大乘中期,且教主在神魂上有不可恢复的耗损,已经到了无法化出分身的程度。
他们这边人并不少,除去韩邺,大乘期还有三个,足以在修为上压制敌人。
心中合计不过一瞬,下一刻,凌屿洲便对众人传音。
“除了幻音,其他人都留下——”
“!!”韩邺猛地看向凌屿洲。
但在惊诧之下,他仍然没忘记做出该有的反应。
暗红色灵力燃起!
下一刻,数不清的灵力光芒跟着亮起,水清境掌门愣怔一瞬,也没出声,直接连踏数步向后飞撤,同时摆开攻击的架势。
周围的水清境弟子反应更慢些,直至灵力带起的劲风扫到他们脸上,才纷纷唤出本命法器,怒目暴喝着冲过来。
“杀!!”
感受到滞留在自己身上迟迟不肯走的神识,凌屿洲给了韩邺一个安抚的眼神。
随后,便和幻音向早已明晰的入口处掠去。
第113章 记忆
幻音对凌屿洲的安排没什么异议——三千年前他无门无派, 其实也算半个凌霄阁的人,倒是被凌屿洲使唤惯了。
根据之前搜集的信息,二人很快便接近了地下入口。
“他们在引动阵法, ”凌屿洲传音道,“不止宫殿入口处的大阵,还有吞噬修士神魂的阵法, 东洋年年都有人失踪,原因很可能就是这个。”
“也就是说……地下还有活人?”幻音惊诧。
“已经没有了,殿内阵法的作用多半是祭炼魂体,回馈自身。”说话间,凌屿洲已踏入宫殿外围的大阵。
当初攻击他分身的, 就是这个阵法。
但它针对魂体,对凌屿洲和幻音来说, 威胁并不大。
另一边。
在留下来的人里, 除去韩邺共有三名大乘期, 修为最高的还是大乘后期。但在忽然爆发的混战中,众人居然是隐隐以韩邺为首的。
无它,只是韩邺的个人杀伤力太过惹眼。
不少水清境弟子都朝他聚拢, 抱着“杀一人涨我方士气”的心态,纷纷催动术法和本命法器。
“小心!”
天华门弟子惊呼出声, 却见他手腕翻转,刀影重叠,先用气浪推开一波灵力, 又在敌人尚未反应时再次横刀。
与此同时, 暗红色灵力以他为中心爆裂开来, 直接将身后挥着武器的低阶修士震飞!
修为稍微低些的水清境弟子面露惊恐,却两股战战不及躲开, 只能看着刀锋直奔面门。
本命法器短暂离手的一息内,尚有见势不妙者从死角偷袭,韩邺索性转身,一个覆着浓厚灵力的回踹将人直接送到地面。
“砰——!!”
与此同时,长刀贯穿一人胸膛。
水清境掌门,殂。
血液溅射开来,躯体坠落声不绝于耳,凌霄阁中辈分最高的大乘期目瞪口呆。
韩邺隐藏了实力,他居然也是大乘期!而且还是灵力如此凝实的大乘期修士!
……怎么可能?
电光火石间,敌人虽未被完全消灭,地面一役却大局已定,如今水清境已无大乘期,噬魂教教众只能呆在地下,形势已被控制住——
只要地下宫殿里不出乱子,便可大获全胜。
韩邺扫过另外三名大乘期修士,沉声道:“你们带着人继续。”
“是。”三人不禁齐齐点头。
画面一下子显得有些滑稽,毕竟他们都是门内长老级别的人物,看着个个仙风道骨,此时却以一个年轻人马首是瞻。
但当下没人觉得奇怪,更没人提出异议。
韩邺少时便被称作“修真界进境第一人”,却因修为停滞,从前的辉煌也凝结了十年。
直至今日,一切威望,赞誉,荣光……
都重新归属于他。
地下宫殿,殿前入口处。
一个身形暗淡的黑影蹲在殿内转角,兴奋喘气的同时佝偻着,不断向外张望。
快了,快到了,是那个人的气息。
个人烙印永远不会出错。
百年前,他不小心没看住让人自绝了,三千年天罚之恨尚未消解,这次说什么……
也要好好折磨一番。
“轰——!!”随着气息的接近,宫殿深处也传来接连不断的灵力爆炸声。
黑影微微皱眉,似乎正在内心做着衡量,最终还是选择继续蹲在原地,等待那个人的到来。
“……”
乐声也跟着响了起来。
“这老不死放分身去哪了?”幻音一手疾拨琴弦,动作几乎出了残影,另一只手上还拿着剑,正一心三用地给凌屿洲传音。
“入口,”凌屿洲面色微凝,“怕是韩邺要来。”
“什么?!”幻音差点惊呼出声,“他现在是大乘初期吧?”
“初期接近中期。”
凌屿洲被噬魂教教主缠住,一时脱不开身,干脆去攻击大殿内吞噬修士神魂的阵法。
他神态从容,动作随意,灵力使用间却招招致命,不留半点余地。
情况和凌屿洲推测的一样,这阵法吞噬的确实是之前失踪者的神魂,它们被禁锢储存在地下宫殿里,需要用的时候就拿出来用用。
这次便是如此。
殿中的噬魂教三人里,自然是教主实力最强,即使神魂破碎不足以化出分身,但在阵法的支持下,战力仍然大大提高。
至于神魂完好的副教主,他原本放出了分身加入战斗,前一刻却直接向宫殿外围窜去。
“倒是不会有事……”说着让人冷静下来的话,凌屿洲自己却免不了加快输出。
明黄色灵力在暗室中炸开,将所有黑暗驱散,光芒比烛台更盛。
“我给韩邺画了护魂符文,外面阵法迷惑不了他,区区一个分身,对他而言不在话下。”
闻言,幻音便放下心来:“画了那个啊……挺费时的吧,没想到你连这都能料到,佩服佩服。”
解决了幻音的担忧,凌屿洲便不再回应他的马屁,专心对付眼前的敌人。
渡劫期修士正在交战,噬魂教那大乘期的护法便躲在边上,时不时出那么一招又退回去,不痛不痒,倒也有些烦人。
凌屿洲聚拢心神,腕上玉镯不断吸收灵力——
“轰隆隆……”
韩邺在刚踏出去的时候,便意识到自己进了凌屿洲曾经说过的阵法。
耳边隐隐听到宫殿深处传出的巨大声响,却又很快沉入另一个空间,打斗声消失不见,只剩黑暗中的自己。
他并未惊慌。
噬魂教中人只能在地下活动,自己此时还未进入他们的攻击范围,而殿外阵法没有攻击性,主要作用是扰乱神魂。
韩邺暂时按兵不动另有原因。
明明并未捕捉到异样,直觉却告诉他,有什么东西在暗中注视着。
眼前的黑色开始涌动,韩邺感受到一股力量触碰到自己神魂。
这股力量原本似乎想直接突破,可转悠半天都没找到缺口,于是愤然地在识海外面游弋。
良久,一个模糊又干涩的声音于阵中响起,听着有几分强压的颤抖,像激动,又像害怕。
“想不想知道你前世是谁?”
韩邺不言。
眼前景色却不可抑制地明晰起来。
“!!”
躲在殿内死角发抖的黑影感受到青年终于不复稳定的气息,不由得长舒口气,露出无声却放诞的笑。
——韩邺看见凌屿洲的身影。
他环视四周,发现画面有些模糊,就像掩埋在地底的书卷,因尘土被掀开而露出一角。
很快,韩邺便蹙起眉头,不再有心思去注意其他。
因为在凌屿洲身边,还有另一个人。
二人靠得极近,似乎在聊着什么,这时或许聊到些趣事,凌屿洲还忽然对那人一笑。
“……”
原本平静镇定的情绪瞬间掀起惊涛骇浪,寒意在青年眸中蔓延,与此同时,暗红色灵力也开始在他身边忽闪。
紧接着,画面变换。
云边透出朦胧月光,月色却并不温柔,狂风大作,电闪雷鸣,树林密密匝匝,在地面投下婆娑树影,星星点点随风晃动。
雷声响彻云霄。
还是凌屿洲,雪衣乌发,风采卓然,明黄色灵力光芒纯粹。
他浮在空中,道道紫电朝他落下。
韩邺于另一边瞥见再次出现的人,不知道为什么,他十分轻易地发现,这人手里攥着东西,有源源不断的灵力从中逸散出来。
下一刻,天幕大亮!
“!!”
同一时刻,韩邺心跳莫名加快,体内灵力疯狂涌动,似乎要将经脉撑爆。
这是身体的下意识反应。
眼前所有都继续进行,完全没有停下来的意思,可韩邺却忽觉眉心一热。
是凌屿洲画的护魂阵法在作用!
毫无征兆地,场景被切断,韩邺眼前再次恢复原本的黑暗。
但他记得自己在那个瞬间看见了什么——
亮到恐怖的闪电直直落下,而那人指尖一松,露出掌心里东西的一个角。
玉箫。
“……”
阵法再次波动起来,从未见过又隐隐觉得特别的画面再次出现。
少年从悬崖滚落,身受重伤,心魔入体。
他看着少年自虐般按压身上的伤口,却仍然抵不过被恶念怨气逐步侵袭。
他看着他呼吸微滞,灵力再次翻涌,却是朝着自身经脉而去。
眉间热意再次出现,画面再次消失。
阵外。
黑影缩在角落,呼吸急促。
他作为副教主的分身,是无法查看阵内情况的,只是那人转世被困在里边这么久,如今还迟迟不出来……
想必早已深陷前尘,混乱痛苦不堪。
黑影咧嘴,露出一个怪异又干枯的笑。
这次的尘业比上次强很多,所以当人真正靠近的时候,他其实是下意识战栗的。
实在是三千年前的印象过于深刻。
凌屿洲曾给噬魂教带来莫大的麻烦,当年身死时也没到渡劫期。尘业前在凌屿洲死后不久成为渡劫期修士,下山后天天盯着噬魂教打击,最后还请了个天罚让他们憋屈至今。
噬魂教中人都恨死了尘业,所以百年前那次才会想办法折磨,只是不小心没看住,让人轻易自杀了。
那次的尘业才区区筑基,不足为惧,可不知怎得,这次居然有了大乘期的修为。
青年握刀入阵时,神情气场与当年别无二致。
可就算成长到这种地步又怎么样?还不是……
忽地,刺目光柱扫过,黑影直愣愣看过去。
——是灵力的光芒!
阵内。
画面再次突兀消失,韩邺只觉眉心温热一片,根本凉不下去。
分明没受阵法影响,但仍有种喘不过气的感觉漫上胸口,韩邺双目微红,无声喘了口气。
心口疼,耳朵似乎有嗡鸣声,口渴,嘴唇很干。
这并非受伤,只是情绪过于汹涌所附带的反应。
但大概只需要抱一抱,再接个吻就好了。
青年神色不变,握刀手却忽然一翻,毫无征兆地挥出两道气浪!
劲风袭过,长刀飒响,气浪如长鞭般强势扫出,一道挥向入口处的死角,另一道则朝着阵眼而去。
他其实从始至终都不曾陷于阵中。
之前停留,不过是为了确认那道视线和阵眼的位置。
当然,也不能说完全不探究那些画面……
韩邺心中隐隐有些猜测,但现在显然不是想那些的时候,是以他没继续看下去,反而直接将阵法破坏。
“咔擦。”
伴随着极其细微的声响,黑影被气浪卷到空中,躯体如薄冰碎裂般呈现出裂纹,又迅速向外延伸。
与之相伴的,是韩邺周身暴涨的灵气。
他又突破了!
地下。
四处不再是灰蒙蒙一片,各色灵力光芒忽闪,反将烛光衬得暗淡。
乱战中的副教主忽然痛呼起来,本命法器也不受控一瞬。
幻音反应极快,自然不会放过这个机会,赶紧痛打落水狗,对着琴劈里啪啦一通乱弹。
凌屿洲见状,自然明白是怎么回事,也松了口气。
大局已定。
……没事就好。
第114章 确认
诡异混乱的地下宫殿里, 人影被无限拉长。
明黄色光芒大盛,是凌屿洲加剧了灵力输出,噬魂教教主呼吸沉沉, 扫视四周一圈,随即向宫殿最深处的一间房掠去,在空中留下一连串残影。
凌屿洲心知, 那里是殿内阵法的阵眼所在。
他不紧不慢地跟上去。
剩下的副教主头痛欲裂,被幻音逮着一阵狂砍,旁边的大乘期护法见势不妙,连忙出来帮忙。
却在这时,一柄长刀破风劈来, 正中刚刚窜出的黑影。
长刀周围闪着暗红的光,像是血迹, 又像是烛火, 被捅穿胸口的修士来不及惨叫, 双眼逐渐无神,胸口血洞将衣袍染成黑色。
三去其一。
可长刀并未就此停歇,反而顺着刚才的势头向副教主扫去!
幻音也没有浪费机会, 直接用音浪在同一时刻将人包围。
副教主避无可避,被抽飞撞断殿中大柱, 口喷鲜血的同时,殿内烟尘碎屑悉数落下。
“轰隆隆……”
随着韩邺的疾速接近,幻音居然觉得有压迫感袭上心头, 他忍不住深吸口气, 随之却又暗自一笑。
名师出高徒, 还配合完美……
这简直不要太长脸!
然而,还没等他高兴完, 韩邺的身影便到了眼前。
紧接着掠过他。
“你对付这个人。”冷冰冰的一句话。
“噢好。”
因为凌屿洲也是这么吩咐的,幻音便十分丝滑地下意识回应。
“……”等等。
在朦朦胧胧的烟尘与残影中,手抚琴弦的修士笑容凝固。
——他这个徒弟好像压根没向自己这边看,刚刚也只是口头上吩咐,话音未落便掠向宫殿深处。
幻音深深吸气。
凌屿洲命令我也就算了,你小子还有样学样……难道我是那种看上去就很好使唤的人么?
一点都不关心长辈!
一点都不尊师重道!
***
“当啷”一声,噬魂教教主的本命法器掉落在地。
他原本因愤怒而气息不稳,此时见了出现在门口的人,眼中微不可察地闪过一丝惊恐。
凌屿洲微微叹气,专注于眼前阵法并未转身。
但他知道,是韩邺来了。
到现在,噬魂教众人其实都没认出他,但因为天罚的缘故,他们对韩邺的气息实在万分熟悉。此时韩邺修为直逼渡劫期,在相似的场景之下,引发深埋心底的恐惧是必然之事。
当然,不止恐惧,他们也会更加疯狂。
好在到如今,结局已经不可能改变。
“我先破阵。”
凌屿洲的传音内容简洁至极,韩邺却瞬间明白他的意思。
噬魂教教主艰难召唤着自己的本命法器,却惊愕发现和法器的联系被神不知鬼不觉地切断。
罡风猎猎,他只得侧身一滚,朝远离阵眼的地方避去。
然而,被暗红色灵力缠绕的长刀却紧跟而来!
这里其实是一间卧房,阵眼恰好在床榻边上,凌屿洲以手拈诀,白玉镯泛起莹莹亮光,属于渡劫期修士的灵力倾泻而出,将其尽数汇聚在神魂感应到的地方。
“轰——!!”
数十里外,守在水清境外围的凌霄阁弟子纷纷抬头。
此时已是清晨,太阳升起,黑了一夜的天幕被阳光铺满,云海呈现出瑰丽的灿金色,晨光洒在海面,连冰雪也覆着层金光。
来自水清境深处的声音回荡于天与地之间,响遏行云也莫过于此。
柳彬郁仰着脸,喃喃道:“终于要结束了……”
外边的事早已解决完毕,形势被控制得很好,扶湘便把小队指挥权交给他和另外几位长老,自己则跑去水清境深处接应。
感受到剧烈的灵气波动,柳彬郁默默攥了攥拳,发奋修炼早日进境的决心愈发深刻起来。
就不说朝韩邺这等鬼才看齐了,他只希望自己往后能为世人做更多贡献。
地下宫殿内。
吞噬神魂的阵法被破,阵法运作散出的华光随之消散在空中,噬魂教教主原本还想着力挽狂澜,本命法器却忽然不受控地朝他自己捅去!
惨叫声在室内爆发,随之而来的,是带着浓厚怨念的灵力和魂力疯狂反扑。
凌屿洲的魂体强大程度堪称可怕,就算直面这种攻击都不会出问题,自然是不怕这个的,因此他只心念一动,将充盈的魂力灌入韩邺手上的琉璃珠串。
沾着血痕的长刀却兀自挡在凌屿洲身前,提前将这波临死前的疯狂反扑抵挡住。
“铮!”
长刀一震,发出刺耳的嗡鸣。
青年手上的琉璃珠串也久违泛起光芒。
“……”韩邺一愣。
这是他第一次见它泛起光芒。
狂乱的灵力波动散去,只剩极为微弱的自然风轻飘飘吹过,噬魂教教主无声倒下,却在半空中一寸寸碎裂开来,化为飞灰四散。
再不见任何痕迹。
“……”
凌屿洲转身,同时注意了下外面的状况。
外面乐声仍旧,动静却总归渐渐小了,再加上自己的神识感知,凌屿洲可以确定,幻音也快拿下他那边的战斗。
事情即将结束,凌屿洲放下心来,干脆将其他杂念抛去,看向站在卧房门边的青年——
“砰砰砰!!”
在外的幻音大概能感知到凌屿洲一方的动静,心说这两人总算事了,接下来肯定要来支援自己。
虽然他一个人也能搞定,但有人帮忙自然更好。
然而,他左等右等,却什么也没等到。
幻音:“……”
幻音:“??”
请问你们在做什么?
***
凌屿洲其实也没有不顾好友的意思,他只是决定率先解决眼前的问题。
之前在激战中还没那么明显,如今停了手,韩邺情绪的不稳定便完全凸显出来。
这种不稳定和神魂无关,按理说影响不大,可凌屿洲偏偏又在他眉间看到若隐若现的浅淡黑气。
就和当初的第一次双修一样,那时候,也曾有黑气出现在这里,时机原因都很蹊跷,让人觉得好笑、惊讶,又难免心疼。
一百世了,他始终都是这样易生心魔的体质。
那次尚且能用心慌和心虚解释,这次呢?
……又是因为什么?
凌屿洲与韩邺对视,看着他隐隐泛红的双眼。
这是一双锋锐又骄傲的眼睛,从前看向自己时,神情总是乖巧而暗含试探的。
这回却多了横冲直撞的心绪,仿佛被自身的暗红色灵力沾染,业火难灭,情潮难解。
疯狂,热烈,不顾一切。
韩邺抿着唇,胸膛起伏却一时没说话,凌屿洲索性往两人身上丢了个清洁术。
沾着血痕的衣袍焕然一新,空气中的铁锈味瞬间淡去,凌屿洲身后正好是张矮榻,他直接坐下。
“有事了?”他看着韩邺上下滑动的喉结,语气温和,“过来坐着说,嗯?”
这句话像是启动了什么开关,韩邺身形一闪到了凌屿洲面前,却没完全按他的话做。
他像往常的无数次双修一样,直接跪坐在凌屿洲身上。
“……”凌屿洲微微挑眉。
心里是有些意外的,却并未制止,只是看着韩邺准备做什么。
果然,青年不再沉默。
他看着眼前人漆黑如墨的眼眸,低低道:
“我的前世和你认识……我和你有前缘,是么?”
凌屿洲心中思索一瞬,便大概知道是怎么回事。
还是殿外阵法的缘故。
“……”
韩邺喉结微动,紧紧盯着凌屿洲。
那些画面,他在阵中没看完,但看过的部分已经能表示某些东西。
他曾经在藏书阁中翻阅典籍,看到过对凌屿洲的记载:
【身试雷劫,灰飞烟灭。】
如今终于在阵中见识了,到底是何种光景。
自然,还有更多其他场景。
数次濒死的画面总在最后一刻被截断,韩邺知道,是凌屿洲画的护魂阵法在保护他。
明明是从未经历过的东西,亲眼见到时却觉得万分熟悉。
——往来飞书,流光不度。
凌屿洲总和那个人传飞书,有一次收到幅字画,还将其挂在书斋的墙上,和他自己的一众字迹并在一起。
——轮回因果,不得善终。
这是韩邺在那人最后出现时窥见的命数。
说起来,最先看见那人的时候,韩邺是极为排斥的,可看得稍微久些,便开始觉出端倪。
轮回画面一次次出现,他因为时间紧急没看多少,所知道的也有限。
但有些东西,本就无需遍览。
百世倥偬转眼成风,可堪秋山落叶满,不曾梦中逢。
第一世梦中不曾见过的人,今生却在眼前出现了。
“……”
凌屿洲随意向上一瞥,便能看见青年颤动的睫毛。
韩邺这时候依旧没有回避目光。
他的眼神直率,给人一种深重到仿佛在下沉的感觉,骨子里惯常的傲气和轻狂却转成一层雾。
凌屿洲看到他眼里的碎星。
锋锐的双眸带着潮意,显而易见地,他正在被情绪淹没,一切无措从细枝末节中袒露彻底。
“我是他的转世……可我不记得了。”
韩邺的确在阵中看到些许画面,却也只是作为旁观者的“看”,并非恢复记忆的“融合”。
况且,只是一小部分。
回想凌屿洲在洞府内出转生镜后的反应,怕是那时便已经知道了。
他有时觉得他们是同一人,有时又觉得不是。
不是的话,那就对尘业不公平。
可对自己,也不公平。
如果这一世过程更长,自己同样能为凌屿洲做那些,甚至更多;自己的修为能超过尘业,同样能帮凌屿洲分担更多。
但事实如此,无法更改。
倘若没有记忆,没有前世……
凌屿洲还会像现在这样对他么?
韩邺嗓音低沉,平日里是极好听的,此时声线却颤得厉害。
“他做了那么多。”
因为清洁术的缘故,空气变得干燥而清冷。
冷气入肺,既让人痛苦,也让人清醒,他垂在腿边的手悄悄攥紧,指甲恰要刺入掌心,却被凌屿洲抬起来掰开五指。
“……”韩邺呼吸一滞,原本要说的话卡在喉咙里。
雪衣乌发的男人垂着眼,睫如鸦羽,眉若春山,指尖温热,力道轻柔又不容抗拒。
韩邺愣愣张开五指,任由他揉摁自己指腹,动作像在拂去物件上的浮尘。
“还有呢。”凌屿洲轻声道。
他听出韩邺话语未尽,索性让人一次把别扭之处道尽,省得过后情绪下去不好意思了,最终又要难受。
韩邺顿了半晌。
……还有。
的确还有。
“你……会不会觉得亏欠?”语毕又怕被误解,于是补充道,“只是不想……只是觉得你无需因这个对我特殊……”
不需要因为这个对我好。
不需要因为这个就和我在一起。
对着那束始终温和的目光,韩邺难免呼吸紊乱。
他胸膛起伏微重,再和凌屿洲对视一眼,终于慢慢伏低上半身,朝着眼前的肩膀靠近。
一点一点,留足了被制止的空间。
但凌屿洲没有制止,反而伸手在韩邺后腰收紧,将人往里揽了些。
他垂眼看着自己肩上的那颗脑袋,看着高马尾微微晃动,紧接着听见青年闷在衣料里的声音。
韩邺道:“你喜欢他么?”
顿了顿,又道:“……你喜欢我么?”
第115章 眷属
果真会纠结这些。
放在青年腰后的手轻轻拍了拍, 凌屿洲正准备开口,却感受到一阵极其细微的灵力波动。
他反应极快,立刻抬头朝门口瞥去。
于是和站在长笛上、面色僵硬的幻音视线相撞。
幻音:“……”
他不敢置信地看着凌屿洲, 又一脸不可思议地将目光投向跪坐在凌屿洲身上的韩邺。
韩邺这是……新认了个师父?
不对啊,凌屿洲哪是会让徒弟坐身上的人?
韩邺给凌屿洲灌了什么迷魂汤呢……
万般思绪瞬间闪过,幻音好奇心大发, 正想仔细观察将额头抵在好友肩上还看不见神情的自家徒弟,却被凌屿洲瞥过来的目光震慑住。
昔日温和从容的好友依旧淡定,但这无论如何也不能改变一个事实,凌屿洲的眼神明显在说——
赶,紧, 走。
幻音心中莫名一紧,还没来得及思考便迅速屈服。
操控着脚下的玉笛, 一溜烟朝地下宫殿入口处窜去。
呵, 原本也只是疑惑这两人怎么没现身才来找的, 当他是什么很八卦的人吗?!
一路疾行到宫殿入口,却正好和赶来的扶湘撞上。
“你怎么在这?”扶湘大惊,“被打得逃跑了?”
幻音怒不可遏:“胡说, 明明是打完了!”
“那我师尊呢?”扶湘朝他身后张望,仍是什么都没看到。
“不知道, 他和韩邺两个人不知道在干嘛。”幻音嘀咕着,又补充道,“建议你别去打扰你师尊, 我就是被他赶出来的。”
扶湘:“?”
室内。
凌屿洲看着韩邺有些泛红的耳廓, 不免有些好笑。
幻音已是渡劫期修士, 驾着法器行动迅捷,一息数里都不是问题, 而自己的确没太注意外界……
这才让人看见眼下这姿势。
韩邺后知后觉反应过来,大概是羞耻的,但之前问出口的话还没得到回答,于是僵在现在这个姿势上。
战斗结束后,灵力便不再释放,烛台被罡风吹灭,室内变得昏暗。
凌屿洲听着韩邺剧烈的心跳,微微后倾,将人从自己肩窝里挖出来。
室内虽然昏暗,但渡劫期修士目力极佳,他瞥了眼韩邺眉间,仍能见到那点淡淡黑影。
若隐若现,时有时无,像一个请求他安抚肯定的信号。
对视半晌,凌屿洲指腹向上掠过韩邺眼睑,触碰到湿意后有片刻停顿。
紧接着,他转过青年脸颊,中指抵在对方下巴,将人往自己这边引。
“只是不记得而已。”轻轻一吻。
“如果我失忆,难道你会离开?”
韩邺被亲懵了没反应过来,下意识要摇头否认,却被捏着下颔的手拉得更近。
“百世流离,记它做什么。”又是一吻。
“你不记得,我未经历,不好么。”
感受到指下变烫的皮肤,凌屿洲轻笑,淡色的唇蹭过青年面颊。
“对你的喜欢,从来不是因为亏欠。”
和时空无关,和记忆无关。
“还人情的方法有千万,哪有把自己赔进去的?”
他看着青年眉间黑影仿佛被清风吹去,转眼杳无痕迹,再偏头落下一吻。
“自然是我喜欢了。”
三千年前,他曾经去过很多地方,于山巅观落日,于街角放烟花,于静水边饮一壶酒,于火堆旁写一沓飞书。
自然广袤无垠,人在其间显得渺小,但修真无岁月,人们又因此能做出许多看似绝无可能的强求。
凌屿洲见过太多东西,和太多人打过交道,看得多了,也会觉得万事如旧,缺少新意。
但有些东西,仍能带来惊喜和期待,更是他会下意识保护的存在。
室内,光线昏惑。
几个吻落下,凌屿洲亲出些许咸涩,不用看也明白,那是韩邺之前滑下的泪水。
他略微松开手,看向青年的眼睛。
里面碎星闪动,熊熊业火化为情潮席卷。
执着,眷恋,急切。
是想要靠近的渴望,也是被安抚后想找东西再次佐证的倾向。
拇指轻擦微湿的唇瓣,凌屿洲莫名想到那一日。
仙门大比,化神夺魁,韩邺从擂台跃下到他身边。
彼时青年黑发高束,发尾还在空中甩了甩,扬眉勾唇之间,自是一派桀骜潇洒。
韩邺从前问过为什么。
他那时的回答也不只是在哄人。
这么厉害,这么耀眼……
单看这一世,就已经很招人了。
凌屿洲拨着韩邺下巴,轻吻复落在那张薄唇上,小指则无意搭在对方喉结,轻易感受到软骨的上下滑动。
脆弱,又充满生命力的部位。
说起来,凌屿洲作为世上最强器修、凌霄阁开宗立派的师祖,实力强大,其实一直都在保护别人。
也的确护住了许多人。
但有一个被护过的,也拼了命地保护他。
三千年前是,今生亦如此。
九十九次自绝,换第一百世再续前缘,他们身负因果,彼此却都谈不上亏欠。
是留恋,期许,守护。
与亏欠无关,与旁人无关。
万事皆有因果,草蛇灰线,伏脉千里,有的看似遥遥无期。
但正如凌屿洲问心时所言……
因果相循,终能相解。
***
三日后,东洋,西北边的岛屿。
噬魂教之事已了,正如幻音所说,参加这次护魂游的修士都没着急走,而是在附近转了转。
茶楼上,旁边人都一边吃茶一边听戏,只有扶湘和幻音面面相觑。
无言中,扶湘随手拿了个点心塞到嘴里,意外发现味道居然很不错。
又喝了口茶水将点心咽下,她轻咳一声,欲盖弥彰似的,终于好意思朝茶楼下的街道看去。
幻音也松了口气,同一时刻向下看去。
大概是将近年关的缘故,街边十分热闹。
半大不大的孩童在巷里蹿着,手里拿着点吃食剪纸,嘻嘻笑笑。
妇人拿着火钳,将橘子糕饼搁在碳炉上,四周热气氤氲。
摊贩吆喝着自家刚下锅的饺子,一个个莹白圆润的躺在沸水里,看着便觉鲜香四溢。
离得最近的中年男人脸庞黝黑,正穿着围兜拨动碳块。
炭火艳红,锅炉昏黑,将空气浸润得香甜,金黄色炒米被他装进袋子,香气却并未因此封存。
他笑得满面和气,将炒米装好,递给身边面露喜色的小道士。
“谢谢叔伯!”小道士拿到纸袋,顾不得烫便抓起一把,将其塞到嘴里大嚼特嚼。
这时已是黄昏,远处海面被照成苍红色,将化未化的浮冰在水上晃晃悠悠。
凌屿洲见韩邺多看了眼炒米摊子,便问:“你要不要?”
韩邺没料到凌屿洲会注意,闻言又扫了眼中年人。
他看着围住中年人的那圈少年小孩,沉默半晌,眸光一偏。
“……不要。”
“不巧了,”凌屿洲摇摇头,笑道,“可我想尝。”
韩邺抿了抿唇:“那我去买。”
“一起。”
凌屿洲少时喜爱凡间小食,后来因身体而戒,常建议另一人去试,却从未同行过。
如今,终于是两个人一起了。
日轮沉入地平线,所有景物都被镀上金色,风吹流云,暮光洒落,这是腊月里少有的好天气。
茶楼第三层,幻音轻啧一声,满脸受不了地摸摸鼻子,转过头来和扶湘对视。
半晌,气氛再次陷入诡异的沉默。
身后传来伶人咿咿呀呀的唱腔,诉说着悲欢离合、柳暗花明,一曲终了满堂喝彩,气氛热闹非凡。
蓦地,幻音开口:“你是不是……早就知道?”
当时凌屿洲带着韩邺从地下宫殿出来,对上他和扶湘,告知实情后直接事了拂衣去,只留下他和扶湘大眼瞪小眼。
“其实有点猜测……只是师尊所为,做弟子的自然不会多说什么。”
幻音听得嘴角微抽,想到自己那个丝毫不尊师重道的徒弟,进而又想到韩邺是尘业的转世,难免眼前一黑。
不行,不能想,太令人扼腕了。
“不过其实之前就有,不是吗?”扶湘道。
幻音一愣,随即长舒口气,点点头:“也是。”
扶湘垂眼看向楼底。
青年拿着炒米袋子,有些手忙脚乱地看着雪衣乌发的男人。
凌屿洲轻轻一笑,抬手拉过青年戴琉璃珠串的右手,亲吻也随这个动作落在对方掌心。
万般温柔。
朱红发带在朔风中飞扬,一点绛色似要把冬天烧尽。
而伶人还在身后唱。
“愿天下有情人终成眷属……”
扶湘不自觉笑笑,心道,的确是有征兆的。
万事有迹可循。
她想到三千年前,自己十五岁,某天和师兄师姐一起整理师尊遗物。
凌霄阁祖师的书斋内挂着一幅字。
矫若惊龙,铁画银钩,是和他本人字体截然不同的风格。
她认得是谁的字,因为那个人寄来的飞书太多,也都被收在银杏树木制成的书柜里。
那幅字写着:
所思不远,若为平生。
第116章 番外 可慰(上)
从东洋回来之后, 日子已经到了腊月二十几,西境的冬天比东洋要好些,温度却也比秋季低上不少。
凌屿洲一行人在东洋时, 西境还断断续续下着雪,等他们回来,雪就又停了。
因为进入深冬, 银杏叶早就落得干干净净,高挑的银杏树干光秃一片,好在有雪堆在上头,一眼看去才不至于太怪。
凌屿洲倒是从未见过此景。
毕竟三千年前,凌霄阁尚未在西境设有分殿, 而中州气候温和,阁中银杏树是不会这样的。
扶湘在西境待了不少年, 虽然担任殿主, 却主打一个万物有灵、顺其自然, 秃着就任它秃着,落了雪便让它落着,向来如此。
韩邺却弄出了新花样。
那天凌屿洲从天华门回来——这是幻音死皮赖脸让他去天华门叙叙话, 还特意说明暂时有点难以跟韩邺和解,所以只邀请了凌屿洲一个人, 回来之后,他便发现自己寝殿周围的不一样了。
首先是围在树林外的牵魂雾,原本纯白浓郁的雾里掺杂点点光斑, 是暗红色的, 光斑上下浮动着, 仿佛阳光照耀下的溪水。
凌屿洲和往常一样走进雾里,随即感受到其中光点对自己的亲近。
是韩邺的意识。
魂力灵力散落在雾中, 其原本作用是警示防范,但在凌屿洲面前却如同萤火虫,还会有意识地围着他转。
同一时刻,凌屿洲几步走出牵魂雾范围。
银杏树的叶子落光了,干净至极的枝桠上托着白雪,根根缠满朱红丝带。
韩邺御风浮在树梢,正从储物袋里拿存货,眼看就要再往上绑。
忽地,他动作一顿。
这是接收到了牵魂雾内的感应,只是凌屿洲穿过得太快,所以这时候才反应过来。
原本面无表情、仿佛无所事事的青年立刻眼睛一亮,手上那似要被风吹走的丝带瞬间消失不见,下一刻,他直接闪身出现在凌屿洲面前。
“回来得好快,我以为幻音会赖着你到下午。”
事实上,凌屿洲将近午时便回来了。
凌屿洲听着韩邺对幻音的称呼,不由失笑。
虽然没完全想起来,但阵中所闻恰好出现过幻音,恢复这类记忆的韩邺自然不肯再像之前一样,于是把幻音气了个倒仰。
凌屿洲笑归笑,却没提这事,只是转而问道:
“绑带子做什么?”
又想起什么了?
韩邺当初从阵中出来,还只看到一小部分前尘,而且大多不属于第一世,后面九十八世坎坷循环的占比更大,但在那之后,明明没再遇到什么刺激,却仍然会陆陆续续想起一些从前的东西。
“想起”。
注意力一旦汇聚到这个点上,又看到眼前缠满红丝带的银杏树,凌屿洲便免不了想起天阶洞府最后几级台阶边的栏杆。
“只是觉得原本单调,又有些无聊。”韩邺仰头看了看树梢,再一抬手,原本没绑上丝带的银杏树瞬间被朱红色覆满,“你来了,那就直接用灵力。”
诸如此类的事还有很多,韩邺恢复着恢复着也就成了习惯,倒是不再像从前那样吃味了,只是有时候会忽然觉得羞耻。
这个的原因,即使不说,凌屿洲也能猜到。
凌屿洲遇到尘业的时候,对方虽说比他年纪小些,但也已经在修真界混了几百年,说沉稳么,沉稳的,说性子野么,那也是不少的。
之前二人一直是君子之交的时候,凌屿洲看不出心意也实属正常,因为对方完全就是副野性不羁又贴心守礼的模样。
相对而言,韩邺过了年也才二十七,经历没那么波折,确实要直率骄傲些。
但记忆恢复得多了,再想想之前做过的“蠢事”,心里不好意思实属正常。
除了这些,随着记忆而来的,还有越来越大的胆子。
明明之前会被几句话压得毫无还嘴余地,如今却还学会反击了,凌屿洲对韩邺心里有数,因此更能看出他的长进。
韩邺吹埙,有时候会忽然吹出首复杂的曲子。他对自己的音乐水平很有自知之明,这种时候便确认道:“我以前是不是吹给你听过?”
“嗯。”
韩邺撑着下巴笑:“不行,我得新学个以前不会的。”
凌屿洲由着他,只是提了句:“玉箫还都是我炼的,怎么不学这个。”
“先来后到,凡事都有个进度。”
“逆水行舟,后来者更应加紧。”
“这话说的,”这时候,韩邺便干脆把陶埙甩进储物袋,凑过来道,“我没有加紧么?昨晚明明……”
好在还没长进得太过分,说到这里就自己停了,只是眼神还直勾勾的。
凌屿洲摇摇头,眼底笑意氤氲。
这是语带双关了。
不对,三关。
到了腊月二十四,扶湘少见地找到凌屿洲,说今年凌霄阁要不要写凡间的对联。
凌霄阁原本是没有这项仪式的,只是三千年前,凌屿洲曾经写过一次,如今重新回来,扶湘便动了庆贺的念头。
当然,不止凌屿洲一个人写,是凌霄阁的所有弟子都写。
除此之外,还有韩邺。
这天下午天放了晴,凌屿洲便支了张桌子到后山写,四周冰雪将融未融,千年古树缠满丝带。
红白两色,亮眼至极。
冬日风烈,吹得雪屑纷纷而下,更显银杏树高大苍劲,朱红丝带也翩然飞起。
两人是一起写的,起因是韩邺说,自己字体天生有风格,当年未入仙门时还让夫子惊为天人过。
“既然写,我定是要送你幅字的,”他看着桌上的正红宣纸,手里拈着凌屿洲的兼毫毛笔,沉思道,“只是……感觉有好多,写不完。”
日影下沉,浮光溅落。
清溪缓缓流淌,水流冲刷河床,发出听着极为舒畅的声音。
凌屿洲倒是思如泉涌,提笔以来就写了好几张——虽然旁人没提,但他索性多写些,准备分给徒弟、幻音和其他几位关系近些的故友。
听到韩邺的话,他指尖轻动,操纵灵力将已经写成的对联移开。
“也不是非要写对联,对联我们只用一副。还是想不出的话,我可以先写给你,让你参考参考。”
韩邺沉吟半晌,却忽然道:“不用,我想到了,我先写。”
青年说着开始蘸墨。
凌屿洲干脆搁笔,一边看着一边问:“为什么非要先写?”
“自然是要你做最先收到礼物的人。”
风吹过,白云和浓雾开始一同沸腾。
前者因为黄昏。
后者因为心神。
雾中的暗红色光斑在余光中上下浮动,雪衣乌发的男人闻言微微挑眉,笑了笑,还真就一直这么看着。
他忽然有种预感。
烈风将白雪吹得燃烧,红日在落下,红云在散开,暗红色牵魂雾在移动,红丝带满树狂舞起来,居然将冬天的本色都掩盖。
凌屿洲看着他写:
——年年岁岁。
再提笔,蘸墨:
——喜乐无忧。
笔落惊鸿,铁画银钩,不出所料,是早已熟悉的字迹。
曜日余晖照耀万物,两张红纸被灵力托起,一旁树枝轻动,树丫上的积雪也晃晃悠悠。
但还没完。
凌屿洲看着韩邺。
对方并未抬头,写完后再次提笔,凌屿洲听出他刻意平缓着呼吸。
暗红色灵力顺着握笔的手蔓延到纸上,这次墨痕更深:
书不尽意。
一顿:
可慰平生。
“……”
凌屿洲看着这两句,神色略有些波动:“为什么写这些?”
“我想起来,第一句是你给我写过的。”
凌屿洲心道,其实你自己以前也写过它。
“后面,也是我想起来,我给你写过两句,但现在都不适用了。”
他静静听着,对韩邺的话心知肚明。
第一句,书不尽意,甚念。
第二句,所思不远,若为平生。
都不适用,因为他就在他身边。
“改的这个呢。”凌屿洲其实隐隐知道,但仍想听韩邺说一遍。
琼枝玉树,冰雪晶莹,霞光漫天,红日西斜。
韩邺看着他,笑得璀璨张扬,既有前世的不羁,也有今生的傲气。
“如今,你知道的,有太多想写,这是书不尽意,但此时非彼时,此地非彼地,如今是太多情话写不完,难道不该是——
“可慰平生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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