郝春丽怜爱地摸摸伊秋月的脸:“妈把钱都花在你跟你哥身上了,你俩出去千万不要忘记爸妈,记着有机会也把爸妈给接出去。”
郝春丽没顾着动作,把伊秋月鬓边的发丝勾乱了。
伊秋月藏住厌烦的表情,口是心非地说:“那肯定要把你跟我爸接出去享福,我遭多大的罪都行,只要你们能安享晚年,我再苦再累也是应该的。”
“听说好多中国人过去给人刷盘子,一天下来头发上全是油水。”
伊金从小到大是富养的少爷,原先家中住着小洋楼,他自己一层楼,厨房的门冲哪里开都不知道。
闻言,伊秋月眼珠子一转,坐到伊大富身后,立起身给他捶着肩膀:“爸,你给伊曼找的人家是哪家?四百元要是给的起,能不能让他们家再多出点,把我跟哥到国外的生活费也出出来?”
伊大富吐出一口烟气,伊秋月在身后嫌弃地别过头。
伊大富看不到,觉得伊秋月跟他想到一块去了,开口说:“这有什么,明天我套套话,孟虎家有几个子我都能给他弄来。”
“你说的是孟虎家?”
郝春丽激动地说:“那可太好了,他家就他一个独子,肯定瞧不上伊曼挣的那点工分,说不准咱们还能把着。再说他体格好,力气大,老丈人要求女婿帮着干点活,哪个女婿能不应承下来,里外里咱俩照样不用下地出苦力。”
伊大富胸有成竹地笑了笑:“你们就瞧好吧。”
*
伊曼来到自己屋,关上门,贴着门待了片刻。
今天伊秋月没来搜她的身,往常总怕伊曼藏钱。应该是明天就要走,心思已经不在这个家里了。
下屋原本是放杂物的木质小房,四面透风,靠着墙边是她睡觉的“床”,用老旧门板垫着砖头起来的。
余下的唯一家具就是靠墙的三只脚藤椅,上面放着镜子片、掉齿的木梳。还有一个小葫芦舀子,半夜渴了用来装水的。
地面上摊放着干豆秧,每晚她要把第二天的豆子打出来泡好才能睡觉。
她从墙缝里扣出半指长的洋蜡头点上,借着微弱的光,把信封从破棉袄里掏出撕开,里头夹着五元稿费。
原本稿费都要用汇款单邮寄,伊曼没机会到县城邮政局去,给投稿的《大家文学》写信请求夹带现金邮寄,答应自负丢失的责任,人家才答应的。
她站在床上,伸手够向房梁上一个不起眼的小洞。里头有她积攒的稿费,仔细数了数,有二十七元,够跑路的路费。
然而想想容易,跑路太难。
她每天还要跟家人风雨无阻的到大队部进行思想汇报,人不见了,当天就会被发现。
她把钱重新藏好,撕掉写着“蛮易先生亲启”的信封,借着洋蜡头的火烧掉。
伊家人压迫她,她屋里连个煤油灯都没有,若不是白主任知道她会在夜里偷偷写文章,送给她一截洋蜡头,她在这边的夜真算是暗无天日。
伊曼藏好钱,捡起地上的连枷。
她怨念地挥着连枷打豆秧,边使劲边压低声音道:“噎死你们,噎死你们,噎死你们。”
干豆秧上的豆荚发出脆响,黄豆纷纷滚落。在缺少粮食的年代,黄豆很珍贵,滚到别处的每一粒黄豆都会被捡起来。
“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看到举报信。”伊曼机械性的打着豆荚,脑海回忆着原书的情节。
记得原书当中,伊金和伊秋月出国以后,刚开始跟家里还有隐蔽的联系,他们卑鄙无耻,不知用什么办法挣到钱,没多久就跟国内断绝了联系,连亲爸妈都抛弃了。
伊曼怎么可能让他们出国快活去,一定会阻止他们出国。
他们说是从上海出国,实际上是从南海沿岸偷渡。
家中私藏的值钱玩意,都被拿到黑市里变卖,用作他们给蛇头的“路费”和制作假外调信的费用。
她在举报信里就是写明外调信是假的,伊金和伊秋月会在小年那天,到达南海下游玉桥口的废弃渡口偷渡离开。只要刘书记发现举报信,及时跟外事部和公安的人联系,一定会把他们捉拿归案。
其实伊曼也想要跑路,介绍信是个问题,她没有狗胆用假介绍信,更不敢没有介绍信偷跑出去。
她记得书中把原主家暴致死的盲流就快要上门提亲,她要是没有介绍信就跑,早晚会被抓回来,等待她的结果只会比原主更惨。
干豆秧打完,伊曼捧着笸箩蹲在地上一粒粒捡黄豆,捡完黄豆还要提前用水泡着,明天一早上醒来要做给他们煮豆子饭吃。
伊曼折腾完,夜已经深沉。
她在门板上,翻来覆去睡不着,为自己的出路发愁。
*
翌日。
漫天飘舞的雪花飘扬而下,玻璃窗上的水汽结成素雅的冰痕纹路。
伊曼蜷缩在被窝里,破棉袄还穿在身上。凉一晚上的被窝将将有点热乎气就要起床。
她舍不得离开温暖的被窝,自然有人舍得让她离开。
郝春丽有偏头疼的毛病,日日比周扒皮起的还早。太阳刚蒙亮,她披着厚实的棉袄过来敲伊曼的门。
“懒东西,还不起来做饭!今天是你哥和你姐的大日子,你快点起来!”
“这就来。”
伊曼迅速起来捋捋头发出了门,感觉屋里屋外几乎没有温差。
她要到主屋的外屋地烧灶坑,这是她积极做饭的主要原因,可以在灶坑边上取暖。
豆子饭好煮,生好火加上适当的水盖上锅盖焖软糯就成了。
“我不想吃豆子饭,给我烤俩番薯。”伊秋月还躺在被窝里,小炕到早上有些凉,伊曼烧了火重新热乎起来。
他们仿佛是真正的一家四口,毫不顾忌地占有着小炕使用权,没有任何人去考虑伊曼在零下的天气里,在下屋睡着后会不会冻死这件事。
因为伊金和伊秋月今天要离开,他们起的早一些,要不然还在被窝里齐刷刷的躺着。
伊曼给他们做好豆子饭,又用烧火棍扒拉出烤好的番薯端上桌。
伊大富给伊秋月使了个眼色,伊秋月不情不愿地说:“待会我走之前给你量量尺寸,爸说要给你做身衣服。”
伊曼舀着豆子饭的手停滞在半空中,心里咯噔一下,该来的还是来了。
伊大富不会无缘无故给伊曼花钱,昨天本来决定不给她做衣服,晚上跟郝春丽商量来商量去,到底是生意人,还是在乎“商品的品相”。品相越好,价格就越好,这一点毋庸置疑。
他落魄成这样,资本家的做派还没被磨灭掉。
他慢悠悠地捧着一缸茶梗水,饮上一口嚼着茶叶梗子说:“每天把脸洗干净,别老灰头土脸的,都不好给你说人家。等你新衣服做好,回头村里开大会,你就穿着去晃悠一圈。”
伊曼恶心的想,这不是明晃晃地想要卖闺女么。
“知道了。”伊曼皮笑肉不笑地说:“那再给我做双棉鞋吧,脚上的功夫也不能省。”
“说什么呢?”伊秋月受不了地说:“你别得寸进尺啊。”
伊大富想着舍不得孩子套不住狼,转头跟郝春丽说:“那就再加一双棉鞋,普普通通的就好。回头有了婆家,这些本钱都能拿回来。”
郝春丽肉疼地说:“怎么也得要五百元才好。”
伊秋月用胳膊肘推了郝春丽一下,郝春丽知道说错话了,再也没提这个。
伊曼简单吃了两口,被他们恶心饱了,起身就到外屋地的灶坑边上待着。
等到时间差不多,伊家五口人在凌冽的北风里,顶着风往大队部去做今天的思想汇报。
伊金和伊秋月一改从前拖拖拉拉的毛病,想着今天是最后一次思想报告,两个人脸上掩藏不住的兴奋。
大队部刘书记前脚进办公室,后脚伊家人到了。
伊大富有点文化,但不多,站在刘书记办公桌前文绉绉地说:“回到南关岭的这段时间,是我及我的家人拔节抽穗的成长期,我深刻地明白了,当初的我是多么丑陋的剥削主义,是万恶的资本家......”
伊大富说完,刘书记将目光挪到郝春丽身上。郝春丽说完就是伊金和伊秋月。
刘书记知道他们即将要出国,听完他俩的思想汇报,厌恶地摆摆手让他们站到一边去。
这样的年轻人算是养废了,最后还是选择资本主义的怀抱,从根上就是腐朽的。
伊曼站在后面悄悄打了个哈欠,等到轮到她,她就做出精神抖擞地面貌,朗声说:“革命理想高于天,我身为卑劣的民族资本家之女,没有与人民风雨同舟,背离正确的思想与信念......”
刘书记对伊曼印象不错,等她脆生生的报告完,点点头说:“伊曼同志的思想汇报很深刻,你们都应该跟她好好学学。好了,伊大富和郝春丽留下,知青队长马上过来对你们进行思想纠正。”
两位老的是正儿八经的民族资本家,阶级思想根深蒂固,需要好好改造。剩下三位儿女可以提前回去。
对于伊金和伊秋月能出国的事,村子上下早就传的风言风语,还有的人说这是上面有人包庇,产生了负面影响,让刘书记很多时候不好做群众工作。
刘书记懒得跟他们俩多话,走就赶紧走,眼不见心不烦。
“等等...”郝春丽恋恋不舍地望着伊金和伊秋月的背影,然而他们只顾着往家里赶,头也没回。
伊曼还以为早上刘书记会看到举报信,转念想到,南关岭村认识字的人不多,举报信怕是不常有。
伊曼远远地缀在后面,在走廊上磨磨蹭蹭地走。
刘书记打开门,边抽烟边等候知青小队的黄队长,眼睛不经意地看到伊曼,看到她似乎用手指了指举报箱。
“怎么回事?”刘书记望着伊曼离开的背影,喃喃地走到举报箱前面,来回观察了一下,从木头缝隙里看到里面有封信。
有人举报?!
这种事可大可小,刘书记一口烟差点呛住肺管,扶着举报箱不住的咳嗽。
黄队长远远地过来,看他咳的不停问:“刘书记你怎么了?我扶你去休息?诶,你抱着举报箱做什么?”
刘书记连连摆手说:“没事没事,不小心呛到一口烟气。伊家两口子在里头了,你进去吧。”
“嘿,几十年的老烟枪还能呛着烟。”
黄队长精瘦的个儿,黝黑的皮肤,整个人精神抖擞。他嫌弃地往办公室里看了眼说:“小心点,好人不长命,祸害遗千年。要我说,就不该让他的儿女离开,祖传的根就是烂的,就算出了国保准是汉奸。”
他说话中气十足,也不避着人,办公室里的伊大富和郝春丽肯定听到了。然而他们却不敢作声,每次黄队长都能把他们批的狗血淋头,他们可不敢主动惹事。
等黄队长进到办公室,刚关上门就传来他严厉的叱喝声。
刘书记从裤腰带上掏出一串钥匙,找出举报箱的钥匙,赶紧将举报信里的信取出来。
大年关的,刘书记盼着稳稳妥妥地过完这一年,冷不防接到一封举报信,还没看里面怎么样,脑门先出汗了。
*
风雪暂时停歇,出门的人多了起来。
伊家老宅门口停着一台快要报废的小轿车,引来许多人的围观。
乡亲们不知道什么叫报废,只知晓这年头能坐小轿车出行的人都是有本事的。
伊秋月和伊金俩人大包小包地往小轿车上抬行李,开车的人戴着不合时宜的墨镜,叼着烟吊儿郎当地望着四周。
伊金死命将后备箱关上,他跟伊秋月坐上车以后,带墨镜地男人迟迟没上车。
伊秋月顺着他的目光敏感地发现伊曼的身影,墨镜男没着急发动汽车,直直地望着伊曼的身影说:“鸡窝里居然住着一只金凤凰。”
伊秋月下意识反驳道:“什么金凤凰,就是我们家的使唤丫头。”
墨镜男嗤笑着说:“那你这么一位大小姐去美国,不带个使唤丫头?这么漂亮的丫头出了门可以赚大钱的,别怪我没跟你们说。”
“轮不到她去。”伊秋月忙说:“除了脸蛋她还有什么?路费可就给了我们俩的,当初你不是说,只能我俩去,不能中途换人。”
墨镜男从前面伸出手,伊金沉默地将一个满当当的信封递给他。
眼镜男低头看了眼信封,满意地说:“行吧,那咱们这就出发。上海的轮渡太紧俏,到时候可能从别的地方登船,另需要一笔船票钱,你们早点准备好。”
伊金不耐烦地说:“少废话,钱早就准备好了,赶紧走。”
伊曼站在人群外面,冷眼看着小轿车缓缓驶离。
住在伊家隔壁的王笈铃走上前,挽着伊曼的胳膊安慰道:“别伤心,黑暗已经来了,光明不会太远。他们走了,至少压迫你的人少了。”
王笈铃跟她娘一样,都很关心伊曼。
上次去芦苇荡实在太苦,她没去,其他时候经常跟伊曼一起干活。她比伊曼大一个月,过完年就二十。她在寡母关爱中长大,跟伊秋月比起来,更像是伊曼的姐姐。
伊曼哭笑不得地说:“铃姐,我一点不嫉妒他们。”
谁会嫉妒一个即将被抓捕的对象。
伊曼相信他们跑不远,南关岭到玉桥口开车过去顺利的话要五到六天的车程,够给刘书记和抓捕的人反应时间。
王笈铃拉着她,小声说:“难不成你真想老老实实在家伺候你的坏爸妈?我看你干脆找个好人家嫁了得了,省的伺候他们。你要是有这个想法,我可以让我娘偷偷帮你问问。”
王笈铃的娘,在村里是出名的热心肠,人缘很好。
伊曼一心一意只想弄封介绍信然后离开这里,走到天涯海角都不回头。嫁人是下下选。
她放开王笈铃的胳膊说:“我还是去一趟知青点,等我回来到你家去编笸箩。”
“还是想问下放的事?”王笈铃说:“那成,你快点回来。我娘早上做了大碴子粥,还给你留了一碗。”
如今粮食珍贵,伊曼感激地点点头说:“我去去就回。我爸妈要是回来找我——”
王笈铃笑着说:“就说你干活去了。”
“嗯。”伊曼快步往知青点去。今天是礼拜一,公社领导会下到知青点给知青们开会,伊曼可以跟他们打听打听。
伊曼从家门口的小路走出来,已经看不到那台小轿车。
池塘的冰面冻的硬实,穿过池塘越过两排平房就是知青点。
说一千道一万,此时此刻最不愿意见到的人就是孟虎,然而孟虎却大咧咧地站在池塘对面,虎视眈眈地盯着伊曼。
孟虎人如其名,凶狠暴力,国字大方脸,一言不合就喜欢对人使用暴力,在村里人缘极差,是附近出名的盲流份子。村民在路上遇到他都要躲着走,谁也不想哪里忽然惹到这位瘟神,惹祸上身。
孟虎原以为伊大富想跟他说亲的是伊秋月,他对伊秋月没多大兴趣,不愿意掏钱。
都是资本家的闺女,凭颜色也能分出三六九等,他想要的从来只有伊曼一个。若不是伊曼成分不好,冲她脸蛋前来提亲的不知道会有多少人家。
昨天孟虎知道爹娘要到伊家谈论他跟伊曼的婚事,他激动的一晚上睡不着觉,馋人馋的慌。
远远看着池塘冰面上走过来的伊曼,咽了咽吐沫,当真是十里八乡公认的大美人,走路时姿态已经让他挪不开眼睛。
伊曼脸长的合他胃口,皮肤莹白滑嫩,特别是破旧棉袄也藏不住的蜜桃状的胸脯,整个人含苞待放,有一种性感却不自知的诱人气质。
他挡在上岸的路上,眼睛直勾勾地在伊曼身上扫来扫去,伊曼在下首的池塘畔站住脚:“麻烦让一让,我要上去。”
孟虎下意识地想要伸手抓住伊曼,最终仅存的理智让他放下手,对伊曼虚情假意地裂开嘴笑了:“这边有冰,用不用我扶你上来啊?”
他语调中带着奇怪的尾音,似乎在笑,又似乎在克制难以说出口的强烈的占有欲。
伊曼是他的。
“不用,谢谢。”
伊曼跨到岸上,生疏客气地跟他保持距离。
孟虎后退一步,当真给她让开路,做作地表现出绅士的态度。
伊曼在书中知道他的秉性,不再跟他废话,快步离开。
望着伊曼纤细柔弱的背影,孟虎不但没生气,反而兴奋万分。
这个女人,这副身子,很快就是他的了。
谁都别想从他手里抢去。
孟虎回过头,忽然看到村子里的傻子大树望着伊曼的背影“嘿嘿嘿”傻笑。他是村里的神经病,时而沉静时而疯癫狂躁。
“恶心玩意,看什么看?!”孟虎却不怕,管他疯不疯,猛地窝心脚,照着大树的心窝踹过去。
大树被他一脚踹下池塘,在冰面上滚了几圈疼的嗷嗷乱叫,引来不少人瞩目。他们刚刚都看到孟虎盯着伊曼的眼神,全都吓得不敢多说话。
大树摔在冰面上,疯疯癫癫地嚷道:“我要漂亮妞!我要漂亮妞!”
孟虎当着不少乡亲们的面,追到冰面上,照着大树身上猛踹一脚!
他宣示主权般故意大声呵斥道:“那可是我媳妇,谁要是打她的主意,就是跟老子做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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