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71 章
卢宅。
郑兰的岳父卢元显稍显局促的来到庭院之中, 垂着头,毕恭毕敬道:“公子,已经遵从您的吩咐, 都安排下去了。”
京一语仍旧坐在栏杆上,“哦”了一声, 却没看他,只是遥遥的望着天际。
夜色之中,他那张稚气未退的脸庞上的神色有些奇怪, 眼睑低垂着,说不出是期许,还是失望。
庭院里的灯笼在夜风中轻轻摇曳着, 连带着他脸上的光影也明灭不定, 晦暗起来。
卢元显怔怔的看着他,忍不住问了出来:“您到底是希望事成, 还是希望事败呢?”
京一语轻轻“唉”了一声, 坐正身体,背对着他, 手撑着下颌, 说:“我也不知道了。”
一只织梦娘落到他面前去, 叫他几不可见的抬了下眼皮, 作势伸手去拨弄那蝴蝶的蓝色翅膀——那抹幽蓝受到惊吓, 慌忙震动翅膀, 飞向远方。
卢元显觑着他的背影, 脸上恭敬的神色淡去, 不露痕迹的撇了撇嘴。
最烦装×的人了!
某座茶楼的旁边, 立着一座医馆。
白应原正在屋子里用捣药,忽的心有所感, 转头去看。
一道修长的影子落到近前,香风随之袭来。
紧接着,是一片织金的华丽裙摆。
白应的目光循着裙摆一直看到来者脸上,不由得微微一怔:“怎么是你?”
……
千秋宫。
林女官从外边回来,去向太后回禀:“全城都戒严了,不知最后会如何收尾。”
略顿了顿,又不无唏嘘的说:“乔太太侠肝义胆,为了并不相熟的阮氏夫人,居然也肯这样冒险,当真是难得。”
太后的寝殿里掌着灯,亮如白昼,倘若不去看窗外景观,必然料不到此时乃是深夜时分。
然而太后毕竟上了年纪,不像年轻人一般精力充沛,一气儿熬到现在,精神难免有些不济,但要说是睡意,却是一丝也无。
她已经更换了入睡时候的寝衣,正坐在塌上,靠在软枕上翻书,闻言也只是一笑,流露出些许的缅怀来:“也只有年轻人,才会有为了别人死生一掷的勇气和豪情……”
林女官起初一怔,几瞬之后,很快会意过来:“您这是想起梁娘子来了啊。”
……
栗子婆婆离开了朱雀大街,径直往西市去寻账房先生所在的那家当铺。
神刀与向怀堂紧随其后。
三人进门的时候,账房先生尤且躺在床上,再一睁眼,卧房里便已经多了三个人。
他有些无奈的坐起身来,伸手去摸自己那副水晶打磨成的眼镜:“一声不吭就跑到别人房间里来,是不是有点没礼貌?”
栗子婆婆并不同他啰嗦,当下言简意赅道:“京一语索要圣人留下的那半部《圣人书》。”
账房先生慢腾腾地将眼镜戴到鼻梁上,说:“他要他的,我们凭什么就得给他?”
栗子婆婆听了,脸上不由得流露出一点惊异来:“他把阿翎给扣住了!”
账房先生看着她,轻轻摇头:“阿翎下山之前,我让她卜了一卦,也同她说得明白。若是果真有了万一,那是她自己学艺不精,怪不了别人……噢,神刀妹妹,我就是那么一说,好用来装×,显得自己很有格调,不会真的不管我们阿翎的……”
他赶忙改换了一副谄媚神色,曲起两根手指来,小心的将递到自己脖颈前的刀锋推开:“快快收了神通了吧!”
神刀面无表情的归刀入鞘。
账房先生苦笑起来:“你们啊,都是关心则乱。阿翎不是小孩子了,她都娶媳妇了,难道还不知道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你们该相信她的。”
又正色起来,道:“且京一语那种人,是无法跟他交易的,这一回退步了,下一回必然就要再退,抱薪救火,薪不尽、火不灭罢了。”
栗子婆婆则斟酌着道:“他索要《圣人书》,是否说明,那边的状况也同样不容乐观,是以他想要获取另一个可能?”
账房先生说:“也有可能,是在故布疑阵。”
栗子婆婆默然许久,终于将自己先前得出的结论说与他听:“中朝学士当中,至少有一位是京一语的内应!”
向怀堂眉头微皱,神刀却是欲言又止。
账房先生反倒不觉得有什么奇怪:“就连我们南派内部,也有人持质疑态度,更何况是北派?非原则的问题上,要允许有不同的声音。只是,联合京一语这种小人,用这样下作的手段去对付一个后辈……是得跟北派好好说道说道了。”
……
崇勋殿。
几位宰相既到了禁中,难免要询问起今夜惊变的缘由来。
圣上却不肯同他们明说,只觑着天色,悠悠笑道:“欲知后事如何,且待天亮之后,再见分晓。”
大公主倒是知道,只是此时却也不会明言,只缄默着跪坐在一边,半挽起衣袖来,为父亲和几位宰相斟酒。
期间成年开府了的皇子和公主们先后入宫,连刚刚才受了责罚的二公主都到了,圣上叫他们往偏殿去等候,却没有要见他们的意思。
唐无机心有所思,又觉并非不可明言之事,索性将事情挑明:“臣请陛下明言,今日之后,是否有意以大公主为储君?”
其余三位宰相听得心中一动,柳直主动笑道:“臣其实也想问来着。”
圣上倒也没有卖关子:“的确有这个意思。只是这孩子是否能够担当得起重任,且还有的看呢……”
几位宰相如何作想不得而知,偏殿内大皇子的心里边却跟有猫爪子在挠似的,似疼似痒。
今夜惊变至此,他不信大公主至今未曾听闻到任何风声。
即便大公主一直居住在内宫之中。
可是如今成年亦或者半成年的皇子公主们都已经在偏殿齐聚,却仍旧不见大公主,那她究竟是去了哪里,便也就没什么猜测的必要了。
今日午后因为繁王世子蒙难而侧妃有孕扳回一局的喜悦,此时已经荡然无存。
他知道,自己输了。
……
朱雀大街。
栗子婆婆协同神刀与向怀堂离开之后,街上便只留下庾言和一队金吾卫士,乃至于数位紫衣学士与傀儡师对面而立。
桂家的三十娘子沉默的望着那几人离去的背影,一时心绪万千。
南派的人,会拿出他们掌控的那半部《圣人书》吗?
即便真的拿出来了,京一语就会践诺,带越国公夫人回来吗?
谁知道呢。
还有方才南派那位耆老所透露出来的讯息……
这时候,一阵响亮的震羽声自夜空之中传来,三十娘子心念微动,下一瞬,便觉肩头一沉——凤花台稳稳的落到了她的肩头。
紧接着,所有人都听见了凤花台的声音。
“北尊有令,祸乱神都者,就地格杀!”
庾言等人还没有反应过来这意味着什么,下一瞬,便见那黑舌人的头颅高高飞起,半空中悬停几瞬之后,颓然落地!
一声闷响。
一股血泉冲天而起。
满场静默无言,待那脖颈处血液流尽,再近前看,却见地上坐得不知何时,竟变成了一个木偶人!
几个金吾卫士卒赶忙再去寻那人头,却已经缩小成拳头大小,仔细观察,却是个木头雕成的人头了。
三十娘子见状,倒不奇怪,只是回想着凤花台转述的那句话,心下微觉惊奇。
看起来,北尊倒是很相信那孩子呢!
……
卢宅。
京一语在栏杆上坐了很久很久。
起初他还有闲心抬头观望一下时辰,越到后边,却连抬头去看的心思都没有了。
天上的那轮圆月已经逐渐淡了,淡了,像是一块落到水池里的圆冰,马上就要融化殆尽。
而东方一侧,却已经模糊的显露出太阳的影子。
卢元显在他身后打了半宿蚊子,唯一的乐子就是悄悄把蚊子往他那边撵,此时颇觉百无聊赖。
这会儿见他毫不掩饰自己的失望,不由得问了出来:“倘若南派的人没把那半部《圣人书》送来,那越国公夫人……”
京一语淡淡道:“那就只好叫越国公夫人去死了。”
卢元显稍显踯躅:“只是,越国公夫人的身份牵扯甚多……”
京一语漠然道:“活的废物跟死的废物差别不大。”
卢元显含笑称是,一错眼的功夫瞥见门外来人,神色大变,满面骇然,瞠目结舌道:“越,越国公夫人!”
京一语心下震动,顺势看了过去,却不见人:“人在哪里?”
下一瞬,几乎具现化的杀机惊得满园蝴蝶振翅,无数只织梦娘乘风而起,汇聚成一片绚烂的幽蓝色海洋!
不只是心脏,京一语稍显单薄的身体都剧烈的颤抖起来!
一柄长剑自后向前,霸道冷厉的贯穿了他的心口。
京一语嘴唇微张,低头去看,却见鲜红的血液蜿蜒在剑身的纹路上,缓缓连绵成一座血色远山。
卢元显的声音在他背后,由远及近,由男子的粗犷逐渐转为女子的清朗。
身后的人仍旧穿着卢元显的衣袍,然而那张脸,已经变成了一个有着猫一样微圆眼眸的、明丽又不乏英气的年轻女郎。
乔翎单手扶住栏杆,下颌前倾,顺势担在他肩头上,轻声道:“越国公夫人在这里,越国公夫人在你身边待了一整晚,公子难道没有发现吗?”
她说:“看起来,公子你也不过如此嘛。”
京一语感知着肩头处传来的重量,嘴唇张合几下,神情变了又变,终于无声的笑了起来。
鲜血沿着他的唇边,源源不断的流了出来。
乔翎脸上带一点笑。
说真的,这笑容叫她此时的神色看起来有些残忍。
因为下一瞬,她从容后退,一手抬手扶住京一语肩头,另一只手握住断山剑的剑柄,将其顺势拔/出。
地上随之留下了一道血箭。
京一语再坐不住,跌落在地。
“我给了你整整一晚上的时间,无数个机会,可惜你没有抓住啊,公子。”
乔翎从怀里取出一块手帕,开始擦拭自己的佩剑,一边擦,一边抽空觑着地上的京一语,淡淡道:“不过这都是小事,毕竟活的废物跟死的废物差别不大,你说是吧?”
……
千秋宫。
太后恍惚之间,回想起了很多年前的事情来。
那时候先帝尚在,武安大长公主还不是大长公主,而是长公主。
她入宫来求见自己的长嫂、彼时的天后,恳请她能够短暂的抚养一下自己的小女儿。
天后微觉诧异:“你该知道,我没什么时间和精力,去顾看一个孩子……”
倒不是亲近不亲近的关系,而是天后素日里朝政繁多,别说是夫妹的孩子,就连自己的两个孩子,都没有过多的心神去看顾。
武安长公主说:“我知道,只是做做样子,叫神都的人都知道她在宫里就够了。”
天后明白过来,难免唏嘘:“真是可怜天下父母心。”
武安长公主神色无奈,叹一口气,同嫂嫂道:“她大姐姐是长女,可以承袭爵位。哥哥承继了梁氏的天赋,身负道根。这也就罢了,还有个孪生的姐姐作伴呢,可跟她同胞所出的孪生姐姐也同样身负道根,且天赋竟比兄长还要出众,只有她什么都没有……”
天后会意的道:“二郎同三娘,都要往中朝去承教了吧?”
“是啊,”武安长公主脸上浮现出一抹惘然:“琦云在弘文馆念书,那两个孩子一起走了,家里边只留下琦华一个人,你也知道,她年纪虽然小,但骨子里是很要强的……要是跟我哭闹也就算了,偏还高高兴兴的送了哥哥和姐姐出门。”
作为母亲,她心里很不是滋味:“同父同母的孩子,本也无意去分什么三六九等,可是……”
天后理解小姑的苦闷和怜女之情,也觉得这并不是什么大事,遂点头应了下来。
如是过了几日,在宫内行宴之时,安国公府的梁小娘子得到了天后格外的偏爱,被下令接到宫中教养了。
对于外臣之女来说,这是前所未有的荣耀。
说是教养,可实际上,真正照拂梁小娘子的还是天后的侍从女官们——倒不是天后偏颇,就算是自己的两个孩子,她也没有太多的心神的看顾。
甚至于在彼时,天后对于这个孩子,心里边是存着几分审视与忖度的。
一对孪生姐妹,只是因为命运的一点偏颇,就由着相同的起点,滑向了截然不同的人生轨道……
天后是纯粹的政治动物,只保留有为数不多的温情,她不可自制的会去想,如果是我,我会怎么做?
她也曾经旁敲侧击过,试探那个小娘子的心思,那年幼的小娘子对她的疑惑感到很惊奇,但还是很认真的跟她说:“那是姐姐呀!”
天后这才真正的对她有些另眼相待,直到后来……
太后的脸上也不由得浮现出一抹伤感:“谁能想得到,让中朝怀抱无限希望的琦英居然早早折戟,生死之间,反倒是她的孪生妹妹愿意叫自己的名字死去,转而顶替姐姐的身份,保住姐姐的一丝生机……”
林女官默然几瞬后道:“梁三娘子她,也是很了不起的。”
太后笑了起来:“武安的几个孩子,都是很好的孩子。”
……
卢宅。
京一语倒在地上艰难的喘息着,鲜红的血液染红了他半张脸,可他看起来反而比先前高兴了。
“真,真不错……”
他断断续续的说:“乔翎,你比我想象的……”
乔翎居高临下的看着倒在地上的京一语,却说:“你倒是比我想象中要差很多。不过这也很合理,丧家之犬,就该是这个水准。”
京一语薄薄的露出了一点疑惑。
如若不是胸腔前那个致命的伤口正源源不断的攫取着他的生机,他想必还能彬彬有礼地朝她欠一欠身,道一句:“请多指教。”
可此时此刻,他只能用目光来表达自己的不解了。
乔翎倒没有吝啬于解答:“你未免也过于傲慢了,京一语。”
“你利用我的秉性给我下局,从很早之前就开始铺垫,但是你既不肯尊重你的敌人,也没有尊重要被你利用的人。”
她说:“那个去敲诈我婆婆的无赖,是你找去的吧?”
随便在坊市之间找一个倾家荡产了的赌徒,告诉他一点似是而非的桃色艳闻——债主马上就要逼迫上门,眼睛瞟见赌具之后,手就不受控制的开始发痒,赌瘾一旦上来了,他什么都敢干!
哪怕是敲诈一位公府主母。
左右也是烂命一条,大不了就是个死,还有什么好怕的?
如果换成别的公府,随便一句话吩咐下去,那个无赖有一百条命都不够挥霍的,但是京一语选择的对象很巧妙——梁氏夫人没有把这件事告诉任何人,而是怀着一丝近乎渺茫的希望,悄悄去见了他。
她知道希望渺茫,接近于无,但哪怕是渺茫,她也还是去了。
因为那是她的姐姐啊。
“我婆婆她,只知道自己的姐姐出事了,但是并不十分了解她的姐姐当初到底出了什么事,如今又身在何方,是死是活,家里人讳莫如深,不肯提及,她只能自己去追寻那个答案……”
她以为那个无赖不知道从什么途径得知了一些隐藏于过往之中的秘密,所以她出城去赴约了。
但是真的见面之后,她意识到,自己上当了,这只是一个纯粹的无聊之人——那个无赖并不知道她姐姐的真实过往,反而拿一些不知从哪儿听来的桃色恶闻来往姐姐身上泼脏水,他一张嘴,梁氏夫人便全然读懂了,所以她毫不犹豫的拔刀了。
不是因为他讲出了安国公府不堪回首的过往而被激怒,只是因为他卑劣的胡言乱语。
可是这些隐藏在过往之中的秘密,是无法同乔翎言说的。
安国公府的隐痛,生死不明的至亲,纠缠了十数年至今都没有被解开的谜团……梁氏夫人不愿将乔翎拉扯进来。
所以她只能说“别问了”。
“别问了”的意思是,我有无法言说的苦衷,而不是说这是我们家难以启齿的丑闻,你不要去打听!
京一语微露讶异。
乔翎微露嘲色:“我虽然不了解婆婆的孪生姐妹,但是我很了解婆婆,一个跟人私奔、生死不明的同胞姐妹,是不足以叫她念念不忘多年,甚至于引为心疾的。”
她注视着京一语的眼睛,道出了那个答案:“你知道的吧,事实上,我婆婆顶替了她孪生姐姐的身份——她真正的名字,应该唤作梁琦华!”
京一语的喘息声逐渐缓慢下来,眼眸里闪烁的兴味倒是愈发浓郁了。
他语序断断续续的告诉乔翎:“我一见到她,便发觉了,这,这是【牵魂引】啊……”
他问:“你,你又是什么时候知道的?”
乔翎眸光微动:“有天晚上,金吾卫在固安原抓了许多无极的人。”
京一语面露豁然。
他笑了起来,大概是牵动了肺部,剧烈的开始咳嗽:“原来你一开始就知道了……”
乔翎回想起那混乱的一夜。
她协同姜裕一处出了城,到固安原梁氏家族的坟茔当中,寻到了梁琦华的坟墓,继而又谈论起那稍显古怪、不符合当世习惯的墓碑。
而实际上,那只是个幌子罢了。
从那时候开始,乔翎就知道,并不是真的有人意图要对梁氏夫人如何,而是有人混淆视听、用梁氏夫人引她入彀。
因为她清楚的看到,梁琦华的坟墓里并没有埋葬尸体,棺椁里放置的,是一整套深紫色的衣冠!
也是在那一日晚上,乔翎见到了作为紫衣学士之一的桂家三十娘子,她由是知道——原来梁琦华的墓碑之下、坟墓里埋葬着的,居然是一套属于紫衣学士的衣冠!
梁琦华,亦或者是假称作梁琦华的女子,曾经是一位中朝学士!
在那之后,乔翎从诸多途径当中得到了验证。
柳直和卢梦卿往越国公府去向她致谢,乔翎向他们问起无极之事,他们告诉乔翎,此事已经转交到了中朝那边。
需要转交,这也就意味着,当天夜里,事发之时,三十娘子并不是去参与围剿无极邪徒的,起码在最开始的时候,那并不是中朝的任务。
那三十娘子深夜至此,又在坟茔处吹笛,却是为了什么?
因为她在祭奠自己的同僚,不知何故亡故、却没有尸体埋葬于坟茔之内的梁琦英!
事先知晓这些,昨晚再见到那处由漫天织梦娘编织出来的幻境,她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你应该用心找个理由来骗我的,但是你太傲慢,也太敷衍了。”
乔翎蹲下身去,看着已经说不出话来的京一语:“你随意的编了一个安国公府的女儿年少时候跟野男人私奔的故事,用以来诱骗我婆婆,顺带也诓骗我——倒真的很像是下流男人能想出来的故事。”
京一语看着她,只是微笑,却无法再说什么了。
乔翎于是便靠近他一点,轻轻道:“或许这是你故意留下的破绽,你跟你的盟友想掂一掂我的斤两,且我也知道,这大概并不是真正的你——”
一直到此时,听完这话,奄奄一息的京一语才真正的变了神色。
他颤动眼睫,看向正对着自己的人。
乔翎却笑了起来,伸手盖住了他的眼睛,同时道:“我们走着瞧吧,京氏公子!”
……
三十娘子往卢家去的时候,便见乔翎正随意的坐在庭院台阶上,面前是并排摆着的阮氏夫人和张玉珍的尸体。
她们死了。
唯一的区别是,张玉珍死在几日之前,而阮氏夫人死去的时间还不算长。
郑兰早已经消失无踪。
倒是卢元显和卢家的人,尚且留在宅中。
乔翎打晕了前者,易容成了他,他被迫留了下来。
一道影子落在了乔翎面前,她抬起头来,即便有着轻纱遮面,但她还是辨认出来了来人。
“原来是三十娘子。”
三十娘子的关切不易察觉地隐藏在语气里:“好在越国公夫人有惊无险。”
“既然知道是陷阱,我怎么会真的进去?”
乔翎手里边捏着一张符箓,随意的朝她晃了晃:“不过,空海倒真是很有意思,有时间的话,去瞧一瞧也好。眼下符箓已经有了,不知道中朝有没有得道的犀牛角?”
她微笑道:“这可不是在跟中朝商量哦,这是今晚你们欠我的,一定得给!”
三十娘子温和应了一声:“好。”
她应的痛快,乔翎反倒有些诧异,略顿了顿,转而说:“我并不是要责备娘子,而是这回的事情,中朝里似乎也有人参与呢。”
三十娘子听得莞尔,却没有就这个话题再说什么,缄默几瞬之后,她心绪复杂的开口:“北尊有几句话,让我代为转述给越国公夫人。”
乔翎微露愕然:“北尊?”
三十娘子颔首。
乔翎“哦”了一声,将那张符箓收起来,不甚在意的道:“什么话?”
三十娘子徐徐开口:“他让我告诉你——至少在当下,命运是无法彻底转圜的。”
乔翎起初没怎么理解这句话,直到三十娘子问了出来:“越国公夫人是否出手改变过阮氏夫人和张家小娘子的命运?”
乔翎一下子就怔住了。
她惊愕几瞬之后,迟疑着道:“我,我曾经……”
乔翎真正的明白过来了,情绪不由自主的波动起来:“可是,郑显宗已经死了啊!她们不应该是这个结果的!”
三十娘子重新重复了一遍那句话:“至少在当下,命运是无法彻底转圜的。”
说完这句话,连同她的心里,也为之迷惘和凄楚起来。
三十娘子微微垂下头去,又告诉了她后一句:“这片天地是一个巨大的、令人恐惧的磨𝔀.𝓵盘,几乎所有人的命运都在其中被消磨着,不可避免的走向悲剧的结尾。”
乔翎明白了一点,继而她问:“就像阮氏夫人和张玉珍一样,虽然我短暂的改变了她们的命运,但是最终她们还是要死于非命?”
三十娘子点头:“对。”
乔翎重复了一次:“几乎所有人,都不可避免的走向悲剧的结尾?”
三十娘子点头:“对。”
乔翎问:“也包括你们这些紫衣学士吗?”
三十娘子默然几瞬后,语气悲哀的给出了答案:“你不是已经见证了一位紫衣学士的最终结局吗?”
乔翎眼前倏然间浮现出那座属于“梁琦华”的坟墓来。
不知生死,更不知尸骨何处。
乔翎又问:“南派的人也是如此?”
三十娘子道:“也是如此。”
乔翎想了想,又问:“那么,北尊呢?”
三十娘子又一次回答她:“也是如此。”
乔翎看着她,没有再问,可三十娘子读懂了她的眼神。
她说:“只有一个人可以幸免于这样不幸的命运,也只有这个人,有希望可以打破这种不幸的轮回,这个人,就被称作‘破命之人’!”
乔翎轻轻“哦”了一声。
哦。
这就完了?
三十娘子心想,难道她就没有别的话想说了吗?
如是静待了片刻,乔翎果真什么都没再说。
三十娘子心下微奇,不由得问了出来:“乔太太,你……”
乔翎自思忖当中回神,看她一看,明白了她的未尽之言,继而笑了起来。
她指了指地上的两具尸体,先说:“不是我杀的。”
继而又道:“我做到了所有我能做到的,无愧于心了。”
那些过于沉重的东西,就叫它自顾自的沉重去吧。
无谓用过去的历史和压抑的未来,去打压此时已经倾尽全力的自己。
天下可能要走向毁灭又如何?
也不是我干的呀!
最后,乔翎挠了挠头,由衷的叹了口气,道:“话说这边是在戒严吗,能开张条子叫我回家不能?家里还有人在等我呢,姜大小姐一定担心坏啦……”
第 72 章
崇勋殿。
破晓时分, 日出东方,终于有内侍匆匆送了消息往御前去。
而等到大监往圣上面前去,也就只剩下一句:“陛下, 事情已然顺利了结了。”
圣上听不出情绪起伏的应了一声,又问:“那他人呢?”
大监听他声音, 其实是无从分辩圣上所说的这个“ta”,到底是“他”还是“她”的,然而主仆相伴多年, 他很清楚此时此刻,圣上问的是谁。
他回答说:“离开了。”
圣上略微流露出一点讶异,很快又转为兴味。
终于, 他点点头, 又问:“另一个呢?”
大监道:“已经回去了。”
圣上“哦”了一声:“外边都安排好了吗?”
大监道:“北尊有令,诛杀妖邪, 金吾卫已经拿了卢家众人, 彻查此案,国舅协同中朝的两位学士, 正有条不紊的将紧急召入神都的驻防部队遣散。”
圣上问:“没有惊动百姓吧?”
大监回答说:“只是昨夜将各坊内也宵禁了一晚, 今日天还不亮, 事情就结束了。”
圣上点了点头, 不再言语。
大监便也就默不作声的退回到了他的身后。
大公主知道昨晚发生了什么, 现下听闻事情顺利解决, 难免松一口气。
倒是宰相们, 尚且满头雾水, 此时听圣上与大监对话, 皆觉云里雾里。
几人对视几眼,面面相觑。
柳直拱手问道:“既然事情已经圆满解决, 臣敢问陛下,昨夜究竟有何变故?”
圣上便温和告诉他们:“光禄寺少卿卢元显勾结妖人,意图谋反,现下元凶已经被擒,事情顺遂解决了。”
柳直:“……”
俞、卢、唐三位宰相:“……”
其余三个人还能稍微忍一忍,只有卢梦卿一点都忍不了,当即就叫道:“公主殿下!”
大公主讪讪看了过去:“卢相公,有何指教?”
卢梦卿大声道:“您快来帮我看看,我脖子上边顶着的,不会是个猪头吧?我看起来像是头猪吗?!”
大公主:“……”
大公主颇觉窘迫:“卢相公说笑了。”
卢梦卿“哎——”了一声,又看向圣上:“陛下也来看看,臣脖子上顶着的是不是个猪头?”
圣上眯着眼睛仔细看了半晌,煞有介事的点点头,神色担忧:“怎么办?好像真的是!”
卢梦卿马上就要化身喷壶走“he——tui!”流程的时候,俞安世眼疾手快,一把将他的嘴给捂住了,同时无奈道:“陛下,昨夜神都惊变,甚至于还调用了大批的驻军,究竟牵涉何事,居然连三省的宰相都不能知道呢?”
圣上略有些无奈的叹了口气:“这可说来话长了。”
他想,首先要跟他们解释京一语是谁,来自哪里,为什么要劫走越国公夫人,然后要跟他们说越国公夫人是什么身份,来自哪里。
这其中又牵扯到了高皇后一脉和窦皇后一脉。
甚至于还有中朝的官司和安国公府的密辛在其中……
好烦。
真的好烦。
唐无机紧跟着道:“那您不妨长话短说?”
圣上仰头望天。
柳直见状,便知道很难从他口中得到什么消息,旋即就将目光转到了更好对付的大公主身上:“公主殿下……”
同时,俞安世当机立断:“昨夜除了宰相和皇嗣之外,是否还有别人漏夜入宫?细细推起来,记档上第一个入宫的人决计脱不了干系!”
大公主总算明白为什么父亲先前会说“宰相们心太齐了,不是好事”了。
一群聪明人聚在一起,非要就某件事情刨根问底,真的很难缠。
更棘手的是,他们并不是出于私心要跟皇室作对——帝都深夜发生了大规模的戒严和军事调动,三省作为行政中枢,有着充分的理由去过问这件事情——而这也就意味着,你甚至于无从去对付他们。
如今在位的几位宰相,都是当今千挑万选出来的,他了解他们的能力和秉性,可是反过来说,当宰相们执意要去探究一件事情的时候,他也就无法用对待幸臣的态度来呵斥他们。
圣上只能稍显无奈的跟他们商量:“就算是卢元显谋大逆,好不好?”
卢梦卿嘴角抽动一下,不由得道:“卢元显敢不敢谋大逆还在其次,他养了几个兵、藏了几副盔甲,居然能引得整个神都的驻防部队做出这么大的动作——这么大的本事,卢元显他自己知道吗?”
圣上再度抬头望天,想试试看装深沉能不能蒙混过关。
而事实证明,这显然不能。
唐无机忍不住开口了:“圣上,我们并不是要威逼君上,而是您……”
圣上当机立断的开了口:“因为有妖人绑架了越国公夫人——说起来还是先前无极的官司,他们意图报复越国公夫人——卢元显是无极的内应!”
绝妙的谎话,就该是九成真,一成假。
甚至于他还顺嘴把柳直给勾进去了——因为越国公夫人是因为要救柳直的母亲,才深深得罪了无极那伙儿妖人的。
只是等这话说完,圣上在脑子里转了一圈儿,忽然间警铃大作——坏了!
卢梦卿关心则乱,头一个惊呼出声:“什么,我大姐被人绑了?!”
转而想到方才监正说事情已经顺遂解决,才松一口气。
只是他很快又反应过来:“那绑匪该去找越国公府啊,找陛下您干什么?!”
众皆默然。
因为想起了先前甚嚣尘上的那段流言。
据说越国公夫人其实是皇室血脉……
唐无机不由得悄悄跟俞安世交换了一个眼神。
柳直战术后仰。
卢梦卿的神情也随之微妙起来。
噫~
沉默,沉默。
宰相们的目光格外的意味深长。
圣上给膈应坏了,他暗吸口气,说:“不是你们想象的那样!”
几位宰相齐齐“哦~”了一声。
唐无机觑着圣上的脸色,说:“我们其实本也没有多想什么,更无意探听他人私隐……”
俞安世与柳直齐齐点头:“正是如此。”
卢梦卿板着脸,大声道:“陛下,我跟他们不一样!我不装,我就是喜欢打听别人隐私!”
他说:“方便的话,您还是展开说说吧!我想听,爱听!”
其余三位宰相:“……”
圣上:“……”
圣上索性祸水东引,说:“越国公夫人其实同朕没什么干系,倒是与中朝和北尊之间的缘由更深一些,如若不然,今次中朝学士怎么会参与其中?”
唐无机大惊失色:“什么,原来越国公夫人其实是北尊的孩子?!”
俞安世与柳直赶忙竖起耳朵,作倾听状。
圣上终于明白谣言都是怎么产生的了。
他稍显无力的道:“谁跟你说越国公夫人是北尊的孩子了……”
唐无机自觉失言,赶忙正襟危坐回去,倒是俞安世若有所思,半掩着口,小声问:“不是吗?”
圣上原觉得这是无稽之谈,再一想当年自己所知道的那些消息,乃至于此后的诸多种种,倒是也犹疑起来了。
他只知道,那时候北尊离京很长一段时间,再回中朝时,受了很重的伤,也就是那一次,他带回了尚在襁褓之中的越国公夫人,让她在中朝长到了快要满周岁的时候……
圣上忽的想到——他先前为什么没有产生过这个婴孩很可能就是北尊血脉的念头?
这其实也该是正常可能性的一种的……
他捏住自己的手腕,摩挲着,迟疑起来。
……
待到宰相们离开崇勋殿后,偏殿内以大皇子为首的皇子公主们终于有了机会去给圣上请安。
而彼时圣上心存几分疑窦,倒真是没什么多余的心力去应对他们,略略说了几句,便叫他们各自归府回宫了。
二公主起初在乔翎处挨了一巴掌,本是很委屈的,原本想去千秋宫皇太后处去寻些宽慰,没成想最后却反倒给自己招惹了一场更大的羞辱,如今事过不到一日,两颊尤且红肿的厉害。
今次来见父亲,她是存着一点希冀的,阿耶见到之后会不会说什么,又是否会愿意替我主持公道?
可是一直等到最后,圣上什么都没有说。
二公主的失落溢于言表。
其余人未必很清楚二公主是同越国公夫人生了龃龉,但对于事后太后在二公主脸上所发挥到的作用倒是一清二楚,毕竟是自家姐妹,也无什么深仇大恨,为了维护二公主的自尊心,这时候便只当成没看见,如常言语几句,各自散去了。
大公主倒是真的不放心这个妹妹,等散场之后,专程去说:“不然就出京去散散心,顺带着透透气,你不是喜欢美男子吗,我送你几个漂亮的渤海男奴好不好?”
二公主拨开她的手,气冲冲的走了。
大皇子递了个眼色给自家王妃,后者会意的追了上去。
他自己倒是留下同大公主叙话了:“大姐姐,咱们自家人说自家话,倘若是二娘同福宁吵起架来吃了亏,那真是没什么好说的,可越国公夫人——”
大公主很厌烦他这种暗戳戳的试探,也懒得与他虚与委蛇:“既然说是自家人,手足骨肉,没由得自己不敢露头,倒去挑唆自家骨肉出阵吧?”
大皇子稍露窘迫。
大公主当着他的面吩咐亲信:“去把我的话告诉二娘,这时候假惺惺想要替她出气的,未必就是一番好意,倒像是煽风点火,想叫她去当马前卒呢!”
大皇子再待不下去,朝姐姐拱了拱手,讪笑着离开了。
鲁王前段时间虽然在家养伤,然而今次听闻京中有变,却也入宫来了,遵从齿序跟随在大皇子身后,此时眼见大公主与大皇子的这一段小小龃龉,只是淡淡一哂,却没言语,径直出宫去了。
乘坐马车回到王府,将要进门的时候,长史从里边迎了出来,同时低声告诉他:“殿下,天师出门去了。”
鲁王短暂的怔了一下:“什么时候的事情?”
长史道:“您走之后不久。”
鲁王若有所思。
凌霄道人自从来到他的身边,虽然名义上是王府的供奉,可实际上在府上居住的时间并不算多,但如今可不是什么寻常时候,昨晚神都刚刚才发生了一场变故,戒严将将结束,他便出门去了?
这个时间,着实有些微妙。
他目光询问的看向长史。
后者会意道:“已经使人跟着了。”
鲁王点点头,叫人搀扶着,往府内去了。
……
这是个注定漫长的夜晚,对知情人来说是这样,而对于不知情的人来说,却又有着另一重的困扰与烦闷了。
周七娘子独自闷在房里,回想着不久之前听到的消息,神情阴郁。
据说,越国公夫人为张玉映讨到了免去奴籍身份的手书,来日往太常寺去消了记档,她就真算是挣脱牢笼,重见天日了!
周七娘子从花瓶里抽了几支菊花出来,目光森森,面无表情的将其撕烂,继而在掌心慢慢将其揉碎。
张玉映,你为什么总要来碍我的路?!
先前神都城内评议美人,最终顶峰之上,却是花开并蒂,以邢国公之女左思圣与户部郎中张介甫之女张玉映并为第一,周七娘子屈居第三。
邢国公之女也就罢了,好歹是勋贵出身、公府贵女,你张玉映算个什么东西,区区一个户部郎中的女儿,居然也敢越过我高居首位?
左思圣游学在外,极少归京,虽然声名鼎盛,但真正见过她的人其实不算太多,她本人也不太喜欢出席那些社交场所,但张玉映却与她不同。
自恃生得有几分姿色,四处招蜂引蝶,风头之盛,竟将她这个女中第三遮蔽的严严实实,光芒尽去!
再之后张家被议罪,周七娘子心下快意,着实看了一场热闹,不多时,便鼓动着人往外边散出风声去——一个罪臣之女,有什么资格再以神都第一美人的名头出现?
再知道张玉映居然被没为了奴籍,她就更高兴了,这种爱卖弄风骚招引男人的卑贱之人,就该有这个下场!
那之后,周七娘子就没怎么再关注张玉映的消息了。
人都掉进泥潭了,哪里还有资格叫她费心劳神?
德庆侯府替她寻了几桩亲事,周七娘子却都摇头,倒不是不喜欢议婚的对象,而是她实在不甘心一生只有一次的绽放,居然稀里糊涂的毁在了张玉映手里!
等真的订了婚,出了嫁,可就不能再去参与神都美人的评议了!
依着她如今的年岁,明年那一届,大概就是她最后的机会了……
哪知道世间之事,多得是峰回路转,再次听闻张玉映的消息,是在那一日神都城外太常寺竞价之后。
与她交好的小姐妹不无兴奋的告诉她:“你知不知道昨天出了场什么热闹?有人为了争张玉映,跟鲁王的人杠上了!”
周七娘子心有不快,怎么又是张玉映?
她就不能安静的消失在自己的世界里吗?
她静静微笑,没去探讨这个问题,小姐妹见状自觉无趣,也就不再说了。
只是后来……
越国公夫人就来了!
什么神都第一美人!
什么神都第一美男子!
什么三都才子!
什么皇子公主!
谁敢跟我抢头条!
谁能跟我争版面?!
不是自我吹嘘,论热度,在座的各位都是垃圾!
你们统统都得给我爆瓜狂战士、葬爱老祖、邪恶克星、当世第一顶流越国公夫人提鞋!
毫无异议的天降紫微星!!!
周七娘子在家筹备下一年的美人评选,继而她近乎愤怒的发现,虽然张玉映已经沦为奴籍,但是因为身在越国公夫人旁边,稍稍借了一丁点反射的光芒,居然也比她更有名了!!!
没法子,越国公夫人太亮了——谁敢跟她比亮啊?!
周七娘子还想着运作一下,看来年有没有可能跟左家娘子并驾齐驱,那边张玉映那个贱婢居然已经借着越国公夫人的光开始跟宰相和公侯夫人来往了!
周七娘子因而在家郁郁的生了场病,只能用自己可是侯门嫡女,但张玉映只是一个卑贱的奴隶来宽慰自己,哪知道没过多久就被打了脸——越国公夫人居然专门求了太后娘娘的特赦,免除了张玉映的奴籍!
如此一来……
周七娘子手掌被花汁染得不成样子,只是此时却也无暇顾及。
她满心怨恨的想,张玉映就这么重又成了自由身,那我这么长久以来的努力算什么?
为了明年年底的那场评议,我推掉了多少好人选?!
这事儿没完!
窗外夜色正浓,屋内只点着零星几盏灯。
周七娘子的影子投到地上,美丽又深邃的覆盖住细长的一截墙面。
那昏黄的灯火像是幽微的人心,在这夜色里静静的颤抖着。
……
戍守神都各处街道的卫戍部队正在有条不紊的撤离。
乔翎孤身一人,行走在即将破晓的天色之中,终于在天亮之前,回到了越国公府的正院。
四下里静悄悄的,不闻一声,连那些专门豢养起来听取声音的鸟雀都还没有醒来。
几乎没有人知道,即将过去的这个夜晚,究竟发生了多么惊心动魄的事情。
正房里没有掌灯,只是半开着一点窗户,隐约透入室内一点天光。
乔翎捂着嘴,无声的打个哈欠,脱掉沾染了夜露的外衣,轻轻挂到了屏风上。
姜迈在床帐里轻轻叫她,那声音很清明:“小郎君?”
乔翎低低的笑了起来:“是我。”
她拉开帐子,躺到了他身边去:“大小姐,多谢你记挂,我回来了。”
至此一夜无话。
第二日清晨,夫妻俩都起得晚了一些,叫了温水来擦过脸,就听院子里边芳衣活泼的在叽叽喳喳:“你们不晓得,昨天夜里出事了呢,我跟在老太君身边,一整晚都没敢合眼!”
正院这边的侍女都颇惊奇,纷纷道:“出什么事了?”
芳衣就告诉她们:“具体的还不知道,只晓得是惊动了神都的卫戍部队,声势浩荡的,老太君倒是沉得住气,使人出去打探,还吩咐下去,叫府中各处戒严,尤其不许惊动国公……”
侍女们不由得“哎——”了起来。
乔翎含笑听着,也不做声,擦完脸后同姜迈道:“我去婆婆那儿走一趟,顺带着在那儿吃饭。”
姜迈温和应了声:“好。”
……
梁氏夫人那边没能听见风声,是以也没有影响睡眠,乔翎过去的时候,梁氏夫人早已经用过早膳。
乔翎也不客气,马上点单:“下一碗面来,再加一点虾米浇头!”
侍从麻利的应了,很快便送了来。
乔翎又说:“你们都出去,我跟婆婆说说话。”
侍从们便被顺从的退了出去。
梁氏夫人忍不住叫了一声:“喂!”
她怒向陪房等人道:“我死了吗,她说什么就是什么,都不用问我的?!”
陪房含笑看她一看,躬身行个礼,退了出去。
梁氏夫人臭着脸坐在乔翎对面,看着她,不说话。
乔翎闷笑着吃了一大口面,这才说:“婆婆,有一回,只是偶然之间,我听见姨母叫你的名字,可是她叫错了,也不对,其实没叫错的……”
梁氏夫人脸色微变。
乔翎又吃了口面,咽下去之后,才继续道:“先前我问你小姨母的事情,你不肯说,一来是因为牵涉众多,不便言说,二来,想必也是因为此事内情,你也知之甚少吧?”
梁氏夫人稍显默然的看着她:“你……”
“跟我说说吧,婆婆。”
乔翎神色真挚的看着她,说:“不知道你相不相信,我有种预感,终有一日,我会见到那位小姨母的——我知道,其实那是你的姐姐,是不是?”
梁氏夫人沉默了很久很久。
乔翎也没有催促,只是低着头吃面前的那碗面。
“吱呀”一声轻响,梁氏夫人养的那只狸花猫用爪子拨开窗户,从外边敏捷的跳了进来。
它来到梁氏夫人脚边,似有似无的用尾巴勾弄着她的裙摆。
乔翎夹了一个虾米给它。
那只狸花猫瞥了她一眼,不屑的从鼻子里出了声气。
梁氏夫人不由得用脚轻轻踢了踢它:“别这么没礼貌!”
那只狸花猫于是又调转过头来,正对着梁氏夫人,也不屑的从鼻子里出了声气。
梁氏夫人:“……”
乔翎笑的险些从椅子上摔下去:“哈哈哈哈哈哈哈!”
叫它这么一打岔,房间里的氛围倒是没有最开始的时候那么凝滞了。
梁氏夫人叹一口气,将那只狸花猫拎到了膝上,随意的抚摸着它油光水滑的脊背:“我之前有跟你说过的,我哥哥他继承了家族的天赋——事实上,与我孪生的那个姐姐,也同样具备着那种天赋。”
“在她七岁那年,便同我分开,往别处去受教,打从那之后,对外就只说是生病体弱,在家静养了。”
乔翎知道,梁氏夫人的那位姐姐是到了中朝,去接收准紫衣学士的教育了,可是听梁氏夫人话里的意思,好像并不知道姐姐是去了哪里,做了什么。
乔翎没有贸然开口。
梁氏夫人继续言说,她也就继续做一个默然的倾听者。
“我哥哥同她在一起,每隔一段时间,倒是也能回家小住几日,至于具体学了些什么,她不说,我也没有去问。只是看她的样子,应该是很辛苦的,直到后来……”
梁氏夫人的神色黯然下去:“那时候我已经定下了婚约,他们答应我,能赶回来参加我的婚礼的。可是最后回来的,却只有哥哥一个人。他那时候很颓废,也很憔悴,他说,姐姐回不来了……”
“我当时听完,原地就呆住了,哥哥他很为难的看着我,想说什么,但是大姐姐生了很大的气,不许他说。”
“我私底下悄悄问他,他才很歉疚地告诉我,有一个办法,或许可以保住姐姐一丝生机,寻常人很难做到,但我跟姐姐是孪生的姐妹,曾经在母亲的肚腹里共生过,是有希望可以做到的……”
乔翎明白了:“原来大姨母一直都不赞同这么做,难怪……”
梁绮云会在私下里固执地称呼妹妹真正的名字。
琦华。
她不希望妹妹真的变成另一个人。
即便另一个人同样也是她的同胞妹妹。
梁氏夫人脸上的神色有些复杂,轻轻笑了起来:“大姐姐她并不是无情之人,她只是觉得,每个人都要为自己的选择负责。”
“琦英她选择了她想走的那条路,并且最终为了她的理想付出了性命,大姐姐很心疼她,私下里流了很多眼泪,但是她也仍旧觉得,应该尊重妹妹的选择。”
乔翎会意的道:“大姨母不希望由你为另一个妹妹的选择付出代价。”
对于一个骄傲的人来说,舍弃过去,亲眼目视自己的死亡,去成为另一个人的影子,是很痛苦的。
梁绮云痛心于一个妹妹的离世,但是并不希望让活着的人继续承继那份痛苦。
梁氏夫人点了点头。
“难怪呢。”乔翎彻底明白了:“所以婆婆你,最后还是选择了那条路。”
梁氏夫人不假思索的道:“那是我姐姐呀!”
乔翎看着面前梁氏夫人的脸,倏然间想起了先前初见时候武安大长公主说过的话来。
“琦英这个人,有点笨拙的聪明,有些骄纵,但是人并不坏……”
也难免的明白了前不久入宫时候,在千秋宫里,太后和唐红打的那个赌。
彼时,唐红说,时移世易,可梁娘子对待看重的人,仍旧怀有少年时候的真挚和热忱啊。
当初肯为了姐姐牺牲掉“梁琦华”,如今也仍旧愿意在风向不明的时候,固执的保护着与她其实并无关系的乔翎。
乔翎也明白了向来目无下尘的梁氏夫人,为何会以一种颇为客气的态度对待姜迈的姨母小罗氏。
其实,那并不是出于继室夫人对待原配夫人妹妹的敬而远之和名分上的忌惮。
而是小罗氏出于对早逝姐姐的爱屋及乌而怜爱姜迈,也触动了梁氏夫人的情肠吧。
乔翎心下微觉戚然,转而问起正事来:“那个【牵魂引】……”
不曾想,梁氏夫人听后,却奇道:“什么是【牵魂引】?”
乔翎着实一怔:“你不知道?”
梁氏夫人同样一怔:“我该知道什么?”
那只狸花猫忽的在梁氏夫人膝上站起身来,朝乔翎哈了口气。
乔翎有点委屈:“你凶什么?”
梁氏夫人倒是有些会意了。
她微露一点惧色,摇头道:“我哥哥不肯告诉我那些,也要我发誓,一定不许私下里打听这件事——他再三告诫我,知道的越少,就越安全,姐姐的死牵涉甚多,异常危险,我要是知道了某些细节,很容易就会丢掉性命!”
乔翎明白了:“难怪呢,那个无赖随便一诓,你就出去了,因为你什么都不知道……”
梁氏夫人不由得道:“那个无赖原来也同此事有关?!”
乔翎笑眯眯的说:“舅舅不肯告诉你,一定是为了你好,我当然也不能告诉你了!”
梁氏夫人:“……”
梁氏夫人勃然大怒:“那就干脆一丁点都别叫我知道啊!告诉我一个开头,却不告诉我结尾——你们这些说话只说一半的人真是王八蛋!”
乔翎闷声失笑,笑完摸着腮帮子思忖一会儿,倒是很认真的同梁氏夫人商量起来:“婆婆,我并不觉得隐瞒是一件正确的事情——就像之前对待姜裕一样,在他有足够的心智去分辨事情的前提下,再去隐瞒他真相,就是自以为是的善意和居高临下的傲慢了。我可以开诚布公的跟你谈谈这一次的事情。”
梁氏夫脸色微缓,半信半疑的看着她。
乔翎又说:“不过呢,我们就事论事,这个世界上的确存在一些寻常人不了解、却又异常危险的事情——舅舅是你的同胞哥哥,他总归是不会害你的——我们虽然谈这一次的事情,但是并不细谈涉及小姨母相关的那些,好不好?”
梁氏夫人神色略微有些复杂,深深的看着她,终于点了点头。
乔翎便构思了一下该当如何开口,继而将能说的那些都讲给梁氏夫人听了,最后不无唏嘘的说:“老实说,我只见过张家那个小娘子两回,对她的印象不说是坏,但也说不上有多好,可她忽然间横遭不幸,我心里边也有些不是滋味。”
“至于阮氏夫人,就更加可怜了,没过过几天好日子,最后落得这么个下场!”
梁氏夫人从前同那二人皆没什么交际,只是听闻之后,也难免恻然,良久之后,才道:“这事儿真是郑兰干的?阮氏夫人,那是他的生母啊!”
“就算不是他做的,他也一定冷眼旁观了整件事。”
乔翎彼时身在局中,颇有些浮云遮眼的意思,现下回过头来再想,却是恍然大悟:“婆婆,你还记得小姜氏吗?”
梁氏夫人面露厌烦,大喊一声:“别提她,我的肝也是肝!”
乔翎听得忍俊不禁,转而神色稍稍肃穆起来:“我头一回去李家,就打断了李家人三条腿,李文和是咎由自取,那两兄弟难道就不是?眼见着母亲受苦,却冷眼旁观,这种儿子,还有什么好指望的?”
“只是李家那两个纨绔没什么出息,而郑兰向有才名罢了,可仔细想想——郑兰跟李家二子难道不是一种人?!”
梁氏夫人微露悚然,继而不由得颔首:“确实!”
阮氏夫人为丈夫欺凌打骂,决计不是一天两天的事情了,郑兰难道没有听见,没有撞见过?
可是这个为人称颂的郑家芝兰,又为母亲说过什么,做过什么呢?!
梁氏夫人豁然道:“此人虽然年少,却心如豺狼,同其父是一般货色!”
乔翎目露冷色:“卢元显一家就擒,并未走脱,倒是这个郑兰逃之夭夭,不见了踪迹,我同阮氏夫人好歹有些交际,张家的玉珍小娘子虽然讨厌了一点,但也罪不至死吧。”
梁氏夫人果断道:“找人弄他!”
她很义薄云天的同乔翎说:“需要钱就说话,我贼有钱!”
乔翎环顾左右,见四下无人,却向梁氏夫人靠近一些,悄声道:“婆婆,你知不知道在北阙那边有一座望楼,两人及以上、有着行动纲领的组织就可以去挂牌啊?要干就干票大的!”
梁氏夫人神色一动,若有所思的看着她。
乔翎朝她伸出手去,同时眨一下眼。
梁氏夫人干咳一声,姿态傲然的把手放到了她的手背上。
乔翎趁机撸走了梁氏夫人手上的翡翠戒指。
梁氏夫人被气笑了:“天杀的——”
关键时刻,那只狸花猫猛地向前一伸爪子,极迅猛的按住了乔翎的手!
乔翎反手握住了它的白爪爪,同时扶额苦笑:“真是拿你没办法,好吧,你也加入!”
梁氏夫人神情茫然:“啊???”
狸花猫目瞪口呆:“喵!!!”
乔翎说:“我们两人一猫一起组团,好不好?”
狸花猫愤怒的朝着梁氏夫人喵喵叫唤起来。
梁氏夫人迟疑着说:“它不想跟你玩呢……”
乔翎就当是没听见,将手里那枚翡翠戒指往空中一弹,继而准确的将其接到手里,神气十足道:“我们组织的名字,就叫做猫猫侠!”
狸花猫眼睛骤然亮了起来,叫骂的嘴停住,尾巴在半空中停滞几瞬,继而重又摇晃起来。
它若无其事的转过头去,转而朝着乔翎甜甜的叫了起来。
梁氏夫人:“……”
梁氏夫人微觉嫌弃:“什么猫猫侠啊,这也太怪了点吧!”
狸花猫愤怒的朝她大叫起来,那叫声嘶哑的像只鸭子,都不夹了。
梁氏夫人:“……”
梁氏夫人无力的点了点头:“啊,好的,好的。你可爱,你说了算,那就猫猫侠吧……”
第 73 章
从梁氏夫人处离开, 乔翎却没有回正院去,而是稍加思忖,骑马往西市去了。
那家当铺的生意仍然红火, 客人络绎不绝。
乔翎没有在外边挤来挤去,径直往账房先生所在的房间去了。
账房先生大概早猜到她有话要问, 见到来人之后,便找了个管事过来顶替自己的位置,转而领着她往内室去了。
乔翎神色平和地跟着进去, 神色平和地掩上门,继而面容扭曲着破防大骂:“京一语他有病啊!”
“我跟他无冤无仇的,凭什么没完没了地来害我?起初叫小姜氏把我的婚宴搅和了, 我还没找他算账呢, 这回又想拉我下空海——”
账房先生很耐心的同她解释:“可能是因为你是高皇帝最重要的后继之人,而元城京氏又被高皇帝族灭了吧。”
乔翎:“……”
乔翎理直气壮道:“高皇帝族灭他们, 一定有高皇帝自己的原因, 元城京氏没事儿多自己反省一下不行吗?为什么高皇帝不族灭别人,偏偏族灭他们?”
“再说, 这不还留下他这个毒苗子在这儿兴风作浪吗, 也没族灭完啊, 凭什么说元城京氏被高皇帝给族灭了!”
愤愤说完, 又忍不住问了出来:“他到底是打哪儿冒出来的?他也好, 那个同行的傀儡师也好, 都不太像是当世的传统门路……”
账房先生很耐心地同她解释:“那是本朝, 同时也是南北两派共同的敌人之一。”
乔翎听得微怔, 迟疑着道:“我听老师你的意思, 好像我们有很多敌人似的……”
账房先生看着她,笑了。
乔翎被他笑的莫名其妙:“怎么了, 有什么不对的吗?”
账房先生便问她:“你在神都也不是一天两天了,交际的也该都是高门大户,难道就没有发现什么不对劲的地方吗?”
乔翎迷糊了,不明所以:“什么不对劲的?”
账房先生脸上笑意愈发深了:“史官家有二王三恪之说,追尊前朝皇室,确定本朝正统,你到神都之后,有见过前朝后人吗?”
乔翎怔住了。
没有!
一个都没有!
账房先生又问:“你看前朝史书,想来也多见‘世家’二字,到神都这么久,又见过几个世家后人?”
乔翎又一次怔住了!
她脑海中倏然间浮现出张玉映当初对元城京氏的描述来。
“元城京氏的先祖乃是先古时期的一位王子,因为被封在京地,所以后代以此作为姓氏……”
而除了元城京氏之外,在神都的这段时间,她没有听到任何人用任何类似的言辞来形容当代的勋贵门庭,亦或者是官宦门庭!
一个都没有!
如今的高门显贵,无一例外,最早也就是追溯到高皇帝,从没有听说过有人搬出高皇帝之前的显赫家史来炫耀门楣!
乔翎稍觉悚然地会意过来:“这也就是说……”
“对,”账房先生神色自然地告诉她:“既能够被封圣,岂会是浪得虚名?高皇帝彻底砸烂了本朝之前的所有秩序,元城京氏只是被族灭的一家而已——当代的人或许会觉得新的勋贵势力正在不可避免的形成,但是再如何形成发展,也不会比高皇帝之前更冷酷、更残忍的驭使世间生灵了。”
乔翎不由得道:“那京一语之流……”
账房先生微微颔首:“那都是他们的后人。”
乔翎好奇极了,忍不住问了句:“大概上都有谁啊?”
账房先生倒是没有隐瞒她的意思,想了想,挨着数给她听:“具体的名姓,我是不知道的,毕竟两方不通消息很久很久了,倒是可以告诉你他们的姓氏,譬如有洛氏、有虞氏、范氏、中行氏、白姑氏、鬼方氏、长庚氏、太白氏、启明氏……”
乔翎惊讶不已:“这么多?!”
又咋舌道:“他们的姓氏听起来都怪怪的!”
账房先生失笑道:“毕竟都是上古时候的名族嘛。尤其有洛氏和有虞氏,他们的先祖,都曾经是九天共主……”
乔翎听得晕了,也觉此事暂时离自己太远,便不再细问,而是说起另一事来:“神都是本派的中枢,禁中更是他们的大本营,昨天那场火来的过于古怪了,那支犀牛角,更不是寻常人能够得到的东西。”
账房先生轻叹口气:“一样米养百样人,我瞧着,是有人想要试一试你呢。”
乔翎神色郑重起来:“想要考校我,随时都可以来挑战,只是他们不该把无辜的人牵扯其中,更不该视人命于无物!”
何止是北派呢,即便是南派内部,就破命之人这事儿,也存在着一定的争议。
账房先生为之默然,良久之后,终于再叹口气。
乔翎见状,便不再提这事,转而又问:“《圣人书》是什么,为什么京一语想要得到它?”
账房先生看她一看,道:“北尊口中的所谓汇聚了红尘之中亿兆黎庶不幸的命运,是需要破命之人才能打破的,这你应该已经知道了吧?”
乔翎点了点头:“不错。”
账房先生紧接着说:“高皇帝便是上一个破命之人,这你应该也已经猜到了吧?”
乔翎又一次点了点头:“不错。”
账房先生脸上流露出一点崇敬的神色来:“《圣人书》分为上下两部,是高皇帝书就下来,留给弟子,用以指导后代之人如何打破那种既定命运的两种途径。”
“北尊作为北派的领袖,执掌着《圣人书》的上部,而《圣人书》的下部,则被南派的几位宿老协同掌控着……”
乔翎稍显惊奇的“哎——”了一声:“您见过吗?我们执掌的那半部……”
账房先生眉梢微挑,颇有些玩味的问她:“我这儿就有几页,你要看吗?你可以看。”
乔翎脸上不由得浮现出一抹雀跃:“我可以看吗?!”
《圣人书》哎!
一听就很神秘!
账房先生觑着她,脸上神情愈发奇妙起来:“怎么不可以呢。”
乔翎心里怀着浓重的期许和希冀,搓着手道:“那我要看!”
账房先生站起身来:“你跟我来。”
乔翎这会儿看起来像一只很乖的小猫,老老实实地踩着前边人的脚步向前。
一边走,一边忍不住满腹好奇地问了出来:“京一语想得到南派掌控的这半部《圣人书》,是不是说明《圣人书》很厉害?这可是高皇帝留下来的嗳!”
又问:“到底有多厉害?!”
账房先生很肯定地告诉她:“如果能够一直推进到最后一页,那我们当下所能遇见的一切困局都将迎刃而解!”
乔翎听得心驰神往,满心激动,不由得道:“那现在我们推动到哪儿了?”
账房先生说:“约莫四分之一那么多……”
乔翎大失所望:“什么?怎么这么慢!”
她忍不住督促道:“倒是加把劲儿啊,这么懈怠怎么行?如何对得起高皇帝!”
账房先生回过头去,觑她一眼,别有深意道:“我们资质平庸,头脑庸碌,理解不了高皇帝的微言大义,做事当然也就慢啦。不过我们阿翎是破命之人,高皇帝之后就只出过你这么一个破命之人——想来你必然是能够一触即通的吧?”
乔翎矜持的摆了摆手:“好说,好说。”
师徒俩一前一后进了密室,账房先生几经操作,最后谨慎的从暗格里寻了一页纸出来,递给她。
乔翎接到手里,先瞄了一眼题头,那应该是后来人标注的——《圣人书》下篇,第四卷、第七章、第十六小节。
挺胸抬头.jpg
“……当反应堆的有效中子增殖因数keff大于1时,裂变链式反应将趋于发散,反应堆裂变率和功率都将不断增加,必须及时加以控制,以免酿成事故……”
乔翎:“……”
不挺胸抬头.jpg
乔翎大脑放空,满头问号:“啊????”
乔翎木然道:“这是什么东西????”
账房先生很肯定的朝她点点头:“这就是我们南派得到的那半部《圣人书》啊。”
乔翎:“……”
乔翎满头问号:“啊????”
账房先生很肯定的朝她点点头,紧接着目光关切的注视着她,问:“怎么样,一触即通了吗,破命之人?”
乔翎:“……”
乔翎唯唯诺诺,战战兢兢,卑躬屈膝,低三下四:“对不起老师,我承认我之前是有亿点点膨胀……”
账房先生很纳闷:“不应该呀,你不是破命之人吗,怎么会看不懂呢?好稀奇,好稀奇!”
乔翎垂头丧气,委委屈屈:“老师,我都认输了,就别追着杀了吧……”
_(:з」∠)_。
账房先生屈指在她额头上弹了一下,哼笑道:“你还有的学呢!”
乔翎在当铺里大受震撼,倍感挫败,继而不得不灰溜溜地离开了。
她心想,怪道说高皇帝是圣人呢!
看人家写的东西,虽然字她都认识,但是连在一起之后,一句话都看不明白了!
再想,己方的人能读懂一小部分,也已经很了不起了!
她出了门,伸个懒腰,骑上马打算回家去了。
昨夜的紧急戒严并没有妨碍到西市的繁华,仍旧是人声鼎沸,熙熙攘攘。
来自西域的香料散发着馥郁的浓香,不知谁家的酒楼旗帜在风中招展,远处有依稀的风铃声传来,再近一点的地方,一股奇异的香味传入鼻中,乔翎扭头再看,便见襻膊束袖的老板娘正笑着招揽客人……
乔翎惊奇不已:“这是什么?!”
老板娘笑问道:“娘子怕是从外地来的吧?不然不会不认识这东西的。”说着,开始用纸袋子给她装。
乔翎暗地里吸溜一下口水:“我是外地来的,这个东西……”
老板娘笑眯眯的告诉她:“薯片,这叫薯片。”
……
天甲蒙受天女传召之后,心知是昨夜神都惊变的后续,不敢迟疑,带着几个心腹下属,改换装扮之后,匆忙往约定地点去了。
茶楼静室里,天女的声音平静无澜的从珠帘后传了出来:“我吩咐你做的事情,办的怎么样了?”
【咔嚓咔嚓】
天甲听着帘后传来的脆响声,心下古怪,迟疑着道:“已经初步有了几分眉目……”
却没说具体都打探到了些什么。
天女笑了一下,寒芒刺骨。
【咔嚓咔嚓】
天甲心头一阵惊悸,正待开口,不曾想他身后下属存了几分抢占功劳的心思,已然急急上前一步,毕恭毕敬道:“回禀天女,属下这里倒是有个消息,想要告知于您。”
天甲眼底冷光一闪,便待发作,不曾想帘后天女已然开口:“讲。”
他只得隐忍下来,听那下属将自己探听来的消息一字一句转述给天女听:“圣教中的一个老人说,多年前——约莫就是越国公夫人的年岁那么大——北尊从外边带回来一个孩子,据他猜测,那个孩子,很可能就是越国公夫人!”
天女云淡风轻道:“怎么说?”
【啜手指声】
那属下为难起来。
这其实也是先前天甲为难的缘故。
事情过去那么久了,那老人其实也是从无极里别的人口中听说此事的,彼时只当是一桩绯色艳闻,哪成想多年之后再去回想,那时间却刚刚好同越国公夫人的年纪较为吻合。
他跪地请罪,瑟瑟发抖道:“还请天女恕罪,属下只探听到了这些……”
天甲心下冷笑,只待天女一声吩咐,便要了结掉这个吃里扒外、抢占同僚功劳的王八蛋,不曾想上首天女的声音再传来时,居然多了三分欣慰。
“不错,你很尽心。”
【啜手指声】
天女说:“天甲。”
天甲赶忙躬下身去:“在。”
天女吩咐道:“以后他就是你的副手了。”
天甲:“????”
天甲心内愤慨——活儿是我干的啊!
他可是抢了我的功劳!
他满心不平,忍不住解释道:“天女,其实这件事是属下探查得知的……”
天女的声音骤然冷漠起来:“天甲,圣教里的兄弟姐妹都是我们的手足,何必要分什么你我?你如此斤斤计较,小肚鸡肠,真是太叫我失望了!”
【咔嚓咔嚓】
【啜手指声】
天甲:“……”
天甲头顶上刮着西北风,心里边滴着血,不得不低头请罪:“是,属下知错了。”
天女语气里含着冷冰冰的告诫:“你是圣教的老人了,不要在后辈们面前做这些丢人现眼的事情,知道吗?下不为例!”
天甲:“……”
天甲满心愤愤:这不公平!
天女不公!
圣教不公!!!
他不是木头,他也要反抗,也要给天女一点颜色看看!
天甲拒绝再用“是,属下收到~”回复天女,而是冷冰冰地回了一句“是,属下收到”!
足足省略了一个“~”符号!
天女冷哼一声:“你退下吧!”
又示意那才升迁上去的副手:“你留下,我有事吩咐你去做。”
天甲带着人退了出去,将要把门合上的时候,瞥见了那得势小人洋洋得意的眸子。
他暗地里磨了磨牙,假笑着把门给带上了。
……
乔翎端着剩下的半纸袋薯片,坐在马上边走边吃。
她没牵缰绳,然而那匹老马大概也识途,沿着路边,慢慢悠悠的往越国公府所在的地方去。
如此一路晃晃悠悠出了西市,薯片也吃了大半,乔翎忽的心有所觉,抬头搜寻几瞬,终于将目光定在了不远处正对着的一座二层茶楼。
一个中年道人静静坐在彼处,脸上微微带一点笑,正注视着她。
乔翎也看着他。
身下坐骑慢慢向前,终于到了茶楼处,那道人面前。
乔翎拍了拍马的脖颈叫它停住,同时道:“可是鲁王殿下府上供奉的是凌霄天师?”
道人起身,很客气的朝她行个礼,并没说什么。
乔翎用一种颇新奇的眼神对着他看了会儿,最后点一下头,慢慢悠悠的走了。
也什么都没说。
如是一路晒着太阳回到府上,刚进门,张玉映便迎了出来:“娘子这又是去哪儿了?我先前往梁氏夫人处去寻您,那边的人还当您是直接回来了呢!”
乔翎见她好像有事儿似的,不免问一句:“怎么这么急着找我?”
张玉映说:“方才有人来送东西呢,还有人来投信——是写给您的。”
乔翎心下疑惑,先问第一件事:“送东西?”
“是呀,”张玉映从窗下取了来,端在手里,神色迟疑,不知道该不该递过去:“几个侍女牵着金子出门,回来的时候在门口发现的——不是府门前,是咱们正院门前。上边贴着封条,写明了是给娘子您的。看这制式,不太像是府里其余几个院子里的人送来的。”
越国公府里边分为几院,老太君处,梁氏夫人处,还有姜二夫人处,这几方张玉映都往来过,知道这不是他们的风格。
既送东西来,怎么着都会差个侍女小厮的来知会一声啊。
她犹豫着晃了晃,说:“因上边写着是给娘子的,所以我就没有贸然处置,亦或者是拆开……”
乔翎隐约猜到了几分,当下笑道:“没事儿,给我吧。”
张玉映小心的提醒:“娘子小心些呀,这东西来的古怪……”
乔翎说:“没事儿。”接到手里晃动几下,就更有把握了。
撕开封条,将盒子打开,视线向内觑了一眼,不由得微笑起来。
果然是一支犀牛角。
她吹了声口哨,将盖子合上:“不是说还有封信?”
又问:“在哪儿?”
张玉映替她掀开帘子:“里头,在国公那儿呢。”
乔翎微觉困惑的进去,果然见案上摆着一封没有拆封的书信,她往姜迈身边去落座,捡起来看了眼信封,不由得笑了起来:“是姨母写给我的呀!”
张玉映与姜迈的目光不由得齐齐汇聚了过去。
姜迈轻声问了出来:“你的姨母?”
“是呀!”乔翎理所应当的应了一声,转而想起他们都没见过,便试图拉一个他们能理解的人来解释:“你们不是见过我表哥吗?姨母就是表哥的阿娘!”
表哥……
令人震撼的表哥……
张玉映不由自主的同姜迈对视了一眼,确定对方都读懂了自己的意思,继而又若无其事的挪开了视线。
她试探着问:“是娘子母亲的姐姐,还是妹妹呀?”
这边说话的时候,乔翎已经小心的拆开了信封,同时下意识道:“哎?我其实也不太确定到底是姨母年长一些,还是我阿娘年长一些……”
张玉映微吃一惊:“哎?”
她说:“您不知道,姨母也不知道吗?”
乔翎将信纸从信封里抽出来,同时说:“姨母也不知道。”
姜迈都忍不住问了句:“怎么会不知道呢?”
即便不是亲姐妹,是堂姐妹、亦或者表姐妹,也不至于不知道孰长孰幼啊。
乔翎理所应当的说:“因为姨母其实没见过我阿娘,跟我阿娘也没有世俗意义上的血缘关系啊!”
张玉映与姜迈俱都大受震撼:“啊?!”
“你们这么吃惊干什么,”乔翎三两眼看完了信上的内容,倒是对他们如此惊诧的反应感到奇怪:“这不正常吗?”
张玉映与姜迈都被她搞得不自信了。
张玉映迟疑着说:“这大概……不太正常吧?”
“是吗?”乔翎听着,不由得挠了挠头,继而同他们解释:“我没有见过我阿娘呀!”
“小的时候,师姐跟师兄师弟都有阿娘,只有我没有,刚开始还很难过呢,叫公孙姨母知道之后,她就摆酒设祭跟我阿娘结为姐妹,叫我去做她的小孩,那之后她就是我的姨母了!”
张玉映想象着那副画面,心下动容,不由得道:“公孙姨母可真是个大好人!”
乔翎很赞同的点点头:“是呢,我那些好看的红裙子,都是姨母给我做的!”
又同姜迈说:“我的医术就是跟随姨母学的,这回请她上京,也是希望叫她来帮帮忙……”
姜迈听得默然,定定注视她良久,终于说出来一句:“你什么时候写的信?”
“见到你以后呀!”
乔翎有点忧愁的自责:“当初跟随姨母学医的时候,要是再用功一点就好了……”
后边的话她没能再说下去。
因为姜迈忽然间伸手过去,捧住她的脸,继而用自己的额头贴住了她的。
第 74 章
两人的额头碰到一起。
乔翎:“哎?!”
她吃了一惊。
姜迈从容的将手收回, 身体后退,重又靠回到座椅上,除了耳根微微有一点红, 再看不出有什么别的异样来。
他轻轻说:“多谢你肯为我这样用心。”
乔翎还有点怔楞,下意识的回应了句:“噢……”
张玉映不知什么时候, 已经悄悄退了出去。
乔翎捏着那薄薄的一张信纸,在手里转了几转,这才发觉出一点不对劲儿来:“你为什么要贴我的额头?”
姜迈看似平静的反问她:“我不能这么做吗?”
“……”乔翎踯躅住了:“那倒也不是, 主要我之前很少跟人这样额头贴额头的。”
姜迈眉头微动,转而追问:“还有谁这样做过?”
乔翎眼睛亮亮的告诉他:“我师姐呀!”
又说:“我师姐生得很美——跟玉映一样美,她同你一样香香的, 我从小时候就很喜欢跟师姐贴贴!”
姜迈含笑道:“你们是一起长大的?”
乔翎说:“不错!”
大抵是姨母要来, 又说起师姐的缘故,她有点想家了:“我这趟出来, 真的好久好久了。我以前从来没有离开过这么久!”
又说:“我师姐看起来冷冰冰的, 但其实跟婆婆有点像,是外冷内热, 村子里种了许多的荔枝树, 我跟师姐一人坐在一个树杈上, 两天就能吃光一棵树!”
姜迈不由得问了句:“不会流鼻血吗?”
乔翎稍显惊奇的想了想, 说:“不会嗳!可能是从小就吃的缘故吧……”
正说着, 外边张玉映有些急促的叫了声:“娘子!”
乔翎心头一跳, 转头看了过去:“怎么了?”
张玉映一掀垂帘, 重又进来:“宫里边来人了。”
乔翎奇道:“谁?”
张玉映往旁边让开了路:“贵妃和大公主都遣了人来送赏赐, 昭仪宫里也来了人, 您往前厅去瞧瞧吧。”
乔翎便知道这是昨日在显阳殿里救下四公主的后续。
“六宫无主,如今便是贵妃代为执掌凤印, 她行使的是半个嫡母的权责,而大公主是诸皇子公主之首,是作为长姐向您致谢,至于昭仪处便更加不必说了——四公主是昭仪娘娘唯一的孩子,当然是极为看重的了。”
张玉映略加思忖,又说:“说不定这两日间,昭仪娘娘的母家也会使人来走一趟呢。”
乔翎往前厅去时,梁氏夫人早已经到了,正同宫里的几位来客寒暄。
别管在宫里边这三方究竟关系如何,到了宫外,瞧起来倒是很和睦的。
昭仪宫里来的女官很郑重的向乔翎行礼:“依照娘娘的意思,原本是该叫公主亲自来向夫人致谢的,只是公主昨日受了惊吓,回宫之后便发起烧来,到现在都没退下,只好等过些时日好些,再来府上致谢了,万望夫人见谅。”
乔翎瞄一眼厅中堆成小山的谢礼,当下笑眯眯的摆手道:“昭仪娘娘太客气啦,先叫公主把身体养好吧,那才是最要紧的呢!”
那女官再三谢过,又留下寒暄片刻,这才协同贵妃和大公主处的人一并离开。
那边人一走,乔翎马上便凑到那几摞小山处去细细观望起来,看看翻翻,没瞧出什么明堂,遂又热情的问梁氏夫人:“婆婆,快来帮我看看!这值多少钱?”
“……”梁氏夫人稍觉无语,过去瞟了眼,继而告诉她:“贵妃处赐的最多,昭仪处给的最实惠,大公主给的略比昭仪处少一点。实打实的金银,三家加起来约莫有一万多两,除此之外别的玉器摆件也都是好的,尤其昭仪娘娘给的这几幅字画,可谓是有市无价……”
“不过也是,”梁氏夫人自然而然的道:“昭仪乃是名士之女,不会缺这些东西。”
又说:“贵妃所赐,代表的并不是她自己,而是皇室,所以她赐的东西最多。昭仪是四公主的生母,由衷的感激你,所以给的最实惠,你要是不急,挂出去慢慢卖,这几幅字画卖个几万两都不稀奇。大公主倒也不是小气,只是作为长姐,在名分上逊色于执掌凤印的庶母和昭仪这个四公主生母,赏赐上不好逾越这两人的。”
乔翎将这长长的一席话听完,眼睛里只有一排字在闪烁:卖个几万两都不稀奇……
梁氏夫人:“……”
梁氏夫人忍不住白了她一眼:“不过我奉劝你一句,最好还是别卖,留着,以后会更值钱的。”
乔翎:“噢噢噢!”
那边张玉映已经有条不紊的吩咐人将收到的谢礼登记在册,小心的放到库房里边去,梁氏夫人觑着她,倒是想起另一事来:“往太常寺去销过奴籍了吗?”
张玉映朝她行礼:“回太夫人的话,还没有呢,今日正值休沐,得明日才能过去。”
梁氏夫人“哦”了一声,倒是说:“你既然已经不是奴籍,便无需如此多礼了。”
张玉映为之莞尔,摇头道:“即便不再是奴籍,我也不会离开娘子的呀,且听娘子说,当日在太后娘娘面前,太夫人也曾经替我说话,如何受不得这一礼呢。”
梁氏夫人微觉讶异:“你不打算离开府上吗?”
张玉映柔情脉脉的看着那边小心翼翼展开画卷细看的乔翎,摇头道:“倘若娘子不弃,我是不会离开的。”
梁氏夫人心想,我们乔霸天还怪有人格魅力的呢。
看看,第一美人都对她死心塌地的!
再一想也是,先前张家未曾蒙难之时,对张玉映献殷勤的多了去了,等她真的堕入泥潭,有几个敢顶着鲁王的压力去救她?
也只有乔霸天去了。
且还不是出于男女私欲去的,并不求什么回报。
这么一想,这都是你应得的啊,乔霸天。
……
乔翎笑眯眯的把自己刚收到的礼物归档入库,上下打量一下自己,便打算出门。
梁氏夫人颇觉无语:“你怎么这么忙,刚回来就又要走?”
乔翎是人逢喜事精神爽:“婆婆,我过几天打算请客,这会儿趁着休沐日,赶紧出门去派请帖呀!”
梁氏夫人诧异道:“你还写了请帖?”
乔翎理所应当道:“就是因为没写,所以才打算自己去请啊!”
梁氏夫人道:“在我们神都这儿,请人做客,都是要派请帖的,没有自己干巴巴的上门这回事——”
乔翎理直气壮的说:“可我不是神都人,我是乡下人!”
梁氏夫人:“……”
梁氏夫人被气笑了,也懒得管她了:“去吧,安生点,路上别惹事。”
乔翎很乖的答应了:“好好好!”带着张玉映,一溜烟的跑了。
梁氏夫人又在后边叫她:“又没人撵你,你跑什么?稳当点!”
乔翎充耳不闻,拉着张玉映一路小跑。
张玉映也奇怪呢:“娘子,今天有空,不急的。”
乔翎没回答她,抢在梁氏夫人前边跑到了梁氏夫人的院落外。
守在外边的侍女见了她便说:“太太,太夫人这会儿不在……”
哪知道乔翎压根没有搭腔,手指头往唇前一伸,短促的吹了声口哨,几瞬之后,一只体态矫健的狸花猫敏捷的从院子里跑出来了。
乔翎嘿嘿一笑,带上美人一位、壮狸花一只,迆迆然乘坐马车,出门去了。
守门的侍女惊诧不已——谁都知道,梁氏夫人养的那只狸花猫是很骄傲的,平日里除了梁氏夫人之外,都没人能摸到它,怎么太太一叫,它就这么主动的出来了?
居然还跟着走了……
梁氏夫人回去没见到猫,还当是出去玩了,起初也没在意,倒是留守的侍女迟疑之后,还是忍不住说了:“项链跟太太走了呢……”
因那只狸花猫脖子上有一圈白毛,所以唤作项链。
梁氏夫人听罢先是一怔,旋即会意过来,勃然大怒:“天杀的乔翎,又带坏了我的猫!”
……
马车上。
张玉映看着坐在自家娘子旁边舔爪爪的狸花猫,也颇觉惊奇:“娘子,它为什么跟着你?!”
乔翎嘿嘿一笑:“当然是因为它喜欢我啦!”
那只狸花猫看了她一眼,轻轻晃了晃尾巴。
张玉映见状,难免有些云里雾里,这会儿马车停住了,车夫说:“太太,已经到了卢相公府上。”
乔翎应了一声,麻利的跳下车去,门房见了她,也没通传,直接便领着人往里走。
乔翎在前,张玉映在后,那只狸花猫紧随其后。
头一个出来的是小奚。
见到狸花猫之后,他微吃一惊:“乔太太今天怎么没带金子来?倒是带了只猫……”
狸花猫稍显警惕的防备着他,并不像金子一样亲人。
小奚见状,也就没有去逗它,笑了笑,说:“我们太太在书房呢,乔太太且去说话吧。”
乔翎先前到过此处,知道去书房的路,当下径直去了,隔着门,声音清脆的叫一声:“二弟!”
卢梦卿彼时正躺在美人靠上翻书,听声音分辨出来人是谁,不由得挑一下眉,坐直身体来。
乔翎推门进去,正对上他意味深长的目光。
她微觉茫然,下意识回头去看,却也没发现旁人,不由得问了出来:“你这么看着我干什么?”
卢梦卿回想起不久之前圣上话里话外透出的意思,语气当中不由得带了几分兴味:“大乔,你的身世……相当不一般啊𝔀.𝓵!”
乔翎猝不及防,难免一怔,转而心想,二弟他是宰相啊,又是侯府出身,难道知道些我不知道的事情?
她试探着问了句:“怎么说?”
卢梦卿试探着说了句:“中朝……”
乔翎回想起从无极处得到的消息,试探着说了句:“北尊……”
卢梦卿豁然开朗,一拍大腿:“我就知道!”
乔翎心头猛地一跳,心想,你知道什么?
难道我的身世果真同北尊有什么牵扯?
如此说来,岂不是说北尊同太宗皇帝的后人缔结过姻缘?
乔翎遂在他对面拉了把椅子坐下,由衷道:“你都知道什么了?”
卢梦卿也不遮掩,当下便开门见山道:“难道你不是北尊的女儿吗?”
乔翎大吃一惊:“啊?!”
她下意识问:“这是谁说的?!”
卢梦卿理直气壮道:“圣上说的啊!”
乔翎又吃了一惊,转而想想先前韩少游同自己讲的,不由得愤慨起来:“他怎么什么都往外说啊,之前不还说我是太宗一脉的公主吗?这么快又变成北尊的女儿了?嘴里有实话没有啊他!”
这回换成卢梦卿大吃一惊了:“什么,圣上还说你是太宗一脉的公主?!”
他也愤慨起来:“他怎么乱七八糟的往外爆料啊,嘴里一句实话都没有!”
乔翎原还以为能在他这儿探听到一点风声,没想到最后却是竹篮打水一场空,悻悻之后,遂不再提此事,只说:“过两天去我那儿喝酒,我先前得了个‘邪恶克星’的牌匾,正赶上玉映也得以脱离奴籍,双喜临门,一起庆贺一下!小韩节也去!”
卢梦卿还是头一次听说后一件事,当下笑道:“哦?还没有当面向张小娘子道喜呢!”
张玉映含笑谢过他。
乔翎说完来意,便起身辞别:“还有别的人家得跑呢!”
卢梦卿指了指手里的书,也不同她客气:“去吧,不远送了。”
两人相视一笑,就此别过。
乔翎带着美人跟猫出了卢宅,又往其余几个想邀请的宾客家里边去走了一趟,姜迈的姨母小罗氏、中山侯府的毛丛丛、东平侯府出身的两位苗氏夫人……
最后她有点遗憾,悄悄同张玉映说:“其实,原本我也想请阮氏夫人来的。”
郑显宗死了,她原本应该有光明坦荡的未来的。
张玉映神色微黯,明白她心里的那份戚然,伸臂去握住了她的手,没有言语。
乔翎自己吸了口气,又吐出去,很快调整好了心态,转而吩咐车夫:“不急着回府,且绕着这条大道一路向北,兜一个圈子,再折返回家。”
车夫毕恭毕敬的应了。
张玉映听着,只当这是自家娘子有意散散心,顺带着透透气,并没有多想。
哪知道待到马车迫近北阙的时候,乔翎却忽然间有了动作。
不只是她,连同那只一路上始终缄默的狸花猫,都好像骤然间来了精神。
乔翎前倾身体,靠近车窗,很小心的将车帘掀开了一条缝,探头向外张望。
那只狸花猫两只前爪搭在车窗上,也学着自家娘子的模样暗中观察。
张玉映:“……”
张玉映稍觉茫然:“北阙这儿有什么好看的?”
乔翎没答话。
狸花猫就更加不会答话了。
马车慢慢的靠近北阙旁的那座望楼,近了,越来越近了。
张玉映听见自家娘子问:“你看见那座望楼了没有?”
狸花猫:“喵!”
张玉映又听见自家娘子问:“就是那儿!”
狸花猫又“喵!”了一声。
张玉映起初不解,回想起那望楼是用来干什么的,脸上神情不由得僵硬起来。
“娘子,”她汗流浃背,结结巴巴道:“您不会是打算跟人组团,打算往那望楼的牌子上贴公告书吧?!”
这说话的功夫,马车已经驶离了北阙,遵从乔翎先前的吩咐,向南折返,准备回越国公府了。
乔翎松开掀车帘的那只手,正襟危坐回去,同时很大佬的看她一眼,冷酷道:“别管!”
那狸花猫蹲坐在车厢里,一抖胡子,威风凛凛的叫了声:“喵!”
张玉映:“……”
张玉映心情复杂的保持了沉默。
回到府上,两人一猫正式分道扬镳,乔翎协同美人往正院去,狸花猫回仆人(?)院子里去吃饭喝水。
张玉映挺想说点什么的,但是想了想自家娘子的行事作风,到了还是选择了缄默。
如是顺遂的过了一个下午,又顺遂的吃了晚饭,最后又顺遂的洗漱上了床,开始睡觉。
乔翎躺在塌上开始数时间,只是数着数着就开始困了——不过这也不能怪她,主要是生活太过于充实了。
昨天进宫,先跟胡氏干了一架,又跑了一趟太后娘娘的千秋宫,转而又跟二公主干了一架,干完还去救了场火,晚上又出去跟京一语极限battle,总共才睡了多久!
这还不算今天的活动呢!
乔翎忍不住睡着了。
最后,还是姜迈把她给叫起来的。
“老祖,老祖?快醒醒吧。”
姜迈笑着朝她耳朵里吹气:“你的同伙儿在外边叫你呢!”
乔翎迷迷瞪瞪的睁开眼:“嗯?!”
外边传来一声愤怒的猫叫。
还有侍女小声嘀咕:“这不是太夫人的猫吗,怎么总往这儿跑?”
乔翎很不好意思的从床上爬起来,先看姜迈。
姜迈说:“去吧,老祖。”
乔翎胡乱点了点头,下了塌,又转回去,很认真的申明:“是猫猫侠!我们给起的名字,叫猫猫侠!”
姜迈于是便从善如流的笑了起来:“去吧,我们的小猫猫侠。”
乔翎朝他眨一下眼,没有掌灯,悄悄穿戴整齐,寻一顶帷帽夹在腋下,经由窗户,悄无声息的出去了。
彼时夜色已深,坊内欢声依旧,坊外的道路却都已经戒严。
一人一猫在阴影里穿梭急行,终于来到了北阙旁的望楼前。
没有人注意到一团敏捷的影子迫近到望楼上悬挂着的牌匾,正如同没有人注意到夜色之中,一人一猫已然凯旋。
没有惊动任何人,悄无声息的完成了。
北阙望楼之下,换防的时间到了。
负责交接的金吾卫率先去问前次戍守的同僚:“可有意外发生?”
同僚震声回答:“风平浪静!”
来人点一点头,正待在交接文书上签字,下意识瞟了一眼头顶牌匾,脸上的神色忽然间变了。
他指了指牌匾上那张显眼的白色文书,道:“……风平浪静?”
……
金吾卫中郎将庾言接到消息的时候,尤且有种诡异的虚幻感。
才刚刚经历了一场大变,就有人敢在太岁头上动土了?!
须得知道,彼处张贴的文书,可是会经由三省,再奏到中朝去的!
再一看张贴的那张文书……
再寻常不过的一张纸,上边再简单不过的写了七个字。
题名是……猫猫侠?!
后边四个字大概是猫猫侠们的行动纲领——行侠仗义。
庾言:“……”
啊这。
他迟疑着归档,继而禀告了中书省。
时任中书令卢梦卿:“……”
猫猫侠,还有个行侠仗义的行动纲领……
啊这。
他迟疑着归档,继而传书中朝那边。
不久之后,中朝的某位学士看着那短短的几个字:“……”
啊这。
他由衷的叹了口气。
……
越国公府。
虽还没到喝酒的日子,却有客人陆续的登了门。
毛丛丛悄悄来同自己的小姐妹道:“庾言叫我跟你说一声,行事的时候小心一些,可别被抓到了……”
乔翎听罢哈哈哈哈,面露茫然:“丛丛,你这话从何说起啊?”
毛丛丛听得一怔,狐疑的打量着她,道:“那个猫猫侠,难道不是你?”
乔翎招财猫似的摆摆手,笑的满面慈祥:“我一向奉公守法,老实本分,怎么会做那种出头冒尖的事儿?你把我当成什么人了!”
毛丛丛嘴角抽搐一下,觑着她,没再说什么。
过了会儿,卢梦卿下值之后,寻了个间隙过去,也悄悄叮嘱她:“行事的时候小心一些,别被抓到了——抓到了也没什么事,我想办法捞你!”
乔翎听后继续哈哈哈哈,面露茫然:“二弟,你这话又是从何说起啊?”
卢梦卿狐疑的看着她,古怪道:“那个猫猫侠难道不是你?!”
乔翎招财猫似的摆摆手,稍显疲惫的慈祥笑道:“我一向奉公守法,老实本分,怎么会做那种出头冒尖的事儿?你把我当成什么人了!”
卢梦卿将信将疑,看她一看,没再说什么。
又过了会儿,两位苗氏夫人一起过来了。
进门之后神色迟疑着低语了几句,大苗夫人往这边来了。
乔翎稍显瑟缩的看着她。
狸花猫耷拉着尾巴,耳朵闭着,萎靡的坐在一边。
便听大苗夫人小声说:“乔太太日后行事该小心一些,那个猫猫侠……”
姜迈坐在不远处,终于忍不住咳嗽起来。
乔翎蔫眉耷眼的过去给他轻轻拍了拍背,同时满脸悻悻,委屈不已:“我应该伪装的很好呀,一路上也没被人发现,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啊……”……”
第 75 章
姜裕从弘文馆下学之后, 气势汹汹的杀回到家里,其情绪之强烈,连在院子里东游西逛的那只狸花猫都感觉到了, 稍显奇怪的看了他一眼。
姜裕却没什么心思去看猫,阴着脸, 径直去问院子里浇花的侍女们:“阿娘在里边吗?”
陪房彼时正在廊下,见状也觉奇怪,但还是答了:“夫人在呢, 小郎君这是怎么了,瞧着急匆匆的……”
姜裕应了一声,也没细说, 便大步上前, 守门的侍女见状,赶紧替他把帘子打开了。
他进了里屋, 头一句话就是:“阿娘, 你知不知道昨天晚上有人往北阙下的望楼上去张贴公告书了?”
梁氏夫人手上动作一滞,脸上却是茫然的:“啊?”
院子里那只狸花猫悄无声息地跳到了窗台上, 隔着窗纱, 若无其事地舔舐着爪子, 继而漫不经心地开始擦脸。
梁氏夫人神情懵懂:“还有这回事?”
姜裕紧盯着她, 视线一错不错:“你不知道?”
梁氏夫人面露惊奇:“我为什么得知道?那又不是我去贴的!”
姜裕左右看看, 靠近一点, 小声道:“不是嫂嫂去贴的吗?”
梁氏夫人:“……”
乔霸天很认真地匿名了, 但是又好像完全没匿……
简称匿了个寂寞……
梁氏夫人稍觉心累, 却瞪大了眼睛, 颇无辜的说:“怎么会?你嫂嫂向来端庄持重,温柔似水, 怎么可能跟这种违法乱纪的事情扯上关系呢!”
姜裕:“……”
姜裕欲言又止。
梁氏夫人理直气壮:“你要是信那是你嫂嫂贴的,还不如信那是猫贴的呢——不是起名叫猫猫侠吗。”
狸花猫蹲在窗台上开朗地叫。
姜裕于是便道:“我进门之后,也没说那个组织叫什么名字啊,阿娘你是怎么知道叫猫猫侠的?”
梁氏夫人:“……”
梁氏夫人恼怒起来,理不直气也壮:“姜裕,你少管闲事!”
姜裕:“……”
姜裕阴暗爬行:“阿娘!我也想加入!猫猫侠听起来可比什么方片内卫之类的有意思多了!而且跟嫂嫂在一起,一定会有很多很有意思的事情的!”
梁氏夫人只能说:“好好念你的书去吧,你有你嫂嫂的本事吗?真要说加入,我不比你更有资格?等你结束了弘文馆的课业,我引荐你加入就是了!”
姜裕半信半疑:“你真的不在其中?”
梁氏夫人笑了两声,说:“我怎么会骗你?猫在里边都比我在里边可信!”
姜裕稍显踯躅的看了母亲几眼,姑且信了几分。
……
第二日天气阴沉沉的,太阳隐在云后,一丝光也不见,却也不妨碍乔翎从大清早开始就有个好心情。
过了昨天的休沐日,今天太常寺就开始有人当值,玉映可以去销掉恶鬼一样纠缠她许久的奴籍身份了!
倒是徐妈妈觑着天色,说:“看这架势,一二日间,便要有一场大雨了。”
乔翎起了个大早,美滋滋的吃完饭后,又叫了那群花枝招展的侍女们过来:“玉映的身量跟我差不多,去找一身好看的衣裳来,再寻些配饰,好好妆扮起来,再去太常寺办事,今天可是个大大的好日子呢!”
张玉映既是感动,又觉好笑:“娘子不必如此声势浩荡……”
众多侍女齐齐笑道:“要的,要的!”
又忙着去选衣裳和首饰来妆扮美人。
乔翎自己平日里很少打扮,妆容也多半只是寻常式样,托着腮看她们忙活,觉得很有意思,有种在打扮一个好看娃娃的成就感。
侍女们替张玉映涂了面油,又细细的抹了润手膏。
张玉映有些无奈:“抹得太多啦,手都滑了……”
那抹润手膏的侍女道:“就是要香喷喷的才好呢!”
另外几个则润湿了胭脂,打算用来勾画花钿,还有鹅黄、浅绿,金银薄片制成的花钿准备张贴。
乔翎看得新奇极了,不由得探头过去,叫道:“我也要!”
那侍女笑吟吟问:“娘子想要什么式样的?”
乔翎指了指眉心:“也替我画一个花钿来!”
那侍女与同伴你挤我、我挤你的嬉笑起来,反倒将胭脂盒送到姜迈面前去了:“我们忙着妆扮张娘子呢,娘子还是叫国公帮着画吧!”
乔翎也不羞窘,大大方方的往姜迈面前去了。
姜迈书画皆通,倒不觉得为难,转过头去低低的咳嗽一声,这才含着几分玩笑的意味问她:“小郎君想要个什么样式的花钿?”
乔翎眨巴一下眼,看着他说:“画一朵兰花吧。”
姜迈掀起眼帘来注视着她,她也目光一错不错的注视着他。
最后还是姜迈含着些微的、无法言说的羞涩,提笔蘸了胭脂,轻轻地,很仔细的在她眉间勾勒出一朵婀娜的兰花来。
他端着镜子叫她看:“如何?”
乔翎左右转头看了看,非常满意的说:“很好!”
姜迈淡淡的笑了起来。
他久在病中,形容羸弱,然而生得美貌的人,即便是瘦削下去,裹在单衣里也宛如修竹,立在风中更似病鹤,别有一种清峻嶙峋的美感萦绕。
乔翎看着他,鬼使神差的觉得,姜迈就像是一副山水画,含蓄,隽永,笔墨得宜的轻淡,只是少了一点烟火气……
那边侍女们大功告成,对镜细观,忽然间说笑声大涨。
乔翎转头去看,正巧她们也叫她:“娘子来看,漂不漂亮?!”
张玉映当然是美丽的。
像是三月里的绿柳和春水,无需粉黛,便有她自己的一番骀荡。
而此时妆扮起来,加以脂粉,饰以珠玉,便又是另一种宛如洛神妃子一般的华美风姿了。
乔翎很用力的点头:“特别漂亮!”
张玉映笑盈盈地看着她,同样很认真地说:“娘子也很漂亮呀!”
外边侍女早就给安排好了马车,她收拾妥当,带上太后娘娘赐下的那份手书,便准备出门往太常寺去。
乔翎趴在窗台上问:“要不要我跟你一起去?”
张玉映笑着摇头:“又不是什么麻烦事,何须劳动娘子呢。”
乔翎便叮嘱一句:“早去早回哦!”
张玉映应了声:“好。”
……
姜迈在家作画。
先前乔翎见过的那副夜雨腊梅只是其中一副,他好像打算把正院这边的数十幅窗景全都用画卷的形式记录下来。
只是因为身体实在不算太好,所以进展极慢。
乔翎背着手站在他身后,眼见着他提笔勾勒一枝玉兰,也不知他是怎么调制的,一点红色的颜料用水润开,画笔斜蘸,抬手点在纸上,转瞬晕开,但见下红上白,不多时,那一小片白便被晕染成粉色了。
她觉得很神奇,又有些手痒,叫徐妈妈帮忙找了画纸来,坐在旁边开始画金鱼……
夫妻俩都没说话,在桌案两边忙碌着,有时候乔翎停下来瞧瞧姜迈,有时候姜迈也停笔,静静的注视着她。
如是不知过去多久,乔翎的金鱼总算是画好了。
她捧在手里,眼睛亮闪闪的送到姜迈面前去——她用铅笔简单画了逼真的轮廓出来,只是没有填色。
姜迈瞟了一眼,不由笑了,用镇纸将画纸抚平,转而替她调了色出来,提笔蘸了,一条条点在上边,那原本黯淡的金鱼有了色彩,便逐渐跃然于纸上了。
乔翎很高兴:“你涂得可真好看!”
姜迈笑道:“是你画的好。”
两人互相吹捧了一句,四目相对,都不由得笑了。
姜迈将镇纸往画纸顶端推了推,问她:“要不要装裱起来?”
“不用啦,”乔翎摇头:“我画着玩儿的,又没多认真!”
姜迈低头端详着那几条金鱼,试探着问:“既然如此,就送给我吧?”
乔翎答应的不假思索:“好啊!”
她没把这几条金鱼放在心上,站起身来活动一下肩膀,忽的察觉出一点不对:“玉映是不是去了很久了?怎么还没回来呢!”
徐妈妈在旁,瞟了一眼屋里座钟上的时间,也纳闷儿呢:“是挺久的了。”
只是她也说:“时间这东西本就是做不得准的呀,说不得是张小娘子去了太常寺,前边有人到的更早,这会儿正在排队呢。”
乔翎到窗边去瞧了一眼,见天气愈发阴沉了,倾耳细听,仿佛还有雷声在云层中翻涌。
她有点不放心:“今天又不是什么节令,路上不会堵住的,且玉映持的是太后娘娘的手书,太常寺也没理由叫她久等呀!”
按理说,早该办妥了的。
玉映又是个颇稳妥的人,事情办完,必然要回来知会自己的,不会中途去做别的事情。
乔翎心觉不安。
姜迈便说:“你还是带人去看看吧,或许张小娘子是遇上什么棘手的事情了呢?如没有,自然是皆大欢喜,若是真的遇见了什么,也能帮一把。”
乔翎也是这么想的,说干就干,旋即起身,风一般的出去了。
徐妈妈见状失笑:“我们太太可真是有点杞人忧天了……”
她心想,神都城里,能出什么事呢?
更别说张小娘子不是一个人出去的,还有车夫跟她一起呀!
乔翎没有乘车,而是骑马,一路到了太常寺,将缰绳递给门吏,转而便大步入内。
她今日没有佩戴帷幔,那张脸就是最大的通行标,一路畅通无阻进了官署里边儿,再一打听,负责接待的官员也愣住了。
“张小娘子没来过啊!”
他翻了登记表出来,连同昨日收到的条子一块送到乔翎面前去:“太后娘娘那儿录了懿旨,自然有人要往太常寺这边来知会,少卿估摸着这一两日间张小娘子就会过来,还专程叮嘱了,叫我小心接待。”
那官员面露追忆之色:“说起来,自从太后还政之后,这仿佛还是头一次对朝廷官署下达手谕呢!”
如此紧要之事,谁敢敷衍推搪?
乔翎心头发冷,从玉映离开越国公府到现在,起码过去一个半时辰了,即便是步行,也该到了!
可太常寺这边的人却说没见玉映过来……
是太常寺的人说谎?
可是觑着他的神色,却也不像。
乔翎心脏咚咚咚跳得飞快,出了门,又问门吏:“张玉映张小娘子是什么时候离开的?”
那两人都显而易见的楞了一下:“什么?”
玉映真的没来过这里。
那她是去哪儿了?
乔翎心里乱糟糟的,倒是还沉得住气,脑海中想了想玉映的生辰八字,伸手开始掐算。
不多时,她骑上马,飞奔回府,直扑梁氏夫人院子里去了。
人还没进门,就开始叫了起来:“项链!在不在?有事找你!”
院子里的婢女们听得失笑起来:“项链在屋里陪着夫人呢。”
还有的说:“它也帮不上太太什么忙呀,除非是抓老鼠!”
“呀!”有个婢女惊叫起来,指着窗台:“项链!”
那只狸花猫稳稳的立在窗台上,圆圆的眼睛有些疑惑,朝来客喵了一声。
乔翎提着它进了屋:“婆婆!”
狸花猫愤怒地挣扎起来,四只爪子在半空里一起用力:“喵喵喵!”
梁氏夫人一见他们俩这情状,头就大了一圈儿,再听乔霸天今天叫“婆婆”的时候连波浪号都没了,就知道必然是出了事。
她很了然的开口:“黄鼠狼,且说说你的来意!”
乔翎也不与她客气,当下开门见山的问:“神都城里,有没有什么姓周,且又与玉映生过龃龉的年轻女子?”
梁氏夫人听得怔住:“张玉映出事了?”
继而很快就反应过来,事态紧急,不是去纠结这些事儿的时候。
她稍加思忖,而后迟疑着道:“你也该知道的,神都城内姓周的望族,便要数德庆侯周氏——他们家的七娘子,在神都美人榜当中排行第三,仅次于邢国公之女和张玉映。”
乔翎应了一声,又向那狸花猫道:“项链,你去我房里,寻一件玉映的衣裳闻闻,再去嗅一嗅梳妆台前新开的那几盒胭脂,顺着偏门那边去找找,看能不能发现什么蛛丝马迹——”
她用力的叮嘱:“这件事可要用心点做,这可是我们猫猫侠第一次正式行动,只许成功,不许失败!”
狸花猫眼睛显露出捕猎时才会有的犀利来,郑重其事的“喵!”了一声,敏捷一跃,跳出窗台去了。
乔翎马上就要出门,往德庆侯府去。
梁氏夫人叫住她:“你且等等!”
乔翎回过头来,稍显焦急道:“婆婆,我没有时间去找什么证据,我很担心玉映会出事,我得去德庆侯府走一趟……”
梁氏夫人白了她一眼:“我说不让你去了吗?”
乔翎神色一动,微露诧异。
梁氏夫人没好气道:“我也是猫猫侠里的一员好吧?一起去!”
乔翎嘿嘿笑了起来:“好!”
……
因为乔翎的匆忙离去,乃至于张玉映的消息暂无,正院那边侍女们不免有些担心。
还有的给同伴们打气:“我们娘子已经去找了呀!你们也知道我们娘子特别有本事,进京之后,就没有她办不成的事情!”
正说着,一只狸花猫从外边飞奔进来,以一种堪称风驰电掣的速度打她们面前经过,径直跑进院子里边去了。
“嗖”的一声轻响,紧接着便是空气中飞扬起的淡淡尘土。
几个小侍女有点懵。
“……刚刚什么东西过去了?”
眼尖点的迟疑着说:“好像是太夫人的猫?”
还有个忍不住嘀咕:“它是不是想跟金子玩儿啊,怎么这几天总往这儿跑?”
这边还在说话,那边院子里已经叫起来了。
“哎呀,猫怎么跑进卧房里去了?!”
“快去把它抓出来啊!”
徐妈妈见到那只猫也吓了一跳,先护住姜迈,转而道:“小心些,别叫它抓到,但也别伤到它。”
毕竟是太夫人养的猫呢。
那只狸花视满屋人于无物,蹲在窗台上,目光迅速扫视着屋内情景。
“咚咚”两声轻响。
人跟猫一起看了过去。
却是姜迈起身到梳妆台前,轻轻扣了扣那紫檀木的桌面。
狸花猫寻到了目标,眼睛一亮,敏捷的跑了过去。
徐妈妈有点怕它伤到姜迈:“国公……”
姜迈轻轻说了句:“无妨。”
等那只狸花猫到了跟前,他打开了刚用过的几盒胭脂,两指推到它面前去。
狸花猫低头去嗅,嗅完之后短暂的流露出一点迟疑来——这个男的人跟那个女的人不一样,很有礼貌,也很有眼力!
它投桃报李,仰起头来,用鼻子蹭了蹭姜迈的手。
湿乎乎的。
姜迈见状,倒是一怔,想了想,他会意的伸手过去,从胭脂盒里扣了一块出来,精准的抹在它脸上了。
“这样味道的确会更浓郁些。”他很赞赏这位猫猫侠严谨的办事态度。
狸花猫:“……”
狸花猫大惊失色(不是)!
它急急忙忙用爪子往下扣,结果反而因而搞出了一只红爪爪来……
天杀的!
它绝望之余,又觉愤怒!
你们这对颠公颠婆,全都是王八蛋!!!
第 76 章
事态紧急, 乔翎无心坐车,协同梁氏夫人一道骑马出门,直奔德庆侯府而去。
路上, 梁氏夫人匆忙问:“张玉映不见了,你疑心是德庆侯府的人做的?”
乔翎告诉她:“我推算出来的结果显示, 玉映的失踪同一个姓周的年轻女子有着脱不了的干系……”
梁氏夫人微微有些犯难:“推算啊,这东西只怕算不得证据的。”
乔翎说:“我不需要证据,我只要玉映好好的!如果真的冤枉了德庆侯府, 该怎么赔礼道歉,就怎么赔礼道歉!”
梁氏夫人从这短短的两句话当中,窥见了她绝对坚决的意志, 不由得微笑起来, 将她先前所说的话搬了出来:“这是我们猫猫侠第一次行动,只许成功, 不许失败!”
婆媳俩骑马到了德庆侯府上, 门房难免奇怪,先前也没听说越国公府的人今天要来啊!
怎么越国公府的太夫人并越国公夫人一起到了呢!
门房要使人去报信, 梁氏夫人利落地否了:“不必, 前边带路, 领我们去见德庆侯夫人吧!”
门房有些迟疑:“这……”
这可于礼不合啊。
倒是府上管事知事, 眼见两位贵客匆忙登门, 开口便要寻自家女主人, 晓得其中必然有些机窍, 当下快步上前打发了门房, 一边领路, 一边示意侍从小跑着去给德庆侯夫人报信。
德庆侯夫人已经有了年纪,素日里很少理事, 消息禀报过去,她难免诧异,使人去叫世子夫人左氏过来,自己则叫人搀扶着,起身迎宾。
两位公夫人登门,别管先前是否有过拜帖,只叫世子夫人待客,都稍显简薄了。
乔翎与梁氏夫人抵达正院门口的时候,世子夫人左氏将将过去。
乔翎一眼瞥见,不由得微吃一惊——世子夫人休休有容,林下风致,即便早就过了青春华年,周身也仍旧透着一股美人才有的气韵。
梁氏夫人悄悄告诉她:“世子夫人是邢国公的妹妹,左家的人容貌都生得不错。”
乔翎了然地“哦”了一声。
待到二人近前,两边的婆媳们不免要客气寒暄几句。
乔翎忧心玉映的安全,没有太多时间可以耗费,当下开门见山道:“夫人,请恕我冒昧,敢问府上七娘子何在,是否方便请她过来说说话呢?”
德庆侯夫人与世子夫人不意她会问起自家女孩儿来,对视一眼,皆觉诧异。
世子夫人不答反问:“好端端的,夫人怎么会想起来见我侄女了呢?”
乔翎如实告诉她:“大公主生辰那日,我入宫去见到了太后娘娘,从她老人家手里讨到了一封解除原户部郎中张介甫之女张玉映奴籍身份的手书,就在今日,玉映离开越国公府往太常寺去销奴籍,却是一去不返,我到太常寺去问,那边却说她没有到过……”
她开诚布公道:“不瞒两位夫人,我学过一些推演之术,算出玉映的失踪同姓周的年轻女子有关,再细细探究玉映的过往,难免便想到贵府的七娘子身上了。”
“我知道这话对德庆侯府来说是很冒昧的,只是关心则乱,还请两位夫人宽恕则个,若此事与贵府娘子无关,我愿负荆请罪,公开致歉,亦或者贵府也可以索取别的赔偿……”
德庆侯夫人听罢,脸色便淡了下去,眉宇间隐有不忿之色:“越国公夫人自己也知道这话说得冒昧呢。”
这是什么意思?
我们周家的女孩儿心思恶毒,见不得张玉映脱离奴籍,所以使人掳走了她,亦或者是做出了别的什么令人发指的事情吗?
周七娘子是德庆侯府上这一代唯一的女孩儿,自然得宠——她是从了兄弟们的齿序,男女混编,排到第七的。
德庆侯听乔翎言语隐有指摘之意,心有不悦,当下冷着脸道:“女孩儿家的名声,是多么宝贵的东西,一旦损坏了,哪里是……”
后边的话没能说出口。
因为世子夫人将手搭在了婆母的手背上,轻声问了一句:“母亲不记得大姐姐的事情了吗?”
德庆侯夫人脸色微变,不由自主的流露出错愕和凄惶的神情来。
世子夫人口里的大姐姐,是德庆侯夫人的长女,后来嫁入颍川侯府,做了曾家的世子夫人。
后来,又因为一句失了分寸的僭越之语触怒了二公主,将自己独子的一生都搭了进去。
世子夫人这会儿说起这位大姑姐来,用意也颇明显。
二公主已经很不好惹了,能够惹得起二公主,事后还毫发无损的越国公夫人,岂不是更不好惹?
当日大公主寿辰上发生的事情,警觉些的人都有所猜测。
事态未明之前,何必先把两边情面闹得那么不好看呢!
今日这事儿的确是越国公夫人冒昧,只是此时事情暂且按在自家府邸里边,自家不往外说,越国公府两婆媳,也不是会出去嚼舌头的人,谁会知道?
且依照越国公夫人所说,张玉映手里甚至于还有一道太后娘娘的手书,此事一旦闹大,意义上可就截然不同了——是有人想要公然违逆太后娘娘的懿旨,所以才劫走了张玉映吗?
这是个魔盒,打开简单,任谁都能做到,可打开之后要是再想合上,怕就不是德庆侯府能够做主的事情了。
还不如在未曾扩散开之前,就利落地将此事了结掉!
若与自家无关,越国公夫人便着实欠了德庆侯府一个不小的人情,若是有关……
能趁早将事情解决掉,也是好事。
德庆侯夫人稍觉疲惫地看着儿媳妇,世子夫人则神色平淡地回看着她。
终于,还是德庆侯夫人先错开了视线:“那就依你的意思来吧。”
世子夫人毕恭毕敬地点一下头,一摆手,示意侍从去请侄女过来。
乔翎将这婆媳俩的眉眼官司看在眼里,心有思量,却也顾不得纠结,耐着性子在厅中等待片刻,终于见到了周七娘子。
那小娘子的确生得美丽,启唇微笑,灿若春花。
乔翎上前一步,客气地称呼一声:“周七娘子。”
周七娘子神态自若,微笑着朝她福了福身:“越国公夫人有礼了。”
德庆侯夫人的目光落在孙女身上,停留几瞬,又转头去看乔翎。
世子夫人却是眼睑微垂,神色莫测。
乔翎开门见山道:“周七娘子,我今日来,是有一件事情想要询问于你——日前我在太后娘娘处得到了一道解除玉映奴籍身份的手书,今日玉映带着出了门,只是一直没有回来……”
周七娘子神色平和地倾听着,直到乔翎将话说完,脸上才不由得流露出一点疑惑来:“恕我愚昧,不知道夫人所说,同我有什么关系?”
乔翎注视着她,问:“我想问的是,玉映的失踪同你有没有关系?”
周七娘子被她问得一怔,回神之后,流露出被羞辱的神情来:“越国公夫人!”
“您的指责来得也太莫名其妙了吧?!”
她面露愠色,气愤不已:“如果您能拿出实打实的证据来,证明就是我掳走了张玉映,那就去京兆府报官吧!可您要是没有证据,只凭红口白牙,就要来诬陷我,我绝不答应!”
“周七娘子,我实打实的没有证据,现下玉映踪迹不明,我也没有多余的时间去寻找证据,所以现在,我只能用最简单、也最有效的方式去破局。”
乔翎从钱袋里取出一枚铜钱,托在掌心,神情冷静:“我很少很少动用这种能力的,但是玉映对我来说是很重要的人,我不能坐视她出事,所以今天可以用。”
周七娘子听得莫名——别说是她,就算是德庆侯夫人和世子夫人,乃至于梁氏夫人这个同盟,都有些云里雾里。
什么能力?
这种能力又跟此时被越国公夫人托在掌心里的这枚铜钱有什么关系?
周七娘子颇觉滑稽,当下嗤笑出声:“越国公夫人,我们就事论事,您说这些奇奇怪怪的话来恫吓我,就太没有意思了吧?”
乔翎用拇指和食指捻起那枚铜钱,抬头看一下天,继而很耐心地跟她解释:“待会儿,我会将这枚铜钱抛起,如果玉映的失踪,跟周七娘子无关,就叫这枚铜钱正面朝上,反之,如果这件事情跟周七娘子有关——就叫它反面朝上。”
场中几人神色古怪,半信半疑。
乔翎反倒是气定神闲。
“周七娘子,如果最后这枚铜钱正面朝上,那就是我脑子有病,我莫名其妙,冤枉了你,你索赔也可以,叫我公开向你道歉也可以,叫我向你磕头赔罪也可以,但是,如果这枚铜钱最终是反面朝上的话——”
她眸色深深,徐徐道:“那就是你使人去害玉映在先,隐瞒事实,迫使我不得不动用这种力量在后,这两项因果,你都要自己承担起来!”
周七娘子听得莫名其妙,细细思忖她说的那几句话,好像内有乾坤,竟觉后背有些发毛。
脸色青白不定片刻,她终于好似听了一个毫无逻辑的玩笑似的,深感荒唐地笑了起来。
“越国公夫人,你以为你是谁?”
周七娘子冷冷道:“你凭什么用区区一枚铜钱来决定我的命运?”
乔翎轻轻道:“我就是知道我是谁,才敢往外放这种话!”
她手指一转,那枚铜钱咕噜噜灵活地滑到了她的拇指甲面上:“周七娘子,现在你的命运就握在你的手里,玉映的失踪是否同你有关,你心知肚明。”
“如果与你无关,你可以开始考虑事后如何向我索赔了,但若是与你有关……”
乔翎笑了笑,没再说下去。
周七娘子收在衣袖里的双手不由得握得紧了,脸上却是不动声色。
她并不说事情与自己有关如何,而是说:“如果铜钱反面朝上,越国公夫人要把我怎么样呢?”
德庆侯夫人眼睑几不可见地颤动了一下。
世子夫人在心里边暗暗叹气,年轻人啊,真是沉不住气。
又忍不住想,就这点微末气性,你还敢去害人?
乔翎听到这里,已经很明白这位小娘子在玉映失踪一事当中发挥的作用了。
她不怒反笑,告诉周七娘子答案:“如果最后证明,这件事情真的是你做的,且你还害我不得不动用了这种力量的话——你是怎么对待玉映的,我就双倍奉还给你!”
周七娘子心头微颤,脸上却流露出不可置信的神色来:“越国公夫人是要动用私刑吗?这可是德庆侯府,不是你们越国公府……”
“你的废话有点太多了,周七娘子!”
乔翎不耐烦道:“如果这事儿真是你干的的话,你只管等着倒霉就行了,不需要罗里吧嗦说那么多,至于我把你收拾完之后怎么收场,那是我的事情,就不劳烦你操心了!”
周七娘子听她说得残忍又露骨,脸色顿变,毛骨悚然:“你!”
德庆侯夫人也不由得作色,厉声道:“越国公夫人,当着我的面对我的孙女喊打喊杀,你未免太不把未免德庆侯府放在眼里了吧?!”
乔翎置若罔闻,只盯着周七娘子,森森道:“是生是死,你自己选!我最后再给你五个数的时间,铜钱一旦抛出去,天王老子来了,也没法替你转圜!”
她神情冷厉,一字字吐出去:“五、四……”
周七娘子喘息得有些急切,眉宇间隐约惶然,她不由自主地张开了嘴唇,紧盯着停留在乔翎甲面上的那枚铜钱。
这时候那铜钱好像也不像是铜钱了,倒像是一面镜子。
折射了世间的光芒,刺伤了她的眼睛,叫她无法直视,不得不挪开视线。
毕竟还是害怕的。
小娘子们之间打打闹闹,说几句尖酸刻薄的话,顶破天了也就是丢丢脸。
可越国公夫人是不一样的。
周七娘子毫不怀疑,她真的敢去杀人!
也真的敢在铜钱掷出结果之后,将她说过的话落实下去!
即便此时她身在德庆侯府,旁边就坐着自己的祖母和伯母!
乔翎数到了“二”。
周七娘子心里边那根弦终于崩开,再扛不住,战栗着扑上前去,按住了她的手臂:“是,是我做的……”
她喘着粗气,瑟缩着承认了:“我没想把她怎么样,我只是,只是……”
德庆侯夫人为之变色,诧异地张开嘴,不无失望地看着她:“七娘,真的是你做的?!”
周七娘子低着头,没有回答祖母的问题。
而乔翎则是神色平静地注视着她,问:“你‘只是’想怎么样呢?”
周七娘子“只是”了半天,也没说出什么话来。
乔翎又问:“周七娘子,玉映现下在哪里?”
周七娘子显而易见地迟疑了。
德庆侯夫人深吸口气,叫自己不要当场晕厥过去:“你说话啊,哑巴了不成?!”
周七娘子两手搅在一起,低着头,声音低不可闻:“我不知道她现在在哪儿,我只是找人把她掳走,我……”
乔翎伸手去掐住了她的下颌,手臂发力,迫使她抬起头来,正对上自己的视线:“你是真的不知道,还是假的不知道?”
周七娘子受制于人,只觉下颌的骨头都被捏得生疼。
她对上越国公夫人的视线,瞧见了她眼底的神情,不由得颤抖起来:“我,我是真的不知道……”
乔翎松开了手。
周七娘子两腿发软,如同一只断翅的蝴蝶,轻飘飘的落到了地上。
她伏地抽泣,因为身形单薄的缘故,有种楚楚动人的韵致。
乔翎却没有丝毫的心软,转而同世子夫人道:“我找到玉映之前,不希望这件事传出任何风声去。”
世子夫人从善如流:“本来不也没发生什么吗?”
德庆侯夫人略顿了顿,则说:“这回的事情,是我们府上的小娘子对不住张小娘子,等张小娘子那边有了结果,我就使人请京兆府的人过来,问明罪责,该如何惩处,便如何惩处,绝不姑息!”
周七娘子不可置信地惊叫一声:“祖母!”
德庆侯夫人抡起手里的拐杖,狠狠砸到了周七娘子背上,痛心疾首:“我们家怎么会养出你这样的孩子来?真是令家门蒙羞——你太叫我失望了!”
她这一下用足了力气,周七娘子生挨下了,当时便“啊呀”惨叫一声,瘫软在地,泪湿面颊。
梁氏夫人在旁见了,却冷冷道:“周七娘子,别怨恨你的祖母,她这不是真的生你的气,是想保全你呢。”
周七娘子尤且茫然,德庆侯夫人却是脸色大变!
梁氏夫人觑着她的神色,继续道:“你祖母算的可清楚呢,张玉映如今还没能消去奴籍,仍旧是奴隶身份,你害了她,就算是把她害死了,交到京兆府去,也是不需要偿命的,顶破天就是坐几年牢,运作得当的话,甚至于连坐牢都不用,赔钱就成了……”
周七娘子听后,伏地默然不语。
德庆侯夫人见心中所想为人戳破,索性也就不再遮掩:“我们家的孩子犯了错,的确该罚,只是到底该怎么罚,还是叫官府来裁决吧,太夫人,你说呢?”
梁氏夫人痛快道:“别问我,这事儿我说了不算,我儿媳妇说了才算——只是我可以告诉你,依照她的脾气,绝对不可能如你所想,轻轻放过的!”
德庆侯夫人神色微微一凛:“难道越国公夫人连国法都不顾了吗?”
梁氏夫人冷笑道:“国法算个鸡毛啊,跟我儿媳妇心里边的道义比起来,她完全不放在眼里的!”
想了想,又说:“老太太,你真是够烦人的,从前养出那么讨嫌的女儿,现在还养出这么讨嫌的孙女!年纪差不多了就收拾收拾早点走吧,人间其实没太多值得留恋的东西!”
这不就是咒人早点死吗?!
“……”德庆侯夫人气急败坏:“你!你怎么能这么跟我说话?这就是安国公府的家教吗?!”
梁氏夫人撇了撇嘴,尚未言语。
乔翎便已经抬起眼皮,冷冷回答了她的问题:“倒跟安国公府没什么干系——这是堂堂大才、越国公夫人熏陶的结果!”
德庆侯夫人为之气急,一口痰堵在喉咙里,好半天没说出话来。
乔翎视若无睹,半蹲下身去,问周七娘子:“把你做的事情,一五一十的告诉我!”
……
周七娘子其实很聪明。
之所以说她很聪明,是因为她很清楚一桩案件被勘破的前提,就是凶手同受害人、亦或者是同被雇佣的杀手发生过某个社会层面的牵连。
她知道神都城内有大名鼎鼎的神探,有敢把天捅个窟窿的癫人,如若留下了痕迹,用不了多久就会被找上门来。
所以她压根没用德庆侯府的人,甚至于都没叫德庆侯府上的人知道自己要做什么。
周七娘子在弘文馆念书,又在刑部实习,她接触过诸多途径刑部的文书,其中就包括神都联络神都城外那些游走在灰色地带的赏金猎人们的方式,只要能给钱,危险性又不算太高,他们什么都敢去试一下!
梁氏夫人忍不住问:“你不知道他们是谁,也不知道他们会如何出手,又怎么能确定他们收了钱就会替你办事呢?”
周七娘子默然不语。
乔翎却明白她的心态:“那点钱对她来说不算什么,即便对方拿了钱却不办事,也不算太大的损失,可对方要是真的把事情办成了……”
她微妙地停顿一下,虽然在笑,神情却变得危险起来:“那周七娘子就赚了,是不是?”
周七娘子依旧没有作声。
“麻烦了啊……”
乔翎摸着额头,忖度起来:“掳走玉映的人并不怕我——他们要劫人,没道理不去打探一下玉映的根底的,明知道她是我的人,又得到了太后娘娘的特赦手书,还敢去劫走她……”
世子夫人在旁,低声提醒了一句:“或许那些人劫走张小娘子,并不仅仅是为了钱,也存了一些报复性的目的……”
乔翎若有所思:“难道是我的仇人?”
梁氏夫人迟疑着道:“比如说?”
乔翎挨着数了出来:“鲁王、皇长子、皇长子妃、二公主、嘉定侯府、承恩侯府等等等等!”
梁氏夫人:“……”
汗流浃背了我的霸天!
世子夫人:“……”
德庆侯夫人都不由得阴阳怪气地说了句:“越国公夫人交际可真是广泛啊,能为常人所不能为!”
乔翎微微一笑:“所以我不介意再加一个,需要吃我一耳光吗,老×登?!”
德庆侯夫人勃然变色:“你怎么敢……”
梁氏夫人不耐烦道:“都说了很多遍了,不行就收拾收拾早点走吧,别没完没了的叽叽歪歪了!”
德庆侯夫人无能狂怒。
乔翎托着下颌思忖了几瞬,却忽的转头去看周七娘子:“你方才说,为什么不愿在此事当中露了痕迹来着?”
周七娘子有些踯躅,瑟缩着道:“因为夫人的鼎鼎大名……”
乔翎从容道:“我知道我很有名,但我问的是你选择这么做的另一个原因。”
周七娘子怔了会儿,才反应过来:“神都城内有位大名鼎鼎的神探……”
……
乔翎协同梁氏夫人匆忙杀到了大理寺,不曾想却扑了个空。
大理寺少卿曾元直如今并不在官署之内,昨天下午案子来得匆忙,他简单交待下属们几句便匆匆离去,至今未归。
再问他去了哪里,门吏等人俱是一无所知。
乔翎难免失望,协同梁氏夫人一处出了大理寺的门,不想迎头却见一行人风尘仆仆对面而来。
最前边坐在马上的是个二十二三岁的青年,眉头微锁,神情凝重。
错身而过的那个瞬间,乔翎若有所悟,回身喊了一声:“曾元直?!”
那青年将马勒住,稍显诧异地看了过来,看清来人之后,又是一惊:“原来是越国公夫人!”
乔翎亦觉惊诧:“你居然认识我?”
曾元直听得一笑:“神都城内,谁不知越国公夫人的大名?”
他并不过多寒暄,当下便问:“夫人是来大理寺寻我的吗,可是遇上了什么棘手的案子?”
乔翎还未言语,他视线已经扫到了她身后,眼神猛地一顿,继而道:“可是张小娘子出了什么事?!”
乔翎佩服得五体投地。
街上不便言语,二人就近下马,寻了个街角迅速将事情讲了。
曾元直面露思索之色,半晌之后,却说:“或许那些人之所以劫走张小娘子,既不是因为那笔钱,也不是因为乔太太您,而是因为别的什么……”
梁氏夫人心想,那能是因为什么?
又忍不住想——曾元直你是怎么得出这个结论的?
她尤且在思忖,乔翎却已经试探着给出了结果:“神都城内,是否还有别人也被劫走了?”
梁氏夫人神色微动。
曾元直眉头微抬,几不可见地点了点头。
乔翎又问:“是谁?!”
曾元直神色凝重:“据我所知,从昨天到今日,已经有七个人失踪了,赵家的小娘子、林家的小郎君、某位偏远宗室之子,甚至于其中还有一位,是宰相之女!”
宰相的女儿?!
梁氏夫人为之一震:“是哪位宰相府上的小娘子?”
曾元直告诉她:“是俞相公府上的小俞娘子。”
乔翎听后却是心绪微定——如若是这样的话,一时半会儿之间,玉映反倒不会有什么危险。
转而又疑惑起来。
能惊动曾元直去查的案子,除了小俞娘子这位宰相之女外,其余被劫走的人来头必然不小,玉映虽有个第一美人的头衔,然而身份上却也无法与之相较,是什么吸引了那些人冒险将她掳走?
美貌?
不太像。
乔翎心里边隐约摸到了一点边,只是得到的证据太少,无法穿成一条完成的链条。
她思忖着这几件稍显古怪的事情,不由得问了出来:“案子既然涉及到宰相之女,这里边的水可就深了,是否奏到中朝,请一位紫衣学士协理此事?”
如若有中朝参与,这案子想必很快就会有眉目的。
曾元直微微摇头,神情凝重:“虽奏上去了,但中朝并没有做出回复。”
没有做出回复?
这是无意去管,还是暂时无力去管?
乔翎心念微动,若有所思,回想方才初见时的一幕,试探着询问:“曾少卿匆忙归来,想必是有所发现了?”
曾元直不答反问:“我这里有一桩案子意欲委托,不知道猫猫侠接是不接?”
梁氏夫人:“……”
乔翎:“……”
梁氏夫人忍不住道:“你那天晚上是不是没蒙面,扛着梯子过去,大庭广众之下爬上去贴的啊?看样子好像事先还卖了围观票似的!”
乔翎:“……”
乔翎自己也很委屈,很纳闷儿:“婆婆,真没有!”
第 77 章
乔翎协同梁氏夫人回到越国公府门外, 勒马停住,打眼一扫,便见门外台阶上正蹲着一只狸花猫。
见她们过来, 它尾巴轻轻摇晃起来,迎上前去:“喵~”
梁氏夫人脸色微变, 轻声告诉乔翎:“它循着那味道,一路追到了神都城外……”
出城了啊。
看起来,的确是周七娘子找的人掳走了玉映。
只是这伙人, 却与周七娘子所设想的有所不同。
她以为那是些游走在黑白地带的赏金猎人,亦或者是天不怕地不怕、艺高人胆大的江湖人士,但乔翎与曾元直叙话之后, 却意识到, 那其实不是。
赏金猎人也好,江湖人士也罢, 在正常情况下, 都不会公开对抗朝廷的。
而依据现下的局势——如果掳走玉映的跟掳走小俞娘子等人的的确是同一伙人的话——掳走一位宰相之女,难道还不算公开挑衅朝廷吗?
这太过于张狂了, 不像是那两类人会做出的行径。
倒是很像无极之类的邪祀, 意图以这些人质来迫使朝廷在某些事情上做出让步。
可如此一来, 事情又绕回到最初的地方了。
为什么要劫走玉映呢?
玉映身上, 有什么他们感兴趣的东西?
那边梁氏夫人还在稍显嫌弃地问自己的猫:“你脸上是染上什么东西了?怎么这么不小心呢!爪子也好脏!”
狸花猫愤怒又幽怨地喵了一声, 纵身一跃, 报复性地跳到她的肩膀上, 爪子麻利地在她衣裳上连按几下。
梁氏夫人又惊又怒:“天杀的, 别弄到我身上——”
她伸手去提那狸花猫的脖颈, 后者却已经敏捷的躲开,重又跳到地上, 一溜烟进了门。
乔翎若有所思,梁氏夫人骂骂咧咧。
婆媳俩一处到了梁氏夫人的院子里,乔翎重又卜了一卦,最后再瞧结果,却是怔住,转而又是一喜。
梁氏夫人道:“怎么了?”
“很怪,”乔翎面有疑惑,道:“我先前为玉映卜卦的时候,显示出是飞来横祸,现下再卜,却是悔亡之象……”
见梁氏夫人目露不解,便同她解释道:“就是灾厄即将消失的意思。”
又说:“难道是玉映想办法自行脱困了?还是说她遇上了什么贵人?”
梁氏夫人与她商议着:“卦象终究只是卦象,我还是更相信事在人为。且也已经应允了曾少卿助他一臂之力,我们还是照先前计划,准备出城去。”
乔翎应了声:“好。”
两人风风火火出去,先跑德庆侯府,后边又跑了趟大理寺,这会儿把话说完,倒是觉出又渴又饿来了。
乔翎使人去备饭,梁氏夫人则要了茶,咕嘟嘟狠灌了几口下肚,才觉得喉咙里湿润了一点,过而又反应过来,使人去收拾行装,对外只说是打算去城外庄子里边住上一段时间。
姜裕打外边回来的时候,就见侍从们在院子里收拾东西,难免纳闷儿:我娘这是要出门?
昨天也没听她提起来啊,怎么这么突然?
他进了屋,就见亲娘跟嫂子正挨在一块吃饭。
狸花猫有点焦虑蹲在椅子上舔爪爪。
瞧起来温馨到近乎古怪了。
姜裕只觉得不太对劲儿,挨着叫了人,这才说:“阿娘,你要出门?”
梁氏夫人说:“去庄子里住两天,泡泡温泉。”
姜裕古怪道:“昨天没听你提起来啊?”
梁氏夫人瞟了他一眼,眉毛耷拉下去,黯然神伤:“真是老了,也不中用了,出趟门这种小事都要被儿子盘问,你说这日子过得还有什么意思?算了,你要是不喜欢,那我就不去了……”
姜裕:“……”
姜裕平白背了一口道德大锅,脸都给压黑了:“啊,去去去,您尽情地去,是我多嘴,问不该问的了。”
梁氏夫人立时精神抖擞起来。
姜裕又问:“嫂嫂,你也去吗?”
乔翎瞟了他一眼,也把眉毛耷拉下去,黯然神伤:“怪不得都说寄人篱下的日子不好过,我一个姓乔的嫁到你们姜家,出趟门这种小事都要被小叔子盘问,你说这日子过得还有什么意思?算了,你要是不喜欢,那我就不去了……”
姜裕:“……”
姜裕忍不住了:“喂!”
他出离愤怒了:“阿娘,嫂嫂,你们俩说实话,是不是想瞒着我出去干什么啊?这不对劲,你们肯定是有事!”
梁氏夫人盯着儿子看了几眼,神情为难,几经踌躇之后,终于叹了口气:“你既然执意想听,告诉你倒也无妨,过段时间就是你阿耶的忌日了,只是不是整年份,依照老太君的意思,不必大办,尤其你哥哥身体也不太好……”
她面有感伤,拿筷子的手顿了一顿,才说:“我在家里待着,难免触景生情,倒不如出去住一段时间,也是换个心境。”
这话往外一说,真是叫姜裕难受到半夜惊醒了都得抽自己两耳光——怎么哪壶不开提哪壶,倒惹得我娘这么伤心!
他不由自主的低了低头,求救似的去看嫂嫂。
乔翎见状,也叹口气:“我也不是一个人出门的,国公也去呢,我姨母是杏林圣手,我请了她老人家来给国公瞧瞧,要是直接到府上来,闹得人人都知道,最后又没个指望……唉!”
愁苦之情溢于言表。
这话再往外一说,多年之后有人深夜路过姜裕的墓地,都会听见有个声音在坟墓里叹息:我怎么就非得多嘴一问?我真该死啊!
姜裕恨不能把脑袋给缩到脖子里边去了。
梁氏夫人反倒宽慰他呢:“我们知道,你没那个意思,别太放在心上。”
乔翎还给他夹了个鸡腿儿,俨然一副含辛茹苦、慈眉善目的嫂嫂形象:“吃吧,都是一家人,我们都知道,你也是因为关心我们,才会那么说的!”
姜裕喉咙鼻子一处发酸,胡乱的点一下头,微有些哽咽地开始吃鸡腿。
婆媳二人心有灵犀地对视了一眼,继而又不动声色地把视线错开了。
围观了全程的狸花猫:“……”
噫~
你们人的心比猫猫大王的爪爪还脏!
……
神都城外。
一辆马车行驶在官道上。
张玉映歪倒在车厢里,嘴巴被布条紧紧勒住,两手亦被反缚于后。
因为道路微有颠簸,她发间的一枚华胜因而掉落,最终停留在了那横死车夫的前襟上。
张玉映眼见着他死在了自己面前。
车厢外是达达的马蹄声,夹杂着说笑言语声、驼铃声,乃至于各式各样车辆行驶时发出的轻轻地吱呀声响。
张玉映发不出声来,也不急于发声。
她知道掳走自己的人有多穷凶极恶,所以更不会贸然犯险。
她只是很奇怪,他们到底是什么人,又是出于什么目的做了这样的事情?
为了钱财?
可若是如此,没有必要杀人的。
且他们能够在马车拐过街道、即将减速的时候恰到好处地将其拦下,又猝然一击,没叫任何人察觉到,便杀死了车夫——能将事情做的这样谨慎,就一定没道理不知道自己的身份,由此类推,既知道自己的身份,就一定该知道自家娘子不好惹!
这份不好惹放到天平上,重量一定要超过世俗的财货!
可他们还是劫走了自己。
难道是为了色?
然而张玉映又没有从他们的行动当中发现任何痕迹。
既如此,又是为了什么?
张玉映想不明白,索性不去费心。
她知道敌人有两个,一男一女。
女人猝然袭击,杀死车夫,继而迅速将他的尸体推进车厢,制住自己。
男人则接过了车夫的差使,驾驶马车调转车头,往神都城外去。
钻进车厢的是个脸色苍白的消瘦女人——也正因为她看起来憔悴单薄,是以最开始她拦车的时候,车夫毫无警惕。
张玉映听到外边动静有异,心头便是一跳,她做出了一个明智的抉择——没有冒昧地掀开车帘观望,亦或者大喊出声,而是在那苍白女人钻进车厢之前,抢占了那电光火石般的一点时间,将车厢内匣子里收着的那把小裁纸刀攥在了掌心里。
那东西精巧又秀气,原就是给文人雅客拿来把玩的,握在手里并不起眼。
那苍白女人没注意到,见张玉映并不大喊大叫,也就没有将她打晕,只是将她嘴巴跟手脚捆住,将那车夫的尸体尽数拖进车厢,继而便重又钻了出去。
马车一路出了神都,张玉映始终没有寻到逃脱的机会。
她不敢贸然地磨断束缚着双手的绳索,因为不知道这趟可怕的旅程会在什么时候抵达目的地,更不知道那苍白女人会不会突然再度钻进车厢里。
木质的雕花窗户半开,隔着一层轻纱,隐隐透进光来,月晕一般映照在她脸上。
然而那薄如蝉翼般的一层纱,却将她与自由隔阂住了。
张玉映虽也觉得不安,但倒还沉得住气,一路细听着车外动静,猜测着是到了哪里。
直到她耳朵里听见了一道有些熟悉的、清脆的女孩儿声音……
是罗十三娘身边的那个丫鬟!
真是天无绝人之路!
张玉映精神一振,旋即思忖起该如何破局来了,设法挣脱绳索,出声求救,这断不可行——那苍白女人的动作太快了,与她同行的男人虽然从头到尾都没有出手,但想来也并非泛泛之辈。
最好还是在不惊动他们的前提下,将消息送出去……
张玉映重新将目光投向了那扇半开的小窗。
马车平稳的行驶在道路上,秋风轻啸,一条茜色披帛宛如一条绯色的柳枝,循着窗扉,在这阴沉的秋日里,静静的随风招展着。
张玉映唯恐惊动了车厢外的人,不敢有过大的动作,又怕他们突然进来发现端倪,一颗心当真是七上八下。
或许上天也在帮她,就在这关头,又一阵风席卷着秋日的潮湿奔涌而来,她瞅准时机,松开了手。
那条茜色的披帛便像是有了生命一般,在风中飞舞起来……
一个着青衣的骑马婢女瞧见,不由失笑:“是哪位娘子不慎被风吹落了披帛?”
再一瞧,又觉惊奇:“好像是我们家衫裙里配套的一条呢!”
左右也并不急着赶路,出于一点负责售后的心态,她同自家主人交待一句,催马追了过去,等再回来时,却没了声音。
罗十三娘还纳闷儿呢:“捡到了,就给那位娘子送去吧,人家还用不用倒是其次,总要物归原主的……”
那婢女通过窗户,将那条披帛递给她,神情不安,低声说:“娘子,这上边有血,是刚染上去的!”
……
乔翎说要同姜迈一起到庄子里去住一段时间,顺带着叫公孙姨母替他诊脉,这却也不是一句虚言。
这原就是他们早先约定好𝔀.𝓵了的事情,只是却没想到,最后竟因为玉映的失踪而提前了。
徐妈妈对此有些担忧:“看这天色,只怕马上就要下雨了吧……”
乔翎这才反应过来,不免赧然。
她只顾自己的事情,却难免疏忽了别人。
姜迈却道:“就是因为要下雨,才想去庄子里住几天,秋日阴冷,泡泡温泉,也会好一些。”
徐妈妈见他想去,便不说什么了,温和道:“那我这就去给您收拾行装。”
等她走了,乔翎很不好意思地凑上前去,支支吾吾:“我……”
“没关系,”姜迈读懂了她的歉然,却温和说:“我本来也想去的,并不妨碍。”
他说:“没有比人命更重要的事情,去做你想做的吧。”
乔翎定定的看着他,用力的点一下头:“好!”
她的东西其实并不多,素日里需求的也少,倒是姜迈体弱,连药带行李乃至于形形色色的东西,不一而足。
只是好在正院这边人多,徐妈妈也得力,听了上头两位主人吩咐,当天就收拢起来,启程往城外庄子里去了。
姜二夫人的陪房知道,悄悄同她说:“太夫人与国公居然一起出城去了,这可是件稀罕事!”
梁氏夫人是继室夫人,姜迈是原配之子,两方向来井水不犯河水,没真的生过龃龉,但步子也没有如此一致过。
姜二夫人正准备说“这是人家自己的事儿,跟我们也没关系啊”,就见陪房又往自己面前凑了凑,用更小的声音,悄咪咪的说:“我听说,其实是太夫人跟太太有些口口口口的关系,嫁给国公,不过是为了掩人耳目……现下往温泉庄子里去,会不会不是国公想去,其实是那婆媳俩想去私会?”
姜二夫人眼前一黑!
她深吸口气,板着脸斥道:“都是什么乱七八糟的?这种胡话,以后不准叫我听见!”
……
乔翎协同姜迈、梁氏夫人一道出京,往城外温泉庄子里去安顿下来,马上便与梁氏夫人悄悄会合,婆媳二人改换装扮,预备着出门办事。
梁氏夫人见乔霸天穿的简朴利落,并不奇怪——婆媳二人头一次见面的时候,乔霸天走得就是这个风格。
她只是稍有些惊奇的看着乔翎腰间悬挂的那柄长剑:“这是哪儿来的?”
乔翎笑眯眯道:“太后娘娘赏赐给我的呀!”
梁氏夫人于是知道,原来这就是那把引起了乔霸天与二公主那场大战的罪魁祸首。
她问了乔翎一句,将那把剑从剑鞘中抽了出来,细细端详几眼,不由得道:“好生古怪,剑身上居然还有山脉的纹路?”
乔翎附和地点点头:“是很奇怪呢!”
略说几句,便一道出了门,往神都城北二十里路的四方客栈去了。
那也是周七娘子联络到掳走玉映之人的地方。
乔翎佩剑,梁氏夫人负刀,二人并不曾佩戴帷帽,骑马到了四方客栈门外。
两人稳步入内,原先嘈杂的客栈大堂为之一默,寂然几瞬之后,才重又响起了低语声,不多时,再度热闹起来。
神都城外是有官家驿站的,官宦、豪商乃至于有些身份的人,多半借宿于官家驿馆,亦或者鼓一口气进入神都城内歇脚,是以会在这四方客栈里盘桓的,多半都是三教九流的底层人物,亦或者是游走在灰色地带的暧昧人物。
如乔翎和梁氏夫人这样的美人,在这里是很少见的。
走江湖的人往往都有眼力,看不清楚乔翎的根底,倒是能察觉梁氏夫人出身非凡,养尊处优,谨慎些的便将头顶兜帽往下一拉,张狂些的反而要紧盯着她们,目光上下在两位娇客身上打转。
还有人不怀好意的吹了声口哨。
乔翎并不在意大堂里那些形形色色的眼光,协同梁氏夫人一处到了柜台伙计那儿:“要一间客房。”
伙计视线飞速在她们身上扫了一圈儿,歉然笑道:“娘子容禀,我们家倒是还有地方,只是这价钱嘛……”
他搓了搓手指。
梁氏夫人用手帕掩住鼻子,稍有些嫌弃的打量着周遭:“有钱还怕没地方住?我出双倍的价钱!”
说着,将一锭银拍在柜台上。
四下里投来的目光由是愈发密集起来。
那伙计眼睛微微一亮,麻利的去摸那锭银,同时口中清脆叫道:“地字号房一间——”
他摸了个空。
因为那锭银子先一步叫乔翎摸走了。
伙计脸上笑意顿住,转目去看乔翎,倒还是好声好气的:“这位娘子,您这可不像是来住店的呀……”
乔翎从袖子里取出那张杭佐的帝国最高级别通缉令拍在柜台上,板着脸,硬邦邦的问:“江湖有江湖的规矩,看我朋友的面子,能便宜点不能?!”
伙计垂下眼睑来瞄了一眼,后背冷汗涔涔,马上换了一副热情洋溢的脸孔出来:“天字号房一间,贵客两位!”
压根没说钱的事儿。
旋即便有伙计近前来,弓着腰,领着她们上楼去寻客房。
虽说是天字号客房,可落到梁氏夫人眼里,也是毫无异议的陋室。
进门去瞧了一眼,她眉毛就蹙起来了,很娇气地同乔翎抱怨:“看起来好脏,干不干净呀?!”
乔翎说:“先将就着住吧。”
又丢了块碎银子给伙计:“沏壶茶,再送点吃的过来。”
伙计满脸堆笑的应了,冲两人行个礼,背对房门退了出去,这才将门合上。
他前边一走,后边梁氏夫人提着的那口气就松了下去,怕叫人听见,只悄悄问乔翎:“怎么样,会有人上钩吗?”
乔翎忍俊不禁道:“要是我一个人在嘛,未必会有人信,但再加上婆婆你……一定会有人忍不住想来宰一刀的!”
江湖人有侠义肝胆之辈,也有鸡鸣狗盗之徒。
乔翎一看就不好惹。
她脸没那么白,身量结识,手上薄薄的包着一层茧子,很懂江湖黑话。
但梁氏夫人不一样。
看那挥金如土的气魄,看那娇生惯养的习性,谁不知道这是头肥羊?
总会有人饿急了眼,想来啃一口的。
乔翎不是神都这方水土之下孕育出来的人,也不识得本地的三教九流,只是她不认识,总有别人认识嘛!
伙计很快送了茶和几样简单的饭食过来,梁氏夫人敬谢不敏,并不肯用,只坐在旁边削铅笔,乔翎低头嗅了嗅,倒是吃了一些。
如是一路到了晚间,二人吹灯歇下。
……
马车终于停了下来。
张玉映不觉轻松,一颗心反倒提的更高了。
因为这说明,她马上就要直面新的敌人,亦或者更直接的面对他们对于自己的处理了。
车帘掀开,出现在她面前的仍旧是先前那个杀掉车夫,继而钻进车厢的苍白女人。
她手持一把锋利短刀,面无表情地将张玉映脚腕上的绳索割开,继而毫不留情的将她从车上推了下去。
张玉映两腿被束缚了一路,血脉不通,早已经酸软发麻,哪里还站得住?
如是被推一把,结结实实落在地上,手掌蹭在地上,为砂石所伤,当时便破了一层皮,流出血来。
那苍白女人浑不在意,很不耐烦的踢了她一脚:“起来,往里走!敢逃跑,我马上杀了你!”
张玉映并不反抗,艰难地站起身来,活动酸软的两腿,手扶着路边那排树,不露痕迹地蹭了几蹭,默不作声地走进了面前的那家客栈。
没有人知道,因为方才那一摔,先前她手上自己划破的那个伤口,也随之被泯灭掉了。
那苍白女人瞟了一眼,见树干上没有留下血迹,也不在意,在后边推着她一路向前,直奔后院,到某一堵墙前请按一下,墙面翻转,继而又将她推了进去。
里边有几个男人把守,领头的上下扫了张玉映一眼,将目光落在了她还在流血的手上,神色为之一凛。
他脸色凝重起来,警惕地问那苍白女人:“怎么回事?仔细落了痕迹!”
苍白女人冷笑了一下:“方才下车的时候摔的,不打紧。”
男人微松口气,但还是说:“叫个人出去,把她蹭到地上的血铲了。”
旁边人说:“没必要这么小心吧?”
男人冷冷觑他一眼:“小心无大错!”
那苍白女人倒是没说什么,转而押着人往囚牢去了。
……
客栈那边,前半夜倒是风平浪静。
临近子时,人最困倦的时候,窗外却响起了一阵极轻微的窸窸窣窣声。
如若此时有人身在客栈之外,正对着二人住宿的那间屋子,此时必然是要吓一跳的。
一个身量矮小短促的男人像蝙蝠一样倒挂在屋檐上,夜色之中,模糊成一团黑漆漆的影子。
他伸出一根手指戳破窗纸,取出一条细竹管将其探入屋里,暗吸口气,就要去吹。
也是在这时候,屋里边乔翎伸出一根手指堵住了那个竹孔……
那矮子猝不及防,一口气没喘上来,倒吸了几口进肚!
他暗叫不好,心知自己这回怕是要栽,意识昏迷之前,他强行凝聚起最后一点精神,便要吹一声口哨,向同伙儿求救。
只是那迷药效力本来就强,即便他是原主人,也不例外。
眼前隐隐发黑,恰在这时,乔翎一拳自屋内击出,生生将那扇本就不算结实的窗户打碎,同时拎住他前襟,极其粗暴的将人提了进来!
那矮子不惊反喜!
做这种勾当的,往往都是几人合伙儿,他虽失了手,却还有同伴在,只两个女人罢了,没由得对付不了!
窗户被打破的动静何其之大,还怕同伙们不晓得事情有变不成?
那矮子几乎是心满意足的晕了过去。
乔翎随手将他丢到地上,看也不看那破开的窗户,取出火折子来点了蜡烛,而后向梁氏夫人道:“婆婆,画吧。不必有多精细,能分辨出是他就成。”
先前在越国公府的时候,乔翎便知道梁氏夫人会画画,且画的还不错,尤其擅长建筑绘图,这回再出门的时候,便提醒她带了纸张和炭笔,此时正是得用。
铅笔早在白天就已经削好了,梁氏夫人坐在凳子上,画板却铺在两膝之间,在那矮子脸上寻了几个要紧的特征,提笔迅速勾勒起来。
铅笔落在纸上,刷刷作响。
窗外夜风瑟瑟,间歇传来树叶的摩擦声。
乔翎从桌上的盘子里抓了把蚕豆,嘎嘣嘎嘣的咀嚼起来。
也就在这夜晚的几重奏当中,一条影子宛若游魂一般浮起,直奔那扇洞开的窗扉而来——
乔翎看也不看,脚尖勾起来一把凳子,途径过洞开的窗户,径直砸了过去!
“咚”的一声重响,旋即便是重物落地的声音。
乔翎一手托着所剩无几的那几颗蚕豆,另一只手扶住窗框,敏捷如猫一般从窗台处跃了下去。
躺在地上不知生死的,却是个瘦高个儿。
乔翎伸腿踢了踢他,见没什么反应,便单手将他后脖领子提住,提溜着往正客栈门处去了。
虽是午夜时分,客栈的大堂里却还零星的散布着几个人。
守夜的柜台伙计,还有几个聚在一起喝酒的客人。
乔翎一脚把门踹开,单手提着那瘦高个儿,另一只手还不忘往嘴巴里送颗蚕豆,嘎嘣作响的同时,旁若无人的拖着那瘦高个儿往楼上房间里走。
木质的楼梯虽然年代久远,倒还坚硬,那瘦高个儿被拖拽成很长一截,咣当咣当,不间断的撞击着。
厅内鸦雀无言。
那伙计低头打着瞌睡,好像什么都没瞧见似的。
几个客人一路注视着乔翎将瘦高个儿拖上楼去,也不做声。
梁氏夫人已经迅速将那矮子的画像绘制出来,见她又拖了个人回来,无需言语,便会意地抽了张新纸出来,对着瘦高个儿端详几眼,重又开始勾画。
乔翎盘算着寻个什么东西将那矮子弄醒,视线落在梁氏夫人发间的金钗上停留几秒,又觉得实在不该这么糟践好东西。
屋里边点着两支蜡烛。
她想了想,吹灭了一支,将其从烛台上拔/下来,单手拎着那烛台,半蹲下身去,刺穿了那矮子的大腿!
鲜血当时就涌出来了!
那矮子一声痛呼,猛地坐直了身体,捂着大腿哀嚎不止。
梁氏夫人有点不满:“赶紧再给我点上,太暗了,看不清!”
乔翎赶忙说了句“不好意思”,继而拉开门朝楼下伙计道:“再给我拿个烛台过来!”
伙计殷勤地应了声。
乔翎没急着关门,手里边拎着那支烛台在那矮子面前晃了晃,笑道:“我问,你答,不说,或者骗我,那就死,明白吗?”
那矮子醒过来之后,见自己仍旧在屋里,且还多了个同伙作伴,就知道这回的确是踢到铁板了。
三教九流最会看人脸色,当下不敢迟疑,抽着冷气道:“谨遵小娘子之令……”
乔翎便问他:“最近神都城内外,有哪些灰色人物活动的格外频繁?”
矮子微觉诧异——他以为对方会问什么很棘手的问题,没成想却问的很浅显。
难道是他乡来客,初来乍到,不明情形?
短暂的迟疑之后,他先后数了数个人名出来。
乔翎点点头,不置可否,又问:“说一说他们长什么样子。”
矮子为之色变:“这……”
门外有脚步声传来,他不由得停了口。
乔翎侧目去看,却是先前守在大堂里的伙计上来送烛台了。
他低眉顺眼,极为客气:“小的有眼不识泰山,怠慢了娘子,该打,该打!”
乔翎接过那只烛台,将先前被抽出的那只拉住插/上,重又用火折子点了起来,同时笑道:“好说,好说!”
那伙计瞧了一眼屋内场景,仍旧是低眉顺眼道:“鲍猴子几人技不如人,输在娘子手上,吃些苦头也是应该,只是小人觉得,江湖事,江湖了,最好还是不要闹到官府面前去,娘子以为如何呢?”
那矮子听得心神一颤,感激不已,目露一点希冀,转而去看乔翎二人。
梁氏夫人置若罔闻,仍旧自顾自描画那瘦高个儿的面容。
乔翎毫不客气道:“不要你觉得,我要我觉得!我的事情我自己做主!”
她先指那矮子:“说过的话,我不想重复第二遍!”
又说那伙计:“你也别闲着,没事的话再去拿一碟蚕豆过来,先前那碟子被我吃完了!”
矮子:“……”
那伙计有些讶异于她的强势,倒真的没再说什么,毕恭毕敬的应了声“是”,反手将门给带上了。
乔翎转目去看那矮子。
后者再不敢迟疑,搜肠刮肚思索起来,将自己所知道的那些灰色人物一一描述出来。
他且说,梁氏夫人且画,如是直到那矮子说的口干舌燥之后,梁氏夫人才算是停了笔。
乔翎遂又将他打晕,转而将那瘦高个儿扎醒,如法炮制,询问起来。
如是反复两回,第二场审讯结束之后,梁氏夫人手里边已经多了十七八张底部标注着名姓亦或者是绰号的人像。
乔翎接到手里翻阅一遍,啧啧称奇:“婆婆,你好厉害,真是帮大忙了!”
这时候却听门外传来一声长笑,过而门扉无人去推,却自行打开。
一个着锦袍、两颊圆润的中年男子笑吟吟的来到门前,见了婆媳二人,先行作揖:“两位娘子安好?”
乔翎说了声:“好。”
梁氏夫人没作声,只坐在一边喝茶。
锦袍男子见状,也不变色,只继续笑道:“底下人告诉我来了贵客,我忙不迭就过来了,招待不周,实在是惭愧,惭愧啊!”
乔翎开门见山地告诉他:“这两个人我要带走,送去见官。你要是想打的话,那就来打一下,不过他们总归是要被带去见官的。”
锦袍男子脸上笑意微僵:“这可不是江湖上的规矩……”
乔翎道:“我不是江湖中人,我是乡下人。”
锦袍男子略略一顿,又说:“鲍猴子能在神都附近游窜多年,总归是有些官府关系的,娘子即便真的送了他去,怕也未必能关的住他……”
乔翎马上转头去问那矮子:“你在官府里还有靠山?是谁?一并交待出来,我去把他干掉!”
锦袍男子:“……”
矮子:“……”
你怎么还迎难直上啊!
锦袍男子脸上的神情彻底僵住了。
他脑海中浮现出一个极其悚然的猜想来:“娘子叫他二人描述,画了那许多的画像出来……”
乔翎很肯定地看着他,说:“你想的很对——我要把他们全都给抓起来!”
既然不知道掳走玉映的是谁,那就想办法一网打尽!
如曾元直所说,同时被掳走的还有诸多显贵子女,能做下这种案子的必然不是籍籍无名之人,多抓几个有名的人到手,还怕寻不到玉映的踪迹吗?
就算这些人同玉映无关,抓起来送官也是好事,少一个坏人,无形之中就是救了许多好人,如何不值得呢!
锦袍男子倒抽一口冷气,又觉得她是初生牛犊不怕虎:“……娘子是否知道,这里边的许多人背后,其实或多或少都有着神都城内高官显贵们的影子?”
乔翎冷笑一声,屈指一弹那厚厚的一沓画纸:“爱谁谁!敢犯到我头上来,天王老子也得死!”
锦袍男子目瞪口呆,不由自主道:“……好癫!”
转而一想,却如同醍醐灌顶、龙场悟道,霎时间大惊失色:“尊驾可是越国公夫人?!!!”
乔翎:“……”
梁氏夫人猝不及防,一口水喷了出来!
锦袍男子面如土色,两股战战,汗流浃背,如坐针毡:“对不住,打扰了!告辞!!!”
第 78 章
乔翎深觉莫名。
她心想, 我也没有表露身份啊?
怎么突然间就被戳破了?
她狐疑的去看梁氏夫人。
梁氏夫人:“……”
梁氏夫人神色复杂的跟她对视几眼,继而不由自主的挪开了视线。
乔翎:“……”
乔霸天郁闷了,这郁闷当中还夹杂有一点莫名其妙的委屈, 她小小的郁卒了一下。
梁氏夫人干咳一声,问她:“那人不会把这事儿说出去吧?”
乔翎摇了摇头:“他不敢。”
客栈就在这儿, 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
一旦消息泄露出去,自己难道还猜不出是谁说的?
保准要去找他麻烦的。
他不蠢,想得通其中关窍, 当然也就不敢出去胡言乱语了。
乔翎将那矮子和瘦高个儿一起打晕,出去要了根绳子捆起来,转而从怀里取出几枚铜钱, 取了最上边的那张画像垫着, 继而开始卜卦。
梁氏夫人在旁瞧着,心里并不十分明白, 只是见她有正事在做, 也不打扰。
再见她将那几枚铜钱收回手中,提笔在画像底下写了什么, 这才问:“你卜了什么?”
乔翎如实告知:“我算了算此人现下在哪儿, 晚点就去抓他!”
梁氏夫人大为惊诧:“这也能算到?!”
旋即又道:“你为什么不算算张玉映现下在哪儿?!”
乔翎眉头微蹙, 告诉她:“越是跟自己有关系的事情, 就越是算不明白, 我自己算不到, 找老师替我算, 也一样算不到。”
转而觑了眼案上那张画像, 复又释然几分:“不过这种与我非亲非故的人, 算起来就很简单了。”
梁氏夫人颇觉惊奇:“原来如此。”
乔翎接连卜了数卦,又一一将卜算到的地址标注明白, 等到最后一笔落定,东方天际已然隐隐放出晨光。
梁氏夫人将那数十张画像收起,乔翎则取了张未用过画纸来,短短的撕下手掌长短的一张窄纸条,提笔在上头写了句话,收进香囊之中。
而后便将那二人打醒,用绳子牵着,一道往楼下去了。
江湖中人吐纳养息,往往早起,今次二人再行下楼,虽然为时尚早,然而见到的却要比昨日午夜见到的多的多了。
伙计大概早就得了叮嘱,眼见那二人牵着鲍猴子与瘦高个儿下来,竟是眼观鼻鼻观心,一声不吭。
他不言语,乔翎也不废话,搁下一点碎银充当房钱,便待牵着人离开。
正待出门之前,冷不防一声冷哼传入耳中,扭头去看,却是个光头和尚。
“江湖有江湖的规矩,如今有人骑到了诸位头上,竟还不肯作声吗?”
半刻钟后。
乔翎牵着鲍猴子跟他的同伙,并一个鼻青脸肿的光头和尚出了门。
神都城门外已经排起了长队,乔翎与梁氏夫人无意久留,便走了官道,上前一看,却是遇上了一个熟人。
先前因无极夺马一事而闹了一场时遇上的那位校尉也在此处,今次又见到她们婆媳二人,倒觉亲切,转而一想近来神都城内甚嚣尘上的诸多传位,不由得惊骇起来。
怎么总是有人跟婆婆乔装打扮,背着丈夫和公公(?)悄悄出游啊越国公夫人……
这是什么play!
再一瞧,又见越国公夫人手里边拉了条绳子,绳子上又栓了三个人……
夭寿啊,这又是什么play!
乔翎与梁氏夫人在那校尉情感相当复杂的注视当中离开了。
乔翎心下还不解呢:“婆婆,他为什么这么看着我们?”
梁氏夫人心里边滴着血,脸上面无表情:“少管闲事!”
乔翎稍觉郁闷,倒是没多说什么,从香囊里取出先前书就的那张纸条,并一片薄薄的透明物什,一并递到梁氏夫人手里:“婆婆,我们分头行动,晚点在广济坊门前会合——你拿着这两样东西到东边城墙下,先将这香片点了,再去烧这纸条,等它烧完,就可以去广济坊找我了!”
梁氏夫人上下翻动着打量那薄薄的一片东西,心觉稀奇:“这是什么?”
乔翎想了想,说:“应该算是一张拜帖?”
梁氏夫人冷冷一嗤:“云里雾里说话的人都是王八蛋!”
转而催马离去。
乔翎:“……”
乔翎扶额苦笑:“我婆婆也真是的!”
梁氏夫人催马到了东边城墙下,勒马停住,到底好奇。
先取了那香片出来,低头轻嗅,却觉其上弥漫着淡淡的一层冷香,又好像隐约之间夹杂着一点腥气。
猜不到这是什么东西。
既如此,她也就不去过多纠结,想了想,又打开那张纸条来瞧。
上边写的却是一行小字:
请三太子助我一臂之力!
梁氏夫人心里纳闷儿:三太子又是谁?
不解归不解,行动上倒是没有迟疑。
她从怀里取了火折子出来,将那香片点了——起初她还忧心那东西不易燃,点不上,毕竟那材质瞧着古怪,倒有些像是金属亦或者是骨骼之类的东西。
不曾想略一沾火,竟立时便燃了起来,梁氏夫人离得近了,但觉异香扑鼻,一时目眩,脑内轰鸣,隐约之间仿佛听见一声龙吟,再回神时,却见那香片已经消失无踪,连同早先那阵异香也早已淡去,好像浑然是自己的错觉一般。
梁氏夫人心下惊诧,赶忙将那张纸条也点了,瞧着它在火光中颤抖几下,最终化为灰烬,才站起身。
什么都没发生。
乔霸天叫自己做这些,却是什么意思?
梁氏夫人不明所以,索性不去纠结,翻身上马,如先前约定一般,往广济坊去了。
在她身后,天色依旧阴沉,太阳隐在云后。
唯有镶嵌在城墙之上的两面嘲风镜,默不作声的注视着这一切。
……
国子学的门外,来了一个年轻的客人。
那是个神色恹恹,稍显忧郁的青年。
他到门前去停下,抬起头来,注视着门上悬挂着的那块牌匾,良久之后,几不可闻的叹了口气。
这是高皇帝的手书啊。
真是时移世易,岁月匆匆。
白应进了国子学,叫人引着,经由一条青石小路,往存放机密卷宗的书室去了。
路上偶尔也会遇见身着国子学服制的男女学生,亦或者是有老师在草坪上席地而坐,进行授课。
大抵是到了下课的时候,钟声在远处高塔响起,一群鸽子震动翅膀,向着另一片绿荫飞去。
白应一路到了国子学里被列为禁地的书室——说是禁地,里边其实并没有存放什么禁忌的东西,多半是国子学历代保存下来的珍稀典籍、机要文书等物。
除此之外,此地还有另一个很要紧的职能。
这里存放着还未启用的国子学的考试试题。
领路人将白应带到书室门外,便自行停住,不再上前。
白应朝他道一声谢,推门进去,最先映入眼帘的,便是一抹浓紫。
是位紫衣学士。
白应目光随意的在室内一扫,忽的在那紫衣学士的脚边顿住了,他惊讶地“啊!”了一声,少见的变了神色。
那紫衣学士脚边匍匐着一只红狐狸。
那只红狐狸四肢修长,毛发蓬松油亮,脸颊丰润,红褐色的眼珠包含朝气,不安又不忿的转动着,看看面前的紫衣学士,再狐疑的看看白应这位不速之客。
白应快步上前,蹲下身去,神情关切,小心的查看这只红狐狸的情状。
红狐狸起初有些警惕,下意识往后缩一缩脖颈,等到白应真的到了近前,它却愣住了,鼻子向前嗅了嗅,尾巴随即晃动起来。
它很温顺的将毛茸茸的脸搭在他的掌心里。
白应又是高兴,又是惊奇:“湮灭纪之后,居然还有同类能修出灵性来!”
他看着那紫衣学士,由衷道:“多谢学士手下留情,没有伤她!这回的事情,我欠学士一个人情!”
那紫衣学士道:“太太这么说,就太客气了。”
……
乔翎这边同梁氏夫人分别后,便直奔京兆府,将那三人交付过去,掉头就往大理寺去寻曾元直了。
“我这里发现了一些线索,只是对于神都城内各处不甚熟悉,恐怕难寻疑犯踪迹,劳烦曾少卿寻几个老差役襄助,才好办事!”
曾元直彼时还没多想,使人去点了几个经年的差役出来,同时随口问了一句:“乔太太发现了什么线索?”
乔翎遂将手里边厚厚的一摞画像递到他面前去了:“这些人,通通都有嫌疑,等我把他们抓起来细问!”
曾元直:“……”
曾元直向来都是使人吃惊的那个人,今次却是颠倒过来,瞠目结舌:“这?!”
他心说:从双方联系起来准备合作,满打满算也不过一夜功夫,撑死了再饶上昨天下午,这么短的时间之内,越国公夫人居然找到了这么多线索?
人像已经极难得了——这些人的栖身之处,又是从何得知的?!
曾元直见猎心喜,着实起了结交之意,加之那几个差役未到,不由得快问一句:“乔太太真乃神人也,曾元直远远不及!您是如何在短时间之内寻到了这么多线索?”
乔翎:“……”
乔翎很冷酷、很大佬的说:“别管!”
曾元直:“……”
那边几个差役到了,乔翎带上人,道一句再见,风风火火往金吾卫所去寻金吾卫长史赵桥去了。
先前因为无极意欲劫走柳直之母柳老夫人的缘故,两方曾经打过交道。
乔翎并不过多啰嗦,将曾元直交付给自己的文书与赵桥看过,便开口向他借调金吾卫率一百人。
赵桥自无不应:“旁人必然不可,但乔太太上门,怎么能说不可?”
他道:“我给您两百人!”
乔翎觉得这位赵长史很有意思,再三谢了,带上金吾卫,骑马往广济坊去拿人。
她卜算出来的,其实只是大略上的方位,并不十分精细,但是大理寺那些经年的老吏却不一样,娴熟此道,眼光毒辣。
而金吾卫负责卫戍京师,更擅长缉拿贼匪。
再有容貌画像往前一放,嘲风镜在后协同,决计没可能失手!
乔翎带着人抵达广济坊的时候,梁氏夫人已经到了。
那只狸花猫先前明明被丢在了温泉别庄,这会儿不知怎么,竟也寻来了,正坐在马脖子上,喵喵叫着大声指责梁氏夫人不讲义气,抛下它自己跑了。
梁氏夫人臭着脸不做声。
这会儿见儿媳妇来了,赶忙提溜着它的脖颈,叫它回头:“看,是乔霸天!”
乔翎:“……”
狸花猫先愤怒的回头去骂了梁氏夫人一句,然后便转过头来,朝着乔翎开始喵喵喵!
乔翎只觉不痛不痒,嘟着嘴:“嘬嘬嘬,小猫咪~”
梁氏夫人护着自己的猫:“你别把它给气出个好歹来!”
那边金吾卫已经开始发力。
乔翎要抓的人不想在大庭广众之下同金吾卫发生纷争——向来民不与官斗,更何况是江湖人士?
更不必说金吾卫本就地位超然,中郎将是中山侯世子庾言,庾言的胞弟,正是大公主的驸马!
庾言之上,则是国舅朱正柳,要说关系,甚至于比庾言还硬!
江湖人士,即便背后有个恩主,有所依仗,也不敢得罪真正的高门显贵的。
人很快被拿到了,只是满脸冤枉:“不知小人犯下了什么罪过,竟劳动诸位大人来拿?”
围住他的金吾卫率无人应答,潮水一般向左右两道分开,乔翎与梁氏夫人催马上前。
乔翎问他:“近来神都城中内外,是否有什么来历可疑之人?”
那人不由得怔住了:“啊?”
乔翎目光不善的看着他,没再说话。
那人端详她几眼,脑海中忽的浮现出一个可怖的猜测来,当下缩了缩脖子,试探着道:“尊驾可是越国公夫人?”
乔翎:“……”
梁氏夫人:“噗嗤!”
乔翎面无表情道:“不是,我姓梁,是越国公府的太夫人。”
梁氏夫人猝不及防,勃然大怒:“……喂!”
乔翎继续面无表情道:“我不叫‘喂’,都说了我姓梁,是越国公府的太夫人!”
梁氏夫人还要再骂,忽的察觉不对,身后金吾卫那群人俱都盯着自己婆媳二人,神情微妙……
她就跟被电了一下似的,立时刹住了话头。
那边被拿之人已经知道自己遇上了大名鼎鼎的神都第一癫人。
诸多事迹表明,甭管你是天潢贵胄,还是豪商巨富,甚至于说句逾越点的话——即便是皇帝老爷得罪了这位,说不定她也敢撸起袖子上去给他一个嘴巴!
他当下不敢迟疑,一五一十的交待了出来。
他且说,乔翎且卜,卜到某个人的时候,她神色忽的为之一动,继而失笑。
梁氏夫人察言观色,低声问:“怎么了?”
乔翎笑道:“卜不到这个人在哪儿。”
梁氏夫人纳闷不已:“那你还笑得出来?”
乔翎听后笑的更高兴了:“算不出来,就说明他跟玉映发生了牵扯啊,我的傻婆婆!”
梁氏夫人起初一怔,复又一喜,两种情绪交织一处,连乔霸天胆大包天,居然敢取笑自己傻都没顾及上。
乔翎转而又去拿名单上的后几个人。
神都城内发生了声势浩荡的缉凶事件,难免要惊动各方。
只是一来有大理寺的招呼,二来有金吾卫协同,这两方衙门一个是九卿之一,另一个又是一贯的强势,且最最要紧的是今日还是越国公夫人领头,是以虽然将神都城生搅了一遍,竟也无人前去阻拦!
倒是有御史台的言官上疏弹劾,指责勋贵之妻乔某横行霸道,扰乱神都,奏疏递上去,却没有回响。
三省那边,卢梦卿还在替大姐洗地:“我大姐这么做,一定有她这么做的缘由……”
柳直碍于老母的救命之恩,更不好说什么。
俞安世因为女儿失踪,心急如焚,哪里有心情去管这些?
四位宰相,三个都不作声,且越国公夫人行事也算是有理有据,仅剩下的那一位唐无机,便也就不好再去说什么了。
那些个游走在灰色地带的江湖人物,背后多半都有着高门大户的影子,只是乔翎在神都城内照单子抓了大半天,竟也无人吭声。
如是一来,倒是叫葬爱老祖的名声愈发如雷震耳了。
姜裕彼时正跟宁五郎在外巡街——他们俩实习期间,都担着京兆府的差事。
冷不防见有人过来,兴冲冲的告诉他:“姜裕,你嫂嫂跟你阿娘正满城的缉捕匪徒呢,真是好生威风,这么大的事情,你怎么没告诉我们?!”
宁五郎面露惊色:“还有这种热闹?!”
又气愤地去看姜裕:“二郎,你真不讲义气,居然瞒得死死的,一声都不肯透!”
不想姜裕自己先大吃了一惊:“什么?我阿娘跟我嫂嫂?!”
来人诧异的看着他,纳闷不已:“你不知道?”
姜裕回想起昨天亲娘跟亲嫂嫂说的话,只觉满心悲愤!
他断然否决:“那不是我阿娘,也不是我嫂嫂!”
他心里边飘着雪花,简直要哽咽起来了:“我阿娘在城外庄子里,我嫂嫂陪着她一起,她们都是众所周知的温柔娴静,怎么可能带着人在外边耀武扬威!”
宁五郎:“……”
来人叫他这话说得呆了一下,倒搞不明白越国公府的人葫芦里究竟卖的是什么药了。
他挠了挠头,茫然道:“可是太夫人和越国公夫人此时的确在城中缉拿贼人啊……”
……
金吾卫开道,京兆府的差役寻人,乔翎与梁氏夫人居中带队,端是威风凛凛,气势非凡。
待到将名单上倒数第三个人拿住的时候,乔翎心里边已经有了几分眉目,连带着一直紧绷住的心弦都松了几分。
那边梁氏夫人早已经进入状态,轻车熟路的指挥金吾卫率拿人。
乔翎与之并肩,也就在这时候,她心头猝然一寒,感知到一股极为恶毒的阴冷目光,正在死死的注视着自己二人。
她皱起眉来,猝然回首去看,正对上了姜裕的死亡注视。
乔翎:“……”
乔翎头皮发麻,若无其事的挪开了视线,重又转过头去。
梁氏夫人尤且未曾察觉,还在高声指挥。
乔翎悄咪咪的扯了扯她的袖子。
梁氏夫人忙里抽闲,瞟了她一眼:“干什么?”
乔翎舌头顶在腮帮子上,想了想,硬是没说出什么话来。
梁氏夫人便说:“别闹!”
转而又继续指挥起来。
那边宁五郎极为吃惊:“姜裕!真的是你阿娘跟你嫂嫂嗳!没看错!”
姜裕悲愤不已,大声道:“那不是我阿娘,也不是我嫂嫂!都说了我阿娘跟我嫂嫂在温泉庄子里,她们都是诚实守信的好人,怎么可能会骗我呢!”
乔翎:“……”
乔翎若无其事的换了个边儿,转而用舌头顶起了另一边的腮帮子。
想了想,又开始抚弄自己的头发。
人在尴尬的时候,就会显得很忙。
听到声音的梁氏夫人:“……”
梁氏夫人头皮发麻,不可置信的回过头去。
姜裕目光怨毒的紧盯着她!
梁氏夫人:“……”
梁氏夫人强装镇定,若无其事的挪开了视线。
姜裕穿着京兆府的差役服制,阴着脸走上前去,背着手,大声指责:“依照京兆府的条例,缉拿要紧的凶犯,须得封街,缉拿危险性小的、无需封街的凶犯时,不得妨碍民行!你们在这里堵住了一整条路,这位夫人,你有没有公德心啊?!”
梁氏夫人:“……”
梁氏夫人:“…………”
姜裕面笼阴云,怒目圆睁,死死的瞪着马上二人。
乔翎缩着脖子,悄咪咪问梁氏夫人:“婆婆,怎么办啊?二弟看起来好像很生气的样子,唉,说起来是有点怪对不住他的。”
梁氏夫人也不敢看姜裕,若无其事的将视线挪开,声音飘忽道:“三十六计当中有一计是走为上策,如果真的到了局势不妙的时候,暂且退避未尝也不是一种另类的进攻……”
乔翎打断了她的侃侃而谈:“婆婆,你就说现下该怎么办吧?”
梁氏夫人默然几瞬,后又说:“我们不妨暂且采取一种另类的进攻……”
乔翎:“……”
第 79 章
霸天两婆媳都没敢再看姜裕的脸色, 带上人,催马一溜烟跑了。
姜裕在原地留下,只觉得怒火中烧, 头顶都要冒烟。
这边宁五郎已经近前去打探具体情状,待得知今日越国公夫人协同梁氏夫人连抓了数十名贼匪之后, 他兴奋的脸色涨红,激动不已。
姜裕瞅了一眼,嫌弃坏了:“你哆嗦什么啊?!”
宁五郎一边抖, 一边兴奋不已:“不是跟你说过吗,我一激动起来就会浑身发抖!”
姜裕给闹了个老大无语,转而又往京兆府去探查情况, 先前问话时他已经有所听闻, 事情的起因,是他那威风八面的嫂嫂和阿娘抓了几个贼匪送到京兆府去……
短短一日之间, 乔翎将神都城内搅得天翻地覆, 声势浩荡的同时,却也是战果斐然。
当天下午, 便一起提了三十余名案犯往京兆府去受审。
京兆尹太叔洪听闻之后险些从椅子上栽下去——太有效率了啊, 越国公夫人!
抓人是乔翎的擅长, 寻找蛛丝马迹、抽丝剥茧, 则是曾元直的看家本领。
原本这案子千头万缕, 贼人几方齐齐发作, 极为棘手, 但乔翎暴力破局, 一日之间, 生生将疑似罪犯的名单掏了个七七八八,剩下的事情, 便要简单的多了。
曾元直看了乔翎递上去的名单——俱都是她无法直接卜到所在之地的,再对照被掳走的那些年轻男女,心里边立时便有了结果。
他不由得叹息一声。
乔翎在旁,不免要问一句:“有眉目了吗?”
曾元直说:“我大概知道这案子是因何而生,张小娘子又是如何被牵连其中的了。”
乔翎先说自己最初否定掉的那个可能:“他们不是求财,是不是?”
曾元直道:“不错。”
乔翎又问:“也不是为了报复我,亦或者是玉映的仇人,是不是?”
曾元直叹口气,又说了句:“不错。”
直到此刻,第二个猜疑终于得到了否定,乔翎思绪一转,很快意会到玉映这一劫是因何而来了。
她也不由得叹了口气:“真是成也萧何,败也萧何!”
曾元直心下唏嘘:“张小娘子……命途多舛。”
梁氏夫人在旁,却听不懂他们来回打的哑谜,只是她并非拘谨之人,当即便问道:“那些人到底是出于什么目的,去掳走张玉映的?”
乔翎神色有些惆怅,告诉她:“是因为太后娘娘的那封特赦手书。”
“我去太常寺的时候,听接待的官员提起,太后娘娘还政之后,多年之间,这是她第一次对朝廷下辖之下的官署发布命令,是以太常寺少卿特意吩咐下去,一定要好生接待,尽快将事情办成……”
她说:“太常寺作为九卿官署之一,尚且如此郑重其事,外人知道之后,又会怎么想?必然觉得玉映得到了太后娘娘极大的看重!”
梁氏夫人听罢,起初不明所以,再一思量,却是心惊肉跳起来:“难道说——”
她神情惊骇,难以置信地看着那二人:“难道说那些人是因为张玉映得到了太后娘娘的特赦,而去将她掳走的吗?他们的本意并不是与张玉映为难,也不是为了报复乔霸天,而是为了跟太后娘娘作对?!”
乔翎曾元直对视一眼,异口同声道:“不错!”
乔翎道:“婆婆,昨天曾少卿不是同我们说过吗,关于被掳走那几人的身份。小俞娘子很可能是受到了父祖的牵连——国公曾经同我说过,俞相公的父亲是被天后破格提拔,来到神都的,想来后期该是天后的心腹之臣了?”
梁氏夫人嘴唇张开,许久没有合上,良久之后,才吐出来一句:“这却不错。”
乔翎又说:“被劫走的人当中,有一个是林家的小郎君……”
梁氏夫人迅速反应过来:“太后娘娘身边的林女官——”
曾元直在旁道:“那是林女官的子侄。”
要说破案缉凶,梁氏夫人不如这两人,但要说是深宫风云,她却又要比他们谙熟多了。
“这伙人或许是当年被天后问罪之人的后裔,出于报复心理,策划了一起针对天后昔年心腹的行动,亦或者说,还存着更深层次的目的……”
只是还没来得及将阴谋引发,就提前被乔霸天扼住了命运的咽喉,不得不暂退离场。
梁氏夫人说:“我得进宫一趟。”
或许那些人有意以林家子的性命来威胁林女官做些什么。
亦或者林家子根本就是个烟雾弹,他们的真实目的,是希望太后娘娘怀疑林女官,将她调离自己身边,转而拣选别人过去。
甚至于,林女官之后的继任备选人里边,有他们的人……
此事究竟该当如何处置,自有太后娘娘自行裁决,只是无论如何,她得将这消息呈送到千秋宫才是。
乔翎自无异议:“婆婆,你且去吧,我协同曾少卿寻人!”
梁氏夫人应了一声,想了想,又把猫拎给她:“你们俩在一起,也有个照应!”
曾元直不由得低一下头,仔细打量了一下那只长着社会花纹的壮狸花。
那只狸花猫却有着自己的想法,朝乔翎叫了几声,身手矫健地跳下马背,一溜烟不知往哪边去了。
乔翎喊它:“喂,你干什么去?婆婆叫你照顾我呢!”
狸花猫险些给闪到腰——明明说的是互相照应!
这狡猾的女人!
……
乔翎把该办的事情办了,剩下的就该是京兆府和驻防部队的活儿了,她只负责随从掠阵,以防万一,也就是了。
曾元直请她暂且在值舍喝茶,自去带人忙碌,虽已经有了些凶犯的眉目,也猜测到了他们的来意,但现下这些人身在何处,还有哪些同谋,却都得一一纠察核实。
乔翎心知此事急不得,便只留在值舍耐心等待,期间倒是又卜了一卦。
利贞。
极好的卦象!
她安下心来。
……
昨晚。
几盏幽黄的灯在隧道顶部静静的燃烧着,几只飞虫盘旋附近。
地上是发黑了的砖石,明显已经有了岁月的痕迹。
此处好像是座荒废的地牢。
张玉映在深邃又幽长的隧道里行进了一刻钟时间,终于来到了目的地,那苍白女人示意看守的两人打开牢门,用力将她推了进去。
她力气用的极大,张玉映难免又摔了一次,好在牢舍里还有一层半霉烂的稻草,总算没有第二次擦破皮肤。
她本就生得美丽非凡,今日更装扮得宛若神仙妃子,那看守的年轻人见美人蒙难,有些不忍:“我看这位娘子不像是个坏人,说不定是误会了什么……”
另一个同伴顿了顿,满脸怜惜的看着她,也说:“是啊,真要是与那妖后有什么攀扯,哪里会沦落成奴籍?”
张玉映伏在地上不言不语,紧接着,就听两道脆响倏然传入耳中!
“真是色令智昏!”
那两人已经齐齐吃了一耳光。
苍白女人骂道:“只认得眼前的漂亮娘子,却不认得自家祖宗十八代了是不是?那妖后害得我们家破人亡,如丧家之犬一般惶惶不可终日,你们竟然半点都不在乎?!”
那二人捂着脸不敢吭声。
那苍白女人却被二人这行径激出了真火,从腰间拔出一把匕首,冷冷向张玉映道:“婢子蛊惑人心,我索性划烂她这张脸,免得你们心心念念,色授魂与!”
张玉映听得身形一颤,仓皇不已,不曾想牢房里却有人突然扑过来,将她给护住了。
“你们干什么?成天妖后奸臣的叫嚣,可我看你们做的事情,连禽兽都不如!”
张玉映这才发现,原来关押自己的这间牢房里,还有一个小娘子!
只是她身上衣裳都已经被草灰所染,灰扑扑的,看起来并不显眼。
这会儿她还在骂:“只敢在弱者身上逞威风,还觉得自己很了不起——有种去划烂妖后的脸啊,在我们这种阶下囚身上逞什么威风?我呸!”
那苍白女人原先只有七分火,现下也被激化成了十分,倒是真的暂且忘了张玉映,上前去劈手给了那小娘子几鞭子:“别人也就罢了,你也配跟我说这种话?!”
她神情森然,狞笑道:“你的祖父,当年只不过是一个卑贱的刀笔吏!是我的高祖父赏识他,提拔了他,可是后来,你的祖父却在妖后面前告发蒲家,以至于蒲氏满门被杀——”
张玉映这才知道这个护住自己小娘子的身份:“小俞娘子?!”
她赶忙拉住了那小娘子。
小俞娘子痛得眼泪都涌出来了,却反而将她往后面推:“张娘子,你不必管,反正我是一定要死的了,你不必管我,保全你自己吧——这臭婆娘说要带我去蒲家的衣冠冢前,把我烧掉呢!”
如是解释了一句,又向那苍白女人道:“少往自己脸上贴金!我祖父当年的确只是一个县衙里的刑房文书,可他得以进入神都,却与你家高祖父没什么攀扯——难道你家高祖父还能教天后做事不成?若真是如此,怎么后来又被满门抄斩了?”
那苍白女人怒得浑身都在哆嗦:“死到临头,还敢狡辩……”
小俞娘子叫道:“我没有狡辩!那都是几十年前的事情了,我不明真相,你知道的难道就是真相?”
想了想,又郁卒道:“就算那是真相,你倒是去找元凶啊,挖坟也好,掘墓也罢,大不了就鞭尸嘛!”
“就算真找晦气,也找我阿耶去啊,那可是元凶的亲儿子,继承了他衣钵的!找我干什么?我什么都不知道,我多冤枉啊!呜呜呜呜!”
说完,又呜呜哭了起来。
虽然有点不合时宜,但张玉映竟有些想笑。
打她过来,小俞娘子便像只张牙舞爪的螃蟹似的,看似张狂,其实心里边也不是不害怕的。
她暗叹口气,搂住了这小娘子,安抚似的拍打着她的背。
苍白女人胸膛剧烈起伏着,双眼死死的盯着小俞娘子,一时之间,竟也无言。
最后,她木然摆了摆手,吩咐重新将门关上,独自走了出去。
当年蒲家蒙难,她的母亲,也就是那小娘子一般的年纪。
她没有错,可是自己的母亲,乃至于蒲家人又算什么呢?
……
安国公府。
午后的阳光还算暖和,武安大长公主闲坐在廊下,半阖着眼睛,听年轻的侍女们念书给自己听。
一只看起来有了年岁的狸花猫趴在她的脚边,闭眼假寐,神色安宁。
倏然间,它睁开了眼睛,精准地向墙头某处张望起来。
武安大长公主察觉到了,便问它:“怎么了?”
老狸花猫轻轻喵了一声。
几瞬之后,墙头后冒出来一只狸花猫的脑袋,生得与它有些相像,只是脖子上有一圈白毛。
它雀跃地叫了声:“喵!”
陪房瞧见了,便示意那读书侍女暂停,稍显惊奇的笑了起来:“这是琦英娘子的猫啊。”
她朝那只狸花猫打个招呼:“回来看你阿娘吗?”
狸花猫从墙头上跳下来,一溜小跑着到了廊下来,先朝武安大长公主叫了一声,然后便到自己妈妈面前,拉长嗓子,谄媚地喵喵喵起来。
老狸花猫稍显嫌弃地看着它。
武安大长公主反倒笑了,对它说:“去吧。出去活动活动也好。”
……
大理寺。
乔翎两手抄在袖子里等了约莫两刻钟的功夫,狸花猫便去而复返,不只是它自己,还带了一只年纪稍大一点的狸花猫来。
乔翎还记得它,有些惊奇:“你是外婆的猫呀!先前去安国公府的时候,我们见过的——她们说你是项链的妈妈!”
狸花妈妈跳到桌子上,很客气地朝她叫了一声。
因为脖子上有一圈白毛而唤作项链的狸花大王看一眼妈妈,神气十足地喵了起来。
乔翎听不懂,倒是能猜到几分,当下笑眯眯道:“你妈妈比你还要厉害,是不是?”
狸花猫正待出声去叫,冷不防狸花妈妈已经转过头去,看向门外。
乔翎见状,也随即转头。
如是约莫过了十个呼吸的时间,曾元直大步进门,开门见山地告诉乔翎:“三省的命令下来了,着令右威卫协同羽林卫共同料理此事,京兆府乃至于大理寺协同。”
至于此间种种,却也不必与她细说了。
乔翎挂心玉映,也无心多问,正待应和一声,却听不远处有人在叫自己:“娘子!”
听声音,是正院那边的侍女。
乔翎扭头去看,正见几个小侍女快步往这边来,形容都顾不得,甩开腿一气儿跑到她面前:“娘子!罗十三娘使人去府上送信儿,偏您又不在,她着急得不得了,我们分成几队出来找,可算是寻到了——”
乔翎微觉莫名:“罗十三娘……”
短暂一怔,倏然福至心灵!
她惊喜不已地看了过去。
曾元直亦是眼眸微亮。
那侍女脸上红扑扑的,眼眶湿润:“娘子,罗十三娘机缘巧合,在路上遇上了张小娘子!”
……
罗十三娘刚收到那条披帛的时候,其实并不知道向自己求助的人就是张玉映。
她叫自家车夫远远地缀在后边,一路跟出去几十里路,直到实在无法跟随,这才若无其事地继续前行,转道往别处去了。
最后,也只能划定出一个模糊的范围来。
只是对于京兆府和两卫来说,这个模糊的范围,其实也已经足够精确了。
罗十三娘弃车骑马,飞速回到神都,先去查了自家预定过那件衣裳的名单,又使人去京兆府报案,也是在这时候,她听闻了越国公夫人在神都城内掀起的那场惊涛骇浪。
罗十三娘因而意识到——或许那条披帛的主人,正是越国公夫人身边的人!
这才有了后来寻人的事情。
乔翎将两只猫猫叫到近前来,同它们描述了罗十三娘所言大概的位置,再叫它们嗅一嗅玉映用过的脂粉和香膏,便饱含希冀地目送它们小跑着离去,自己协同两卫的人往城门口去等待消息。
如是过了约莫半个时辰的功夫,年轻狸花便回来送信了。
它跳到乔翎骑乘坐骑的脖子上,爪子勾一下她衣襟,作势要领着她往前走。
乔翎赶忙将它安抚住,又使人去请两卫的主事人来。
两位校尉催马过来,问候一声,瞧了瞧她,再瞧瞧那只狸花猫,竟也没有多问,挥挥手,示意诸多卫率们跟上。
如是一路走出去几里地,那自称名叫成穆的羽林卫校尉才状若随意的问了句:“猫猫侠?”
乔翎:“……”
乔翎破罐子破摔:“啊,是我,猫猫侠!怎么,成校尉有何指教?!”
成穆笑了笑:“岂敢,岂敢。”
年轻狸花前边带路,迫近母子俩发现的那处地方时,它停住了,转头朝乔翎“喵”了一声。
这不是强攻过去就能解决的问题,尤其对方手握人质,成穆早就有所计较。
乔翎到此,也不再与他们同行:“我且先行,看是否能够潜入其中,成校尉行事不必顾虑于我。”
成穆心知她本领非凡,当下颔首:“乔太太且去吧。”
两方就此别过。
乔翎弃了马潜行,狸花猫紧随在后,一人一猫隐藏在绿荫树后,悄无声息的迫近到那家客栈,没有途经正门,而是绕到后园,将耳朵贴在墙上听了听内中动静,转而翻了进去。
后园稍显荒芜,杂草已生,乱树上聚集着鸟雀,显然没有人用心打理。
乔翎同那狸花猫对视一眼,正待向前,忽觉腰间断山剑发出一阵蜂鸣般的轻颤——
乔翎大吃一惊!
她心道,这是怎么回事?!
账房老师说的不错,这把剑的确有些神异!
乔翎唯恐断山剑发出什么动静来惊动了贼人,一时之间,倒是不敢贸然向前了。
小心的往一处院墙遮蔽处将剑拔出,不只是她,连同狸花猫都有些惊异起来。
那剑身上的纹路正隐隐的放着极细碎的光,宛若江水在日照下的波光粼粼,只是那光芒极淡,只薄薄的铺了纹路的最底层一线而已。
乔翎脑子一转,忽的心有所悟——这家客栈里好像有什么东西,可以催动这把断山剑!
会是什么?
这群贼人怀抱着向昔年帝国的统治者天后复仇的愿望来到神都,难道只打算绑架几个天后心腹的后人了事?
乔翎若有所思,当下撕下一条裙摆,将断山剑缠住,转而丢一个眼神给狸花猫,悄无声息的与之一道潜入了前院客房。
越是向前,腰间传来的震颤便越是明显,乔翎几度听到有人言语,均提前避过了,叫那震颤感导引着一路向前,终于走到了一条死胡同。
前方无路。
乔翎警惕着屋外的动静,那狸花猫伸着脖颈嗅来嗅去,冷不防听见一声猫叫,一人一猫齐齐炸了毛。
乔翎大惊失色,瞪狸花猫:你叫什么啊?!
狸花猫委屈又愤怒的回瞪:我没叫!
一人一猫齐齐回头,却见狸花妈妈蹲在树上,神情无语的看着这边,不知道瞧了多久。
乔翎:“……”
狸花猫:“……”
狸花妈妈敏捷的从树上跳了下来,向乔翎示意不远处的烛台。
乔翎会意,伸手一转,那扇暗门轰然打开!
腰间断山剑震颤愈强。
门内的隧道幽长深邃,两侧幽幽的掌着几盏黄灯,乔翎倒是不怕,放轻脚步,协同那母子二猫一并走了进去。
前方隐约浮现出一道门户,乔翎正待近前,忽然感知到旁边忽然多了一道极幽微的呼吸声,错非她五感灵敏,怕也察觉不到——几乎同时,狸花妈妈轻轻叫了一声:“喵!”
她心下一凛,暗暗提气,拔剑出鞘,反手猛刺!
那人被打了一个措手不及,匆忙出剑格挡,兵刃碰到一起,发出一声脆响,火星四溅!
也是借着这一点光亮,来人看清了乔翎手中那柄长剑上的纹路,手上招式猛地一滞,同时惊呼出声:“天女?!”
乔翎心下亦是一惊:原来是无极?!
她顺势停了剑。
天女?
无极的人?
年轻狸花狐疑的盯着乔翎,转而去看自己妈妈。
狸花妈妈瞟了孩子一眼,想了想,在自己崽身上舔了几口。
看我崽身上的花纹,多像我,多帅气!
那人已经不胜惶恐地拜了下去:“属下不知天女亲临,实在该死!”说着,转动墙上的烛台,重又打开了一扇暗门。
难怪他方才出现的如此诡谲,原来这隧道里还有一扇暗门可以悄无声息的打开。
也亏得来人是乔翎,早早就有所发现,若是换成别人,叫他出声预警,里边的人质或许已经遭逢不测了。
乔翎艺高人胆大,倒不惧怕,随他进屋,视线对上,那人瞧见她面容之后,显而易见的怔住了。
“我靠!!!”
他指着乔翎,大惊失色,诧异之情溢于言表:“越,越国公夫人?你竟然是天女?!”
他心想,先前不就是越国公夫人挑了地炉的一脉人,因而破坏了以柳直之母交换天炉被擒之人的行动吗?
怎么越国公夫人摇身一变,竟成了本门至高无上的天女了?!
乔翎:“……”
这其实是个挺难解释的事情。
所以乔翎选择不解释。
她露出了一个意味深长又毫无含义的笑,叫他自己脑补。
那人心想,难道这其实是道主跟天女联合设下的局?
绑架柳直之母的行动虽然失败了,但是越国公夫人却成功的打进了朝廷的内部,甚至于还得到了金吾卫的友谊,还成了柳直的恩人!
如此一来,我们岂不是在朝廷内部的高层里安插了一个探子?!
妙啊!
他正待言语,转而瞧见跟在乔翎身后的两只猫,脸色忽的一变——天女不是向来不喜欢猫猫狗狗这类动物的吗?
那这位……
他心神隐颤,因为方才对招,便已经知道自己绝非越国公夫人的对手,脑海中思绪一转,抬头笑道:“天女,属下……”
这话都没说完,便被迫停住了。
一道冷光猝然在眼前划过,下一瞬,血色飞出。
他只觉头重脚轻,脖颈发凉,“扑通”一声倒下,死了。
乔翎归剑入鞘,那两只狸花猫早已经满屋子翻找起来。
乔翎刚把门反锁上,就听“咯嘣”一声脆响,循声去看,却是狸花猫用牙齿咬破了藏在桌下一只精致小箱子上的锁头,继而母子二猫合力将箱子打开,不知瞧见什么,忽的齐齐“喵!”了一声。
乔翎在箱子的背面,一时没有瞧见箱子里边的东西,转而朝那边走了几步,就见那半边桌脚给大开的箱子照得发亮。
她心想:难道是金银玉石?
又觉得不应该呀。
婆婆的猫,怎么可能会稀罕这些呢!
再近前去瞧,却也一怔。
那口箱子其实不算大,约莫只有成年男子手掌大小,里头整整齐齐码着几排模样颇古怪的……玉石?
大小整齐划一,约莫有指头肚大小。
她瞧见的那光芒,便是些玉石放出来的。
因为排的整齐,乔翎略微打眼就算出来,一共是六十块玉石。
乔翎心道:这是什么东西?
随手抽了一块,却觉入手温润,就着这屋子里的光瞧了瞧,居然不是透明的,光也不能穿透它!
乔翎思绪一转,鬼使神差的将这块玉石贴到断山剑上——下一瞬,便见那玉石上萦绕的光华飞速淡去,紧接着化为粉末,扑簌簌落到了地上!
再看断山剑,却依旧如常,并没有什么变化。
乔翎这下子是真的来了兴致——到底𝔀.𝓵是怎么回事啊?!
她又抽了一块,准备如法炮制,结果就是因为这一抽,却发现铺满玉石的箱子底下居然还藏着一本小册子。
乔翎见猎心喜,立时将其取了出来。
那册子约莫与箱子等大,正好能铺满底端,封面上书《太元夫人道法密藏》八个字。
她不免再添一重疑惑。
太元夫人,这又是谁?
想不通,索性不想,乔翎将那只箱子合上,在那死人衣摆上撕了一条将其捆住,束在腰间,转而吹灭屋里的灯,将门合上,同两只猫一起向前。
那男人似乎是用来把守关隘的一双眼睛,偏偏遇上乔翎,三两下就被废掉了。
此后乔翎一路上倒是又遇见过几个贼匪,拿住问了话,便出手将其打晕,实在反抗激烈的,便拔剑杀了。
倒不是心慈手软,而是这些人来历古怪,暂且打晕,叫两卫拿了,或许能审讯出什么别的事情呢。
狸花母子与她兵分两路,各去寻人,而客栈之外,右威卫与羽林卫协同发动了总攻。
乔翎没有寻到玉映——地下的道路弯弯绕绕,她阴差阳错走上了另外一条,虽救下了几名人质,里头偏没有玉映,也没有小俞娘子。
她揣测着,或许那两人该在一处。
乔翎带着那几个年轻人折返回去,正遇见两只狸花猫带着人往这边来同自己会合。
张玉映身上过于累赘的外衣早已经脱去,朱钗也不知道丢到哪儿去了,她背负着小俞娘子,额头上的汗珠将脸颊上的胭脂都润红了,鬓边更染上了一层香汗。
乔翎见她平安,欢喜极了:“玉映!”
“娘子!”张玉映也是大喜过望,想要与之相拥,奈何还背着小俞娘子,只得作罢。
乔翎问:“小俞娘子怎么了?”
张玉映有些担忧:“小俞娘子为了救我,挨了好几鞭子,又没用药,今天早晨就开始发烧了……”
乔翎听了,赶忙从怀里取出一只药瓶,倒了一颗丸药出来送到小俞娘子嘴边,继而便要将她接到自己背上来:“我来背她!”
张玉映道:“娘子,还是我来吧……”
乔翎很坚决:“你也很虚弱呢,我来背,我有力气!”
张玉映便不与她相争了。
后边发生的事情,之于她们来说,便都是无关紧要的事情了。
乔翎叫张玉映先行回府,她却一定不肯:“若非小俞娘子护住我,我这时候不知道都要沦落到什么境地去,本也没能为她尽什么心,好歹要同娘子一道,将她送回俞府去!”
乔翎见状,也不强求。
二人一并送了小俞娘子往俞家去,俞夫人又惊又喜,简直是千恩万谢,拉住她们的手,眼泪不住地往下流。
再看女儿小脸上一点血色都没有,身上皮开肉绽几道伤痕,对于母亲来说,简直是心如刀绞。
张玉映倒不隐瞒,一五一十的告诉俞夫人:“说来惭愧,小俞娘子其实是为了保护我,才为贼人所伤……”
俞夫人听了原委,也没怪她:“是贼人的错,不是张小娘子你的错。”
再想起此事缘由,不禁泪下:“也是祖辈的冤孽!”
又叫她们回去歇着:“张小娘子和乔太太又何尝不辛苦呢?”
乔翎协同张玉映先行回了越国公府,早有人守在门外:“夫人说太太若是回来,就请您直接到她那儿去。”
乔翎心想:婆婆这是出宫了啊。
到底还是坚持先送了张玉映回去,又找了大夫来瞧,顺带着将那匣子古怪的玉石搁下,这才往梁氏夫人那儿去。
梁氏夫人说:“听说人都救出来了?”
乔翎道:“有惊无险。”
又问:“太后娘娘那边……”
梁氏夫人也说:“该讲的我都讲了,太后娘娘说,她知道了。没说别的。”
乔翎轻轻“哦”了一声。
梁氏夫人觑着她,乔翎也瞧着梁氏夫人,四目相对许久,两人齐齐笑了起来。
乔翎一边笑,一边道:“这回的行动,也算是首战告捷了,是不是?!”
梁氏夫人笑着朝她伸出手去,乔翎紧随其后,将手放置在她手背上,两人齐齐扭头去看——狸花猫慌里慌张的跳上桌子,把因为东奔西走变得不怎么白的一只爪爪放到了乔翎的手背上。
猫猫侠万岁!
狸花妈妈蹲在一边,神情古怪的瞧着她们,忽的动了动尾巴,往梁氏夫人面前去了。
它接连叫了几声,神情严肃,像是在说什么很正经的事情。
梁氏夫人听罢,不由得流露出一点茫然的表情来。
狸花妈妈却好像了结了一桩心事似的,再在儿子背上舔了几下,离开了。
乔翎问:“婆婆,它说了些什么?”
梁氏夫人说:“它说,它在去找张玉映的时候,途中发现了一具女人的尸体,在它寻到人之前,也在右威卫和羽林卫的人过去之前,那女人就被人杀掉了……”
她自己忖度着:“难道是无极的人发生了内讧?”
乔翎模棱两可的回了句:“或许吧。”
……
神都城外越国公府的庄子里,徐妈妈正协同几个侍女一处调制熏香。
不要太淡,那就失去了熏香存在的意义。
也不好太浓,气味太重,国公禁受不了。
姜迈独自坐在廊下,目视远方,微有失神之态。
徐妈妈心里边存着几分不情愿,叹一口气,同他道:“听说包府大娘子在筹备考试,依照她的能力,必然能够中的。”
姜迈回过神来,颔首道:“这是自然。”
徐妈妈觑着他的神色,又说:“听说裴三郎倒是几次三番的去找大娘子的,他早干什么去了?娶了那么好的妻子,又不肯收收心,待她温存一些,成日里在外边跑,也不知道外边有什么妖精勾着他,难怪现下大娘子铁了心不理会他!”
姜迈又说了句:“是呢。”
徐妈妈终于图穷匕见,状若不经意似的,徐徐道:“成了家,就该有个成了家的样子,这回的事儿,是事出有因,但咱们太太也不能总往外边跑啊,也该多在家陪陪您才是。”
她知道太太是因为张小娘子才要往温泉庄子这儿来的,也知道国公是为了顾全妻子,所以才说是他自己想来的。
徐妈妈并没有因此记恨什么,只是作为国公的乳母,她也希望他能够多顾及一下他自己。
姜迈会意过来,明白了乳母的意思,马上调转了口风,维护起自家的裴三郎二号来:“不过话又说回来了,许多事情也不能一概而论,这对她来说并不公平,我们太太的人品,我是最清楚不过的,”
“她跟裴三郎不一样。您放心,我们夫妻之间的事情,我有分寸,一切都在掌控之中……”
徐妈妈:“……”
徐妈妈气个倒仰!
我跟你好声好气说了半天,你就几个字几个字的往外吐,现下说起太太的好话来,你倒是又有的说了!
真是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半点都不掺假的!
第 80 章
消息传来的时候, 俞安世正在政事堂同几位同僚议事。
宦海沉浮多年,他很清楚,越是风雨大作之时, 就越该沉得住气,要真是慌了手脚, 乱了阵仗,是有百害而无一利的。
两卫那边既得手,便有人飞马入宫送信, 今次被绑的人身份非同寻常,之于参与此案的两卫而言,既是功勋, 也是人情。
政事堂里, 唐无机与两位中书舍人听了齐齐向他道喜:“小俞娘子脱困,真是大喜。”
俞安世自己看起来倒是镇定自若, 微笑着朝同僚们点头致意, 继而同手同脚的出了门,连假都忘了请, 一溜烟出宫去了。
唐无机看得有些好笑, 又不免感慨于他的慈父心肠, 使人告知另一位中书令卢梦卿一声, 替他补了张假条上去。
俞安世几乎是一路飞奔着回了家, 彼时俞夫人正守在女儿床边, 听见动静, 扭头往外一瞧, 夫妻俩四目相对, 原本还克制得住,此时倒是齐齐平添了几分泪意。
俞安世瞧了瞧塌上安睡着的女儿, 伸手去摸了摸她的额头,微有些诧异,他低声问妻子:“没有发烧?”
屋里边还弥漫着一股药味儿,不太像是全然平安的样子。
俞夫人怕惊扰到女儿,叫陪房在这儿守着,拉着丈夫出去说话:“退下来了。越国公夫人给桂宁服过药,刚回来的时候还有点烧,过了会儿便平复下去了,我带着人给她擦了擦身子……”
说着,她忍不住哽咽了起来:“这群天杀的王八蛋!要寻仇,倒是来找你啊,做什么绑了我女孩儿去!挨了好几鞭子,皮肉都绽开了,以后是要留疤的呀!”
俞安世:“……”
俞安世既觉心疼,又微觉无语:最好还是谁都不要绑吧……
我的命难道不是命吗。
俞夫人又说:“说起来,还是祖上的冤孽,贼匪里边有蒲家的后人。”
俞安世不无诧异的“啊!”了一声,转而又有些愠怒:“蒲家的人凭什么来找我们寻仇?!”
当年蒲家出事的时候,俞夫人还没有嫁过来,并不很清楚事情原委,而此时公公更已经做了古,无从得知当年之事了。
但俞安世是知道的。
他说:“当初阿耶入京,蒲家那位老爷子,的确曾经照应过他,阿耶是很感激的,所以后来蒲家触怒天后,被满门抄斩的时候,我阿耶悄悄收留了蒲家的两个孩子。可是后来……”
俞安世的思绪回到了那个风声鹤唳、人人自危的年月。
后来,天后的爪牙登门,以一种颇为客气的态度询问他的父亲:“天后很赏识俞公的才干,所以愿意给您一个机会,当然,如若俞公愿意举家随从罪臣之后黄泉同行,天后也一样会成全您的。”
俞老爷子将那两个孩子交出去了。
他护住那两个孩子的时候,俞安世并不知晓,但天后的心腹上门时,俞安世在旁见证了全程。
并不存在俞老爷子因此心怀愧疚,郁郁而终的事情,甚至于俞安世自己,也没觉得特别的对不起蒲家。
蒲家被问罪,并不是因为俞老爷子的告发,甚至于在被问罪之后,俞老爷子还尽力保全了他们家的后嗣。
虽然最后迫于形势,他还是把那两个孩子交了出去——可如若不然,难道真的要为了蒲家的两个孩子,带着俞家所有人去死吗?
天后给你一分颜色,你最好赶紧兜住!
俞安世扪心自问,尽力了,也就足够了。
说的冷酷无情一些,换成是他,或许一开始就不会去掺和这件事,沾手蒲家的人……
只是时移世易,斯人已逝,说这些还有什么意思呢。
他只是有些感慨:“倒真得多谢越国公夫人……”
俞夫人颔首道:“是啊。”
两卫的办事水平诚然不差,京兆尹和大理寺也是高手如云,但是高手也需要足够的时间去进行发挥,可越国公夫人却是闯进神都城里的一朵迥异于他人的惊世奇葩。
小俞娘子是前天上午被绑走的,过了一个晚上,京兆尹和大理寺一筹莫展。
张小娘子是昨天上午被绑走的,过了一个晚上,越国公夫人把人救出来了……
一气儿抓了数十名游走在灰色地带的危险人物,又去找了金吾卫和京兆府协助,抽丝剥茧——哪里是抽丝剥茧,这简直是暴力撕茧——硬生生用篦子把可疑人员全都过了一遍,最后把人给找到了!
倘若将这差事交付到别的衙门里,最后或许也能破案,只是到底还能不能见到全须全尾的女儿,那可就得打个问号了!
俞安世心下感慨不已,又觉惊叹——怪不得人家越国公夫人能在神都过得风生水起呢,这可是真正有大本事的!
俞夫人也觉得唏嘘:“张小娘子的运道,说好吧,决计算不上,可要说是不好,偏又遇见了越国公夫人这么个贵人,情愿为她去赴汤蹈火,移山倒海……”
说着,她看向丈夫,好像不甚在乎、只是随口一问似的,发起了死亡拷问:“如果是我被绑走了,你也会像越国公夫人一样竭尽全力的救我吗?”
俞安世:“……”
夫人,你真是太看得起我了,真出了事,我都不知道该朝哪个方向用力……
俞安世满心苦涩:越国公夫人,还有越国公,你们夫妻俩怎么总给我出送命题啊?
……
乔翎将张玉映安顿在府里,寻了瓶祛疤的伤药叫人给俞家送去,打算迅速将该办的事情办好,转而出城往庄子里去寻姜迈。
打着人家的幌子出了城,先前没把人救下来也就罢了,好歹是有事在忙,现下既已经救完了,怎么好继续把人晾在那儿呢!
她打算在城外庄子里陪姜迈住一段时间。
哪知道这边还没动身,便有人来禀——俞相公夫妻俩一并来了,梁氏夫人已经在前边接待着了。
乔翎便知道这是这桩绑架案的后续之一,当下赶忙往前厅去见客。
俞安世夫妻二人千恩万谢:“亏得乔太太出手相助,如若不然,小女只怕性命难保!”
乔翎其实也要谢他们的:“若不是小俞娘子护着玉映……”
后边的话,她实在不好意思说了。
玉映的脸是脸,人家小俞娘子的身子也是身子呀!
乔翎只能尽量弥补一点:“我使人送了药膏过去,祛疤是很有用的,夫人一定要试试看!”
他们这边说话,梁氏夫人不好插嘴,只狐疑地压低声音,问身边人:“成安,你来干什么?”
成安县主挽着表姐的手,亲热地说:“我听说府上出了事儿,放心不下,来看看你呀!”
嘴上这么说,眼睛却盯着乔翎,偶尔在俞家夫妻二人身上转转。
梁氏夫人只觉得她古里古怪的,倒是也没有多想。
这会儿张玉映过来了——她是听说俞家夫妻二人过来,特意前来拜谢小俞娘子相救之恩的。
两边免不得又是一番寒暄往复。
张玉映早先一直以为自家娘子单纯是因为自己丢下去的那条披帛才寻到自己的,却不知道事发之后,她一日一夜间抓了数十个危险人物出来,搜山检海一般的寻觅踪迹——
现下听闻,自是惊诧不已,转而泪下:“娘子!”
乔翎难为情的挠了挠头:“哎呀,我就是怕你这个样子,才不告诉你的呢……”
梁氏夫人就觉得成安县主抓住自己手臂的那只手忽然间增加了力气。
她蹙眉看了过去,就见成安县主身临其境的皱着一点眉头,看看张玉映,再看看自家乔霸天,唏嘘不已,满面柔情:“张小娘子,你完蛋啦,你要爱上她啦!”
又说乔翎:“乔太太,你也要知道,张小娘子这辈子再也不会忘记你了!”
梁氏夫人:“……”
老妹,你没事儿吧?!
梁氏夫人膈应坏了,板着脸,想把表妹甩开,没想到反而被抓的更紧了。
成安县主别有深意的瞧了她一眼,说:“表姐,你别生气,其实我是站在你这边的。”
梁氏夫人很茫然:“啊?”
成安县主松开抓住她手臂的那只手,转而安抚的拍了拍表姐的手背:“你们婆媳俩的那些事儿,我都知道的。”
梁氏夫人更茫然了:“啊?”
那边又有人来传话,说是国公打发人来问候夫人。
乔翎赶紧告诉来人:“跟国公说一声,我马上就去了。”
来人应声而退。
成安县主眉毛又是一抖:“噢,我都差点忘了,还有越国公……”
她眼波在张玉映身上一荡,转而又去看梁氏夫人,最后掩口失笑,语气唏嘘:“可怜的越国公!”
梁氏夫人:“……”
梁氏夫人指了指门外:“你给我滚出去!”
最烦这种说话云里雾里的家伙了!
成安县主早就习惯了她这个脾气,也不介意,捧着吃饱了瓜的肚子,心满意足的同其余几人道别,就此离开了。
……
乔翎送别了俞相公夫妇二人,转而又问张玉映:“我准备出城去寻国公了,你呢?是打算在府里修养一段时间,还是与我同行?”
张玉映果断道:“我要跟娘子在一起!”
乔翎点点头:“好,那我们晚点一起过去。”
梁氏夫人坐在一边喝茶,闻言便将茶盏的盖子往上边一合,轻轻一声脆响,她说:“我也要去。”
想了想,又理直气壮道:“我本来就收拾了东西要去的,只是因着这回的事情牵涉到太后娘娘,才暂且回府的!”
乔翎微觉诧异:“我也管不着你呀,婆婆,你想去就去嘛。”
梁氏夫人瞥了她一眼,脸色微冷,发出一声轻哼。
乔翎心说,婆婆今天有点怪怪的呢!
转而又问张玉映:“太后娘娘的那封手书呢?”
张玉映神色微有黯然:“被他们夺走了……”
“没关系,”乔翎早有猜测,倒是不怵:“千秋宫那边已经知会过太常寺了,想必是不会刻意难为我们的,我跟你一起去走一遭,非得把这件事情办出来不可!”
张玉映定定的看着她,眼波温柔:“好。”
乔翎于是知会梁氏夫人一声,带着张玉映一道出了门。
昨日清晨出发的时候,张玉映格外妆扮,是极美丽的,然而最后这事儿却也没有办成,反倒是颠沛流离了一整日。
不久之前她听闻俞相公夫妻俩过府,急于感激,匆忙前往,身上穿得反倒是寻常衣衫了。
马车上,二人不约而同想到这一节,四目相对,不由得失笑起来。
到了太常寺门外,两人一处下了车,进门之后,先使人去请能做主的太常寺卿或者两位少卿之一来拿主意。
最先来的是位少卿。
乔翎开门见山:“先前我入宫的时候,太后娘娘给了我一封手书,可以开释张玉映张小娘子的奴籍身份,贵署内应该也有所听闻,只是现在事情出了意外,太后娘娘所赐的那封手书不见了……”
遇上这种事情,她也觉无奈,只是到底不甘心功亏一篑,叫玉映伤心:“虽然程序上缺失了一环,但我觉得这事儿并不是同朝政相关的大事,想来关卡把的应该也没有那么严格。”
她当下从怀中取出来三份正式的拜帖递上:“凭借我越国公夫人的身份,还有这几份拜帖做担保,可不可以照旧行事,解除张玉映张小娘子的奴籍身份?”
太常寺少卿接过来瞧了一眼,不由得倒吸一口凉气,客气的道了声“请乔太太暂待片刻”,转而去寻太常寺卿杜崇古了。
先说事情:“太后娘娘赐下的那封手书丢了!”
杜崇古不由得皱起眉头来:“这……”
程序上可就不完整了啊。
太常寺少卿又说:“不过,越国公夫人带来了三位相公的拜帖做担保!”
杜崇古:“……”
杜崇古听得倒抽一口凉气,接过来瞧了一眼,顿觉无语:“那你还犹豫什么啊!”
拜帖这东西,时下多有正式和非正式两种。
非正式的往往用于亲旧之间的走动,类似于打个招呼,实际上用的非常多。
另一种正式的,则是特别备注了名姓表字外加籍贯住址乃至于现居官职,是一种应用于官场往来的半公文性质的文书,非心腹亦或者至亲绝不出示。
因为这东西极其紧要,真要是遇上了什么事情,拿到相关的衙门去,是可以借到其人三分情面的!
寻常人能有一位相公的正式拜帖就极为难得了,越国公夫人居然有三份!
要知道,现下三省之内,总共也才四位宰相啊!
杜崇古当下麻利的给开具了一份特事特办的文书,一边使人递到三省去,另一边甚至于还没有收到回执,就亲自出马,麻利的把事情给办了。
张玉映捻着最后到手的一纸文书,潸然泪下。
乔翎倒是没想到事情真的这么顺利,连道了几句多谢:“我还以为非得再进宫去求一求太后娘娘了呢!”
杜崇古笑道:“可以不给别人情面,但一定得给越国公夫人情面!”
花花轿子众人抬,乔翎客气地与他寒暄了几句,转而拉着张玉映离去。
跨出太常寺的门槛,叫那微风一吹,她“芜湖~”一声,开怀道:“玉映,你自由啦~”
张玉映哽咽之下,难以言语,当下紧紧地将她抱住,无声的哭了。
……
就在乔翎协同张玉映离开之后不久,越国公府又来了几位客人。
一方是德庆侯府三房的夫人,也就是周七娘子的母亲。
另一方,则是广德侯府毛三太太的儿媳妇胡氏。
梁氏夫人只见了德庆侯府的人——且听听她们能说个什么花儿出来。
三房夫人送了很厚重的礼物过来,姿态也放得极低:“这回的事情,是我们家没有教好孩子,居然惹出了这么大的风波来,我这边对张小娘子,真是千万个对不住!这里有一万两的银票,还有些温补的药材,且叫她好生将养着。”
又说自己女儿:“我们老爷知道,极为震怒,已经动了家法……”
梁氏夫人并不肯去接这茬儿:“夫人这话可跟我说不着啊,一来伤的不是我的人,二来这会儿正主也不在,这些话,还是到张玉映跟我儿媳妇面前去说吧,至于府上的家事,就更跟我没有干系了。”
她端茶送客。
三房夫人脸上气恼之色一闪而过——张玉映已经救出来了,德庆侯府该罚的也罚了,越国公府何以如此咄咄逼人呢!
她还要再说什么,梁氏夫人却实在没有耐心听,现在装得这么通情达理,早干什么去了?!
也就是这回撞到乔霸天手里,周七娘子才算是翻了车!
也就是乔霸天有些神异的本领,才硬生生将周七娘子从阴谋当中挖了出来,如若不然……
现在她只怕牙都要笑掉了!
等乔翎回来,梁氏夫人说起这事儿,难免有些幸灾乐祸:“德庆侯府怕也没想到事情会变成这样吧!”
说的不中听一点,原本这只是一桩小事的,一个小娘子心思不正,找人去绑走了另一个小娘子。
可谁料得到,她找的人偏偏是意图向天后复仇的逆党,甚至于阴差阳错牵扯到了朝中要人的儿女呢!
现在好了,整个德庆侯府都被牵扯进去了!
谁敢说你们周家跟这些逆党没有牵连?!
三省会怎么想,千秋宫那边又会怎么想?
真就是这么巧合吗?!
梁氏夫人问乔翎:“你打算怎么做?”
乔翎先去看张玉映,询问她的意思:“玉映,你说呢?”
张玉映被救出来之后,便听娘子提及过周七娘子在自己今次蒙难一事上发挥的作用,此时再听了后续,倒真是有些五味俱全的感觉了。
最后,她说:“报官吧。”
乔翎有些诧异,又觉得太委屈人了:“只报官吗?”
一个贵族女子使人掳走一个奴隶,且事后那奴隶也平安无事的回来了,是不会落得多么严厉的惩处的。
顶破天也就是罚几个钱。
张玉映听得笑了:“报官就够了。”
她说:“我很了解周七娘子的为人,这就足够叫她痛苦了。”
报官,也就相当于将这件事情翻到台面上去,叫满神都的勋贵高门知晓,齐齐评说这件事情了。
一个未出阁的小娘子,用这样阴损狠辣的手段去对付另一个与她并没有深仇大恨的小娘子,事情传出,周七娘子的名誉也就彻底毁了。
而如同梁氏夫人所说,此事又牵涉到那群意图向天后复仇的逆党,受害人当中既有宰相之女,也有宗室和要臣的儿女,周七娘子牵涉其中,怎么可能丝毫不受影响?
顾虑着那些人家,以后还有谁敢跟她来往?
今日之后,周七娘子真正意义上完成了社会性的死亡。
这对于一个一心掐尖儿,想要显赫于人前的小娘子来说,再没有比这更残忍的惩罚了。
乔翎见她如此决定,倒是也没有说什么:“那就依你的意思。”转而便要带着她往京兆府去报案。
梁氏夫人倒是又提了一句:“先前毛三太太的儿媳妇胡氏也往这边来求见你呢。”
乔翎随意的摆了摆手:“打发她走,我不想见她!”说完,领着张玉映走了。
倒惹得梁氏夫人颇不高兴:“我又不是伺候你的老妈子,凭什么替你打发人?去你的吧!”
“……”陪房微露无语之色,在旁问:“那外边的胡大太太?”
梁氏夫人:“……”
梁氏夫人冷着脸瞪了她一眼,没好气道:“打发她走!”
陪房:“……”
陪房心说:“我就知道!”
……
乔翎进了京兆府,老远就瞧见院子里边几个人聚在一起说话。
原本这事儿跟她没什么干系的,耐不住其中一人的身形格外熟悉,再想到先前街上发生的事儿,不由得失笑起来。
她隔着老远喊了一声:“哟,姜二小姐!”
那聚头的几个人为之一惊,扭头去看,看清楚来人是谁之后,神色齐齐古怪起来,再看一眼姜裕,纷纷拱手道别。
姜裕木着脸转过身去,面对着自己嫂嫂:“首先,我不叫姜二小姐,我叫姜裕……”
乔翎慈祥的笑:“好嘛好嘛,我知道啦,你叫姜裕!”
又问:“我要报个案,得找谁?你能办吗?”
姜裕神色古怪极了,瞧着她,问:“嫂嫂,你知不知道你在外边……”
他顿了好一会儿,才相当勉强的继续道:“又多了一个称呼啊?”
乔翎起初茫然,转而一想这两天发生的事情,便会意过来。
她也不知道从哪儿摸出来一把扇子,刷的一声打开,神气十足的扇动几下,却又假惺惺的摆了摆手,矜持道:“神探之类的称呼,我实实是承受不起啦!”
只是很快她又用扇子遮住鼻梁一下,笑眯眯道:“不过话又说回来了,第一美人都可以有两个,没道理第一神探就不能有两个的,是不是?”
她早就打算好了,此时笑的慈祥不已:“我吃点亏,跟曾元直并列第一,也就是了!”
姜裕的神色很复杂,看着她,欲言又止。
乔翎脸上的笑容慢慢僵住了,不知怎么,心底居然涌现出一股不祥之感来!
她迟疑着,问:“怎么,难道不是神探之类的外号吗?”
姜裕犹犹豫豫的从袖子里取出一张花边小报递给她。
乔翎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稍觉畏惧的接到手里,居然没敢第一时间展开,先深吸口气,做足了心理准备之后,才打开细看——
那硕大又耸动的标题当场就把她镇住了!
《一场卑鄙的夫前目犯——可怜的越国公!!!》
乔翎:“……”
乔翎脑子里轰的一声!
下边还有一段文案。
从两看生厌,到两心相许,婆媳数度城外夜会,干柴烈火!
先前未曾一会,短短数日,竟叫一男人自愿为她掏腰包五十万两!
英雄救美、侠肝义胆,第一美人倾心相许,此生不渝!
她究竟有怎样的魅力,惹得这么多人竞相折腰?
请跟随我们的脚步,带你走进神都魅魔的花花世界……
乔翎:“……”
乔翎只觉得眼前发黑。
她手在发抖,声音也在发抖:“神都魅魔是谁?”
姜裕:“……”
姜裕稍觉无语,嘴唇动了动,看她一眼,无所谓道:“不知道。”
顿了顿,又说:“实在不行,你就当是我吧。”
乔翎:“……”
眼泪不争气的掉了下来。
乔翎气坏了:“他们怎么这样啊!”
她原地跺脚:“神都这群王八蛋!!!”
张玉映温柔的安慰她:“这些都是流言蜚语,怎么能当真呢?”
乔翎委屈地看着她。
张玉映见状,更心疼了,声音愈发轻柔:“别理会这些,我们几个一起把日子过好,比什么都强!”
姜裕:“……”
姜裕面无表情,状似若无其事的用舌头顶住了自己的腮帮子。
老实说,不像是冤枉了你们的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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