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91 章
一干丧葬器物都是早就准备好了的, 此时姜迈亡故,再去筹备,倒也来得及𝔀.𝓵。
梁氏夫人自己曾经经历过丈夫亡故, 也曾经浑浑噩噩过,那段时间自己是怎么度过的来着?
现下已经回想不起来了。
但总归是一段难熬的时候。
那时候她有娘家母亲和姐姐作为依靠, 现在乔霸天也有她。
梁氏夫人无暇去想爵位的事情,也没去想姜迈临终前那石破天惊的几句话,姜氏的家主亡故, 要忙的事情还有很多。
儿媳妇年轻,婆婆年迈,只能由她和姜二夫人妯娌俩来挑大梁。
梁氏夫人想叫张玉映先顾看着乔霸天——相较于府上其余人, 张玉映的悲恸应该要微弱得多, 她有这个心力去照顾乔霸天。
哪知道短暂同管事说了几句话的功夫,再一转头, 却见乔霸天已经到了跟前, 擦干净脸上的泪痕,很平和地问:“婆婆, 有什么需要我做的事情吗?”
梁氏夫人看得一怔, 拉着她往偏僻点的角落去说话, 低声问:“要不要去歇一歇?”
又说:“心里难受的话, 就找个地方哭一哭, 别逼自己硬挺着, 人心都是肉做的, 我也是过来人。”
乔翎却摇摇头, 说:“婆婆, 我心里难过,但也不至于是硬挺着。姜迈走了, 但我的日子还得过,现下要做的,就是把他的身后事打理好。”
梁氏夫人听得微愣,怜惜之余,又觉钦佩。
乔霸天比当年的她要坚强许多。
她既然能够撑住,梁氏夫人也不会强行要求她歇着,当下便一桩桩安排下去:“弟妹,老太君有了年纪,这会儿白发人送黑发人,也够伤心了,你陪她老人家回去歇着,再使人请个御医来瞧一瞧,以防万一。二叔那边,也得劳烦你去送信。”
末了,又低声嘱咐一句:“叫乳母们带着孩子,没事儿别让他出来了,虽说是自家人,但毕竟年纪还小,多少避讳一些。”
姜二夫人领了嫂嫂这个人情,颔首应下:“这边安置完,我就过来。”
梁氏夫人应了声,叫了乔翎和徐妈妈到跟前来:“前头马上就要来人,我即刻过去,正院这边的事情,我就悉数托付给你们了。”
她先吩咐乔翎:“你年轻,不知道丧仪的章程,只管听徐妈妈和太常寺的人安排便是了。已经有人去包府送信,晚点小罗氏过来,要说什么,你也听着,她不是个办事没条理的人。”
乔翎应了声。
梁氏夫人又说徐妈妈,微露唏嘘:“当初前头夫人的丧事,是你帮着操持的,现在国公去了,也得是你替他周全……”
她同姜迈做了十几年的母子,虽没有多么亲厚的交情,但是也没有生过龃龉。
活生生的一个人没了,先前不觉得有什么,这会儿再提起来,眼泪便不由自主地涌了出来。
梁氏夫人这么一哭,徐妈妈也克制不住了,那是她喂养长大的孩子啊!
亲生的骨肉,她都没有耗费过那么多的心力!
她潸然泪下,哽咽着说:“夫人抬举我,我都明白。”
梁氏夫人别过脸去,用帕子擦了眼泪:“你带着她一起,好好送国公走吧,我同姜裕一道往前院去,预备着接待宫里的人和各家来客。”
徐妈妈哭着应了。
到了这会儿,乔翎反倒成了冷静的那个人。
太常寺的官员见多了这种场面,神色戚然,有条不紊的安排下去,在哪里搭建起吊丧的棚子来,具体需要准备什么器物吃食,扯多少布匹,底下人穿什么衣服……
徐妈妈领着人去替姜迈更衣,太常寺的官员送了需要入口的含过来:“晚些国公更衣结束,该由夫人去放置此物。”
本朝丧制从《周礼》,天子含实以珠,诸侯以玉,大夫以玑,士以贝,庶人以谷实。
乔翎怔怔地端着那一碗玉石雕琢成的细米,竟也没有纠正他对自己的称呼。
……
前厅那边,广德侯夫人姜氏来得很快,她身后是毛珊珊和儿媳妇柳氏,见了梁氏夫人,也觉感伤:“怎么这么……”
姜迈自幼体弱,先前也几番病危,三年前就有过一回,那时候府里的人都以为他要熬不过去了……
今次亡故,来的不算突然,只是相较于他的年龄来说,实在叫人觉得惋惜。
梁氏夫人眼圈儿有点红:“人世无常,向来如此。”
姑嫂两个寒暄了几句,便有管事过来回禀:“包府夫人不久之前到了,只是没往前厅来,径直去正院了。”
梁氏夫人轻叹口气,应一声:“知道了。”
广德侯夫人在旁听着,也觉戚然,同嫂嫂说:“我也过去了。”
梁氏夫人点点头:“去吧。”
在这之后,越国公府的姻亲们率先登门。
老太君的娘家赵国公府、梁氏夫人的娘家安国公府,再有姜氏的族人故旧,乃至于官场中人,不一而足,梁氏夫人和姜裕忙碌起来,也就暂时无暇感伤了。
……
正院。
徐妈妈领着人替姜迈穿戴整齐,便出去寻乔翎:“太太,您最后再去看看国公吧。”
转而注意到她手里的饭含,禁不住悲从中来。
乔翎再见到姜迈的时候,他那双美丽的,仿佛饱含着一汪秋水的眼睛已经闭上了。
姜迈仍旧是好看的,脸色苍白,却也平和,眼睫低低地垂着,仿佛深陷梦中。
乔翎伸手过去,用手背触碰他的脸颊。
是柔软的,光洁的,好像他还在的时候一样。
太常寺的官员守在旁边,缄默地注视着这一幕,许久之后,才轻轻出声提醒道:“夫人,您该开始着手了……”
再拖下去,尸身僵硬,就很难叫他把嘴张开了。
乔翎默不作声地点了下头,伸手将姜迈的下颌轻轻掰开,将早就准备好的玉质细米徐徐倒入他口中,最后又同样放轻动作,叫他恢复原样。
外边丧棚已经搭建起来了,侍从们抬了棺椁过来,一干用物都是早就准备好的,自然周全。
小罗氏心里边其实早有准备,只是真的接到消息之后,头脑之中还是放空着轰鸣了很久。
她说不清自己是以什么心情来到越国公府的。
多年前,好像也是这样一个午后,越国公府的人去报丧,她的姐姐故去了。
现下,当年那一幕仿佛又重演了……
往越国公府来的时候,小罗氏一路上都很平静,然而真的进了正院的门,瞧见丧棚下置放着的棺椁之后,她忽的腿下发软,一个踉跄,险些栽倒在地。
包真宁及时地将母亲搀扶住,而小罗氏在恍惚之后,轻轻推开了女儿的手。
她说:“我没事儿。”
徐妈妈从里边迎来出来,她是罗家的旧人,是跟着大罗夫人一起来到越国公府的,从某种层次上来说,她是最能共情到小罗氏的人。
四目相对,神情俱是戚然。
徐妈妈只是说:“我们太太在里边呢,您也去看看国公,跟他道个别吧。”
乔翎坐在床边,脸上的表情很难用言语来形容,见小罗氏过来,她站起身来,叫了声:“姨母。”
小罗氏怔怔地看着塌上的姜迈,没有应声。
乔翎便将她拉到床边来坐下,继而将姜迈的手递到她的手里:“您最后陪一陪他吧,姜迈他,其实是很感激,也很挂念您的。”
那死去之人的最后一丝余温还未散去。
别人可能会忌讳,但是姨母是不会的。
小罗氏握着他的手,看着他的脸孔,默不作声地垂泪,良久之后,她站起身来,由衷地同乔翎说了句:“阿翎,多谢你。”
谢你在弘度的最后时间里陪伴着他,也谢你这样细微的顾全着我们姨甥二人的感情。
悲哀很快被按下,小罗氏擦掉眼泪,很冷静地说:“还没到可以尽情哭泣的时候呢,别叫弘度看着难过。有什么我能帮衬的事情没有?”
……
丧事上须得准备的事情不少,越国公府的人从午后忙到天黑,直到外边明月高悬,送走了客人们,才有空停下来吃几口饭。
但也都是食不知味。
广德侯夫人打发儿女回去,自己留在越国公府帮着操持几日,直到要紧的事项结束。
小罗氏也同梁氏夫人说起:“夫人,我……”
梁氏夫人没等她说完,便应允了:“叫徐妈妈给收拾个房间,夫人只管安心住下便是。”
小罗氏真心实意地谢了她。
张玉映眼瞧着自家娘子忙了一天,好像连伤心都暂且忘记了,心里并不觉得安心,反而愈发忧虑了。
晚上她亲自下厨,做了几个娘子喜欢的小菜,这会儿娘子却也跟没察觉到似的,只在吃摆在面前的那一道……
张玉映有些不安,忽的听见门外有人言语,扭头去瞧,却是老太君院里的芳衣过来了。
她进门来朝梁氏夫人和姜二夫人、广德侯夫人等人行了礼,这才轻声同乔翎道:“太太,老太君请您过去说话。”
梁氏夫人几不可见地皱了下眉。
姜二夫人与广德侯夫人对视一眼,都知道这其实是姜迈遗言的后续。
她们什么都没说。
梁氏夫人瞧着儿媳妇:“我跟你一起去?”
乔翎微微摇头:“我自己过去吧,婆婆,你也累了一天了。”
梁氏夫人见状,也没有强求:“好。”
芳衣带着几个侍女,提灯在前,乔翎协同张玉映,随同在后。
芳衣是个极为活泼的性格,若是以往的时候,这会儿早该叽叽喳喳地说起话来了,可是现下既逢姜迈病故,又遇上爵位更迭出了一点小小的意外,两重缘故累计起来,一路从正院那边过去,她竟一声也没有坑。
一路到了老太君住处的门外,芳衣才低声回禀了一句:“老太君,太太过来了。”
老太君的声音从里边传了出来,有些苍老的沙哑:“叫她进来吧。”
芳衣轻轻“嗳”了一声,做了个请的姿势,守门的侍女随即将珠帘掀起。
乔翎朝她们点点头,带着张玉映,走了进去。
白发人送黑发人,老太君的脸色有些苍白,桌上摆着几样吃食,只是都没有动过的痕迹。
她原本大概是卧在塌上的,这会儿乔翎进去,还能瞧见褥子上有人躺过的痕迹。
乔翎垂下眼帘,近前去行个礼,叫了声:“老太君。”
再没说别的。
老太君没有应声,目光沉静,却有力量,盯着她看了好一会儿,终于叹一口气,徐徐道:“弘度的遗言,你如何看待呢?”
乔翎道:“这是他的意愿,我既应了,当然是要做到的。”
老太君又是一默,末了说:“你该知道,我们最开始的约定,并不包括这一项的。”
越国公府需要一个冲喜的新娘子,他们愿意为此付出越国公夫人的尊位,乃至于一笔巨额的礼金。
但这个代价,绝对并不包括越国公的爵位!
只是谁都没有想到,姜迈会在临终之前留下一个这样的遗嘱。
在下一任国公姜裕成年之前,由他的遗孀代行越国公之责……
这不合理吗?
当然合理!
淮安侯夫人都可以通过婚姻,将爵位过渡到丈夫身上呢!
而先前老太君代替孙儿代行越国公职权,不也是一样的道理?
因为老太君是前前代越国公的夫人,所以在儿子逝世、孙儿年幼多病的时候,她可以代为执掌越国公的权位。
但是对于越国公府,乃至于老太君来说,在某种程度上,这个遗嘱又不算合理。
因为乔翎太年轻了。
姜迈说自己的弟弟姜裕还未及冠,无力承担起公爵职权,可实际上,乔翎自己也没有二十岁!
更要紧的是,她没有孩子!
一个足够年轻,又没有为姜氏生下儿女的寡妇成为了姜氏的代家主,对于姜氏来说,是很危险的一件事情!
老太君代替孙儿执掌越国公的权位,最终她手里的东西几乎都会留给儿孙,可乔翎呢?
她没有孩子,同继任的国公姜裕也没有血缘关系!
老太君目光尤且平和,只是其中不可避免地掺杂了一些审视与忖度,她心平气和道:“我并不是刻意的要针对你,只是就当下这个局势来说,我还是觉得,依照我们先前的约定来行事更好。”
“我也能理解弘度最后的做法,他大概是不放心你,也担心你的以后,所以才会留下这么一条遗嘱,我的条件还是最初那样——如果你愿意继续留在越国公府,那你仍旧是越国公夫人。”
“如若你想改嫁,我给你添妆,你既同梁氏交好,叫她收你为义女也无不可。只是我私心觉得,你还很年轻,没必要长长久久地守在这里……”
乔翎平静地听她说完,却是摇头:“老太君,对不住,我不会改嫁的,至少在姜裕及冠之前不会。”
她神情认真,语气郑重:“我要继续留在越国公府,我要做越国公!”
老太君怔了一下,继而道:“你是不愿意违背弘度的遗言吗?”
“他是为了叫你过得好,并不是为了别的,你不必因为担心违背了他的话,而心存负担……”
“不是的,”乔翎很认真地纠正了她:“我并不是因为担心违背姜迈的遗言,所以才选择留下的。”
“姜迈也不是因为担心我以后过得不好,所以才留下叫我在二弟及冠之前代行越国公职权的遗嘱。”
她说:“是因为姜迈知道我想要越国公的爵位,所以才会这么说的。”
老太君显而易见的怔住了:“什么?”
乔翎注视着她的眼睛,很肯定的点一下头:“因为我想要做越国公,想以国公的身份进入前朝,观察三省的运转流程,体验在朝为官的感觉,而姜迈察觉到了我的心愿,所以才会留下这个遗嘱的。”
“不存在我为了完成姜迈的心愿被迫得到权位这回事,是姜迈爱我,所以要成全我的心愿——虽然两者最终的结果都是一样的,但是我还是得跟您说明白才行,不然我会觉得自己很装,又很虚伪,同时也辜负了姜迈的一片真心。”
老太君为之愣住,回神之后,不由愕然,皱起眉来:“弘度怎么能……”
因为妻子想要,所以就把祖传的爵位转出去了?!
这不是男版淮安侯夫人吗!
老太君难以接受:“只是……”
“对不住,老太君,”乔翎站起身来:“只是,没有只是。”
她主动提议说:“我们约法三章如何?”
老太君盯着她看了许久,方才徐徐开口:“如何约法三章?”
乔翎道:“我只是暂时占据越国公的爵位,并不沾手其他的东西。”
“公中的账目,向来都是婆婆掌管的,她既是国公的母亲、您的儿媳妇,也是继任国公的母亲,这部分账目,此后依旧由她来掌管,如何?”
“而越国公的爵位,也是在中朝那边过了明路的,二弟今年虚岁十四,到他二十岁及冠,还有六年。”
“六年之后,无论如何,我都会把爵位交还给他的,这一点,中朝乃至于神都上下俱为见证,难道我还能抵赖吗?”
这话说完,乔翎声音低不可闻地跟了一句:“兴许用不了六年,我想看的东西,就已经看完了呢……”
老太君听得缄默,神情复杂地注视着她:“你要知道,姜氏并不是弘度一个人的姜氏。”
乔翎目光冷静,但是绝对不会退缩的回望着她:“但姜迈的确是姜氏的家主,他也有权力做出当下的抉择,不是吗?”
终于,老太君稍显疲惫地摆了摆手:“遗嘱已经录了,还不知后边圣上和三省会作何反应呢。梁氏那边,你自去同她协商吧。”
乔翎心知她这么说,便是一种默许,心下暗松口气,毕恭毕敬地行了一礼,转身离去。
她走了,芳衣瞧着老太君在灯下骤然增添出的白发,心中忧虑,不安的叫了声:“老太君,我再请太医来瞧瞧吧……”
老太君抬眼看她,强笑着摇摇头:“我的心病,哪里是太医能医治的呢。”
……
乔翎折返回正院的时候,梁氏夫人等人已经用完饭了。
倒是惦念着乔翎还没吃,一直叫人在灶上温着膳食。
这会儿见她回来,梁氏夫人便示意侍从们去取了来。
乔翎却叫她们先等等:“婆婆,你来,我有话要同你说。”
说完,率先走了出去。
这是越国公府的家事,且还是最要紧的家事,姜二夫人与广德侯夫人、小罗氏,俱是眼观鼻鼻观心,不发一言。
梁氏夫人也是一怔,继而会意地跟了出去。
张玉映跟在乔翎后边,眼瞧着梁氏夫人往这边来,稍有些担心的叮嘱了句:“娘子,您一定得委婉些呀!”
她知道梁氏夫人同自家娘子是如何不打不相识,继而私交甚好的,甚至于婆媳二人一起经历了不少大风大浪。
可她也知道,那是因为先前婆媳二人的利益趋于一致,她们没有发生过根本性的冲突!
但是现下,娘子在二公子成年之前把持越国公的爵位,无疑是极大地触犯了梁氏夫人母子二人利益的,梁氏夫人会如何反应,真不好说。
相较于张玉映的忐忑,乔翎反倒很自信:“你放心,我有数的。”
等梁氏夫人过来,她胸有成竹地将自己跟老太君商议地内容讲了出来。
没成想梁氏夫人劈头第一句就是:“你这家伙知不知道原本这爵位不需要经过你转手,就能直接到裕哥儿手里啊?”
乔翎:“……”
张玉映暗叹口气。
乔翎微有些难以置信地看着梁氏夫人。
梁氏夫人没好气地白了她一眼:“你这么看着我干什么,你对我来说,是很重要的人,可姜裕难道就不是亲儿子?”
“我就该理所应当地答应,当什么都没发生似的吗?我是你的朋友,可不是你的奴婢,我不能有自己的计较、自己的想法吗?!”
乔翎马上低下头,连声道:“应该有的,应该有的。”
梁氏夫人冷哼一声,又抬起下颌,傲然道:“不过呢,这是国公的遗言,本朝既有先例,律例上也有允准,事已至此,我就不说什么了。”
乔翎感动不已地看着她:“婆婆……”
梁氏夫人又白了她一眼,凶巴巴道:“我只管我自己的事情,反正不管谁是越国公,我都是太夫人!至于姜裕怎么想,那是他的事儿,你自己跟他说去!”
乔翎低眉顺眼地应了:“好好好,是是是。”
陪房在她旁边,听后不由得笑了起来:“您啊,有话怎么也不能好好说呢。明明郎君早就留了话呀……”
“留了话?”
乔翎微微一怔:“二弟说什么了?”
陪房笑而不语,只是瞧着梁氏夫人。
后者没好气地瞪了她一眼:“要你多嘴!”
转而觑了乔翎一会儿,才神色复杂地道:“他说,也不过是六年而已,就算是真的叫他袭了爵,以他当下的识见和能力,也是不足以支撑起爵位所对应权责的。就当……”
梁氏夫人语气低沉下去:“就当是你代替他的兄长多活了六年,又有何不可呢。”
乔翎听得愣住,回神之后,不由得感触起来:“二弟他跟婆婆你一样,都是重感情的人。”
“他跟国公虽是异母兄弟,但情分却要比许多同胞兄弟强得多了。”
梁氏夫人如此说完,不禁哼了一声,微露不满:“他倒是敬重兄长,可兄长临终之前,却又往他脖子上束了一条枷锁呢!”
作为被束缚那个人的母亲,她总归是不高兴的。
乔翎赶忙同她解释:“不怪国公,都怪我,是我想体会一下入朝听事的感觉,也看一看朝廷到底是怎么运转的……”
梁氏夫人瞪着她:“你们俩夫妻一体,谁干的有什么区别?”
末了,又愤愤说:“你想进朝堂,你倒是自己去考啊,不能自食其力吗?你看包家的大娘子,不就自己考了国子学?!”
乔翎肩膀瞬间矮了一截,眼泪汪汪道:“婆婆,我是真的没办法!”
她说:“我去查过的,我先前没有入仕,还坐过牢,档案上记载了,政审通不过的……”
梁氏夫人:“……”
梁氏夫人神情木然,良久之后,终于回转过来,冷笑一声:“呵呵!出来混,果然早晚都要还的!”
乔翎:“……”
第 92 章
越国公府作为高皇帝功臣家族之一, 当代家主亡故,自然是一件大事,官宦阶层尚且不说, 勋贵人家,是都得前去致奠的。
而姜迈的继母梁氏夫人是武安大长公主之女, 因为这层关系,又同宗室有所牵扯,哪怕是看梁氏夫人的面子, 宗室这边也得过去拜会。
镇、安、宁、定四位国公不在京中,便该是世子协同配偶登门,其余公府侯府的家主们, 甭管先前是否有无嫌隙, 则俱都登了门。
越国公亡故的消息传到宫里,圣上为之默然, 半晌之后, 一声叹息:“又一位越国公亡故了啊……”
他问大监:“中朝那边怎么说?”
大监道:“北尊说,还要再等。”
圣上点点头, 令从神都旧制, 倍加哀荣。
同时, 太常寺卿也进宫面圣, 将已故越国公的遗言奏了上来。
圣上听了, 也只是说:“既然是越国公的意思, 也符合本朝的法令, 那就这么办吧。”
太常寺卿应了声:“如此, 臣回去之后便着手安排。”
越国公夫人代领越国公职权, 待到丧事结束之后,是要上朝听事的。
官服和一干匹配品阶的器物要有所准备, 入朝仪礼也须得差遣专人前去教导,到了朝议之日站在哪儿,到时候去哪个衙门当差,诸多琐碎事项,都需要太常寺参与其中。
更别说还有眼下的越国公葬礼了。
太常寺卿从圣上这儿得了吩咐,转而便将此事报到了三省那边,宰相们听闻此事之后,微觉讶异——丈夫临终之前将爵位过渡到妻子身上,总归还是一件比较罕见的事儿。
只是越国公府是勋贵门庭,同官宦群体存在着一层隔阂,中朝不吭声,圣上也点头应允了,他们也没什么好说的。
卢梦卿先前几次同姜迈打过交道,一个鲜活的人故去,他心里也颇不是滋味。
越国公还很年轻呢!
柳直的母亲是梁氏夫人的姑母,孙女又是姜氏女儿的儿媳妇,两重关系排下来,也算是算是渊源颇深了。
而俞安世前不久才领受了乔翎的人情,这会儿听着,也觉唏嘘。
反倒是相对而言同越国公府交际较少的唐无机最先反应过来,稍觉讶异地张大了嘴:“越国公夫人暂领越国公职权,那这之后,她可就是在朝听事的诸国公之首了啊。”
高皇帝开国,设置九家公府、十二家侯府,其中排名前四位,又称皇朝四柱的镇、安、宁、定四位国公戍守皇朝四方,并不在朝,留在京里的是府上世子,就勋爵和位次来说,是要逊色于其余公爵的。
是以朝会之时,勋贵当中真正站在最前边的,其实是国公当中排行第五的越国公。
从前老太君代领越国公职权也就罢了,她老人家上了年纪,向有令望,但这会儿换成越国公夫人,不就格外的凸显出她的年轻来了?
俞安世会意过来,也觉诧异,思忖几瞬之后,轻轻说:“届时到底叫越国公夫人领哪个衙门的职权,真得小心斟酌一下。”
其余几位宰相齐齐颔首。
不在其位,不谋其政,而叫一个不合适的人坐上了不合适的位置,本身产生的后果,也是灾难性的。
越是身居高位,就越要对多数人负责!
几人迅速达成了共识,转而说起另一事来:“圣上对梁绮云有了安排,再去想先前之事,倒有些拿不准主意了……”
俞安世道:“原以为她是受了李文和夫妻二人的牵连,现下再看,倒好像是圣上有意外调?”
唐无机神色略有些凝重,环顾左右之后,迟疑着问:“有没有可能,是北边有了变动,是以需要一个既为官宦,又与勋贵和宗室有所牵连的人前去坐镇?”
几位宰相若有所思,一时无言。
……
这天午间,乔翎再见到梁氏夫人的时候,就发觉她脸色不太好看。
不是因为连轴转的操劳,倒像是因为遇上了什么不快之事。
她不免要问一句:“婆婆,是出什么事了吗?”
彼时越国公府其余人都有各自的事情要忙,就只有梁氏夫人、乔翎并姜裕聚头在一起吃饭。
梁氏夫人觉得乔霸天不是外人,也没有避讳,告诉她:“我姐姐新领了差事,等这边国公的丧事结束,估计就要出京了。”
梁氏夫人的姐姐,那就是安国公府的少国公梁绮云了!
乔翎入京的时候,她正为正四品吏部侍郎,听起来仿佛并不十分显赫,然而单砸出来一个“吏部”,便已经很了不得了,更何况还是堂堂侍郎?
只是她新婚之时,因为李文和与小姜氏牵累,梁绮云被御史上疏弹劾,最终被免去了官职,闲居至今,没成想忽然间竟又有了动静。
梁氏夫人说要出京……
乔翎斟酌着问:“姨母是被外放了吗?”
梁氏夫人神情愤懑,有些嫌弃:“鸟不拉屎的地方,也不知道圣上是怎么想的!”
乔翎把嘴里的那口腌笋咽下去,问:“婆婆,是什么地方啊?”
梁氏夫人问她:“海东国,听说过吗?”
乔翎轻轻地“咦?”了一声:“听说过!”
想了想,又说:“据说在神都的东北方向,倒是很远呢。”
再去思忖梁绮云的出身和品阶,乔翎有所了悟:“难道姨母要出任海东总督?”
梁氏夫人稍有些诧异了:“你也不是什么都不知道嘛!”
乔翎说:“婆婆,是你太看不起人了,我知道二弟的先祖曾经出任过海东总督,所以他出身的长平侯府卢氏分支又叫做渤海房!”
忽然间想到“海东国”这个名字和方位,还是姜迈告诉她的,刹那间悲从中来……
梁氏夫人没有察觉到她那转瞬的伤感,眉头微微蹙着,有些烦躁:“那地方又偏又远,气候也坏,实在不算是好。”
姜裕在旁,却说:“正因为地方不算好,才更容易做出一番功绩啊!”
“且海东也不是荒芜之地,海有水产,山有奇珍,每年神都也不乏有显贵过去游玩的。”
梁氏夫人撇了撇嘴:“什么啊,海东也就只盛产……”
说到一半,她不知想到了什么,瞟一眼乔翎,停住了。
乔翎叫她挑起了好奇心,不由得追问下去:“婆婆,海东国盛产什么?”
梁氏夫人说:“没什么。”低头开始吃饭。
乔翎见她这般情状,就知道是有事儿,当下再度催问:“婆婆~说说嘛!”
梁氏夫人暗叹口气,把筷子拍在案上,没好气道:“繁国盛产女奴,海东盛产男奴,你想要吗?想的话我叫你姨母给找几个好的送过来……”
乔翎都没说话,姜裕就诚惶诚恐地打断了:“喂,阿娘你别乱说话,你不怕兄长今晚回来找你啊?!”
梁氏夫人:“……”
梁氏夫人后脖颈一凉,不由自主地缩了缩脖子。
她小声忏悔起来:“嗨呀,我真不是故意那么说的……”
梁绮云在这个关头出任藩属国总督?
乔翎捏着筷子,问姜裕:“海东总督是几品官?”
“向来京官外放,都会再升一升,”姜裕道:“姨母原先是正四品吏部侍郎,海东总督官从三品。”
又说:“虽然是藩属国,但是真的论及权柄,其实要胜过国内的封疆大吏……”
他耸了耸肩,别有深意道:“毕竟是藩属国嘛。”
乔翎听懂了他的意思:“藩属国的百姓,不如本朝的百姓值钱。本朝的官员,也不怎么在意那边的民生。”
事不关己,高高挂起嘛。
姜裕颔首应了:“不错。”
又说:“那边的钱很浮,东西远比神都廉价,过去玩玩也不错,我有几个同窗,还在那边儿置了庄园。”
乔翎“噢”了一声,没继续这个话题。
……
姜迈的葬礼,虽然遵循他本人的意愿,诸事从简,然而就出席人物的规格而言,却算是近年间神都最为盛大的一场了。
勋贵、宗室、要臣,乃至于姜氏的姻亲故旧,济济一堂。
葬礼的前一日,府上陆陆续续来了诸多宾客。
卢梦卿,小韩节,柳老夫人,毛丛丛夫妻俩,两位苗夫人,王丽泽,小俞娘子,大公主府上的长史,甚至于四公主和车貔貅夫妇也来了。
梁氏夫人见了后两个,心下微觉惊奇,只是人家赶在这时候登门,总归是情分,她作为丧主,按部就班的还了礼。
卢梦卿向来同车貔貅不算对付,这会儿见了,两下也颇客气。
四公主是同福宁郡主一道来的,到灵前去上了香,同乔翎道一句“节哀”,便相携离去了。
再之后,白应同公孙宴一处登门。
前者默不作声地上了三炷香,什么都没说。
后者却往乔翎面前去,低声问:“还好吧?”
乔翎头上系着白,面无表情地烧着纸,反问他:“你觉得呢?”
公孙宴:“……”
对不起表妹,我有罪我问了句废话_(:з」∠)_
你节哀啊!
他目露不安,神情忐忑。
乔翎觑了他一眼,慢悠悠地笑了起来。
笑完之后,她轻轻说:“心领啦,只是人总要往前看的嘛!”
而人之生死,也并不是她能够决定的。
无谓为了已经尽心竭力的事情去责难自己,叫关心自己的人在旁边难过。
我尽力了,也就够了。
公孙宴听得微怔,旋即轻笑起来。
阿娘从前说的很是,阿翎她的确要比我豁达的多。
老太君伤心卧病,不能起身,从老越国公到从前二房出身的孙女,再到现在的姜迈,这已经是她第三次白发人送黑发人了。
梁氏夫人对此稍有不安,不得不叮嘱弟妹姜二夫人:“前头的事情,有我们婆媳来盯着,再不济,也还有妹妹她们呢,老太君上了年纪,伤心至此,要是有个什么,只怕国公地下知晓,也要惶恐不安的……”
姜二夫人明了她的心意,也担心既是姑祖母,又是婆母的老太君,当下应声:“我在那儿守着,也就是了。”
赵国公府是越国公府的姻亲,也是老太君和姜二夫人的娘家,这种场合是决计不能缺席的。
赵国公夫人领着几个儿媳妇去探望老太君,年轻些的孙辈则在前厅那边守着,看有没有能帮上什么忙的地方。
姜二夫人这边有了帮手,同赵国公夫人这位祖母行个礼,又低声说:“您在这儿陪着老太君,我赶紧往前边去走一趟……”
她的丈夫不在府上,作为妻子,自然得尽到二房的那份心意。
赵国公夫人颔首应了。
姜二夫人到了前院,没走几步,就遇上了嫡出的姐姐甘十娘,脸色不善地往这边走。
她暗暗地在心里叹一口气。
十姐你是不是出门之前把脑子扔盆里洗了,晾你们家窗台上了啊?
因赵国公府的长辈们不在这儿,姜二夫人便侧一下脸,吩咐身后的侍女:“去请曹夫人来。”
甘十娘嫁进了工部侍郎曹家。
侍女应声,快步离去。
那边甘十娘已经到了面前,不阴不阳道:“十一娘,恭喜你啊,听说你又多了一笔进项?只是我怎么听说,你儿子得到的份额跟狗是一样的啊?”
姜二夫人笑了笑,声音低柔:“哎呀,不会有人还不如一条狗阔绰吧?”
甘十娘脸色顿变:“你!”
她面露愠色,只是还没来得及说话,衣袖就被人扯住了。
甘十娘颇觉不满,回头去看,正对上婆婆曹夫人森冷的目光。
她不由自主地缩了缩脖子,嘴唇嗫嚅着叫了声:“婆婆……”
曹夫人死死地攥着她的手臂,没有跟她说话,却向姜二夫人郑重地行了一礼:“夫人宽宏,曹家感激不尽。”
姜二夫人淡淡一笑:“倒不是怕跟十姐闹起来,只是不好搅扰了国公最后的安宁。”
曹夫人再谢一声:“夫人深明大义。”
拉着甘十娘,快步离开了。
大理寺卿之母米夫人协同姻亲靖海侯夫人在凉亭里瞧见了这一幕,由衷地道:“怎么会有人这么蠢啊,赵国公府到底是怎么教女儿的?只是姜二夫人也是甘家的女儿,人家怎么看起来就透着聪明呢?!”
靖海侯夫人却说:“聪明的父母,也有可能生下愚蠢的儿女,愚钝的父母,却也有机会孕育出绝世奇才,这难道不是上天最大的仁慈吗?”
“如果上位者个个聪明,一代更比一代强,那我们这样原本出身微末的人,哪里会有今天?”
米夫人听得失笑:“这倒也是呢!”
靖海侯夫人的父亲是个罪官,母亲唐红曾经在掖庭为奴,后来天时地利人和,才有今日。
而米夫人出身小商人门第,也不是什么显赫的人家。
她觑着那婆媳来离去的身影,由衷道:“曹夫人得了这么个儿媳妇,也真是够头疼的了。”
靖海侯夫人倒是说起自家事来了:“阿廷也要满六岁了,前边他姐姐是跟从唐家姓的,如若夫人愿意,倒是可以叫阿廷随从米家的姓氏……”
靖海侯夫人与表姐当年在唐红的意志之下与前夫和离,进京再行婚配,第一段婚姻当中诞下的长女同时也被带往神都,被唐红亲自教导,后来又为她娶夫米氏郎君,也就是现在的大理寺卿。
他实际上是跟从了妻子的姓氏,二人的长女也随从妻子姓唐。
靖海侯夫人说的“阿廷”,却是二人所生的第二个孩子,次子唐廷。
米夫人的态度却很坚决:“这就大可不必了,还是叫他跟他姐姐一样,跟从他母亲姓唐吧!”
靖海侯夫人说:“亲家,我说这话,是真心实意的。”
米夫人倒也坦荡:“亲家,我也没装。咱们是多年的交情了,我也不跟你说虚话——我怕阿廷跟了他爹的姓氏,以后唐相公端不平水,要偏心他姐姐呢!嫡亲的姐弟俩,要是因此生了龃龉,反倒不好。”
这个唐相公,说的就是靖海侯夫人的母亲唐红了。
靖海侯夫人瞧着米夫人的脸色,见她说的诚恳,便微微点头,说:“也好。”
秋风乍起,有震衣声传入耳中。
靖海侯夫人同米夫人一道循声去看,便见越国公夫人立在高处,挥动亡夫旧衣招魂,同时呼唤着已故越国公的名字。
想起这几日京中疯传的越国公的遗嘱,米夫人由衷道:“天不垂怜,有情人往往能够不能相守。”
靖海侯夫人也是叹息:“谁说不是呢。”
姜迈随葬的东西并不多,平时用惯了的东西都没怎么带,只带了罗氏夫人在世时候为他制作的几件儿时的小衣裳,老越国公为他开蒙时候手书的几本书籍,再就是从前乔翎给他打的络子。
乔翎立在旁边,眼见着棺椁被合上,感觉就像是自己入京之后的那段时间,也一同被关进去了似的。
葬礼结束,她协同梁氏夫人等人送走了一众宾客,再度回到正院,看着悬挂在院子里的白色灯笼,忽然间有种恍如隔世的感觉。
乔翎长长地出了口气,一屁股坐在廊下的台阶上,独自出了会儿神,然后站起身来,吩咐下去:“去给我准备点吃的,我饿了!”
张玉映见她有胃口,实在惊喜,忙不迭应了,亲自往厨房去忙活,不多时,便送了几碟小菜过去。
乔翎招呼她坐下一起吃。
张玉映起初推辞。
乔翎说:“一起吃嘛,这几天我心情不太好,你也担心,我都知道的。”
张玉映为之一默,继而笑着说了句:“恭敬不如从命。”
侍女们默不作声地送了酒来,乔翎拎着酒壶替张玉映斟了,又转而给自己倒。
张玉映没说话,她也不言语,二人相对坐着,将一壶酒喝完,几碟菜吃的七七八八,酒足饭饱之后四目相对,忽的齐齐笑了起来。
乔翎揉了揉脸,打起精神来,叫人把正院的侍从们都叫过来,又令管事去取仆婢名册。
趁着人还没到,她问徐妈妈:“您是怎么打算的呢?继续留在越国公府,还是出去跟孩子一起生活?”
她知道,徐妈妈是有自己的儿女的。
徐妈妈显然早就考虑过这事儿,闻言不假思索道:“您在府上多久,我就在这儿陪伴您多久——只要太太不嫌弃,也就是了。”
乔翎不由得道:“我怎么会嫌弃您呢。”
继而却也说:“只是徐妈妈,您先是照顾罗氏夫人,后来又照顾姜迈,尽心尽力,也够辛苦啦,很应该出去颐养天年才是。”
“人是不能闲下来的,”徐妈妈神情感伤,轻轻摇头:“东西长久不用,就容易坏,人也是如此。”
“国公最牵挂的是您,就算是为了周全他的心意,我也得在这儿站着,好歹等您离开这儿之后,我再离开。”
她也如实说:“我还不是很老呢,在府上也没什么需要我卖力气的活计,出去颐养天年,守着儿子过活,未必就比在这儿舒服。”
一来,要考虑是不是跟儿媳妇相处得来。
二则,说的冷酷一些,对儿女来说,在家颐养天年的母亲,未必比得过越国公身边最有脸面的管事。
乔翎听得颔首,也不强求:“承蒙您不弃,愿意留在我身边。”
等侍从们都过来之后,她也是一样的问法:“你们都有什么打算呢?”
国公的遗嘱,正院这边的侍从都有所耳闻,这几天多少也都跟家里人商议过了。
有打算全家一起离开的,这些年攒了一些积蓄,打算出去做个小生意糊口。
有想继续留下来的,正院这边侍奉的多半世代都是姜氏的家生子,觉得背靠大树好乘凉,贸然离开,未必就是好事。
左右也已经被放籍了不是?
乔翎都随他们去。
侍女们倒是没人离开,仅有一个面色迟疑的,还被同伴们拉到了乔翎面前来。
“娘子,可不能叫翡翠走呀!她阿耶打算把她许给一个有钱的老鳏夫换钱花呢!”
能在正院这边侍奉的侍女,容貌都生得不错,且又是公府出身,出去结亲还是很有市场的。
乔翎没有替翡翠做决定,和气地问她:“你自己想离开吗?”
翡翠含泪摇头。
徐妈妈在旁瞧着,暗叹口气:“既如此,太太还是别把翡翠放籍了,仍旧叫留在府里侍奉吧。”
对于某些仆从来说,保有奴籍其实是一件好事,贸然地脱离了越国公府,反而会惹来灾祸。
就当下的社会环境来说,有一个好说话的贵人做主人,其实要强过在民间做寻常百姓。
翡翠的爹娘敢卖自己的女儿,但一定不敢卖越国公府的奴婢。
就算想卖,怕也没人敢买。
同时,徐妈妈私底下也告诫乔翎:“人心易变,国公顾惜这些人侍奉过他,想要给他们施恩,这是好事,只是身契这东西,本身也是对主家私隐的一重保护,现下他们成了自由身,有些事情上,太太就须得有所防备了。”
乔翎点头应了,想了想,又一桩桩交待给她:“过几天包家表妹办庆功宴,礼物要加倍准备,以后包府和舅舅那边有什么事项,您也多提点一些。”
她有些感怀:“不出意外的话,以后姨母不会再过来了。”
小罗氏看似温和,实则骨子里也是个很清傲的人,怕叫姜迈失了颜面,从前几乎从来不肯借越国公府的光。
现下外甥辞世,两家之间的维系断掉,她以后决计不会再登门了。
徐妈妈应了声:“是。”
这时候外边侍女来报:“太太,吏部的司封郎中使人递了帖子,后天要来府上拜会您,还有……”
乔翎既要代行越国公职权,与吏部的司封郎中打交道,自然是理所应当之事。
她并不奇怪,只觉得这会儿那侍女的踯躅古怪:“还有什么?”
侍女犹豫着告诉她:“广德侯府毛三太太的儿媳妇,那位胡太太在外边求见您。”
徐妈妈听了都有些诧异:“她怎么还来求见您啊?”
先前大公主的寿辰当日,胡氏跟乔翎生了一场龃龉,因而触怒了大驸马,婆媳俩一起被送出了宫,那之后胡氏数次登门致歉,乔翎都没有见,渐渐地,她也就不再来了。
怎么这时候又上门了?
徐妈妈有些不解,但还是说:“那位不太像是个糊涂种子。”
乔翎也这样想:“她有说什么吗?”
侍女说:“胡太太是自己一个人来的,戴着帷帽,看起来好像不想惹人注目,她说有要事要求见太太。”
乔翎想了想,终于道:“叫她进来吧。”
……
多日不见,胡氏清减了许多,只是她人生得美貌,瘦削下去,倒更有弱柳扶风之感。
进门之后,她神情颇恳切地行了一礼:“多谢乔太太不计前嫌,愿意见我。”
乔翎道了声“胡太太客气”,转而开门见山道:“您此番登门,有什么想跟我说的?”
胡氏了解她的秉性,并不胡编乱造,也不拖沓,当下开门见山道:“我想求您庇护我——二公主使人去传讯,愿意保举我入仕,只是前提却是,要我做她手里的刀子,与乔太太作对。”
乔翎怔了一下,这才会意过来:“她还怪贱的呢。”
只是同时也说:“这跟我有什么关系呢?”
胡氏面露央求之色:“乔太太,我实在不愿去做那种事,可二公主的秉性……”
转而看向乔翎身旁的张玉映,她又吐露了另一个消息:“乔太太是否知晓,鲁王要娶妃了?”
乔翎果然讶异,再去品味胡氏方才看向玉映的那一瞥,心头不由得咯噔一下:“难道说……”
胡氏很肯定地点点头:“德庆侯的孙女周七娘子,就要做鲁王妃了!”
乔翎脸色顿变!
张玉映眉头蹙起,思忖几瞬之后,惊讶之余,倒也觉得理所应当了。
乔翎明白过来,摸着下颌,若有所思:“看起来,他这是故意要叫我不痛快了。”
先前周七娘子使人将玉映掳走,事后乔翎没有去报复她,只是依照玉映的安排,去京兆府报了官。
彼时玉映还是奴籍,周七娘子使人掳走她,律令上并不算是什么大罪,顶多就是罚款,但经此一事,她苦心经营多年的名声怕就毁于一旦了。
可是鲁王不在乎。
他本就声名狼藉,还怕娶一个名声不好的王妃?
再坏还能比他坏吗?
周七娘子是侯府嫡女,又是第三美人,不去计较名声的话,配他其实也足够了。
且这能最大程度的叫仇人不快,甚至于日后乔翎同张玉映见到周七娘子这位王妃,还要见礼呢,这不好吗?!
乔翎嘴里边轻轻“哈”了一声,朝胡氏道了声谢:“若不是胡太太来说,我还不知道此事呢。”
胡氏道:“我也是从二公主处得知的这个消息,她与鲁王的关系未必有多亲近,但是在针对乔太太的时候,却能够同仇敌忾。”
说着,她语气愈发低柔,神情诚挚:“乔太太,您马上就要入朝为官了,依照越国公的爵位,您的职权一定不会低的,您需要一个帮手,我也需要一个背景,我们为什么不能摒弃掉先前的小小不快,联手行事呢?”
“您尽可以相信,我一定不会让您失望的!”
乔翎笑了笑,继而摇头:“你的好意我心领啦,只是实在不必了。”
胡氏没想到她会拒绝,微微一怔,继而道:“虽然二公主和鲁王的确强横,但您可不像是会畏惧他们的人啊。”
乔翎说:“我并不怕他们。”
胡氏嘴唇微张,了然之余,难免稍觉惋惜:“您并不惧怕他们,那就是纯粹的不想与我联手共事了?”
她温和解释:“我并不会向您索取超过律令界限的东西,我只需要您的一点小小庇护,我能为您做很多事……”
乔翎仍旧摇头:“胡太太,我不需要你为我做任何事。”
胡氏因而缄默起来。
几瞬之后,她怅然道:“您是在介意之前的事情吗?我可以同您谢罪的……”
乔翎注视着她,说:“过去的事情已经过去了,何必再提呢?”
胡氏微笑道:“可是您因为过去的事情,质疑我,不愿意接纳我,这是我们之间的症结,怎么能不提呢?”
看乔翎没有要言语的意思,她稍显落寞,轻叹口气:“我知道,您觉得我是个爱钻营的小人,只是像我这样出身微贱、又没有母家倚仗的人,再不钻营一些,要怎么活下去?”
“难道我出身微贱,就要理所应当的认命,做最底层的垫脚石,温驯地叫全天下的人都从我头顶上踩过去?”
“我不可以希望自己过得好,不可以往上爬吗?”
“违背法令的人,自然有法令去惩处他们,可是惩处已经结束,再继续揪着已经被惩处的人,质疑他的过往,是不是也是不公正的行径呢?”
“没有人愿意接纳犯过错误的人,在某种层次上,是不是也会迫使他再去犯错,重蹈覆辙,继而对周围的人造成更大的伤害?”
说到最后,胡氏不由得哽咽着道:“乔太太,你不要把我当成很坏很坏的那种人。我现下没有那么多的心思,我只想活下去!”
“我跟你不一样,你不惧怕二公主,你有无数种手段可以应对她,你自信不会输,但我不行。她可以轻而易举地夺走我的一切,甚至是我的性命。”
“我是犯过错,触怒过您,可那份冒失,难道居然要用我的性命来弥补吗?”
“我不想被二公主唆使着去害人,求您,求您一定要帮帮我!”
乔翎稍显歉然地看着她:“实在是对不住,我可能不是胡太太需要的人。”
胡氏泪眼朦胧,难以置信:“我将话说到这种地步,您都不能够松口吗?可是据我所知——”
她含泪道:“当初您跟故去的承恩公斗气,郑国公府的世子夫人利用了这一点,诱导您入局,事后您同世子夫人不也照旧往来?”
“难道因为世子夫人出身侯府,原本尊贵,就可以得到原谅,而我出身微贱,就要被永久地打入地狱,永世不得超生吗?”
胡氏哽咽着说:“如果是这样的话,您未免就太不公平了。”
张玉映在旁,不由得道:“胡太太,您大可不必把自己说的这么可怜,我们娘子可没有把你打入地狱,她只是纯粹的不理你罢了,怎么,这也有罪吗?”
“因为二公主很可能要收拾你,所以我们娘子就一定得摒弃前嫌救你?这又是什么道理?”
胡氏并不做声,只是眼泪涟涟地看着能做主的那个人。
“啊,好麻烦。”
乔翎抬手挠了挠头,思忖几瞬,神情终于认真起来:“胡太太。”
她说:“我把自己的心里话告诉你——说真的,我有点怕你。”
胡氏着实没想到她会这么说!
她不由得因此面露茫然:“什么?”
乔翎很肯定地注视着她,说:“你没有听错,我说,我有点怕你。”
胡氏叫这答案惊住,一时间,竟觉手足无措:“这,这又是从何说起呢?”
乔翎从怀里取出一块手帕,递给她:“因为易地而处,我一定做不到你能做到的事情。”
她如实道:“我这个人,脾气既坏,又有点臭清高,叫我去跟曾经逼迫我下跪的人一次又一次的哭泣,求饶,唾面自干,打死我我也做不到。”
“可你能心平气和地做到,且并不觉得有什么心理负担,我觉得这是很了不得的事情——我不是在阴阳怪气,而是真的很钦佩你。”
“我见过的聪明人里,你是其中的翘楚。因为你很清楚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从来不以自己的私人情绪为导向,而是纯粹的以利益为导向,这一点我也做不到。”
胡氏脸上神情微变,嘴唇动了动,却没说话。
她垂下眼睑,默不作声地用手帕揩了揩脸上的泪痕。
乔翎看着她,继续道:“二公主被我打了一巴掌,深以为恨,鲁王被我削了面子,深以为恨——实际上我跟他们并没有什么利益冲突的,可是因为丢了面子,所以他们近乎不择手段的要针对我,叫我难受……”
“你在我这儿丢的颜面并不比他们少,甚至于因为地位的差异,这种颜面的丢失对你造成的伤害远比他们大,可你并不恨我,至少没有表露出来恨我。”
“因为我跟你的利益并不存在冲突,所以你可以冷静地做出不与我为敌的选择,甚至于你很愿意跟我合作,在心性这一点上,你简直比皇家那两个蠢货强千万倍不止!”
胡氏因她这一席话,而轻柔地叹了口气:“既然您觉得我也有些可取之处,又为什么一定不肯接纳我?我可以为您做很多事的,您是否相信这一点呢?”
“我相信,但是我不敢用你。”
乔翎坦率地告诉她:“你一直都走得很顺,只是缺了一点小小的运气和对我的了解。”
“那日在宫里,你没想到我回去的那么快,更没想到,我耳朵那么灵敏,居然听到了你压低声音说的那句话,是不是?如若我是个寻常人,我其实根本没可能察觉到那天究竟发生了些什么的。”
胡氏由衷地“唉”了一声,神情愁闷:“我有时候真的很怨恨上天——我的运气永远都很糟糕!”
“只是乔太太,我为那一句话付出的代价,难道还不够多吗?”
乔翎却说:“这是我最不能接受的一点。”
胡氏露出一点疑惑来:“愿闻其详?”
乔翎说:“别管你那时候是不是装的,我因为你的一时不便,愿意伸手相助,这总归是善意,是不是?”
胡氏道:“不错。”
乔翎继续说:“可是你反手就把我卖给别人了——当然,那时候你以为我并不会知道你卖了我——在你以为我不会知道这事儿的前提下,你毫不犹豫地卖了我,是不是?”
胡氏道:“是。”
乔翎说:“当初小苗夫人的确利用了我,我的确也觉得生气,但终究还是能够理解的,她是为了救自己的姐姐脱离火海,虽然也有私心,但是并不算十分过分。”
胡氏“哦”了一声,很快又微笑着问:“那我呢?”
乔翎默然几瞬,才道:“我觉得,一个能面不改色地卖掉对自己心怀善念之人的人,我是不敢与她来往的,尤其她心性之顽强远超常人,又极为聪明。我很怕哪天栽了,都不知道是在哪儿栽的。”
胡氏好像听到了什么很有意思的事情一样,掩口笑了起来:“乔太太,您把我想象的太可怕啦!”
她如同一朵浸水的牡丹花苞一样,迅速舒展开来,神情与形容变得坦荡从容,再不像先前一样拘谨了。
乔翎瞧着她,也笑了:“我只怕自己想象的还不够可怕。”
胡氏笑完之后,神色却怅然起来:“原以为能够得到乔太太的庇护,看这架势,怕是不成了。”
她说:“其实,我们是很愿意跟乔太太交朋友的。”
乔翎微露疑惑之色:“我们?”
胡氏遂从怀中取出了一份拜帖,脸上含笑,双手呈上。
乔翎接到手里,打眼一瞧,便见其上用遒劲有力的笔法书就了四个黑字。
病梅敬上!
她眉头一动,若有所悟:“你要离开了吗?”
胡氏柔声道:“除非乔太太愿意叫我留下。”
乔翎但笑不语。
胡氏心下暗叹口气,再朝她行了一礼,转身离去。
乔翎叫住她:“等等。”
胡氏回头,彬彬有礼道:“乔太太还有何指教?”
乔翎屈指在那份拜帖上弹了一下,问:“你叫什么名字?我想,你应该并不姓胡。”
胡氏莞尔一笑,眉眼曼丽:“乔太太,我叫俪娘。赵俪娘。”
第 93 章
赵俪娘。
原来胡氏的原本姓赵, 唤作俪娘。
乔翎心想,她看起来可不像是寂寂无名之辈啊。
再低头去看手上的那份拜帖。
病梅敬上。
【病梅】又是什么?
胡氏,不, 赵俪娘口中的“我们”吗?
她打开了手里的那份拜帖,窥见内里的东西之后, 微露讶异之色。
居然是一篇文章。
“……有人说,梅花凭借弯曲的姿态而被认为是美丽的,如若挺直, 也就失去了风姿,凭借着枝干崎岖歪斜而被认为是美丽的,一旦端正, 就失去了情致……”
“有的人把这隐藏在心中的特别嗜好告诉卖梅的人, 让他们砍掉端正的枝干,培养倾斜的侧枝, 摧折它的嫩枝, 阻碍它的生机,用这样的方法来谋求大价钱, 于是天下的梅, 都变得病态了。”
“我买了三百盆梅, 都是病梅, 伤痕累累, 没有一盆是完好的。”
“我为它们流了好几天泪, 痛定思痛, 终于发誓要治好它们。”
“我放开它们, 使它们顺其自然生长, 砸掉那些盆子,把梅重新种在地里, 解开捆绑它们棕绳的束缚,哪怕耗尽心力,一定使它们恢复和完好。”
“我本来就不是世俗的爱梅之人,只是喜爱梅花最原本的形态,心甘情愿受到辱骂,开设一个病梅馆来贮存它们!”
文章的名字,唤作《病梅馆记》。
乔翎将这不算长的一篇文章看完,再去回想赵俪娘,不由得若有所思。
病梅,是一个如同无极一般存在着导向纲领的组织吗?
张玉映在旁听了全程,不免有些忧心:“胡太太,不,这位赵娘子……”
乔翎忽然说:“她要离开神都了。”
赵俪娘不想跟乔翎作对,因为实际上,当下乔翎与她并不存在什么利益冲突,跟乔翎作对,对她没有益处,只有坏处。
可二公主也不是那么好打发的。
说得难听一点,那是一条身居高位、同时也不把人命放在眼里的疯狗,赵俪娘如若拒绝了她,一定会被扣上一个不识抬举的帽子,继而被狠狠收拾一顿的。
二公主收拾人的手段,可要比乔翎来得残酷多了。
赵俪娘未必真的惧怕二公主,但是被后者缠上,总归不是什么好事。
且经了先前的事情之后,毛三太太也已经同兄长广德侯分家,赵俪娘再继续留在这儿,其实也无法攫取到什么了。
再去想想这一切的根源……
乔翎不由得理解了赵俪娘先前说过的那句话。
她的运气真的不怎么好。
乔翎手指摩挲着下颌,又想起了赵俪娘透露给自己的另一件事来:“周七娘子要做鲁王妃了啊……”
张玉映神情微有愤懑,倒是也并不觉得十分奇怪:“要是没有先前的事情,依照周七娘子的出身和才学,其实是堪做王妃的,而鲁王……”
她略微顿了顿,继而道:“鲁王跟二公主看似相似,实则是两种人。二公主蛮横,行事容易失去章法,只是因为身份尊贵,有皇室兜底,很少失手。而鲁王阴狠,行事谨慎,虽然惹人厌烦,但很少有人能真正的拿到他的错处。”
张玉映这么说,其实也是存了几分规劝的意思。
鲁王要娶周七娘子做王妃,细细论纠起来,还真拿不到他什么把柄。
管天管地,还管得着人家娶谁吗?
男未婚,女未嫁,又有何不可?
周七娘子是有过错,但越国公府该报的官也报了,京兆府那儿该罚的也罚了,还有什么好说的?
可以说周七娘子手段恶毒,但是时下的律例就是这么规定的,当初也是你们自己决定去报官处置的,现在没理由再反悔啊?
到最后,这事儿就像是紧卡在喉咙管壁上的一口粘痰,吐不出来,但是恶心!
乔翎笑了笑,没有说话,心里边却回想起当日在温泉庄子里同姜迈探讨过的那个话题。
当日将玉映自太后处得到了特赦手书的消息捅给周七娘子的那个人,会是谁?
这个人是否与鲁王有所牵扯,甚至于就是鲁王本人?
还有最要紧的,那伙人聚集在一起,意欲报复昔年的天后,如今的太后,他们的报复,真的仅仅就只是抓几个同太后有牵扯的人吗?
……
曹家。
曹夫人强忍着怒火,好歹从越国公府出去,坐上马车之后,才发作出来。
“十娘,你脑子里装的都是什么,稻草吗?!”
曹夫人忍无可忍:“你怎么能这么蠢,怎么能这么不会看场合?你𝔀.𝓵知道你在跟谁说话,又说了些什么东西吗?!”
甘十娘低着头,不做声。
曹夫人见状愈发恼火起来:“说话啊,你哑巴了不成?在姜二夫人面前不是很能说吗?!”
“姜二夫人”四个字就像是一颗火种,倏然间点燃了甘十娘心里边的那把乱草,她终于开口了。
“她有什么了不得的?在我面前摆臭架子,生怕我不知道她现在过得好?!”
曹夫人冷冷地盯着她。
甘十娘微觉畏惧,但又实在厌恶庶妹,愤愤地别过脸去,半句服软的话都不肯说。
曹夫人明白了:“你是嫡女,姜二夫人是庶女,结果她过得比你好,你心里不舒服,你看见她就想刺几句,是不是?”
甘十娘嘴唇动了动,意欲言语,可最后还是没出声。
曹夫人因而冷笑起来:“十娘,如果你活到现在还不明白的话,那我就来明明白白地告诉你——这个世界就是这样的,有赢家,也有输家!”
“你虽然是嫡女,但你输了,姜二夫人虽然是庶女,可她赢了!”
“输了,你就老老实实地认,谨小慎微,低头做人,如果你既斗不赢,又不肯低头,那这个世界就会用规矩来告诉你,输了还强梗着脖子不肯认的人会被收拾得有多惨!”
“逢年过节,你难道没跟姜二夫人一道归宁过?你的母家,赵国公府里,除了你自己的亲娘,还有谁搭理你?人情冷暖,你自己麻了,木了,真的一点都没感受到?”
“出嫁多少年,孩子都有两个了,还拿着出嫁前的尊贵嫡女身份来安慰自己呢?别自己骗自己了!”
曹夫人今日既揭了儿媳妇的短,索性也就一起揭了:“成天把嫡庶身份挂在嘴边,多叫人笑话啊!姜二夫人是庶出,你父亲难道不也是庶出?”
“成日如此介怀身份,你有没有想过,赵国公府的长房跟二房是怎么看待你的?”
“先前往皇长子府上去,大皇子妃专程跟姜二夫人说了会儿话,轮到你的时候就随意地略过去了,你难道还不知好赖?!”
这一席话说出来,之于甘十娘而言,当真是万箭穿心,也不为过。
她倍觉羞愤,更生凄惶,不由得抽泣起来:“凭什么啊,所有人都喜欢十一娘……可她明明就是个贱人!她跟她那个姨娘一样不安分——”
曹夫人忽然问她:“你知道大郎如今在做几品官吗?”
甘十娘下意识地答道:“正六品……”
曹家大郎现下还很年轻,又非勋贵,这个年纪做到正六品,已经很出挑了。
可紧接着曹夫人又问:“你知道姜二夫人的夫婿如今官居几品吗?”
甘十娘显而易见地顿了一下,心不甘情不愿地道:“从三品……”
曹夫人又问她:“你是越国公夫人吗?”
甘十娘听得愣住:“什么?”
曹夫人很耐心地解释了一遍:“你是越国公夫人吗?你有底气做越国公夫人那样藐视规矩的人吗?”
“你敢当众打皇室中人的脸,领头不给今上的外家颜面吗?”
甘十娘怎么敢?
换成她,头一天打了二公主的脸,都不用第二天,二公主就能把她扬了!
她明白婆婆的意思了。
曹夫人见她还不算是十分的不可救药,终于有了那么一点欣慰。
因为前边几年,这个儿媳妇实在是把她的底线拉得太低了!
她语重心长道:“你没有越国公夫人的本事,就得低头做人!”
“姜二夫人是不是好人,这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她是个体面人。”
“别管先前闺阁里边究竟是你对不起她,还是她对不起你,她愿意维系着姐妹俩起码的情面,你就没必要傻乎乎地跟她对着干!”
“她是你的妹妹,你是她的姐姐,这是你们俩永远都改变不了的事情,既然改变不了现实,那就改变一下自己的心态——你知道多少人想攀一个从三品的姻亲都攀不上吗?”
“姜二夫人是你两个孩子的姨母,姜二爷是你丈夫名正言顺的连襟,你不要想着把人家夫妻俩搞烂,让他们跟你一起倒霉,你要是能做到,还至于沦落到今天这种境地?”
“你搞不烂人家,只会叫自己的境遇越来越糟糕,让满神都的人觉得你是个烂到不能再烂的跋扈姐姐!”
甘十娘呆坐在马车里,紧抿着嘴唇,不肯低头。
有眼泪要掉下来,她自己抬手狠狠擦了。
曹夫人实在搞不懂她的想法:“什么深仇大恨,能叫你这样?”
她由衷地叹口气,真心实意道:“十娘,咱们两家结亲,本来也不是纯粹地出于感情。那时候你公公他牵扯进了案子里,希望赵国公府拉他一把,你呢,年纪蹉跎大了,名声也不算太好,你母亲看大郎还算成器,也中了进士,才使人上门说亲……”
曹夫人拉着儿媳妇的手,徐徐道:“你进门之前,我就知道你的性子不太好,说实话,我不太喜欢,但是却没资格嫌弃你。”
“如果真是性情好,容貌好,又是公府出身的小娘子,怎么可能屈就我们家?咱们各有各的难处,各有各的缺憾,就得彼此体谅。”
甘十娘听到这里,眼泪终于不受控制地流了下来。
曹夫人静静看着,又说:“要是以前,我也就认了,只是你今天做的事情不只是不聪明,甚至于可以说是坏了。”
她语气严肃起来:“你再怎么看不惯姜二夫人,也不能赶在越国公府办丧事的时候寻她的晦气,你针对难道只是姜二夫人吗?你是在挑衅整个越国公府!”
越国公夫人是个什么人?
爱憎分明,来历神秘,又不把世俗规矩放在眼里的人。
这样的人,你好好地敬着她,她不会主动针对你的。
但你要是惹到了她,她一定有办法叫你比她难受一万倍!
亏得姜二夫人有所顾忌,不愿闹大,不然,十娘在越国公的葬礼上闹出什么来,越国公夫人只怕真的会发疯报复的!
到那时候,局面可就不是曹家,亦或者是赵国公府所能够控制的了。
且真的闹大了,也没有人会同情甘十娘,亦或者是曹家和赵国公府。
赶在人家办丧事的时候闹事,人家要狠狠收拾你,你不是活该?
曹夫人说,甘十娘听,最后马车里陷入了久久的寂静。
终于,甘十娘哽咽着道:“母亲,哪怕是为了我阿娘,我也没法跟十一娘和解,她姨娘害死了我的小弟弟!她们就是会装,实际上烂透了,我阿耶一心偏颇贱人,居然也没有追查……”
曹夫人还是头一次听说这事儿。
她不由得问:“真的是那位姨娘做的?”
甘十娘斩钉截铁道:“一定是她做的!”
曹夫人回忆着三房夫人同儿媳妇如出一辙的性情,心里边暗叹口气:“可有什么证据,证明就是那位姨娘做的吗?”
甘十娘为之无言,半晌之后,心烦意乱地擦了把脸:“母亲,你也不相信我!”
……
唐家。
天际月色正明,米夫人着人请了儿子,时任大理寺卿唐济过去说话。
“今天往越国公府去的时候,你岳母说,如若咱们愿意,可以叫阿廷随从你姓米呢。”
唐济生了一副好相貌,即便人到中年,下巴上蓄了须,也颇有些温文儒雅的俊逸。
听母亲这么说,他笑了笑,问:“您是怎么说的?”
米夫人说:“我当时就给否了。当初说定了是人家娶夫,孩子当然也得随从人家的姓氏。”
“亲家说叫阿廷随米家姓,是人家通情达理,客气一些,咱们要是真的答应了,那就是不知道自己有多少斤两了。”
唐济说了声:“您说的是。”
米夫人把自己当时同靖海侯夫人说的话讲了,这会儿才又加了一句:“其实,除此之外,我也有一点自己的小心思。”
唐济面露询问之色。
米夫人觑着儿子的脸色,告诫他说:“我怕叫阿廷跟了咱们的姓氏,连带着你也飘了,觉得自己翅膀足够硬了,回去跟你媳妇大声说话,再被唐相公给收拾了。”
唐济:“……”
唐济稍觉无奈:“您这就太看不起我了吧……”
米夫人哼了一声:“小心驶得万年船,你千万清醒点,别不知道自己几斤几两,连累我晚年不顺。”
……
禁中。
夜里,圣上传召了贵妃过去说话。
天气渐冷,殿内烧起了火炉,上边架一口精致的小锅,里边的汤水已经沸腾了,有咕嘟咕嘟的轻响声。
贵妃进殿之后,便嗅到了一股甜香气,是梨子的味道。
圣上坐在炉边,姿态闲适地烤着火。
贵妃脱掉身上的大氅,近前去行了礼,继而说:“您倒真是有兴致呢。”
圣上温和一笑,示意她在身旁落座:“三郎前不久进宫来请安,说是希望娶德庆侯府的女郎为妃。”
贵妃有些讶异:“德庆侯府的女孩儿?”
她还记得从前这个小娘子在京中掀起的风浪:“那不就是先前被越国公夫人状告过的周七娘子?”
“是她,”圣上说:“德庆侯府这一代,就只有这么一个女孩子。”
贵妃想了想,问:“后来那事儿是怎么了结的?”
圣上摆了摆手,原本侍立在他身后的大监便会意地从案上抽了一份文书,双手递到贵妃面前去。
圣上说:“都在这儿了。”
贵妃朝大监颔首致意,将那份文书接到手里,打开从头到尾瞧了一遍,却是京兆府就此事出具的记档。
遵从本朝律例,赔钱了事。
贵妃沉吟几瞬,又问:“那德庆侯府呢?”
虽然看起来,德庆侯府只是因为周七娘子而牵涉到此案当中,只是毕竟是一桩直指千秋宫太后的大案,谁又能说周七娘子不是德庆侯府推出来用以遮掩的幌子?
圣上从锅里盛了一碗甜梨汤出来:“这案子还在审讯呢,眼下还没有结果,看起来,德庆侯府同此案无关。”
贵妃神色微微一顿,面露思忖之色。
圣上也不催促,只静默地等待着,间歇里吹一吹刚盛出来的那碗甜梨汤,轻啜一口之后,同大监说:“好像有点苦?不然,还是再加点糖吧。”
大监应了一声,很快便送了雪白晶莹的糖块过来。
圣上一气儿往锅里边加了七八块才停手,重新盛了一碗出来,再啜一口,终于心满意足地点了点头。
他替贵妃也盛了一碗,推到她面前去。
内侍们垂手立在殿中,一言不发,只有数十盏宫灯静静地燃烧着,点缀着这稍显寂寥的夜晚。
如是过了许久,贵妃终于微微颔首,说:“既然三郎自己愿意,那就是这位周七娘子了。”
圣上倒真是有些讶异了:“我以为你不会情愿呢?”
贵妃单手捏着碗里的汤匙,微微一笑:“刚巧三郎也不是什么好东西,就别让他去祸害好人家的姑娘了,周七娘子也不是什么好东西,配他,倒是刚刚好。”
圣上听得笑了,询问她:“那就这么定了?”
贵妃低头喝一口甜梨汤,同时轻笑道:“您已经决定了的事情,什么时候会真的听取我的意见呢。”
继而她蹙起眉来:“有点太甜了。”
圣上温和道:“那就不吃了。晚上吃的太甜,其实不好,第二天容易喉咙痛。”
贵妃静静地注视他几瞬,忽然间站起身来,什么都没说,转身走了。
殿中近侍们因为贵妃的失仪而微微变色。
圣上反倒神色如常,转而吩咐大监:“外边风冷,她走得急,忘记穿大氅了,你追过去带给她。”
大监不动声色的应了,行礼之后追将出去。
……
赐婚的旨意到了德庆侯府,着实叫周家人大吃一惊!
鲁王!
怎么偏许给他了?
这桩婚事,真没法说是好是坏。
说坏吧,再怎么着,那也是正经的亲王啊,鲁王的母家,也是诸皇子之中最显赫的了,母亲又是六宫之首的贵妃。
可真要说好……
这位也实在不能说是良配。
只是自家这边……
如今也不能算是什么良配了吧?
都在商议着要把她送到庄子里去度过余生了……
从前看圣上为东平侯府出身的大苗夫人做媒,将其许给了已故的承恩公,那时候德庆侯府的人物伤其类,在边上唏嘘几句也就是了,这会儿刀子真的割到了自己家,那可就格外的能感觉到痛了!
且在某种程度上,鲁王还比不上承恩公呢!
至少大苗夫人嫁给承恩公,不必担心被卷进夺嫡之乱里,且后来还想方设法和离了。
可嫁给鲁王呢?
想跟这位和离?
想都别想!
德庆侯世子闻讯之后大惊失色,沉吟再三,终于去寻德庆侯说话,也不遮掩,便开门见山道:“圣上赐婚,不能推辞,只是事关重大,还是让三弟辞官,在家静居读书吧。”
德庆侯默然许久,终于吐出来一句:“也好。”
上边父亲和兄长敲定了主意,周三爷只得从命。
三房太太难受得要命:“你正当盛年,正是该奋发进取的时候啊!”
又说:“真在家读书,叫鲁王怎么想?这不是摆明了不愿意跟他有所牵扯吗?可女儿嫁过去了,那就是正经翁婿,怎么可能什么干系都没有!”
被迫辞官,周三爷自己难道不难受?
只是事到如今,又能怪谁呢?
人还是得往前看。
他着人去请了女儿过来,苦口婆心地劝道:“咱们爷俩今天敞开天窗说亮话,先前的事儿,走到哪儿去也是你做得不对,现下打也打了,骂也骂了,吃的教训,都是你该得的,只是我跟你阿娘向来骄纵你,总觉得女孩儿多疼爱些也没什么,把你给惯坏了,这一点上,我们也有错。”
周七娘子到底不是铁打的,这些日子在府上没少受长辈冷眼教训,这会儿听父亲如此言说,伤怀之余,也觉窝心,鼻子一酸,流下泪来。
三房夫人在旁听着,也觉恻然,不由得别过脸去拭泪。
周三爷见了,心里也有些不是滋味:“过去的事情咱们都不提了,就说说当下的婚事。”
“圣上赐婚,旨意已经下了,再也无从转圜,你要是打死不想嫁给鲁王,那就索性一咬牙,一闭眼,吊死算了……”
三房夫人急忙打断他:“你胡说什么呢?!”
周三爷叹了口气,没看妻子,而是继续看着女儿:“你要是觉得没到这个份上,那就得想想,嫁过去之后该怎么过。”
周七娘子只是坏,并不是蠢,她做过的事情之所以被揭发出来,是因为遇见了一个手段神鬼莫测的乔翎,而不是因为她自己行事不慎,出了纰漏。
她很清楚:“鲁王并不是真的喜欢我,他只是想用我来打越国公夫人和张玉映的脸。”
周三爷欣慰之余,又不免有些感伤:“你能明白这个道理,那就再好不过了。”
周七娘子看着父亲,再转目去看一旁的母亲,短短数日而已,两人都眼见着苍老憔悴了许多。
她心下一阵凄楚,不由得跪下身去,郑重其事地朝爹娘磕头:“是女儿不孝,叫阿耶阿娘担心了,叫你们在外蒙羞,我真的是……”
三房太太赶忙将她搀扶起来,哽咽着道:“难道我们是外人不成?说这些做什么呢!”
周七娘子说:“阿娘,您再陪我去一趟越国公府,向张玉映致歉吧。”
三房太太还记得先前被梁氏夫人羞辱的事情:“我前回过去,都那么低三下四了……”
周三爷忍不住埋怨说:“你怎么还不如一个孩子懂事?人家见不见,是人家的事儿,咱们去没去,是咱们的事,难道你连这都不明白?”
浪子回头,总比死不悔改好听,丢掉的颜面,能捡回来一点是一点!
三房太太见丈夫和女儿都这么说,也就没再吭声,重整旗鼓,吩咐人备了礼,再度往越国公府去了。
……
乔翎听人说德庆侯府的三房太太协同周七娘子登门,求见自己和玉映之后,倒是觉得有些新奇。
她问侍从:“有说是来做什么的吗?”
侍从说:“那两位说,是来向您和张小娘子致歉的。”
乔翎不置可否,张玉映倒觉得讶异了:“周七娘子也来了?”
侍从说:“她们母女俩一起来的。”
张玉映用探寻的目光去看乔翎。
乔翎抱着茶杯喝水,注意到她的目光,很平和地道:“我个人不是很想见她们,但是,如若你想见一见的话,我也没有异议。”
张玉映摇头失笑:“我跟她们有什么好说的呢。”
转而同那侍从道:“不见,打发她们走吧。”
侍从应声而去,不多时,又来回话:“周七娘子说,先前是她糊涂,对不住张小娘子,这回是专程来向您致歉的,请您一定要见一见她,她好当面向您谢罪。”
张玉映淡淡道:“她要道歉,是她自己的事情,但要我原谅她,这绝不可能——把我说的话一五一十的告诉她。”
侍从匆忙去了,很快又来回话:“周七娘子说,您不肯见她,也就罢了,只是还有些赔罪的礼物,请您一定收下。”
张玉映听得面露愕然,若有所思,许久之后,终于叹了口气。
她感同身受地同乔翎说:“我终于知道,娘子为什么一定不肯跟赵俪娘合作了!”
乔翎哈哈笑了起来:“吓人吧?”
张玉映由衷道:“吓死人了!”
张玉映不了解赵俪娘,但却很了解周七娘子。
周七娘子美丽,聪慧,出身高贵,同时也有着前三项优点共同赋予她的骄矜。
从前张玉映还没有被没为奴籍的时候,周七娘子见到她的时候,都不屑于正眼看她,好像跟出身平平的张玉映说几句话,会凭空折损了她的身份一样。
这样高傲的人,接连两回被自己过往看不起的人下了面子,居然没有勃然大怒,若无其事地继续表达求和之意!
一个极其骄傲的人居然能够摒弃掉尊严,唾面自干——这多可怕啊!
张玉映微觉不安,但仍旧坚决地推辞了周七娘子的赔罪礼:“不需要,叫她走吧。”
侍从应声,继而出去将这话告诉了周七娘子母女俩。
后者也不变色,含笑应了,就此辞别。
周七娘子没有急着回府,而是暂且同母亲分开,往临水的一座茶楼里去了。
在那里,她还约了别人。
茶楼的掌柜早就在等着了,见她过去,忙不迭迎上前去,毕恭毕敬地领着她上楼,来到用以叙话的静室。
周七娘子推门进去,款款落座:“殿下,我想入仕。我原就被分派到刑部去实践,成婚之后,还是想继续留在那儿。”
她道:“我想您是需要一位真正拿得出手的王妃,而不是一个在内宅里勾心斗角的女人吧?”
鲁王坐在她的对面,以手支颐,饶有兴致地看着她。
……
梁氏夫人闻讯过去的时候,周七娘子和她的母亲三房夫人都已经离去。
她到了正院,四下里瞧瞧,暗松口气。
乔翎感念之余,又觉好笑:“婆婆,你在担心什么呢。我还能把那母女俩抓进来杀了不成?”
梁氏夫人狐疑地觑着她:“难道你干不出来?”
乔翎很认真地想了想,继而摇头:“我干得出来,但是在当下这种环境下,不能这么做。”
梁氏夫人迟疑着道:“你不像是会怕事情闹大的人啊。”
乔翎笑着说:“因为还不至于此啊。”
再思忖几瞬之后,她郑重其事道:“不能克制的欲望,会将人引入深渊。我不能那么做。”
梁氏夫人其实没太听明白这句话,只是却也懒得深究了。
乔霸天这儿既然没出事,又何必去多管呢。
……
禁中,夜色正浓。
朱正柳匆忙往崇政殿去,将将进门,就嗅到了一股甜香气。
他几不可见地动了下眉头,近前行礼。
圣上仍旧坐在暖炉前边,神色温和地问他:“如何,那边还顺利吗?”
朱正柳轻轻点头:“在京的中朝学士轮番戍守在固安原,估计就是这几天的事情了。”
圣上“噢”了一声,也给他倒了一碗甜梨汤:“来尝尝看。”
朱正柳称谢,近前去将碗端起来,一饮而尽。
圣上很好奇地问他:“怎么样?”
朱正柳顿了顿,还是如实道:“……太甜了。”
“是吗,”圣上稍觉诧异,自己也低头啜了口,自言自语道:“我觉得刚刚好啊……”
大监就是这时候过来的。
圣上问他:“唐家那边如何?”
大监说:“风平浪静。”
圣上点点头,又问:“越国公府呢?”
大监说:“也是如此。”
圣上脸上不由得流露出一点赞赏之色来:“现在的年轻人,真是了不得啊。”
朱正柳知道这两问是因何而发,在旁道:“唐大理年近四旬,可不算是年轻了。”
略微一顿,才继续道:“倒是越国公夫人中正持平,极为难得。”
一个有能力致敌人于死地,却又有所克制、不肯这么做的人,是很可怕的。
尤其当一个人处于毫无外界束缚、也无人制约状态的时候,这种克制就愈发显得可怕了!
南派教出了一个了不得的学生!
圣上又给自己倒了一碗甜梨水,啜一口之后,揉着太阳穴,徐徐道:“既然是可用之人,那就放手去用嘛。”
他沉吟片刻,徐徐道:“传旨,以户部尚书王元珍为尚书右仆射。”
“以大理寺卿唐济为门下省侍中。”
“京兆尹太叔洪……”
朱正柳道:“您打算让太叔京兆去做户部尚书吗?”
他看出了圣上的迟疑之处:“但是一时之间,又寻不到可以接任京兆尹的人。”
圣上思忖着道:“一事不劳二主,等废黜坊市的事情办完,再叫他挪地方吧。”
他有条不紊地安排下去:“户部尚书,给曾懋中,她在地方上待了这么多年,干得不错,也该调回来了。”
朱正柳低声提醒道:“曾元直如今正为大理寺少卿,唐大理被调走,继任的大理寺卿恐怕很难与他抗衡,曾懋中再去主理户部,母子二人同在京中占据要紧衙门,是否有些不妥?”
“而且,也得顾及唐氏一族在朝中的影响。”
曾懋中,就是颍川侯之女,大理寺少卿曾元直的母亲。
曾懋中的母亲,是唐红的外甥女,她也好,现任的大理寺卿唐济也好,乃至于大理寺少卿曾元直,都可以算是唐氏家族的羽翼。
甚至于侍中唐无机,是唐红的族侄。
今次大理寺卿唐济拜相,当朝六位宰相之中,就有两位姓唐了!
圣上不以为然道:“那就把曾元直调出去外放嘛,这有什么难的。”
他又喝了一口甜梨水,盘算着说:“等曾元直出京,大理寺少卿就给罗家吧。”
朱正柳听得一怔:“罗家?哪个罗家?”
圣上觑着他,道:“已故越国公的外祖家罗氏啊,越国公夫人这么给面子,居然没有当天就杀到三郎门前去,怎么能不投桃报李?”
朱正柳早知道圣上喜欢促狭人的毛病,闻言摇头失笑,顿了顿,才说:“梁绮云出任海东国总督,一直空置着的吏部侍郎,也该再去安排人选了……”
“这个啊,我早就有所打算了,只是一直没有吩咐下去罢了。”
圣上听后,却是莞尔,将那碗甜梨水饮尽,又一次露出了稍显促狭的笑容来:“如今的神都城,就好像是一张蛛网。许多人觉得自己不在上边,其实是因为自己栖身的那根蛛丝暂时没有被牵动到的缘故。”
朱正柳若有所思,不由得道:“是谁?”
圣上微微一笑,告诉他答案:“赫连权。”
第 94 章
梁氏夫人走了, 乔翎换了身简便的衣裳,挽起袖子来,开始收拾屋子。
寝室其实没什么好收拾的, 主要还是书房。
里边存留有许多姜迈留下的旧物。
乔翎没叫徐妈妈帮忙,也没让玉映和侍女们插手, 她一个人进去,关上门,分门别类地开始清理。
笔墨纸砚都不必收拾, 她可以继续用。
案上摆着许多姜迈从前看过的书,有的里边还夹着书签。
乔翎翻开来端详几眼,既没有将书签抽出, 也没有再将书本归置到原本存放的位置。
她把那些书摞在一起, 整整齐齐地摆在了书桌左侧。
以后得了空,她想挨着看一遍。
姜迈看那些书的时候, 心里在想什么?
书房里留有姜迈读书时留下的笔记, 他闲来无事绘制的画,最上边两幅绘制的是窗景, 一幅是玉兰, 另一幅是腊梅。
乔翎稍觉恍惚地回想起, 从前姜迈打算把正院这边的窗景都画下来的, 只是却没来得及完成……
她叹了口气, 小心地将那两幅画跟姜迈留下的笔记收到了一起。
一切都收拾完, 乔翎坐在姜迈从前惯常坐着的椅子上发了会儿呆, 半晌过去, 她抬手挠了下脸, 手指在左边那排书脊上划了一遍,最终抽了一本夹着红色穗子书签的出来。
是本志怪小说。
乔翎随手打开, 视线往题头上一瞟,写的是《王氏太屋山遇仙记》。
她无可无不可地看了下去。
故事的篇幅并不太长,写的是高皇帝湮灭记之前,有位姓王的公子,听说太屋山有神仙出没,其人心存求道之心,便往太屋山去了。
王氏公子在山中住了一个月,都没有见到仙人,同行的侍从们都劝他回去,他却执意不肯,打发侍从们离去,自己在山中结庐而居。
有一日,他在山中救下了一名不慎落入深涧的樵夫,樵夫得知了他的意图之后,为了回报他,便告诉他:“下个月的月圆之夜,你可以在山顶等我。”
王氏公子大喜过望,郑重应下,等到了日子,早早就在山顶等候樵夫。
樵夫寻了松针上的露水洒在王氏公子和自己身上,以此躲避仙人的目光,继而又拉着他隐藏在树荫之下。
彼时月上中天,清辉正明,王氏公子看见有华丽恢弘的车驾从东方天际而来,高大威武的卫士林立两侧,仙子们身着霞霓,美貌绝尘,衣带在轻风中翻飞。
王氏公子身在太屋山上,却觉异香扑鼻,魂游天外。
乔翎看到这里,实在不觉得这故事有什么稀奇,看似乎未完,这一页便结束了,遂又翻一页……
仙人们离去之后,王氏公子久久为之恍惚,樵夫告诉他:“那是太元夫人的车驾……”
王氏公子回过神来,想去问太元夫人是谁,却发觉樵夫已经不见了踪迹。
故事到此结束。
乔翎险些从椅子上跳起来!
太元夫人!
她把书签放回原页,继而快步出门:“徐妈妈,徐妈妈!”
徐妈妈的声音从院外传了进来,不多时,人就到了她跟前来。
她有点儿疑惑:“太太有什么吩咐?”
乔翎神色焦急地问她:“先前我去救了玉映,同时带回来的那口箱子呢?”
先前在神都城外,她去救玉映的时候,从无极中人的手里,得到了一口放置了古怪玉石的箱子,在箱子的底部还藏有一本册子,上书《太元夫人道法密藏》!
那时候乔翎手头上有别的要紧事情要做。
她要去应对俞相公夫妇,要带着玉映往太常寺去脱籍,过后还急着往城外温泉庄子里去赴约,压根没把那箱东西放在心里。
现下再想,或许除了玉映之外,那才是当天她最大的收获!
从前她以为太元夫人是无极杜撰出来的一个妖人,亦或者是什么名不见经传的修者,现下再看,关于太元夫人的记述,居然追溯到高皇帝之前吗?!
这可就值得深究了!
“我都收着呢,您别担心。”
徐妈妈见她问得急,也不拖沓,一边说话,一边领着她往正房寝室那边去:“那天您回来一趟,紧跟着就急急忙忙走了,这东西就留在正房这边,侍女们瞧见,因不明白来路,也就没报到库里去,重新找了把锁锁上,给收起来了。之后咱们从温泉庄子里回来,就给了我。”
侍女们知道乔翎是从妖人手里救出张小娘子的,对于她当天带回来的东西,心里边也暗暗地打了个问号。
这是娘子从别的亲朋处得来的,还是从妖人那儿夺来的?
事态未明之前,也不好造册子记在正房这边的账上,便暂且锁了,存留下来。
再之后东西交到徐妈妈那儿,也是一般心态。
只是之后姜迈染病,乔翎也好,徐妈妈也好,都把这事儿忘到了九霄云外,也就没人再提了。
徐妈妈从柜子里提了这只箱子出来,取了钥匙打开锁头,没瞧里边的东西,而是径直将箱子推到乔翎面前去:“太太且来瞧瞧,里头的东西对不对得上?”
乔翎手扶着箱子的把手将其打开,玉质的莹光再度发散出来。
那古怪的玉石密密麻麻地铺满了箱子,只在最里边的角落了缺了小小的一隅。
乔翎尤且记得,当时她抽取了一块,按在了断山剑上……
只是此时此刻,她的心思却也不在那古怪的玉石上,手指伸进去一探,复又一喜。
那本册子还在呢!
乔翎同徐妈妈交待一句,提着箱子进了书房,慎而重之地箱子底部的那本册子抽出,意欲翻开细阅,手伸过去,却又停住了。
对于一个高皇帝湮灭记之前就存在了的、疑似神仙的人留下的东西,就这么直接翻开,会不会不太安全啊……
迟疑再三,乔翎最终还是没有去看,重新将其收到箱子里,谨慎地锁上,提着出了书房:“徐妈妈,我出去一趟,天黑之前肯定回来。”
徐妈妈应了声:“好。”
张玉映则问:“娘子,要不要我跟您一起去?”
乔翎笑着摇了摇头:“不必啦。”
她也没带随从,骑马出了越国公府的门,往西市里的那间当铺去了。
账房先生一如往常一般坐在柜台里边,见她过来,且还带着东西,旋即便会意起身,往里间去了。
乔翎默不作声地跟上,进门之后顺手就把箱子打开,平摊在桌面上了。
“老师!”她叫道:“快来看,这都是什么东西?!”
账房先生一眼瞧见摆放在最上边的那本册子,脸色就不由得变了:“你看过吗?!”
乔翎老老实实地回答:“没敢看!”
账房先生稍觉诧异地瞟了她一眼:“这可不太像你啊……”
乔翎说:“因为比起好奇心来,我现在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啊。”
她答应了姜迈,要去做越国公的,怎么能半途而废,转去做别的事情呢!
账房先生微露了然之色,思忖一会儿,告诉她:“我之前同你说过,可以用非常极端的方法,去杀死一位山神,你可还记得?”
“我记得的,”乔翎说:“可那时候老师你也说了,这是很难办到的。”
账房先生微微颔首,继而道:“杀死一尊山神尚且如此,你有没有想过,想要彻底地杀死一尊神,会有多难?”
乔翎听得一怔,继而面露悚然,她瞧了一眼摆放在箱子里的那本册子,思考一会儿之后,迟疑着给出了答案:“空海?”
万千世界里存在着万千种不同的可能,这个世界的某尊神陨落了,但是在另一个世界里,或许他还活得好好的。
除非同时将无数个世界当中的这尊神杀死,否则,就不能真正的让其陨落?
账房先生听懂了她没有言说出来的话,微微颔首:“这只是一种可能。”
他抽走了那本册子:“太元夫人也是无极信奉的神祗之一,在他们的内部,也存在着意图复生这尊古神的派系……”
乔翎瞧着那本封面已经泛黄的册子,心有余悸:“如果我打开看了,会怎么样呢?”
账房先生笑了笑:“可能什么也不会发生。”
再一停顿,才继续道:“也有可能太元夫人在沉眠当中有所感知,自空海深处,将目光投向你。”
乔翎奇道:“太元夫人现在身处空海吗?”
账房先生先问她:“你真的没看过?这很重要,一定要跟我说实话。”
乔翎保证说:“我真的没看!”
账房先生盯着她瞧了一会儿,确定她说的是实话,这才说:“太元夫人的【锚】在空海,湮灭记之前,她已经接近于陨落了——太元夫人,是高皇帝诛杀的的第一位古神领袖。”
“我先前曾经跟你提及过,本朝的敌人当中,就包括有洛氏和有虞氏……”
乔翎马上接了下去:“你说,有洛氏和有虞氏是上古时期的名族,这两家都曾经出过九天共主!”
“不错,”账房先生告诉她:“太元夫人统率九天当中的更天、睟天、廓天,是古神的领袖之一。”
他思忖着说:“防患于未然,还是早点告诉你为好——你在了解空海的同时,空海也在靠近你。”
“当你获取了空海当中存在有太元夫人的锚这件事之后,如若你有一日不慎进入空海,大概率会遇到同太元夫人相关的人或事……”
乔翎悄咪咪地问:“太元夫人是个什么样的人,啊不,什么样的神,好相处吗?”
账房先生瞧着她,很认真地警告她:“非常非常非常非常的不好相处!”
乔翎:“……”
乔翎面露菜色。
账房先生看得笑了,将那本册子收入袖中,同时也宽慰她:“你没看过,身边也没有进入过空海的人,那就问题不大。”
乔翎“噢”了一声,又问:“箱子里边装的是什么东西?有点像玉石,但又不太像。”
账房先生瞧了一眼,并不十分在意:“据说,这是湮灭记之前,仙人世界里使用的铜钱。不过在当下,也还算是珍贵了。”
乔翎惊了一下:“啊?”
仙人使用的铜钱?
想了想,又说:“那是不是说,也应该有对应的银子和金子?”
她微微蹙眉,迟疑着从口袋里取出来一块分外莹润的玉石,捧在手心:“这是姜迈临终前给我的。同这些有点像,但是又不全然像,他也没有说这是什么,又该怎么用……”
账房先生这才真正的变了脸色:“这是越国公府的那一块啊。”
拿到手里端详一会儿,他重又递还给乔翎:“好好收着,这是很重要的东西。”
乔翎若有所思,试探着问:“这是金子吗?”
账房先生叹息着说:“是比金子还要贵重的东西。”
乔翎听得不解,只是瞧他的神色,料想老师不会细说,也就没有多费口舌去问,而是说:“断山剑对这些东西有反应呢。”
“我按了一块上去,当时就原地碎掉,变成粉末了,但是事后再看,断山剑本身好像也没什么变化。”
账房先生微微摇头:“断山剑是高皇帝之前的产物,它其实是活的,只是高皇帝之后,缺乏能量供给,被迫处于休眠状态,所以先前我才说,无极的人连它百分之一的力量都发挥不出来。”
他抚摸着那一箱铜钱,不以为然:“就像是一个饥肠辘辘的行人,忽然间嗅到了饭菜的香味,他很兴奋地进了屋子,发现碗里边就只有一粒大米一样……”
乔翎有点萎靡:“我还以为捡到宝了呢!”
账房先生笑着拍了拍她的头:“对于断山剑来说,这不算是宝,但对于普通人而言,已经是难得的宝物了。”
他说:“全带上有点重,不过 ,我还是建议你带几块在身上,不定什么时候就用到了呢。”
……
乔翎回到越国公府,将将进门,就被张玉映拉去换衣服了。
“我们还盘算着要不要出去找您呢——先前吏部的司封郎中不是送信过来,说今天要来?马上就要到约定的时间了!”
乔翎乖乖地将手臂伸平,失笑道:“我知道呀,这不是赶在他来之前回来了嘛。”
司封郎中是从五品的品阶,今次过来,是最后再同乔翎交待一遍代掌越国公职权之后须得负责的一干事项。
“先前老太君在朝时,在礼部那边当差,只是这回换您来担这权责,却又未必会被安排在礼部了。”
那位司封郎中向她娓娓道来:“朝中近来人事变动不少,至于乔太太此后担当什么差事,也得看圣上和相公们怎么安排才是。”
先把这事儿说了,后边就都是琐碎的小事了:“朝会时候,五品以上的京官可以上殿,您领的是正一品国公衔,站的位置很靠前。”
“又因为镇、安、宁、定四位国公不在朝中,所以实际上您是站在勋贵当中第一位的,邢国公是第二位——您或许可以事先往邢国公府去拜会一下,等真的到了朝上,有什么事情,也请邢国公提点一二。”
他刚说出“邢国公”的时候,乔翎的眼睛就不由得跟着亮了一下。
她也重复了一句:“邢国公!”
司封郎中被她搞得有点纳闷儿,顿了顿,问:“邢国公怎么了?”
乔翎笑眯眯道:“是你说邢国公,我才说的呀!”
司封郎中心想,越国公夫人是有点奇怪!
转而继续道:“本朝向来十日一朝,按旬休假,节假日不朝,清晨往待漏院去集合,您一定不要迟到——这些都是基本的规矩,您在府上寻个管事问一问,也便是了。”
又说:“您的官袍和金鱼袋都已经制备好了,俸禄和补贴的发放,届时要去寻户部才行……”
最后他瞟了眼屋子里的座钟,颔首道:“大概就是这些了。”
继而同乔翎道:“请越国公夫人更换官袍,随从我进宫去拜见圣上吧。”
乔翎微吃一惊:“今天?”
“对,今天。”
司封郎中同她解释:“您与越国公成婚之前,应该曾经进宫拜见过千秋宫太后娘娘吧?”
“是呀,”乔翎先是点头,转而又有点遗憾:“只是那时候太后娘娘没见我,只是照常赏赐了。”
司封郎中便告诉她:“这是本朝的旧例了。”
“能获得诰命的女眷在成婚之前,须得往后宫中去拜会国母,因为彼时中宫亡故,才请太后娘娘代劳的。”
“而初次获得三品及以上官位的要员,要往禁中去拜见圣上,也是一样的道理。”
他看了眼时辰,说:“本朝旧例,初次拜见天子的时候,是要行大礼的,乔太太不要忘记了。”
转而又笑道:“还不到用午膳的时候,您又是代越国公行事,说不得圣上会留饭呢。”
乔翎往内室去更衣。
张玉映不由得叹口气:“早知道之前就不换衣裳啦,才多久了,就两回呢。”
又絮叨着叮嘱她:“进了宫可别跟人吵架呀……”
想了想,又改口说:“算了,该吵的时候还是得吵,叫别人生气,总比自己生气来得好!”
乔翎伸着手臂,像个木偶娃娃似的任由她摆弄,同时眼睛亮亮的说:“玉映,中午我想吃鱼,你多切一点!”
张玉映有些纳闷儿:“倒不是我懒得切,只是那位郎中说,圣上很可能会留饭呢。”
乔翎摇了摇头:“圣上不会见我的,也不会留饭,多半会跟太后娘娘一样,赏赐之后,着人送我出宫。”
张玉映愈发不解了:“您怎么知道?”
乔翎笑眯眯地说:“因为他很聪明,知道我不会给他行大礼啊。”
……
千秋殿。
鲁王的婚事终于被确定下来,之于皇室而言,也算是一桩喜事。
贵妃奏请了太后娘娘,借了她老人家的地方,请齐王、韩王,乃至于武安大长公主等几家血缘亲近的宗室和母家郑国公府的人来吃酒。
彼时六宫无主,她虽然是位分最高的,但到底身处内宫,如齐王、韩王等男眷,是不好过去的,倒是往千秋宫去,合情合理。
太后这几日精神不错,也就应了。
本朝宗室虽然人数稀少,但那是相对于前几朝来说的,一家家蔓延开来,人数也不算少了。
这还是没叫皇子公主们过来呢。
太后娘娘协同武安大长公主、齐王妃、郑国公夫人一处说话,贵妃也坐在一旁,底下小辈们三三两两地聚在一起寒暄言语。
韩王很爹味地在指点梁绮云,外甥女啊,让舅舅来教教你,等你到了海东国之后该如何如何行事……
福宁郡主听得有点烦。
因为前不久这位叔爷爷才刚刚教过她“女孩子眼光别那么高,太挑剔了不好,看见有差不多的夫婿,就该赶紧抓住,不然后悔也晚了”!
我才十六岁,又不是八十六岁了,要你管这么多!
这会儿看韩王在梁绮云面前嘟囔个没完,就忍不住笑眯眯地说了句:“叔爷爷,我看呀,伯父就不该把梁家姑姑外放出去做封疆大吏,应该让您去啊,您这说的头头是道,留在神都,实在是屈才了!”
韩王很高兴,哈哈笑了起来:“是吧?小福宁,你也这么觉得?真是英雄所见略同!”
根本没听出来福宁郡主是在阴阳他。
不远处听了全程的鲁王险些笑出声来。
福宁郡主:“……”
福宁郡主反倒憋了一肚子气。
那边韩王已经转头过去,一视同仁地开始指点鲁王:“虽说你要娶的那个媳妇名声不太好,但是再怎么不好,也比你强!成了家要好好过日子,别再那么讨人嫌了……”
鲁王:“……”
笑容慢慢消失.jpg
齐王妃一心二用,一边同婆婆和姑母说着话,一边也分神注意着女儿,这会儿就悄悄跟女儿说:“你要是觉得闷了,就出去透透气。”
韩王那张嘴,是有那么一点讨厌,可平日里能见几回呢,且真要说他说得特别难听,也不至于。
到底是长辈,没必要在太后娘娘这儿跟他闹出来不愉快。
福宁郡主应了声,朝长辈们行个礼,往殿外去了。
圣上在外边跟郑国公说话,只有大监陪在身边,似乎已经到了尾声,郑国公行个礼,往内殿去,圣上也打算过去,一转身,正好瞧见了福宁郡主。
他因而笑了起来:“小福宁怎么不高兴呢,耷拉着脸啊。”
皇室里,好像只有太后娘娘素日里是不苟言笑的,除了这位大家长之外,圣上也好,齐王也好,性情都很温和。
福宁郡主并不怕这位伯父,也能不加掩饰地在他面前表露情绪。
她瞥一眼内殿里抓着鲁王还在絮叨的韩王,皱着鼻子,小声说:“叔爷爷有点讨厌!”
圣上会意过来,失笑道:“上了年纪的人就是这样的,他在家养病太久,能跟年轻人说的,也就是那些话了。”
福宁郡主似懂非懂地“噢”了声,转而很认真地提醒圣上说:“伯父,你可不要听我阿耶阿娘的话,急急忙忙给我赐婚啊,他们喜欢的,我可不一定会喜欢!”
圣上从善如流:“好,赐婚之前,我先让人去问问我们小福宁的意思,不瞒着你下旨。”
福宁郡主觉得与其进殿去听那些长辈们絮叨,还不如跟伯父在这里说会儿话,她靠在栏杆上,小声将自己的苦恼说给他听:“我阿娘相中了曾元直呢,前不久还觉得姜裕不错……”
圣上温和道:“这两个人都不合适,不要选他们。”
福宁郡主流露出问询地神色来。
圣上便耐心地告诉她:“婚姻这回事啊,是不存在情投意合、志趣相投的,一定要有一个人主内,另一个人主外。”
“也不存在夫妻二人彼此尊重,遇事互相协商的,不是东风压倒西风,就是西风压倒东风,总要有一个人拿主意。”
他说:“你是有意谋求仕途的,曾元直和姜裕也一样,你的性情又稍显强硬,找一个同样强硬的人,真遇上点什么,夫妻之间只会硬碰硬,你或许不会输,但总归还是会疼的。”
福宁郡主听得困惑起来:“可是我听说,曾元直的脾气并不坏,姜裕就更不必说了,我同他没少打交道呢。”
真是小孩子啊。
圣上觉得很有意思,所以就跟她多说了几句:“脾气跟性情是两回事。你跟姜裕在某种程度上来说,其实是一种人,出身尊贵,家世优越,看似通情达理,骨子里其实都很骄傲。”
“适合你们的配偶,应该是门第稍微低一些,可以,也愿意低头逢迎你们的人……”
福宁郡主稍微有点难以接受:“那不就是纯粹为了我的家世而来的吗?”
圣上“嗐”了一声,含笑反问:“如果他能够伪装一辈子,真假又有什么要紧?”
福宁郡主若有所思,顿了顿,又迟疑着问:“那曾元直呢?”
“他不行,”圣上摇头道:“小福宁,他早就有心上人啦。”
福宁郡主吃了一惊:“什么?”
紧接着又问:“是谁?!”
圣上微微摇头,只是说:“是一个并不适合他的人。”
福宁郡主低着头,好半晌过去,才轻轻地“哦”了一声。
轻风从屋脊上拂过,叫殿前侍立武士们兜鍪上的红缨随之飘舞。
内侍往这边来回禀:“陛下,遵从本朝旧制,吏部的人协同越国公夫人一道请求觐见。”
圣上应了一声,继而道:“这边在行家宴,朕就不过去了,照常赏赐,请他们回去吧。”
内侍领命而去。
福宁郡主收拾好方才散乱了的少女心事,稍显好奇地问:“伯父,您打算叫越国公夫人去哪个衙门当差?”
……
乔翎在崇勋殿外等待了两刻钟功夫,便有内侍来送信,今日千秋宫行家宴,请她回去。
她也不觉意外,挑一下眉,从容离开。
倒是司封郎中有些讶异,想了想,思忖着说:“真是赶得巧了……”
秋风在半空中打着转,过于宽大的官袍衣袖聚拢了时节凉意,呼啸着朝着风去的地方飞舞。
乔翎协同那位司封郎中一道出宫,途径中朝的时候,忽然间停下了脚步。
司封郎中颇觉诧异,下意识回头去看,却见中朝的望楼上立着数道深紫,冠帽上的轻纱在秋风中静静地飘摇着。
北门学士!
司封郎中心下一震,定睛再看,那望楼上却已经空空如也,半个人影也不见了。
乔翎头也不回地摆了摆手:“走啦!”
第 95 章
乔翎从宫里边回到越国公府, 刚进正院,就见徐妈妈捧着常服过来了。
这一上午正经的事情没做多少,衣服倒是没少换。
乔翎一屁股坐到椅子上, 叹一口气,活像只萎靡的猫:“徐妈妈, 我有点累,先叫我喘口气吧。”
又问玉映:“鱼切好了没有哇?”
张玉映连声说:“好啦,好啦。”
徐妈妈上前去把她拍起来站着, 叫她把胳膊伸直,替乔猫猫解开身上官袍的扣子,那边张玉映端着盘子, 蘸了佐料, 夹鱼给她吃。
乔翎伸着手臂,一边嚼嚼嚼, 一边听徐妈妈说:“您走了没多久, 家里边就来客人了。起初在前厅那边儿跟太夫人说话,过了会儿太夫人那边使人过来传话, 说是她同客人们一道往后院去给老太君请安, 等您回来, 就赶紧过去……”
能叫梁氏夫人亲自接待, 还能往后院去见老太君的客人?
乔翎问:“是谁来了?”
徐妈妈替她脱掉了外边的官袍, 紧接着又开始给她披衣裳, 手上麻利, 嘴也没停下。
“是姜氏的旁支, 自家人。先前国公办丧礼的时候他们也来过, 只是那时候乱糟糟的,竟也没坐下来好好说说话。”
姜氏的旁支?
乔翎赶紧叫了声:“玉映!”
张玉映没等她说呢, 就明白了她的意思,筷子使劲儿夹了几下,把盘子里的鱼脍一气儿塞进去,转而又去给她倒了碗润喉的汤来。
乔翎嘴巴里塞得满满的,呜呜呜几口吃完,又咕嘟嘟去喝汤。
徐妈妈看得好笑,怜爱道:“您倒是慢一点啊,仔细噎着。也没有那么急。”
她说:“先前还以为您今天进宫,会留下跟圣上说说话,亦或者留饭的,老太君那边儿怕是都不知道您会回来。”
略微顿了顿,徐妈妈又多加了一句:“虽说是自家人,但总也有个亲疏远近,等会儿真的见了,他们要是说了什么不中听的,您也不必过于客气。”
她在府中待了多年,人情练达,绝没有无的放矢的可能。
乔翎心有所悟:“怎么,来者不善吗?”
“那倒也不是,”徐妈妈脸上显露出一点踌躇来,迟疑着说:“或许是我想多了,也未可知。”
再见乔翎与张玉映俱都是大睁着眼睛,难掩好奇地看着她,失笑之后,还是低声说了:“几位族老都过来了,这本不算稀奇的,只是这回过来,各家都带着孩子,这就有点稀奇了。”
乔翎明白了徐妈妈的顾虑:“族老们想过继孩子给姜迈吗?”
徐妈妈犹豫一会儿,终于点了点头:“我觉得是。”
她说:“……国公临终前的交待,姜氏的人始终颇有异议。”
……
乔翎往老太君处去的时候,那边的午膳还没有结束。
老太君听说她过来,还觉得讶异呢:“不是进宫去吗,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
乔翎简单解释了两句:“宫里边也行家宴呢,圣上不便抽身,只是照例赐下,并没有召见我。”
梁氏夫人坐在老太君的下首处,闻言了然道:“或许是为了鲁王的婚事吧……”
乔翎轻轻耸了下肩,谁知道呢。
那边梁氏夫人已经微笑着同她介绍今日至此的几位姜氏族老。
越国公府子嗣不算兴旺,老越国公只有姜迈、姜裕二子,再前一代,老越国公自己也只有他和姜二爷兄弟两个。
如今在席的几位族老,两位是老越国公的叔父,剩下的都是隔房的堂叔。
乔翎目光四下里一扫,果然见几位族老身边都跟着孩子,少的一个,多的两三个也有,男孩女孩聚在一起,好奇地看着她。
她平静地将目光收回,依照梁氏夫人的指引挨着称呼了一遍。
“这是五叔公。”
“……”
“这是十一叔公。”
姜二夫人笑着使人再去安置坐席,同时向她道:“这要是正经的族会呢,你代行家主权责,说一不二,该坐首位才是,只是今日来的都是长辈,行的也是家宴,也就罢了,挨着大嫂坐吧。”
她这话说的微妙,隐约有以家主身份弹压几位老辈份尊长的意思,席间短暂地安寂了一个刹那,几位族老不由自主地变了神色,旋即又好像什么都没听见似的,继续言笑晏晏起来。
乔翎坐定之后,上首处老太君不动声色,底下梁氏夫人与姜二夫人也不肯轻易做声。
若是寻常宴饮,有酒水调节气氛,氛围总归会融洽些,只是这时候主人家中正值新丧,席间并无酒水,难免就显得这寂静略略难堪了起来。
终于,几位族老交换了一下神色,年龄最长的五叔公率先开口:“侄孙媳妇,有考虑过以后作何打算吗?”
乔翎不解地问:“这个‘打算’,是什么意思呢?”
五叔公轻叹口气,开门见山道:“等到侄孙孝期结束,侄孙媳妇作何打算呢?”
乔翎回答他:“当然是按照我与国公的约定,继续做越国公了。”
五叔公为之一默,沉吟几瞬之后,终于还是说了出来:“先前侄孙新丧,有些事情即便族里有所异议,也不好冒昧地闹起来,既搅扰了逝者的安宁,也叫外人看笑话,只是现下丧事结束,也该将事情拿到台面上来,细细的谈一谈了。”
乔翎彬彬有礼道:“好的,好的,那我们就开始谈吧。”
五叔公同十一叔公对视一眼,还是由他开口:“姜氏可以接受由老太君代为执掌越国公的权柄,毕竟嫂嫂她既是公府女出身,向有才名,又为姜氏诞育了子嗣,但是乔氏你……”
他说:“我们都觉得,你不是合格的代行国公职权的人选。”
乔翎瞧了那皱巴巴的老头子一眼,又看了看他旁边同样皱巴巴的几个老头子,由衷道:“怎么,好日子过够了,想举家造反吗?”
五叔公险些给闪到腰:“这,这从何说起呢……”
乔翎手撑在桌案上,语气轻飘飘道:“这个位置,是国公留给我的,我可以继承这个位置,也是中朝和圣上允准的,几位叔公觉得我不配,别劝我,去劝中朝和圣上,实在不行,也可以去找国公啊。”
说着,她半真半假地红了眼睛,抽泣道:“他自己撒手走了,落了个干净,却留下我一个柔弱无力的小寡妇独自在这世间受人欺凌……”
梁氏夫人:“……”
姜二夫人:“……”
五叔公不轻不重地给噎了一下,却问:“你的意思是,如若中朝和圣上也觉得你不合适,你就会让出这个位置了?”
“当然不会了,”乔翎马上收了抽泣,正色道:“中朝和圣上觉得我不合适,那是他们的问题,他们自己的问题,凭什么要我付出代价?!”
十一叔公终于图穷匕见——他原本也没觉得真有可能把乔翎从代国公的位置上拉下来,只是希望以此获得她在某些领域的让步罢了。
“你要是实在坚持践行侄孙的遗愿,也没有改嫁的打算,怎么忍心看他在九泉之下孤单,后嗣无继?既然如此,不如……”
乔翎单手握住断山剑,“咣当”一声将其拍到桌案上,气势汹汹地接了下去:“不如我杀几个姜姓的孩子下去陪他,免得他在地下孤苦无依!”
她眼睛威胁似的眯了起来,杀气腾腾道:“叔公,你有推荐的人选吗?!”
十一叔公:“……”
几个胆小些的孩子,当场就哭了出来。
梁氏夫人干咳了一声,半真半假地去拉她:“干什么呢,把兵刃收起来。”
姜二夫人也说:“叔父们是说笑呢,怎么能当真?”
乔翎客气地朝她们点了下头,继而转向老头子们,凶神恶煞道:“你们是说笑,我可不是!叔公们不服气,尽管出去打听打听,到了神都之后,我怕过谁?!”
梁氏夫人:“……”
姜二夫人:“……”
老头子们一张张脸涨得像是长了毛的茄子,神情隐含愠色,颤抖着没敢发作出来。
老太君见状,终于叹息出声:“弘度信得过她,梁氏和二郎也信得过她,这三人,是姜氏当中距离爵位最近的了,他们尚且信得过,你们还有什么好质疑的呢?”
“你们是姜氏的族老,是长辈,来说几句也就罢了,但要真是把手伸得太长,怕也不合适吧?”
她平和道:“知道的要说这是长辈们的一片拳拳心意,不知道的,恐怕要在背后取笑姜氏的旁支狂妄,眼见主枝子嗣单薄,起了夺爵的心思。”
乔翎在旁纠正了一句:“老太君,应该是取笑他们见利忘亲才对吧……”
“没有说错,就是取笑他们狂妄。”
老太君神情和蔼,从容道:“越国公府先后没了三代国公,但国公夫人都还在呢,要是有人觉得能跟三位国公夫人掰掰腕子,就只管来吧,谁怕谁?”
老太君出身赵国公府,梁氏夫人出身安国公府,乔霸天——乔霸天还需要娘家支持吗?
那岂不是杀鸡牛刀!
族老们来时踌躇满志,走时灰头土脸,乔翎协同梁氏夫人假笑着送了人出去,一并折返回老太君院子里的时候,听梁氏夫人小声说了句:“小心点。”
乔翎询问似的看了过去。
梁氏夫人悄悄告诉她:“有人不愿意看你入朝。不只是这几个族老,姜裕那儿也有人在吹风。”
乔翎眉头微微一跳,笑着应声:“知道啦!”
她很郑重地说:“谢谢你呀,婆婆!”
梁氏夫人轻哼一声,傲然地抬着下颌,没说话。
婆媳俩一道折返回去的时候,老太君正歪在寝室的塌上假寐,神情稍显疲惫。
姜迈辞世之后,她眼见着苍老下去了。
这会儿看她们过来,方才叫姜二夫人搀扶着,强撑着坐了起来:“有利益的地方,就会有纷争,这是亘古以来的道理。别觉得这几个老家伙的行径可笑,咱们觉得可笑,是因为眼下的利益还不能打动我们罢了。归根结底,人都是一样的东西。”
她叫乔翎坐到自己的床边上来:“乔氏,我有几句话叮嘱你,要好好地记在心里。”
乔翎顺从地应了声:“是。”
老太君目光温和地瞧着她,徐徐道:“现下还不知道圣上和相公们打算叫你去哪个衙门,但是朝中处事,万变不离其宗,一定要记得谨而慎之,不要急于上手……”
她说:“你还很年轻,虽然聪明,但是没有在朝办事的经验,大可以慢慢着手去学。如果急急忙忙想着去揽权争势,做得绝顶好也就罢了,一旦露了痕迹,叫人知道你是不懂装懂,也就失了威信,反而因小𝔀.𝓵失大。”
乔翎认真地应了:“是。”
老太君见她答应的郑重,微微颔首,又继续道:“进了新地方,少说,少做,多听,遇上不明白的,也不要怕去问。”
“朝中四位相公,有三位与你相熟,这就是你的人脉,姜氏在朝中也有些故旧,安国公府、广德侯府都是正经的姻亲,真的遇上了什么,也可以去求助。”
“不懂不丢脸,不懂装懂,还把事情做坏了,那才丢脸!”
“你是以勋贵的身份入仕,官阶必然不会低的,但我希望你不要因为得了高官厚禄而沾沾自喜,品阶越高,就越应该慎重自持。”
“说到底,这个世界从来都不是公平的,譬如我,只是因为出身公府,就天然地凌驾于世间大多数人之上,凭什么呢?宽以待下,仁以爱民,不只是为了虚泛的褒赞,也是为了自己。”
“底层的人得到的本来就很少,再去压榨欺凌他们,人家是光脚的,能豁得出去,你也能豁得出去吗?”
乔翎俱都老老实实地应了。
最后,她思忖着那司封郎中说的话,犹豫着问了出来:“老太君,您说,我要不要去拜会一下邢国公?上朝的时候,他就在我后边呢。”
老太君觑了她一眼,叹气道:“这是我又一件要教你的事情,不要临时抱佛脚。知道能用到人家的灶,就记得早一点烧,明天就上朝了,今天才去登门拜访,是不是晚了点?”
乔翎听得脸上一阵发热:“是我疏忽了……”
老太君一伸手,芳衣便会意地递了帖子过来。
她接到手里,送到乔翎面前去:“这回的灶,我替你烧过了,下一回,可没有这种好事了!”
乔翎面带茫然地将那张帖子接到手里,打开一看,才知道早在姜迈病故第二日,老太君便发帖与邢国公府,希望邢国公届时对自己稍加照拂了。
她大为动容:“老太君……”
老太君稍显疲乏的摆了摆手,打断了她的话:“邢国公应了此事,只是他近来事忙,时常出城,无暇接待,我也就没叫你去登门拜访。虽然如此,明日你见了他,还是要道一声谢的。”
乔翎毕恭毕敬地应了:“我知道了。”
老太君便叫姜二夫人搀扶着,再度躺了下去:“去吧,我也实在累了。”
……
空置许久的尚书右仆射终于有了主人,先前因韩少游被贬出京而空置的门下省侍中也再度被填充上。
卢梦卿饮一口茶,有些唏嘘地同乔翎道:“真没想到,大王居然真的将右仆射收入囊中了!”
乔翎却说:“大理寺卿唐济居然也成了宰相,这才稀奇吧!”
大王是朝天女出身,当世名臣,将户部打理的井井有条,做宰相不足为奇,可唐济算哪根葱啊……
老祖可还记得最开始这家伙和稀泥判案,偏袒承恩公府的事儿呢!
她忍不住道:“他是凭的什么?政绩没有,能力微薄,能坐上大理寺卿的位置就是祖坟冒烟了,现在居然还做了宰相?他还很年轻吧?有四十岁没有?”
想了想,又哼了一声:“那烟也不是他们家祖坟冒的啊,还是唐红去点的,这个死钻营的赘婿,癞蛤蟆还真是吃上天鹅肉了!”
“大乔姐姐,”卢梦卿笑得眼泪都出来了:“你怎么比朝上的那些言官还刻薄?”
笑完之后又正了神色,同她说:“圣上手底下不缺能办事的人,也不缺出身显赫的臣子,但是政事堂里,缺一个以他的意志为圭臬的宰相,这就是唐济的价值!”
转而又把事情掰碎了告诉她:“天下没有这么便宜的事情,擢升太快,对唐济来说,并不是什么好事。”
“他太年轻了,资历和才干都不够,圣上揠苗助长,他只会被打成幸臣。越是如此,他就越是只能倚仗圣意,可越是倚仗圣意,就越会助长士林和御史台对他的敌意,捷径也不是那么好走的。”
乔翎仔细想了想如今政事堂的六位相公,不由得道:“居然有两位是姓唐的呢……”
如此言说一句,她忽的福至心灵,不禁问了出来:“你知道病梅吗?”
卢梦卿脸色微变,反问道:“你遇上过病梅的人?”
想了想,不禁恍然大悟:“是呢,你在神都闯出了这么大的声名,她们来找你,也不为奇!”
乔翎这回是真的吃惊了:“你居然知道?!”
卢梦卿有些好笑地看着她:“我不知道才奇怪吧?你不是在北阙的望楼上贴过公告书吗?病梅也去贴过——不过那是很久很久之前的事情了。”
他向一旁张玉映道:“张小娘子,劳驾你去取纸笔来,我把那篇文章默出来给她看看。”
“不必了,不必了,”乔翎赶忙摆手:“我看过了的。”
同时,又在心里想,原来病梅的人也曾经去张贴过公告书吗?
卢梦卿“哦”了一声,从旁边果盘里摸了个橘子开始剥,一边剥,一边说:“病梅跟无极一样,都是游离于朝廷之外的组织,她们曾经暗杀过主张将女子从学堂当中驱逐出去的宰相。”
乔翎惊了:“她们居然还干过这种事儿?”
无极嚣张的时候,也就是想绑架一下宰相的母亲,病梅居然暗杀过宰相,且听这意思,还成功了?!
卢梦卿笑道:“你还真是什么都不知道啊,她们甚至有专门的杀手团呢。”
乔翎目瞪口呆。
卢梦卿告诉她:“明宗皇帝之前,病梅的通缉排名甚至于比无极还高,到天后时,才逐渐衰减下来……”
乔翎心头一动:“天后时候,对她们的通缉才衰减下来?”
“是啊,”卢梦卿摘取着橘子上的丝络,忽然间想到什么似的,莞尔抬头,看她一眼:“你是不是不知道,病梅的领袖和要人都是女人?”
“啊?!”乔翎一声惊呼。
卢梦卿这才觉得对了,笑着告诉她:“病梅的主张同女主临朝,其实是存在有相当一部分共通关系的,很多人都觉得,如今在朝的女性高官当中,很可能存在她们的党羽,不,不是很可能,是一定有她们的党羽。而昔年天后当政之后,连带着对她们的缉捕和敌视也放轻了,还有人觉得……”
说到这里,他微妙地停顿了一下,露出了意味深长的表情来。
乔翎面不改色地坐在椅子上喝茶,还饶有余裕地同张玉映道:“玉映,我晚上还要吃鱼!”
张玉映笑眯眯道:“好呀。”
卢梦卿急了:“你怎么不问我?!”
乔翎忍俊不禁道:“因为我知道你憋不住啊!”
“快别卖关子了,”她催促说:“还有人觉得什么?”
卢梦卿没好气地瞪了她一眼,继续道:“还有人觉得,或许天后的上位,同病梅之间也有些牵扯——因为实际上,天后临朝,距离病梅的最终目标,只差了一步而已。”
乔翎微吃一惊:“病梅主张推举一位女帝上位吗?”
卢梦卿微微摇头:“比那要复杂得多。病梅创立至今也有个几百年了,内部派系繁多。温和派系主张,女人应该得到和男人平等的政治权柄。”
乔翎忍不住问:“那激进派系呢?”
卢梦卿从容接了下去:“应该把男人杀掉九成,留下一成用来配种,并且把这一成人彻底地驱逐出政治领域。”
乔翎大为震撼:“啊……”
想了想,又很感兴趣地问:“有什么理论依据吗?”
卢梦卿思忖几瞬,而后告诉她:“她们的理论依据是,高皇帝至今出了那么多男帝,却没有人觉得不正常,甚至于觉得用‘男帝’来称呼天子很古怪,是冒犯天子的行径,为什么又理所应当地觉得全是女帝的皇朝很离奇呢,这不就是重复了男人的故事吗?”
“男人理所应当做出来的事情,女人做了,就是大逆不道?”
乔翎凝神细思。
乔翎若有所悟。
乔翎忍不住拍了拍大腿:“我靠,这很有道理啊!”
卢梦卿:“……”
卢梦卿忍不住笑了:“但是理论跟现实,毕竟是不一样的嘛。”
张玉映在旁,却说:“虽然理论跟现实是不一样的,但有人敢于去提出一种理论,总比默不作声来得要好吧?”
乔翎附和道:“玉映说得很对!”
卢梦卿轻叹口气:“她们可不仅仅是在提出理论……”
却没再说别的。
而是径自抛出了今天过来的目的:“圣上与政事堂协商过了,依照你的性情,还是到京兆府去吧,少尹外放出去了,你来顶上。”
乔翎果然被转移走了注意力:“少尹是做什么的?”
卢梦卿细细地同她解释:“这是京兆府的佐官,从四品下的品阶,京兆府里边你还有个平级的少尹同僚,再就只剩下京兆尹能管你了。”
“京兆尹太叔洪,你必然是认识的,他是能臣,又是你的亲戚,这回过去,也正合适。”
他说:“那些正经的大事,你不要急着去做,等太叔京兆得闲,央他教你。京兆府里的日常行政,你也不要贸然插手,交给另一位少尹去做——你挑他的刺,比有个同级的人等着挑你的刺来得舒服。”
“倒是那些十拿九稳的小事,你可以去做着练练手。”
“太叔京兆执掌京兆府以来,神都城内的治安好了许多,纨绔们都不敢放浪,但是在那之前呢?京兆府里有没有冤案,京兆狱里有没有人是无辜蒙冤?”
卢梦卿提点她:“你可以从旧案卷宗开始查,一边查,一边看吏员们是怎么写文书的,一桩案子要经几个人的手,再去见一见差役,跟仵作说说话,核对一下需要报销的账目,几个案子下来,自然而然地就熟了。”
他语重心长道:“不要觉得相对于整个神都来说,这是小事,对于涉案的人来说,这是很大的事情。”
字字句句都是诚恳之言。
乔翎很领受他的好意,除非实在亲近的人,谁会事无巨细的来说这些呢?
她很认真地应了:“我会好好办的!”
卢梦卿见状,反倒笑了:“这些你也未必不懂,只是我喜欢啰嗦罢了。”
顿了一顿,又压低声音,慎重之中,含了几分赞赏:“先前听到周七娘子要做鲁王妃的消息,我提心吊胆的,怕你去找他们晦气,没成想你竟稳得住,这很好。”
他由衷道:“世人都生活在秩序当中,寻常人是这样,高官显贵是这样,即便是圣上,也是这样。”
圣上怎么了,口含天宪,万人之上,就很了不得吗?
可是在承恩公府发生血案之后,中朝及政事堂又是怎么应对的?
圣上自己数次偏向承恩公府,破坏了神都城内上下心照不宣的规矩,所以事后这些心照不宣的规矩,也去反噬他了!
卢梦卿徐徐道:“我知道你必然有些了不得的来历,只是大乔,如果你只想着自己畅快,尽可以不去顾虑其他,但你如若还存留有经世的志向,那就要知道——权力终究还是需要底层人去实施和贯彻的,妥协从来都不是软弱,而是政治的智慧。”
乔翎听得凛然,站起身来,郑重其事地朝他行了一礼。
卢梦卿失笑,拉住她:“你这是干什么啊!”
乔翎道:“这一席话,万金难买!”
卢梦卿“嗐”了一声,想了想,试探着跟她商量:“不然还是换回来,我做大哥,你做二妹吧……”
乔翎果断地拒绝了:“二弟,不要失了身份!”
……
第二日清晨,乔翎起了个大早,穿戴整齐,便预备着上朝去了。
张玉映忙得像只勤劳的小蜜蜂,自己再三端详了,还是不放心,又拉徐妈妈来看:“有没有什么不妥当的?”
徐妈妈笑吟吟道:“很好啦!”
乔翎身着官袍,腰束革带,手持笏板,端是风姿卓越,英气勃发。
她在欣赏之余,又不免有些感伤,如果国公还在,穿这一身衣袍,又会是什么样的呢?
那边张玉映还在替乔翎摆正金鱼袋:“要不要带点钱,亦或者小银锭什么的预备着赏人?您真的打算在京兆府吃饭呀?不然晚点我切点鱼给您送过去……”
徐妈妈心说:张小娘子,你现在看起来可不像是第一美人,比我还像是老妈子呢!
她好笑地制止了张玉映:“这就很妥当啦,太太头一天去,还摸不清那边的情况呢,先观望一下,再决定要不要带饭。”
乔翎欣慰地点头:“还是徐妈妈能稳得住,有大将之风!”
徐妈妈趁机把手炉递给她:“太太,拿着这个,仔细手冷!”
乔翎崩溃大叫:“徐妈妈你也关心则乱啦!”
这才九月呢,带什么手炉哇!
老太君虽然近来身体不算太好,但也协同两个儿媳妇来送她。
梁氏夫人放心不下,小声叮嘱她:“别出去惹事儿啊,不过真的遇上什么,咱们也不怕事儿……”
乔翎俱都老老实实地应了。
彼时天色微明,东方天际红霞初露,乔翎骑马行走在坊内宽阔的街道上,道路两旁,是往各府送水和蔬果的辘辘车马。
她一路向前,宫门口核对门籍,正巧遇见了曾元直,叫他领着,往待漏院去了。
官员们依据服色三三两两的聚在一起说话,还有人在闭目养神。
除了颜色之外大略相同的官服加身,一时之间,即便是熟人,好像也要分辨不出了。
几位相公聚在一起说话,乔翎觑见了好几张熟悉的脸孔,却没有上前搭话,只是颇感兴趣地环顾着四周,品味着当下的这份新奇。
她看别人,别人也在看她。
尤其当下女性官员本就不算太多,能上朝的就更少了,而袭了丈夫的爵位代为上朝的,就更罕见了。
两下里都觉得稀奇。
乔翎去寻了邢国公,惊异于他过分昳丽的形容之后,再三称谢。
邢国公道了一声“客气”:“我近来事忙,都没真正接待过乔太太,受之有愧。”
乔翎不免要再与他客气几句。
同时,心里边也不由得犯了嘀咕,为什么觉得好像在哪儿见过邢国公似的?
难道是小时候见过?
可即便是喂养过自己的邢国公夫人,她也只是熟悉后者的气息,而不是面容啊。
心下如此疑惑着,却见邢国公微微一笑,乔翎心思一顿,又觉得好像没那么熟悉了?
日头一寸寸升了上去,殿中侍御史率先就位。
紧接着,官员们有条不紊地寻到了自己的位置,往台阶之上那巍峨恢弘的殿宇当中去了。
乔翎跟着邢国公的脚步徐徐向前,迈步越过台阶,进入太极殿内之后,又自然而然地越过他的位次,往最前边去了。
身后是断断续续的脚步声,夹杂着走动时官服发出的摩挲声,两尊四足的香炉在殿中袅袅的升腾着细烟,连同殿宇左右的楹联,也随之蒙上了一层烟雾。
养生丧死无憾,王道之始也!
身后的脚步声归于平静,走动时官服发出的摩挲声再也不闻,乔翎眼睫眨动一下,视线当中倏然间浮现出一抹浓紫。
是今日观朝的北门学士来了。
哦,她想起来,今日是十日一次的大朝。
四下里不闻一声,彻底寂静下来。
圣上着天子十二章衣,肃然往上首御座处去,与此同时,殿中侍御史出声示意,群臣如同潮水一般弯下腰去,躬身行礼,太极殿中自上而下,是一片深红浅绯的海洋。
乔翎立在队列最前,听得钟磬之声响起,紧随其后的是乐府的唱宣声,起初低沉,继而高昂,最终响彻整个大殿。
五行气顺,八佾风宣,介此百禄,於皇万年!
第 96 章
朝会并不像乔翎想象中那么有意思。
先是宰相们率领众臣向圣上行礼, 继而圣上抬手,令近侍代为问候百官。
这又涉及到了本朝的旧制——勋贵和宗亲具备的是尊位,而这尊位本身并不等同于职权。
譬如说乔翎如今代领越国公之位, 该是正一品衔,但实际上入仕的时候为京兆府少尹, 是为从四品下。
是以到了朝中,她虽然不必向宰相们行礼,甚至于宰相们对她还要以礼相待, 但实际上也是在政事堂统率之下的。
今日朝会的第一件事,就是宣读旨意。
这事儿乔翎先前已经在卢梦卿处有所耳闻,现下再听, 倒是风轻云淡。
然而对于朝中其余官员来说, 无论哪一条调令,却都是雷霆万钧, 威力莫测。
政事堂里新添了两位宰相, 即大王与唐家赘婿唐济。
以原通州刺史曾懋中为户部尚书。
以原吏部侍郎梁绮云为海东总督。
以原安南副都护赫连权为吏部侍郎。
以领越国公衔乔翎为京兆府少尹。
同时,大理寺少卿曾元直外放为巫州刺史。
以原胜州别驾罗希文为大理寺少卿。
户部尚书, 吏部侍郎, 海东总督, 哪一个不是显要职位?!
圣上的爱臣曾元直要被外放出去, 也是天大的新闻!
至于继任的胜州别驾罗希文……
不好意思, 这一位又是谁啊?
乔翎早知道政事堂里要添两位相公, 倒是不知道其余几条消息, 前几条也就罢了, 最后一条, 却叫她几不可见地变了变脸色。
别人不知道胜州别驾罗希文是谁,但她是知道的。
那是姜迈的舅父, 也就是老越国公原配罗氏夫人和小罗氏共同的兄长!
罗舅父要出任大理寺少卿……
这大概算是升官了?
因为先后宣布的几条调令,朝堂上不可避免地响起了一阵压低的议论声。
乔翎见别人都在小声说话,自己也开始跟身后的邢国公交头接耳。
她小声叫了句:“邢国公~”
邢国公小声问:“怎么了?”
乔翎小声问:“曾懋中是谁呀,跟颍川侯府曾氏有关系吗?”
邢国公倒是诧异于她居然不知道这事儿了:“曾懋中,就是颍川侯的女儿、曾元直的母亲啊。”
哇哦!
乔翎瞬间想起来了——不只是曾元直,英国公府的那位世孙夫人,也是这位曾家娘子的女儿!
做官一气儿做到了户部尚书,兴许以后还有可能进政事堂呢!
多炫酷的女人,多炫酷的母亲!
再看朝中议论的声浪还没有停,她赶忙又问了一句:“这位曾家娘子先前是刺史,曾元直外放出去,也是刺史,这岂不是说等曾元直再度回京,也有可能坐上正三品的位置吗?”
邢国公微微摇头,意识到她看不到之后,又小声同她解释:“曾懋中做的刺史,跟曾元直做的刺史并不一样。”
“前者是上州,后者是下州,上、中、下三等州郡刺史的品阶也是不一样的。”
“哦~谢谢你啦!”乔翎明白了,乖乖地站直身体,不说话了。
邢国公不由得失笑起来:“你怎么不问我赫连权是谁?”
乔翎小声说:“我是从南边来的,听说过他们家呀。”
赫连氏,顶有名的门第呢!
邢国公笑着应了一声:“原来如此。”
接连几道任命被安排下去,朝臣们都有点被砸迷糊了,连带着之后的议事,都有点心不在焉。
乔翎现下肩膀上没什么差事,自然是无事一身轻,只管站在一旁听人奏事,亦或者听两个或者更多的衙门扯皮加打官司。
同时也难免心想,罗舅父得以入京,算不算是我给他带来的变化?
等下了值之后,得寻个空往姨母家去走动一趟才是!
殿中不间断地有人出来奏事,圣上挨着听了,却很少直接表露态度,都有问相关衙门的主官,乃至于政事堂的相公们如何看待。
乔翎原本还想偷偷瞧一瞧圣上长什么样子的,然而朝臣们站的既低,圣上坐得却高,即便悄咪咪地用余光去瞧,也只能望见一个身着冕服的影子。
那面容隐藏在十二旒珠之后,更难以分辨清楚。
最后,她也只能放弃了。
朝会结束,众臣有序不紊地散去。
乔翎出了殿,便见京兆尹太叔洪正在殿外同几个着红、绿色官袍的官员言语,见她过来,轻轻说一句:“乔少尹,以后散了朝,便到外边来找我。”
乔翎公事公办,先称呼一声“太叔京兆”,继而应声:“知道了。”
太叔洪点点头,不辨喜怒,转而同她示意身旁着浅红官袍、留八字胡的官员:“这是京兆府的另一位少尹,崔亮崔光启。”
乔翎客气地叫了声:“崔少尹。”
崔光启拱手道:“乔少尹。”
剩下的人太叔洪没有进行介绍,觑了眼时辰,便当先上前,循着承天门街,往朱雀门方向去了。
乔翎后知后觉地想起来,京兆府同别的衙门不一样。
三省也好,九卿官署也好,俱都坐落在皇城里,只有京兆府因为职权不同,坐落在神都城内、皇城之外。
这会儿该出皇城,往衙门里去当差了。
太叔洪当先,乔翎同崔光启在后,其余几位品阶更低的京兆府官员随从在他们后边。
彼时下朝不到一刻钟,殿外四处皆是深红浅绯的官员。
乔翎紧跟着太叔洪的步子向前,忽的瞧见一行人循着右边道路往这边来,大抵是要去往左边的官署。
领头的是个着红袍、佩金鱼袋的女郎,身量娇小,五官秀逸,脸上微微含着一点笑,两颊酒窝因而显露出痕迹来。
她两手抄在袖子里,步履从容,往这边来。
只看脸孔,该是位和煦温柔的上官,然而身后诸多穿红着绿的官员,却俱都是神情肃宁、不苟言笑的模样。
太叔洪停了下来,让出道路,同时拱手行礼,称呼一声:“王令君。”
乔翎心头霎时间一片雪亮。
原来这就是大名鼎鼎的王莹王元珍!
后者含笑朝他们颔首致意,继而带着户部的一众官员,往右边官署里去了。
乔翎自觉见到了一位了不得的人物,不免有些兴奋,随从太叔洪一道过了朱雀门,骑马行走在朱雀街上时,心里边倏然间冒出来一个念头。
昨日卢梦卿往越国公府去拜会时,曾经提起来。
如今在朝的女性高官当中,或许就有病梅的党羽……
大王,会与病梅有关吗?
而除她之外,即将回京的曾懋中,马上就要继任户部尚书。
外放出京的梁绮云,做了海东总督。
乔翎鬼使神差地想起来,回京的曾懋中要做户部尚书,而上一个户部尚书不是别人,正是王元珍!
是巧合?
亦或者是圣上有意为之?
……
国子学。
朝会结束,包尧音接到了诸多同僚的恭贺。
妻兄升任大理寺少卿,如何不值得贺喜呢?
他们是知道包尧音同今日被宣布即将接任大理寺少卿的那位胜州别驾关系的。
胜州是上州,别驾官居从四品下,虽说在胜州本地也算是高官了,但是论到神都城里,又算什么?
能平调进六部亦或者九卿衙门继续做从四品下,都算是升官了,更何况一跃成了从四品上大理寺少卿?
在大理寺继续熬几年资历,如若不出差错的话,致仕的时候保底也能混成正四品!
这是好事啊。
妻兄升官,又可以入京,包尧音自然是欢喜的。
前不久越国公病逝,对妻子的打击不能说不大,只是因为长女新近有了喜事,马上就要入学,才强撑着没有病倒。
多年以来,家里虽然也隔三差五与胜州那边通消息,但到底不如时常见到来得便宜。
包尧音笑着谢过了同僚们。
司业却酸溜溜地说:“都是越国公府的姻亲,怎么人家只拉了罗别驾,却不拉你呢?说起来,你也在国子学里蹉跎好多年了啊……”
这话就实在不算是好听了。
包尧音面色微沉,还没说话。
旁边卓如翰便冷冷地觑了过去:“怎么,你亲眼见到越国公府的人进宫去给罗少卿求官了?”
“还是你觉得圣上处置不当,有违公允之道?”
司业敢阴阳包尧音,却不敢跟卓如翰对撞,即便他的官位实际上比卓如翰要高,当下讪讪低头,不敢作声了。
包尧音向卓如翰称谢,后者淡淡应了一声,转而出门去了。
等两人先后离去,才有人小声同司业说:“你不知道包学士的女儿做了卓学士的弟子吗?这种时候,他们必然是要同仇敌忾的。”
原来姓包的又攀上了卓如翰?
司业心里边又是一阵难受,更觉得不是滋味了:“谁知道他那女儿到底是怎么考进来的……”
……
乔翎随从太叔洪等人骑马出了皇城,一路来到京兆府。
太叔洪也没有对她表露出任何偏颇,一路到了府衙,先到他的值舍里去开了个小会。
近来京兆府这边重点要做的事情是什么,不同司房门下要担什么差事,哪个部门须得提交什么文书,乃至于近来有没有什么款子要去户部报销……
他且说,乔翎且听,一直等把所有事儿都说完,太叔洪才真正地转过头来看向乔翎:“乔少尹,你是我的佐官,按理说,也给同崔少尹一道协调京兆府内诸事的……”
这话说完,乔翎就见崔少尹紧张地用手指抓紧了衣袖,两腮像青蛙似的,警惕地鼓了起来。
她心觉好笑,脸上倒是不动声色,只是说:“京兆,我初来乍到,不明白京兆府里的规矩,贸然上手,怕会误事,您还是给我寻个别的差事来做吧。”
崔少尹眼见着放松了许多。
太叔洪听得颔首,微露赞赏之色,他显然是早就有了想法,因为等乔翎说完之后,便不假思索道:“既然如此,你就先去看一看府里积年的卷宗吧,有什么不懂的就问,我不在,就去问崔少尹。”
乔翎应了声“是”,转而又向崔少尹客气地拱了拱手:“以后怕是多有叨扰了。”
崔少尹赶忙还礼:“乔少尹客气了。”
众人就此散去,太叔洪亲自领着她往档案室那边去。
四下无人,只几个侍从默不作声地跟着,这时候他才说:“崔少尹是个谨慎的人,处事也老辣,我先前说你有不明白的可以去问他,并不是客气话。”
乔翎听他语气松动下来,较之先前的公事公办,显然多了几分亲戚之间的和煦,自己也没那么紧绷着了,当下“嗐”了一声,有点纳闷儿:“崔少尹好像很警惕我呢。”
太叔洪轻笑一声,转过拐角,进了档案室的门:“换成你是他——出身寒门,十年苦读,多年跌宕,终于坐到了京兆府少尹的位置,转头来了个靠爵位一步登天的小年轻跟你平起平坐……”
“新来的年轻人不通政务,秉性霸道,背景关系还异常强硬,你肯定比他还警惕!”
乔翎听得咋舌:“我有这么可怕吗?”
太叔洪瞟了她一眼,轻飘飘道:“你说呢?”
乔翎叫太叔洪领着,到了最里边那一排的架子前。
档案室里常年不见日光,虽然时常打扫,但也不免有些尘土气味。
他掏出手帕来捂住鼻子:“这些,都是我继任京兆之前的记档,我上任之后清查了一些,但毕竟精力有限,尚有未逮之处。”
“乔少尹,”虽然此地没有别人,但太叔洪还是很郑重地称呼了乔翎的官职:“我跟你实话实说,叫你来做这事儿,就是叫你来得罪人的,整个京兆府里的上官,就你我适合做这事儿。”
他打开天窗说亮话:“我上任之前,神都城里的治安一度混乱的不成样子,圣上也是有感于此,才点我做京兆的。”
太叔洪是靖海侯的胞弟,正经的勋贵出身。
他的妻子成安县主是韩王之女,根正苗红的宗室女。
嫂嫂靖海侯夫人唐氏是唐红之女,是唐红的正经姻亲。
而他本人也没走恩荫的路子,科举入仕,完美融入官宦体系。
四重buff加起来,神都城里哪个阶层的人见了,都能说几句话。
可即便如此,接管京兆府之后,也得罪了许多人。
只是话又说回来了,以他这么厚的甲,再不敢去做得罪人的事情,难道叫底下那些寒门出身的下属们去做?
哪有这样的道理!
乔翎听懂了太叔洪的良苦用心,颇觉振奋,也乐于去做这个活儿,当下一拍胸脯,铿锵有力道:“说吧,要去干谁,皇家的人还是高皇帝的哪一家功臣?!”
太叔洪:“……”
太叔洪忽然间有种想要流汗的冲动——是不是有点杀鸡牛刀了,感觉一不小心放出了一头很了不得的凶兽啊!
他忍不住用捂鼻子的手帕擦了擦汗,声音都有点虚了:“总而言之,你先在这儿看看卷宗吧,今日下值的时候,去找我说说看完的收获……”
乔翎超级认真地应了声:“好!”
……
乔翎开始看卷宗以前,以为被记下来的该都是天崩地裂的大事。
譬如说造反、魇镇、豢养死士,再不济也得是个连环凶杀案……
只是真的开始翻阅卷宗之后,就发现多半全都些鸡零狗碎的小孩子。
李家走失了一头牛,数月后在王家的牛圈里被发现,李家人想牵回自家的牛,却被王家的人拦住。
王家的人说,母牛是你们家的,但是这会儿母牛肚子里已经有了小牛,小牛可是我们家的,想牵走?得给钱!
乔翎心想,这个刁民!
翻过去,发现刁民被打了板子,肇事公牛还得去帮着李家忙第二年春种……
她笑得肩膀都跟着抖了起来,再翻一页瞧了瞧断案人的名姓何官位,法曹参军,王立政。
乔翎在心里边记下了这个名字,继续开始翻阅卷宗,又看了几份邻居盖房争地、兄弟分家不均,乃至于女儿为爹娘遗产跟兄弟打官司的案子,就觉得这么着不成。
她果断招来了门口的小吏:“府里有律法书没有?有的话给我找一套来。”
小吏应了,很快便送了来。
乔翎打眼一瞧那几本大部头,先把那本《刑法》给剔出去了:“这本不需要。”
小吏纳闷儿不已,见她和气,忍不住说:“可这本是《民法》之外,用的最多啊。”
乔翎神气十足地抬了抬眉毛:“这本我看过了!”
……
本朝官员上班,去得早,散的也早。
中午在衙门里吃过饭,没什么要紧事项的话,就可以回家了。
这顿饭,是衙门里管的,好吃与否还在其次,反正是管了。
富裕一些的衙门吃的好,油水少的就吃的差。
可以不吃,直接回家。
也可以自己带饭,吃完之后再回家。
但是不吃是你自己的事情,可别指望折成银子给你。
乔翎初来乍到,还是很想尝一尝京兆府厨子的手艺的,到了下班时间,小吏领着她往饭厅去。
不同职位的人吃饭的地方不一样,享用的菜色也不一样。
乔翎的饭,是跟太叔洪及崔少尹一起吃的,三张不大不小的桌案,上边各有五六样小炒,因为下午不当值,每一桌上都配了壶酒。
先前厨房的人来问乔翎有什么忌口,她道是百无禁忌,这会儿桌子上便是一条鱼,一份排骨,一盆羊汤,外加三样绿蔬。
乔翎稍觉惊奇:“这么多?”
又说:“我也吃不完呀。”
崔少尹先于她到了,出于今上午她主动谦让的一点好感,这会儿听见,便既是提醒,既是主动搭话的告诉她:“乔少尹喜欢哪道菜就留下哪道,不喜欢的就赏给底下的人。”
“或者有人差事办得格外得力,也可以交待厨房,额外给他点菜——这都是上官们应有的份例,不越矩的。”
乔翎心想,怪道都是厨房的油水丰厚呢!
这档口太叔洪过来了,两位少尹起身相迎。
他随意地摆了摆手:“坐吧,不必这么客气。”
继而看向乔翎,毫不掩饰自己的欣赏:“我听说你要了全套的律法书去看,这很好。在心里边构建出一个结构严密的律法体统,比东一榔头、西一棒子的学些不成体系的东西强多了!”
还是那句话:“先看书,不懂的就去问崔少尹。”
乔翎应了声,转而问:“我能把这些饭食带回去吃吗?”
太叔洪微露惊色:“啊?”
他没太明白乔翎的意思。
乔翎见状,便更详尽地同他解释:“我还是头一次在官府里吃饭呢,家里的人也没吃过,我可以带回去跟她们一起吃吗?”
崔少尹用余光瞧着她,神情有些复杂。
太叔洪回神之后,却是笑了:“当然可以了。”
乔翎便请侍从们帮自己打包,把盘子里的菜都收起来,向两人道一声再会,高高兴兴地带上回府了。
太叔洪目送着她身影消失,这才同崔少尹道:“如何,还不坏吧?”
崔少尹心中五味俱全,回忆起往昔来,不得不叹一口气,由衷道:“乔少尹是性情中人。”
他是寒门出身,一步步走到如今,是很艰难的。
神都地贵,居大不易,如今做了少尹,经济上好歹宽裕了起来,可是先前做低阶官员的时候,日子实在是紧巴巴。
那时候,每日午间的膳食,他其实是吃不完的,有心想要带回家去分润给家人,又实在拉不下这个脸来开口……
怕人取笑,也不愿自揭己短。
人就是这样,越是囊中羞涩,就越是将所剩无几的尊严看得要紧。
倒是乔少尹,一点也不在乎,就这么自然而然地说出来了。
太叔洪明了他的心情,不免要出声宽慰一二:“乔少尹跟寻常官员不一样,即便是带饭回去,又有几个人会觉得她真的是因为想吃这口饭呢?图个新鲜罢了。”
崔少尹神色微宽。
紧接着,太叔洪又说:“不过我觉得,依照她的性格,就算不是越国公夫人,腰包里没钱,估计也不会管别人怎么看的……”
崔少尹无奈地放下了筷子:“您到底是不是真心宽慰我啊?”
……
乔翎原本是骑马去上朝的,只是为了稳妥起见,还是有越国公府的马车在京兆府那边候着。
这回因为带了东西回去,她怕撒了,都没敢骑马,老老实实地坐车回去。
将将上去,就使仆从回去送信:“叫玉映和徐妈妈等我回去吃饭!”
想了想,又加上了一句:“叫婆婆也去!”
越国公府里,乔翎走了之后,张玉映跟徐妈妈再做什么事情,都有点心不在焉。
类似于孩子第一天上学,虽然知道大概率不会出什么意外,但是做父母的难免都要挂心的。
这会儿听人回话,说太太叫等她吃饭,才算是振作了精神。
不多时,梁氏夫人也领着猫过去了。
进门就问:“怎么急着找我过来,是出什么事了不成?”
张玉映同徐妈妈也是面面相觑。
几个人在屋子里大眼瞪小眼的坐着,狸花猫跳到窗台上,蹲在上边舔毛,隔三差五地瞟一眼门口那边儿。
如是过了片刻,乔翎提着几个食盒,兴冲冲地回来了。
“婆婆!玉映!徐妈妈!”
她神气十足道:“看我给你们带什么好吃的回来啦!!!”
第 97 章
看我给你们带了什么好吃的回来?
幻视一种家庭顶梁柱打猎归来, 喂养饥肠辘辘家小们的场景……
狸花大王敏捷地从窗台上跳了下去,一路奔到乔翎面前后,矜持地停下了脚步, 故作不在意地东张西望起来。
乔翎没读懂小猫猫的百转心思,但还是热情洋溢地叫它:“项链, 有鱼哦!”
猫猫大王勉为其难地上前去绕着她转了一圈儿。
梁氏夫人起身,纡尊降贵,到门外去替她打开帘子, 同时嘟囔一句:“还当你是怎么了呢,感情是从京兆府带了饭菜回来?”
乔翎一路小跑着过来,这会儿脸色泛红, 微微有些气喘:“我想叫你们也尝尝嘛!这么多, 我一个人也吃不完!”
因为本朝的衙门一日之间只上一上午的班,是以这一上午的时间相对就被拉得长了, 虽然乔翎下值之后紧赶慢赶地使人送信儿回来, 可实际上,在她送信之前, 梁氏夫人便已经用过饭了。
只是这会儿听了, 她也没给乔霸天泼冷水, 觑着她一个一个打开食盒开始摆盘, 轻轻说:“那是得尝尝呢。”
徐妈妈使人去给老太君送信, 告诉她老人家自家太太第一天上班结束, 这会儿已经回来了。
张玉映则从侍女们手里接了筷子, 一双双布下去。
乔翎先请梁氏夫人上座, 紧接着又半请半逼地叫徐妈妈也坐。
后者执意不肯, 最后,梁氏夫人也说:“又不是在别处, 不必这么拘束。”
徐妈妈这才称谢入座。
猫猫大王其实也吃过饭了,这会儿用鼻子闻了闻同伙儿带回来的饭菜,便觉不感兴趣,正准备去院子里晒晒太阳,冷不防就听仆人咳嗽了一声。
它顺势抬头,看了过去。
梁氏夫人趁别人不注意,狠狠瞪了它一眼!
不许走!
好歹给乔霸天捧捧场子!
猫猫大王:“……”
猫猫大王稍显郁卒地在她旁边趴下了。
乔翎挨着张玉映坐下,自己提着酒壶给其余三人斟酒:“这些日子以来,大家都辛苦啦,来,一起喝一个!”
梁氏夫人、张玉映与徐妈妈齐齐笑了起来,继而共同举杯,白玉酒杯碰到一起,发出一声玉石撞击般的脆响,连带着近来稍显沉郁的心情好像也放松了。
梁氏夫人给自己的猫夹了个鱼头,两块鱼肉,放在小盘子里,送到它的面前。
猫猫大王鼻子动了动,勉为其难地开始吃鱼头。
平心而论,京兆府的饭食味道不错,但真要说是比越国公府正房里和梁氏夫人处的小厨房好,那就是假话了。
只是此时此刻,几人吃的哪里是纯粹的酒菜?
一种情谊与氛围罢了。
乔翎还惦记着自己的小狗:“金子吃了没有?!”
徐妈妈心说:金子吃的可比这好多了。
嘴上柔声道:“吃了的,您放心吧。”
席间乔翎说起罗家舅父升官的事情:“晚点我得往姨母家去走一趟,届时舅父一家到了,也得去拜会的。”
徐妈妈本就是罗家出来的,对罗家很有感情,听她如此言说,也道:“到时候,我同您一起过去。”
一壶酒挨着倒了两轮,便喝了个七七八八。
乔翎掂了掂分量,便不再倒给坐中人,重新取了只酒杯倒上,将其搁到了床头案上。
梁氏夫人几人都瞧见了,却也默不作声,只当做没看见。
徐妈妈示意侍从们过来收拾桌案,张玉映往后边去准备些往包家去的礼物,梁氏夫人见她要出门,也没久留,叫上自己的猫,回自己院子里去了。
张玉映捧着备好的礼物过来,正瞧见梁氏夫人离去的身影。
那狸花猫鬼鬼祟祟地跟在梁氏夫人后边,在她过长的裙摆上擦嘴……
张玉映:“……”
梁氏夫人身边的侍女们有所发觉,迟疑着讲了出来,惹得梁氏夫人发起怒来:“……你有毛病啊!”
狸花猫理都不理她,一溜烟跑掉了。
……
乔翎往内室去换了衣裳,旋即便带上徐妈妈和张玉映,乘坐马车往包家去。
包府里,小罗氏正在听长嫂包大夫人絮叨。
“近来府上的开销也太大了一些,真宁考了头名,这多难得?必然得摆酒庆贺的,大郎眼见着就要娶妻——这也是大事,哪能不像模像样的办?”
“底下孩子们入学的入学,开蒙的开蒙,再有人情往来、四下里走动,可都得白花花的银子铺路!”
说完,又开始数府上的人口:“等大郎媳妇进了门儿,总得给他们夫妻俩一处院子吧?跟底下弟弟妹妹挤在一起,像什么样子?”
包大夫人把家里的难处挨着数了一遍,终于图穷匕见:“弟妹,我盘算着,咱们该换一换房子了。”
小罗氏暗叹口气:“嫂嫂有何打算,尽管直说便是了。”
包大夫人这会儿说这个话,脸上也觉得有点过不去,只是脸面这东西是没用的,实打实的利益才是真的!
她说:“不瞒弟妹,我其实看好了一出房子,地段和价钱也算合适,只是……”
“只是什么?”
小罗氏和煦道:“嫂嫂但请直言。”
包大夫人柔声道:“只是,咱们怕是得分家了。”
这话说完,她赶紧找补:“那房子的位置倒好,只是比现下这出房子还要少了一进,咱们一家人在这儿都住得都不算宽敞,再挤到那边儿去,这日子恐怕真就是没法儿过了!”
小罗氏对此早有预料,这会儿听了,也不觉得意外。
小包娘子原本还老老实实地坐在母亲身边的,这会儿却忍不住说了句:“伯母怎么会想到赶在这个时候分家呢?”
包大夫人镇定自若道:“信宁,你大哥哥马上就要娶妻了……”
有些话小罗氏碍于脸面,没法说,小包娘子可不在乎,马上就天真无邪地问了出来:“可是从大哥哥订亲到现在,也过去大半年了呀,再有两个月新嫂嫂就进门了,伯母这时候才想起来换房子,是不是有点晚了?”
包大夫人脸上一僵,微笑着没有说话。
小罗氏淡淡一笑,说女儿:“你呀,就是话多。”
小包娘子若有所思地问母亲:“阿娘,伯母可以势利眼,但是我们不能说,不然伯母脸面上下不来,会生气的,是不是?”
包大夫人:“……”
小罗氏不由得干咳一声,责备女儿:“这种实话是能随随便便往外说的吗?”
“看你,图一时嘴快,叫你伯母多尴尬!”
包大夫人:“……”
包大夫人面皮虽厚,但被人当面指摘,也难免觉得脸上火辣辣的。
她也知道自己这事儿办的不太好,只是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却也是自古以来的道理。
包家老太爷和老夫人早已经故去,二老辞世前也分了家产,只是那时候包大夫人可不愿意跟二房分开。
一来,小罗氏这个弟妹是越国公嫡亲的姨母,逢年过节,包府的人也能接到越国公府的帖子,过去走动两趟。
二来,二房的女儿嫁去了英国公府,裴三郎又是包大夫人长子的上官。
这么两桩实打实的好处摆着,包大夫人怎么可能分家?
不说别的,在外交际的时候矜持的说一句我们家女儿可是去拜见过越国公府的老太君,还得过她老人家称赞的,凭空涨多少面子?
但这会儿这两桩好处都没有了啊。
越国公亡故了。
真宁也跟裴三郎和离了。
包大夫人到现在都想不明白,侄女为什么放着好好的日子不过,非得和离了去考什么国子学!
裴三郎的娘是挺讨厌的,但是裴三郎好啊!
国子学的入学头名,听起来好听,可是顶什么用?
不说别人,就说她自己的亲爹、府上二爷,在国子学里蹉跎了这么多年,也还只是个五品的国子监学士!
名声倒是好听,可日子过得紧巴啊!
这会儿借了长子成婚的由头,包大夫人心想,赶紧分开吧。
我们长房也不欠二房什么啊,何必非得强凑在一起呢。
只是事实归事实,真的叫人当面点破,包大夫人又觉得窘迫。
换言之,虽然不要脸,但是还没有修炼到特别不要脸的境地。
她一时被架住了,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
小罗氏见状,也觉得没有意思,同不和睦的人住在一起有什么趣儿?
大嫂既起了这个心思,强留下来,只会更加不好。
是以在出言阴阳完之后,她果断道:“如今大哥不在京中,分家的事儿,是否需要修书过去,也同大哥说一声?”
包大夫人见她没再追着杀,心里边不由薄薄地生出了一点感激来,当下道:“一封信送过去,再等他修书回来,什么事儿都耽误了。”
“左右二老亡故的时候,家产也已经分了,这会儿也没什么格外麻烦的,等厘清公中的账目之后,我们就搬出去。”
小罗氏颔首道:“也好。”
包大夫人显然早就打定了主意,这会儿见弟妹点头,就叫了陪房过来,开始算账。
眼下这宅子产权是包家长房的,但并不属于祖产,地段不错,却决计说不上是上好,包大夫人并不十分稀罕。
这会儿是长房有意搬家,别处购置新居,便也就无谓叫二房的人离开,当下与妯娌议定,二房折算出对应的钱款,将其买下也就是了。
至于公中的细碎账目,也一笔一笔算个清楚。
包大夫人主动问:“是否要叫妹妹回来,做个见证?”
这说的就是包家的小女儿,大爷跟二爷的妹妹了。
小罗氏轻轻摇头:“不必了。”
包大夫人这个人有点讨厌,是讨厌在她势利眼、爱钻营上,但与此同时,这个人其实也不算特别讨厌。
因为她不会明晃晃的坏,不至于在账目亦或者钱款上做手脚。
包大夫人听妯娌如此言说,倒是一怔,继而百感交集地想,小罗氏的脾气,倒是真的和煦体贴。
再一想妯娌俩前前后后也相处了二十多年,长久地住在一起,感情总归也是有的……
她忽然间又有点懊悔了。
就像有的父母能够欣赏自己虽然功课不好,但是品行端正、活泼大方的孩子一样,二房的人除了在仕途上不太上进之外,还真是挑不出别的毛病来……
房子找好了,分家的事情也敲定了,不知怎么,包大夫人反倒怅然若失起来。
小包娘子看事情已经定下来了,继续在那儿待着也没意思,同母亲说了一声,麻利地往姐姐院子里去了。
“哎!”小罗氏急忙叫她:“你姐姐有朋友登门来做客,见到了乖叫人,可不许淘气!”
小包娘子脆生生地应了:“我知道啦!”
走出去没多远,便遇上了长房的堂姐包四娘子。
她素日里虽然同堂姐要好,但这会儿知道伯母看不上自家,她也不要再跟堂姐要好了!
小包娘子从鼻子里哼了一声,背着手就走了。
包四娘子今年也才九岁,见状生气起来,她追上去:“你哼什么呀!”
小包娘子说:“你还好意思问我?”
她自己说着,也难过起来:“我没有做国公的表哥了,伯母就急急忙忙想搬走了,她真讨厌!”
包四娘子涨红了脸:“不许你这么说我阿娘!”
小包娘子把自己先前说出来怼包大夫人的话搬出来怼包四娘子:“怎么,你阿娘可以做,我不可以说吗?!”
包四娘子理亏,红着脸哭了起来:“这也不是我干的呀……”
小包娘子见状,不由得有些愧疚,掏出手帕来给堂姐擦眼泪:“对不起呀,我不该这么凶你的。”
同时她也很严肃地申明立场:“不过伯母这么做真的很讨厌!”
包四娘子想了想,也说:“……我阿娘是有点势利眼。”
小包娘子由是雀跃起来:“是吧是吧!”
姐妹俩找到了共识,马上就把先前的不愉快抛之脑后了。
两人一道往包大娘子那儿去,小包娘子还说:“我姐姐领回来一个特别漂亮的同学,我也带你去见见那个姐姐!”
“哎?”
包四娘子不由得问:“比大姐姐还要漂亮吗?”
小包娘子果断地维护了自己的姐姐:“我姐姐更漂亮!”
不过同时她也说:“那个姐姐跟我姐姐是不同的漂亮——她们俩都是国子学入学考试的头名哎,是不是很厉害?!”
很厉害的柯桃柯小娘子两眼放空坐在窗边的书桌前,案上摆着她刚刚练完的大字:
学而不思则罔,不思不学则爽!
包真宁温书间隙里过去瞧了一眼,两道柳叶眉便皱了起来。
她也不说话,只是紧盯着柯桃不放。
柯桃被她看得心虚起来,拎起那张写字纸挡住了脸。
过了会儿,又偷偷露出眼睛来观望。
包真宁仍旧紧盯着她。
柯桃有点害怕,想了想,从椅子上滑下去,蜷缩到桌子下边去了。
因她这动作惊动了桌下的灰尘,空气中飞扬起细碎的粉尘。
柯桃看得出了神儿,眼睛逐渐地有了光亮。
真想用尾巴来扫一扫啊……
下一秒包真宁绕到桌子后边,提着她的后脖颈,把她给拎起来了。
这动作有些熟悉,好像是记忆里的姐姐。
柯桃不由自主地动了动鼻子,想嗅一嗅她。
包真宁按着她的肩膀,叫她再坐回去,语气无奈:“练字一定要静下心来的,卓太太叫人传话给你,趁着还没有正式入学,得好好练一练运笔的呀……”
柯桃因为这话而戴上了痛苦面具。
不想上学不想上学不想上学……
想去偷鸡吃想去偷鸡吃想去偷鸡吃……
……
乔翎往包府去的时候,正房那边的帐还没有算完。
小罗氏闻讯迎出去的时候,乔翎人已经到了包府正房的门外。
她又惊又喜:“往这边来,怎么也不叫人事先送个信儿?”
笑容聚拢在两颊,很快又微微顿住了。
小罗氏握着她的手,关切道:“不是说领了差事要去当值吗?这个时候——”
她的丈夫都还没有回来呢,外甥媳妇怎么早早过来了?
她有些担心,怕这孩子是遇上了什么意外。
乔翎笑吟吟道:“我已经当完今天的值啦,有消息要告诉姨母,吃完饭就过来了,您别嫌弃冒昧。”
徐妈妈在她身后,笑着问候小罗氏。
小罗氏朝她点头致意,转而笑着同乔翎道:“怎么会呢。”
正准备领着她到自己院子里去,那边包大夫人已经迎了出来:“乔太太可是稀客呀,赶紧到里边坐,茶都已经沏好了……”
乔翎瞧着小罗氏的神色。
小罗氏拍了拍她的手背,使人去叫几个孩子来给表嫂请安,同时领着她进去了。
那边包大夫人亲自端着茶送到乔翎面前去,同时含笑问道:“不知道乔太太如今领着什么差使?”
这原也不是什么机密的事情,乔翎便如实说了:“在太叔京兆手底下做少尹呢。”
包大夫人客套着说了句:“可真是年少有为呀!”
乔翎礼节性地回了个笑,转而告诉小罗氏:“舅父马上也要上京了呢!”
小罗氏着实吃了一惊:“啊!”
乔翎没等她问,便主动说了出来:“舅父被任命为大理寺少卿,等交接完手头的公务,怕就会举家上京了!”
小罗氏初听一惊,复又一喜,倒不是纯粹因为兄长升官,而是不无唏嘘地道:“我们兄妹俩上一次见面,已经是三年前的事情了……”
包大夫人在旁听着,只觉得自己的肠子好像也隐隐地开始变色——二房这是什么狗屎运,怎么少了一家好亲戚,转头就又多了一家?
她犹豫着要不要就分家的事儿改口,没成想这档口小罗氏忽然转过脸去看她,笑靥如花:“这不是赶得巧了吗?”
“大哥急于上京就任,着急忙慌的,怕也腾不出手来看房子,神都的房子不好买,也不好赁呀!”
“刚巧大嫂他们要搬出去,到时候就叫大哥他们到这边来暂且住下,长长久久是不指望了,但应个急,总归还是方便的。”
轻巧地把包大夫人反悔的话给堵了回去。
乔翎毕竟机敏,听完就知道包家这边在闹分家。
为什么?
因为姜迈死了,觉得越国公府指望不上了!
她脸色微冷,旋即笑着附和一句:“还真是,包大夫人走的还真是恰到好处啊。”
包大夫人听得出她话里有话,却也不敢与之相争,讪讪一笑,主动退了出去:“我后边还有点事儿,就不多留了……”
小罗氏挽留她:“不再坐坐啦?”
包大夫人强笑着婉拒了。
这边刚迈过门槛儿,后边就传来乔翎的声音了:“姨母,她没欺负您吧?有事就说话,我来帮你!”
徐妈妈在旁冷笑道:“包大夫人这双势利眼,也不是生了一天两天了!”
包大夫人险些栽倒在地!
一声都没敢坑,被人追撵似的快步走了。
好在小罗氏也想着好聚好散,当下摇头:“分家也好,两下里都松快。”
乔翎见她说得并不勉强,也就不再多问,只说当下罗舅父的事情。
她从袖子里取了一封书信出来:“我猜着您应该会给舅父写信,索性也写了一封,到时候一起寄过去也便宜。”
“等舅父上京,您一定得告诉我呀,成婚的时候收了舅父的礼,还没有给他请安呢!”
小罗氏因这话而红了眼眶,强忍着侧过脸去,不叫眼泪流下来。
世间多有人走茶凉的事情,不看别人,难道还看不见自己的嫂嫂包大夫人?
世态炎凉之下,再有人如此殷切关怀,就更显得难得了。
她只能点头,甚至于不敢出声,怕泻了哭声出来。
乔翎又说:“我同如今的大理寺少卿曾元直也有一些交情,等舅父到了,便同他一道往曾家去拜会。”
“舅父先前做的是别驾,虽然也该接触过刑名类的东西,但想来不会十分娴熟,届时去听一听过来人的话,也是好的。”
小罗氏目光柔和地看着她,应了一声:“好。”
乔翎又絮叨着跟她说了几句别的,譬如说头一天上朝的感受啦,京兆府里瞧过的卷宗啦,等等等等。
小罗氏在旁含笑听着,不时地问上几句。
正说着,外边侍从来报:“真宁娘子带着信宁娘子过来了。”
略顿一顿,又说:“真宁娘子的朋友,那位柯小娘子也过来了。”
小罗氏听了也不觉得意外,笑着告诉乔翎:“那是真宁的同学,也是国子学的头名呢!”
乔翎长长的“哎——”了一声,笑眯眯道:“没成想今天一次性能见到两位国子学头名呢!”
两高一矮三位小娘子过来,乔翎笑着望了过去,徐妈妈与张玉映也亦如是。
三双眼睛看过去,三双眼睛望过来,这个瞬间里,时间好像被无限地拉长了……
乔翎三人都怔住了。
徐妈妈诧异不已:“那不是……胡太太?”
再定睛一看,又迟疑着摇头:“好像不是胡太太?”
第 98 章
乔翎打眼瞧见, 也不由自主地恍惚了一下,恍惚过后定睛一看,不禁微微摇头。
她视线聚集在了那小娘子下巴上的一颗痣上:“不是胡太太。”
说罢, 乔翎重新叫目光对上那小娘子的眼睛:“但是的确跟胡太太生得很像。”
徐妈妈同张玉映都有些怔楞。
小罗氏也愣住了:“什么胡太太?”
包真宁与包小娘子也是满头雾水。
只有柯桃的反应格外灵活,几乎是一步就跳到乔翎面前去了:“你们说的胡太太, 是不是跟我生得很像?!”
包真宁回过神来,上前去拉了她一把,小声提醒:“这是我的表嫂越国公夫人, 桃娘,你可以称呼一声乔太太。”
柯桃明白过来,当下很认真地福了福身:“乔太太, 你是见过一个同我生得很像的娘子吗?”
乔翎迟疑着道:“见倒是见过, 只是那位娘子瞧起来比你要大几岁……”
说着,她抬手点了点自己的下巴:“这里, 也没有痣。”
柯桃大喜过望:“那就是我姐姐呀, 她下巴上没有痣的!”
她高兴极了,兴奋地在厅里开始转圈:“终于找到了~我找了姐姐好几年呢!果然考国子学是对的, 只是考了, 还没去上学呢, 就找到姐姐了!”
紧接着柯桃近乎洋洋得意地看向包真宁, 说:“真宁姐姐, 谢谢你一直以来的关照, 我找到姐姐了, 我不上学啦!不上学啦!!!”
包真宁:“……”
包真宁对她的没有定性有些无奈:“你都还不确定乔太太说的那位娘子究竟是不是你的姐姐呢。”
又忍不住道:“我最开始见你的时候, 你不是这样的啊……”
那时候的柯小娘子, 是多么的高贵冷艳啊!
“我是跟姐姐学的呀!”
柯桃说:“姐姐说,跟陌生人打交道的时候, 越冷淡越好,一旦显得和善可亲了,反倒有人要来欺负你的!”
包真宁听得微微颔首,又说:“你确定这回找到的是你姐姐吗?可别再搞错啦。”
桃娘耳朵灵敏地动了动,也回想起上一回的事情来了,当下赶忙转目去看乔翎,殷切道:“乔太太,那位娘子从哪里来,如今又身在何方?”
乔翎摸着下巴,若有所思地看着她。
张玉映在旁,低声提醒了一句:“娘子,这位柯小娘子虽然同那位生得相似,但性情上相差的可有点远……”
言外之意,叫她别急于透露太多消息。
乔翎其实也觉得这事儿是凑巧了——赵俪娘那样的身份,怎么可能有妹妹流落在外?
那位拔一根眼睫毛下来怕都是空心的,面前这个,看起来就不太聪明……
而且她们俩明摆着也不是姐妹啊,面前这只……
她只能说:“柯小娘子,不是我想给你泼冷水,而是那位大概率不是你的姐姐。你本姓柯吗?”
柯桃听得一怔,旋即黯然起来,脸上的笑容也随之消失无踪。
她稍显无助地眨了两下眼,继而说:“姐姐姓柯。”
乔翎轻声说:“既如此,那位便真的不会是你的姐姐了。”
赵俪娘本姓赵啊。
且以当时说话时候的氛围来看,她也没必𝔀.𝓵要就这个姓氏欺骗自己的。
柯桃一整个萎靡下去:“怎么这样啊……”
“好容易遇到一个同我相像的人,乔太太却说不是我的姐姐,先前也遇到一个同我相像的人,公孙癫人也说不是我的姐姐……”
其余人听得不明所以,唯有乔翎和张玉映齐齐一震。
公孙癫人!
乔翎惊奇极了:“公孙癫人是谁?!”
柯桃强撑着精神同她解释,说:“就是一个姓公孙的癫人啊。”
张玉映惊奇极了:“那癫人叫什么名字?”
柯桃想了想,无精打采地回答她:“公孙宴?好像是叫这个名字吧。”
……
医馆。
乔翎领着柯桃掀开帘子进去,头一句话就是:“真是人生何处不相逢啊,白太太!”
白应正拿湿布在店里擦拭药罐,公孙宴岔开腿坐在竹编笸箩前分拣药材,两人一抬眼,见乔翎竟协同柯桃一处过来,着实吃了一惊。
白应连说话的语速都显得快了:“你们是怎么凑到一起的?”
乔翎反手把门合上,很有眼力地到公孙宴旁边踢了踢他,叫他改成盘腿坐的姿势。
紧接着在他旁边坐下,也开始帮着挑拣药材。
那边柯桃却好像被针扎了的气球似的,萎靡不振地往屋子里边去了。
乔翎觉得这个冷美人耷拉着脸的样子很可爱,笑眯眯看了看她,直到房门关上,瞧不见美人儿了,这才说:“我在包家表妹那儿见到她的,白太太,你知道包家表妹是谁吧?”
白应反应过来:“原来那位包家娘子,竟是你的表妹?”
公孙宴在旁“哎呀”一声:“这不是巧了吗?柯桃是我们白太太的表妹呢!”
乔翎附和一声:“是很巧。”
又问公孙宴:“你替桃娘找姐姐了吗,怎么回事,你也见到了一个跟桃娘很像的小娘子?”
公孙宴听得一怔:“什么叫我‘也’见到了,难道你也见过跟桃娘相像的小娘子不成?”
“我见过呀,只是那不是桃娘要找的姐姐。”
乔翎一边捡药材,一边说:“我问过了,桃娘的姐姐姓柯,我见到的那位娘子原本姓赵,不是一个人。”
同桃娘生得相似的小娘子。
原本姓赵。
公孙宴心头剧烈一震,骇然道:“赵俪娘?!”
乔翎也惊住了:“啊?你居然知道她?!”
公孙宴也没有顾忌白应还在,嘴唇张合几下之后,告诉乔翎:“她是病梅的人。”
乔翎惊道:“原来这你也知道?!”
表兄跟表妹诉说着惊天秘密。
白应在旁边麻木地擦着药罐,对此丝毫不感兴趣。
柯桃蔫眉耷眼地从屋子里出来,蔫眉耷眼地给自己倒了杯水,继而蔫眉耷眼地回了自己屋子。
也对于这两个人类探讨的秘密不感兴趣。
只有癫人和癫人的表哥癫人还在互相核对自己知道的讯息。
公孙宴把自己当年在益州时遇上的这桩阴婚案说给表妹听:“赫连家与赵家原本是想结亲的,没成想天有不测风云,赫连九郎忽然间病故了……”
乔翎在旁边静听着,都没有发话呢,忽然听见内里屋子里“当啷”一声,却是柯桃一把将那扇木质的窗户暴力拆卸下来了。
“益州?!”
她难掩兴奋:“我姐姐是益州人!”
公孙宴体谅她寻姐心切,便暂停了同表妹的叙话,温和告诉她:“可是我已经问过师姐了,师姐回信说,月娘是家中独女,没有妹妹。桃娘,那不是你的姐姐啊。”
不曾想柯桃听完之后更兴奋了,毫不犹豫地从洞开的窗户里钻了出来:“我姐姐就叫月娘!”
她生起气来了:“你之前没说你师姐救走的小娘子叫月娘啊!”
公孙宴:“……”
公孙宴木然道:“可是来信说月娘是家中独女,没有妹妹啊……”
柯桃更开心了,理所应当道:“这就对了,姐姐本来就是柯家独女,没有妹妹啊!”
公孙宴:“……”
公孙宴勃然大怒:“喂!”
他撸起袖子来,气冲冲道:“你是傻子吗?那你干什么一口一个姐姐叫那么亲热啊,不然我会弄错吗——”
乔翎赶紧从后边拽住他。
同时,白应也护住柯桃,上前来劝架。
公孙宴给勒得快要喘不过气来了,气急败坏地说乔翎:“你这家伙是不是分不清谁亲谁远啊!把我后脖领子松开,难道我还真能过去打她啊?”
等乔翎松了手,他胡乱拽了拽后衣领,又很感兴趣地道:“不过,我倒是真想听听大夫是怎么劝架的……”
白应迟疑地看着他。
公孙宴饶有兴致地看着他。
终于,白应抬手挠了挠脸,艰难地开口说:“你不要生气……”
公孙宴:“……”
公孙宴木然道:“我真伤心。”
白应迟疑了会儿,终于再度艰难地开口说:“你不要伤心……”
乔翎叉着腰站在公孙宴身后,见状险些笑出声来。
白应好像有点无奈了。
歉然地笑了笑,又很郑重地朝他行了一礼:“你是个好的人,为桃娘的事情这样尽心。”
他回过身去,摸了摸桃娘的头发,神情柔和:“我们桃娘只是有点笨,也有点直,不是故意不把话说清楚的。”
柯桃声音闷闷地道:“已经说过好多次了,不可以说我笨……”
白应笑了起来:“所以我让你去念书啊。念的书多了,就不笨了。”
柯桃身形马上就矮了下去。
她蹲在白应脚边,愁眉苦脸道:“不想上学,不想念书……”
公孙宴看得忍俊不禁,也跟着蹲下身去,问:“月娘是家中独女,为什么你又称呼她为姐姐?她好像都不知道有你这个妹妹呢。”
柯桃脸上显露出回忆的神情来:“姐姐暖暖的,很温柔,做饭也很好吃,寒冬腊月的时候,我没有吃的,在路边被饿晕了,她把我捡回去,抱着我烤火,养了我很久……”
“后来我遇上了一些意外,回去之后再去找姐姐的时候,她已经不见了……”
“我算了一卦,卦象显示,只有神都才能寻到姐姐的踪迹,便上京来了。”
“哎?”乔翎有些惊奇:“你也会算卦?是在哪儿学的?”
柯桃尝试着想了想,最后还是摇头:“不知道是什么地方,稀里糊涂地就会了。”
乔翎听得茫然起来:“啊?”
她忍不住道:“还有这种学法?”
公孙宴两手环胸,颇为好奇地打量着她:“你应该没有易容吧?既不是月娘的同胞姐妹,又能有一张跟她几乎一模一样的脸孔……”
他压低声音,悄悄问:“能说一说是怎么做到的吗?不方便的话就算啦!”
柯桃咬了一下自己的手指,想了想,说:“我想有一张与姐姐相似的脸孔,所以就有了。”
公孙宴听得茫然起来:“啊?”
他忍不住问:“这也行?!”
白应一直在旁边听着,这会儿也忍不住问了出来:“我先前一直没有问过,你是怎么在当下修到这等境地的?”
这其实是极其罕见的事情。
这年月里,连空海都被迫陷入半沉眠状态了。
当日中朝学士知会他过去的时候,他几乎以为是个骗局……
白应,公孙宴,乔翎,三双眼睛饱含好奇地看了过去。
柯桃被他们看得不自在极了,想了想,终于说:“我不知道。”
白应微微蹙眉:“你怎么会不知道?”
柯桃又流露出思忖的神情来,好一会儿过去,才勉强构建出语言来。
“有一天我出去捉兔子,没注意到灌木后边是个很大的坡,不小心摔下去了,但是醒过来之后,我发现自己并不在坡底下,而是在一个山洞里……”
她断断续续地说:“洞里边有一丛怪草,怪草上结了几个红彤彤、会发光的果子,闻着很香,我那时候觉得饿,就摘下来吃了。”
乔翎:“啊这?”
公孙宴:“啊这?”
白应平静地问:“然后呢?”
柯桃说:“我发现山洞里的山壁滑腻腻的,应该是有蛇在洞里盘桓过,只是很奇怪,那个洞的山壁很高很宽的,哪儿来那么大的蛇?”
“我想不明白,但还是不太敢继续留在那儿,就走了。”
“没多久,我就觉得困了,找了个安全避风的窟窿,钻进去开始睡觉,睡醒之后,我发现自己好像又回到了一开始摔下去的那个山坡……”
“那时候我想,可能是做了个梦?”
“但是再去找姐姐,却发现姐姐已经不在了,连同她的房子,也已经荒芜了。”
“我这才知道,我居然睡了好几年,还稀里糊涂地变成了现在这幅样子!”
乔翎:“……”
公孙宴:“……”
白应:“……”
旁听了全程的三人面面相觑,都有些摸不着头脑。
稀里糊涂地摔了一跤,稀里糊涂地睡了一觉,然后再稀里糊涂地回来了?
白应定定地看着她,不知是想到了什么,神情忽然间变了。
他语气少见地急迫起来:“你,你是什么时候摔的那一跤?”
柯桃还没有回答,那边白应却已经问了出来:“三年前,是不是?”
柯桃讶异极了:“白太太,你怎么知道?!”
白应嘴唇动了动,却没说出什么话来。
那边乔翎与公孙宴更是目瞪口呆!
老师先前曾经同他们说过,三年前,【空海】曾经发生过一次短暂的波动!
而那次波动究竟是因为什么,却不得而知……
柯桃进去,柯桃想要。
柯桃得到,柯桃出来。
兄妹俩都麻了,对视一眼,异口同声道:“你可真是洪福齐天啊!”
……
公孙宴同乔翎继续说完了自己在益州时候的经历。
柯桃在旁听着,面笼阴云,分外仇恨:“赵家人如今在哪儿?我去杀了他们!”
如若不是那位师姐凑巧路过,姐姐此时该当已经李代桃僵,替赵家小娘子死了!
公孙宴叹口气,说:“人早就死了。”
又把后续的事情说了:“赵俪娘同病梅的人一道消失无踪,我无缘得见,没成想你却在神都城里遇见了,倒也真是孽缘。”
末了,又兴致勃勃地同乔翎分享了自己在大夫这儿闻完了一整支聪明香的事情。
他不无抱怨地说:“大夫看起来老实,骨子里也狡猾呢,一直到我闻完了,才跟我说那支聪明香已经过期快一千年了!”
乔翎幸灾乐祸:“你活该!”
笑完之后,她忽然间察觉到一点不对来。
“哎?你方才说,聪明香是高皇帝时候的产物?”
公孙宴说:“是啊。”
乔翎又问:“那支聪明香已经过期快一千年了?”
公孙宴又说了声:“是啊。”
乔翎心头隐隐生寒,仿佛又一次回到了得知世宗皇帝之前、本朝曾经有过女帝的那个夜晚。
她悚然道:“可是本朝的史书记载,高皇帝距今也不过几百年啊,聪明香怎么可能过期快一千年了呢?”
公孙宴眉毛为之一动,笑了笑,什么都没说。
乔翎怔怔地道:“这中间少了好几百年……”
公孙宴轻轻告诉她:“六百年。”
乔翎惊骇不已:“六百年?!”
白应在旁边,也说:“六百年。”
乔翎大为惊异:“时间也是可以被隐藏的吗?”
公孙宴犹豫着不知道如何分说,那边白应却将手里的毛巾展开,长方形的一条。
他提起中间部分,使其重叠起来。
毛巾瞧起来变短了,中间部分变厚了,但横向维度上,仍旧是连贯的一条。
白应温吞地同她解释:“被折叠起来了,或者说,那六百年……失落了。”
“难怪呢。”
乔翎豁然开朗,明白过来,只觉遍体生寒:“难怪北派和世宗之后可以把前代曾经有过女帝的消息捂得这么严实,原来高皇帝之后,失落了整整六百年的时间……”
……
柯桃在医馆里,也就相当于是回了家。
公孙宴却同乔翎一道离开,准备往当铺里去写信,传书师姐,劳她转告月娘,对方新多了一个异父异母的妹妹这件事。
彼时天色已经开始泛黑,路上的行人也少了,兄妹二人并肩走在林荫道下,又说起了赵俪娘来。
“这位赵家娘子的心智,可真是不一般啊。”
乔翎笑了笑,轻叹口气:“神都城里固然有蠢人,但是聪明人也实在不少。”
顿了顿,她问:“你见过当今吗?”
公孙宴轻轻摇头:“我哪有什么机会见到他?”
又关切道:“怎么会这么问,他很危险吗?”
乔翎神情端正起来,她很认真地告诉他:“非常危险!”
公孙宴见她如此郑重其事,倒是有些吃惊:“很少见你这样忌惮一个人呢。”
乔翎告诉他:“他把罗家舅父擢升成了大理寺少卿。”
公孙宴起初一怔,很快明白过来,不由得也叹了口气;“这是个几乎无懈可击的赵俪娘啊!”
乔翎苦笑起来:“是吧?”
公孙宴点头:“是的!”
赵俪娘的强处在哪里?
强在她百折不挠的心性,强在她纯粹以利益为导向、不受感性所驱使的理性!
可赵俪娘也有短板。
她身后有一个意欲追杀她的仇人,即赫连家。
她有一个经不起太多推敲的家世。
她可以肆无忌惮地在黑夜中行走,但是在明面上,她的家世亦或者说背景,却无法给予她太多的支持。
可是当今圣上没有这些短板,他是一个史诗加强级别的赵俪娘!
须得知道,他是天子啊!
乔翎进京之后,多少次打了皇室的脸?
甚至于承恩公府的两次葬礼,乃至于后来的那回凶案,直接就是打了当今的脸!
可当今蓄意针对过她吗?
没有!
既没有刻意地报复过她,也没有拐弯抹角地为难过她,甚至于给她大开方便之门,末了,甚至于破格拔擢了罗舅父……
天底下在地方州郡上蹉跎的人多了,凭什么只有罗舅父能得到大理寺少卿的位置?
乔翎几乎可以肯定,是因为自己的影响!
当今天子是善茬吗?
天后当年,到底是如何跟当今实现最高权力过渡的?
大公主的生母、承恩公府的女儿,又是怎么进宫的?
当年那桩为大苗夫人和先承恩公做的媒,他难道不知道这对大苗夫人来说意味着什么?!
一个万人之上、且决计不是善茬的天子几次三番被她打了脸,却还能对她以礼相待,甚至于以德报怨,这多可怕啊!
乔翎有点彷徨,不由自主地拐了身边的公孙宴一下:“你说我以后是不是得收敛点啊?上京以来,我好像是表现的有那么一点点嚣张?”
公孙宴恼火地拐了回去,然后说:“啊,有吗?我不觉得啊!”
乔翎找到了赞同,脸色立时和缓下去:“是吧,是吧?一直以来,我都挺讲道理的啊,是神都城里的王八蛋太多了!”
公孙宴感同身受地叹了口气:“居神都,大不易,四下里都在排挤我们这些乡下人,看不起我们呢,你府上那位张小娘子,就很看不上我,我也没得罪过她呀……”
乔翎马上换了一副嘴脸:“玉映不喜欢你,一定是你自己的问题,没事多反省一下自己,少责备我们玉映!”
公孙宴郁郁道:“你怎么胳膊肘往外拐啊……”
两人一路斗着嘴到了西市的那间当铺,一点也不见外地径直往里头去了。
公孙宴寻了笔墨来写信,乔翎摸了支炭笔,凑头过去,鼓着腮帮子在信纸的空白处画金鱼。
公孙宴撵她走:“别捣乱!”
乔翎坏坏地哼了一声,道:“你管我呢!”
冷不防听见外边有人在喊他们。
兄妹俩一道抬头去看,就听见了一个极其熟悉的声音:“乔太太,你快去看看吧,医馆被人给砸了,白太太不许我插手,叫我来找你们……”
是柯桃的声音。
乔翎同公孙宴霍然起身。
紧接着,却又有人急急忙忙来递话:“乔太太,我们太太外出替贵人治病,这会儿被扣住了,您赶紧去瞧瞧吧……”
乔翎楞了一下:“哎?”
公孙宴叫柯桃:“你没说大夫还被人扣住了啊?”
柯桃看着来报信的另一个人,也很茫然:“你是谁?”
几双眼睛一起看过去,来报信的小厮自己也怔住了。
他迟疑着问:“几位……是否认识一位公孙太太?”
乔翎大惊失色:“什么,姨母被人扣住了?!”
她勃然大怒:“谁吃了熊心豹子胆,敢扣我的姨母?赶紧前边带路!”
相较于乔翎这个养女,公孙宴反倒并不十分担心,神都城里总共也没几个能奈何得了他娘的人啊!
他遂与表妹分工:“我去瞧瞧大夫,你去照看我阿娘!”
乔翎麻利地应了:“好!”
兄妹俩忧心忡忡、怒气翻涌地出了门,对视一眼,不约而同道:“神都城里的王八蛋怎么这么多啊!”
……
乔翎在当铺里寻了匹马骑上,出西市的同时,问那小厮:“姨母现下身在何处?”
小厮一五一十地回答她:“公孙太太现下身在韩王府。”
韩王?
乔翎冷哼一声:“就算是韩王,也没道理扣住我姨母不放!”
又问:“他是生了什么病,几时请姨母去看的?”
说完反应过来,心道:怪哉,还有姨母看不好的病?
小厮如实说:“是韩王府的小郡王谎称生病,把公孙太太诓过去的。”
乔翎更纳闷儿了:“平白无故的,他为什么要这么干?”
小厮陷入了沉默。
乔翎叫他:“喂,小哥儿,我问你话呢!”
小厮迟疑着从袖子里掏出来一张花花绿绿的小报,递给她。
乔翎:“……”
乔翎害怕极了:“这又是写的什么啊!”
小厮不明白她有什么好怕的,茫然道:“先前韩王染病,接连几位名医去看诊,都不见好,道是脉象软弱,行走无力,因而挨了板子,公孙太太上京之后,就给韩王开了个方子,公开刊登出去了……”
乔翎起了好奇心:“哎?什么方子?”
小厮再度将那张小报递上。
在这上边儿?
乔翎半信半疑地接到手里,打开一瞧,一眼就望见了最上边硕大的标题!
《韩王:脉象虚软怎么办?杏林圣手公孙太太有话说!》
乔翎不由得道:“这不是挺正常的吗,韩王府的人有什么好生气的?”
因为上了小报?
乔翎愤怒道:“这关我姨母屁事啊,韩王府的人也太张狂了吧!”
小厮默了一下,继而道:“您再往下看呢。”
乔翎视线顺势再往下一扫——
公孙太太:韩王生病总是不好,脉象虚软,五脏疲乏,这边建议他想办法生个孩子调节一下,因为俗话说得好,为母则刚!
乔翎:“……”
乔翎:“…………”
小厮觑着她的神色,默默道:“您现在知道为什么了吧?”
乔翎一把将那张小报攥成了团儿,继而愤愤道:“俗话说得好,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
“前人留下的话,总归是有道理的,韩王不去试一试,怎么知道不行?讳疾忌医可不成啊!”
第 99 章
乔翎同韩王府没有什么交际, 只是隐约有所耳闻,韩王的身体好像不算太好。
先前她与姜迈成婚的时候,梁氏夫人便说过, 韩王近来不大安泰,往越国公府去的是世子夫妇。
反倒是同韩王之女成安县主交际的多一些。
毕竟这位县主跟梁氏夫人要好。
嗯, 不久之前也才刚见过韩王的女婿太叔洪……
乔翎叫那小厮领着,一路到了韩王府,将将赶到门口, 就见已经有管事在门外迎候了。
这会儿瞧见来客,便主动上前,询问道:“可是乔太太当面?”
乔翎原都已经做好上门来大吵一架的准备了, 没成想真的见到人之后, 感觉对方还挺客气?
那小厮前去送信,说韩王府的人扣住了姨母, 又是怎么回事?
她心下犹疑, 免不得要暂且将心火按下,下了马, 顺手将缰绳递给了韩王府迎上来的侍从, 继而问:“听说姨母在府上被扣住了?”
那管事额头上霎时间就冒出汗来了, 连连摆手:“怎么会呢?一场误会, 一场误会!”
他领着乔翎往前厅去:“乔太太请, 公孙太太现下正在前厅用茶呢。”
乔翎倒也不怕他耍诈, 半信半疑地跟了进去, 一路转几道弯, 越几道门, 来到前厅打眼一瞧,端坐在椅子上低头饮茶的不是公孙姨母, 却又是谁?
这下子,她是真的迷糊起来了。
不是说姨母被韩王府的人给扣住了吗……
乔翎迟疑着上前,叫了声:“姨母?”
公孙姨母颇觉新奇,先跟她说:“好香的茶!”
继而又跟主人家似的招待她,同旁边侍女说:“别愣着啦,去给我外甥女也沏一盏来。”
侍女犹豫着瞧了瞧领乔翎来的管事,管事满头大汗地朝她点了点头。
侍女见状,便屈膝行个礼,转身往厅后去了。
乔翎还觉得奇怪呢:“……怎么不见主人家?”
按理说,得有人来接待客人的啊。
公孙姨母笑眯眯地捧着茶盏,说:“他们在后边吵架甩锅呢!”
又颇觉惊奇地看着面前的乔翎:“阿翎,你在神都很有声望嘛,不,不能说是很有声望,简直是令人闻风丧胆了!”
乔翎稍显茫然:“啊?”
公孙姨母从旁边盘子里拿了块糕点,配着茶,小小的咬了一口:“那位小郡王原本要寻我晦气呢,我想着从前是我照顾你,现下到了神都,也该轮到你来照顾我了——你嫁到了有钱有势的人家,还当上大官了嘛!”
“我就跟他说,你知道我外甥女是谁吗?就敢惹我!”
乔翎木然道:“后来呢?”
公孙姨母忍俊不禁道:“小郡王说,我从没听说过神都城内有姓公孙的名门,你能有什么了不得的外甥女?”
“我就跟他说,越国公夫人,听说过吗?”
“我真是一点都没夸张,我前脚把话说完,后脚他脸色就变啦——恐怖如斯!”
乔翎:“……”
乔翎脑袋有点发木,一时之间,竟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了。
公孙姨母见状,便拉了把椅子到自己身前来叫她坐下,用手帕垫着,从盘子里拿了块糕点,习惯性地喂给她,慈爱道:“吃吧,孩子。”
俩人坐在一起开始嚼嚼嚼,吃点心,觉得有点干,就喝口茶润一润。
管事探头瞧了一眼,暗自叫苦不迭。
乔太太,你怎么不把你姨母领走,还在这儿吃上了?!
后边韩王跟世子还是互相甩锅。
韩王说:“是你儿子把癫人引过来的!”
世子说:“你孙子可是为了替你出一口气!”
韩王说:“是我让他把癫人引过来的吗?!”
世子说:“难道他不是为了你才这么干的?!”
韩王果断甩锅:“你当时听见我说生气了吗?!”
世子果断掀锅:“是啊是啊,你当时看完,倒头就睡了,一点都没生气!”
彼时被气晕了的韩王:“……”
韩王恼羞成怒:“你这是什么态度,翅膀长硬了是吧?我可是你老子,有这么跟老子说话的儿子吗?!”
世子:“……”
前边乔翎一边嚼,一边问姨母:“您都说了是我的姨母,他们还扣着您不让走?”
公孙姨母哼了一声:“哪儿能啊,他们当时就变了脸色,马上就送了厚重的诊金过来,使人套车,要送我回去。”
乔翎说了句不太算是废话的废话:“但是您不想走。”
“没有他们这么办事的。”
公孙姨母说:“当我是什么人了,想请就请,想赶就赶?”
“韩王府上的人,脑子一热,随口扯个慌,就把我诓过来了,如果正赶在这时候,别人也发了病去请我,偏我往这边来了,又该怎么办?”
“就算是没赶上,也没误什么事儿,就是纯粹地叫我白走一趟,可我又凭什么就要白走这一趟?”
“我算是大夫里边最有底气几个当中的一个了,我遇上这种事都不敢吭声,还指望别人吭声?”
乔翎听得笑了起来,心里边是很认可姨母说的话的。
颔首之后,又说:“我在小报上看了您给韩王开的药方,老实说,行文老辣,十分中肯!”
公孙姨母想到这茬儿,自己也笑了:“我先前跟你说要在医界发起的变革,就得从韩王府这儿入手,说实话,韩王这老家伙,比宫里边的人还能闹腾呢!”
先帝谥号惠帝,是个体弱多病,但是秉性仁善的人。
当年他寿数即将终了的时候,心有所觉,便不再叫御医亦或者宫外的名义入宫看诊了,厚赐之后,叫他们各自归还本处。
还嘱咐天后和妹妹武安长公主:“生死乃是天数,御医们已经尽了力,不要因为我而迁怒他们。”
那时候,公孙姨母也是入京为先帝诊脉的名医之一,在旁边围观了全程,心里边其实是很感慨的。
而先帝之后,天后,乃至于当今,遑论行政时候如何,对待御医们也足够客气了。
先帝亡故,没有捎带着带几个御医去陪葬,朱皇后亡故,当今也没有迁怒于下。
可是韩王就不一样了。
他是先帝的幼弟,承继了先帝的余荫,又因为曾经被天后这个长嫂抚养过,所以避开了先前天后对宗室的屠杀。
如今皇室血脉并不算是十分繁盛,韩王是很近的一支。
他没有当差,一意去赏风弄月,做个富贵王爷,多有荒诞之举,半是出于秉性,半是为了自污。
天后是很优容他的——对待先帝的两个弟妹,她一向宽厚。
再到今上登基,就更不可能会去削减皇叔的恩遇了。
先帝的身体不算好,韩王其实也差不多,身处在病痛之中的人,脾气是很难好的,先帝那样温和的,其实才是例外。
而像韩王这样出身尊贵,只要不去造反,就近乎百无禁忌的人,就是医生们最头疼的一种!
痛苦,他就要发脾气。
治吧,又没法彻底给他治好。
他是天生体弱,爱生病,不是断了胳膊断了腿,接上去养上小半年就能痊愈。
寻常人闹事,可以怼回去,可以躲开——我不给你看还不成了吗?
可这一位不一样,惹不起,也躲不起!
就算是叫圣上知道了又能怎么样?
亲叔叔在那儿病得难受,把大夫给打了骂了,他还能下令叫抓进来去牢里冷静几天吗?
官宦们会针对外戚,也会针对宗室,但是在同等情况下,对待宗室可要来得宽松多了。
倒霉的只能是大夫们。
圣上事后可能会有所赐下,无非就是那套官样文章,你们当差辛苦,多体谅一点云云。
哪个大夫敢说老子不伺候了?
只能忍气吞声的兜着,宽慰自己说,好歹还得了赏赐呢。
公孙姨母进京之前,就有所耳闻,韩王先前卧病,总不见好,给他看病的大夫可没少受罪!
这会儿想耍脾气耍到她身上来,就得叫这群人知道知道,什么叫请神容易送神难!
公孙姨母白天在外边忙活了一整天,到这会儿晚饭都没吃,跟乔翎一块吃了会儿糕点,又喊了管事过来,问:“是不是该吃饭了?”
管事:“……”
别太不把自己当外人了啊公孙太太_(:з」∠)_
韩王府不缺这么一顿饭,更别说这会儿大名鼎鼎的越国公夫人还在呢。
他虚弱地应了一声,使人去准备了。
公孙姨母又问乔翎:“你吃了没有?”
乔翎摇头:“没呢。”
公孙姨母遂热情道:“留下来跟我一起吃!”
说完,转头去看管事。
管事:“……”
别太不把自己当外人了啊公孙太太_(:з」∠)_
心里边这么想,实际上还是老老实实地点了点头,转而再去吩咐:“越国公夫人也要留下来用饭,再多加几个菜来!”
那边乔翎却叹了口气,说起来之前的事情来了:“不只是姨母这儿出了事,白大夫那儿也有人闹呢,表哥已经过去了,这会儿也不知道事情怎么样了。”
公孙姨母由衷道:“神都城里的大夫们,可真是多灾多难。”
又说:“也不知道他们吃饭了没有。”
转而同那管事说:“劳你使人去问一问,看那边的事情了结了没有?结束了的话,就差辆车过去,叫他们也过来吃饭!”
管事:“……”
都说了别太不把自己当外人了啊公孙太太!!!
转而忍气吞声地吩咐人照着这话去做。
公孙姨母很欣赏地看着他:“你办事可真麻利!”
管事露出了职业假笑:“公孙太太客气了。”
公孙姨母点点头,紧接着又问:“我要住的客院打扫出来了没有?叫底下人尽点心,赶紧的呀。”
管事:“……”
管事:“????”
管事忍无可忍了:“别太不把自己当外人啊公孙太太!”
公孙姨母脸上笑容一收,扒拉一下坐在自己旁边吃点心的乔翎,狐假虎威道:“你看着我外甥女,跟我再说一遍?!”
一嘴点心渣子的乔翎:“……”
管事:“……”
管事萎靡地温顺起来:“嗯嗯,好的哦~”
……
公孙宴协同柯桃一道往医馆那边去,隔着老远,就听见嚎哭声夹杂着打砸声一起传了过来。
他不由得暗叹口气。
大夫这医馆开的,还真是多灾多难。
上一回找上门来的是大皇子妃的人,这一回又是谁?
这念头刚转完,他自己心里边就颇觉滑稽地“嘿!”了一声。
说不得,还是大皇子妃的人呢!
柯桃很气愤,眉毛皱着,说:“我要管的,可白太太不许我插手,叫我去找你!”
她有些气不过:“真奇怪,为什么不叫我去收拾那些人?凭什么这么忍气吞声呀!”
别说是把那群无赖打走,就算是全都宰了,也费不了多少功夫!
公孙宴却能够明了白应的心态,当下看着这个小姑娘,轻声告诉她:“因为你还太小了。”
世人眼里的柯桃,是个十五六岁的小娘子,可实际上,她并没有这么大。
她没有太多的阅历,对这个社会也没有充分的认知,却身负着巨大的能量。
同时,又有着最为简单稚嫩的动物的观念。
就像习武之人的老师不会早早叫弟子开刃、染上血腥之气一样,白应不希望在她思维尚且有些稚嫩懵懂的时候,就先一步将以暴力破除一切的法门镌刻在脑海里。
短时间内,这会害了别人,时间久了,会害死她自己。
所以即便先前公孙宴道是疑似寻到了柯桃的姐姐,实际上已经不太需要国子学那边的识人门路了,可白应还是走动关系,叫她去国子学读书了。
读书使人明智。
这才是一个小孩子该做的事情。
公孙宴少见地拿出了大人的样子来,语重心长地将这些话告诉柯桃,最后说:“不要因为今天的事情生气,大夫是很用心地在教你呢!”
柯桃似懂非懂:“可是国子学里边教的东西,我也用不上呀……”
公孙宴笑道:“你怎么知道以后用不上?”
说着,他快步上前,敏捷地接住了屋里砸出来的一只药罐,将其摆在了门外的墙根边上。
柯桃顾不得去接话,敏捷地跳起来,接住了飞出来的一条凳子腿儿,低头一看,不由得流露出又心疼又气闷的神情来。
白应抄着手,麻木地站在医馆外边,里头的药罐子、木凳笔墨纸张还在源源不断地被扔出来,夹杂着木质家具被砸烂时发出的脆响声。
门外还有几个孤儿寡母身着麻衣,凄声嚎哭:“我的儿啊,你就这么走了,扔下我和几个孩子,可怎么活啊……”
还有个年长一点的妇人,大抵是儿媳妇,也哭着附和:“人原本是好好的,一副药吃下去,竟咽气了!”
周遭聚集着不少看热闹的人,正朝着这边指指点点。
公孙宴接连接了好几个罐子在手里,看白应木然站在那边儿一动不动,不由得叫道:“大夫!这店可不是我的啊,你能不能别跟个没事人似的站在那儿干看?”
白应看了他一眼,反倒把他也拦下了:“别捡了。”
他脸上的神情看起来有点丧,又好像觉得发生这事儿也是理所当然:“都不要了,随他们去吧。”
公孙宴听得一怔,停下手来,拉着他往门外走得远了一点,关切道:“没事儿吧?别灰心丧气啊,我们能重建第一次,就能重建第二次……”
“我累了。”
白应脸上一点表情都没有,眉毛也好像变得无精打采起来了。
他说:“你们人彼此攻讦,说什么夷狄畏威而不怀德,其实不只是夷狄,所有人都是这样的。好心的人,有时候根本得不到好报……”
白应转过脸去,看着跪坐在医馆门前捶地大哭的婆媳俩和后边的孩子们:“他们上门求诊,但是囊中羞涩,我没有收钱,给他们开了药,最后他们却这样对我……”
他稍觉嘲弄地笑了笑:“人总是会伤我的心。”
喂喂喂,大夫,你别一副心灰意冷打算去归隐山林的表情啊!
公孙宴面有忧色,只是一时之间,却也找不到什么话来劝他。
因为这世间的确从来都不缺白眼狼跟没心肝的人……
他踯躅着不知如何开口,白应反而觉得他的反应很有意思,盯着他看了会儿,有些好笑地说:“很少看你不知道该说什么呢。”
公孙宴“唉”了一声:“也不能因为那些老鼠屎,就把所有人都一棍子打死啊……”
白应不知道从哪儿摸出来一把瓜子儿,递给从满地狼藉中寻到了自己花书包的柯桃一小把,又分给了公孙宴一把,剩下的自己攥在手里,慢慢地嗑了起来。
他说:“我并没有心灰意冷,但是也的确懒得再去耗费心力,重新把这家医馆修建起来了。”
公孙宴微露不解:“那这回的事情……”
柯桃不太喜欢吃瓜子,抱怨说:“剥起来好麻烦哦!”
白应便叫她把手里的瓜子儿递还回来,慢吞吞地开始替她剥。
同时同公孙宴道:“我不想去报官了,你也不要再去劳烦乔太太,替我寻求公道。”
“一次又一次地把我的医馆毁掉,最后就算是把幕后真凶找出来了,也只会赔一点于他们而言无足轻重的小钱罢了……”
公孙宴有点明白了:“所以你打算……”
白应温和地,慢腾腾地剥开了手里的瓜子儿,咔嚓一声脆响。
他把那粒果仁儿递到了翘首以待的柯桃手里,继而说:“我也要去砸烂他们的家。”
砸烂他们的家!
这么大的热闹!
公孙宴听得眼睛一亮,马上道:“我跟你一起去!”
白应:“……”
白应又一次被他给惊住了:“你……不劝我?”
公孙宴迫切地抓住他的手臂,情真意切道:“我也要去!!!”
白应:“……”
韩王府的侍从就是这时候过来的,打眼瞧见这满地的杂乱,还当是找错了地方。
侍从迟疑着上前去问:“越国公夫人与公孙太太使人来请,不知二位是否认得两位尊客?”
公孙宴精神一振:“越国公夫人是我表妹,公孙太太是我阿娘——怎么,那边的事情了结了?”
了结了吗?
不太算吧?
侍从心生犹豫,到底没敢往外放话,只说:“越国公夫人和公孙太太使小人来请几位贵客前去用饭,您这边儿是……”
公孙宴扭头去看白应,问:“去吗?”
白应点点头,同时又给柯桃剥了几个瓜子递过去:“也好。”
侍从又小心地向他们示意这边医馆的满地乱象:“这位太太,是否需要我们把他们赶走?”
白应摇摇头,说:“不必了。”
这些不过是被驱赶过来的爪牙,何必为他们去劳心费力呢。
侍从见状,虽觉惊奇,却也没有勉强,当下请公孙宴、白应、柯桃三人登上马车。
医馆外跪地哭闹的一家人看他们要走,有心去拦,只是见韩王府来的俱是高头大马,侍从衣着严整,不似寻常人家,到底没敢上去。
死者的媳妇胡乱抹了把脸,进屋去告诉里边在砸东西的人:“他们被人接走了……”
屋里的打手心知这家大夫的来路,暗说,难道是越国公府的人?
匆忙出门去看,却望见了韩王府的标志,不由得为之一怔。
这大夫又是怎么同韩王府扯上干系的?
……
公孙宴三人原以为这回是要往越国公府去,等到了韩王府的门前,瞧清楚牌匾上的字迹之后,倒真是小吃一惊。
再想到先前也有人往当铺里替自己母亲去寻人,公孙宴隐约有了几分明了。
扣住自己阿娘的人,怕就是韩王府上的吧。
厅中乔翎与公孙姨母早已经是翘首以待,见了来客之后,公孙姨母又是一怔,过后为之莞尔:“天下英才齐聚神都,多得是久别重逢之事啊。”
白应温和一笑,神情当中带着几分怀念:“公孙太太近来可好?”
公孙姨母笑着应了声:“还好还好。”
公孙宴着实吃了一惊:“阿娘,你居然认识大夫?!”
公孙姨母笑道:“我们是很多年的朋友了。”
公孙宴为之怔住,过了会儿,忽的又问白应:“你是不是一直都知道我是我阿娘的孩子啊?”
白应用滚水替柯桃烫着筷子,说:“我一开始就知道,你们母子身上的气味,很相似。”
公孙宴回想初见时候,明白过来。
难怪大夫那么个孤寡性子,又有本事,却一路都没把聒噪的自己甩开!
大伙儿都是旧相识,你扯着我,我连着你,再说话也就方便了。
乔翎热情地招呼着他们入座,继而叫管事来:“客人们都到齐了,可以上菜了!酒水也送一些好的来!”
管事:“……”
夭寿啊!
管事眼见着公孙姨母拖来了越国公夫人,越国公夫人一拖三又请来了三位客人,长袖善舞、呼朋引伴——我拜托你们出去看看好不好!
牌匾上写的是韩王府,可不是韩王大酒店!!!
他生气地说了声:“好的好的,这就来~”
一边使人上菜,一边使人去知会韩王何世子——那两位不仅没走,还把别人给领过来了!
因着公孙姨母早就说了要来客吃饭,韩王府的厨房早早预备上了,菜品上的很快。
席间,乔翎不免要同公孙宴问起那边医闹事项的处置结果来。
公孙宴叹了口气:“别提了,压根就没结束呢,大夫什么都没带,就这么出来了。”
说完又问白应:“你还回去吗?”
白应摇头:“不回去了。”
公孙姨母遂热情挽留:“不妨就在这儿暂且住下?宽敞得很,吃喝方便,我也好有个伴!”
管事:“?????”
都说了这里不是韩王大酒店,讨厌一些没有距离感的公孙太太!
白应有些迟疑:“这……”
管事心说:这才是正常人该有的态度好不好!
白应问柯桃:“公孙太太邀请我们在这儿住下……”
柯桃从没吃过这么好吃的鸡,几乎要把脸都埋进去了啃了,闻言两眼亮晶晶地抬起头来,雀跃道:“白太太,我们留在这里吧,好不好?!”
白应拿了手帕来替她擦脸,同时含笑点头道:“那就留在这儿吧。”
管事:“?????”
都说了这里不是韩王大酒店,也讨厌一些没有距离感的白太太!
公孙姨母于是再次同他交待:“麻烦你了,多收拾几间屋子出来。”
管事勃然大怒:“……噢,噢,好的!”
第 100 章
管事忍气吞声地答应了, 转而到后边去找还在battle的韩王和世子。
他说:“那位公孙太太……”
韩王不耐烦道:“想留下吃饭是吧?你刚才已经说过了!”
世子不耐烦道:“我们家要破产了吗?一顿饭而已,有什么大不了的!”
管事说:“公孙太太还请了越国公夫人和其余三位客人过来……”
韩王不耐烦道:“又不是吃不起,让他们吃, 好酒好菜地招待着就是了!”
世子不耐烦道:“就是,又不是吃不起!”
管事说:“公孙太太让小人去吩咐侍从们收拾客房, 她要在这儿住下……”
韩王不耐烦道:“住下就住——什么?!”
他勃然变色:“连吃带拿也就算了,她怎么还打算在这儿住下?这就有点过于厚颜无耻了吧?!”
管事说:“公孙太太不仅仅是一个人住下,她的几位朋友也要在这儿住下……”
韩王:“……”
“喂!”韩王忍无可忍了:“这就有点太过分了吧我说——”
世子也忍无可忍道:“对啊, 这就有点太过分了吧就是说!”
韩王怒气冲冲地一指儿子:“大郎,你去把她们赶走!”
世子险些原地跳起来:“……你怎么不去赶她们走啊?”
韩王:“……”
韩王恼羞成怒:“我要是敢去惹越国公夫人,还至于听说公孙大夫是她姨母之后, 就赶紧叫人好生把这尊佛送走吗?!”
世子勃然大怒:“你都不敢干的事情, 凭什么叫我干?怎么,我的命就不是命啊?!”
韩王将一切都绕回到了起点位置, 恼怒不已:“是你儿子把癫人招来的!!!”
世子同样恼怒不已:“都说过了他这么干也是为了替你出气!!!”
父子俩两看生厌地对视了几眼, 终于愤愤扭过头去。
管事木然地站在一边儿,怯怯问:“那这些人……”
韩王忍气吞声道:“不就是屋子吗, 我们府上又不是没有空屋子, 给他们收拾个院子出来也就是了……”
管事又悄悄去看世子脸色。
世子烦不胜烦地摆了摆手:“好生招待着, 别怠慢了, 他们想要什么, 就置办上。”
管事应了声, 毕恭毕敬地行个礼, 转身走了。
徒留下韩王父子在房中唉声叹气。
“坏事了坏事了, ”韩王焦躁地像是热锅上的蚂蚁, 说:“请神容易,送神却难呐!”
当今皇室血脉最为亲近的宗室, 一是韩王,二是武安大长公主,齐王是当今的胞弟,依照本朝的礼制,太后未曾逝世,齐王便属于皇室,而非宗室。
韩王作为如今的宗室长辈,虽然没有参与政治,但却凭借着血脉获得了极其尊崇的地位,权力是地位的伴生品,钱是生来就有、怎么花也花不完的,连皇帝都对他诸多礼遇,这样的人生会有什么遗憾?
没有遗憾!
皇室出身的人,野心总是有的,然而看看天后的手腕,再去想一想当今上位前后的风波,他自觉不是那种实力超强的大野心家,也就散了跟这母子俩掰掰腕子的念头。
就安安生生地在府上享受富贵,也就是了。
天后与当今有感于他的态度,都颇欣慰,难免要再三加恩,宽厚相待。
两方都很满意。
一直以来,韩王在神都城内的名声都只能算是平平。
要说好吧,他这个人的性格实在讨厌,好为人师,见了谁都能说教几句,生病的时候脾气格外不好,谁遇上谁倒霉。
要说不好吧,倒也没到承恩公府那种程度,起码没搞得在外声名狼藉。
这算是一半的天性使然,一半的有意为之。
一个富贵王爷,血脉距离皇室如此之近,要好名声干什么?
差不多就得了,哪能什么好事都是你的?!
越国公夫人的事情,韩王虽然不知内情,然而他年幼的时候跟随天后长于深宫,见过了多少腥风血雨,怎么可能意识到越国公夫人身后潜藏的危险?
人可以有脾气吗?
当然可以。
只是这脾气必然不能比本事大,如若不然,一定会死的很难看!
当今这神都城里,哪还有比越国公夫人脾气更大的人?
脾气大其实也不稀奇,脾气大还以一种横冲直撞的形式在神都城内活得风生水起,这就是越国公夫人的本事!
韩王看不透越国公夫人的根底,所以他选择不得罪对方,不就是吃一顿饭吗,他认了。
至多也就是养着越国公夫人那位姨母罢了,就算是养一辈子,给人养老送终,韩王府也养得起!
耗费一点小小的钱货,抵消一个可能会有的来历莫测的强悍敌人,怎么想也得值得的!
这时候,韩王这么想。
……
前厅。
公孙宴正同表妹和母亲说起今次的医闹事件来。
“大夫进京以来,其实也没得罪过什么人,真要说仇家,八成就是大皇子府上那位了。”
他叹口气,道:“事情早就结束了,都过去那么久了,没成想还咬着不肯放呢!”
公孙姨母与柯桃微露茫然之色。
乔翎便将当初白应替皇长子府上侧妃诊脉,却阴差阳错撞进了王府内帷里的私隐,揭破之后触怒了皇长子妃的事情说与她们听。
末了,又颇中肯地说了句:“无凭无据的,也不能咬定了就是皇长子妃干的呀,还是得有凭据才行……”
她问:“报官了没?”
乔翎这会儿当官了呢,还是立时就能用得上的官:“这案子归京兆府管,明天我到了衙门,保管把这事儿接下来,查个水落石出!”
白应微微摇头,并不言语。
公孙宴便在一边充当翻译,将他的意思说了出来:“大夫来神都城里开医馆,本心是想做点好事的,哪成想会变成这样?一次两次,心都冷了。”
又说:“你既然在京兆府当官,那我来问你,这事儿就算是被查了个水落石出,把幕后真凶给揪出来了,又会如何?”
乔翎被问得一怔,思忖几瞬之后,徐徐道:“蓄意损毁他人财物,损毁他人声誉,诬陷,还有公开场合寻衅滋事……”
公孙宴问:“如果这事儿真是贵人做的,能叫她去坐牢吗?”
乔翎迟疑几瞬,最终还是摇了摇头:“多半还是赔钱了事。”
京兆府怎么可能真的去审讯皇长子妃?
为了这案子,想把她传召过去,都很困难。
“多糟心啊!”
公孙宴感同身受般地道:“就算是赔偿,又能赔多少?五百两,还是一千两?这点钱,人家放在眼里吗?”
“等你千辛万苦把医馆重新建起来了,我还找人去砸,查不查得出来且另说呢,就算是查出来,不也就是那么几百两银子的事儿?”
“可是咱们扪心自问,好好的医馆被人砸了,难受不难受?”
“因为这事儿停工,重新找人修房子,被人背地里指指点点,烦不烦心?”
“凭什么对方只需要动动手指头,就能叫咱们这么难受,而即便事情发了,对方也受不到什么像样的惩处?!”
公孙宴说到最后,自己先前压制下去的情绪都跟着气愤起来了,他问刚从韩王父子那儿过来的管事:“你说这叫人生气不生气?!”
管事没听到前半截,只听了后半咕噜,同为打工人,隐隐也觉得有点心酸,当下不假思索地点头道:“这位郎君说的很是!”
公孙宴欣慰地拍了拍他的肩膀,问:“您怎么称呼?”
“担不起担不起,”管事赶忙道:“小人姓刘,单名一个全字。”
“刘管事,”公孙宴不无唏嘘地道:“你是个性情中人啊!”
乔翎却很了解这家伙的秉性,从头到尾听完,便开门见山地道:“你就直接说你想干什么吧!”
公孙宴一撸袖子,环顾左右之后,中气十足道:“我要跟大夫一起去查清楚这案子,不管幕后真凶是谁——今晚上我一定以牙还牙,把这王八蛋的家给炸了!”
刘管事眉毛狠狠一震:“!”
乔翎哈哈大笑,觑着他说:“这才有点意思嘛。”
紧接着说:“我跟你一起去!”
刘管事眉毛狠狠两震:“!!”
公孙宴笑着赞了一句:“够朋友!”
又问母亲:“阿娘,你去不去?”
刘管事满头大汗地看着她,涩声道:“公孙太太……”
您倒是赶紧劝劝这两位啊!
公孙姨母微微摇头。
刘管事心绪稍定,眼巴巴地看着她。
却听公孙姨母温温柔柔道:“我有点累了,想去歇着,你们年轻人自己出去玩儿吧,小心点,别惹出事来。”
刘管事:“……”
喂他们都要去把别人家给炸了,还能怎么小心别惹出事来啊!
他真想抱着公孙太太的大腿跪地痛哭:你清醒一点啊公孙太太!!!
被他寄予无限希望的公孙姨母温温柔柔地继续道:“惹出事来就赶紧回韩王府,天塌下来还有高个子顶着呢。”
刘管事眉毛剧烈颤动起来:“!!!”
汗流浃背了朋友们!
您几位聚餐的画风有点太法外狂徒了啊喂!!!
刘管事有心想劝,可也得这几位肯听啊?
他实在没法子,只能去回韩王话,告诉他们,越国公夫人的朋友是个大夫,今天店被人砸了,越国公夫人说要带人去把幕后黑手揪出来,完事儿把黑手的老巢也给炸了呢!
韩王这会儿倒是云淡风轻:“炸就炸呗,有什么了不得的。”
他心想,一个大夫,能惹上什么要紧人物?
再说,俗话讲先撩者贱,越国公夫人只是癫了点,但人品还是好的,既然说要去炸黑手的老巢,那多半也没冤枉他!
韩王懒得多管闲事:“随他们去吧,无谓多管。”
世子也说:“就算是真的炸了,最后牵扯到我们家,也不是摆不平。”
啊?
这真的没问题吗?
刘管事忧心忡忡地回到前厅,正瞧见越国公夫人朝他招手。
他蔫眉耷眼地近前,就听越国公夫人同他低声道:“我们这儿还没吃完,结束估计还得有点时候,你往越国公府去求见我婆婆,跟她说,我遇上点事,需要一个可靠的帮手,剩下的我婆婆就知道该怎么办了。”
刘管事心想,这是打算从越国公府摇人去炸黑手老巢?
又忍不住将思绪岔开了一会儿:
这么机密的事情都敢跟越国公府的那位太夫人分享,看起来有些稍显口口的流言并不是空穴来风啊越国公夫人!
他应声出门,直奔越国公府而去,往门前去求见梁氏夫人,不多时,便被侍从引了进去。
梁氏夫人那边还奇怪呢,乔霸天不是说往包家去了吗,午后就走了,这会儿天都黑了,怎么还没回来?
徐妈妈和张玉映倒是早就回来了,可见她人没留在包府。
到底是去哪儿了?
这会儿听韩王府的人来回话,饶是她这段时间在乔霸天身边见多了大风大浪,也不由得叫这风牛马不相及的关系给绊了一下。
“我儿媳妇怎么会去了舅舅府上?”
刘管事心里暗叹口气,满是凄风苦雨。
这可就是小孩没娘,说来话长了!
他只捡了一段有用的讲:“府上太太的姨母,在王府给我们王爷瞧病呢。”
梁氏夫人是见过公孙姨母的,闻言了然,也就没有再问。
那边刘管事已经将来意和盘托出。
梁氏夫人听得一怔:“什么可靠的帮手啊……”
刘管事也愣住了:“您不知道?可是越国公夫人说,只要这么讲,您就能明白啊。”
梁氏夫人尤且还在蒙圈,原先蹲在窗台上百无聊赖舔爪爪的猫猫大王便振奋起来了,响亮地叫了一声,继而纵身一跃,跳到了地板上。
它矜持又骄傲地来到梁氏夫人面前,竖着尾巴,又叫了一声。
梁氏夫人明白了,也纳闷起来:“天都黑了,有什么事儿急着用你?”
猫猫大王不知道,但猫猫大王想去!
狸花猫重又叫了一声。
“啊,好的好的,你去吧,”梁氏夫人稍觉心累,倒是没有阻止,只是叮嘱它:“别闯祸啊,跟乔霸天在一起,互相照应着。”
狸花猫叫声传进来的时候,身影已经出现在了门外。
刘管事坐在马上,低头瞧一眼自己身边站在马脖子上神气十足的狸花猫,心觉惊讶——这就是越国公夫人找的帮手?
话说你们这些人办起事来都有点怪怪的啊。
……
乔翎有日子没出去兴风作浪了,这会儿重新出山,颇有种新鲜又兴奋的感觉。
公孙姨母有点累了,没打算出门,吃完饭跟他们交待几句,便叫韩王府上的侍女领着往客院去睡了。
白应不许柯桃去,小孩子掺和什么?
也给撵去睡觉了。
最后约定乔翎、白应、公孙宴,外加猫猫大王,组成了三人一猫的队伍。
白应蹲在地上,很感兴趣地瞧着那只长着社会花纹的壮狸花。
狸花猫对他的观望持一种无可无不可地态度,蹲在地上,尾巴闲适地晃来晃去。
那边刘管事还在艰难地劝阻他们:“天都黑了这么久了,眼瞧着可就要宵禁……”
这不是专业对口吗?
乔翎马上道:“没事儿,我是京兆府少尹,可以给自己开条子,夜间行走!”
刘管事垂头丧气:“哦……”
白应同那只狸花猫道:“你身上的花纹可真霸气……”
狸花猫听得尾巴一滞,显然是被这句马屁拍舒服了,但是又不想叫人看出来自己这么肤浅,想了想,挺直脖颈,矜持地朝他叫了一声。
白应温和地看着它,想了想,从怀里掏出一只玉瓶来,倒出来几粒药丸放在手心,示意它过来吃。
狸花猫警惕地看着他。
白应也不催促,目光柔和,隐约带着点缅怀,好像透过它看见了别的什么一样。
狸花猫扭头去看乔翎,见这家伙朝自己微微点头,便上前一步,用鼻子嗅了嗅,觉得没问题,这才低头开始吃。
白应看着它油光水滑的脊背,不由自主地笑了起来:“我以前也认识过一只猫,是只几乎通体都是白毛的猫,只有后背上有一小片黄色的毛发,它很羡慕狸花猫,觉得你们身上的条纹又好看,又霸气……”
狸花猫低头含了一颗药丸进嘴里,咀嚼几下,身体倏然一僵,很快振奋起来,仰起头朝白应喵喵喵连叫几声,继而狼吞虎咽起来。
它吃了两颗,白应手里边还剩下两颗,它停下来,不再吃了,绕着白应转了个圈儿,继而叫了两声。
白应笑着想去摸它的头,看它警惕地竖起耳朵来,便作罢了。
他很耐心地说:“好孩子,吃吧,这些都是你的。晚点我再给你几颗,你带回去给妈妈。”
狸花猫快活地朝他叫了一声,埋头苦吃起来。
白应笑着说:“猫猫大王,你的名字跟你的花纹一样霸气。”
公孙宴抱着手臂同乔翎站在一起,见状若有所思,瞧一眼猫,再转头去瞧表妹,问:“猫猫侠?”
乔翎心如止水,平静道:“不错,是我!”
她的声音中气十足,铿锵有力:“我就是猫猫侠!”
……
三人一猫就着夜色出了门,刘管事任劳任怨地替他们驾着车。
白应在前,先往医馆那边儿去,相隔老远,就见那边的门还开着,门扉倒了一扇,斜躺在在门框上。
他下了马车,站在门边向里张望一眼,只见到一地狼藉。
公孙宴叫了声:“大夫?”
白应神情淡淡,微微摇头,也没进去,只说:“走吧。”
刘管事饶是同他们无甚交际,见状也不禁有些恻然,谁不想安安生生过日子呢。
好好的生意,给人搞成这样子,也难怪人家生气,要以牙还牙呢!
刘管事暗叹口气,问:“白大夫,咱们现下去哪儿?”
白应的声音温和地传到他耳朵里:“你不需要驱赶,他们自己会找到地方的。”
拉车的两匹马默契地开始向前。
刘管事愣了好一会儿,才意识到白大夫说的“他们”,居然就是拉车的两匹马!
这也行?
刘管事骤然间激动起来,着实新奇,深有种打开了新世界大门的感觉。
都说是老马识途,但那也得是熟悉的地方才成,可现下明明无人引路,也无人驱使,那两匹马却好像无师自通一般东走南转,最终来到了一处小巷子里。
那稍显简陋的木门前悬挂着白色灯笼,门外还存留有烧过纸钱的痕迹。
刘管事见状,不由得兴奋起来——还真找着了?!
越国公夫人也好,她带来的这几个人也好,还真都是奇人啊!
白应从怀里取了一支香出来,吹一口气将其点燃,紧接着,一股半透明的乳白色烟雾升腾起来,随风吹进了院子里。
乔翎在心里数个大概十个数的时间,白应便走上前去,推开了那两扇门。
紧接着回身招呼狸花猫:“大王,快来!”
狸花猫向前快跑几步,跳过门槛,跟他一起进了院子。
刘管事虽然也很好奇,但也知道有些事知道的太多不好,这会儿见他们进去,便只眼观鼻鼻观心地坐在马车驾驶位上,等待这几位法外狂徒出来。
院里边摆了张四方的桌子,上头丢着一副简陋的木质麻将,几个青壮围坐在一起,这会儿已经东倒西歪地睡了。
往脸上瞧,正是白日里去砸店的那些人。
乔翎跟公孙宴落后几步,进去之后反手把门合上,四下里打量一圈儿的功夫,狸花猫已经在屋子里喵喵叫了起来。
乔翎没进屋,就在院子里,透过那扇风化腐朽了小半的木窗子往屋里瞧。
房间并不算大,一张炕就占据了多半,因为人多,显得格外逼仄。
炕上摆着一张木桌,那穿丧衣的婆媳俩对坐在折纸钱,白花花地铺了一整张桌子,这会儿也已经昏睡过去。
炕头上铺了床半新不旧的褥子,几个孩子看样子是早就睡了。
狸花猫蹲在炕下边叫唤,乔翎跟公孙宴人在屋外,瞧不见内里的动静。
倒是白应蹲下身来,敲了敲脚下的地砖,紧接着将其掀开,从中取出了一只上了锁的旧木盒。
单手将木盒上的锁头拧开,𝔀.𝓵一整排的小银锭子,粗略的估计着,该有两百两之多。
白应听猫猫大王说,银锭上有不属于这家人的气息。
外边打牌的几个人当中,有两个人的气息,同银锭上的气息是一样的。
白应托着那只木盒出去,寻了猫猫大王说的那两个人弄醒,一根针扎下去,对方便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了。
公孙宴听得了然,冷笑一声,同乔翎道:“怎么样,没冤枉你那位表姐吧?”
乔翎被他说的一激灵:“怎么就是我表姐了?!”
公孙宴道:“那位贵人是赵国公府的孙女,你太婆婆的侄孙女,不就是你的表姐?”
乔翎祸水东引:“你还是我表哥呢,照这么算,她不也是你表姐?!”
公孙宴怒道:“你表姐!”
乔翎也怒道:“你表姐!”
“走吧。”
白应一句话结束了这场幼稚的斗嘴:“天黑了,该把皇长子府炸掉了。”
……
刘管事百无聊赖地在外边等了会儿,见那几人从里边出来,才精神一振,迎上前去:“几位,事情办完了吗?”
公孙宴道:“这边的事情算是办完了。”
刘管事心想,那之后要办的,不就是去把幕后黑手的老巢给炸掉了?
我去,诸君,忽然间兴奋起来了是怎么回事!
不瞒诸位,我刘全年轻的时候,也有过行侠仗义的梦想呢!
他手握着缰绳,无需驱赶,那两匹马便达达向前。
刘管事竖着耳朵,听车厢内几个人在说话。
公孙宴说:“把他们家炸掉是一回事,因此伤到人,甚至于害人性命,可就是两回事了。”
乔翎也附和说:“是啊,要是能有什么办法,叫人都出去避开就好了。”
刘管事心想:你们可真是菩萨心肠,想这么多呢!
又想,难道那幕后黑手家里有很多人?
了不得,大家族啊!
说不定还是官宦人家!
白应却早就有了打算:“此事我早有计较,咱们只管去看热闹就是了。”
公孙宴听得楞了一下:“我们还想着过来能帮忙呢。”
乔翎也说:“是呀。”
又忍不住问:“你怎么准备的?”
狸花猫也疑惑地叫了一声。
白应语气平和,无波无澜:“也没什么,就是请一位朋友过去丈量一下距离,打个滚儿……”
马车里几个人不知道想到了什么,齐齐了然地“哦~”了一声。
狸花猫虽然不明所以,但是也不愿意叫人觉得自己笨,所以赶忙学着他们的样子“喵~”了一声。
只有刘管事在外边一边偷听,一边急得抓耳挠腮:什么朋友,什么丈量,什么打个滚儿?
不是说要把幕后黑手的家给炸掉吗?
谜语人统统给我滚出神都!!!
正如此思量着,忽然发觉前边拉车的两匹马停了下来,抬头去看,却是巡夜的金吾卫来了。
瞧一眼马车上悬挂的韩王府标志,倒也客气。
刘管事遂又将乔翎先前开具的条子递上去。
那金吾卫校尉瞧了一眼,笑着与同伴说:“险些忘了,越国公夫人如今是京兆府少尹了呢!”
乔翎“刷”一下把车帘掀起来,黑着脸纠正他:“叫我太太!”
刘管事:“……”
金吾卫校尉:“……”
乔翎先前为寻张玉映而在神都城里搜山检海的时候,同金吾卫是打过交道的,两下里也相熟,这会儿那位校尉听她如此言说,不由得笑了起来。
“好的好的,乔太太!”
马车继续向前,金吾卫也循着这条路继续巡夜,那校尉闲来无事,也随意地通乔翎说着话。
如是走出去不知多远,那校尉身后的士卒低声回禀:“到了皇长子府外。”
那校尉应了一声,从怀里取出一本记档,就地开始签字。
某年某月某日某时刻,巡经皇长子府门外,风平浪静……
那校尉刚写完一个风,手下就是一抖,在纸张上划出来长长的一道斜线。
不是他手抖,是马在抖,因而带歪了笔迹。
不过,也不只是他的马在抖,整队金吾卫率们的坐骑都不安地在颤抖,反应激烈些的,甚至于原地跳跃起来,向前狂奔数十步才被骑士勒住。
校尉因而心生惊诧,正讶异时,忽然明了了马匹为什么会有这番动作……
一股剧烈的波动自脚下大地传来,连人带马,仿佛身处在被敲响的鼓面上,也随之跳跃波动,震颤起来。
马匹的反应愈发强烈,嘶叫声此起彼伏,远处传来鸡犬的叫声,瓦片落地的脆响声,夹杂着近处男女的惊慌失措:“地动了,快到屋外来!”
那校尉因而脸色微白——神都城内发生了地震,这可不是小事!
转而平静下来之后,却又觉得奇怪,怎么震了这么久,还没有剧烈发作起来?
看远处的高楼,又好像很平静,似乎全然没受到影响……
难道是一次小范围的地震?
好像是为了应对他的疑惑似的,脚下传来的轰鸣声骤然大了,奇怪的是远处的高楼瞧起来居然一动不动!
紧接着,一阵地动山摇般地震感传来,他在马上紧握着缰绳,身体也不由得东倒西歪起来。
几瞬之后,不远处偌大的皇长子府宛如被拆掉了最底层的积木一样,哗啦啦屋倒梁倾,巨大的轰鸣声中散了一地。
尘土飞扬升天,掀起了一股好似直冲云霄的黄色烟尘,即便是在深夜里,相隔数里,也能看得清楚明白!
金吾卫校尉:“……”
金吾卫校尉汗流浃背:“我靠!我靠我靠我靠!!!”
金吾卫校尉大惊失色:“那可是皇长子府!!!!”
刘管事:“……”
刘管事汗流浃背:“我靠!我靠我靠我靠!!!”
刘管事大惊失色:“那可是皇长子府!!!!”
金吾卫校尉勃然大怒:“王八蛋,你学我说话干什么?!”
刘管事:“……我,我……”
刘管事眼珠子都要从眼眶里跳出去了,看看金吾卫校尉,再看看成了一片狼藉的皇长子府,再扭头去看自己马车里的一群活爹活娘活猫(好像有什么奇怪的东西混进去了)……
他像复读机一样重又开始崩溃了:“我靠!我靠我靠我靠!!!”
刘管事捧着自己的脑袋哀鸣:“……那可是皇长子府啊我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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