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11 章
太叔洪是第二日下了朝, 回到京兆府后,听乔翎提起了,才知道昨天夜里发生发生了什么的。
他小小地有点诧异, 摸着下巴,忍俊不禁, 同崔少尹说:“倒真是有点历练出来了。”
崔少尹明白他的意思:“是呢,咱们乔少尹今天在朝上,硬是一声没坑。”
既没有协同金吾卫把昨天晚上的事儿给当众掀开。
也没在朝堂之上, 圣上和宰相们面前,当众给蔡大将军没脸。
“因为事情还没有查明白啊。”
乔翎在旁边说:“再则,没吃过猪肉, 总也见过猪走, 昨天晚上的事儿,王中丞和曹侍郎想来也很生气, 只是今日到了朝上, 也是一点都没显露出来,就是专等着京兆府这边的动静呢。”
等什么动静?
当然是蔡十三郎的最终审讯结果了。
乔翎那儿收到消息, 说是蔡大将军府上东门附近有可疑人士盘桓, 可没说这些人就是跟蔡十三郎有关!
为求万全, 她悄悄去找了毛丛丛的丈夫、金吾卫中郎将庾言, 通过具有巡夜职权的金吾卫, 将这些人给拿下了。
与此同时, 却并没有在同一时间去拿蔡十三郎。
虽然乔翎也揣度着这事儿必然与蔡十三郎有关, 但是办案办案, 没有证据还办个什么案?
以防万一, 她把杨大郎给带过去了。
如若那几个人无法牵扯出蔡十三郎,那就叫杨大郎出马, 以昔年杨家的案子把蔡十三郎给拎出来。
好在最后事情还算顺利,到底把蔡十三郎给刮带上了。
太叔洪提点她说:“蔡十三郎那里,冷他一晚上是对的,他只是坏,并不是蠢,一晚上的时间,足够叫他想清楚该如何招供了。”
又说:“现在想置杨大郎一家于死地的,未必就会是蔡十三郎的人了。”
那几个江湖高手的幕后主人,完全有理由去杀杨大郎——以此减免蔡十三郎的罪责,叫他不要将自己招供出来。
太叔洪端起茶盏,提着杯盖儿,拂了拂飘着的茶叶沫:“有没有重新给杨家人安排个妥当的住处?”
乔翎回答地干脆利落:“安排好了!”
太叔洪啜一口茶,随口问了句:“安排在哪儿了?”
乔翎挺胸抬头:“安排在韩王府了!”
崔少尹瞠目结舌!
太叔洪更是一口茶呛在喉咙里,剧烈地咳嗽了起来:“哪里?!”
他疑心是自己听错了!
乔翎很肯定地告诉他:“韩王府呀!”
太叔洪的讶异简直不是言语能够形容的:“你怎么把人安排过去的?”
他心想,我岳父难道是那么好说话的人吗?
乔翎理所应当地道:“韩王是我姨母的朋友呀,我托姨母请他帮忙,他就答应了。”
太叔洪愈发狐疑起来。
难道说从前其实是我误会了他老人家,他并不是一个讨厌的老头子?!
他深觉奇怪,倒是没有多问,只交待她:“蔡十三郎那里,赶紧叫他招供。”
“昨晚上的事情牵扯到了御史台和工部的人,王中丞和曹侍郎按下不发,是给京兆府和蔡大将军脸面,但时间要是拖得久了,他们只怕就没有这么好说话了。”
乔翎麻利地应了声:“好。”
……
蔡十三郎昨天晚上被乔翎丢进了京兆狱,又专程交待给狱头:“找一个人专门盯着他,什么东西都别往里送,也不准任何人跟他说话。”
狱头眼明心亮,知道这桩差事是在上官们心里边挂了号的,当下毕恭毕敬地应了:“是。”
乔翎又说蔡十三郎:“进了京兆尹,说什么做什么,自己想想清楚,蔡十三郎,我劝你放聪明一点。我只想办好眼下这桩案子,别人么,说不得想要你的命!”
剩下的,叫他自己咂摸去吧。
乔翎打个哈欠回家睡觉,蔡十三郎却在京兆尹一夜无眠。
东方天际刚刚透出一点亮的时候,蔡大将军府上的管事过来打点,狱头客气地收下了。
不多时,又有人来给蔡十三郎送铺盖和吃食,狱头坚决地推拒了。
“上边说了,什么东西都不准往里送!”
蔡十三郎这会儿真正地明白了什么叫偷鸡不成蚀把米。
原本想着借二公主的手反制越国公夫人,这下子可好了,事情未成,备不住这会儿最想要他命的,就是二公主……
思来想去,辗转反侧半宿,第二天有个年轻小吏来跟守了他半宿的狱卒换班,蔡十三郎把她给叫住了:“劳烦给乔少尹传个话,我愿意招供。”
小庄笑了笑,应道:“好。”
……
乔翎带了个文书过去,听蔡十三郎招供。
先说当年杨家的案子。
他是如何与人相争,挥鞭打伤杨二郎脸孔的,事后杨大郎愤愤上门替弟弟出头,又如何将其撵走,听闻对方往京兆府去状告自己,又是如何结仇的……
事过许久,过往的记忆很多其实都已经模糊了。
对于杨家人来说,这是一桩大事,可对于蔡十三郎来说,不过是生活当中平平无奇的一个小插曲罢了。
小庄在旁听着,目光微冷。
上位人轻描淡写地一句话,就逼得杨家在神都城内没有立足之地,杨家是有幸遇到了乔少尹,可别的那些不幸的人呢?
这段过往,乔翎已经在杨大郎口中更加清晰明确地听了一遍,现下再听另一个当事人蔡十三郎说起,倒是问起了另一件事来。
“当年跟你争夺头鱼的那个人,是谁?”
蔡十三郎显而易见地楞了一下。
他脸上几不可见地闪过了一抹妒色,顿了顿,才不情不愿地道:“……是柳希贤。”
乔翎听到这个姓氏,也楞了一下:“他姓柳?”
蔡十三郎知道她在想什么,也给出了确定的答案:“柳希贤是政事堂里柳相公的侄孙,他的祖父是柳相公的堂兄。”
乔翎觑着他的脸色,明白过来:“你跟柳希贤不睦,所以才要跟他争头鱼。”
不是为了鱼,是为了赌一口气。
蔡十三郎没说话,算是默认了。
乔翎盯着他瞧了会儿,忽的说:“那时候,柳希贤的出身和名声,都要比你强吧?你们年纪相仿,或许还是同窗?”
蔡十三郎是蔡大将军名义上的“弟弟”,可是太叔洪却能对蔡家那些过往耳熟能详,他能知道这些,神都城里别的人难道会不知道?
蔡十三郎有着这样的出身,即便是蔡大将军府上的人,想来在学堂里诸多身份出众的同窗面前,也没少为人指摘。
且前两年他也的确是个没人性的纨绔,人家瞧不上他,也的确不算委屈他。
而柳希贤呢?
柳氏家族连出了两位尚书,而后又出了一位宰相,连皇朝四柱之一的安国公府都嫁了女儿过去,对于只靠蔡大将军独立支撑起的蔡家来说,可以说是呈现碾压之势。
蔡十三郎如若是柳家公子同窗的话,被其碾压,继而心生愤恨,也就不足为奇了。
蔡十三郎不太愿意提起这事儿,含糊地应了声。
乔翎问:“当初你跟柳家的公子争头鱼,争输了,所以就向鱼铺的少东家杨二郎泄愤,挥鞭把他给打了?”
蔡十三郎低声说:“我没输,争到最后,柳希贤不愿再争,主动把头鱼让给我了……”
乔翎明白了。
又问:“你的确争到了头鱼,但是丢尽了脸,无法收拾柳希贤,所以迁怒于杨二郎。那时候,柳希贤在哪儿?他走了?”
蔡十三郎恍惚了一小下,继而不太确定地说:“他……没走吧?记不清楚了。”
乔翎若有所思。
她没再问这茬儿,又谈起了昨晚的事情。
蔡十三郎既然招供,这会儿也就一气儿全都招了。
京兆府的差役悄悄去蔡家送信,告诉他新上任的乔少尹正在查他的案子,他心有畏惧,又不甘心束手就擒,便私底下使人去恫吓杨大郎,又联络了跟乔少尹有仇的二公主……
乔翎静静听了,对此不做评述,最后等文书将招供内容录完,递到蔡十三郎面前去,后者阅读一遍,在上边签字画押。
等出了京兆狱,乔翎揣着那份招供文书,往崔少尹的值舍去了:“崔少尹。”
她问:“你可知道柳相公有个侄孙,唤作柳希贤?”
崔少尹笑道:“我怎么会不知道?柳家的希字辈出了不少后起之秀呢,这位也是其中之一。”
他回想了一下这个名字,迟疑着说:“好像是中山侯府的女婿?”
乔翎“咦”了一声:“中山侯府的女婿——他娶的是?”
她心想,中山侯府的话,那不就是丛丛的婆家?
崔少尹告诉她:“中山侯的侄女,许给柳希贤了。”
乔翎又问他:“这个柳希贤,在外名声如何?”
崔少尹不假思索道:“很好啊,翩翩公子,风光霁月!”
乔翎轻轻“哦”了一声。
她抚摸着手里边那份蔡十三郎的招供文书,想了想,又叫了小庄来:“你替我跑个地方,去问个话。”
小庄得令之后,应声而去。
如实过了半个多时辰的功夫,又匆匆忙忙地回来了。
她说:“杨大郎说,事发的时候,柳家那位公子还在那儿的。”
……
昨天晚上蔡大将军府上东门外的那场风波牵连不小,太叔洪早早说了,等结案文书写完,要拿过去给他瞧瞧。
乔翎办事倒也算是利落,京兆府头头们聚在一起午饭的时候,那文书就摆在他桌子上了。
太叔洪一边喝汤,一边翻阅,目光落在某一行上时,不由得伸手去点了点,叫她:“乔少尹。”
乔翎应声:“怎么?”
太叔洪说:“这里边怎么还有柳希贤的事儿?”
崔少尹在旁听见,回想起上午乔翎同自己打听的事情,微露讶异之色。
乔翎拿着炊饼过去,低头一瞧,说:“我就是把当时发生的事情写出来呀。”
“蔡十三郎与柳希贤争头鱼,希贤谦让,蔡十三郎得鱼,大失颜面,迁怒杨氏,当众怒而鞭之……”
没有掺杂任何的个人情绪,只是平和地将整件事情阐述出来罢了。
崔少尹在旁听了事情原委,不由得劝了一句:“乔少尹,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这案子牵连到了蔡大将军府上和二公主,隐隐地带上了王中丞和曹侍郎,一旦报到朝廷上,必然是要众臣瞩目的。
里头再添上柳希贤的名字……
虽然是实情,没有任何私人添加,但叫朝上的聪明人细细品味之后,之于柳希贤而言,总归是一种微妙的嘲弄。
蔡十三郎不是东西,他混账,他纨绔,他王八蛋,这是板上钉钉的事情,谁都说不出二话来。
可你希贤公子跟他不一样啊。
你出自名门,温文公子,品貌出众。
蔡十三郎因为跟你争鱼,把鱼铺的少东家打得毁了容——你要是不知道也就罢了,可事情就发生在你眼皮子底下,你居然置若罔闻,得了让鱼的好名声之后,就从容离去?
当然,柳希贤这么干并不犯法。
没有哪一条律例规定,希贤公子就得路见不平、拔刀相助。
说到底,打人的是蔡十三郎,并不是他柳希贤,而蔡十三郎打人,也并不是柳希贤唆使的,他只是一个围观者罢了。
可是在道德上,就稍微有那么点说不过去了。
太叔洪叫人去取了笔墨来,问乔翎:“确定就这么结案,不改了?”
乔翎平静地吃了口炊饼,坐回去,说:“就这么结案,不改了。”
崔少尹欲言又止,最后不由得摇头苦笑起来:“你啊。”
太叔洪也笑了,低头在文书上边署名用印,最后说:“柳相公是体面人,多半不会为此事说什么的。要是说了——我替你顶着!”
崔少尹在旁叹了口气:“京兆,人家可是宰相呢!”
太叔洪被下属拂了面子,不开心了:“宰相有什么了不起的?我岳父还是亲王呢!”
“他要是敢胡搅蛮缠,我就求我岳父帮忙,论胡搅蛮缠,可没人胡得过他!”
崔少尹:“……”
崔少尹心说,京兆,你这话可千万别叫韩王知道,不然他第一个来胡你!
最后这事儿就这么定了。
……
乔翎吃完饭预备着下值,签离之后,眼瞧着小庄跟白应、公孙宴一块走了。
哦,她这才后知后觉地想起来,今天小庄搬家呢。
皇长子跟他们一处,原本想直接下值回去的,见他们都去了,想着自己独自回去不太好,遂也跟着过去了。
小庄只知道乔少尹给自己寻了个新的住处,却不知道新住处在哪儿。
她心想,或许是个靠近京兆府一点的房子?
乔少尹专门找的,总比她现在租赁的旧房子要好吧?
今早晨出门的时候,她告诉金锁领着其余三个孩子把能收拾的都收拾起来,等她下值回来,一起搬家。
皇长子原还怕她们忙不过来,想着再多自己一个人手也好,一瞧小庄那点家当,不由得沉默住了。
几个旧包袱,两床旧褥子,小庄跟一个大点的男孩各自拎了只木桶,里边堆着一摞旧旧的碗碟和发黄的筷子……
全损品质。
皇长子看了那堆东西一眼,都觉得是自己亏了。
他忍不住说:“要不还是别要了,我再给你们置办点新的去!”
总共才几个钱呢!
小庄微有点嘲弄地在心里叹了口气,你可真是不食人间烟火啊,大少爷!
她叫那男孩子:“金库,你先上去。”
金库“嗳”了一声,麻利地爬上了马车。
白应在旁缄默着没有说话。
公孙宴趁人不备,轻轻踢了皇长子一脚,悄声说:“闭上嘴,少管人家的闲事。”
又主动去接了两个包袱在手。
皇长子感知着腿上传来的反馈,难以置信地看着他!
你踢我!
你居然踢我!
公孙宴回头看他:“别愣着了,你也去提两个包袱去。”
皇长子委屈道:“……噢,好。”
家当都塞进了马车,小庄叫几个孩子跟着坐了进去,公孙宴另叫了辆车,他们其余几个人紧随其后。
皇长子这会儿还不觉有什么呢,等真的到了地方,他下去一瞧,整个人都木住了。
他有些不敢相信,再三观察了四下里的建筑,终于确定这就是韩王府的偏门!
怎么着,小庄居然租了韩王府的房子不成?!
韩王府就算是揭不开锅了,也不至于往外赁房子吧?!
小庄倒不知道这是什么地方,只是瞧着屋顶上的琉璃瓦和这偌大府邸的规制,便知道不是寻常之处,当下蹙起眉来,面露犹疑。
公孙宴热情洋溢地领着她往里走:“这下子我们就是邻居啦!”
他指了指方位:“我跟大夫住在这边儿,你们几口住那边儿,一墙之隔,有事儿就说话!”
一个中年管事微笑着在等待他们,见人来了,就示意小厮们帮着拿了那点可怜的行李,归置到客房里去了。
小庄有些受宠若惊:“这……”
深秋的午后,有且有些未曾散去的暑气。
公孙宴不知道从哪儿弄了把旧蒲扇,握在手里,顺势拍了拍她的肩膀:“你放心,乔少尹心里边有分寸。”
公孙宴、白应,还有皇长子,他们这些人,是不怕报复的。
全天下都没几块比他们更硬的铁板。
但小庄不一样。
叫她住到韩王府上,一来是因为乔翎觉得这个女孩子有些可造之材,二来,也是一种隐隐的保护。
不是生死大仇,没有人会去得罪一位年纪既长、德行还平平的亲王。
就算是二公主和鲁王,也不敢这么干!
他们有的保护伞,韩王也有,甚至于韩王的伞还比他们的大呢!
他们能跟别人论皇权,韩王在皇权之外,还可以跟他们讲家法!
没道理他们一群有倚仗的人在外边挑事,最后却叫人家小姑娘领着几个孩子吃苦头啊。
小庄听他这么说,也就应了,她不是那种要强不要命的人。
实力微弱之际,打肿脸充胖子,最后疼的只会是自己。
倒是乔少尹给自己寻的这地方……
她迟疑着问那中年管事:“您贵姓?”
中年管事微笑:“免贵姓刘。”
“哦,刘管事,”小庄礼貌地问候一句,紧接着道:“贵府主人是——”
刘管事道:“我家主人是当今圣上的叔父韩王。”
小庄着实吃了一惊!
公孙宴领着她进了院子,同时说:“你可别觉得是占了什么便宜,咱们就只能住韩王府这一角院子,别的地方都不能去,素日里进出呢,也只能走这道门……”
小庄正色说:“如此已经是感激不尽了!”
她说着,忽的发觉身边少了点什么,回头瞧瞧,讶异道:“咦,侯哥呢?”
公孙宴随意地摆摆手,说:“他看你这边忙完了,也就回家啦!”
……
皇长子从前倒是来过韩王府数次,只是没到过现下公孙宴等人居住的那一角,叫管事领着,他怒气冲冲地寻韩王去了。
彼时,韩王正在窝在暖炕上假寐。
隔着一层玻璃,午后的光透进来,只有暖和热,却没有聒噪的秋风。
隔壁的房里摆了一排茉莉,侍女们手持羽扇,坐在花前徐徐扇风,将茉莉的清香送到内室中去。
没法子,韩王既喜欢茉莉花的香味,又觉得摆得近了呛人,就只能这么做了。
他背上薄薄地出了一层汗,正觉舒服,想着翻个身再晒晒另一面儿,就听外头侍从来报,说:“皇长子殿下过来了。”
韩王歪在榻上,眼皮子都没动一下。
来就来呗,到了他这个辈分,就算是圣上来了,他就这么瘫着,圣上也得说叔父真是老当益壮!
只要不面对某些癫人,他的日子还是很舒服的。
皇长子进了门,瞧见这位叔爷爷如此闲适,眉头就拧了个疙瘩。
韩王没瞧见,事实上,就算瞧见了,他也不会在意的。
“平白无故的,你怎么有空来看我这个老头子?我知道你跟甘氏分开,心里边难受,只是过去的都已经过去了,人还是得往前看。”
他娴熟地出口成爹:“你们年轻人啊,就是没经历过什么事,不成熟,呵呵!”
皇长子:“……”
皇长子暗暗憋了口气,也不跟他含蓄了,开门见山地问:“叔爷爷,我这回过来,发现您府上好像多了几位稍显陌生的客人啊。”
韩王尤且茫然:“啊?你说谁?”
皇长子就给他指了指方向。
韩王的心瞬间痛了起来:“……噢,你说他们啊!”
那群蚂蟥!
自己住还不算,居然在他的府里边繁衍开了!
皇长子紧盯着他的脸,怫然道:“叔爷爷,你知不知道他们就是把我好好的王府搞垮的人?敢情他们一直住在您这儿呢?您怎么能胳膊肘往外拐呢!”
韩王也盯着他,过了会儿,答非所问道:“你最近在忙什么呢?”
皇长子:“……”
皇长子不愿明说,含糊其辞道:“胡乱找了点事情在做。”
“哈哈,你不说难道我就不知道?”
韩王洋洋得意道:“我都听太后娘娘说了,你在越国公夫人手底下做牛马!”
皇长子:“……”
韩王洋洋得意道:“跟搞垮你王府的人做同僚!”
皇长子:“……”
皇长子当场破防:“我是因为,我是因为……”
他因为了半天,最后什么都没有“因为”出来。
韩王瞧着他,忽然间叹一口气:“唉,难兄何必为难难弟!”
“……”皇长子:“?”
韩王回想着过去这段时间发生的事情,不禁潸然泪下:“医闹不规范,亲人泪两行啊!”
皇长子隐约明白了点。
他难以置信地看着韩王:“难道说,您其实是被逼无奈……”
韩王由衷地叹了口气,说:“你起早贪黑地去做牛马,难道是因为你天生就爱当牛马吗?”
皇长子:“……”
皇长子忍不住哽咽道:“叔爷爷,这话就太让人伤心了吧!”
第 112 章
最开始的时候, 蔡十三郎的案子其实归属于京兆府。
因为事情发生在神都城内,且彼时蔡十三郎身无官职,还不配叫大理寺和刑部插手。
但是事情过去三年, 再经发酵,涉及到右威卫大将军、京兆府少尹、御史台中丞、工部的一位侍郎, 甚至于隐隐地牵出了一位公主之后,事情可就变了味儿了。
起码,决计不是京兆府这边能够自行处置的事情了。
乔翎将结案文书写了, 加盖官印,递到京兆尹太叔洪的案上,再由后者署名盖印, 奏报到政事堂去。
后边的事情, 就暂时无需她来操心了。
说起来,自打她入京以来, 就四处闪闪发光, 入朝为官之后,也有人等着看热闹呢。
这位大名鼎鼎的神都第一癫人, 会在朝堂之上折戟, 灰溜溜退避回越国公府, 还是会大放异彩, 闯出一番名声来?
乔翎先前在京兆府虽重审了庞氏的案子, 但那案子在京兆府范围之内就结束了, 实际上知道的人不算多。
但现下正式地以京兆府少尹的名义上疏, 却就是入朝之后崭露头角的第一战了, 着实叫诸多官员翘首以待。
政事堂设在门下省, 头一个瞧见这份奏疏的,是侍中唐无机。
没翻开之前, 他其实就对这份奏疏的合规性有了揣测——世间诚然不乏有蠢货,但越国公夫人一定不在其中。
如今京兆府的主官太叔洪,也必然不在其中。
如果这份奏疏不合法度,第一越国公夫人不会递上来,第二,太叔洪也不会通过,再以京兆府的名义递到政事堂来。
他翻开细阅,瞧见开头几行字中就出现的柳希贤,心里边不由得小小泛起了一阵涟漪。
唐无机脸上不动声色,继续看完,沉吟几瞬之后,终于提笔在蔡十三郎招供二公主那一节上画了一笔,最后署了一个“可”字。
这个“可”字,是表示他这边认可京兆府对于蔡十三郎的裁决。
而在二公主那一节上画了一笔,既不是表示反对,也没有表示赞同,而是说这一节的内容存在异议,须得再议。
紧接着,他顺势将奏疏递到了另一位门下侍中唐济处。
后者迅速看完,做出的反应与他一致。
两位侍中做出了相同的裁决,最后,这份奏疏也就顺理成章地出现在了政事堂的六人决议上。
柳直掀开看了个开头,便笑一笑,合上了:“有柳氏的子弟涉案,我不便参与。”
王元珍听得微怔,接过来瞧了瞧,不由得笑道:“越国公夫人不仅胆识过人,眼睛里也不揉沙子啊。”
她提笔在上边写了个“可”。
俞安世与卢梦卿也作此评判。
蔡十三郎伤人在先,贿赂避刑在后,三年之后,又勾结皇嗣潜入朝廷要员府上……
官是做不成了,牢倒是可以坐上个七八年。
这前提还得是王中丞和曹侍郎不跟他过多计较才行……
至于二公主那边该当如何处置,就得看圣上的意思了。
一桩出自京兆府的案子,先是进了政事堂,而后又被送到了天子御前,着实惊掉了许多人的眼球。
再知道那奏疏的内容之后,更是一石激起千层浪。
牵涉进去的几方,哪有好惹的?!
蔡十三郎这回是铁定要栽了,二公主……
这位怕是也没有好果子吃!
而除此之外,奏疏当中出现的“柳希贤”这个名字,也不出所料地惹出了一场风波来。
正如同先前京兆府里太叔洪和崔少尹想的那样,柳希贤的做法,在律令上当然是不违法的。
但是,如若一个人真的把律令当成行事准则,道德二字,又算什么呢?
如若与蔡十三郎争夺头鱼的是个纨绔,他冷眼旁观杨二郎被打,事后跟个没事人似的,那谁也没什么好说的。
纨绔嘛,本来就不是东西,他没去打人就不错了,你还指望他去见义勇为?
可柳希贤不一样!
他是向来彬彬有礼的翩翩公子,是风光霁月的青年俊彦,是他与蔡十三郎争鱼,继而牵连了卖鱼人——且最要紧的是,他的家世和能力,都足以弹压蔡十三郎!
别人怕蔡十三郎也就算了,你出身相府,跟脚奇硬,你怕他什么?
要是真的怕,你还敢跟他争鱼?
眼见蔡十三郎在你面前鞭打卖鱼人,你为什么不管呢?
一时舆论哗然。
俞安世回到中书省之后,由衷地同卢梦卿道:“越国公夫人,是耿介之人啊。”
卢梦卿哼笑道:“这下子,满朝文武都给多睁一只眼睛,瞧着我大姐在京兆府干什么了!”
谁能想得到,纨绔打人的案子,最后居然你牵我、我拽你,最后成了这种局面?
甚至于居然还扯上了看似与这桩案子没有关系的柳希贤!
王元珍私下里却同下属叹息:“今次损失最大的其实不是蔡十三郎,而是柳希贤啊。”
下属闻弦音而知雅意:“下一回吏部的评议,希贤公子只怕要降一等了。”
蔡十三郎是个什么东西,人尽皆知,本来就烂的人被指着说,你好烂!
他其实无关痛痒。
但这种道德上的瑕疵,对于一个从前被称为君子的人来说,是致命的!
小人可以无期限地做坏事,但君子不可以。
君子只要做了一件坏事,不仅会损伤他自己的羽毛,也会伤害到公众无形之中对他的期许和希冀。
你怎么能是这种人?
太叫我失望了!
柳希贤的祖母、汪氏老夫人怒气冲冲地杀到了柳直府上,去跟妯娌柳老夫人哭诉:“越国公夫人怎么能这样?!”
她说:“打人的是蔡十三郎,叫杨家在神都城里待不下去的也是蔡十三郎,把案子压下来束之高阁的是前任京兆,关我们希贤什么事儿呢,凭什么就要把无辜的人推到风口浪尖上?!”
汪老夫人面上阴云密布,眸光恨恨:“她把希贤给害惨了!”
又说:“弟妹,咱们可都是柳家的人,现下希贤出了这种事,你跟侄儿要是一声不吭,那怎么都说不过去的!”
柳老夫人暗叹口气,说:“那嫂嫂想怎么样呢?”
“该让越国公夫人好好把这件事澄清啊!”
汪老夫人着急地说:“嫂嫂,你是越国公府太夫人嫡亲的姑母,侄儿又是宰相,到越国公府去说理,她们难道还能不听?多少也要给几分颜面的。”
“且这事儿本来就同希贤没什么关系,越国公夫人何必凭空生事,在奏疏上多添那几笔?”
说到这儿,她又开始气恼起来,整个胸膛都在颤抖,老泪纵横:“她就是故意的,故意要叫希贤难堪,好显出她的本事来!”
柳老夫人叫人去给汪老夫人换一碗败火的菊花茶来,同时又心平气和道:“越国公夫人怎么叫希贤难堪了?”
汪老夫人含怒叫住了去换茶的侍女:“我现在什么都喝不下!”
再说这事儿:“为什么要在奏疏里提起希贤?这件事从头到尾都跟希贤没什么关系!”
柳老夫人问:“跟蔡十三郎争夺头鱼的,是不是他?”
汪老夫人为之语滞,脸色青白不定半晌,才吐出来一句:“人又不是他打的,凭什么要把他写上去?!”
柳老夫人说:“越国公夫人虽然把他写上去了,但是也没有空口白牙地诬陷希贤,说人是他打的啊?她只是说,希贤那时候在那儿。”
顿了顿,又问:“蔡十三郎动手打卖鱼人的时候,希贤是不是还在那儿,没有走?众目睽睽之下,难道这是越国公夫人杜撰出来的不成?”
汪老夫人含怒不语。
柳老夫人见状,便叹口气,说:“越国公夫人只是把事实写出来,既没有生编硬造,也没有胡言乱语去诬陷希贤,凭什么去找人家的麻烦呢?”
汪老夫人听着,眼泪扑簌簌往下掉:“弟妹,我真不是那种会胡搅蛮缠的人,只是这事儿——希贤冤枉啊!”
她哭着说:“又不是他干的,却要折损他的名声,事情闹大了,最丢脸的不是蔡家,是柳家啊!”
柳老夫人温和劝她:“既然如此,嫂嫂就更不该来找我了,事已至此,我又能改变什么呢?”
她细细剖析这件事情:“奏疏已经递上去了,到了圣上面前,越国公夫人难道还会再去要回来吗?”
“她是个聪明人,秉性又素来强硬,她不会不知道把希贤的名字写上去这件事会引发什么,但她还是这么做了,既然如此,难道我们可以凭借几句话就改变她的意志吗?”
柳老夫人很确定地告诉她:“别说我不会去,就算是真的厚着脸皮去了,越国公夫人也一定不会理会的,登门之于希贤有害无益,反倒会叫他更加难堪!”
汪老夫人怄得心口发疼:“难道就只能眼睁睁瞧着希贤受委屈不成?!”
柳老夫人说了这么多,见她都听不进去,也觉得有些疲惫了:“怎么就是委屈他了呢?”
她就事论事:“越国公夫人只是把希贤做过的事情一五一十地阐述出来,既没有诬陷,也没有夸大其词,嫂嫂觉得接受不了,应该从希贤身上去找原因,凭什么去责备越国公夫人呢?”
汪老夫人霍然起身,难以接受地看着妯娌,厉声道:“这都是多久之前的事情了?无缘无故地,越国公夫人却把这些给翻出来——”
柳老夫人见状,也肃然了神色:“平生不做亏心事,夜半不怕鬼敲门!希贤自己立身正了,还怕舆论牵连到自己吗?”
“说一千道一万,当时事发的时候,他又没走,为什么不拦住蔡十三郎,由着他把卖鱼人给打了?!”
汪老夫人愠怒不已:“希贤与那卖鱼人非亲非故,有什么义务就要去庇护他?!”
柳老夫人听罢,反倒心平气和起来:“希贤是没有这个义务去庇护他。”
紧接着,她说:“嫂嫂,不如您替希贤打个横幅到京兆府去,替他伸冤吧,横幅上就写——我柳希贤有什么义务要见义勇为,庇护弱小?”
笑了笑,柳老夫人又继续道:“您要是觉得这句话不够清楚,就再加上一句,去北阙那边挂着,叫所有文武官员都能看见——本朝律令又没说我柳希贤就得见义勇为,我看见了,但是不管,这又不犯法,你们凭什么说三道四,叽叽歪歪?都把嘴给我闭上!”
“嫂嫂,您觉得如何?”
汪老夫人听出了这里边满满的嘲弄意味,怒得浑身战栗,久久没说出话来。
柳夫人守在婆母身边,见状都有点心惊肉跳。
这老太太要是在自己家里边“咣当”一声倒下去,过后可说不清楚!
好在汪老夫人虽然上了年纪,身体倒还算是硬朗,脸色灰败了好一会儿,终于冷笑出声,拂袖而去。
……
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到了晚上,这事儿就传到了别人家的餐桌上。
中书令俞安世有点唏嘘,同夫人道:“蔡十三郎也就罢了,柳希贤这回是栽了一个大跟头啊。”
俞夫人也觉感慨:“谁说不是?”
小俞娘子在旁嗤笑一声,撇了撇嘴:“谁叫他爱装呢,要是真能装得毫无缺憾也就算了,偏还做不到,现下风评一落千丈,这不都是活该?”
俞夫人给她夹了一块鱼吃,好笑道:“哟,我们小俞太太又懂啦。”
“这不是懂不懂的问题呀。”
小俞娘子用筷子戳了戳碗里边那块带鱼,继而抬起头来,说:“易地而处,如果是我的话,我会拦住蔡十三郎的——我又不怕那个瘪三!”
“就算是拦不住,事后我也会帮杨二郎跟他打官司的,毕竟事情是因我而起的,如果不是我跟蔡十三郎争鱼,杨二郎也不会被打啊!”
蔡十三郎是蔡大将军的弟弟又怎么了,她爹可是宰相,又占据了道德高地,她能把那个瘪三锤出黄来!
俞安世听了,不由得笑问道:“哦,来具体说一说。”
小俞娘子想了想,语气很认真地道:“阿耶,我并不是在借助拉踩柳希贤,来标榜自己是个正人君子,我也不觉得我这么做了就是个正人君子。”
“我只是觉得,这是我出于本心、应该去做的事情。”
“柳希贤没有这么做,这并不是十恶不赦的事情,我会选择那么做,当然也不是什么感天动地的善行。”
“但是这两种选择,本身就告诉我,他跟我不是一种人,虽然他可能并不稀罕,也并不在意——但是我不想,也不会跟他做朋友的。”
小俞娘子迟疑着说:“我觉得……”
她朦朦胧胧地意会到了一点什么,但是又无法用精准的语言来描述出来,转着眼睛想了好一会儿,也没能说出什么来。
俞安世不无欣慰地看着她,说:“一个身处高位的人,在面对处于低位之人时的反应,最能展现这个人的本性。”
小俞娘子激动地一拍大腿:“对啦,就是这个意思!”
俞安世听得笑了:“越国公夫人是真的虎啊,一封奏疏,既收拾了正三品武将的弟弟,也捎带了当朝宰相的侄孙,还有御史台的中丞和工部的侍郎,哦,后边还有位二公主呢!”
笑完之后,他带了点看好戏的意思,悠悠道:“等着瞧吧,今晚上神都城里的衙内和纨绔都要吃一点教训,到了明天,四面八方全都得是往京兆府去打探越国公夫人下一步动向的人!”
……
蔡十三郎那边栽了,二公主处自然能够得到消息。
可是就算得到了消息,又能如何?
她倒是想派人去警告蔡十三郎几句,叫他闭嘴,可京兆府那边把守得很严,根本带不进去话。
想办法把被抓的几个人灭口?
那几个可都被抓到金吾狱去了,她要是能把手伸到金吾卫,还至于沦落到今天这种境地?
二公主急了。
但是急也没用。
尤其是在知道越国公夫人居然公开上疏,把这件事情捅到了政事堂之后,她就愈发焦躁不安起来。
怎么办?!
太后娘娘那边,只怕是不会管她了。
阿耶……会庇护她吗?
急到最后,她的心绪反倒平定下来了。
就算是事发了,又能怎样?
不就是派遣了几个人到蔡十三郎那边去吗?
又没有真的惹出什么事情来!
若是真的问到她头上来,她就说是自己瞧上了蔡十三郎,想纳他为妾,见他因越国公夫人的案子而焦躁不安,遂使人去保护他!
想到此处,她愈发得理直气壮起来。
乔翎上疏之后的当天,大公主的女官给她带去了大公主的口信。
别再硬梗着脖子等了,赶紧上疏请罪吧。
这话惹得二公主恼火起来:“我又没有做什么!”
“我是把越国公夫人给杀了,还是怎么着王中丞和曹侍郎了?明明什么都没有发生,为什么搞得好像我犯了什么十恶不赦的罪过一样?!”
她很委屈:“大姐姐不帮我也就算了,居然还叫我主动上疏请罪?真是太让我失望了!”
女官把二公主的话一五一十地传达回去,大公主听完之后,其实也是这么想的。
真是太叫人失望了。
难道二娘以为,越国公夫人没有死,王中丞和曹侍郎府上也没有出事,所以就等同于什么都没有发生吗?
这怎么可能!
她没有拿到越国公夫人对朝廷官员行凶的证据,倒是她,的的确确派出人去,欲行不轨的同时,也的确潜入到了王、曹二人的府邸。
不是非得做些什么,才会叫人不快的。
单单“潜入”这件事情,本身就是个极大的冒犯!
大公主由衷地叹了口气:“我对她,也算是仁至义尽了。”
她稍显疲惫地告诉近侍们:“以后二公主再有什么,不必管了。”
近侍应了声,倒是又说:“今天有很多人去京兆府那边,打听越国公夫人在蔡十三郎的案子之后,又在查哪一桩案子呢。今天晚上,只怕有许多人晚上要睡不着了。”
大公主听得不明所以:“越国公夫人现下在办什么案子?”
“一桩连环糊涂案。”
近侍笑吟吟道:“前任京兆任期之内的事情,抓住了一个杀人大盗,为图方便,就顺势把几桩悬案都给扣到此人头上了,前任京兆已经被圣上下令处死,但当时经办这案子的几个官员,可都还在朝上呢……”
几家欢喜几家愁。
这个夜晚,的确有许多人难以安枕。
乔翎自己倒是一夜好眠,第二日起床吃了饭,精神抖擞地上朝去了。
熟悉的等待流程,熟悉的上朝经过。
朝堂之上,各部衙门的主官或者副官们先后出列奏事,终于到了京兆府奏上去的那桩案子。
圣上先点了蔡大将军出来:“蔡和,你怎么说?”
蔡大将军心里边暗暗叹气,事到如今,还有什么好说的?
他沉声道:“臣无话可说,但凭陛下圣裁!”
圣上微微颔首,还未言语,便见尚书右仆射王元珍上前一步,奏道:“陛下,臣有话启奏。”
圣上道:“讲。”
王元珍道:“蔡十三郎的罪责明确,政事堂无有疑义,而昭华公主豢养江湖人士,目无纲纪,令其于宵禁时分潜入朝廷要员府邸,虽然没有造成什么恶劣的后果,但是如果不加以惩治,又何以安慰百官之心?”
“若开了宽纵的先例,此后只恐诸多狂徒歹人效仿,祸乱神都——有此顾虑,臣奏请陛下,严惩此事,以儆效尤!”
昭华,是二公主的封号。
而在王元珍之后,也有诸多朝臣上前附和她的提议。
御史中丞王延明与工部的曹侍郎更是一马当先:“请陛下严惩此事,以儆效尤!”
对于大多数人来说,“家”是一个遮风挡雨的安全区,而安全区一旦打破,无疑会惹得人心惶惶,甚至于社会动荡不安。
在律令上则直观地表现为,一旦出现了“入室”情节,量刑上会大幅度加重,非如此,不足以震慑,兼以宽抚人心。
二公主是皇嗣,身份贵重,但是当她需要面对的是一整个利益集体的时候,这皇女的身份,也就不再具备意义了。
乔翎旁观了整个过程,倏然间回想起了自己入仕之前,卢梦卿往越国公府去说的那一席话来。
“世人都生活在秩序当中,寻常人是这样,高官显贵也是这样,即便是圣上,也是这样!”
圣上亦是如此,更何况是二公主?
对于所有人来说,有个人出于自身利益,毫不犹豫地派人潜入自己家里,即便她主观上对自己并不存在恶意,也不要指望被潜入的这家人去理解她!
怎么可能理解?!
二公主办了一件突破神都显贵下限的、相当愚蠢的事情,所以此时此刻,文官也好,武官也罢,甚至于勋贵和宗亲们都不会吝啬于站出头来给她一点教训!
这种狂妄又肆虐的人,如果不在她最开始胡作非为的时候就果断给她一棒子,谁知道之后她会做出什么事情来?!
圣上心平气和地听了朝臣们的禀奏,语气仍旧是温和的:“诸卿家所奏,倒也合情合理。”
想了想,他说:“既如此,就褫夺她公主的名号和封地,降为郡主吧。”
他居然如此平和地接受了这个结果,继而给予了二公主惩处!
乔翎不大不小地吃了一惊,同时也不免心生警惕。
二公主是那个突破神都城里所有人心照不宣规矩的人,乔翎自己又何尝不是如此?
二公主这回得罪了王中丞和曹侍郎,而乔翎自己,其实也影影绰绰地踩在了柳家和中山侯府的底线上。
乔翎想到此处,不由得抬起头来,去看端坐在御座之上的圣上。
不知道是否是她的错觉,那个瞬间,圣上那原本隐藏于十二旒珠之后的视线,好像也正朝她投来。
乔翎心想,这是天子的阳谋吗?
我可以在京兆府做一个橡皮印章,做一个太平官僚,也可以去重审旧案,揪出那些我看不过眼的蠹虫和祸害。
无论哪一个,他其实都不会吃亏。
而她的动作越多,就不可避免地要去得罪更多的人,最终被时代和制度裹挟,站到神都城里广大利益集团的对面去。
只是……
乔翎心想,神都城里总共才几个人呢!
你们要是真的以为神都城里的天,就是全天下人头顶上的天,那可就错啦!
她想到这里,不由得哼笑起来。
卢梦卿的站位离她不算太远,也将她这一声轻哼听到了耳朵里。
扭头去瞧,就见自家大姐身着红色官袍,腰束革带,端是长身玉立,器宇轩昂,眉宇间如冬日薄冰一般蕴含着几分寒冷的嘲弄,又仿佛是对这富贵红尘的一点轻蔑。
卢梦卿为之所摄,短暂地失了一下神,紧接着余光便瞧见御史台里另有人站了出来,铿锵有力道:“陛下,臣有本奏!”
圣上淡淡道:“讲。”
却听那御史道:“臣要弹劾越国公夫人、京兆府少尹乔翎假公济私、贪墨公物,借职务之便私藏京兆府缴获的涩图涩书若干,中饱私囊!”
卢梦卿:“……”
他忍不住又扭头去瞧了自家大姐一眼。
乔翎大惊失色,瞠目结舌,浑然变了一副嘴脸!
乔翎满面冤屈,竭力分辨:“这位御史,你可不要凭空污人清白!”
“是不是污人清白,乔少尹何妨听我说完再辩?”
那御史冷笑一声,轻蔑地瞧了她一眼,从袖子里取出了一份文书,对照着,铿锵有力地开始念:“日前京兆府清查神都城内不良书店一十六家,缴获涩图三千七百六十四本,涩书九千四百五十二本,此外还有诸多种种不堪入目的口口之物,只是短短数日之间,怎么东西就少了许多?”
“御史台严厉告诫:莫伸手,伸手必被捉!!!”
京兆府主官太叔洪:“……”
围观宰相卢梦卿:“……”
涉案人乔翎:“……”
那御史说罢一声冷笑,继续道:“据不完全统计,乔少尹分批次从这些赃物里起码带走了涩图二十余本,涩书更是高达四十余本!”
他脸上浮现出一抹恶毒至极的笑容来,森森道:“其中包括……”
乔翎:“!!!”
乔翎肝胆俱裂,无力又慌张地伸出了尔康手:“等等,我认罪——”
那御史置若罔闻,大声念了出来:“其中包括《火辣俏书生的口口夜晚》、《燃情口口》《上官的家访之太太,你的口口很口口呢》《多触手邪魔生物的口口欲望》……等等等等!”
乔翎:“……”
乔翎原地裂开了!
邢国公跟大公主眼疾手快,一边一个把她给拼起来了!
大公主有点不忍心开口,但是又不得不问一句:“乔少尹,你没事吧?”
乔翎:“……”
乔翎开朗地笑:“啊哈哈哈哈哈,你们尽管放心吧,没逝的啦!!!”
第 113 章
有的人死了, 但是他还活着。
有的人活着,实际上却已经死了。
而有的人看起来一本正经的,实际上还会中饱私囊、贪污公物, 偷看涩图,可怕得很!
乔翎虽然人还立在朝堂上, 但是三魂七魄却已经飞了一半儿,残留的一半也在瑟瑟发抖,疯狂叫嚣着意图效仿先前的皇长子当场逃窜。
关键时刻, 还是作为京兆府主官的太叔洪主动站了出来:“杜御史。”
他如此称呼一声弹劾乔翎的那位御史,继而道:“乔少尹私藏公物与否,都是京兆府的事情, 你又是从何而知呢?”
杜御史淡淡道:“太叔京兆, 监察百官,本就是御史台的职责, 具体是如何得知的, 怕就不便公而告之了。”
“不不不,杜御史误会了。”
太叔洪含笑摇头, 说:“我对于你的信息来源不感兴趣, 我想知道的是信息的真实性, 乃至于此案的牵连性究竟有多广。”
“京兆府的确缴获了许多涩图涩书, 只是这场清缴可不是京兆府单独发起的, 金吾卫和礼部、国子学也参与了, 我想着既然要查有人中饱私囊、偷藏涩图涩书一事, 不如彻底查查, 好叫那些不良风气在青天朗月之下荡然无存才是!”
“当时的账册各衙门都有存档, 金吾卫和礼部、国子学知道京兆府这边有多少东西,我们这边也知道那几个衙门里边存了多少, 既然要清查蠹虫,不如一查到底,看看满朝上下,到底有多少涉案其中,如何?”
杜御史:“……”
金吾卫的将军们:“……”
礼部的官员们:“……”
国子学的官员们:“……”
围观的文武官员们:“……”
喂,差不多就得了!
搞什么啊!
涩图这种东西,兴致来了,找几本看看不是很正常的吗!
为什么非得把这事儿当众掀开?!
姓杜的还有太叔洪,你们俩打归打,血别溅我们身上啊!
杜御史看出来太叔洪是意欲把水搅浑,当下冷笑一声:“不只是乔少尹,京兆府里别的人也伸过手吧,太叔京兆,您好像也没少往家拿这些口口之物啊?”
太叔洪一本正经道:“是的,我的确没少拿,这没什么不敢承认的。”
紧接着他神色一肃,严厉道:“只是杜御史,你怎么敢假定我拿这些𝔀.𝓵东西的目的,就是为了口口?!”
他环视左右,以一种严肃活泼的语气,徐徐陈词:“我是怀着一种社会调研的目的,一种诚恳治学的态度,秉着一种深入百姓民风民俗的心态去看的,如此,方才不负陛下钦点我为京兆尹啊!”
说着,他朝御座之上的圣上拱了拱手。
杜御史:“……”
圣上:“……”
杜御史听完都给震得懵了,好半晌回过神来,气极反笑:“太叔京兆真是好口齿,好强辩啊!”
太叔洪向他伸手:“你有什么证据证明我说的是假的?谁质疑,谁举证!”
杜御史勃然大怒:“那你拿那么多异形的口口涩图干什么,那种十几条触手的口口怪鱼能调研出什么来?!”
他紧盯着太叔洪,看他能说个什么花儿出来。
众目睽睽之下,太叔洪镇定自若,从容不迫道:“这个问题涉及的东西很深,不是三言两语能够解释清楚的,这种古怪的异形生物的来历,乃至于参与其中的男男女女,很可能是受到了如无极那般淫/祀影响……”
他叹口气:“唉,正如我先前所说的那样,这是个很深的问题,不是三言两语能够解释清楚的!”
杜御史:“……”
满朝文武:“……”
杜御史气急败坏:“太叔京兆,你——”
就在这时候,始终端坐上首的圣上好像也有点听不下去了,抬手揉了揉太阳穴,说:“好啦,就到此为止吧。”
他叫乔翎:“乔少尹。”
乔翎声音飘忽地应了声:“臣在。”
圣上问:“对杜御史弹劾的内容,你有什么想说的吗?”
乔翎神情木然,眼睛里包裹着两汪社死的泪:“……臣百口莫辩!”
圣上:“……”
圣上默然片刻,继而说:“那就罚俸三月,以儆效尤吧。”
又罚啊……
上一回罚的到现在都没上完,现在又要罚三个月,真是凄凄惨惨戚戚……
乔翎就像棵被撒了盐的豆苗似的,瞬间萎靡下去:“是,臣知道了。”
杜御史急了,气急败坏道:“陛下,乔少尹此行实在有伤风化,怎么能如此轻轻放过!”
圣上调转视线,看着他,温和道:“朕说到此为止了,你没有听见,是吗?”
御史台的主官御史大夫因这话而微微变了脸色。
先前那场堪称闹剧的场面没有惹得圣上发怒,但是杜御史分不清场合这事儿,却叫圣上生气了。
杜御史心头一跳,慌忙跪下身去:“臣不敢,臣惶恐!”
圣上心平气和地问他:“杜御史,以你御史的身份告诉朕,你真的觉得朝堂之上,是叫你探讨这些的地方吗?”
前边几位宰相见他做出情状,不约而同地站直身体,把眼皮耷拉下去了。
杜御史尤未发觉,低头叩首,大义凛然道:“回禀陛下,御史台之所以被设置,本就是为了督查百官有无不法行径……”
圣上轻轻“哦”了一声,继续问他:“乔少尹偷拿了京兆府查缴的东西,然后呢?”
他语气和煦如初,但是杜御史察觉到了周围氛围的变化,小心地环顾一圈儿,心惊胆战,却不敢再作声了。
先前朝中闹将起来的时候,文武官员们还敢悄悄说句小话,递个眼色,但到了这会儿,眼见形势不妙,俱都是眼观鼻、鼻观心,一声都不敢吭。
杜御史跪地不语。
作为御史台的主官,御史大夫不得不出列行礼:“陛下,臣有启奏……”
圣上听见了,于是偏移了一下视线,温和问他:“御史大夫,你为什么要打断朕的问话?你没有听见朕在跟杜御史说话,是吗?”
御史大夫听得毛骨悚然,二话不说,立时便躬身请罪。
圣上见状,甚至于还笑了一笑:“你们御史台的人是怎么啦?明明都没到致仕的年纪,耳朵倒是都不怎么好使了。”
殿上只有他一个人在笑,别人俱是垂眸不语。
圣上也不在乎。
笑完了,他又看向杜御史:“杜御史,你还没有回答朕的问题呢,乔少尹拿了京兆府清缴得来的东西,然后呢?”
杜御史伏地不语,两股战战。
圣上则抬手指了指满殿的文武官员,徐徐道:“如果这真的是值得你作为一名御史专程上奏弹劾的罪责,那现在站在这儿的所有人即便全都拖出去砍了,也还不足以赎其罪——因为有的人得砍两次!”
杜御史不得不脱冠谢罪,以头抢地:“臣有罪,万望陛下宽恕!”
殿中一片寂然,只有叩头声不间断地响起。
圣上冷眼瞧着,一言不发。
御史大夫眼见着面前地砖上被磕出了血,心头不由得暗叹口气,却没有再出声。
终于,还是圣上出声叫停了:“好了,到此为止吧。”
他淡淡说:“平时斗一斗也就算了,无伤大雅,只是,不要把太极殿当成你们排除异己的舞台,也不要用自己手里的那点权柄,充当党同伐异的工具。杜御史,你今天越界了。”
杜御史不敢分辩,唯有唯唯。
圣上目光扫过殿内,继而道:“朕这话不只是说给杜御史听的,也是说给你们听的,正经事也就罢了,这种不知所谓的小事,就别搬到朝会上来贻笑大方了。”
“车貔貅先前那回,是他疑心他门口的貔貅是卢梦卿凿的,所以要在朝上敲山震虎,事情涉及到御史台和宰相,朕也就没说什么,但这回可就不一样了,诸位卿家以为呢?”
众臣唯唯。
车貔貅踯躅着,小声分辩了一句:“陛下,这是朝会,您不能这么用绰号称呼臣。”
圣上瞧了他一眼,笑了笑,从善如流道:“对不住,朕知道了,车侍御史。”
车貔貅嘴唇动了动,倒是替愤愤欲言的卢梦卿也分辩了一句:“臣门口的貔貅,也不是卢相公抠的,是乔少尹抠的!”
卢梦卿:“……”
乔翎:“……”
卢梦卿涩声道:“谢谢你替我解释,车侍御史。”
车貔貅说:“不客气。”
乔翎则干着嗓子,涩声说:“回禀陛下,臣其实已经三倍赔过钱了,现在车侍御史还要这么说的话,臣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车貔貅:“……”
圣上朝她笑了笑,说:“下次别抠了,乔少尹。”
乔翎:“……”
乔翎满头大汗:“……噢,噢,好的。”
圣上环视周遭,从容起身离去。
今日的朝会,就这么结束了。
等出了太极殿的们,文武官员们不约而同地出了口气。
乔翎悄悄同邢国公道:“陛下看起来温和,生气起来,吓死人了!”
圣上从头到尾其实都没有大声说话,更没有显露出声色俱厉的形容,可只是如此,就把杜御史给整治成了这样。
“是啊,”邢国公以律令古语应和一句:“刑不可测,则威不可知。”
乔翎颇为感慨地叹了口气。
紧接着就听邢国公小声问:“精彩吗?”
乔翎楞了一下:“什么?”
邢国公朝她眨一下眼。
乔翎反应过来,义薄云天道:“晚点我让人送些过去!”
邢国公笑着朝她拱了拱手。
再之后她去找到太叔洪,真心实意地谢过他:“多谢京兆今日在朝上替我周全!”
杜御史选取的这个角度其实很刁钻。
要说大罪吧,算不上,但要说是小罪——须得知道,有的时候,单凭几根舌头,也是能杀人的!
这些东西被宣扬出去,乔翎自己或许并不觉得有什么,但到底不好听。
而太叔洪果断下场,坚决地庇护了她,同时也把几个相关的衙门落下了水,无形之中帮助杜御史扩大了攻击范围,其实也就相当于是大幅度地削弱了前者的攻击力。
你看,我看,大家都看,食色性也,有什么好指摘的呢?
崔少尹在朝上看了场热闹,这会儿还觉得胆战心惊,又觉得纳闷儿:“好端端的,杜御史咬你干什么?”
乔翎心里边倒是有些猜测:“他不仅仅是想叫我罚俸了事,倒很像是想着叫我颜面扫地,自行退出官场呢。”
崔少尹有了几分猜测:“说不得,还是京兆府的案子惹的事儿。”
兴许,杜御史,亦或者他的亲故当中,有人牵连着京兆府从前被押下来的案子?
亦或者说,此中另有内情,也说不定。
只是同时,崔少尹也有些惧怕:“真是天威难测啊。”
转而也说:“对于京兆和乔少尹来说,倒是好事。”
圣上开口说了“到此为止”,那之后也就不会再有人循着这事儿向下探究,毕竟杜御史的前车之鉴,还血淋淋地摆在那儿呢。
太叔洪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好好当差,以后你也能有这种待遇。”
他稍有些自吹自擂地褒扬了自己一句:“我站出来的时候,就知道不会输,论圣眷,姓杜的怎么跟我比?”
又提点了崔少尹:“圣上喜欢能办事的人。”
崔少尹颇受鼓舞。
回到京兆府之后,太叔洪照旧点齐人马去自己值舍里开小会。
又专程同乔翎道:“蔡十三郎的案子,这就算是过了明面了,先前的罪责已经敲定,后边那些——”
他短暂地迟疑一下,继而说:“你得再进去一趟,就这事儿专程去问一问王中丞和曹侍郎,叫他们在文书上签字署名。这案子在陛下那儿挂了号,你现在过去找人,算是公务,不越矩。”
这一趟其实是走个流程。
因为明眼人都看得出来,王中丞和曹侍郎都会追究此事的。
二公主还是帝女呢,因为这事儿直接给削成郡主了,帝女尚且如此,更何况是蔡十三郎?
蔡大将军即便想保他,怕也不敢开口了。
圣上都没保自己的女儿,你还敢去保那个不知道是弟弟还是儿子的蔡十三郎?
别太不会看人脸色了!
又因为王中丞和曹侍郎都是涉案人,是以都有必要以书面的形式确定对这桩案子的最终审定结果,以防万一。
……
乔翎领了差事,等这边开会结束,就出门重又往皇城去了。
先循着承天门街到工部去寻曹侍郎,后者很痛快地签了字。
说起来,两家还有点八竿子才能打一打的亲戚——曹侍郎的儿媳妇,是姜二夫人的姐姐。
只是乔翎知道姜二夫人同母家不睦,与曹侍郎也不算相熟,简单寒暄几句,办完事情,便转头往御史台去了。
御史台在第五横街上,左边是太史监,右边是宗正寺,等到了地方,自有门吏通传,不多时,便有人迎了出来。
看身上官袍和银鱼袋,想来该是两位御史中丞当中的一位。
乔翎心想,难道这就是她今日要来找的,那位与尚书右仆射王元珍并称“二王”的小王王延明?
正想着,来人近前来向她行礼。
乔翎还礼,继而道:“可是王中丞当面?”
来人为之失笑,同时向她拱手:“乔少尹认错了,在下是御史台的另一位中丞,劳淳劳子厚。”
乔翎听见这名字,不由得心头一跳,若有所思,又叫了一声:“劳中丞。”
她开门见山道:“我是来寻王中丞的,不知道王中丞此时何在台内?”
劳子厚神情分外亲切,却不提王中丞的事儿,“嗳”了一声之后,殷勤道:“说起来,乔少尹还是我的娘家人呢,如若是在宫外见到,怎么也要叫我尽一尽地主之谊的,今次在御史台见到,好歹要先去喝一杯茶才是。”
他迎上乔翎的目光,笑道:“我也是从京兆府出来的,这会儿看乔少尹真是怎么看怎么亲切!”
乔翎脑海中瞬间浮现出了自己此时正在办的那桩案子。
如若她没有记错的话,最后的经办官员署名上,劳子厚的大名赫然在上。
她暗叹口气,说:“不必了,我是来寻王中丞的,劳中丞贵人事多,且去忙吧,另找个人来领路便是了。”
劳子厚脸色微变,已然从她这态度当中察觉到了几分疏离,当下强笑道:“乔少尹,何必如此不给情面呢。”
乔翎果断道:“公务在身,怕是无暇与劳中丞寒暄了。”
劳子厚脸上的笑意仿佛是海上漂浮的泡沫,即将消融在波浪之间。
他叹口气,徐徐道:“乔少尹,我当初在京兆府,并不担审案的责任,最后在文书上加名,也是惯例罢了,即便真的被翻出来,也不会真的牵连到我身上,您这么早就急着避嫌,倒是叫人觉得小气了。”
乔翎瞧着他看了会儿,很认真地问:“你是经办人之一,你在上边签署了名字,你难道不知道名字签完之后,罪犯就要被处斩,名义上是由他犯下的那些案子,也会就此终结吗?”
劳子厚反问她:“难道那个罪犯不该死吗?他杀人,可是板上钉钉,无从抵赖的!”
乔翎没被他这话困住,反过来又问他:“那其余那些案子呢?让他顶了罪,岂不就等同于叫真正的凶手逍遥法外,你作为经办的官员之一,怎么对得起枉死的人?”
劳子厚明显不想再谈这件事了。
他敷衍着笑了笑:“越国公夫人当真是耿介之人呢,真是叫人佩服。”
“你在阴阳怪气什么?”
“你在京兆府的时候,经手了一桩错案,现在事情发了,你头一个想起来的居然是要把这桩案子按下去,千万不要再牵连到你吗?”
乔翎听他这话语气不好听,也不客气,当下瞥了他一眼,硬邦邦地回了一句:“我耿介,这不需要你说,倒是你小人行事,我有必要说出来!”
劳子厚见状倒也不气不恼,只是说:“女人就是爱争口舌之快,罢了罢了,乔少尹既然如此不通情理,我又何必自讨没趣儿呢。”
他向前伸手:“乔少尹,要进御史台可以,只是,官印得暂且押下——这是御史台的规矩。”
乔翎听得微怔,转而道:“是御史台的规矩,还是劳中丞的规矩?”
劳子厚笑道:“乔少尹是四品大员,我哪里敢胡言乱语诓骗您?今天您从这儿掉头出去,到哪儿还不能问一问这事儿呢。”
他笑吟吟地瞧着乔翎,说:“御史台同别的衙门不一样,牵涉的机要案件太多,所以规章制度上也格外繁琐一些。”
“前朝有三独坐,即三位要员单独设置一席,以表超脱于诸臣之上,御史台的主官就是三独坐的官员之一,如今到了本朝,虽然不时兴这个了,但御史台的许多规矩还是没变。”
劳子厚说:“政事堂若有命令,都不得直接传召,而是要着人来请,而其余官员若要进御史台,也得将官印押在这儿,等出去的时候再带上,以防不测。”
乔翎问:“现在别的官员因公进出御史台,都得把官印押在这儿吗?”
劳子厚笑得格外意味深长:“别人也就算了,但是遇上乔少尹这么讲规矩的人,我哪儿敢不讲规矩?今天咱们还是照章办事,来的安稳一些。”
乔翎听明白了:“虽然是规矩,但是也荒废了,别人不需要这么做,可是我需要这么做。你就是故意要卡我一下。”
劳子厚淡淡道:“毕竟乔少尹是讲规矩的人嘛。”
乔翎盯着他看了一会儿,终于伸手将悬挂在金鱼袋旁的官印取下,攥在手里,忽的问:“我把官印给你,万一你拿去做了什么,这怎么办?”
劳子厚听她真的跟自己探讨起这事儿来了,就知道她是被唬住了,当下脸上玩味之色更重:“乔少尹只管放心,依据御史台的规矩,押在这儿的官印都是要被封存起来的,专人执掌,不会出现意外。”
乔翎顺势将手抄进了袖子里,想了想,又问:“我把官印给你,你能给我开具收据吗?”
劳子厚从善如流道:“这有何不可呢?”
乔翎目光不善地盯着他,说:“劳中丞,我把丑话说在前头,官印交给你,要是出了什么差错,责任可全在你!”
劳子厚笑道:“好说。”
乔翎将手里的官印拍到案上,紧盯着他:“你写收据吧!”
劳子厚捡起那枚官印来瞧了一眼,脸上笑意愈深:“请乔少尹稍待片刻,马上就好。”
纸笔都是现成的,他一挥而就,双手礼貌敬上。
乔翎一把接到手里,撒了一眼,丢下一声冷哼,往御史台内去了。
今日值守的两名门吏是他的人,原就是听了他的命令,道是见了京兆府乔少尹过来,便赶紧去回话的。
这会儿见了这场风波,也不免要去劝他:“中丞这是何必呢。”
劳子厚脸上笑意荡然无存,扫一眼那道远去的红色背影,森森道:“难道叫我做柳希贤,当人尽皆知的笑话吗?!”
如他所说,先前那案子,他的确没有插手,也并不是他亲自经办的。
只是细细纠察起来,上边署了他的名字,就相当于他默认了最后的审判结果,终究有失察之责。
就算是真的发了,也不会致命,但是却如同柳希贤牵涉蔡十三郎一案一样,因而极大地损伤声名。
柳希贤被人讥诮是伪君子,他呢,又会被扣上什么帽子?
糊涂,还是无能之辈?!
劳子厚原以为柳希贤一事之后,柳家乃至于柳希贤的岳家中山侯府总会给姓乔的癫人一点教训的,没成想她竟然一如从前,半分情面都不肯讲!
不,这哪里是不肯讲情面,只怕是邀买名望上了瘾,前回要踩着柳希贤上位,这回还要继续踩着他来扬名了!
她既不给情面,自己又凭什么要给她情面?!
瞧着手边的这枚官印,劳子厚冷笑起来,轻蔑道:“我当这位乔少尹行事有多老辣呢,原来也经不起恫吓,几句话下来,就老老实实把官印交出来了!”
门吏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
劳子厚倒是颇觉出了一口恶气,交待下去:“等她走的时候,再使人叫我过来。”
门吏道:“何必叫您来回跑呢,小人这边就能把事情办妥。”
“你懂什么?”
劳子厚道:“事情可以做绝,但态度一定要好,如此一来,想抓把柄她都抓不到!”
我不近人情吗?
可这就是御史台的规矩啊。
诚然,这规矩已经处于半荒废状态了,可到底也是规矩不是?
真要说,就是你乔少尹自己蠢,不知道这事儿,又被我三言两语拿捏住了,这能怪得了谁?
就算是把官司打到御前,圣上也只能说我这是恪尽职守!
劳子厚这么想着,背着手,迆迆然离开了。
乔翎离开的时候怒气冲冲的,走出去那段距离之后,反倒笑了。
她抄着手,问了问王中丞的值舍在哪儿,寻了过去。
署名文书很顺利地到了手。
临走的时候,乔翎问了出来:“往御史台来,还要押上官印吗?”
王中丞显而易见地怔了一下,不答反问:“有人押住了乔少尹的官印?”
乔翎说:“是呀。我听说,这是御史台的规矩。”
王中丞听得蹙眉,脸上薄薄地流露出一点怫然来。
他站起身来,打算跟她一道出去,同时问:“是谁扣的?”
乔翎从袖子里取出那份收据,叫他瞧了一瞧:“劳中丞啊。”
王中丞定睛看过,脸上的神色不免有些微妙。
他知道这是劳子厚自作主张在为难人,只是这事儿卡在了规矩上,他与对方同为中丞,也不好去说什么。
专程为这事儿惊动御史台的主官,又好像不太值当……
他不愿把御史台内的不合翻到明面上,遂送佛送到西,主动说:“我送乔少尹出去。”
乔翎笑着谢过他。
这边两人出了门,那边就有人去给劳子厚送信,后者早早地等在了门外,热情又周到地道:“乔少尹事情办完了?年轻人手脚可真是麻利!”
说着,双手将被封存的官印奉还,端是彬彬有礼。
王中丞深深看了他一看,道:“劳中丞真是尽忠职守呢。”
劳子厚笑道:“好说,好说。”
乔翎将袋子的封口打开,同时也含笑赞扬说:“劳中丞处事认真,办事也很牢靠呢!”
劳子厚脸上笑意愈发浓郁了:“乔少尹太客气了!”
就在这档口,乔翎脸上的笑意却顿住了,淡化了,最终彻底消失了。
劳子厚见状,脸色不由得一变:“怎么了?”
王中丞也询问似的看了过去。
乔翎迟疑着说:“这官印……不对呀!”
劳子厚脸色大变!
他上前一步,目光紧迫道:“哪里不对?乔少尹,你可别含血喷人——官印一直都是封存好的!”
王中丞也是神色凝重。
乔翎遂将官印翻转过来,叫他们看刻有字迹的那一面:“京兆府的‘府’字,少了一点,这不是我那枚官印,是赝品!”
劳子厚不可置信,一把将那枚官印夺到手中。
乔翎惊叫一声:“劳中丞,你这是干什么?!”
转而又攥着先前那张收据,勃然大怒,发作起来:“打着御史台规矩的旗号收走我官印的是你,保存我官印的是你,留下收据的还是你,现下收据还在,官印却被掉包成假的了,亏得我眼尖发现,如若不然,这是多大的罪责?!”
“劳子厚,劳中丞!”
乔翎厉声道:“你今天必然得给我一个交待,如若不然,这事儿没完!”
劳子厚紧盯着手里边那枚官印,死瞧着上边那个“府”字,怎么看怎么都是少了一点,看到最后,他脸上血色全无,甚至于都要不认识这个字了!
王中丞眼见这场变故发生,亦是汗流浃背,瞧一眼满面惊怒的乔翎,再看看惶恐不已的劳子厚,当下苦笑起来。
这回,想不惊动御史台的主官都不成了!
第 114 章
劳子厚先前自觉拿住了乔翎之后有多得意, 这时候就有多惶恐。
他脸色惨白,死盯着手里那枚官印上的字迹,过几瞬后, 又好像被恶鬼咬了一口似的,彷徨又难掩惊恐地去看乔翎。
乔翎尤且愤愤, 愠色溢于言表:“你看我干什么?难道还是我给你掉的包?!我进了御史台之后,就去寻王中丞了,那么多双眼睛瞧着呢, 你可别想着往我身上赖!”
事发突然,劳子厚面白如纸,王中丞猝不及防, 两个门吏面面相觑, 亦是神色惶惶。
倒是御史台的左右邻居,太史监跟宗正寺里的人听见动静, 察觉到同僚门前有热闹, 闻着味儿就过来了。
王中丞打眼一瞧,就见左右邻居门前都已经聚起了人, 以一种看似很忙, 实际上根本什么都没做的姿态, 故作不经意地瞧着自家衙门这边。
最过分的就是宗'正寺那边, 连四品的宗'正少卿都出来看热闹了, 人趴在柱子后边朝御史台张望, 官袍露出来好大一块, 还觉得自己掩饰得很好!
劳子厚此时只觉得大脑充血, 四下里什么东西都顾及不上了。
周遭好像有一团黑洞, 这会儿已经要把他吞下去了。
王中丞环顾左右之后有所发现,赶忙就请乔翎与自己这位明显是闯了祸的同僚往御史台里边进。
别在这儿继续丢人现眼了!
乔翎作势要跟他较真:“这可不对吧?先前不是说没有官印押在这儿不能进的吗, 现在真假官印的事儿还没有搞明白,倒是又能进了?”
王中丞就见着柱子后边的宗'正少卿将大半个身子都探出来了,难掩兴奋,聚精会神地伸着耳朵听动静。
他只觉得眼前发黑,当下苦笑起来,朝乔翎拱手求饶:“乔少尹,难为您的是劳中丞,可不是我,您先前过来,我配合得还不够周全吗?”
王中丞恳切道:“好歹给御史台留些情面吧,乔太太!”
乔翎这才肯罢休,跟他一道重又往御史台里去。
外边看热闹的两个衙门眼见着热闹走了,皆有些意犹未尽,目光依依不舍地送了好远,直到再瞧不见热闹们的身影,才算作罢。
宗'正少卿惋惜不已:“多好的瓜啊,可惜我吃不到!”
说着,忍不住吧唧了一下嘴。
宗'正丞抄着手站在旁边,却说:“少卿只管等着瞧吧,越国公夫人从来不爆小瓜,御史台到底能不能把事情给按住,犹未可知呢!”
事发的时候,御史台的主官薛迟薛中道并不在台内,而是在政事堂。
今日在朝上,杜御史上疏弹劾京兆府少尹乔翎,极大地触怒了圣上,作为御史台的主官,事后薛中道必要给政事堂一个交待。
这边的事情还没结束呢,台内就有人来请了,知道事关重大,不便张扬,只说是两位中丞有一桩案子拿不定主意,请他回去做主。
薛中道听着这话就觉不妙。
底下两位中丞知道他现下身在何处,更知道他现下是在这儿干什么,但还是急着请他回去,这不就意味着御史台内发生了一件他们两人都处置不了的、极为棘手的事情吗?
薛中道人还没回去,心就已经提起来了,向宰相们告罪一声,匆忙回去了。
等他走了,卢梦卿还问呢:“御史台这是出什么纰漏了?”
柳直已经起身,准备离开的时候,玩笑着说了句:“看薛大夫的样子和两位中丞的态度,不定是起火了呢!”
其余几位宰相听罢,不约而同地笑了起来。
事实上,事情可比起火来得严重多了。
回去的路上,他问是出了什么事儿,来人顾及着四下里行走的官员,硬是没敢作声。
一直到回到了御史台,把门关上,才迅速把事情给讲了。
薛中道听了个开头就开始窝火了:“平白无故的,劳子厚扣乔少尹的官印干什么?他吃饱了撑的啊!”
这规矩的确是有过,但是现在已经接近于废止了。
究其原因,还是因为这规矩可能会被人钻漏洞,而御史台经过两次重修之后,也已经将涉及机要文书的记档挪到后边一栋楼里去了,等闲出入不得,几乎不再有泄密的风险。
被钻过什么漏洞?
官印被扣住期间,有人拿去加盖在了别的文书上,因此相关衙门和御史台把官司打到了圣上面前去!
最后事情了了,御史台也被翻修了,重又建起来一座楼,那规矩虽没有被正式废止,却也接近于是摆设了。
谁承想劳子厚不知道吃错了什么药,忽然间就把这事儿又给翻出来了!
这要是没出事儿的话也就罢了,天杀的,为什么就卡在这期间出了事儿?!
劳子厚把乔少尹的官印扣住,还写了收据,再还回去的时候,官印却成了假的……
薛中道听人说完,就觉得自己太阳穴一跳一跳的疼。
他寻思着等下了值是不是得找个神婆道士什么的给瞧瞧,今秋他是不是犯太岁?!
姓杜的那边的事儿还没完,劳子厚又给他找麻烦——怎么到处都是些倒霉事儿呢!
一路疾行到了厅内,原先在座的几人同时起身向他行礼。
薛中道没瞧见别人,就瞧见越国公夫人了。
他心道:越国公夫人,你天生克我啊这是!
事关重大,他也没听两位中丞言语,便怀着最后一丝希望,从面如土色的劳子厚手里接过了那枚官印,定睛细看——悬着的心终于死了!_(:з」∠)_
京兆府的“府”字上确实少了一点!
交付给御史台保管的官印被掉包成了假货,还被抓了个现行……
薛中道简直想原地晕厥过去!
这还不如御史台起火了呢!
京兆府的少尹是正经的四品大员,而官印本身就是身份和法统的象征,这可不是丢了少了,报上去就能补一个的事儿,事情的重点在于——官印没少,但是被替换了!
你们御史台偷偷摸摸替换一个四品大员的官印,假的给了正主,真的又在哪儿?
你们私藏真正的官印,又是何居心?
薛中道真恨自己是个体面人,不能当众来一个托马斯大回旋,紧接着赏给劳子厚一个飞踹!
他先去同乔翎客气几句,紧接着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来一句话,问劳子厚:“官印呢?拿出来!”
劳子厚脸上白得能照出影子来。
他惶恐道:“薛大夫,我,我真的没拿……”
王中丞抄着手立在一边,一声不发。
薛中道只觉得一股火气直冲着天灵盖去了:“官印是你自己主动向乔少尹索取的,收据是你自己写的,东西也是你自行保管的,现在被调换了,你跟我说你没有拿?!”
他厉声道:“拿出来!如若不然,我要你好看!”
这短短片刻功夫,劳子厚下半辈子的心跳都要一股脑给跳完了。
他知道自己深陷进了一个泥潭。
可不幸的是,他既不知道泥潭是从哪儿来的,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掉进去的……
好好的官印在他手里边待了不到两刻钟,怎么就变成假的了?
他不可置信,也不敢置信。
面对上官的滔天怒火,劳子厚只能艰难辩解:“大夫,我真的没拿!”
他近乎手足无措地向薛中道示意只被打开过一次的封存袋:“我当众封存的,再还回去的时候,也是当众打开的——”
说着,劳子厚慌忙抓住了两根救命稻草,死死攥在了手心里:“乔少尹,王中丞,你们可是亲眼看着我把封存袋打开的,在那之前,袋子是密封状态的!”
薛中道扭头去看那二人。
王中丞回想一下,迟疑着点了点头。
乔翎也说:“劳中丞拿过来的时候,封存袋的确是完好的。”
劳子厚听他们这么说,再顾不上先前那点恩怨,他甚至有点感激了!
可紧接着,乔翎也说:“薛大夫,密封袋是好是坏,这是你们御史台的事情,我不管,我要管的是——”
她手里边捏着先前劳子厚出具的那张收据,神色淡漠:“官印我给你们了,收据你们开了,现在拿一个假的官印来糊弄我?这可不成!”
“这中间发生了什么,我一概不管,我只要我的官印,给不出来,咱们就御前见!”
薛中道听得冷汗涔涔。
御史台向来都是在朝上骂别人的,骂起人来的时候御史们都跟异种似的,嘴里边好像有两排长牙!
这会儿要是为这事儿闹到御前,他都不敢想御史台会被从前弹劾过的文武百官反噬成什么样……
劳子厚更如同被毒蛇狠咬了一口似的,猝然叫道:“是你搞的鬼!”
他急声道:“我拿到官印,封存起来,根本没再动过!是你替换了官印!”
“不!一开始你给我的官印,就是假的!”
乔翎听得笑了起来:“劳中丞,你这话很奇怪啊。”
她话是对劳子厚说的,看的却是薛中道和王中丞:“官员出入御史台,须得扣押官印,这规矩不废而废,应该已经很久了吧?”
薛中道与王中丞对视一眼,齐齐点头。
乔翎于是顺势摊手:“一个废置许久的规矩,我哪里猜得到劳中丞就守在这里,要专程搬出来难为我?”
“难道是我未卜先知,提前刻了一枚假官印收着,以备今日这样的不时之需?”
薛中道与王中丞为之默然。
劳子厚更是如遭雷击,呆在当场。
没有人比他更清楚今天的事情了。
这其实只是一个心血来潮的偶然性事件。
即便是乔翎搞的鬼,匆忙之间,她又上哪儿去寻一枚假官印来?
难道她还日常带着一枚假印不成?
可是若非如此,今次的事情,又该怎么解释?!
难道那官印真就是插上翅膀,不翼而飞了?
可这假官印又是从哪儿来的,如何就稀里糊涂地出现在了封存袋里?!
劳子厚脑子里一片轰鸣,魂游九天,整个人痴痴地呆在原地,没了反应。
乔翎啜一口茶,礼貌催促:“怎么样呢,想起我的官印在哪儿了吗,劳中丞?”
“再想不起来的话,咱们就真的得去御前打打官司了!”
劳子厚回过神来,目光中愤恨与怨毒接连闪烁,不知想到什么,忽的朝她扑了过去:“不,我没有动过!真的官印一定还在你手里!”
“我靠!”
乔翎惊叫一声,被他这动作吓了一跳,倒不迟疑,果断起身躲开了。
劳子厚见状,更认定自己猜对了:“你做贼心虚!官印就在你身上!”
乔翎一脚把他踹开,紧接着循着窗户,敏捷地跳动院子里去了。
劳子厚心知自己下半生的仕途都系在她身上,哪里敢去迟疑?
毫不犹豫地从地上爬起来,如脱缰的野狗一般追了上去。
乔翎回头瞪一眼屋内二人:“他要是追我,我就往太极殿跑!”
这说话的功夫,劳子厚已经拉开门追了出去。
乔翎也不说空话,风一样掉头就往御史台门口跑。
薛中道大惊失色,伸出了尔康手,惨叫一声:“喂你先等等——不要啊!!!”
王中丞反应更快,二话不说,撩起官袍下摆,紧跟着追了出去!
乔翎是什么人,论体力,能把后边三个文官吊起来打!
她一马当先跑出了御史台所在的三进院子,越过门口,往宗'正寺方向去了。
劳子厚性命与仕途都成了风中摇曳的秋后蚂蚱,哪里敢懈怠?
几乎是激发出生命的全部潜能,大步追了上去。
薛中道与王中丞面目狰狞,紧随其后——整个御史台的颜面和自己的官声抵押在天平的另一端,哪里由得他们不拼命?!
……
相对于其余官署来说,宗'正寺是个清闲的地方,而今天的事项,又格外少些。
宗'正少卿先前在门外看了会儿热闹,却觉得并不尽兴,悻悻然回去坐下。
没多久,就听人来悄悄回禀,说:“御史台那边火急火燎地把薛大夫请回来啦!”
宗'正少卿就知道,这回的瓜真的很大!
再过了会儿,他翻了几份文书,就开始坐不住了,往院子里去活动了一下肩膀,就听隔壁院子里边动静不太对。
宗'正少卿一下子兴奋起来,叫坐在梯子上修树的工匠下来,自己拖着梯子靠到墙上,爬上去好奇不已地朝着御史台的院子里边张望!
这一看不得了,就瞧见了一个大热闹!
越国公夫人原先该是在屋里边跟人说话的,这会儿也不知道是怎么了,正从窗户往外边跳!
宗'正少卿不由得瞪大了眼睛,又听见越国公夫人说:“他要是追我,我就往太极殿跑!”
宗'正少卿心想:这个“他”是谁?
疑惑只在心头短暂地停留了转瞬,很快便得到了解答。
越国公夫人一溜烟往外跑了。
在她之后,劳子厚劳中丞好像一只红了眼的瘟鸡,撞开值舍的门,杀气腾腾地追了出来!
御史大夫薛中道和中丞王延明紧随其后,同时爆发出一阵尖锐的鸣叫!
越国公夫人在前,劳子厚在中,薛中道和王延明在后,四个人风风火火地往门外去了!
那边人已经切换了战场,宗'正少卿这会儿却还在梯子上,他急忙往下爬,最后一下的时候没下好,“咣当”一声砸地上了,紧接着梯子又“咣当”一下砸他身上了。
宗'正丞赶忙去扶他:“少卿!”
瓜都递到嘴边了,宗'正少卿这时候哪里还顾得上摔了一下这点小事,果断把梯子一推,一瘸一拐地往门外跑。
只是他腿脚受了伤,脚程也慢,等到了宗'正寺的门口,那四个人早就跑出去了。
宗'正少卿也不气馁——太史监、御史台跟宗'正寺都坐落于第五横街,宗'正寺在最边上,出了门就是承天门街!
须得知道,承天门街可是皇城的主干道,直通中朝的!
宗'正少卿身残志坚挪动出去张望的时候,乔翎已经领头跑到了承天门街上。
这条路她走过无数遍了,也知道不同横街对应着不同的衙门,只是没有真正的细细观察过。
这回可算是看齐全了!
出了宗'正寺往承天门街上一拐,右手边是太仆寺,左手边是右威卫府,再往前,左边是司农寺,右边是兵部的选院!
再向前,右边是她前不久刚去过的工部衙门,左边则是右武卫衙门……
再继续往前的话,就是中书省和门下省的地盘了。
政事堂就设置在右手边的门下省里。
乔翎跑在最前边,脸不红、气不喘,还有功夫左右张望,看个热闹,却不曾想过,这会儿其实她就是皇城之内最大的热闹了。
皇城之内,也有禁卫巡查,衣冠不整、举止不当的,随时都有可能会被拿下,治一个失仪之罪。
只是真正出这事儿的极少。
需得知道,这可是皇城!
谁敢在太岁头上动土?
右武卫衙门的值守校尉彼时正在门前屋檐下值舍里喝茶,听见外边声音不太对,推开窗户向外一瞧,就见一袭红袍如一缕青烟,从自己眼前飘过去了。
他呆了一下,还当是自己看错了,下意识站起身来,探头去瞧了一瞧,才发现自己没看错!
那的确是位着深红官袍的要员!
是谁?
没看清楚。
这还没完呢,在那之后,又是一道红影,席卷着半街烟尘,杀气腾腾,狂奔而来。
校尉眼瞧着又一个人从承天门街上过去,忍不住晃了晃脑袋,紧跟着揉了揉眼。
他心想,难道是我昨天晚上熬夜熬得太狠了,产生了幻觉?
紧接着就听巡查的禁军警告出声:“两位明公,这可是皇城,不得如此有失仪范,两位虽都是红袍要员,但若是告到御史台去,也要吃排头的!”
校尉心想,是呢,御史台的人可不是吃干饭的。
他们可会骂人了!
他端着茶杯往嘴边送,再打眼一瞧,整个身体都给僵住了,进了嘴的茶哗啦啦流了出来。
后边歪着官帽、气喘吁吁,面目狰狞,同时不间断发出尖锐鸣叫的往这边跑的那两位……
好像就是御史台的人啊。
好像还是御史台的主官跟佐官之一……
你们御史台的人领头在承天门街夺命狂奔,就是仗着没人能上疏弹劾你们是吧?
乔翎跑过了工部衙门,还不忘回头放个嘲讽:“你行不行啊劳中丞?老菜狗,完全追不上嘛!”
为表轻蔑,她甚至于还往回跑了十几步,看对方面容扭曲着追了上来,才转头继续狂奔。
劳子厚:“……”
劳子厚奋发图强,眼眶通红,拔腿狂追。
薛中道肝胆俱裂,王中丞满头大汗,紧随其后。
在附近街道上行走的官员听见动静,驻足观望,然后齐齐僵住,为这一幕所摄,原地风化。
怎么全都是红袍要员啊!
你们搞什么啊!
再瞧见跑在最前边的是大名鼎鼎的癫人越国公夫人,又觉得这事儿没那么奇怪了。
再看后边追着的人……
这可是向来有雅望的薛中道啊……
后边是风仪与大王齐名的王延明……
你们御史台怎么回事,御史大夫带着两个佐官在承天门街上演夺命狂奔?!
不要命了,还是不要脸了?
目前看起来好像是不要脸了……
乔翎那边已经跑到了门下省门外,眼见着下一个节点就是承天门了,她回头又放了一个嘲讽:“老菜狗,我看你是真的不行!”
劳子厚为之所激,胸口一股热流翻涌,硬生生憋出一股气力来,嘶叫着扑了上去——
然而此时此刻,被激发出了生命潜力的,又岂止是他一人?
薛中道眼见着前边两人离承天门街越来越近,仿佛也幻视到自己离仕途之路越来越远,面目不受控制的狰狞起来——他才三十出头,大有希望进政事堂的!
要是真的把这事儿闹到御前去,那可就什么都完了!
懂不懂我跟宰相之位之间的羁绊啊,你们这些混蛋!!!
说时迟,那时快,薛中道左右迅速张望几下,却没寻到什么可用之物。
他并不迟疑,当下脱掉一只靴子,单腿向前蹦了两步,同时激发出一股如同在马背之上挥舞着流星锤砸爆敌军的气魄,将手里边那只靴子甩了出去!
劳子厚应声而倒,原地抽搐几下,翻过身来,挣扎着又要坐起!
薛中道压根没在意脚下一高一低,往前跑了两步冲到近前去,揪住劳子厚前胸衣领,同时果断脱了另一只靴子,左右开弓,靴子狂扇对方腮帮子!
巡查的禁军:“……”
围观的各部官员:“……”
一阵秋风吹过,秋叶瑟瑟。
禁军小声问自家统领:“那,那是薛大夫吧?这,是不是得去管管啊……”
禁军统领声音飘忽:“……再看看。”
劳子厚先是一阵狂跑,紧接着又被人用靴子砸中后心,再之后又被一阵狂扇,咳嗽几声,晕死过去。
薛中道官帽早就歪了,衣襟也散乱了一点,亏得形容昳丽,这会儿倒也别有一种风姿。
别有一番风姿的薛中道丢掉手里边的靴子,跌坐在地,胸膛剧烈地起伏着,大口喘息。
王中丞形容与他相差无几,追上来之后也就暂且泄了气力,两人背靠背坐在一起,一边咳嗽,一边破风箱似的喘气。
劳子厚醒过来了,断断续续道:“有,有人害我……”
王中丞神情狰狞,果断脱掉靴子,“咣咣”给了他两下。
劳子厚又晕过去了。
薛中道感受着四面八方投过来的视线,后知后觉地意识到方才发生了什么。
呆愣半晌,两行清泪顺着脸颊流了下来:“完了……”
王中丞还在挣扎:“大夫,今日之事也是事出有因……”
薛中道:“别骗自己了,你也完了。”
王中丞:“……”
王中丞同他一道感受着四面八方投来的视线,刹那间悲从中来。
想了想,又捡起刚才放下的靴子,咬着牙,恨恨的,果断又给了劳子厚两下!
“谁说完了?”乔翎抠着鼻子过来,说:“还没完呢。”
薛中道抬头看了她一眼,疲惫到什么都不想说了。
乔翎拽住了劳子厚的一条腿:“劳中丞疯了,莫名其妙要追杀我呢,薛大夫与王中丞见义勇为,救我于水火之间,有何罪责?”
薛中道愣住了。
王中丞也愣住了。
乔翎晃了晃手里边那条讨厌的腿:“愣着干什么呀,先把这个疯子抬回去啊!”
想了想,又说:“圣上那儿,我去说!”
薛中道回过神来,一骨碌坐起身,抬起了劳子厚的一条腿。
那边王中丞抱住了劳子厚的肩膀。
三人合力又开始把劳子厚往御史台那边抬。
坐落在承天门街左右各衙门的官员们好像忽然间忙了起来,虽然也不知道他们是在忙什么。
但是这会儿或者拿着扫帚,或者抱着公文,亦或者好似若无其事地在跟同僚说话,看起来都是有事在做的样子……
只是很奇怪,明明有值舍,偏不在里边办公,要到街上来办。
王中丞抱着劳子厚的肩膀,倒退着走在承天门街上,视线一瞟,忽然间心酸起来,哽咽道:“大夫,门下省的两位相公在看我……”
抱着腿的薛中道强忍着,不叫眼泪流下来:“你以为中书省的两位相公没在看我吗?”
乔翎说:“事情是因我而起的,待会儿我去求见圣上,把事情担下来!”
王中丞动容不已:“果真吗越国公夫人?!”
乔翎叹一口气,郁郁道:“你甚至不愿意叫我一声乔太太!”
王中丞遂从容改口:“果真吗乔太太?!”
乔翎说:“嗯!”
王中丞还未说话,薛中道已经由衷赞道:“乔太太,你可真是位顶天立地的大女人!你这个朋友,我交了!”
乔翎抱一条腿,薛中道抱另一条腿,王中丞抱着肩膀,三人一起走过了门下省和中书省。
走过了工部衙门和右武卫衙门。
走过了司农寺和兵部的选院……
王中丞由衷道:“这条路怎么这么长啊……”
薛中道生生给走的恼火起来:“天杀的,怎么这么多人?有什么好看的!没见过这种场面吗?我明天要上表弹劾他们!”
你们临街的来看一下也就算了,街道最里边的也跑过来围观,就太过分了吧!
这档口旁边过来个人,温温柔柔地把王中丞往边上一推,自己牵起了劳子厚的一条胳膊。
王中丞楞了一下,自己随即松了松手,提起了劳子厚的另一条胳膊。
压力顿减。
三人齐齐扭头去看这位来客。
宗'正少卿脸上带着和蔼又友善的笑容,亲切道:“咱们两家的衙门挨着,俗话说的话,远亲不如近邻嘛!”
薛中道面无表情。
王中丞一言不发。
乔翎看他们不说话,也没作声。
宗'正少卿却是个自来熟,先低头瞧了瞧劳子厚那张险些被拍扁的脸,唏嘘几声后,又状似不经意地问了出来:“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呀,怎么闹成这样了?我真是替你们捏一把汗!”
第 115 章
乔翎没跟宗正寺的人打过交道, 同宗正少卿就更不熟悉了,这会儿见了他,也不好冒昧开口。
倒是宗正少卿对她很感兴趣, 虽然话主要是对着薛中道和王中丞说的,但视线却总是有意无意地往她脸上瞟。
现下事态未明, 薛中道不想贸然开口。
现下面对宗正少卿那过分热情殷切的询问,就只是板着脸,面无表情地说了句:“无可奉告。”
宗正少卿碰了个钉子, 也不气馁,低头瞧一眼劳子厚,又小声问:“劳中丞这是怎么了?”
“我先前在宗正寺那儿, 就听见他在屋子里嚷嚷, 起初乔少尹过去的时候,好像也在御史台门前同他发生了点什么?”
薛中道仍旧是同样的说辞:“阮少卿见谅, 事情没有尘埃落定之前, 御史台这边,对外无话可说。”
乔翎叫这句“阮少卿”说的怔了一下。
她知道, 这是本朝的国姓。
从前接触过的阮氏夫人是血脉偏远一些的宗室女, 这位少卿既在宗正寺当差, 又姓阮, 难道也是宗室出身?
乔翎视线将将瞟过去, 宗正少卿就敏锐地发现了。
没有点观察力和眼力见儿在身上, 还吃什么瓜?
他主动打开了话匣子:“乔少尹想的不错, 我也是宗室出身, 只是血脉上有些远了——说起来, 我跟你们太叔京兆既是同窗,也是多年好友了。”
想了想, 又说:“论起辈分来,你们京兆府太叔京兆的妻子成安县主,该管我叫一声堂兄的。”
乔翎不由得道:“难怪呢。”
这句难怪,说的是他会在宗正寺做少卿。
宗正少卿笑道:“韩王殿下是当今的叔父,又是宗室长者,宗正的位置当然就得归属于他了,只是这位身体不算太好,出门都少,是以宗正寺内日常的行政,实际上是由我和另一位少卿主持的。”
说完,略略一顿之后,他状若不经意地道:“说起来,我同乔少尹还有过一点渊源……”
啊?
乔翎微露不解:“什么渊源?”
宗正少卿紧盯着她的脸,不错过一丝一毫的表情变化:“当初,也就是韩司马还在门下省做相公的时候,专程往宗正寺去,替乔少尹办了一枚印章——那事是由我来经手办的。”
薛中道与王中丞听到此处,心脏不约而同地齐齐快步跳了几下。
哦~
当初啊~
谁没看过《当今圣上与韩相公二三事》呢~
谁不知道那几天腥风血雨的头条新闻之《越国公夫人或为当今与韩少游之女》呢~
咦?咦咦咦?!
那这回的事情——难怪越国公夫人敢打包票说自己担着呢!
乔翎这时候真没多想,下意识地“哦”了一声,点点头,说:“是很巧呢。”
转而又不由得将思绪外放出去了——韩相公和羊姐姐现下如何?
在永州那边,一切都还顺利吗?
她脸上随之浮现出一点缅怀与追忆之色来。
再回过神来,就见另外三个人看着她的神色出现了一点微妙的变化。
乔翎纳了闷儿了:“你们这么看着我干什么?”
薛中道笑容温和,语气柔缓:“越国公夫人,这回的事情有点大啊,那么多衙门的人,都瞧见我们一路在承天门街上狂奔了……”
乔翎先强力纠正一句:“都说了叫我太太!”
紧接着又说:“这是我跟劳中丞之间的事情,我去跟圣上说,一定不牵连到你们身上!”
宗正少卿在旁,状似不经意地问了一句:“这可不好说啊,今次的事情动静不小,说不定圣上知道了多生气呢!”
乔翎却很肯定:“所以我说我去跟他解释啊,他不会跟我多生气的。”
薛中道心想:“哦~”
王中丞心想:“哦~”
宗正少卿心潮澎湃,心想:“陛下,我都抓到现行了,你还敢狡辩!!!”
看看越国公夫人现在的言辞和举止吧,这不就是妥妥的被偏爱的有恃无恐?!
我不信别的皇子公主也有能力摆平这事儿!
哎呀~
真是好香的瓜啊!!!
乔翎不明白他为什么忽然间就开始醺然似的陶醉了,好在这会儿也已经到了宗正寺和御史台所在的横街。
几个人还没拐进去,御史台那边的几个健吏就很有眼力的上前来顶替了上官们的位置,抬起劳子厚,径直往御史台衙门里边去了。
宗正少卿下意识就要往里进,关键时刻,王中丞一抬腿别住他,礼貌地把人给拦下了:“阮少卿,这之后的事儿,就不劳您费心了。”
宗正少卿颇觉惋惜,倒是也没有强行挤进去,瞧一眼尤且昏迷不醒的劳子厚,依依不舍地同他们就此别过。
再度回到了御史台,薛中道与王中丞颇有种恍如隔世的感觉,在院子站了几瞬,摇摇头摒弃掉那些恍惚,果断地往前厅去了。
下边还有的是事情要忙呢!
吏员们送了茶过来,两人随手搁下,却无心喝。
乔翎倒是要了一盏,托在手里低头喝了一口,再抬起头来,就对上了两双饱含希冀与期盼的眼睛。
薛中道半是央求,半是无奈地叫了声:“乔太太,你看,这——”
乔翎见状莞尔,把手里边茶盏搁下:“薛大夫,事情是我跟劳中丞一起惹出来的,那就得叫我们俩一起收拾,您劝劝他,叫他自行上疏,请求致仕吧。”
薛中道目露思索之色,沉吟几瞬之后,微微颔首:“好。”
只是他紧接着就说:“现下最关键的,还是寻到真正的官印……”
“这一节我去说,”乔翎接下了这一茬:“我的官印丢了,虽不知道到底是丢在哪儿了,却也与御史台无关,这边报失,再去补一个也就是了。”
薛中道看着她,踯躅道:“乔少尹,官员遗失官印,可不是小事啊。”
乔翎听他这时候还有几分替自己担忧的意思,心下不免歉然起来:“今天的事儿,薛大夫和王中丞才是无妄之灾,至于我跟劳中丞……”
她想了想,还是如实说:“各有各的活该。”
说起来,今天这事儿是姓劳的惹的,但真正闹,还是她闹大的。
这会儿俩人承担责任,其实都算是咎由自取。
倒是牵连了薛大夫和王中丞,实在是对不住人家二位。
薛中道与王中丞对视一眼,皆是若有所思。
乔翎也不管他们这会儿在想什么,只说:“您要是首肯,那这事儿就这么定了,劳中丞上疏致仕,别的事儿,就再同御史台没有关系了,好好歹歹,自然由我去圣上面前分说。”
薛中道蹙眉道:“叫劳子厚上疏致仕,倒是没什么问题,只是他这会儿还昏迷不醒……”
这话说完,就见乔翎掀开茶盏的盖子,一抖手,满杯热茶径直泼到了劳子厚脸上!
薛中道:“……”
王中丞:“……”
劳子厚断断续续咳嗽几声,转醒过来。
乔翎也不掺和御史台内的事情,借口往院子里去赏花,避了出去。
如是过了约莫两刻钟时间,前厅的门就打开了。
乔翎回身去瞧,薛中道坐在上首饮茶,神情已然镇定下来,一副从容之态。
劳子厚跌坐在地,脸色灰败,颇有些穷途末路之感。
王中丞则走出门来,递了前者的辞呈过去:“乔少尹,请。
乔翎接过来从头到尾瞧了一遍,见的确是劳子厚的致仕书,字迹也与先前那张官印收据一般,便笑一笑,先后向王中丞和薛中道称谢,转身意欲往宫城内去拜见圣上。
薛中道与她同行。
乔翎有点不好意思:“薛大夫,我会跟圣上解释清楚的……”
薛中道摇头:“乔少尹是否全权担下是一回事,我是否主动站出来去承担御史台主官的责任,就是另一回事了。”
王中丞只是佐官,他不必出面,但他薛中道是御史台的一把手,事情发了,即便与自己无关,也没道理躲在别人身后的。
若真是如此,孰对孰错且不必论,已经先天失了几分担当。
乔翎听了,也不好再劝,与他一道出了御史台,走出横街,步入承天门街。
一路无话。
只是忍不住看他一眼,再看一眼。
薛中道恍若未觉,从容向前。
最后,乔翎还是没绷住,干咳一声,主动说:“薛大夫,对不住啊,今天这事儿……”
薛中道目视前方,哼笑一声:“越国公夫人居然敢承认,可见真是有点胆气在身上呢。”
乔翎听他这语气,就知道对方其实也是门儿清,难免更觉脸热。
她摸摸鼻子,又说了一句:“实在是对不住了,您要是生气,就骂我两句吧,不然明天上朝去弹劾我也成。”
劳子厚算是罪有应得,但因而牵连了薛大夫和王中丞,就太不应该了。
薛中道却没接这一茬,而是说:“都没纠正我叫您‘越国公夫人’,可见真的是做贼心虚了。”
乔翎:“……”
乔翎眼睛瞧着别处,心虚地不敢看他:“哦。”
薛中道觑了她一眼,慢悠悠地笑了。
今天这事儿,说复杂也复杂,可说简单,其实也简单。
劳子厚开口要扣押官印,这是个心血来潮的动作,并非蓄意为之。
其一,他没法确定越国公夫人一定会交出官印,因为众所周知,越国公夫人是个秉性强硬的人,吃软不吃硬。
……其实软也不一定会吃。
而其二,劳子厚与越国公夫人发生牵扯,是昨天才发生的事儿。
因为蔡十三郎的案子,整个朝廷都不得不去关注越国公夫人经办的下一个案子。
劳子厚是从京兆府里出来的,或多或少都有些香火情存留,打探越国公夫人动向的时候,自然便宜。
再知道对方在查自己曾经手过的冤案,有鉴于柳希贤的下场,他难免心中不安,所以今天才会抢着接待越国公夫人,希望从对方口中得到叫自己放心的答案……
也就是说,两人真正发生牵扯,最早也就是昨天。
到现在,满打满算也不足一日,劳子厚上哪儿去淘换来一枚假官印,用以替换掉那枚真的?
就算他真的淘换来了一枚假官印,也没必要玩这种偷龙转凤——京兆府每日经手的文书何其之多,印章一旦用了,也就留了痕迹,叫人发现越国公夫人入御史台之后,再盖的章就都成了假的,这对劳子厚来说,又有什么好处?
而排除掉劳子厚的嫌疑之后,又还能去怀疑谁呢?
今天这事儿,纯粹是劳子厚脑袋抽了,心血来潮,难道还有人能未卜先知,提前准备了一枚假官印,偷偷从劳子厚手里偷走真的,换成假的?
可能性太低太低了。
既然如此,问题就只能是出在越国公夫人身上了。
只是……
薛中道实在奇怪:“怎么会有人随身携带一枚假的官印?”
乔翎被他问的有点不好意思,想了想他也算是苦主,终究还是如实说:“这是我自己刻来练手的。”
先前要往中山侯府去做客的时候,乔翎盘算着给姐妹们带点有意思的小玩意儿,雕几个与她们相似的小人儿出去。
她这段时间以来事多,手好像也有点生了,是以便没急着下刀,而是随手选了身上的官印用来练手。
后来刻成了也没乱丢,就顺手揣着了,哪成想劳子厚自己主动撞上来了……
这下子,不主动收拾他都对不起这天赐良机!
薛中道听她说了原委,明白过来,当下了然笑道:“难怪‘府’字上少了一笔,原来就是要以此来区分真假的。”
乔翎说:“是啊。”
薛中道又问:“后来呢,人像可都雕刻出来了?”
乔翎摇了摇头:“没有。”
薛中道奇道:“为什么没有?”
他手里边还捏着那枚假官印,低头瞧了一眼,再对照挂在自己腰上的官印,由衷道:“我看越国公夫人的手法几乎可以以假乱真,官印都做得,没理由雕不出几个人像来啊?”
乔翎说:“又没有事先问过,直接雕刻别人的相貌,好像不太好,也就作罢了。”
薛中道因而流露出一点惋惜来。
乔翎见状𝔀.𝓵难免觉得古怪。
事实上,他主动问人像有没有雕刻出来这件事就挺古怪的。
她忍不住问了句:“薛大夫问这个做什么?”
薛中道这才偏过头去,专注地看着她,说:“如果越国公夫人真的雕刻了人像送出去的话,岂不就足以证明你有制作假官印的能力?”
乔翎:“……”
薛中道好像没有察觉到她的石化,笑吟吟继续道:“最妙的是还雕刻了好几个,即便中山侯府的世子夫人包庇,几方同时出手,总能夺到手一个吧?到那时候,这案子如何了结,可就不好说啦!”
乔翎:“……”
乔翎在短暂地木然之后回过神来,稍有点忐忑地瞧了他一眼,迟疑着说:“薛大夫既然看穿了,为什么之后还要配合我?”
“因为,我也不喜欢劳子厚啊。”
薛中道理所应当道:“借机把他从御史台踢出去,再叫越国公夫人欠我一个人情,岂不是一举两得?”
乔翎:“……”
乔翎气道:“这么看你也没亏啊,我是使了点坏,可你也借力打力,把劳子厚赶出了御史台,怎么我还反欠了你一个人情?”
薛中道就瞧着她,意味深长道:“越国公夫人,这事儿可不是我逼着你干的,我要是不关上门赶紧把这事儿给了了,事情闹到中朝那儿去,你以为是谁理亏?”
他看得出来,越国公夫人不怕闯祸,不怕惹事儿,只怕她自己不占理。
劳子厚是活该,他薛中道呢,今天颜面扫地,难道也是活该?
乔翎:“……”
乔翎被这个“理”字捏住了七寸,想了想,终于叹一口气,老老实实道:“对不住了,其实这事儿是有点欠考虑,我那时候只想着狠狠收拾一下劳子厚,没想别的。”
“我知道,”薛中道这会儿反倒笑了:“你知道有人一定会给你收尾,心里边有底嘛!”
乔翎听得心中一动,若有所思地看了他一眼。
薛中道脸上的笑容淡了:“只是越国公夫人,有些东西其实是双刃剑,今日你要用它,焉知来日它不会用你呢。”
说完,他自己先轻轻说了句:“哎呀,真糟糕,这可就是交浅言深啦。”
乔翎心有触动,短暂地犹豫之后,向他道谢:“薛大夫,今天这事儿,我欠你一个人情。”
薛中道摆摆手:“先过了圣上那一关再说吧!”
说话间的功夫,两人经过了中朝,乔翎下意识抬头去看,却见那望楼上空空如也,半道人影也无。
她见状倒也不觉得有什么,进了门之后,自有郎官迎上前来问名,往殿内去通禀。
乔翎与薛中道依次报了名字和官职,继而便默不作声地在廊下等候。
乔翎抄着手,微微有点焦虑。
说起来,这还是她第一次单独觐见圣上。
原本她是不怕的,甚至于今天这事儿,本身她自己也存了一点给圣上添点麻烦的意思。
我又不欠皇室什么东西,凭什么帮你们带孩子啊?!
还有现在在办的这些案子。
乔翎是出于本心,想去做一点好事的,但是叫圣上那种你动我也赚、不动我也赚的态度对比着,无端就叫她生出来一点微妙的不快。
做好事当然是好的,冤案被重审,有了好的结果,也是好的,但是之于乔翎而言,就有一种……
譬如说从天而降一位天神,说你可以许一个正向的有利愿望,但是你的敌人可以得到双倍一样叫人气闷。
乔翎没有亏,但是圣上赚得更多!
她心里边有点不平衡。
刚巧劳子厚又傻了吧唧地往上撞,所以她毫不犹豫地出手整治了他!
原本这是个小小叫自己出一口气的报复,但是现在当众大闹一场,御史台的一位中丞被迫下台,还害得薛大夫和王中丞一起丢脸——这个报复的力度,又好像稍微有点大了。
乔翎因为这事儿而有点焦虑。
薛中道倒是神色平和,肃然立在廊下,举止从容,风仪雅正。
乔翎抄着手在转来转去。
最后薛中道忍不住叫住她,叹口气:“你转什么呢。”
乔翎左右看看,悄悄问他:“你不慌吗?”
薛中道歪一下头,看着她笑。
乔翎纳了闷儿了,还有点生气:“有什么好笑的?!”
薛中道说:“有越国公夫人在前边顶着,我有什么好怕的?”
乔翎:“……”
乔翎更焦虑了。
这档口有内侍来传话:“陛下传乔少尹过去说话。”
乔翎下意识地整了整衣冠。
却听薛中道在旁道:“没事儿,陛下不吃人。”
乔翎忍不住白了他一眼。
心说,你这话说了跟没说一样!
转而跟着内侍一道进去了。
……
乔翎进京这么久,真正跟圣上面对面的说话,这其实还是头一次。
说是面对面,实际上也算不上。
内侍并没有领着她进崇勋殿,而是往殿后的花圃中去了。
圣上已经换掉了先前上朝时候的十二章衣,改着常服,这会儿正握着一把花钳,修建院中开败了的月季。
听见动静,他回头瞧了一眼:“哟,都说是无事不登三宝殿,乔少尹这个时候怎么有空过来?”
乔翎先前曾经见过太后娘娘,即便前者已经老去,但脸庞的轮廓总归在那儿摆着,可以想见年轻时候的样子。
今次真正的见了圣上,她心想,看起来,当今相貌上是更像先帝多些呢。
这会儿再听他开口打太极,就知道是不打算心照不宣地把今天这事儿掀过去。
她暗地里皱了皱脸,觉得自己很像是一只苦瓜,不得不把自己跟薛中道编好的谎话娓娓道来。
“臣今日往御史台去办事,没成想出了点意外,御史中丞劳子厚忽发恶疾,神志不清,追着臣一路从御史台跑到了承天门下……”
她说到一半,圣上就哈哈哈哈哈笑了起来。
乔翎阴着脸停了下来,面色不善地看着他。
圣上恍若未见,笑完了之后,又从容道:“后来呢?”
乔翎郁郁道:“亏得薛大夫和王中丞追了出来,仗义解救,拔刀相助,打倒了劳中丞……”
圣上听到这儿,又一次哈哈大笑起来。
乔翎:“……”
乔翎皱起眉来,忍不住道:“您是在取笑臣吗?”
圣上很正经地看着她,摇头说:“并不是,朕是想起了高兴的事情。”
紧接着,也没等乔翎说话,便温和询问道:“再之后呢?”
乔翎很怀疑他在看自己笑话,但是乔翎没有证据。
她拒绝再说话了,默不作声地从袖子里取出了劳子厚书就的那份致仕文书,递了上去。
大监上前去接了,双手呈到圣上面前去。
圣上并没有接,低头扫了一眼,摆一摆手,大监便会意地收了起来。
他转过头去,继续修剪开败了的月季,话却是对乔翎说的:“这是御史台的事情,怎么要你专程来禀?”
乔翎默然几瞬后道:“此事是因臣而起,当然就得臣来终结了。”
圣上轻哼了一声,一语双关道:“玩大了吧?”
乔翎心头一跳,低头不语。
圣上剪断了一截乱枝,伸手拈住,放到一边放置枯枝败花的笸箩里边去,继而回头看她:“乔少尹一年的俸禄,换朕的御史中丞下马,不委屈吧?”
乔翎:“……”
乔翎仰起头来,语气坚强,满不在乎地道:“哦,小事儿。”
……
乔翎梗着脖子,如同一只骄傲的天鹅一样从殿内出来了。
薛中道在外边瞧着,不由得在心里笑了一笑:这小寡妇肯定是吃亏了啊。
骄傲的天鹅从他面前途经,还顺势叫上了他:“走吧,结束了。圣上说了,叫你也回去。”
薛中道倒也不觉得意外,跟上去,问骄傲的天鹅:“没事儿吧?”
骄傲的天鹅骄傲地说:“我能有什么事?”
薛中道侧过脸去瞧了她一眼,没忍住,坏坏地戳穿了她:“被罚了多久的俸禄啊?”
骄傲的天鹅:“……”
骄傲的天鹅短暂地流露出一点心疼来,紧接着勃然大怒:“薛大夫,少管闲事!”
第 116 章
乔翎跟薛中道一处出了崇勋殿, 重又回到了承天门街上。
先前看热闹的人流尤且没有散去,这会儿还三三两两的站在街口上,以一种看似很忙实际上根本不忙的态度, 似有似无地打量着过来的两人。
乔翎有点心累。
算了,毁灭吧。
两人默不作声地再度回到了第五横街。
到街头那儿, 薛中道礼貌地叫住她:“越国公夫人不再过去坐坐啦?”
乔翎摇摇头,没说话。
今上午发生的事情有点多,她得回京兆府去缓缓。
薛中道见状也没挽留, 笑吟吟说了句:“那咱们就明天见了。”
乔翎没理他,径直走了。
走出去几步,却又被薛中道叫住了:“越国公夫人!”
乔翎回头看他, 又累又无奈:“你又怎么了?”
薛中道向她示意了一下第五横街里边:“你们太叔京兆来了。”
……
宗正少卿真的没说谎。
他跟太叔洪真的既是少年时候的同窗, 又是多年好友。
这会儿乔翎快走几步,拐进第五横街里边, 就见那两人正聚头在一起兴致勃勃地说着什么, 眉飞色舞,精神振奋, 不时地拍打自己大腿几下。
乔翎见状更累了, 重重地咳嗽一声, 走上前去:“京兆!”
太叔洪被这声音给惊了一下, 很快回过神来:“哦, 乔少尹, 面圣回来了?”
他起身向乔翎身后的薛中道拱了拱手:“薛大夫。”
薛中道还礼。
宗正少卿则已经愉快地打开了话匣子:“太叔京兆不放心你呢, 乔少尹。”
太叔洪摆了摆手:“是崔少尹过去说话, 叫我来看看的。”
今□□会结束, 京兆府的头头们又在太叔洪的值舍里开了个小会,崔少尹知道乔翎今上午要做什么, 也知道她散会之后就出发进了皇城。
但是中间耗费的时间太久了。
他起初没有发觉,但是小庄觉得不太对劲儿。
先前乔翎出门的时候,她也当差去了——有对夫妇来京兆府报案,道是自家儿子走失了,小庄跟皇长子跑了一趟帮着立了案,再回来之后,却仍旧不见乔翎回来。
她听乔少尹提过,她同王中丞也好,曹侍郎也好,都没有什么深交——且正值上班时候,即便是有深交,也不会在对方衙门里消磨太久的。
两份签名文书而已,能耗费多少时间?
这么久都没出来,不定是遇上什么事情了。
小庄不太放心,迟疑着问皇长子:“是不是得去告诉崔少尹一声?”
皇长子心说这有什么好怕的?
他才不信乔翎会在宫里边出什么事儿呢!
二娘她都敢撸起袖子给两个嘴巴子,事后还不了了之了,她能出什么事?
小庄见状,不由得心想,他好像很确定乔少尹在宫里不会出事。
是因为乔少尹除了京兆府的官位和越国公府之外,还有别的倚仗吗?
又想,他好像也挺了解宫廷的?
心头浮现出几个猜测,只是都难以达成定论,她暂且记下,也没有过多地纠结,思忖之后,还是去寻了崔少尹,把这事儿给说了。
这才有了崔少尹去寻太叔洪的事情。
真遇上什么事儿了,同为少尹的他其实帮不上什么忙,还得是太叔京兆出马才行。
而实际上,太叔京兆其实不太担心乔翎会在皇城里出什么事儿,但是他有点担心自己不能第一时间吃上瓜!
还是去看看吧!
一路寻到了御史台,却见台内官员俱是神色冷凝,王中丞亲自出来接待他,然而除了一句薛大夫与乔少尹一道面圣去了之外,剩下的全都是无可奉告。
太叔洪见从他这儿掏不出什么东西来,果断掉头去了宗正寺。
果!然!吃!到!瓜!了!
回去的路上,他一直克制着没有说话,等到了京兆府,再瞧一眼乔翎的脸色,也很有眼力地闭上了嘴。
如是一直到了中午吃饭的时候,太叔洪才忍不住问了出来:“到底是怎么了?我听说你们在承天门街血战了一场!”
乔翎:“……”
本来就很心累了,再看见崔少尹也若无其事似的将目光投过来,她就觉得更累了。
最后,还是把商议好的谎话搬了出来:“劳中丞疯了,一路追击我到了承天门街,薛大夫跟王中丞见义勇为,把我给救下来了,事后劳中丞清醒过来,大为悔恨,当下决定辞官,致仕归乡。”
她麻利地拍了拍手,说:“就这样。”
太叔洪意味深长地看着她。
乔翎只当做没看见,果断扒了两口饭,回家去了。
……
乔翎这边的事情算是暂且告一段路,御史台那边还有的要忙呢。
劳子厚迫于现状,无奈之下,不得不主动上疏致仕。
薛中道手脚麻利,点了几个心腹过来,关上门叫他把工作交接清楚,就准备直接把人给送出去。
劳子厚就跟水田里被风推着动的稻子似的,风吹一下,他木然地动一下,等再回过神来,就已经处于半扫地出门状态了……
对他来说,今上午这一系列的事情,不啻于是做了一场极坏极坏的噩梦。
出门前还是好好的御史台中丞呢,怎么忽然间就成了疯子?!
而那枚官印……
他很清楚自己没有调换过,也没有让官印离开过自己的视线,一定是一开始的时候,越国公夫人给的就是假官印!
可恨那时候他只是简单瞟了一眼,竟也没有细看,以至于进了敌人彀中,稀里糊涂,坏了下半生的仕途!
事发突然,劳子厚一整个都打昏了头,再后来被薛中道连逼带迫,稀里糊涂地写了致仕书,这会儿回过神来,他不由得打了一个冷战,只觉得后背的衣裳都被冷汗湿透了,黏糊糊地粘在身上。
虽是深秋时节,却又仿佛是回到了酷暑的粘腻暑夏。
“子厚,子厚?”
有人在叫他。
那声音高而玄妙,好像是庙宇之内,佛陀在宝座之上俯视众生时发出的垂问。
他愕然回过神来,正瞧见了薛中道温和之中不乏关切的面容。
薛中道说:“圣上听说了你的事情,也觉怜惜,特意派遣御医来为你诊脉。”
说完,他极有风度地笑了笑,给来此的两位御医让出了位置。
劳子厚浑浑噩噩地品味着那句话。
圣上……御医诊脉……
就好像是黑暗里陡然发现了一束光似的,他忽然间振作起来了。
我没有病,更没有疯!
是有人在蓄意陷害我!
劳子厚几乎是迫不及待地冲了过去,低三下四,近乎哀求地伸出了手:“劳烦两位御医专程来走这一趟了……”
他眼睛里闪烁着一点光,像是黄昏前夕阳的闪烁,又仿佛是篝火燃尽之后的一点红星。
薛中道淡淡瞟了他一眼,并没有在这儿久留,朝两位御医微微颔首,从容走了出去。
……
宗正少卿将今日须得批注的文书处置完了,到院子里去活动肩膀的时候,就听见隔壁院子里传来一阵稍显嘈杂的吵嚷声。
起初有人又惊又怒地在叫喊什么,只是很快就淡了,又发出一种嘴巴被什么东西堵住之后的闷哼声,最后那声音也淡了,终于彻底归于宁寂。
他伸臂的动作短暂顿了一下,很快又灵活如初。
过了会儿,外边门吏悄悄来报:“隔壁御史台的劳中丞病了,圣上亲自派了御医来瞧,最后也是无计可施,这会儿人已经被薛大夫安排送出去了。”
“不奇怪,”宗正少卿说:“薛中道做事,怎么可能留下空子给人钻。”
如此叫圣上派来的人把事情过了明路,此后劳子厚便再也翻不了身了。
门吏顿了顿,又有点物伤其类地说:“御史台的两个门吏因为没能拦住劳中丞,被薛大夫下令杖责二十,这会儿人已经被带出去打了。”
宗正少卿心道,这就是因为那两个傻瓜站错了队,稀里糊涂掺和进这事儿里头了。
他反而说:“薛大夫还是手下留情了。”
门吏听得愣了一下,觉得纳闷儿,又觉得黯然,只是不敢直说。
你们这些上官,都有点何不食肉糜……
宗正少卿见状笑了,说:“他要是真的狠心,就该一起撵了,那这两个人才是真完蛋了。满神都那么多衙门,难道还有人会为了两个门吏驳御史台主官的面子?这会儿打了,事情也就过了。”
门吏若有所思。
那边宗正少卿活动完肩颈,已经开始活动腿了。
这会儿他才后知后觉地觉得疼,当下“哎哟”一声之后,果断问:“隔壁那两个御医走了没?没走的话赶紧去请过来,我先前不小心摔到腿了……”
……
劳子厚的事情,就这么落下了帷幕。
虽然大多数人都看出这里边存在着些不为人知的蹊跷,然而御史台关上门把事情办了,旁人也不好贸然再去插手。
尤其薛中道与乔翎一道去面过圣,圣上也已经派遣御医来替劳子厚诊脉,御医也亲口说“劳子厚大约的确是疯了”,这本身就已经很明确地彰显出圣上的态度了。
事已至此,别人还有什么好说的?
圣上说他疯了,那他就是疯了!
倒是也有极少数的人猜到,或许劳子厚这回的事儿,同越国公夫人正在京兆府经办的案子有关。
只是,这毕竟也只是猜测,先前蔡十三郎那案子的余响,还没有彻底断绝呢!
蔡家那边其实没什么争议,蔡大将军即便头铁,也不至于硬刚几个强势衙门。
争议出在柳家那边。
先前事情刚发之后,柳希贤的祖母汪氏老夫人就往柳直府上去求救,结果因为话说得太不客气,在妯娌那儿碰了钉子,狼狈归来。
因这不是什么光彩事,柳老夫人本不欲张扬,偏偏汪老夫人咽不下这口气,对外一点都没掩饰,一来二去的,就把事情闹得更大了。
柳希贤知道的时候,也已经晚了。
又知道祖母这么做是出于一片垂爱之心,更没法去责备老人家。
当下怅然叹息之后,先亲自往柳直府上去同老夫人赔罪,紧接着,又使人去探听杨大郎的所在,亡羊补牢,想对他有所弥补。
汪老夫人对此颇不情愿:“这事儿本来也跟你没关系,何必去掺和?”
杨二郎破了相,可也不是自己孙儿打的,怎么现在搞得自己孙儿好像比罪魁祸首蔡十三郎还要万恶不赦似的?
柳希贤劝她说:“我不杀伯仁,伯仁因我而死。”
又道:“这事儿您就别管了,交给我来处置吧。”
汪老夫人勉强应了,转过头去,又去埋怨孙媳妇:“跟越国公夫人一道去把这事儿捅出来的,可是你正经的堂兄,中山侯府对待姻亲倒也够凉薄的,眼看着希贤掉进坑里,居然也不发一声!”
柳希贤之妻庾娘子出身中山侯府,正是世子庾言的堂妹。
这会儿老祖母责难,庾娘子不免涨红了脸,且气且羞。
柳希贤的父亲已经故去,他又是家里边唯一的男丁,不止汪老夫人,寡母看他更是看得比命还重,一直念叨着得看他出人头地,有了大出息,来日到了地下,才有脸面去见先夫。
这会儿因为蔡十三郎这案子的缘故,柳希贤的名声骤然间坏了许多,柳母心中自然不忿,连带着对庾娘子这个儿媳妇,也没了好脸色,很是给了她一点颜色瞧。
庾娘子回娘家去找母亲哭诉:“真是飞来横祸!”
小姑太太归宁,难免又要把中山侯夫人和世子夫人牵扯进去。
毛丛丛跟婆婆见到那母女俩的时候,心里边就暗暗地开始祈祷了:可千万别找我啊,别找我!
怕什么,来什么。
庾娘子头一个就找了她,用帕子揩了揩泪,红着眼眶道:“都说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真是一点不错,我才嫁出去没多少年,嫂嫂就把我当成外人了……”
中山侯夫人与庾二夫人坐在上首默然不语。
毛丛丛头皮发麻,只得说:“妹妹,这是朝廷里的事儿,我这个嫂嫂就是想管,也管不着呀。”
阿翎作为京兆府的少尹,查案是职责之内的事情。
而庾言作为金吾卫中郎将,巡夜又有什么错呢?
至于柳希贤——谁能未卜先知,晓得这桩案子居然会把他牵进来啊!
庾娘子听了,唇边薄薄地露出一点嘲弄来:“嫂嫂觉得我是回来说这事儿的吗?”
毛丛丛听得一怔,中山侯夫人也不由得流露出一点诧异来。
不是为了柳希贤的事儿?
却听庾娘子戚然道:“从前嫂嫂在家设局宴饮的时候,还惦记着我这个堂妹,现在已经浑然把我抛到九霄云外去了。”
毛丛丛心里边“咯噔”一下,后背上瞬间起了一层细汗。
紧接着就听庾娘子道:“也是怪了,要真是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嫂嫂不想理会我,也就罢了,只是怎么不请我这个正经的夫家堂妹,倒是还惦记着自己娘家的堂妹呢?”
她说:“我怎么听说广德侯府的毛家妹妹也来了,就连越国公夫人的姨表妹妹,嫂嫂都细心地请了,就只是不想搭理我这个正经的堂妹是不是?”
庾二夫人在旁道:“你嫂嫂素日里事多,许是给忙忘了……”
庾娘子冷笑了一声:“是呢,真是贵人多忘事!”
她要是为柳希贤的事儿回来生气,自家人,也不好说什么,打个哈哈也就过去了。
但是她不提这事儿,只说娘家嫂嫂设宴,却不请她,就是中山侯府这边理亏了。
中山侯夫人说自己的儿媳妇:“你也真是糊涂,怎么能疏忽了自家人呢。”
毛丛丛微红了脸,无言以对,不得不站起身来,向庾二夫人请罪:“实在对不住妹妹,是我疏忽了……”
庾二夫人微笑道:“自家人,哪来那么多生分?心里边记挂着,可比胡乱下帖子请过来走走强多了。”
这话说完,不只是毛丛丛,就连中山侯夫人脸上都有点过不去了。
庾娘子先声夺人,压住了中山侯夫人和毛丛丛婆媳俩,这才说:“外边都吵翻天了,我才知道是出了什么事儿,都是几年前的事情了,哪成想忽然间就翻出来了?”
又苦笑着说:“嫂嫂是越国公夫人的好友,哥哥是越国公夫人的帮手,你们贤伉俪唱了一出大义灭亲,我们一家子倒是成了满神都的笑话……”
说完,她用帕子擦了擦脸上的泪,看向长嫂。
毛丛丛:“……”
毛丛丛有点烦了——她本来就不擅长,也不喜欢跟人说这种云里雾里的话。
她索性挑明白了:“那妹妹的意思是?”
庾娘子见状,也不拖沓,当下道:“我想着冤家宜解不宜结,更何况本来也不算是什么大事的,劳嫂嫂做个中人,请越国公夫人和杨家那位吃个饭,届时我与希贤也来,说说话,吃吃酒,把误会解开了,不就是了?”
毛丛丛没有贸然答应,只是说:“我倒是可以替妹妹去问一问,只是越国公夫人答应与否,就不是我能够做主的了。”
庾娘子莞尔一笑,说:“谁不知道越国公夫人与嫂嫂要好?要说办不到,就是不肯帮我了。”
庾二夫人在旁,也蹙眉道:“大嫂,先前大郎帮理不帮亲,我们可什么都没说,这会儿只是求着递个话,攒个局,这都不肯帮忙,就太见外了吧?”
中山侯夫人被顶住了,迟疑着看向儿媳妇:“你们是朋友,你亲自去说,越国公夫人总会给些情面的。”
毛丛丛不乐意了:“我们是朋友,我也不能自作主张替人家拿主意啊?”
她本也不是个会忍气吞声的人,又想反正办不成这事儿,一定会得罪庾二夫人和庾娘子的,也不必再硬充什么和蔼可亲嫂嫂的款儿了。
想透了这一节,毛丛丛索性把脸耷拉下去,利落地告诉她们:“妹妹要是想请客,就自己请,别打我的主意!”
最后理所应当地闹了个不欢而散。
庾娘子含恨走了,庾二夫人拉着中山侯夫人指桑骂槐地说了半天,直说的中山侯夫人面红耳赤。
等只剩下婆媳俩在的时候,中山侯夫人难免要发作出来:“要不是你自己做事不妥当,怎么会叫人逼到鼻子前边,闹个哑口无言?”
她说:“你请客都请了,偏不请自家妹妹,算怎么回事?不怪她们生气呢!”
毛丛丛索性把话挑明:“母亲,我不是忘记了,我就是不想请她!”
中山侯夫人叫她这话给惊住了,愕然道:“她哪里得罪你了?”
毛丛丛踯躅几瞬,终于还是说了:“我只想跟朋友们聚在一起说说开心的事情,吃吃东西,不想听她没完没了地说柳希贤,说她的孩子,也没兴趣听她嘀咕自己的婆婆和太婆婆!”
她由衷道:“老实说,我觉得很烦!”
要说庾娘子坏吧,倒也不至于。
但是毛丛丛也好,嘉平娘子也好,现在都不太想再在小姐妹的聚会上见到她了。
姐妹聚会就是为了开心的,谁想听你喋喋不休地说自己男人啊!
而且柳希贤有什么了不起的,寻常人眼里那是个金龟婿,在她的社交姐妹圈里,他算什么啊?
她自己的丈夫庾言是中山侯世子、金吾卫中郎将,胞弟是大公主的驸马!
嘉平娘子的丈夫是靖海侯世子,母亲是唐红之女,叔叔还是京兆尹!
珊珊的丈夫同样出身相府,甚至于人家还是柳相公的正经嫡孙呢!
越国公夫人的丈夫就更加不必说了。
就算是包家的真宁娘子,从前的夫婿也是出身英国公府!
这不都比柳希贤强吗?!
先前一场小聚,散场的时候毛丛丛问嘉平娘子,觉得包家的真宁娘子不错吧?
嘉平娘子给出了肯定的回答,是的,可交。
当时就只有她们俩在,无需考虑别的,大可以畅所欲言,是以并不存在为了情面而作伪的可能。
为什么毛丛丛和嘉平娘子都觉得包真宁不错?
因为她不卖弄!
毛丛丛也好,嘉平娘子也好,都知道包真宁是今年国子监的入学头名,但是她们都没开口提,而包真宁自己也没当回事,一声都不提!
如果真的提了,二人反倒要轻看她几分。
嘉平娘子能叫大公主做媒,许给靖海侯世子,凭借的可不仅仅是出身,她曾经是神都被选入宫廷的朝天女!
当着她的面炫耀才气,岂不是班门弄斧?
可是这样简单的道理,庾娘子不懂,她是真的觉得柳希贤是全天下最好的男人,所有人都想听一听他的日常,所有人都想知道她的儿子一天吃几次奶,拉撒几回,还有头顶上的两重婆婆。
一次两次也就算了,每次都是这样……
毛丛丛不仅不想听,还觉得很烦,她果断把庾娘子踢出了姐妹群,换了乔翎和包真宁来。
果然,上一次聚会就很轻松愉快~
现下因为柳希贤的事儿,姑嫂俩也算是彻底闹崩了,毛丛丛在叹气之余,居然也有种诡异的轻松感。
就这么断了,其实也挺好的。
中山侯夫人还在生气:“这也没什么大不了的,谁还没点烦心事呢,你还不许人家说了?自家人面前都不能讲,叫她去跟谁讲?”
毛丛丛盯着自己婆婆,若有所思。
中山侯夫人被她看得浑身都不自在:“你这么看着我干什么?”
毛丛丛就说:“母亲,你是真的想帮叔母和妹妹的忙,还是觉得这会儿不说我一通,以后在她们面前情面上过不去啊?”
中山侯夫人:“……”
毛丛丛:“直视我,母亲!”
中山侯夫人心想,怪不得你能跟越国公夫人玩到一起去呢!
……
庾言下值回家,就见管事脸色不对,正纳闷儿呢,进屋之后没见到妻子和孩子们,就有点反应过来了。
他问院子里的侍从:“太太呢?”
侍从怯怯道:“太太……带着小郎君和小娘子,一道回娘家去了。”
庾言:“啊?”
他心想:“今早晨出门的时候没听丛丛说啊。”
庾言就问:“为什么?”
侍从没敢说,只请他去问中山侯夫人。
庾言去了,就听他娘没好气地把今天的事儿说了一遍,最后说:“她说刚好想回娘家了,顺带着也给我个不再管这事儿的由头,一举两得。”
为了二房的事儿,当婆婆的跟儿媳妇大吵一架,吵到儿媳妇都带着孩子回娘家去了,你们还要再纠缠下去的话,那可就太不识抬举了!
庾言:“……”
庾言回想一下今天上午承天门街上发生的事,心想:“怪不得丛丛能跟乔太太做朋友呢!”
……
乔翎办起事来,是很认真的。
上午在承天门街和御史台消磨的太久,午后吃了饭她特意多加了半个下午的班,就是为了把上午欠缺的时间补上。
等下值回家之后,刚进院门,就见金子晃着尾巴迎了出来。
她伸手摸了摸这小狗的头,进院子一瞧,便见徐妈妈坐在廊下,眯着眼睛,给她织绒线帽子。
乔翎先前有点爱偷懒,晚上洗完澡之后,头发没有干透就会睡觉。
徐妈妈强力帮她把这个坏习惯改了过来,又觉得现在天气渐渐冷了,该做点防护,得了空,就着手给她织一顶柔软又保暖的睡帽。
张玉映同侍女们围坐在一起,面前是满满的两筐山楂。
乔翎给惊了一下:“哪儿来的?”
张玉映笑着说:“太夫人使人送过来的。”
乔翎楞了一下,很快会意过来,笑着摸了摸自己的下巴:“婆婆这是笑我小气呢!”
她先前从韩王府里边带了山楂回来,只给了梁氏夫人两颗,这会儿梁氏夫人满满的给了她两筐。
乔翎失笑,回房去换完衣服,张玉映已经端了一盘洗过的山楂过去,同时提醒她说:“虽然熟了,可也有一点酸,娘子别一次吃太多了呀。”
乔翎乖乖地应了。
然后吃完了一整盘。
代价就是到晚上吃饭的时候,牙齿酸的要命,什么都吃不下。
徐妈妈又是气恼,又是好笑,叫人去熬了一锅稀饭,烂到几乎要化在锅里的程度,叫张玉映给她送过去。
张玉映端着碗进了门,就见乔翎这会儿正趴在床边上,见她过来,委屈兮兮地叫了声:“玉映!”
一张嘴,口水就哗啦啦不受控制地开始往外掉。
她于是赶忙将嘴巴给合上了。
张玉映忍着笑,说:“起来吃一点吧,不用咀嚼,已经很软和了。”
乔翎这才勉强填饱了肚子。
洗漱,睡下,一夜无话。
到第二天清晨,起床喝了粥准备上朝的时候,正房这边却来了位不速之客。
是梁氏夫人。
乔翎一看见婆婆,就想到了山楂,一想到山楂,就不受控制地开始流口水……
梁氏夫人嫌弃坏了:“乔霸天,你看起来不太聪明的样子!”
乔翎赶忙擦了擦嘴:“婆婆,你怎么来了?”
按理说这时候她该还在睡觉啊。
梁氏夫人倒也没有卖关子,开门见山道:“我听说你又多了一个绰号?”
啊?
乔翎有点害怕了,想了想,迟疑着说:“是,是神都魅魔吗?”
梁氏夫人稍显悲悯地看着她,摇了摇头。
那都是老黄历了。
她说:“是神都城里掌管涩图的神。”
乔翎:“……”
乔翎木然道:“噢。”
梁氏夫人瞧了她一眼,又说:“昨天神都城里还多了一个神,跟你没关系吧?”
乔翎下意识追问道:“谁啊,什么神?”
梁氏夫人说:“是御史大夫薛中道。”
说着,她咂了咂嘴:“他的绰号比你的霸气,叫——承天门街战神。”
乔翎:“……”
乔翎眉毛抖了一下,默然几瞬之后,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
她干巴巴地说:“……这很难评。我祝他成功吧。”
……
又是一日早朝时。
文武百官在这个深秋,遇见了两位心软的神。
神都城内掌管涩图的神跟承天门街战神对视一眼,短暂地视线交汇中,仿佛闪烁着无数道心照不宣的讯号。
最后,两位神又不约而同地将视线错开了。
毁灭吧,这个世界没什么意思的。
第 117 章
尘埃落定。
杨大郎专程去了一趟京兆府致谢。
乔翎坦然收下了。
又见杨大郎脸上带着点自我犹豫, 稍显忐忑地说:“日前有人往韩王府上去见我,门房通禀过去,我都没见。他们要送东西给我, 我也没收。”
乔翎有点讶异:“是谁?”
“两拨人。”
杨大郎说:“头一次去的是蔡家的人,第二次去的……”
他顿了一下, 才继续道:“是柳家的人。”
乔翎想了想,说:“柳家那边的事情,我不掺和, 你自行决定,不过我估摸着,你见也好, 不见也罢, 他们都不会把你怎么着的。至于蔡家那边给的话,倒是可以收下。”
杨大郎脸上流露出一点犹豫来。
些许意动, 还有些许窘迫。
钱, 谁不喜欢呢?
他是个寻常人,也不能免俗。
可是去拿蔡家的钱, 杨大郎又觉得别扭。
好像一旦沾手之后, 就对不起自己的弟弟, 也对不起曾经梗着脖子要求个公道的自己似的。
乔翎明白他的心思, 当下劝道:“这没什么好羞窘的, 又不是丢人的事情, 蔡十三郎对不住你弟弟, 也对不住杨家人, 蔡家作为他的庇护伞, 赔偿你是应该的,你可以理直气壮的拿啊, 这本就是他们欠你你们的。”
只是同时她也说:“我使人去说一声,如若他们有意赔偿的话,就走京兆府这边的路子,过个明面,不能直接去找你。”
蔡家给的钱,就单纯只能是“赔偿”,不能附带赔偿之外的意味。
杨大郎默然良久,终于起身,极为郑重地躬下身去,向她行礼:“乔少尹的大恩大德,我实在无以为报……”
“嗐,你这是干什么呀!”
乔翎赶忙把他给拽起来了。
……
蔡十三郎的案子至此告一段落,量刑也已经出来了。
十一年。
蔡大将军有失察包庇之责,罚俸一年。
还算公允的裁决,只是来得太晚了。
事情已经过去整整三年,杨家人背井离乡,为此丢掉了自家祖宅,也失去了先前几代人艰难经营起来的生意。
乔翎使人将自己的意思透给了蔡家那边,后者便通过京兆府,以赔偿的名义,给了杨大郎五千两银子。
柳家那位希贤公子倒是也曾经打发人来过,乔翎问了杨大郎的意思,得到拒绝的答案之后,便将来客给打发走了。
从前事发的时候希贤公子没有理会,现在又何必再来掺和呢。
且他的想法其实也有道理,蔡家的人打了杨家的人,有什么理由收柳家人的赔偿?
有现下这个结果,总归是值得高兴的。
但是仔细想想,这高兴的底色,好像也透着一点悲哀。
崔少尹看出来乔翎没那么高兴,吃饭的时候还宽慰她:“要不是你愿意掺和进去翻案,连这份迟来的公允都不会有。”
“我并不是在自责,虽然这么说起来显得有点自负,但是我个人觉得,这件事情我已经做得很好了。”
乔翎小小地吹捧了自己一句,继而又思忖着说:“我只是觉得就整件事情来说,除了蔡十三郎之外,还有别的什么人或者客观存在的东西要对这件事情负责。”
她很认真地问崔少尹,同时也是问太叔洪:“为什么只有苦主愿意出首去状告对方,我们才能去审查这桩案子呢?如此一来,无形当中,不就压缩了正义的空间吗?”
乔翎把自己先前的想法讲了出来:“我打算拟一份奏疏,开拓出一条由京兆府、大理寺亦或者是刑部、御史台为主体来发起的诉讼途径……”
崔少尹不觉放下了筷子:“你选取的主体有点太多了。”
转而又说:“倒是可以如当前例子,寻常案件交付给京兆府,涉及到五品及以上的那些,由京兆府与大理寺,乃至于刑部共同审核。”
“御史台,可以让他们作为监察,但是不能参与诉讼——上疏的时候得把他们剔出去,不然大理寺和刑部为了这事儿,就得先吵一架。”
因为此事若成了,也就意味着御史台可以将触手伸进这几个衙门里,无形之中就是对其余几个衙门的一种削弱。
乔翎受教了,轻轻“噢”了一声。
太叔洪饮一口酒,提点她说:“不要急着上疏。”
他语气严肃:“只有空想,却没有任何具体计划的奏疏,都是废纸,只会叫人觉得你满嘴空言,却做不了实事!”
“说很简单,拿出切实可行的办法,才是难处,我在这儿动动嘴,说要叫天下孤寡之人老有所依、幼有所养,好听吗?好听!”
“有用吗?没用!”
乔翎郑重其事地点了点头:“我知道了。”
太叔洪见状微微颔首,又思忖着说:“或许你可以去走一走刑部尚书的门路,他应该会乐意去推动这件事的,如若能够办成,圣上多半也不会再把这项权柄赋给大理寺,而是会均分给京兆府和刑部。”
乔翎由衷地问:“为什么呀?”
太叔洪告诉她:“因为六部当中,刑部的职权相对是最弱的那一个。”
他挨着数给乔翎听:“吏部就不必说了,这是首屈一指的要紧衙门,户部呢,是管钱用的,礼部拿捏着科举和祭典,闷声发大财。”
“工部就更别说了,户部管钱不假,可他们是花钱的大头啊,剩下的一对难兄难弟,就是兵部和刑部了……”
太叔洪简略地提了提,也没太细说:“刑部的职权被京兆府和大理寺分润的太严重了,要真是再添一项公诉的权力,他们一定会竭力争取的。”
说完,他不由得笑了:“礼部跟国子学应该也会赞同的。”
乔翎不解道:“这跟他们有什么关系呢?”
“真是呆子,”太叔洪笑骂道:“要设置公诉衙门,难道能只设在神都?必然是全天下都要普及下去的,就凭当下这几个人,怎么成?”
“需要人,就得栽培人,想栽培人,就得办学,礼部最乐意去干这种事了,工部也能跟着揩揩油,国子学是头一个受益的地方——学校一时半会儿的建不起来,但是他们可以公开招生啊。”
他说:“招生也好,再开一个新的专业也好,具体到衙门那边,都等同于权力本身!”
乔翎还是头一次听到这种剖析,新奇之余,又有种振聋发聩的轰动感:“真是牵一发而动全身!”
太叔洪看出了她的惊奇,当下摇头失笑:“你在朝中久了,就会知道,四下里都是这种事儿,不足为奇。每回大朝,户部衙门里都得打一架,不只是户部,政事堂打得还少吗?”
“哎?”
乔翎很感兴趣地瞪大了眼睛:“京兆,展开说说!”
太叔洪见状有点无奈,但还是跟她说了:“太医院下辖在太常寺之下,太常寺要钱,满天下兴修医学院,招收学生,最后这些学生一部分进入医馆,一部分到乡下去治病,还有一部分分润到了军中,礼部赞同,兵部和十六卫也赞同,你觉得这是不是好事?”
乔翎不假思索道:“这当然是好事呀!”
太叔洪又问:“司农寺上疏,为了保持各地粮仓的常储备量,以应对灾年,同时也是为了稳定农耕,应该对于某些特定的条件不够丰裕的地方进行税务减免,甚至是农业补贴,你觉得这对不对?”
乔翎再次点点头,说:“对呀!”
太叔洪再问:“边关不稳,但是武库里的兵器和攻城器械已经出现了老化,是否需要及时地更新换代?”
“再譬如当下,朝廷计划修筑一条从南到北,横贯帝国的驰道,这合不合理?”
乔翎脑袋都有点木了:“京兆,你到底想说什么?”
太叔洪没说话,崔少尹在旁笑道:“想法都不错,但是钱不够啊。”
太叔洪耸一下肩膀,朝她摊了摊手。
“这么多应该做的事情,可是户部的钱只够做一件事,怎么办?做哪件?”
一件事,有人满意,就一定会有人不满意。
有人吃到了大头的利益,就一定有人饿着肚子。
怎么权衡,如何拉拢盟友,组件团队,这就成了须得慎重考虑的事情。
乔翎有点明白了:“您的意思是,这件事情得慎重,奏疏递交上去的时候,越完备越好。”
太叔洪轻叹口气:“对啦。”
他指了指四遭,说:“就这个京兆府,每天要面对的事情都是千头万缕,更何况是整个朝廷?你如今负责经办的,其实只是刑房的案子,放到朝堂上去看,推及天下,又能影响到几个人?”
这件事是很要紧,但是朝堂之上,哪件事不要紧?
乔翎若有所思,又难免有一点气馁。
太叔洪见状,也没太打击这位小猫猫侠,又说了个好消息来勉励她:“不过,有件事倒是可以告诉你——卢相公和曾少卿联名上书废止官奴一事,据说已经有了结果,事情成了。”
乔翎听了果然高兴,想了想,试探着说:“这件事情办成,最终表现为一个‘结果’,并不需要具体的措施去践行,所以就完成得快,是不是?”
太叔洪说:“对了一半。”
说完,他看了眼时辰,站起身来,显然还有事要忙:“崔少尹,你跟她说说。”
乔翎起身送她,再坐下去之后,就听崔少尹温和道:“废黜官奴制度这事儿,的确是一个‘结果’,但要说不需要具体的措施去践行,那就错了。”
“本朝官员若有大罪,便得牵连家眷,废止了以罪官与罪官家眷为官奴的刑罚之后,总不能一股脑把他们全放走吧?那相较于他们的罪责,又显得不公。”
“在这个基础上,如何在既定刑罚之外另行加刑,就又有的探讨了。”
太叔洪说这事儿“据说已经有了结果”,但朝中却没听闻,可见是还没有正式的将奏疏递到朝上去,不过听这话声儿,估摸着也该快了。
崔少尹难免要赞一句:“曾少卿办事向来利落。”
乔翎明白过来,郑重谢了他:“崔少尹,受教了。”
崔少尹笑着朝她摆摆手,又说起出门前妻子同他说的话来:“昨日府上太夫人给拙荆下了帖子,还没有谢过乔少尹呢……”
呀,婆婆给乔少尹的夫人下帖子啦?
乔翎心里边暖洋洋的,脸上也不由得笑了起来:“区区小事儿,何必言谢呢!”
明日乃是休沐,连带着这个午后,好像都变得格外绵长了。
乔翎回了越国公府,没有急着往正院去,而是先去见了梁氏夫人,她官服都没换,就快活地在院子里叫了起来:“婆婆~婆婆~”
梁氏夫人歪在摇椅上看书,猫猫大王正趴在她的脚边。
这会儿听见动静,她也没起身,等人进了室内,才纡尊降贵地将视线倾斜过去:“哟,我们乔少尹贵人事忙,今天怎么有空过来?”
乔翎笑嘻嘻走上前去,自己找了把玫瑰椅倒着坐下,两腿岔开,下巴搁在椅背上:“婆婆~我听崔少尹说,你下了帖子请他的夫人到我们家来做客?”
“原来是为这事儿来的,”梁氏夫人轻哼一声:“我先前不是早就说过了吗?你这大惊小怪的!”
乔翎感动极了:“婆婆,你真好!”
梁氏夫人被她这么直白的话搞得有点不自在,干咳一声,顿了顿,才继续说:“不只是崔少尹的夫人,此外还请了成安和大苗夫人、柳夫人,乃至于宁夫人、闻夫人过来。”
成安县主是太叔洪的妻子,又是梁氏夫人的表姐妹,而太叔洪呢,又是京兆府的主官,请她过来,是极妥帖的。
请大苗夫人过来,则是因为先前梁氏夫人吃了人家送来的栗子,就要承人家的情——虽说那栗子细说起来还是乔霸天送来的,但她终究也是借花献佛不是?
至于后边的柳夫人与宁、闻二位夫人……
就有点耐人寻味了。
乔翎不是痴人,听到之后便问了出来:“这位闻夫人……”
梁氏夫人告诉她:“闻夫人的‘闻’,跟蔡大将军府上闻氏夫人的‘闻’是一样的,她们是一家人。”
乔翎了然道:“就如同柳夫人所在的柳家,跟柳希贤所在的柳家,都是一个‘柳’一样?”
梁氏夫人颔首道:“不错。”
人在朝堂,不怕明枪,只怕暗箭,一张贴子就能叫危险消弭于无形,何乐而不为呢。
前边因为蔡十三郎的案子,许多人脸上不显,暗地里都在看风向呢。
这会儿越国公府设宴,闻夫人与柳夫人欣然前来,不就是并无嫌隙的最好明证?
梁氏夫人倒也没有打肿脸充胖子,如实告诉乔霸天:“我同闻夫人其实没什么交际,这回还是借了宁夫人的光——你姨母娶的夫婿出身宁家,而宁夫人的女儿又嫁给了闻家的外孙二皇子,捎带着请闻夫人过来,倒也顺理成章。”
乔翎很明白婆婆的良苦用心,殷勤如一只小蜜蜂,凑过去给梁氏夫人捏肩:“我知道,我都明白的,婆婆为我殚精竭虑,费了很大的心思!”
“既要考虑来客的人选,向神都上下展示手腕,又要顾惜崔少尹的夫人不便,甚至于都没有请勋贵人家的夫人们来……”
梁氏夫人一边别扭,一边受用,还有点难以消受霸天恩:“你滚开,手劲儿那么大,捏的我可疼了!”
乔翎笑眯眯道:“再捏两下,再捏两下!”
梁氏夫人也就随她去了,略微一顿,忽的想到另一事来,不由得拉着她的衣袖,将人拽到身前:“你的丛丛小姐妹回娘家了,你知不知道?”
“什么?”
乔翎听得愣住:“这是什么时候的事儿?”
“就昨天,听说是跟中山侯夫人吵了一架,不欢而散。”
梁氏夫人迟疑着说:“好像跟你这事儿有些关系……”
……
乔翎脸色凝重,回正院去换了衣裳,紧接着就出了门。
去哪儿?
当然是广德侯府了。
等到了地方,她先去拜会了广德侯夫人姜氏。
广德侯夫人哪里会猜不到她的来意,笑着同她寒暄了两句,便说:“丛丛在后头呢,你去瞧瞧她吧。”
因为不是外人,她额外多说了句:“也别急,我瞧着,没出什么事儿。”又点了两个人,领着她过去。
乔翎听罢,不免要稍稍安心几分,叫人领着一路到了后院,相隔老远,就听见小孩子的嬉笑声传来。
再近前去一瞧,却是毛丛丛正领着两个孩子在放风筝。
她还没瞧见来人,倒是随从的侍从瞧见了,低声提醒一句,毛丛丛讶然看过来,旋即便笑着将手里边的家伙什儿递给侍女,叫她们领着孩子玩儿。
毛丛丛自己迎了过来,声音清脆地叫了声:“阿翎!”
乔翎见她精气神儿倒好,也跟着松一口气:“丛丛!”
俩人聚头在一起,说起今次的事情来。
毛丛丛叫她宽心:“我是演给外人看的,借着这个机会回娘家来住段时间,也好堵二房那边的嘴。”
乔翎很不好意思:“我真没想到这事儿会牵连到你身上……”
不然当初去蔡大将军府外蹲守的时候,她就不找庾言,改去找别人帮忙了。
毛丛丛斜睨她一眼,问:“就算当时没找庾言帮忙,事后知道柳希贤与此事存在关联,你会把他从文书里摘出去吗?”
乔翎脸上带着点赧然,虽然不自在,但还是摇了摇头:“不,我还是会把他写进去的。”
“这不就得了?”
毛丛丛说:“你做了你认知里正确的事情,就不要畏首畏尾,如果我因为这件事而责备你,不再跟你要好了,这就说明我们不是一路人——既然不是一路人,又该怎么做朋友呢?”
乔翎听出了她的言外之意,难免动容:“丛丛……”
毛丛丛稍有点不高兴地看着她:“你要是觉得我会因为这件事而生你的气,那就太不应该了!”
乔翎一把把她给抱住了,黏黏糊糊,感动极了:“丛丛,你真好!”
……
虽然广德侯夫人与毛丛丛热情留饭,最后乔翎还是给拒了。
她把明天家里边要请客的事儿说了:“也不能真的当甩手掌柜,什么都扔给我婆婆呀。”
还是得回去顾看一二的。
广德侯夫人见状,也就不再挽留,送她出了院子的门,最后说:“这段时间以来你做的事情,我也有所耳闻……”
她笑着拍了拍乔翎的肩膀,悄声说:“小猫猫侠,真是了不起呀!”
乔翎起初惊了一下,回过神来,胸膛里却好像涌动着一股热流。
她响亮又清脆地回了一句:“谢谢姑母!”
广德侯夫人笑着朝她摆了摆手:“去吧,有空跟你婆婆一起过来玩。”
乔翎辞别了她,骑马出门,行走在大街上。
彼时正值深秋,寒风瑟瑟,这偌大的神都城却还是喧嚣的,热络的。
宽阔道路上的人流仿佛永不停歇,不时有车马叮当途径,天上那轮太阳仿佛是化在了天空中,朱门大户的重楼叠嶂也成了这俗世红尘图的背景。
乔翎见到有些坊区的大门已经被拆掉了,更有甚者,连同坊墙也被推倒,码在一边,预备着来日用来做别的用处。
而在那被拆掉的坊墙之后,已经有人零零散散的摆上了摊儿,卖青菜的,买瓜果点心的,还有人在卖新收的玉米和花生……
不知不觉间,太叔洪想办的事儿就这么润物无声地成了一半。
乔翎很感兴趣,翻身下马去问了几句,果然得到了日夜不禁的消息。
她牵着马一遍往前走,一边想着事情,冷不防脚下地砖破了一块,不慎给绊了一下,亏得还拉着缰绳,才没栽在地上。
乔翎低头瞧了一眼,四下里瞧瞧,寻了半块砖把地上的缺洞补上,又想:白天尚且如此,何况是晚上?
或许可以同太叔京兆说一声,这些日夜不禁的地方,相隔一段距离便添上盏路灯呢?
她这么思忖着,骑在马背上慢悠悠回了越国公府,到了正院那边儿去书房坐下,正准备提笔开始写条陈,冷不防就听外边翡翠小声叫了句:“娘子?”
乔翎应声:“怎么?”
翡翠顿了一下,才犹豫着说:“我有事想同娘子讲……”
不是有事回禀,而是“我”有事想要同娘子讲。
乔翎记得翡翠。
姜迈离世之前留下遗言,正院这边的侍从都可以放籍,事后倒是有几家离开了的,但多数还是继续留在越国公府了。
侍女们也没有人离开,只有翡翠神色迟疑,然而很快就被其余人推到前边来了——她们说,翡翠的爹看好了一个有钱的老鳏夫,打算把她嫁过去换钱。
侍奉过贵人的侍女,容貌又出挑,寻常人里,是很不错的结亲对象了。
乔翎问了翡翠的意思,见她并不想走,便暂且没有给她放籍,仍旧留在正院这边侍奉,现下她在外边一出声,乔翎就回想起这事儿来了。
她暗暗皱眉,心想:难道是翡翠的老子娘不甘心,还想着打这个女儿的主意?
他们不敢吧?
乔翎叫了翡翠进来,关切地问了出来:“是你的家里人在找你的麻烦吗?不要怕,有什么都可以跟我说。”
翡翠生得很秀丽,肌肤剔透,双眸剪水,这会儿听了乔翎的话,先是点头,紧接着又摇了摇头。
她迟疑着,很不安地说:“我,我对不住娘子……”
说完,眼泪就掉了出来。
乔翎见状给惊了一下:“你别哭呀。”
她站起身走过去,递了张手绢给她:“这是遇上什么事了?告诉我,别怕,我能解决的。”
乔翎亲切地摸了摸她的脸,紧接着很肯定地拍了拍她的肩膀。
翡翠对上她的视线,好像凭空添了几分勇气似的,哽咽着说:“昨天晚上,我家里送信回来,说我娘病了,很惦念我,看着也不太好,我就去了。结果回去一看,我娘人虽躺在榻上,精神却还在,她问我,听人说,你们娘子平时手挺巧的,闲来无事也会雕些小玩意来玩,是不是?”
乔翎心脏漏跳了一拍,嘴唇下意识张开,几瞬之后,哑然失笑。
翡翠泪眼朦胧地看着她,懊悔极了:“娘子,我是不是给你惹麻烦了……”
“这个啊,真没有。”
乔翎拉着她到一边罗汉床上坐下,笑着问:“然后呢?”
翡翠抽泣着道:“我那时候也没多想,顺口就说,是啊。”
“可是紧接着我娘就问我,能不能趁人不注意,拿一个你们娘子雕出来的东西来瞧瞧?”
乔翎明白了:“你娘这么说,你就觉出来不对劲儿了,是不是?”
翡翠点了点头。
随便问一句,还能说是因为好奇。
可怂恿翡翠去偷窃主子的东西出来,就绝对不是好奇两个字能够解释的了!
翡翠不傻,如果纯粹只是贪婪,家里人应该鼓动她去偷娘子的首饰,随便摸一件出来,都足够他们家嚼用上几年,何必舍近求远,去偷雕刻出来的物件?
她知道这里边有蹊跷,也知道是自己先前毫不设防回答的那句话露了痕迹……
乔翎问这小姑娘:“你拒绝他们了?”
翡翠摇了摇头。
“啊?!”
乔翎这回是真的吃惊了:“你答应替他们偷啦?”
翡翠眼睛红红的,鼻头也红红的。
她怯怯地说:“我想着,我娘她虽然贪心,但也不会想要娘子雕刻出来的东西的,之所以叫我偷,应该是受人指使。”
“我不答应,当场跟他们撕破脸,不定他们马上就会把我卖掉,先骗她说答应了,既能脱身,也能叫她们松懈,有机会回来告诉娘子,或许还有个转圜……”
乔翎没忍住,当下“哎呀”一声抱住了她:“翡翠,你真是太聪明啦!”
第 118 章
翡翠的做法是很聪明的。
在情况不明的前提下, 冒昧跟全家人撕破脸,得到的只是一时之快,后边却很可能要为此付出异常惨痛的代价。
她的爹娘不会无缘无故地想要索取乔翎的雕刻成品, 在这二人的背后,必然还存在着一个指使者。
这个人是谁, 有没有爪牙或者眼线留在那儿,随时观望着她的动向?
如果翡翠拒绝,这个人会不考虑她回到越国公府继而泄密的可能性, 真的放她离开吗?
或许翡翠要面对的,是比被迫嫁给一个年迈鳏夫更惨烈的结局。
答应他们,及时脱身, 是完全正确的选择。
乔翎有所预感, 这个幕后之人的身份不会太高,且大概率并非朝廷官员——因为他/她缺乏对于顶层人物的基本认知。
即便在乔翎处寻到了别的雕刻成品, 也不可能推翻劳子厚案。
因为真假官印的案子, 并没有被翻到明面上,也从来都没有真正的存在过。
圣上金口玉言, 劳子厚之所以致仕, 是因为他疯了, 不是因为什么真假官印!
现在再去攀扯官印的事情, 是想去打圣上的脸, 说圣上作假吗?
就算翡翠真的偷了乔翎雕刻好的东西出去, 就算把点数加到满——翡翠偷了乔翎雕刻好的另一枚京兆府官印出去, 劳子厚也翻不了身!
除非这个人能叫御史台的主官薛中道和另一位佐官王中丞统一口径, 再叫圣上当众上演一场覆水可收——只是, 乔翎实在想不到天地之大,谁会有这么大的能量。
北尊倒是可以, 只是,他想给劳子厚出头,还用得着这么麻烦吗?
这个人一开始选取的方向就是错的,即便过程再怎么严密,计划再如何天衣无缝,也不可能成功的。
圣上或许可以改口,但一定不会为了劳子厚而去改口。
但与此同时,这个人又极其地聪明,心思异常敏锐。
他/她在劳子厚出事当天,就迅速意识到了问题出在哪里。
当一切可能性都被排除掉之后,剩下的那个选择,再不可能,也是真相。
从头到尾,接触过官印的就只有劳子厚和越国公夫人两个人,劳子厚没有问题,那有问题的那个人,会是谁呢?
至于越国公夫人随身携带着一枚假官印——谁敢说这就是一点可能性都没有的事情?
那么,越国公夫人为什么会随身携带一枚假官印?
首先要确定一件事,那就是在御史台外,劳子厚开口要求越国公夫人押下官印,是个纯粹的偶然性事件。
既不存在劳子厚心存不轨,想要盗用京兆府少尹官印,也不存在越国公夫人未卜先知,𝔀.𝓵专程带了一枚假官印来给他挖坑。
这就说明,对于越国公夫人来说,随身携带着这枚假官印,并不是为了应付突发事件,而是一个寻常事件。
她就是闲来无事,习惯性地把东西给带上了。
那么,这东西会是从哪儿来的?
别人送的?
别开玩笑了,那可是官印,谁会送这种敏感又禁忌的礼物?
思维的分辩与交锋之后,那个人迅速产生了一种大胆的猜测——那枚假官印就是越国公夫人自己刻的!
紧接着就是小心求证,在越国公府正院那边,寻一个突破口。
正巧先前越国公离世之前,将正院的侍从都放了籍,少了奴籍身份的牵绊,就更好去找这个口子了。
但是又不能去找那些生活顺遂之人的——无缘无故的,人家怎么可能帮你偷东西?
即便这会儿不再是奴籍了,可就算是平头百姓,被发现居然偷了公府夫人的东西,也会被整治得半死不活的!
这就需要筛选对象了。
乔翎回想前事,瞬间了然:“你家里很缺钱,是不是?”
不然,从前也不会想着把女儿嫁给老鳏夫。
翡翠流着眼泪点了点头。
“我哥哥是个赌徒,那是个无底洞,怎么都填不满的……”
先前她家里边想等翡翠放籍之后,赶紧把她嫁出去,就是为了填补哥哥在外欠下的赌债亏空,那时候翡翠的心凉了。
这些年她在越国公府里,每个月也有月例银子,都是存一半,剩下的一半给家里,也算是偿还了父母生养之恩了。
她告诉父母,放籍的事儿泡了汤,她这会儿还是越国公府的人,有公府的名头震着,那夫妻俩不得不歇了嫁女换金的心思。
翡翠也寒了心,那之后再没回去过。
直到昨天家里边送信过来,说她娘生了病,惦记她,翡翠到底还是不忍心,就去了。
只是没想到,又是一场骗局!
寻常人家奴婢盗窃主人的财物,就是很大的罪过了,现下家里边叫她偷拿娘子的私物,不是为了求财,就一定是有比求财更紧要的事情了。
她如今还没有被放籍,仍旧是越国公府的奴婢,掺和进这种事里边,一旦事发,还会有命在吗?
有没有人真的顾虑过她的死活?
翡翠彻底地死了心,打定主意,再不同那个所谓的家里边的任何人来往了。
回到越国公府,她第一时间就把这事儿告诉了自家娘子。
乔翎有点自责:“早知如此,我当初就该把这事儿彻底了结掉的……”
“不,”翡翠摇头,哽咽道:“娘子跟国公,为我做的已经够多了。”
翡翠并不是越国公府的家生子,她是被父母卖给牙婆,专门卖给这些高门大户的。
翡翠的父亲是个乐工,母亲年轻的时候是个琵琶伎,在权贵之间辗转到快三十岁,年华渐去的时候,才嫁了人。
大手大脚花过钱的人,是很难再去过苦日子的,又有了儿子,总得给他挣个前途不是。
翡翠的娘年轻时候能做琵琶伎,是很有几分姿色的,再之后有了翡翠,养到七八岁大,见她也生得齐整,又听说牙婆在为高门选婢,遂就把这个女儿高价卖出去了。
翡翠那时候听自己娘在耳边念叨:“别怨娘啊,跟着我们,你能有什么好日子?也就是吃糠咽菜,年纪大了寻个庸人配了。”
“到了高门大户里边,吃香的喝辣的,要是有个老爷瞧上你,纳你做妾,我们全家都跟着受用不尽!”
再之后进了越国公府,懵懵懂懂地长大了一点,她又被分到了正院那边去侍奉国公。
事情已经过去很久了,但是现下再想起来,翡翠仍旧心酸不已,泪流满面:“娘子,其实我是很坏的,一直以来,我都不敢说……我刚被分到正院这边的时候,我娘鼓动我去侍奉国公……”
乔翎只是温柔地注视着她,问:“之后呢?”
那时候翡翠的年纪其实也不大,还只有十三岁。
小丫头一个,藏得住多少事呢。
她胆怯地试探着,小心翼翼地往姜迈身边凑,叫徐妈妈发现,暗地里狠狠骂了她一通,说要是敢再犯,就把她撵出去。
翡翠当时吓坏了,跪在地上一个劲儿磕头,要是被撵出越国公府,她简直不敢想之后会发生什么。
现下再想,她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我后来才知道,徐妈妈当时是想把我赶走的,只是被国公劝住了,国公说,她的爹娘是这个样子,她又年幼,撵出去了,她怎么活?国公他是个很好很好的人,娘子也是很好很好的人,我今天差点害了您……”
乔翎听她说前边那些的时候,倒还不觉得有什么,陡然从她口中听到姜迈,心弦却不由得为之一顿,但觉悲从中来。
姜迈啊。
她默然一会儿,又湖水一般极为轻淡地笑了一笑:“他的确是个很好很好的人。”
乔翎问翡翠:“你是怎么应承他们的?”
翡翠道:“我也没敢满口答应,先假意推拒了几句,最后才犹豫着点了头。”
“我跟他们说,平日里娘子的东西都是徐妈妈收着的,我不敢保证今天一定能拿到,总得寻个徐妈妈不注意,我又当值的时候,才好下手……”
乔翎不由得再细瞧了她一眼,笑道:“我真是没说错,翡翠果真灵光!”
满口答应,是很奇怪的。
应承说当天就能把事情办成,也很奇怪。
如她这般张弛有度,就刚刚好。
乔翎问了翡翠爹娘的住处,后者便详细说了,末了神色戚然道:“我刚回去的时候,临走的时候倒是注意到了,我哥哥手背上有伤,多半又是欠了债,被人打了。”
她低下头,稍显黯然地行个礼:“娘子,我知道的都已经告诉您了,您尽管施为去吧,他们不拿我当人看,此后他们如何,也跟我没有关系了。”
乔翎伸手去摸了摸这小姑娘的脸,暗叹口气,复又怜惜道:“我知道了,去吧。”
翡翠行个礼,走了出去。
乔翎独自坐在罗汉床上,心里边隐隐地有了点猜测。
这人必然跟劳子厚有些干系,甚至于,他可以自由出入劳家。
他/她多半是从劳子厚口中听到了事情经过,如若不然,只怕也无法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就做出反应,将矛头指向自己。
只是……
乔翎心说,你一开始就走了一条死路啊。
……
乔翎瞧了眼时间,果断往正房这边的小厨房去,撸起袖子亲自炸了一大盘香酥小鱼干,端着往梁氏夫人院子里去了。
那是种小小的河鱼,约莫有成年人手指那么长,鱼肉甘鲜,炸得火候到了,拎着鱼尾把一整条小鱼干送进嘴里,咔嚓咔嚓两口,连肉带刺能全吃下肚。
乔翎一边走,一边吸鼻子,心想:项链就是只小猫咪,能吃得了这么多吗?
吃不完那不就浪费了?
炸小鱼干这种东西可不能久放,时间一长,就没那么酥脆了!
于是她开始一边走,一边咔嚓咔嚓吃小鱼干。
【你的老板正在攻击你的薪水.jpg】
等到了梁氏夫人院子外边,满满一大盘香酥小鱼干就变成了一盘小鱼干。
乔翎擦了擦嘴,若无其事地在外边叫它:“项链,在不在?!”
院子里的树荫下钻出来一只狸花猫,它胡子动了动,循着味道,敏捷地往门外来了。
乔翎也没进去,就在门外寻了块石头坐下,就近把盘子摆在了自己脚边,跟猫猫大王说翡翠的事儿。
“这个人很机敏,想来应该也派了人在翡翠家里附近守着,只是能不能循着这个人追到幕后之人,就不一定了。”
她说:“我们这些人过去,容易打草惊蛇,但你不一样呀,谁会怀疑一只可爱又帅气的猫猫呢!”
猫猫大王看看她,再看看面前那盘小鱼干,迟疑着动了动尾巴。
乔翎自以为读懂了它的心思,当下笑眯眯地讲小鱼干往前推了推,慈爱如一位老祖母:“吃吧,我专门给你炸的哦!”
猫猫大王忽然跳到了她的肩头上,同时埋头下去,嗅。
它的胡子扎在脸上,有点痒。
乔翎忍不住笑了起来:“你这是干什么啊?”
猫猫大王在她嘴巴附近嗅到了跟小鱼干一样的气味!
还敢说是专门给猫猫大王炸的小鱼干!
这个狡猾的女人!
猫猫大王愤怒地喵喵起来,严厉谴责这种撒谎的行为!
乔翎很茫然,见它一直在叫,终于试探着伸手去摸小猫猫的肚子——看起来就很好摸的样子!
她色眯眯地凑过去:“小猫咪,你是一个肥美的尤物~”
猫猫大王更生气了,躲开她那只狡猾的手,跑回院子里嗷嗷叫了起来。
梁氏夫人不解地从室内出来了:“乔霸天怎么你了?”
猫猫大王一边叫,一边领着仆人出了门,到院子外边去,向她示意乔翎和乔翎送来的小鱼干。
梁氏夫人就说乔霸天:“你吃它的小鱼干干什么?”
乔翎心虚不已,不自觉站直了身体,把手背在身后:“噢,是我的错……”
梁氏夫人公正地裁决:“猫好,人坏!”
乔翎低着头,老老实实地重复了一遍:“猫好,人坏。”
猫猫大王这才不叫了,绕着仆人矜持地转了一圈儿,在盘子旁边蹲下,开始吃小鱼干。
梁氏夫人有点好笑地瞧着它,同时也问乔翎:“你找它帮什么忙?”
乔翎就把翡翠的事儿给说了。
梁氏夫人听了,不由得叹口气:“从前在家里边的时候,倒还算是清闲,一下子进了京兆府可倒好,什么事儿都来了……”
她觑着乔霸天的神色,问:“后悔进去吗?”
乔翎摇头:“不后悔!”
梁氏夫人听得莞尔,用团扇遮了遮头顶的太阳,说:“过两天我带你出去散散心,别成天京兆府、越国公府两边打转了,神都这么大,你都没怎么正经逛过吧?”
“找个下午,我领你去玩玩,看看衣裳首饰,听个曲儿什么的,东西两市里边不少稀奇古怪的玩意儿呢!”
乔翎看着她,微露踌躇,欲言又止。
梁氏夫人纳闷儿了:“怎么,你不想去?”
乔翎不好意思地摇了摇头,瞧着她,警惕地打了预防针:“婆婆,买东西可不能记我账上啊……”
梁氏夫人:“……”
……
上司动动嘴,下属跑断腿。
皇长子从没有如此深切地理解过这句话。
就在今天早晨,乔翎新给他和小庄布置了一个任务——在神都城内任意选取一个坊,绘制出相对具体的地形图和人流分布量。
如果真的写一张条陈,在坊内道路两侧添加路灯的话,事先需要大量的准备工作,而与此同时,乔翎也发现,神都城内的老城区,许多公用设施其实都已经开始老化了。
所以在调研的同时去发现任务之外可能用上的讯息,也是任务之一。
皇长子前几天上班的时候还能有点空坐一下,偷偷摸个鱼,今天要出外边的任务,就算是彻底泡汤了。
加油吧,牛马!
接了任务之后,他跟小庄一道离开了京兆府,选了个相对距离较近的坊区,开始实地调研。
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仔细瞧瞧,神都城里好像什么都缺。
因为坊墙已经被拆掉,也没了宵禁这回事,乔少尹已经指出来了——路灯是需要的。
神都城初建起来的时候,人口密度远没有如今这么大,公用的厕所不够多,也到了该增建的时候。
脚下的青石板路有的已经出现了破裂,甚至是缺失,老人亦或者是有人走神的话,一个不小心或许就会摔一跤。
还有坊内各街道处界石上的文字,因为常年风吹雨晒,那石刻上的红漆已然褪去,不近前去仔细瞧,已经辨别不出上边写的是什么了。
而到了邻水的街道,虽然也有小桥连接到大路上,但桥与桥之间的距离,好像有点过于远了。
有鉴于如今的人口密度,或许可以再增建一些。
皇长子注意到了被拆掉的坊墙,那石砖尤且堆在一处。
他不由得问小庄:“你说,有没有可能二次利用那些石砖,用来修桥?如此一来,既免除了向外搬运的麻烦,又减少了修桥的成本,一举两得!”
小庄:“……”
皇长子看着她,有点诧异:“你怎么不夸我?”
这是多好的想法啊!
小庄心想,这应该也是我要付出的食宿费之一吧?
她暗叹口气,耐心地循循善诱:“你看看这周遭的人口密度,几家人合租一个院子都是寻常之事,这些被拆掉的砖石堆在这里,却没有少,难道不稀奇吗?”
往小处说,拿几个回去垫桌脚,往大了说,偷上几百个砖回去盖个鸡窝,不好吗?
皇长子怔住了。
他明白过来,很快又觉疑惑:“为什么没有少?”
小庄便告诉他:“因为太叔京兆在公开告示上说得很清楚,这些砖石要用来修桥,哪一条街道上对应的砖石少了,桥修不起来,就叫那条街上住的人联合出钱修!”
桥修起来,街上的人都能受益,所以眼见免费的砖石摆在那儿,也没人去拿。
都是几十年的老邻居了,抬头不见低头见,谁好意思为了几个砖,叫附近的老相识戳脊梁骨?
皇长子豁然开朗,钦佩之感油然而生:“太叔京兆……难怪我阿耶那么喜欢他!”
这叫什么?
料敌于先,防患于未然啊!
难怪阿耶那么欣赏太叔洪,专程点他做京兆尹呢!
小庄听了,有点诧异地问他:“为什么你爹喜欢太叔京兆?”
皇长子:“……”
啊?
皇长子憋了好一会儿,才勉强挤出来一个答案:“唉,其实我爹是在天桥上卖梨的,含辛茹苦养着我们一大家子人,太叔京兆上疏废除了旧坊制,我爹他终于有了属于自己的摊位……”
小庄:“……”
你真是千辛万苦,拉了坨大的。
不远处保护皇长子的大内高手:“……”
敢不敢去圣上面前再说一遍啊,殿下?
……
皇长子跟小庄暴走了一上午,又精疲力尽地回京兆府去复命。
乔翎听了汇报之后,就顺势安排下去:“你们去领点漆,晚点把街上界石上的字给重刷一遍,看约莫要用多少,市面上买漆又作价几何,明天上值的时候来回我。”
她想看一下京兆府这边的报价,究竟有多少水分。
而皇长子与小庄听了上官的安排,免不得又要出去跑了。
皇长子一上午都没歇气儿,这会儿其实已经很累了。
他偷眼瞧着小庄。
心想:等会她要是说侯哥,太累了,我们明天再干吧,我就说好!
然后悄悄下令,叫别人来替我干!
皇长子想到这儿,忽觉不对,又是一阵自我怀疑——原来我也是个颐指气使,自然而然把所有活儿都丢给下属的混蛋上司啊!
可是小庄并没有说累。
她很珍惜现在的机会。
而且相较于从前的颠沛流离,她真的不觉得现在累。
能做一点有益的事情,她很高兴。
皇长子不得不按捺住做牛马的疲惫和满腹怨气,提着漆桶,跟小庄一起去描界石。
甚至于因为他字写得比小庄好,活大多都是他干的。
皇长子不无幽怨地想:我可是当今几位书法名宿教导出来的弟子啊——现在居然提着漆桶在街上描界石!
中午胡乱吃了顿羊肉泡馍,吃完继续干活。
约莫过了一个半时辰,皇长子就开始饿了——主要是那东西也不算有多充饥。
他忍不住开始问小庄:“差不多快写完了吧?”
小庄瞄了眼自己画的地图,说:“快了,快了。”
过了会儿,皇长子又问:“差不多快写完了吧?”
小庄说:“快了,快了。”
再过了会儿,皇长子又要问——小庄就把自己刚买的饼递给他了:“吃吧。”
她从皇长子手里边接过毛笔:“你慢慢吃,当心吃快了肚子疼,我来写一会儿。”
顶多就是没那么好看,但是石刻这东西有原本的形状在,照着描也就是了,再难看也难看不到哪儿去。
皇长子感动坏了,抱着那个白饼狼吞虎咽。
如是忙完之后,两人就此分开,算是下班,王府的人来送信,说今晚宫里边还有宫宴。
皇长子应了一声,回去换身衣裳,进宫了。
不过数日而已,他却感觉自己好像是变成了另外一个人。
从前出席这种场合,他都会客气又温和地跟底下的弟弟妹妹们寒暄几句,充一下大哥的款儿,但是现在皇长子不想这么干了。
其实装模作样也挺累的。
且他现在的学习目标,可是韩王!
而且单纯上班其实就已经很累了_(:з」∠)_
他感觉自己像是一个海胆,生活和上班正在磨平他身上的刺。
皇长子只想安静地休息一会儿,让身体和灵魂一起休息一下。
那边四公主还在跟三公主抱怨:“宫里边真是无聊,干什么都没意思……”
这要是从前,皇长子就会说:“四娘是不是在宫里待的太闷了?不如去我的庄子里去玩玩吧,打打猎,泡泡温泉,不然就去行宫住一段时间也好。”
但是现在,皇长子只想冷笑一声。
实际上他也的确冷笑出声了。
四公主循声看过去,就听这位长兄冷酷又无情,同时极其兼具刻薄地说:“要我说,你这纯粹就是没事干闲的,找个地方上两天班就老实了!”
四公主:“……”
围观的皇室众人:“……”
刚刚过来的圣上:“……”
第 119 章
第二天正值休沐, 但乔翎还是早早地起了。
洗漱,吃饭,往老太君那儿去请个安, 顺道跟姜二夫人说说话,完事儿她就往梁氏夫人那儿去了。
今天越国公府请客, 本质上就是为了她,又是休沐,怎么好意思真的全都丢给婆婆忙呢!
猫猫大王在外盯梢, 这会儿还没回来,乔翎也没叫人通传,便径直往内室里边去了。
姜裕今天没课, 这会儿正在吃迟来的早餐——因为起得晚了, 连带着就把早餐的时间也往后推了。
乔翎发现,梁氏夫人其实是个挺豁达的母亲。
姜裕没课的时候, 想在家睡懒觉就睡懒觉, 梁氏夫人既不督促他早起,也不会一遍两遍地使人去喊他起来吃饭。
都随他去。
在教孩子学习这方面, 她一点也不激进, 很松弛, 且不卷。
她听玉映说过, 神都城里有些勋贵门庭在这方面卷得特别厉害, 譬如说英国公府——或许也是因为孩子太多, 家族资源不够分?
乔翎从外边进去, 姜裕见了便要起身给嫂嫂问安。
她摆摆手:“客气什么呀, 吃你的吧!”
梁氏夫人在边上最后核对今天的菜单, 看她来得早,起初诧异, 略微一想,也明白了。
“我也还很年轻呢,又不是七老八十了,这点事还是操持得了的。”
顿了一下之后,她由衷地笑了,少见地阳光明媚:“其实有机会给自己找点事情做,我还挺高兴的,不然也只是在这里一天天的虚耗着,吃吃喝喝,走走看看,府里边的景致再好,看上十几年,也早腻了。”
姜裕一边吃饭,一边若有所思地看了母亲一眼。
乔翎倒是问出了自己一直以来的疑惑:“婆婆,你从前没想过要入仕吗?”
要知道,梁氏夫人可是同时身负宗室和勋贵血脉的,如若有意入朝,应该是很简单的事情啊!
甚至于不需要科举,只凭安国公和武安大长公主的恩荫便足够了。
梁氏夫人被她问得怔了一怔,倒是没有隐瞒:“我这个人,个性懒散,也不合群,并不想去掺和朝堂上的事情,像如今这样安稳富贵,就很不错。之前说想找点事干,其实就是舒服久了,就开始无病呻吟。”
她对自己的状态有所了解,同时也说:“而且我觉得……”
梁氏夫人流露出一点不太确定的神色来,犹豫着说:“我阿耶阿娘并不是很希望我入朝为官。”
这下子,连姜裕都有点纳闷了:“为什么啊?”
要知道,梁氏夫人的长姐梁绮云就入朝为官了,且做的还不错——没道理叫长女入仕,却不肯叫小女儿入仕啊?
梁氏夫人自己其实也不太明白,手里边卷着那张菜单,神情犹疑:“他们倒是没有说过反对,你外祖母也问过我的想法,只是我说了没这个意思之后,她倒好像是……松了口气似的?”
只是梁氏夫人也说:“或许是我感觉错了呢。”
乔翎却觉得,或许那并不是错觉。
女儿对于母亲的情绪,往往是最敏锐的。
只是,安国公与武安大长公主并不希望梁氏夫人这个女儿入仕?
这又是为什么?
她心里边暗暗地存了一个疑影,倒是没再继续这个话题,转而又说起了今天的宴饮来。
梁氏夫人就说:“菜单都已经拟好了,帖子也早发出去了,晚点你叔母也会过来,到时候我们俩同年长的夫人们说话,你照应着年轻女客,姜裕照应着年轻男客……”
又格外叮嘱一句:“崔少尹是寒门出身,家里边还有两个女儿没有出嫁,今天应该也会过来,其余几位夫人应该也会带儿女来,到时候你多分神照应一点,别叫她们俩觉得拘束。”
乔翎麻利地应了声。
……
今日的几位女宾,乔翎或许从前都见过,只是没有说过话,心里边的印象也浅,今次见了,才真正地把对方的面容和身份对照起来。
崔少尹的夫人是来的最早的,果然如梁氏夫人所说,带了两个女儿过来。
年长一些的姐姐约莫十三四岁,妹妹瞧起来同小包娘子年纪相仿,八/九岁的样子,都是很文秀内敛的性格。
乔翎素日里在京兆府没少蒙受崔少尹的关照,这会儿不免就要格外客气热络几分,先近前去打个招呼,寒暄几句,末了,又同两位崔娘子坐在一起说起话来。
再之后来的就是成安县主了。
今日这回,她也算是半个东道主。
余下的几位,柳夫人、闻夫人和宁夫人,几乎是前后脚到的。
崔夫人这回过来,带的是两个女儿,这几位过来,带的人里边,甚至有孙女辈儿的了。
乔翎挨着过去寒暄了一遍,便见几位夫人不动声色地打量场中的女孩儿们,心里边隐隐地也明白过来——这种交际场合,其实也存了一点隐晦的相看意味。
这回梁氏夫人出面攒局,本身就有一点以越国公府的声望为担保的意思——要是看不上,何必请呢?
从前不算熟识的人见了,投契做个朋友也好,再合得来,结亲也不稀奇。
柳家、闻家、宁家都曾经出过宰相,算是文官当中的顶级门第了,崔少尹虽是寒门出身,但一路做到从四品京兆府少尹,也颇有兴盛崔氏之态。
几家要是有意结亲,亦或者有所往来,也是好事。
席间,宁夫人还同柳夫人说起自家事来:“府上同广德侯府的亲事也该近了吧?我们家用不了多久也要添口人,最近我还在发愁呢——满神都那么多喜饼店,一时之间挑花了眼,不知道哪家好了。”
柳夫人的孙儿同广德侯府的毛珊珊定了亲事,用不了多久,就要正式办订亲仪式了。
广德侯府那边的意思是先订婚,不急着成婚,等女儿入仕之后再办,有个官位摆着,对外说起来也好看。
柳家那边也没有异议。
这会儿听宁夫人问起来,柳夫人也就含笑说了:“我们家办喜事,向来都是用永泰记的,不只是喜饼,别的那些糕饼点心也都在那儿办,他们家是老字号,味道还不坏。”
又说:“晚点等我回去,叫底下人把单子送到府上去,你再对照着删删改改也就是了。”
宁夫人笑着谢了她。
小崔娘子悄悄问姐姐:“宁家从前没办过喜事吗,为什么还要专程问柳夫人呢?”
崔娘子低声告诉妹妹:“我猜,这是因为这回要办喜事的,不是宁夫人的亲生子,而是庶子。”
如果是亲生儿女,宁夫人必然亲力亲为,可既是庶子,分寸上就不太好拿捏了。
厚了吧,对不住自己。
薄了呢,又容易生出是非来。
这回借了柳家的成例过去,正好得用。
柳夫人是嫁孙,宁夫人是娶儿媳,规制不同,瞧起来好像有点不匹配。
可是别忘了,柳家可是相府,柳郎嫁的也是侯府女,用这份成例来匹配宁家的庶子,算是对得起他了。
放到宁家去,也没人能说二话。
宁夫人不仅处事老道,行事也足够体面。
小崔娘子了然地“噢”了一声。
姐妹俩说话的声音很小,但架不住乔翎耳朵好使,听得分明。
她心想:这位崔娘子果真不愧是崔少尹的女儿,也生了颗七窍玲珑心呢!
这时候乔翎在旁边只是听了个热闹,并没有十分的往心里边记,本来也是嘛——宁家的庶子订婚,跟她有什么关系?
到时候去吃个席,全了宁家的面子,也就是了。
哪知道第二天上完朝到了京兆府,刚召集了自己的团队安排完任务,崔少尹那边就急匆匆使人来请她。
“前边来了案子,太叔京兆说,还得你出面打发才行!”
乔翎一头问号地过去:“什么案子?”
崔少尹言简意赅地抛出了案子的内容:“宁家要退长平侯府卢氏绵州房的婚,卢家不肯,要打官司呢!”
乔翎着实吃了一惊:“啊?!”
……
宁夫人是正经的诰命夫人,当然不会专程往京兆府这边来。
而长平侯府卢氏绵州房好歹也是侯府分支,体面人家,家里边的主子等闲也不会往衙门这边来。
到最后,虽说是到了京兆府,但实际上来的还是两家的管事。
崔少尹与乔翎相熟了,这会儿也微微地显露出一点幸灾乐祸来,觑着她说:“宁家这边呢,既是二皇子妃的母家,也是你安国公府那位姨夫的母家,且还有老宁相公的情面在,乔少尹,行事务必三思而后行。”
又说:“卢家那边啊,绵州房是长平侯府的分支,这一支的家主此时正在外出任别驾,是从四品的官衔,你得顾及到长平侯的情面,乃至于渤海房卢相公的情面不是?”
乔翎不以为然道:“既然大家都有关系,相互抵消一下,那不就等同于都没有关系嘛?律令怎么规定,那就怎么判好了!”
崔少尹失笑道:“清官难断家务事啊。”
乔翎往前厅去见两家的管事,听他们各自阐述了事情原委。
这时候乔翎才知道,原来宁家要娶妻的是宁十四郎。
倒不是说宁夫人的丈夫有十四+个儿子,而是宁家几房人共同编纂了齿序,宁夫人的这个庶子在他这一代当中,排行第十四。
卢家那边呢,虽说家主是从四品的别驾,可实际上出嫁的并不是他的女儿,而是他年纪最长的侄女宁大娘子。
矛盾的爆发点在于,宁夫人给了卢家一笔一千两银子的礼金。
依照神都这边的风俗,男女嫁娶,婚礼也好,订婚也好,出嫁一方的衣裳和首饰,都是由“娶”的那一方来提供的。
这次两个年轻人订婚,卢大娘子的衣裳和首饰,就得由宁家这边出。
宁夫人心思豁达,想着自己选的衣裳和首饰合人家的心意还好,不合的话,大好的日子,岂不是平白叫人气苦?
她又不是宁十四郎的亲娘,何苦为此劳心劳力呢。
宁夫人就往卢家去走了一趟,给了卢大娘子一千两的银票:“我上了年纪,也不懂你们小年轻喜欢什么式样,干脆把钱给你,你自己去挑吧。”
订婚时候穿的衣裳只会穿那一次,但首饰是可以重复用的,叫卢大娘子自己拣选,看以后拿来配什么衣裳,也是便宜。
卢夫人和卢大娘子也都应了。
然后昨天宁夫人在越国公府吃完酒回去,就打发人去卢家说喜饼的事儿,她的陪房在卢大娘子处见到了后者置办的订婚衣裙和首饰——撑两样加起来,死了也就是两三百两的样子!
陪房瞧着心惊,脸上倒是不动声色,回去把这话跟宁夫人一说,宁夫人也愣住了。
短暂迟疑之后,她使人去叫了宁十四郎的母亲王氏过来,将陪房说的事儿讲了。
末了又道:“你随便寻点什么东西给卢大娘子送去,顺带着叫人去仔细瞧瞧问问,看是不是真是这样?事关重大,可别误会了。”
暂且把这个锅踢给了王姨娘。
王姨娘也知道宁夫人是在踢锅,但是又不能不管——大不了宁夫人把手一撒,不管这事儿了,她能不管吗?
儿子是她这辈子唯一的指望!
王姨娘就打发人将自己早先备好的一对鸳鸯佩给卢大娘子送去,顺带着也瞧了卢家那边准备好的订婚衣裳和首饰。
宁夫人的陪房没看错,也没搞错,就是撑死了两三百两的东西。
这下子,事情就大发了。
因为一千两银子,真的很多了!
事实上依照宁十四郎的身份,他未婚妻的衣裳和首饰,原本只有七百两的成例,是王姨娘想着儿子一生就正经成这一回婚,也惦记着给未来儿媳妇充一充脸面,所以额外补贴了三百两进去。
整整一千两银子,用来置办一身订婚的衣裳,一套首饰,放眼整个神都城里,也是很体面的了。
可卢家居然扣下了大半,抠抠搜搜的,只用了最多三百两,就把事情给办完了!
宁夫人和王姨娘同仇敌忾,都对此极为恼火。
宁夫人的想法是,钱我已经给了,你想选什么款式,那是你的自由,但是我给了整整一千两,你们只花了最多三百两,到时候订婚宴上叫来客们瞧见,该怎么议论我苛待庶子,不慈不善?!
又会怎么取笑宁家的家教?!
我给你们卢家一千两的成例,你返我最多三百两的结果,这怎么都说不过去吧?!
王姨娘的恼火在宁夫人之外,又有些更细微的慈母之心。
因为她觉得,卢大娘子没打算好好跟儿子过日子!
我特意贴钱进去,就是想让你光鲜亮丽地出现在众人面前,你这是干什么啊?
宁家给了一千两的银票叫你置办衣裳和首饰,你只花了最多三百两,剩下的呢?
你是补贴给底下的弟弟妹妹了,还是另外存了什么别的心思?
还没成婚呢就这样,等成了婚,那还了得?!
妻妾二人统一了口径,便使人去卢家问话了。
卢大娘子很委屈——钱给了我,那就是我的,你们为什么要管我怎么花呢?
订婚也好,成婚也罢,这两日的衣裳都只能穿一回,过后就报废了,顶多也就是收起来许多年后缅怀性地看一看,何必为了这么一两日,大把的把银子撒出去?
拿来买几亩地,或者买个铺面,不好吗?
至于首饰,左右也只是订婚,大略上可以也就是了,再之后成婚的时候,不是还要再置办一回吗?
到那时候,再斟酌着买一套好的,也就是了!
最叫她伤心的是王姨娘说的话——没成婚就惦记着抠夫家的钱补贴底下的几个弟妹,胳膊肘天生就是歪的!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卢大娘子也恼了。
还没有嫁进去呢,就开始管东管西了,以后可怎么办?
两重婆婆压着,真是想翻身都难!
到了这时候,宁夫人反倒不说话了,将战场交给了王姨娘。
那是你的亲儿子,以后好好歹歹,你自己瞧着吧,我不沾边。
后果就是,王姨娘不肯再要卢大娘子这个儿媳妇了。
哪有这么办事的?
我们给你体面,你不要,钱收下了,却要当众打我们的脸!
事后闹开了,你低个头,认个错,事情也就过了,偏还要显露出桀骜之态,如此不逊!
王姨娘去劝说儿子,没成想宁十四郎倒很坚决——这婚事能成,原本就是因为他喜欢卢大娘子,他不肯退婚。
王姨娘气个半死,又去劝说宁大老爷。
这一回,她说通了。
宁大老爷这会儿其实已经知道了事情原委,只是碍于夫妻分工,宁夫人不开口,他没法越过妻子去管这事儿。
且摒弃掉王姨娘那些哭诉,他也觉得,卢大娘子不太适合做宁家的儿媳妇。
不是说勤俭持家不对,而是卢大娘子的这份勤俭持家,富的是她自己的腰包,但折损的却是宁家的颜面。
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宁夫人苛待庶子,宁家连这点最基础的体面都不要了。
于是事情就这么敲定了。
宁家上门退婚了。
卢家当然不肯答应!
女孩儿跟男孩儿也不一样,脸面和名声是多要紧的东西啊,先前婚事都已经定下了,眼瞧着就是订亲的日子,请帖也广发给亲朋好友了,现在你们宁家想退婚?
早干什么去了!
卢家大夫人倒是劝自己弟妹:“宁家既起了这个心,也说出了这个话,怕就是无从转圜了,他们是娶媳妇,我们是嫁女,到了这等境地,就算是强把侄女嫁过去了,进了宁家的门,一不得公公看重,二不讨两重婆婆喜欢,她能有什么好日子过?”
她说:“既然合不来,索性就算了,总比嫁过去之后日子过得鸡飞狗跳,再去懊悔来得强!”
卢二夫人仔细想了想,也的确是这么回事。
她也赞同了宁家,不想再继续这段婚事了。
乔翎听到这儿,不由得奇怪起来:“两家都想退婚,那应该很容易达成一致啊,怎么……”
会闹到对簿公堂?
这话才说出口,她就反应过来了。
因为总有一家人,要承担被退婚的恶名!
婚事早就敲定了,骤然终结,神都城里难免要去揣测此事,是宁家那边有什么,还是卢家不太妥当?
到了这种时候,宁十四郎和卢大娘子反倒不是最要紧的了——这是两个家族的声誉在硬碰硬!
输的那一家,无疑会被全城在背地里指摘。
尤其两家都是大族,宁十四郎的齿序都排到十四了,他自己的死活姑且不论,底下难道没有弟弟妹妹吗?
卢大娘子就更别说了,长平侯府枝繁叶茂,单说绵州房那一支——她是大娘子,是最长的姐姐啊!
这差事别人来办,该当会觉得为难,但乔翎可不是别人呀!
她摆摆手遣退了厅中的侍从们,只留下了宁家和卢家派来的管事:“两家都是体面人家,若非势不得已,怕也不想闹上公堂,我这里呢,暂且在这儿小小地做个裁决,你们稍后回去报给自家主人,若是可行,那就这么办,若是哪家存在异议,那就对簿公堂吧——不过我把丑话说在前边……”
乔翎一板一眼道:“我现在给出的处置结果,就是来日对簿公堂时候会给出的处置结果,宁家也好,卢家也罢,都别指望来动摇我的决议!”
两家管事默不作声地对视了一眼,继而齐齐行了一礼,客气道:“还请乔少尹直言。”
乔翎先说:“我个人觉得,因为家族当中一个人非罪大恶极的不当行径,而牵连到家族之内其余人的婚嫁,是有所不妥的,一样米养百样人,不能一概而论。”
“所以我衷心地建议,你们两家去找个神婆亦或者道士,再请宁十四郎和卢大娘子生一场病,对外就说是八字不合,姻缘难结,糊弄过去也就是了。”
两位管事神色都发生了一点细微的变化。
乔翎视若无睹,继续道:“依据我对于本朝律令的研究,宁夫人,亦或者说宁家这个主体,对于卢大娘子收到的这笔一千两银子的赠与,应该是一项带有附带条款的赠与——这一千两能且只能用于置办订婚当日的衣裳和首饰!”
她无视了卢家那位管事的脸色,继续道:“宁家给了一千两银子,卢大娘子只用了最多三百两,剩下的都扣下了,这是无论如何也说不过去的行径,她违约了。”
“我以为,在这件事情上,卢家和卢大娘子都是负有相当责任的,裁决卢家奉还宁家原置衣银一千两之外,额外以一千两银为赔偿。”
卢家的管事还要说话,乔翎一抬手,示意他闭上嘴:“我的裁决就是这样的,你们能接受呢,那就接受,不能接受,那就来递状纸打官司,听我在公堂之上再宣读一遍,反正结果是不会更改的……”
这话说完,她果断地朝两人摆了摆手,扭头就走:“就这样,回去吧!”
崔少尹原以为乔翎得在前厅消磨上一上午,不成想没过多久,人竟然就回来了。
他着实吃了一惊:“这就完啦?”
乔翎还觉得他的反应奇怪呢:“不然呢?”
崔少尹问她:“你怎么裁决的?”
乔翎想着崔少尹既然早就知道这事儿,也无谓隐瞒,当下如实讲了出来。
崔少尹啧啧称奇,唏嘘感慨完之后,又问她:“你说宁家跟卢家,会接受这个结果吗?”
乔翎真不太关心这个:“这是他们自己的事儿啊,不接受的话,再来一趟,也只是叫我把这裁决放到明面上公布出去罢了。”
崔少尹盯着她瞧了好一会儿,由衷地竖了个大拇指过去:“乔少尹,你是这个!”
乔翎自信爆棚地朝自己竖了个大拇指:“没错儿,我的确是这个!”
崔少尹:“……”
第 120 章
乔翎能办的都给办了, 至于接不接受,就是宁家和卢家的事情了。
宁家的管事回去把话说了,宁夫人思忖片刻之后, 终于颔首。
冤家宜解不宜结,且从她的角度来看, 乔翎给出的处置方案已经足够公允了,无谓再把事情闹到公堂上去,
说得阴暗一点, 第一宁十四郎并不是她的亲生儿子,第二宁家这边到底是男方,有个差不多的名义和平消除掉这桩婚约, 就不会受太大影响。
且除了名声之外, 宁夫人还有些别的考虑。
卢家也是枝繁叶茂的大家族,渤海房的卢相公与其根出同源, 逢年过节人家都走动着, 真的狠下了绵州房卢家的面子,丈夫在朝中见了卢相公, 也难免尴尬。
她的丈夫与卢梦卿同在中书省, 一个是正三品中书令, 另一个是正四品中书侍郎, 低头不见抬头见的, 若是撕破了脸, 别管占理与否, 到底是不好看。
宁夫人应允了这个结果。
卢家那边倒是有点不情愿呢, 然而乔翎已经给出了处置结果——且还是最大程度减轻对自家声望影响的处置结果, 左思右想之后,到底也点头应了。
晚点宁夫人的丈夫宁中书回到府里, 听说了这个结果之后,倒是多说了一句:“乔少尹宅心仁厚啊。”
宁夫人也说:“到底还是给卢家那边留了情面的。”
……
越国公府里,梁氏夫人听说这事儿之后果断站了宁家:“哪有卢家这么办事的?也太不体面了点!”
易地而处,她也会生气的。
不是心疼那点银子,而是觉得亲家这么做太不周全了。
乔翎轻轻“唉”了一声,说:“是有点不体面,但是要因为这事儿就对卢大娘子喊打喊杀,要她付出多么惨痛的代价,那也不至于。婚都退了,钱也赔了,就这样吧。”
乔翎听了事情首尾,就揣测着卢家二房那边的经济状况只怕不会太好——如梁氏夫人这样生于富贵、长于富贵的人,是无法理解卢大娘子的选择的。
可以说卢大娘子做事不够妥当,但要说是“坏”,也不至于。
只能说,宁家的土壤并不适合宁大娘子这朵花,趁早分开,倒也是好事。
一千两原物奉还,再加一千两的赔礼,对一个经济不算宽裕的闺中小娘子来说,这个教训也足够了。
这算是乔翎进京兆府之后经办最快的一桩案子了,甚至于都不算是经办——都没正经的上堂,又或者提交状纸呢!
可换成其余人来审,怕就不是这么简单了。
换一个底气小点的官儿,备不住宁家卢家都得去请个安,来回受够了夹板气,都未必能办成呢!
乔翎歪在摇椅上,一边晃,一边洋洋自得:“都说是清官难断家务事,看我,把这案子断的多漂亮!”
梁氏夫人给她泼了一瓢冷水:“那是因为你没遇上真正难断的家务事!”
乔翎原本是来这儿等猫猫大王消息的,这会儿却被梁氏夫人的话茬儿吸引走了注意力:“哎?婆婆,这怎么说?”
梁氏夫人这会儿正在外间收拾衣橱。
当然不是由她收拾,而是侍女们挨着把先前做好的冬天衣裳找出来叫她过目,瞧得过去的就暂且留下,式样旧了,亦或者颜色过分鲜艳的,也都搁到一边去,亦或者拿出去赏人。
虽说没有长辈为儿女守孝的说法,但姜迈故去还没多久,梁氏夫人一直都避免穿戴过于鲜艳夺目的颜色。
这会儿陪房亲自提了一件紫狐裘过来,梁氏夫人瞧了几眼,有点嫌弃:“这么老气的颜色!”
乔翎顺势将视线扫了过去,不由得“咦?”了一声。
她走过去说:“婆婆,这件狐裘还很新呀,颜色也很好看,不老气的。”
那并不是过分浓郁的深紫,而是一种近乎于夏天日光下紫藤花的颜色,清新淡雅,介乎于深粉和浅紫之间,很明媚的那种好看。
梁氏夫人不以为意,瞟了她一眼,说:“算了,你要是喜欢,就拿去穿吧,我都没上身过呢。”
乔翎:“……”
乔翎怔了一下,看看那件紫藤花色的狐裘,再看看梁氏夫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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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氏夫人怫然不悦道:“你这么看着我干什么?”
乔翎就盯着她,很认真地说:“婆婆,你要是想把这件狐裘送给我的话,可以直接说的。”
“我虽然知道你是在嘴硬,可这么漂亮的狐裘听见了你说它老气,是会难过的呀!”
梁氏夫人被戳穿了心思,一整个恼怒起来:“你在教我做事?”
乔翎一歪头,笑眯眯地盯着她:“哎?”
梁氏夫人颇不自在地挪开了视线:“要说起清官难断的家务事啊,神都城里从来都不少的……”
乔翎都没说话呢,她的陪房便忍不住嘟囔一句:“……夫人,这话题转的也太生硬了吧?”
梁氏夫人勃然大怒:“少管闲事!”
乔翎忍着笑,听梁氏夫人悻悻然道:“先前国子监司业府上的吴太太,还曾经去京兆府状告过她的公公呢,最后也不了了之了。”
乔翎脸上神色一正,旋即问:“吴太太状告公公什么,之后又是为什么不了了之了?”
梁氏夫人原本只是想把话题给岔开的,听她这么一问,倒是真的有点唏嘘了,眉宇间隐约露出了几分感伤来。
这档口就听外边传来一声猫叫,她忽然间笑了起来,站起身,欣然又欢快地叫道:“项链!”
猫猫大王风尘仆仆地从外边过来,神气十足地跳到了桌子上,应了一声:“喵!”
梁氏夫人朝它招手,这会儿也不嫌它爪子不干净了:“过来!这么久没见到,我都有点想你了,来叫我抱一抱!”
猫猫大王尾巴立时就洋洋得意地晃动了起来。
仆人她超爱我的!
它仰起头来瞧了瞧梁氏夫人,终于故作不在意似的,勉强到梁氏夫人面前去,跳到她的腿上,趴下了。
梁氏夫人抚摸着这只在外边东奔西走了一整天的狸花猫,脸上带着一种少见的温情与柔和,轻轻道:“其实直到现在,神都城里都有人在指责吴氏骄悍不孝,只是,或许因为我也有项链的缘故吧,倒是很能够明白她的委屈和痛苦……”
乔翎露出几分探寻的意思来:“愿闻其详?”
梁氏夫人告诉她:“吴太太的母亲很早就过世了,辞世之前,她给吴太太找了只小狗作伴,对吴太太来说,那既是从小一起长大的伙伴,也是母亲留给她的遗物之一。”
“那只狗活了十五年,在狗的世界里,已经是非常长寿了。”
“那时候吴太太已经嫁进了马家,那只狗死去之后,她找人给火化了,用骨灰瓮盛放起来,打算来日等她死后,也将那只狗的骨灰埋在自己的坟墓旁边……”
原来是这样。
乔翎隐约有了点猜测:“她的夫家不同意,是不是?”
“是啊,”梁氏夫人说:“她的丈夫倒是没说什么,但她的公公,国子学的马司业祖籍南方,是个很保守的人,不能接受儿子儿媳坟墓旁边居然埋葬着一只狗。”
“吴太太知道公公不满,就说,实在不成,来日她可以跟丈夫分开埋葬。她死之后,去找自己的母亲作伴。是母亲将她带到这个世间,等她死后,仍旧陪伴在母亲身旁,有自己心爱的小狗作伴,也很好。”
乔翎听得有点恻然,既是为吴太太之后的遭遇而心忧——后来能闹到京兆府去,可见她并没有得偿所愿。
同时,她也忍不住想起了自己的来日。
乔翎越想越觉得难过,最后忍不住吸了吸鼻子,哽咽着说:“如果以后我死了,也想埋在我阿娘的身边!”
谁会不想妈妈呢!
想了想,又加了一句:“金子要是愿意的话,以后也跟我埋在一起!”
梁氏夫人从怀里取出手帕,递给她,笑容温柔,包容又理解地看着她:“那你得加把劲儿,先找到你阿娘在哪儿呀!”
乔翎用力地点了点头:“嗯!”
梁氏夫人低头抚摸着自己膝上的猫猫,也告诉她:“我从前有跟那个死鬼说过这件事,也问了我阿娘和姜裕,乃至于项链的意思,等我死了,我不要埋在姜氏的墓园里,我想挨着我阿耶阿娘,跟我的小猫在一起!”
项链仰起脖子来,很肯定地叫了一声:“喵!”
这是当然的呀!
你不伺候我伺候谁?
梁氏夫人忍不住伸手去揪它的耳朵:“你知不知道你有时候神气的有点过分了啊?!”
短暂的失笑之后,她语气中带了点物伤其类,说起了后来的事情:“马司业既不能接受自家的祖坟里住进去一只狗,也不能接受儿媳妇做了马家的人之后,居然还想着埋在马家的祖坟之外,所以……”
乔翎预感到之后一定发生了一件极其糟糕的事情。
果不其然,紧接着,梁氏夫人说:“所以,马司业趁着吴太太不在家,叫人去抢走了那只狗的骨灰,扔到外边去撒了……”
乔翎又惊又怒:“他怎么能这样呢,真是太过分了!”
梁氏夫人叹口气,说:“对吴太太来说,那只狗跟家人没什么分别,但是等她回去之后,事情也已经无从挽回了。我也有项链,完全能够体谅到她那时候的痛苦……”
“因为这事儿,公公和儿媳妇大吵了一架,最后闹到了京兆府,情分上来说,是马司业不对,可是到了律令上,这事儿就没那么大了。”
“公公偷偷撒了儿媳妇养的狗的骨灰,说破大天去,也只能算是财务侵犯,闹得再大,也不可能真的把马司业怎么样。”
“倒是有很多卫道士谴责吴太太的行径不当,怎么能想着跟狗埋在一起呢?”
“既然嫁到了马家,就该是马家的人,想着埋在自己母亲的身边,就更不对了。”
乔翎又气又闷——她熟读本朝律令,太清楚这案子的难点在哪儿了。
吴太太绝对不可能让她的公公为此付出代价的。
可是马司业的所作所为,给吴太太所带来的伤害,又哪里是轻飘飘一句财务侵犯就足以描述的?
梁氏夫人见她气得脸色都变了,反倒笑了一笑:“不过啊,人间事就是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马司业赢了前半局,未必能赢后半局。”
见乔翎面露茫然,梁氏夫人想了想,多问一句:“你知不知道,相较于神都这边,南边的人都比较讲究神鬼风俗,乃至于身后之事?”
乔翎回想起赫连家与赵俪娘的那桩官司,当下点点头:“我知道。”
梁氏夫人遂告诉她:“案子不了了之没过几天,吴太太就把马司业精心照看的几条招财鱼给煮了!”
乔翎吃了一惊:“啊?!”
梁氏夫人说着,也不由得笑了起来:“那天还是马家请客呢,鱼端上去的时候马司业尚且懵懂,吃了几筷子之后,吴太太才笑着问他——我没去,也没见到,只是听去的人说,那时候吴太太笑得阴森极了……”
乔翎追问道:“吴太太问了什么?”
梁氏夫人想到此处,忍俊不禁道:“吴太太问马司业,公公,你那么爱你的鱼,现在难道尝不出它们的味道吗?”
“马司业脸色大变,当场就掀了桌子!客人们见事不好,纷纷提前告辞了。”
“马司业叫儿子休妻,他儿子偏是不肯,第二天就带着吴太太搬出去住了。”
“小道消息说,吴太太放了话给马司业——老东西,你最好死在我后边,如若不然,等你死了,我要把你烧了,骨灰洒猪圈里!”
乔翎:“……”
乔翎先是愣住,想了想,又忍不住笑了:“吴太太可真是性情中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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