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31 章
乔翎出了太极殿, 正好遇上来寻她的崔少尹。
后者还纳闷儿呢:“干什么去了?刚才太叔京兆还找你呢!”
乔翎随口敷衍过去,又主动询问:“京兆找我,是因为今□□上的事情吗?”
崔少尹应了声:“京兆先行出宫去了, 他说这是大事,不领着几个心腹亲自瞧瞧, 没法放心。”
又把太叔洪安排下来的任务说与她听:“能在神都城内建设工坊的,背后多多少少都有人,这回到底要搬迁哪些, 如何赔偿,后续如何在新城为他们选址,这些事儿怕都得叫乔少尹来盯着的!”
乔翎满口应允:“都包在我身上了!”
京兆府的两位少尹一起回了衙门。
乔翎进门之初, 就使人去给自己寻城中工坊的营业许可和占地登记——太叔洪中午可能会回来跟下属们开个小会, 会议上要是问起来这事儿,她总不能两眼一抹黑, 什么都不知道。
这时候乔翎终于明白招揽门人的要紧性了。
整修基础设施的活儿叫小庄做着, 连环杀人案有皇长子(添头)和他背后的一整个团队(主要完成人员)盯着,涩图分级的事儿有公孙宴在办, 现下真正在她手里边亟待解决的, 就是前不久太叔洪安排下来的跟张家夫妇俩身上的命格怪案了。
可即便如此, 乔翎也忍不住心想, 要是能再抓两个人来帮着干活儿就好了!
老板(?)不会带团队, 那就只能自己干到死!
其实工坊经营范围及其所有人背景核查这件事, 对经办人的能力要求并不是很高, 只是要求这个人要足够细心, 同时也不能掺私……
想到这儿, 乔翎脑海中忽然间闪现出一个人来。
李九娘啊!
明明身负不凡,却没有用来攫取世俗的钱财和权力, 一个孤女勤勤恳恳经营棺材铺子,这种人就算是坏,又能坏到哪儿去?
更何况她也应承了,要就威胁翡翠的事情进行补偿的!
乔翎想到此处,不由得心头一荡,这时候外边有人来报:“乔少尹,礼部有人过来寻您,说是送了您需要的文书过来……”
乔翎就知道,这是老太君的面子发挥到作用,礼部把近年来朝天郎和朝天女的相关记档送来了。
她麻利地应了声,亲自去致谢签收了,回到自己值舍里坐下来一张张迅速翻看。
历年地方州郡进献朝天女的数量都是不一致的,毕竟神童又不是地里边的韭菜,割了一茬旧的,马上就发一茬新的。
甚至于有些州郡接连几年都是“零”,无人可进。
压根不敢滥竽充数。
神童是没法装的,你糊弄朝廷,朝廷多的是法子收拾你!
三十年前,天下各州郡进朝天郎与朝天女共一十五人,三都进六人——后一个数字,其实是很惊人的。
天下州郡百姓数量要以亿来计算,而东都、西都再加上神都,总共都未必有五百万人!
但是前边那几亿人里边只选出了十五名入京的神童,而三都却选出了足足六个人!
午膳的时候,乔翎就此事询问崔少尹,后者不假思索地便给了答案:“因为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啊。”
他说:“本朝对于人口的迁移是存在着具体限制的,小地方还好,可若是想要迁居三都乃至于天下重城,要么是入仕就职,要么就得是家财达到了某个限制才行。”
“这本身其实也是世人对于三都憧憬与向往的折射。要想扬名,哪有比三都更好的舞台?”
崔少尹点了点接连出零蛋的那几个州郡,告诉乔翎:“其实这些地方,未必就真的一个神童都没有出现过,而是有些人在崭露头角之后,就被更富裕、教育能力更好的州郡吸纳过去了。”
虽然世间也有畜生一样不堪做父母的父母,但更多的还是为儿女殚精竭虑的父母。
一旦孩子显露出非凡的资质,就会有闻名天下的学堂主动伸出橄榄枝,那里有足够丰富的藏书,有学富五车的老师,有人可以引荐去参选朝天郎和朝天女,甚至于可以一步登天,改换门楣。
如此对比之下,故土相对也就没那么重要了。
乔翎忍不住道:“可是,这样会让好的地方更好,坏的地方更坏啊……”
崔少尹叹气道:“人心如此,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
总不能阻止那些孩子求学吧?
那些孩子年纪又小,父母想跟过去照顾着,这有什么不可以的?
陪读两年,籍贯就迁过去了,再之后如若真的成了朝天郎或者朝天女,当然也就跟故土没什么关系了。
崔少尹有些唏嘘:“反倒是那些出身官宦人家的朝天郎和朝天女没怎么变过籍贯,不过,这𝔀.𝓵也不必用来指摘那些出身平平的人……”
乔翎明白他的未尽之意。
世代在某地为官的人,他的人际关系和人情往来也就被拴住了,陡然迁居别处,容易被骂是数典忘祖,搞不好祖宗都要被乡党唾弃。
可对于寻常人来说,就是树挪死,人挪活了。
乔翎将礼部送来的那份名单从头到尾看完,自己又重新拟了一份新的出来,自三十年前至今,地方州郡及三都总共进献朝天郎加朝天女共计六百七十三人。
其中入仕的,治学的,嫁人的,云游的,总而言之还能寻到人的,加起来共计有六百四十八人。
有二十五人因为不同的原因亡故,亦或者是失踪了。
礼部送来的名单上有他们具体的出生年月日,乔翎专程就失踪的几个人卜了卦,确定他们都已经亡故。
至于是否与此案有关,就得事后细查了。
而更令她心绪复杂的是,朝天女当中,如大王一般入仕,亦或者如齐王妃的妹妹卓如翰一般治学的其实是少数,更多的在获得这个称呼扬名之后,都选择了嫁人。
勋贵也好,文官武官门第也罢,都很喜欢给儿孙选取朝天女为妻。
因为觉得聪明的母亲,大概率会生下聪明的孩子。
乔翎不知道应该怎么形容自己的感觉,总而言之,这个发现于她而言,是个有些涩然的触动。
一直到午饭吃完,太叔洪也没回来,她跟崔少尹道一声别,就此分开,没有回府,而是寻李九娘去了。
……
虽然已经到了下值时间,可小庄这会儿实际上还在外边实地考察。
她肩负着的这个活儿不算沉重,只是格外琐碎,这又是她领到手的第一个任务,也是耗费了十二分的心血,力求做到尽善尽美。
纸上的最后一笔完成,她领着跟随办事的两个吏员就近寻了个小摊吃驴肉火烧,店家瞧着几位客人身上的吏员装扮,殷勤地给送了三碗驴肉粉丝汤过去。
小庄谢了他,同样付了钱过去。
远处有往身后位置涌动的人流,夹杂着兴奋的吵嚷和议论声,如几朵嘈杂的云,迅速往后边飘动而去。
小庄递了个眼神过去,坐在对面的吏员就站起身来,拦住了明显是要去看热闹的一个人:“那边是出什么事了?”
被拦住的人有点畏惧他,不敢隐瞒:“听说是国子学门前有热闹看……”
那吏员紧接着追问:“什么热闹?”
那人其实也并不十分清楚,当下迟疑着道:“好像是说之前的考试有人徇私舞弊……”
小庄听到这里,不由得变了脸色。
牵扯到国子学,又是“徇私舞弊”这样的名义,必然是一个大案了!
而维持神都秩序,原也是京兆府的职责之一。
且小庄心里边还有点担忧——乔少尹介绍给她的那位包家娘子,就是不久之前国子学公开考试的入学头名!
她担心包家娘子会牵扯到这件事情里边去。
小庄想到这里,赶忙把还剩几口的驴肉火烧塞进嘴里,灌一口汤咽下去,紧接着就叫那吏员去送信:“赶紧去叫侯大来,越快越好!”
那吏员显而易见地一怔:“啊?他顶个什么用啊……”
小庄没空同他解释那么多了,只说:“快去!他就在这附近摆摊,找他来,有大用!”
她年纪虽小,但办事向来都有条理,陡然板起脸来,底下人不敢违逆,当下应了,一路飞奔去寻皇长子。
小庄领着另一个吏员抢先一步到了国子学门前,果然见这里已经闹起来了。
男女学子成群结队,人声熙攘,沸反盈天,甚至于还有人举起了横幅,怒斥先前的国子学考试事先泄题,甚至于还有暗箱操作等嫌疑……
学生的人数就足够多了,更别说周遭还有人在围观,这片区域多是学堂,年轻人又是众所周知的爱看热闹——
小庄费尽千辛万苦挤了进去,还没瞧见门口被围住的人,就听见有人语气愤愤,恨声道:“真是朝中有人好办事,说是自己考的,谁信啊!”
“谁叫人家有个好背景,咱们没有呢?”
“离开国子学好几年了,再考试还能拿头名,可是了不起啊~”
还有人说:“朝廷应该彻查这件事情,废止上一次的考试成绩!”
小庄听着,只觉得一颗心倏然间沉了下去,她暗吸口气,抬高声音道:“都让一让,京兆府的人来了——”
与她同行的那吏员同时也在喊:“让一让,让一让!京兆府的人来了!”
围在中间的是国子学的人和闹事的学生。
小庄在人群当中瞧见了包家娘子。
她提着书包,脸色略微苍白,神情倒是还算镇定,见到她之后,甚至于还有余裕向她微微颔首。
小庄微松口气。
闹事的学生们本意就是要把这事儿闹大,这会儿见已经惊动了京兆府衙门,倒是没有阻止小庄两人靠近,反而让出道路给她,同时大喊:“京兆府应该彻查此事,还天下人一个公道!”
还有人大声附和:“就是,我们要求重考一次!”
国子学这边也有个官员在维持秩序。
他不住地说:“都冷静一下,冷静一下,这件事情关系重大,国子学必然会给所有人一个交待的……”
周围传来一片奚落的嘘声。
那官员置若罔闻,神态诚恳,继续道:“诸位,还请冷静一下——虽然包真宁的父亲是国子学的博士,但是这绝对不会影响到国子学内部对此事的追查!”
“包真宁也好,包博士也好,如若他们父女俩是冤枉的,我们必然会还他们一个清白,可如若真的参与了舞弊,我马某人在此立誓,必然会给天下学子一个结果!”
闹事的学子们脸上疑云未散,态度比起先前来倒是要和缓了一些。
还有人在低声议论:“我看马司业说得也还算诚挚……”
只有小庄目光冷凝,瞥了马司业一眼,转而又去环视周遭。
这时候马司业重又看向包真宁。
他叹口气,神情和蔼,但也无奈:“包真宁,这回的事情是因你而起的,坊间最大的质疑声也是针对你的,我与你父亲是多年的同僚,也愿意相信你们父女俩的操守和人品,只是我是我,天下人是天下人……”
包真宁平静地听他说完,又平静地问:“马司业好像有了什么安排?”
马司业见状微微一笑,宛如一个公允的师长:“你当初能考取头名,再重新考一次,没道理拿不到头名吧?我去请弘文馆的学士们出卷,你再考一次,以证清白,如何?”
四下里议论之声稍减,诸多目光不约而同地投到了她脸上。
“不,我拒绝。我没有舞弊,为什么要再考一次?”
包真宁却说:“你们说我舞弊,那就拿出我舞弊的证据来,而不是空口白牙,在这里诬陷我,反而要我自己去证明自己的清白!”
马司业脸色顿变。
周围的嘘声立时便响亮起来。
“你不敢了吧!”
“我看她就是做贼心虚!”
小庄见事不好,赶忙上前,将包真宁与马司业分隔开,同时故作不知,问了出来:“这位太太如何称呼?”
马司业看了她一眼,神色倒也和煦:“国子学司业,马宪之。”
“哦,原来是马司业。”
小庄客气地行个礼,继而问包真宁:“包家娘子是来国子学上课的?”
包真宁点头道:“不错。”
小庄又问:“你来的时候,这些学子们就聚在门口了?”
包真宁被她问的微怔,旋即道:“他们跟我几乎是前后脚到的……”
小庄就知道是这样。
因为只有如此,才能恰到好处地堵住包家娘子!
如若不然,包家娘子知道这边有人闹事,难道还不会绕着走吗?
她转而又笑着朝马司业拱了拱手:“包家娘子运气不坏,刚好遇见马司业下值之后没有归家,及时出来稳定局面,如若不然,真不知道这事儿会怎么收尾了。”
包真宁心弦微动,明白过来了。
马司业听这个小女吏员绵里藏刀,眸色不由得微微一沉,那边闹事的学子们却察觉到了几分不对:“你怎么在帮舞弊的人说话?你跟她不会是一伙的吧!”
重又叫嚣着鼓噪起来。
小庄还没说话,后边聚在一起的人潮就如摩西分红海一般,被迫裂开了。
便衣吏员皇长子声势浩荡、趾高气扬地出场了。
他不是一个人过来的,身后还带了一群打手。
“让开!”
“说你呢,让开!”
“退!退!退!”
小庄:“……”
小庄原地石化了。
虽然……但是……
真的有点丢脸……
皇长子趾高气扬地过来,神情傲然,带着一身酱香饼的味儿,负手而立:“怎么回事,光天化日,朗朗乾坤,我听说有人在这儿闹事?”
我今天就要替我爹好好教训教训你们!
第 132 章
朝廷官员入仕之初, 都会得到一套入职书目,其中记述了朝中约定俗成的种种规矩,而在书目之外, 同时到手的其实还有帝国疆域图和三都地图。
官位越高的人,得到的地图就越详尽。
每隔一段时间, 秘书省就会对地图进行更新和勘校,这也是他们的日常职务之一——三都地大,难免会有府邸变更, 亦或者地名上的变动。
譬如说现下,京兆尹太叔洪主持了对神都城内坊市的废止和调整,估计用不了多久, 地图就会更新了……
乔翎从地图上寻到了劳子厚的府邸, 以彼处为中心四下里找了找,就寻到了李九娘所在的位置。
主要是李九娘那间铺子的名字也十分地朴实无华, 就叫李记棺材铺子。
那铺子坐落在旧坊市的角落里, 较之别处,看得出人流明显地要稀少, 连地砖磨损的痕迹都显得要浅。
不过想想也是, 棺材铺子这种店面不存在闲来无事, 进去逛逛。
能过去的, 基本上都是目标客户, 买完就走, 也不会过多逗留……
乔翎知道李九娘父母已故, 原先猜度着即便是有家棺材铺子, 规模也不会多大, 等真的到了门前再看,才知道是自己想错了。
店面不算很大, 但也决计不小,虽不是西市她曾经逛过的那几家店一般的规模,却也是一座二层小楼。
底下一层做生意,上边一层住人,觑着院墙的长度,后边的院子估计也不会小。
门前悬挂的牌匾中规中矩,迈过门槛进去,就见里边林林总总地摆了许多丧葬用的东西,寿衣纸马,燃香红筷,乃至于灵位和寿被、寿枕等物件,最靠里的位置,靠墙摆了两具棺椁。
东西的种类很多,但是摆放地很整齐,乔翎悄悄嗅了嗅,也没有闻到什么古怪的味道。
坐在台后的掌柜原先正在盘账,见有客人来,忙迎上前,客气道:“太太来此是要置办什么东西?”
乔翎惊奇不已地看着这位掌柜。
因为她没有听见“他”有心跳声!
但他看起来,却又跟活人没有任何分别!
甚至于他会说话,能思考,还能打算盘!
这也是李九娘的能力之一吗?
真可谓是出神入化了!
因为她的沉默,那掌柜稍有不安,又叫了声:“这位太太?”
乔翎看了看左右无人,但为防万一,还是压低了声音,很小声地问:“你是纸人吗?”
掌柜显而易见地顿住了,一双眼睛定定地看着她,好像在被戳破身份之后,先前那种如人一般的神采也都在这瞬间消失无踪了似的。
乔翎微微有点忐忑——倒不是害怕,她只是觉得自己方才直接点破的行径有点冒失了。
万一这是个比干无心的故事呢?
一旦戳破,这个纸人忽然间“哗啦”一声燃起火来,原地自焚了怎么办?
好在事情跟她想的并不一致。
因为就在几瞬之后,那掌柜的眼睛再度明亮起来,他张开嘴,发出的却是乔翎曾经听到过的,李九娘的声音。
“原来是乔太太来了,请您暂待片刻,我正在后边院子里,还差几笔就画完了。”
话音落地,那掌柜的嘴也合上了。
他朝乔翎行个礼,重又回到柜台前去盘账了。
紧接着柜台后边帘子一掀,打里头出来一个俏丽的妇人——乔翎这才发现,那地方原来有一道门。
那妇人瞧起来约莫有三十来岁,脸颊上有两个浅浅的梨涡,朝乔翎微微一笑,送了白水过来。
她也没有心跳。
居然也是个纸人!
乔翎实在觉得很有意思,忍不住问:“我能到后边院子里去找你吗?”
她由衷道:“你这里可真好玩!”
李九娘似乎没想到她会这么说,语气里不觉流露出了一点讶异,只见面前那梨涡妇人再次一笑,说:“您不嫌弃的话,就过来吧。”
那妇人替她领路,打开了通往后院的那扇门,同时道:“做我们这行的,做事讲求一气呵成,不能动两遍工,金漆我已经调好了,非得把这幅图画完才好去迎客的。”
是李九娘的声音。
乔翎边往前走,边忍不住回头看她,到了还是没能按捺住心里的好奇,悄声问了出来:“我能不能摸一摸你身上的衣裳?”
说完,又赶紧道:“如果你觉得冒犯的话,那就算了。”
那妇人笑道:“倒也没什么不可以。”
说着,伸臂到她面前去。
乔翎最先注意到了她的手,肌肤平滑,稍有点粗糙,手背的皮肤也好,指甲也好,都与活人无异。
她道了声“谢谢”,试探着伸手去摸那纸妇人的衣袖——也是寻常衣料的触感。
她大觉新鲜,当下道:“真的就是衣裳的感觉哎!”
那纸妇人捂嘴笑道:“太太,这本来就是我专程去买的衣裳啊!”
乔翎循着那扇门出去,那掌柜与奉水妇人却都留在了店里,以备接待新的来客。
身后的帘子放下,映入眼帘的是木质的廊道。
彼时已经是初冬,院里百草枯萎,但也仍旧能够看出是个很条理的地方。
院子左边是两条长蛇状的隆起土丘,乔翎知道这是帝国北部会有的寒冬腊月用以储存白菜和萝卜等耐寒菜蔬的地窟。
右边则是码得整整齐齐的柴火,上边搭了遮雨的棚子。
棚架底下是一从蜷缩着的葡萄根,墙角边上是因时节而暂且灰冷了的月季。
两个身量结实的木匠正在院子里锯木头,旁边还有几个年轻学徒在帮着打下手,看乔翎过来,头也没抬,仍旧各忙各的。
乔翎目光不住地在他们身上流连,就此一路向前,终于在后院处寻到了李九娘。
说起来,这其实才是她们第一次见面。
李九娘坐在一条旧条凳上,左手执笔,右手托着盛放金漆的瓷碗,面前是斜竖起来的棺材板,后边有个身量魁梧的青年正稳稳地替她托扶住那扇黑沉沉的木板。
浓黑色的木板上是绘制了大半的凤鸟纹路,羽翼鲜明,光彩耀眼。
李九娘约莫二十三四岁的样子,身量不高,容貌秀丽,倒是有些像方才见到的纸妇人……
乔翎心想:是她把自己的面容给予了几分给那个纸妇人,还是说那纸妇人其实是她根据对自己母亲的印象制造出来的?
虽然她生而丧母,但她的父亲总会同女儿提起妻子容貌的,再看李九娘这手画画的功夫,对比她过往的经历,想必也是家学渊源。
乔翎心有思忖,那边李九娘已经先自告罪:“待客不周,还请乔太太见谅,我这儿马上就好了……”
乔翎全然没把这事儿放在心上,反而对自己进店之后的见闻很感兴趣:“店里面所有的人,都是你做的吗?他们居然有神志!”
相较于世俗之人,乔翎在此一道也算是见多识广了,见过的能人异士更是数不胜数。
有人捏个泥人出来,吹一口气,就能说话。
有人画个美人儿出来,那美人儿也能短暂地出现在现世当中。
但是这样的人要么有着师门传承,要么是家族渊源,如李九娘这样无门无派的野路子,是极其难得的。
叫做出来的纸人干活儿,其实还算是寻常,可是外边两个纸人都有神志,能如人一般思考——简直是神乎其技!
李九娘朝她微微一笑。
乔翎这才发现,她其实也有两个梨涡。
“这也算是我们家祖传的手艺了,就是这个命吧。”
她提笔蘸了金漆,一边描画,一边道:“我先前不是同乔太太说过吗,我是个棺生的不祥之人,有些诡异的本领附身,也不奇怪。”
“我娘亡故之后,左邻右舍都觉得我们家发生的事情晦气,生意也少了,我阿耶带着我远走他乡,为了维持生计,不得不再在异乡操持起了祖传的买卖。”
“他其实是不想叫我学这些的,从来也不肯教我,觉得女孩家学了这些,来日不好找婆家,会被人嫌弃,可我好像天生就适合这一行,只是在旁边看了几回,也就会了。”
“我三岁那年,就会用纸钱扎兔子了,扎完之后它就会动会跑,我那时候还不明白,很高兴地叫我阿耶来看……”
乔翎默然几瞬后,道:“你阿耶吓坏了吧?”
李九娘继续着自己的绘制。
虽然在说话,但是她的手仍旧很稳:“是啊,我阿耶看见之后,关上门狠打了我一顿。”
“我知道,他不是真的生气,而是忧心还怕,我那时候太小了,只有挨打,才能让我长记性,他说,不许我再碰这些东西了……”
乔翎在她旁边坐下,问:“后来呢?”
李九娘说:“我小时候很听话的,我阿耶说不许我碰,我就没再碰了,可是后来阿耶带我回京祭拜我阿娘的时候去了,我不去操持这一行,怎么养活自己呢?”
乔翎有点能明白她对于劳子厚的报恩了。
论迹不论心,那时候,劳子厚的确帮到了她。
这时候,李九娘却忽的转变了话茬:“其实也要谢谢乔太太,没叫我到死都活得稀里糊涂。”
谢我?
乔翎有些茫然:“这,从何说起?”
碗里的金漆所剩不多,稍有些干了,李九娘往里边加了点什么,徐徐搅动几下,这才继续描绘的动作:“听了您的话,往中朝去了之后,我才知道,原来我并不是被什么鬼神附了体,而是极其罕见的纯阴之体……”
说到这儿,她短暂地流露出一点思索的神情,继而轻笑着点了点头:“对,那位学士是这么说的。”
纯阴之体!
乔翎小小地抽了一口冷气!
李九娘继续道:“他们很吃惊呢,说即便是在高皇帝时候,这种体质的女子也是凤毛麟角,没想到湮灭记之后,居然还能遇见。”
乔翎问:“他们没有告诉你,之后该当如何修行吗?”
李九娘又蘸了一下金漆,这才说:“那位中朝学士说,当世最能助我修行的地方并非神都,而是据此有数千里之遥的小酆都,如果我愿意去的话,中朝可以代为安排……”
小酆都?
乔翎听得心头一跳,宁国公府世代戍守的小酆都?!
她如何也没想到,会在这时候听见这个地名!
她忍不住问:“你答应了吗?”
李九娘落下了最后一笔:“没有。”
棺木上的凤鸟纹样就此完成,那扶棺的青年轻巧地将那扇棺木抬起,放到了不远处的台面上阴干。
她微微摇头,说:“我说我得回去想想,且别忘了,我还欠了乔太太一笔人情债要还呢!”
乔翎轻轻地“噢”了一声。
李九娘随手将描漆的笔丢进漆碗里,笔杆因而染上了碗边上的金漆,这动作叫乔翎几不可见地动了动眉毛。
因为这个行为本身,跟她推理出来的李九娘的性格不符。
从进店之后观察到的陈设和院子里木柴整整齐齐地摆放来看,她应该是个很条理——甚至于是条理得有些过分的人才对。
这种喜欢干净,追求整洁的人,大概率不会把惯用的笔这样随手一扔的。
只是紧接着李九娘把手往旁边一伸,先前扶棺的青年自然而然地过来接过了她手里的那只漆碗,很自觉地到院子里去洗刷了……
乔翎心说:“哦!”
原来条理又爱干净的另有其人!
她忍不住多看了那青年几眼,惊觉他居然生得十分英俊,蜂腰猿背,肩宽腿长。
用高皇帝时候的话来说,是个相当浩特的男人!
不是那种白面小生的秀美,而是那种明朗的,英气的,近乎咄咄逼人的俊美!
乔翎看看他,又扭头看看李九娘,若有所思。
李九娘察觉到了她的视线,很快明白过来,当下主动道:“乔太太要是有需要的话,我也给你扎一个,能干很多事的!”
乔翎有点茫然:“……啊?”
李九娘顿了顿,又补充说:“只是,我不画真人的脸,感觉那样有失尊重,不过单纯只要好看的话,还是很简单的。”
乔翎:稍加思索。
乔翎:面露兴奋。
乔翎:欲言又止。
乔翎一本正经,捂着嘴,小声道:“我不是想要啊,我就是问问——触感跟活人是一样的吗?不会只有脸能看吧?”
李九娘说:“做成之后,跟活人是一样的,只是怕火烧,也怕水浇,不过如果您能带来我需要的材料的话,就能做得不怕火也不怕水。”
想了想,她又补充道:“只是您不是我,没有维系纸人的能力,每过七天,都要来修补一下。”
乔翎一本正经,捂着嘴,小声道:“再说一遍,我不是想要啊,我就是问问——这也是你的生意之一吗?”
李九娘听得失笑:“这种生意怎么能做?多叫人忌讳啊,我是看您不忌讳这个才提一嘴的,且以我的能力,能做的纸人数量也很有限。”
她指了指院子里那几个在干活的木匠和学徒,说:“他们的脑袋就是空的,只能干活儿,没有神志,我操控不了那么多纸人。”
乔翎看着她,再看看这个稍显简陋的院子,唏嘘不已:“九娘啊九娘,你这是背靠金山,却不知道该怎么用啊……”
如果李九娘愿意,依据她显露出来的能力,她完全可以在神都城里买一座大宅,甚至于被公候奉为座上宾的,可是她并没有。
乔翎猜想,她或许志不在此。
李九娘听了那个背靠金山的说法,也只是浅浅一笑:“人生在世,三餐足矣,死后长眠,也不过是几尺之地罢了。我的钱够花了,再多也没什么意思。”
又说:“我本来也不喜欢跟人打交道。素日里铺子里边来客,前头的人足可以接待,不需要我出面。世人又忌讳我这儿的买卖,等闲不会有人过来,在这儿住了这么多年,别说是闲人了,连小偷都几乎不会过来……”
乔翎听得很感兴趣:“‘连小偷都几乎不会过来’——也就是说有小偷来过咯?”
她心说:这小偷胆子还挺大呢!
李九娘便说与她听:“那是几年前的事情了,那个小贼年纪也不大,偷了东西之后被差役追捕,想着灯下黑,就跑到我这间铺子里来了。”
她语气里带着一点愤色,哼道:“明明是他半夜弄坏了我的纸人,还要骂我这儿晦气。手脚又不干净,露了痕迹,叫差役找过来,他倒是逃之夭夭了,却让差役来我这儿上下好一通翻找,周围人还以为是我店里的人犯了事呢……”
乔翎听得入了神,忍不住追问下去:“后来呢?”
“后来啊……”
李九娘不知道想起什么,因而流露出一点幽微的、阴森的笑:“我让人一路跟着那个小贼,一路回了他的老巢,深更半夜,敲响了他卧房的门,在门口放了双红色的绣花鞋。”
乔翎:“……”
乔翎木然道:“再后来呢?”
李九娘轻飘飘道:“起初他以为是有人故意在吓唬他呢——哦,事实上的确是这样的——他强装镇定,没敢自己碰,找了件旧衣衫裹着那双鞋扔出去……”
说着,她慈祥地笑了:“我的纸人趁他出去,重新放了双红色的绣花鞋在他被窝里。”
乔翎:“……”
真不敢想那小贼回家之后掀开被窝之后的心理活动。
李九娘耸了耸肩:“后来天一亮,他就去投案自首了,或多或少也算是做了件好事吧……”
俩人短暂说话的功夫,那青年将瓷碗和她用的笔刷洗完晾晒起来,重又默不作声地回到了她身边。
李九娘问:“乔太太喝茶吗?喝的话我去泡,不然,就是白水待客了。”
乔翎先前进门的时候,那纸妇人也给她倒了水,她有些稀奇:“那边给我倒的,也是白水。”
李九娘就说:“很多人忌讳这地方的,连同味道也会忌讳,所以我这儿待客向来都是白水……”
“水就不必了,我说几句话,很快就走。”
乔翎笑了笑,饶有兴致地打量着四周:“我倒是觉得你这个活计挺不错的,尤其是对你这样不太喜欢跟人交际的人来说。”
棺材也好,殡葬用品也好,都是硬手艺活,大众普及率不算高。
也不用怕市场萎缩——人活着就得死,怕什么?
不会有无所事事的客户过来闲逛,磨半天嘴皮子却开不了单。
且多半也不会有售后的困扰。
只要能摒弃掉对这一行的忌讳和心理上的惧怕,真的挺不错的。
李九娘对此深以为然:“确实。”
两人短暂地就丧葬事业共鸣之后,乔翎同她说起了自己今日的来意。
她缺个人干活,是来抓壮女的!
要做的活儿本身并不麻烦,但是要求人心思细致,且还能顶得住来自诸多工坊的糖衣炮弹——说实话,这个活儿挺适合李九娘做的。
李九娘满口应下:“这是先前早就应允乔太太的事情,又是力所能及之事,岂有不应之理?”
当下就问:“我什么时候过去比较合适?”
乔翎虔诚地握住她的手:“你待会儿可以跟我一起走,我要回去加班!”
李九娘:“……”
这入职速度也太快了点……
她为之失笑,倒也应了:“您要是急的话,不妨先行,我把这边的事情交代一下,马上过去。”
乔翎颇觉欣然,又叮嘱了几句上班要注意的事情和京兆府的日常规范。
李九娘也应了。
乔翎急着回去加班,也不在这儿久留,临出门前忽然想起来另一事,重又在这儿订了两打纸钱,提着走了。
李九娘站在门边,一直目送她走得远了,才转身回去。
那身量高大的纸青年正在扫院子,见她回来,轻轻说了句:“这位乔少尹,倒是个爽利人。”
李九娘也说:“是呢。先前劳中丞的事情已经欠了乔少尹一回人情,这回中朝的事情,也是承了人家的情。”
相较于得到了稳定传承的中朝学士们来说,她是个纯粹的野路子。
半路出家,难免就要低人一头。
有件事情她没有跟乔少尹提。
其实在与中朝的谈话结束之后,曾经有人登门来找过她。
那个人说,有一位贵人愿意替自己的子嗣定下婚约,娶她为妻,如果她愿意的话,她不仅可以得到富贵,来日诞下子嗣之后,也可以共享那个家族的传承秘学。
李九娘觉得被冒犯了。
因为他们看到的不是李九娘这个人,而是一个可供繁殖的母体。
是她的生育价值,是她有可能将自己凤毛麟角的天赋,通过繁衍,过渡给这个家族。
可是如此一来,我李九娘又算什么?
我要是喜欢孩子,什么样的我扎不出来?
漂亮的,聪明的,可爱的,不哭不闹,还不会随地拉屎,吱哇乱叫!
李九娘没有贸然拒绝他,因为这个人能够不惊动她设下的所有暗哨,悄无声息地来到她面前,本身就能够说明很多问题了。
所以到最后,她只是说:“事关重大,我想去问问乔少尹的意见,您觉得呢?”
那个人没再说话。
他的面孔隐藏在兜帽之下,看不见彼时他脸上的表情。
可是李九娘隐隐感觉,他好像有点不爽。
但是又不能说出来,所以就只能憋着……
李九娘知道了:哦,他害怕乔少尹!
早先她以为乔少尹或许也是中朝学士中的一员,但是经此一事之后她隐约猜测,她应该是独立于中朝之外的人。
且还对中朝具备有相当的震慑。
回想到这儿就此停住,她由衷道:“这回要是能帮到乔少尹,也是好事。”
那青年静静听了,忽的转头看向皇城所在、中朝门下,脸孔上薄薄地显露出一点讥诮来:“中朝啊……”
李九娘很少见他显露出这般情状来,心有所觉:“难道你还活着的时候,也曾经接触过中朝吗?”
青年吐出一口浊气,挽起袖子,一丝不苟地开始归置院子里的东西:“陈芝麻烂谷子的事情了,还说它做什么呢。”
李九娘见他不愿多说,也没有强求,深深看他一眼,使人出门去替她置办明日上值要用的吏员衣裳,再叮嘱掌柜几句,便预备着往京兆府去了。
青年在后边问她:“什么时候回来?我看着时间给你留饭。”
李九娘想了想,说:“炖一点牛肉吧,切几个土豆进去,要焖得烂糊一点,锅边拉几条锅贴。”
青年应声:“好。”
李九娘并没有欺骗乔翎,这铺子里除了她之外的所有“人”,都是她扎起来的。
但唯独自己身边的这个“人”,是不一样的。
他的身体里寄居了一个不知道死去多少年的亡魂。
那场山洪叫她失去了世间唯一一个亲人,也让她遇到了李十七。
除了她之外,没人能看见的李十七。
李九娘不知道他叫什么,他也从来没有说过自己的过往,那时候李九娘还是个稚气未脱的小姑娘,惶恐又不乏天真。
她左思右想之后,说:“我是初九那天生的,我阿耶又姓李,所以就叫李九娘,咱们是在十七日这天遇见的,那你就叫李十七吧?”
李十七答应了。
那之后,他们就没有分开过了。
他不提过往之事,李九娘也不问,起初是太小了,对外界一片茫然,再之后是觉得没必要问,反正都过去了。
如是平和地过了许多年,李九娘才愕然知晓,原来李十七生前,也曾经跟中朝打过交道?
……
国子学门前。
皇长子趾高气扬,气焰嚣张,仰面朝天,用鼻孔蔑视着所有人。
马司业:“……”
包真宁:“……”
小庄:“……”
没人主动跟他说话。
只有领头的闹事学子上下飞快地打量了他一遍,大感恼火:“你是谁啊,敢挡我的路?!”
皇长子把眼睛一瞪,二话不说,先赏了他一个嘴巴子,宛如超雄:“大胆!敢跟我这么说话!”
那闹事学子被打蒙了,捂着脸,难以置信。
因为皇长子气势太盛,他甚至于忽略了对方那一身酱香饼味儿和袖子里掉出来的葱花。
难道这是哪个高门出身的衙内?
可这通身的穿着和打扮,又实在不像。
他犹疑着问:“你,你是谁……”
皇长子矜持又高傲地甩了下袖子:“好叫你们知道,我乃是京兆府当差的吏员侯大!”
马司业:“……”
被打的学子:“……”
区区一个小吏,你在神气个屁啊!
真是倒反天罡!
六学二馆的学生已经可以算是“士”了,但吏就是“吏”!
别管你是哪儿的“吏”,先天都要低于“士人”一等!
堂堂士子,居然叫一个小吏给打了?
简直岂有此理!
那学子大为恼火,立时便道:“我可是四门学的学生,你不过是一个卑贱无品的贱吏,居然敢对我动手?!”
皇长子听完,果断又给了他一脚:“去你的吧!”
区区四门学而已,国子学的你爹我都不放在眼里!
六学二馆当中,也就是最高档的弘文馆里的学生,能有幸认识你爹我!
即便是弘文馆里最优秀的学生,能有幸给你爹我做伴读,那也是他无上的荣耀!
都不认识我是谁,还敢跟我拼身份?!
这一脚踹过去,别说是那学生,就连马司业也懵了。
近几年,神都城里的癫人好像越来越多了。
从前是他那个不着四六的儿媳妇,后来有了个越国公夫人,现在又不知道从哪儿冒出来个小吏……
皇长子癫是癫了点,但气魄是很足的,毕竟他生来就是天潢贵胄,颐指气使的本领是刻在骨子里的。
他原本就自幼习武,最近全勤上班东奔西走,大腿肌肉练得跟牛蛙似的,一脚踹过去,那学子到这会儿都趴在地上没起来,搁地上直哼哼。
闹事的学子们为他气魄所慑,不敢上前,四下无声,场面一时安寂起来。
马司业见事不好,暗说年轻人果然无用,经不起事。
他不得不站出来,厉声道:“你是京兆府的人?是在谁手底下当差的?小小吏员,居然胆敢在国子学门外撒野……”
这话都没说完,皇长子就果断抬手做了个暂停的姿势:“你先等一等!”
他自己不明白状况,也怕误伤队友,就指着马司业,问自己的外置大脑——聪明小庄:“这是谁?”
外置大脑——聪明小庄便告诉他:“这位是下了值但是没有回家,恰到好处地赶上了学生闹事现场,而后又大义凛然主持公道,要求国子学入学考试第一名重考以证清白的马司业。”
句句都是实情,但字字都在阴阳。
直指马司业在其中有所参与——就算不是组织者,起码他也知情,甚至于大概率煽风点火了。
马司业被她戳破心思,大为肝火:“你这个……”
小庄茫然地看了过去,满脸无辜:“啊?马司业,我有哪句话说的不对吗?”
你下值之后回家了吗?没有吧!
你恰到好处地赶上了闹事现场,没错吧?
你大义凛然地主持公道,要求包家娘子重考,不是我造谣吧?
我只是把你做过的事情说出来而已,你为什么生气了呢?
马司业原地哽住了,脸色青白不定好一会儿,终于冷笑道:“你们两个人……”
皇长子听完也知道了——这是敌人!
他立时就用秋风扫落叶般的冰冷视线看了过去。
一边目光不善地盯着马司业,一边问:“接下来该怎么办?”
小庄想着自己能得到国子学的学籍,也算是借了这家伙的光,既是为了教导他,也是为了平服人心,当下便格外细致地剖析起整件事情来。
“事情发生在神都,有人在国子学门口闹事。京兆府接管这个案子,是理所应当之事,只是事情涉及到国子学,免不了要使人去知会李祭酒一声。”
“现下牵扯出来的是两件案子,学子们检举的是国子学入学考试舞弊案,包真宁检举的是诬陷诽谤案,且我疑心此事另有推手,视其情况,应当斟酌决定是否要请大理寺参与此事——”
说到此处,她向皇长子示意马司业:“依据马司业的官阶,如若涉案,京兆府是应当与大理寺共同审议的!”
马司业听到此处,勃然大怒:“你的意思是,这件事情是我搞出来的?真是信口雌黄!”
小庄彬彬有礼道:“马司业,我没有这么说,我只是说,您如今的举止和行径,已经使您牵扯到了这桩案子里。京兆府查案,请您配合调查,难道不合理吗?”
马司业冷笑一声:“请我调查,一个黄毛丫头,出来做这些抛头露面的勾当,也配跟我说这种话!”
小庄没理他,转而同皇长子道:“让人去查一查马司业近一月来的签离时间,看他是不是每天都喜欢留在国子学加班?”
“再使人去问一问马司业的同僚,他今日专程留下加班,一定是在做很要紧的工作吧?”
“总不能是什么事都没有,却在这里虚耗时间,专程等着有人来闹事,好第一时间冲出来主持大局不是?”
她手捏着自己的下巴,笑微微道:“据我所知,虽然下午不当值,但每个衙门都会专门留两个品阶低一些的官员值守,以备不时之需——国子学的值守官员都没来,您就先到了,这个时机拿捏的可真是恰到好处呀,马司业!”
不知道算不算利好消息:马司业先前用年纪和性别来嘲弄她,原是故意用来羞辱这个小丫头,好叫她气急败坏,方寸大失的。
绝对是个坏消息:小庄没上当,也没破防,一席话有理有据地说下来,跟五指山似的把人压住,马司业原地破防了。
“你们两个!”
他老脸涨红,气急败坏,先指皇长子,再去指小庄:“一个年纪轻轻,一个流里流气,到底是真的京兆府吏员,还是什么不三不四的人冒充的?来人——先把他们给我拿下,是真是假,我自会去京兆府核查!”
国子学内的门吏听令,蜂拥而出。
小庄大为讶异:“什么,原来国子学这边有人管事,也可以拿下作乱之人啊?那马司业先前是在做什么,看热闹吗?”
马司业嘿然冷笑,一张脸板得跟棺材一样,显然不想跟他们做喉舌之争了。
小庄见状也只是一笑,转而朝皇长子摆了摆下巴,示意他可以出手了。
皇长子二话不说,遵循着“我是你爹”原则,毫不迟疑地给了马司业一脚,当场将他铲倒在地:“去你的吧!”
转而帅气地一挥手,示意左右:“姓马的,闹事的,还是无辜的包家娘子都一起带到京兆府去!”
大内高手们二话不说,上前把该拿的人给拿了,还有人到国子学的门吏那儿去索取近一月的国子学官员签离记录。
马司业猝不及防,摔了个四脚朝天,头脑轰然,好半天回过神来之后,人已经被架住了。
“我可是朝廷命官!”
他难以置信:“你,你怎么敢——”
皇长子毫不客气道:“老×登,怎么敢这么跟我说话?还不给我住口!”
马司业这辈子都没见过这种混账无赖,额头上青筋直跳:“你这个龌龊的混账,有眼不识泰山,我,你可知道我是谁?!”
皇长子左右开弓,果断赏了他两个嘴巴子:“爱谁谁!”
我对你都没什么印象,你能有多了不起?
老子可是皇长子!
只要我不造反,不弑父,就算是在太极殿公开在老三头上拉屎,顶多也就是罚酒三杯!
想到这里,皇长子一整个快活起来,年近三旬,他终于寻到了生活的真谛!
就连这冬日的寒风,也显得如此和煦了。
韩王叔爷,我们这么爽,其余人知道吗?
第 133 章
乔翎这边提着两打纸钱回了京兆府, 刚坐下来准备继续翻一翻没看完的档案,就听外边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外边值守的吏员见到她,就跟见了救星似的:“乔少尹, 幸亏您在这儿!”
他说:“前衙那边已经闹起来了,您赶紧去看看吧!”
乔翎一听, 马上就站起来了:“出什么事了?”
差役当前,侧边引路,同时飞速道:“我们也是一头雾水呢, 早就过了下值的时间,京兆不在,崔少尹也走了。小庄跟侯哥有差事担着, 原是在外边的, 也不知是遇上了什么事,竟带了国子学的马司业和诸多学生回来……”
国子学的司业是从四品的官, 品阶与乔翎相同。
这等品阶的官员若是涉案, 非得有京兆尹或者两位少尹开具文书,才能请人前来问话——看清楚了没?
是“请”, 不是“拿”!
甚至于出于各个衙门之间的官场礼貌, 倘若不是那种谋逆造反、板上钉钉的大案, 若要提人, 京兆府的主官亦或者佐官最好先知会对方衙门的主官一声。
连声招呼都不打, 就杀过来把我的人给带走了, 底下其余人怎么看我这个主官?
人敬我一尺, 我敬人一丈, 花花轿子也得众人抬, 就是这个道理。
今天是京兆府要办国子学的案子,明天你们京兆府难道就没事儿能用得到国子学?
到那时候, 可又就有的说道了!
这都是官场是最基本的规矩,那差役自然知道,所以此时此刻心知那两个愣头青惹了麻烦,自然心焦。
乔翎听了反倒没那么担忧——因为那差役说了,事情是小庄和皇长子俩人一起办的。
皇长子蠢了点,但是小庄机灵啊,她要是觉得这事儿不可取,只怕早就拦住了,不至于发酵成这样。
至于皇长子,那就更不必说了,他血条多厚啊!
别说是把马司业给押回来了,就算是骑在马司业脖子上当众拉屎,事后顶多也就是罚酒三杯。
哦,到这里,乔翎才稍有点后知后觉地想起来事件的另一个主人公——马司业?
又是国子学的官儿……
这不就是婆婆先前跟自己提过的,把儿媳妇相伴多年的狗的骨灰撒掉的那个老登吗?
真是人生何处不相逢啊。
乔翎心里边有点微妙的唏嘘,倒是有条不紊地将事情给吩咐下去了:“你使人去知会李祭酒一声,就说今日之事事态紧急,两个小辈不懂事,晚点我领着他们登门赔罪。”
算是全了国子学的颜面。
又说:“你亲自跑一趟大理寺,去看看曾少卿在不在,在的话就说这边发了大案,请他过来。”
有人控告国子学舞弊,又牵涉到了四品大员,说是大案,一点也没夸张。
京兆府、大理寺,甚至于御史台和礼部,乃至于国子学自身,都有权参与其中。
办这种大案,是需要讲求程序的,尤其马司业与乔翎品阶相同,只论官衔,独她一人,只怕很难弹压他。
这时候就要依据制度,把大理寺的官员请过来做镇山太岁了——其实这个活儿原本该叫太叔洪这个京兆来做的。
他是正经的三品大员,事情又发生在神都城内,这会儿要审马司业这个涉案人,一点问题都没有。
偏乔翎也知道他不在,今早散朝之后就实地考察去了,这会儿说不定都离神都城几十里远了。
没法子,只能去请曾元直。
乔翎心里边甚至于还小小地冒了一点坏水,要是曾元直能把这个案子接过去全权办理就好了!
她上班还不到一个月,这都办了多少事了啊_(:з」∠)_
张家的怪案还没查完,连环杀人案还没查完,清查神都城内工坊主的背景还没做……
倒欠着朝廷小一年的俸禄,下值了还要回来加班!
我乔乔那原本自由的狂徒灵魂,已经逐渐开始变成社畜的形状了啊啊啊啊!
乔翎脸上风平浪静,心里狂风暴雨地疯了一会儿。
又想着这时候已经到了下值的时间,曾元直未必还在大理寺,遂又补了一句:“寻完曾少卿之后,再去宗正寺寻阮少卿。”
她亲自传授那差役话术:“就说我有要事找他——不要大张旗鼓,要悄悄地,叫他穿常服,从小门往京兆府来,尽量不要引人注意……”
实在不行,就把皇长子搬出来!
这家伙虽然办事不成,但身份还是很能唬人的!
叫宗正’寺的人来,也完全说得过去。
只是乔翎觉得最好还是不要——身份要是戳破了,皇长子以后怎么带着他的团队给自己打工?
想到这儿,乔翎短暂地悲伤了一会儿。
都说是己所不欲、勿施于人,乔翎啊乔翎,你怎么变得这么陌生且邪恶了?
悲伤结束。
皇长子那么厚的血条,生来就是用来打工的!【理直气壮】
这边把事情安排完,她昂首阔步往前堂去了。
那边到这会儿还乱糟糟的,嘈杂得像是鸭子窝。
学子们推搡着看守自己的吏员,神色不忿,一个看起来有了点年纪的红袍官员微微弓着身体,揉着自己的腰。
旁边是……
乔翎眼波短暂地颤动一下——居然是包真宁?
再想起先前那差役提及的“舞弊”二字,她有所了悟了。
乔翎于是又找了人过来,让去包家送信:“让他们不要过来,这边的事儿有我盯着,不会叫妹妹受什么委屈的。”
一来包真宁的父亲是国子学的博士,本就有瓜田李下之嫌。
二来呢,乔翎自己还是包真宁的表嫂,若事情真的牵涉到她,怕也不太好参与此案。
只是在旁边盯着,确保没有冤假错漏,乔翎自信还是能够做到的。
乔翎先问小庄:“怎么回事?”
小庄就把事情经过一五一十地讲了,末了,又取了先前皇长子使人拿到手的国子学考勤表递上。
乔翎掀开来迅速翻了几翻,便不由得笑了起来。
人老奸,马老滑,上班久了的老油子,更不爱加班。
马司业签离的时间都很早,甚至于隔三差五地还会早退!
这狡猾的老登!
也只有今天,没有签离记录——因为他听见外边闹起来之后,就匆忙出去主持正义了,压根没来得及签离。
她问小庄:“那是什么时候?”
小庄告诉她:“距离规定的下值时间,已经过去了一个多时辰。”
末了,她又加了一句:“除了马司业之外,别的国子学官员都已经签离走了。”
这句话的言外之意是,今天国子学内部,并没有什么值得格外消磨时间的要事。
总不能别人都不需要加班,单选了你马司业这个既有资历、又有官阶的老油子加班吧?
你就是故意在那儿盘桓的!
乔翎微微一笑,那边马司业已经扶着腰上前来,神态虚弱,拱手之后,客气地叫了声:“乔少尹。”
乔翎还礼:“马司业。”
马司业被人强行从国子学门口带到了京兆府,自觉这辈子的脸都丢尽了一半——还有一半在儿媳妇吴太太放话说他死了之后要烧成灰撒猪圈里的时候丢了。
一路上怒归怒,可这会儿真的到了地方,他反倒平静下来了。
有道是请神容易送神难,既然被迫到了京兆府,他就不打算走了。
既没有京兆尹和两位少尹开具的文书,又没有朝廷公文,一个小吏居然胆敢对堂堂四品大员动手,甚至于将他扭送到了京兆府……
马司业嘿然冷笑。
京兆府是吧,等着打官司吧!
这事儿没完!
马司业脸上一笑,继而向乔翎示意皇长子和小庄:“这两位,都是乔少尹的手下?”
乔翎点头,说:“不错。”
马司业嘲讽意味十足地道:“可真是强将手下无弱兵啊。”
乔翎也不客气,当下深以为然地点了点头:“这倒是真的!”
“……”马司业叫她这话给噎了一下,脸色微冷,过了几瞬之后才道:“乔少尹方便给我请个大夫来吗?”
他捂着腰,有气无力:“方才您手下的这个差役狂妄无状,在国子学门前公然对我动手,不怕乔少尹笑话,上了年纪的人,受不了这个罪了……”
乔翎了然地点点头,并不接“狂妄无状”这个茬儿,而是叫了人来:“去请白大夫过来,给马司业瞧瞧。”
差役应声而去。
马司业见她避而不谈吏员打伤朝廷要员之事,心下冷笑。
京兆府不敢提,他却一定要提,当下开门见山道:“乔少尹,今天这事儿,你看……”
乔翎没等他说完,便做了个暂停的姿势:“且慢。”
马司业神情微动。
便见乔翎上前一步,拉了包真宁过来:“好叫马司业知道,包家娘子是我夫越国公的姨表妹妹,我与她有亲,不便审查此案——不过马司业也不必忧心,我已经使人往大理寺去请曾少卿来主持大局了……”
曾元直?
人的命,树的影,曾元直眼睛里可是揉不了沙子的!
马司业心下一跳,脸色微变。
包真宁神色微有些踯躅。
乔翎见了,还当她是心下不安,遂低声说了句:“别怕。”
“我不是怕,而是……”
包真宁低声告诉她,道:“嫂嫂,我是跟桃娘一起过去的,我们俩今下午有课——只是那些人认识我,却不认识她,我催着她走了,她八成会去寻卓学士。”
乔翎微微一怔。
马司业显然没料到会旁生枝节,也是愣住。
乔翎想了想,迟疑着问了出来:“这位卓学士,是齐王妃的妹妹吗?”
她记得,曾经在朝天女的名单上见到过卓如翰的名字。
齐王妃与卓如翰的母亲是本朝的经学名宿——其人与唐红一内一外,共同拱卫昔年的天后登临高位。
唐红由宫廷女官一路升任政事堂序列第一的宰相,而这位卓太太则是操刀建设了天后时期的名位礼制,为天后提供了临朝摄政的法统依据,在士林之中极有声望。
就连如今正在做宰相,且又是三都才子的卢梦卿,也要对她执弟子礼……
乔翎先前倒是见过齐王妃,却无缘得见这位卓家出身的卓学士,不曾想包真宁很有缘法,竟成了这位名士的弟子。
包真宁微微颔首:“卓学士是我在国子学的老师。”
……
一驾驶向京兆府的马车上。
柯桃蜷缩着脖子,力求往角落里挤一挤,再挤一挤,最好不要叫卓如翰看见自己。
救命啊,导师真的比野外的狼群还要可怕!
可实际上,她当然不能如愿。
卓如翰并不凶她,甚至于说话的时候,也是一副和蔼可亲的样子。
她生就一副美丽的聪明相,丹凤眼狭长上挑,温声细语道:“真宁的学识和能力,是足以代表我们国子学水准的,舞弊之说,纯粹是无稽之谈。”
说着,她笑了笑,看着柯桃,说:“只是再好的学校,也免不了有些漏网之鱼,极少数一些滥竽充数的人,也是该为此羞愧呢,你说是不是,柯桃?”
柯桃:“……”
柯桃两手如同幼儿园小朋友一样,老老实实地摆在膝盖上,声如蚊讷:“嗯……”
卓如翰笑微微地瞧着她,又问:“我先前不是布置了任务下去吗,你写得怎么样了,确定好选题了吗?”
柯桃:“……”
柯桃汗流浃背,结结巴巴道:“差,差不多了……”
卓如翰问她:“你的研究方向是?”
柯桃忍不住抬手擦汗,战战兢兢道:“老师,我知道我还有很多不足,我……”
卓如翰看着她,蹙眉,后仰,和声细语道:“我问研究方向,你回答研究方向,这是很难懂的问题吗?”
柯桃:“……”
柯桃瑟瑟发抖,忍不住又把自己往离导师最远的那个角落里塞了塞。
……
白应被人领过去的时候,就见到了一个脸色苍白、奄奄一息,好像马上就能咽气的红袍官员。
甚至于他没有气力支撑着坐起,乔翎使人寻了一张简易的木床让他暂且躺下休息。
旁边吏员小声告诉他:“白大夫,等会儿您看完了,马司业还要请太医来瞧瞧,他疑心是伤到了内脏呢……”
白应慢吞吞地“哦”了一声,先瞧了瞧他脸色,继而颔首道:“是有些积年的毛病。”
手还没有搭上去摸脉象,就听外边有人来报:“涉案人的家属来了!”
白应循着这声音,茫然地看了过去。
乔翎坐在旁边喝茶,闻言掀起眼帘来,问:“是卓学士到了?”
按时辰推算,该是卓学士来的最早才是,毕竟她今下午国子学还有课,人就在那儿,也在第一时间就得到了消息。
略一推算就知道,大概皇长子和小庄带着人回来没多久,卓学士就该协同柯桃出发了——如若她真的有意保住自己这个弟子的话。
不曾想差役却是摇头:“不是。”
乔翎“咦”了一声,有些惊奇:“不是卓学士来了,难道是学子们的家属?”
差役摇头:“也不是。”
那会是谁?
差役没再卖关子,不等乔翎第三次发问,便告诉了她答案:“是马司业的儿媳妇吴太太听说马司业身受重伤,牵挂不已,专程赶过来了!”
乔翎:“……”
堂中其余知道马司业与吴太太龃龉的人:“……”
马司业大惊失色,垂死病中惊坐起,一个鲤鱼打挺坐起来了,紧接着下蹲两膝扎着马步,开始吐纳静息。
尤且茫然的白应:“……”
他狐疑地想:这,还需要给马司业诊脉吗?
他好像忽然间自愈了……
白应忍不住问:“吴太太是做什么的?”
乔翎面无表情地看了扎马步调整状态的马司业一眼,说:“可能是位神医吧……”
第 134 章
吴太太没来的时候, 马司业一个劲儿地这儿疼那儿疼,肚子也疼,心口也难受, 这会儿远远地听人说吴太太来了——只是听了一下,就什么都好啦!
你看, 他都能扎马步了!
这不是神医,谁是神医?
白应踯躅着问乔翎:“这,还需要给马司业诊脉吗?”
乔翎也拿不定主意呢。
她人靠在椅背上, 事不关己、高高挂起地问马司业:“马司业,您现在到底是疼还是不疼啊?”
她两边儿说呢:“疼的话就赶紧躺下歇着,不疼呢, 那以后可就不能指责说我们京兆府的人把您给打坏了啊!”
马司业:“……”
要是说伤得很重, 备不住就会被孝心大发的儿媳妇接回去好生照料,直到平安离世。
要是说不重……
那不是白被打了吗!
马司业被架住了, 老脸涨得跟发毛了的茄子似的, 好半天没说出话来。
这短暂言语的功夫,吴太太已经风风火火地杀过来了。
单看外表, 她是个三十岁上下的妇人, 中等身量, 脸颊红润, 声音清脆, 好像是一颗炸开了口儿的石榴。
吴太太身上穿着家常衣裳, 起码不是待客时候该穿的那种——乔翎猜测她大概是惊闻喜讯, 匆忙过来的。
这会儿进了门, 她也不看别人, 先去关怀马司业这个公爹:“我听人来报,说公爹您遇上了些变故, 伤得不轻,真是唬了一跳,急急忙忙地就过来了……”
马司业脸色铁青,并不看她,好像是没瞧见这个人,也没听见她说话似的。
乔翎瞥见他肩膀和手臂上端的肌肉明显有绷紧的趋势,暗地里有点好笑地猜想,他这会儿掩藏在衣袖之下的两手估摸着已经握成拳头了。
只是她没想到马司业会跟自己说话。
马司业说:“乔太太,我与秘书丞宋士奇是通家之好,可以托付性命,今日事已至此,好好歹歹,劳你使人往宋府去一趟,请他来拿主意。”
乔翎微觉讶异。
那边吴太太似笑非笑地盯着马司业,转瞬之后,复又叹息起来:“公爹,我看您真是伤的厉害,人也有点糊涂了!”
她说:“您忘了吗?您一向都是推崇复古礼制的,明明有儿子儿媳妇在,哪有让朋友操持身后事的道理?这可一点都不复古守礼!”
“知道的说您二位感情深厚,不知道的,不定要怎么指摘我们夫妻俩不孝呢!”
乔翎眼见着马司业脸颊上的肌肉剧烈地抽搐了一下。
她有点幸灾乐祸地想,这个回旋镖扎的,可真是太狠了。
因为吴太太的丈夫是马司业的独子,别说是复古了,就算是眼下这时候,也没有抛下独生儿子,叫朋友操持丧事的啊!
就算把官司打到圣上面前去,也是吴太太和她的丈夫占理。
乔翎正这么思忖着,那边吴太太不知想到了什么,又捂着嘴,忧心忡忡道:“您也不是不知道,神都那些小报,嘴上都没个把门的。”
“您不让亲生儿子操持身后事,却让宋秘书丞来办,说不定会有人暗地里造谣,说你们俩有些口口又口口的关系呢!”
乔翎:“……”
马司业:“……”
乔翎战术性喝水。
同时,眼珠一错不错地瞧着马司业脸上的表情。
马司业果然大怒。
不是先前丢了颜面的愤怒,而是被戳到了痛处的那种愤怒,他目眦尽裂,指着吴太太,说:“你敢!”
吴太太吓了一跳:“公爹,你这是怎么了?好端端的,怎么忽然间发起脾气来了?”
马司业盛怒道:“你给我滚!以后我是死是活,都跟你和那个孽子没有关系!”
复又冷笑道:“那个孽障,为了女人,连亲生父亲都要不认了,当年他生下来的时候,就该把他掐死!”
吴太太眼底极快地闪过一抹冷色,脸上却作忧愁状:“那怎么办呢,您是夫君的父亲,不认可是不行的……”
只是很快她就有了主意:“左右咱们也已经到了京兆府,不然就在这儿订一个公开的协议,以后您不再认他这个儿子,他也不再姓马,以后跟我姓吴,您觉得怎么样呢?”
“哎呀,”她惊呼一声:“一不小心叫您断子绝孙了呢!”
什么叫贴脸开大?
这就叫贴脸开大𝔀.𝓵!
马司业被戳到了最痛的地方——恨儿子不成器,为妇人所惑,但是又不能真的不要这个儿子!
对于他这类人来说,断子绝孙比千刀万剐还要可怕!
但要是不把这个儿子赶走,就要捏着鼻子忍吴太太这个儿媳妇,而忍耐吴太太这个儿媳妇,就意味着要接受她来替自己操持丧事。
骨灰撒猪圈里跟断子绝孙,总得选一个……
这简直比脚趾头踢到桌角指甲扎进肉里还要痛一万倍!
马司业脸色阴沉地像是一具死了三十年的僵尸,倒是真的没再提断绝父子关系的事儿,也不再执着于要请好友宋士奇来了。
乔翎在心里边嘀咕:看这架势,在他心里边,还是子孙祭祀最重要呢……
吴太太脸上带一点关切,笑微微地瞧着他,静静地品味着这一刻的惬意。
这会儿外边有人来报:“乔少尹,外边来了位小娘子,家里是做殡葬生意的,说是您让她来的……”
马司业就跟被扎了一下似的,险些从原地跳起来,警惕又不忿地盯着她,不满地叫了声:“乔少尹!”
吴太太也有点讶异:“来得有点早了呢。”
乔翎:“……”
乔翎不得不同他们解释:“这是来找我的,不是来为马司业操持人生大事的。”
“……”马司业将信将疑。
乔翎也没跟他们过多的解释,叫人把李九娘领到了自己值舍旁的文档室去,寻了先前就收拢来的档案,跟她说重点看哪些部分,又该如何去做记录。
李九娘来时想必已经见到了外边的热闹,这会儿却也不问,最后跟乔翎确定了一遍自己的差事要求,便安下摊子开始上班了。
乔翎前头还有事,也没久留,这边刚出门,就有人来报:“少尹,卓学士过来了。”
……
卓如翰的品阶跟包真宁的父亲一样,都是正五品国子学博士,名义上低于京兆府少尹和马司业。
但是实际上,政治能量这种东西,是不能纯粹按照官阶进行评判的。
譬如说车貔貅作为侍御史,官阶还不到五品呢,但是因为出身御史台的缘故,他也可以上朝。
而国子学这种主管教育的学术类衙门,看得也不是纯粹的品阶,而是在士林当中的影响力和学术界的话语权。
卓如翰的母亲一手奠定了天后之后的礼法体系格局,堪称学术界的泰山北斗,卓如翰自己以朝天女的身份入仕,而后一心治学,成绩也极显著……
最要紧的是,这会儿主抓国子学行政的官员,是卓如翰嫡亲的师兄,他把半退休状态的马司业给架起来了。
依据高皇帝时期留下来的词汇称呼,这伙人就是“卓氏大学阀集团”……
进门的时候,柯桃还有点担心,虽然很害怕导师,但更放心不下包真宁,迟疑之后,她小心翼翼地问了一句:“老师您来了,真宁姐姐就不会有事了吧?”
卓如翰冷笑一声:“敢拿我的学生做文章,是他姓马的要出事了!”
“我要扣他学术经费!”
“让他再也招不到生!”
“毙掉他呕心沥血做出来的项目!”
“夺他的成果,抢先一步发表!”
“等他死了,想方设法夺走他所有的成果,解散他的工作组,毁掉他的画像和记录!”
从前有个姓牛的学阀就是这么干的,我为什么不能这么干?!
柯桃:“……”
老师你身上的黑气好重啊,跟入魔了一样,看得我有点害怕……
卓如翰回过神来,看着这个不太灵光的学生,温柔一笑:“我开玩笑的,哪能这么做呢?”
柯桃:“……”
柯桃不敢看她,低着头,小声应了句:“噢。”
卓如翰看她真心实意地担心包真宁,倒是有点唏嘘了。
她暗叹口气,问:“桃娘啊,最近在国子学上课,觉得怎么样啊,还适应吗?”
柯桃戴着微笑的假面,实则面目狰狞:每天都想死!
柯桃:但是隐隐感觉该死的另有其人!
柯桃说出了一句违背十八代狐狸祖宗的话:“挺好的,大家都很关照我……”
卓如翰略微一顿,告诉她:“我觉得,这回的事情不像是冲着真宁来的,倒像是冲着你来的呢。”
柯桃原地顿住,茫然道:“啊?”
卓如翰看着她,神色微凝:“因为用真宁做引子,来牵引出舞弊这件事情,是很愚蠢的。”
学生跟学生也是不一样的。
理论上,得到卓如翰授课的所有人,都是她的学生,这个学生是普遍意义上的学生。
而包真宁在下一层——她是卓如翰的入室弟子。
决定收下这个弟子之前,卓如翰去翻阅了包真宁从幼年入学开始的成绩单和存档的试卷,她一直都是个成绩优异的小娘子,是只比天才稍微逊色那么一丁点的优异。
卓如翰很确定,她入学的头名成绩是可靠的,即便被质疑,她从前的同窗,教导过她的老师,乃至于许多意想不到的人都可以站出来证明她的清白。
操刀此事的人,本意并不是针对包真宁,因为这很容易就会被拆穿,破解。
项庄舞剑,意在沛公,幕后之人所指向的沛公——应该是柯桃。
她才是真正通过舞弊——甚至于是国子学内部主动舞弊入选的那个人。
虽然李祭酒从来不肯明说,但卓如翰自己为二十一名入学的学生授课,谁行,谁不行,一目了然。
卓如翰猜测马司业并不是幕后指使,但他应该或多或少同幕后之人有些牵连,又看包学士不顺眼,所以顺水推舟,想着让包家父女俩大失颜面,却没想到遇上了京兆府的愣头青,当场挨了两脚,还被提溜过来了。
现在事情闹大了,包真宁无辜受到牵连,不会有事儿,倒是柯桃……
卓如翰心下微沉。
这个孩子其实是聪明的,但就是不肯用心去学——不是客套话,是真心话。
她最开始不喜欢这个关系户,但是相处得久了,难免也为这个孩子所打动,不由自主地开始心软了。
柯桃的神情很凝重,若有所思。
她两手搓着衣角,看起来有点忐忑,小声问:“卓学士,要是叫人知道我是走后门进的国子学,我是不是就不能再在那儿上学了?”
卓如翰心想,也不是不害怕的吧?
同时宽抚她说:“也不至于。”
柯桃忽然大声地“啊?”了一下。
这都不赶我走?!
那边卓如翰稍觉奇怪地看了她一眼,说:“虽然难免会有人背地里议论,但终究也只是议论罢了。”
柯桃是走关系进的国子学,且能叫李祭酒亲自操办,可见那关系该是很硬的,神都城内的名门子弟卓如翰差不多都认识,却没见过柯桃,想必就是走了中朝的门路了。
背靠中朝,去国子学有什么稀奇的?
本来六学二馆就有这类的招生名额。
柯桃的问题在于,她没有直接走恩荫的路径入学,而是通过考试作弊的手段入学的,这当然是不合理的事情,可是这事儿只能到柯桃这儿为止,没法去深究。
国子学里研读的人多了,弘文馆更多,还都是一水儿的勋贵子弟、显要儿女,这些人是怎么进去的?
还不是恩荫?
卓如翰思忖着这事儿,忽的问柯桃:“你是不是也认识乔少尹?”
柯桃不知道她为什么要这么问,但还是点了点头:“嗯。”
卓如翰就慢悠悠地笑了:“那就对啦。”
她说:“我看,这个人不是真的要难为你,倒像是要借着你的缘故,去为难一下乔少尹呢。”
……
单就容貌来说,卓如翰跟齐王妃生得有些相似,毕竟是姐妹嘛。
只是齐王妃算着该有四十岁上下了,卓如翰看起来至多二十七八,乔翎暗地里想着,这姐妹俩年纪差得倒是不小。
两人在院子里短暂地寒暄起来,柯桃跟在卓如翰身后百无聊赖地听着,忽的瞧见白应独自坐在角落里,眼睛倏然间亮了起来。
她悄悄地溜了过去。
卓如翰看得明白,禁不住问乔翎:“那位是……”
乔翎笑着告诉她:“是桃娘的家人。”
聪明人是不需要过多解释的。
卓如翰若有所悟。
她将自己的揣测说了出来。
乔翎也不奇怪,反而很自然地跟她唏嘘了几句:“可能是因为快到本命年了吧,最近遇到了特别多的王八蛋,小人爱作祟这事儿其实也挺简单的,狠狠收拾他一通就好了……”
卓如翰笑吟吟地听着,也不冒昧评说,直到先前乔翎差出去摇人的差役回来了,瞧见她之后鬼鬼祟祟地过来,欲言又止。
卓如翰笑着摆了摆手:“你们说话,我瞧瞧马司业去。”
等她走了,那差役才道:“少尹,曾少卿已经到了!”
乔翎毫不吝啬自己的表扬:“很好!”
差役略顿了顿,又说:“御史台的薛大夫跟宗正’寺的阮少卿来了,这会儿都在偏厅那边等着呢!”
薛大夫——薛中道?
乔翎险些闪到腰。
他来干什么?
差役看懂了她没说出口的话,便将自己这一路的历程告诉她:“小人先往大理寺去寻曾少卿,阐述今日之事,请了曾少卿来。”
“而后又往宗正’寺去寻阮少卿,阮少卿倒是还在呢,只是不知怎么,听了小人的话之后竟有些迟疑,好一会儿过去,才叫小人暂待片刻,他自己转而往旁边御史台去了……”
……
宗正少卿现在的感觉就是害怕,特别害怕。
好端端的,你京兆府的少尹请我去干什么?
我们两家衙门看起来像是能沾得上边的样子吗?
且还特别备注,悄悄地去,不要惹人注意……
经常杀人的朋友都知道,这往往是在构思犯罪、消除痕迹,乃至于毁尸灭迹的前兆啊!
你跟薛大夫的事儿,我可是一点风都没往外透,瞒得死死的,你怎么能不讲信用呢!
乔少尹,我劝你遵纪守法!
宗正少卿战战兢兢,如临深渊,如履薄冰,左思右想之后,决定去找薛中道把事情挑明,顺带着也算是给自己上一层保险,我来找你薛中道,可是很多人都知道的事情!
过了下值时间但还在加班的薛中道:“……”
他有点无奈:“你想多了,她八成是有什么公务要找你吧。”
宗正少卿想不明白:“京兆府最近也没什么能用到宗正/寺的活儿啊!”
而且还特别备注让我悄悄地去……
他说:“薛大夫,你跟我一起去看看吧?”
薛中道指了指自己的书案,说:“我这儿还一堆事情呢。”
宗正少卿磨他:“就跟我一起去看看吧……”
薛中道无奈道:“我真有事……”
宗正少卿继续磨他:“去吧……”
薛中道还要推拒,却听宗正少卿破罐子破摔道:“我要喊了啊薛大夫,你再不去,我就要把你们俩的事儿喊出来了……”
薛中道:“……”
薛中道真是纳了闷了:“你既然害怕,为什么还去?推了不就行了?”
“你不懂!”
宗正少卿坚决不肯,目露向往:“那可是瓜王的召唤啊!”
他害怕,但是又满心憧憬,宛如一只向光而立的猹:“说不定有瓜吃!”
一个爱吃瓜的人,再坏也坏不到哪儿去,瓜门!
“……”薛中道心说:你真是要瓜不要命啊。
第 135 章
乔翎不想一份话重述几遍, 为了防止水文,她预备着把参与方都聚集到一起,从头到尾把这事儿给捋一遍。
等人都到齐了, 吏员奉茶之后,乔翎挨着环顾一周, 心下啧啧称奇。
今天这事儿可是太热闹了!
京兆府的,国子学的,御史台的, 大理寺的,宗正’寺的,主打一个应有尽有!
好多人啊!
在关上门说话之前, 她让人去叫皇长子过来:“把小侯叫过来!”
转而又跟室内其余人道:“今天这事儿啊, 主要是两个案子。第一个是双面案,一面是有学子检举国子学舞弊, 另一面是诬陷和名誉诽谤——涉案人是我的亲戚, 这案子我只旁听,不参与, 至于究竟孰是孰非, 自然有曾少卿裁决。”
“而第二个案子呢, 是马司业的人身伤害和名誉侵损案, 事情的缘由, 稍后我也会同诸位详细阐述。”
说着, 她看了马司业一眼。
这会儿吴太太不在, 马司业重又病歪歪地倒下去了, 这会儿人侧躺在一张简易的便榻, 短促地发出了一声冷哼!
曾元直有点奇怪——为今天的人员配置。
京兆府和国子学作为涉事方在这儿不奇怪,御史台作为监察衙门, 薛大夫来这儿也不奇怪,只是宗正’寺的阮少卿……
他先行朝阮少卿拱手示礼,而后疑惑道:“这两桩案子,好像都与宗正’寺没什么牵连?”
宗正少卿端着茶盏吹气儿,也纳闷儿呢:“是啊,我这儿也是稀里糊涂的,不知道跟我们衙门有什么关系……”
乔翎面无表情道:“会有的,会有的,放心吧,都会有的。”
曾元直:“……”
宗正少卿:“……”
这会儿外边吏员回禀:“少尹,侯大来了。”
乔翎抬高声音:“叫他进来吧。”
门扉吱呀一声,皇长子昂首挺胸地从外边进来了。
乔翎先问马司业:“先前在国子学门口,对你动手的人是他不是?”
马司业瞟了一眼,没好气道:“这无赖即便是化成灰我都认识——是他!”
话音刚落,就听一声脆响,不知道是谁的茶盏落了地。
马司业循声看过去,就见宗正少卿目瞪口呆,满脸惊色,那注满水的茶盏在地上碎成了几块儿,茶水滚动着在地板上冒着热气儿……
他结结巴巴道:“这,他,不是——”
乔翎问他:“现在跟你们宗正’寺有关系了吧?”
马司业又惊又疑,看看他,再看看皇长子,心想:难道这家伙居然还是个偏远宗室?!
宗正少卿好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喉咙似的,大半晌过去,才艰难地找回了自己的声音。
他霍然起身:“楚王殿下,您怎么……”
怎么会在这里?
又怎么会去打马司业?
数日不见,怎么一点从前天潢贵胄的样子都看不出来了,灰头土脸的?
他不知道该怎么说下去了。
薛中道、曾元直、卓如翰几人早在宗正少卿还没开口的时候,就已经怔住了。
原因无他,他们从前都在各种场合上见过皇长子,也还算比较熟悉,这会儿虽然其人改变了穿着,但也不至于真的就认不出来了。
几人赶忙起身来向他见礼,口称楚王殿下。
皇长子稍有点不自在地整了整自己的袖子:好不适应这种大官儿朝我低头的感觉啊!
在京兆府被人当牛马呼来喝去这么久,都快习惯了……
马司业难以置信:“什么,这是楚王殿下?!”
他不可置信地将目光在他身上往来逡巡。
皇长子瞪着他,勃然大怒,宛如超雄:“我还站在这儿,你怎么敢躺着?站起来!我有把你打那么重吗?是不是想讹我,嗯?!”
马司业:“……”
乔翎抄着手站在旁边,默默道:“马司业,现在你知道为什么他敢当众打你了吧。”
马司业:“……”
马司业老脸涨红,羞愤不已,憋气了好一会儿,才梗着脖子道:“即便是皇子,也没道理公然对朝廷命官动手,我要去圣上面前弹劾你——”
又转向薛中道,求助道:“薛大夫,楚王殿下说了什么做了什么,你可都是听见看见了的!”
薛中道颔首道:“我会如实同陛下阐述此事的。”
皇长子根本无关痛痒:“你去说啊,你爱怎么说就怎么说,你以为我会怕吗?!”
他指着马司业,肆无忌惮道:“只要我不想着做皇帝,那我就是你爹!你去告我吧,明天我就堵在太极殿门口,我要当着满朝文武的面锤你!你等着看你爷爷会不会为你捶我!”
马司业:“……”
马司业当场破防,颤声叫了句:“薛大夫……”
薛中道干咳一声,再度道:“这些话我也会如实同陛下阐述此事的,马司业。”
马司业看看他,再看看气焰嚣张的皇长子,但觉悲从中来,刹那间潸然泪下。
谁能奈何得了一个摆烂的皇子呢。
且他还是当今的长子……
有些疯皇长子可以发,他可以说“只要我不想着做皇帝”云云之类的话,但是对于臣子们来说,这是一条绝对不能触碰的红线!
你算老几啊,就敢轻言储君立废之事?
马司业憋屈,但是马司业没法说。
他只能继续憋着,把自己憋到变态。
乔翎这边简单交待了一下第二个案子:“马司业告与不告,是马司业的事情,宗正’寺管与不管,是宗正’寺的事情,御史台弹劾与否,是御史台的事情,可跟我们京兆府没有任何干系!”
聪明乔乔,在线甩锅!
嘿嘿!
涉案几人不由得看了她一眼。
马司业怒道:“皇室亲王的事情,的确归宗正’寺裁决,可他难道不是京兆府的吏员?今日之事,京兆府作为他的任职单位,难道不需要承担责任吗?!”
聪明乔乔,二次甩锅:“马司业,你可别血口喷人!”
她说:“他甚至于都不是京兆府的在编人员,就是个临时工而已,你们先协商,要是实在气不过,我再就做主把他开了也来得及!”
皇长子:“……”
马司业:“……”
其余人:“……”
好家伙,真给你钻到空子了!
乔翎见他无话可说,遂又转向曾元直,说起了第一桩双面案,该交待的交待结束,就做了甩手掌柜,将此事全权委托给他了。
曾元直令人取了纸笔过来,先断第二桩案:“马司业,就今日之事,你是否要出首状告楚王殿下?”
马司业是真想告他,但是又不敢真的跟他撕破脸。
有一个完全豁出脸面不要的亲王做敌人,是很可怕的事情。
他憋屈地认了:“请楚王殿下给我道个歉,这件事就算是过去了。”
皇长子断然拒绝:“我不道歉,我凭什么道歉?有种你去告我啊!”
马司业勉强再退一步:“……那,那多少赔一点,意思一下吧。”
皇长子再次拒绝:“我不赔偿,我凭什么赔偿?有种你去告我啊!”
马司业气急败坏:“……曾少卿,你看他!”
曾元直语气平和地问:“所以说到底告还是不告呢?”
马司业面笼阴云,没好气道:“……不告了!”
曾元直便简单地草拟了一份文书,让双方当事人签字,暂且了结此案。
同时又告诉马司业:“来日您要是想再诉,就该往大理寺去,而不是京兆府了。”
马司业默认了这个结果。
曾元直令人将那份文书记录在册,同时麻利起身:“走吧,去前堂见一见那群学生。”
……
乔翎自己审过案子,今次再去旁观曾元直审案,受教良多。
他很讲求证据,但是证据之外,也不乏人情,而该有雷霆之怒的时候,也绝不会有所姑息。
一个眼神,亦或者一个表情,都会成为他的突破口,紧接着从中挖出原先意想不到的事情来。
曾元直最先讯问的是那群学生,要说国子学舞弊,不能是上下嘴唇碰一碰就说出来了,总得拿出点实据来吧?
有个学子愤愤地说起了包真宁的身世:“还不是因为她有个好爹……”
曾元直就说:“这个人在胡搅蛮缠,蓄意生事,拉下去打他二十板子,以我的名义写一份条陈给他的出身学馆,革了他的学籍!”
这是很严厉的惩处了。
打二十板子已经足以让一个年轻人伤筋动骨,而革除学籍,几乎相当于断了他来日为官的路径了!
那学子猝然变色,脸上刹那间没了血色,连声求饶。
马司业见状,不由得道:“曾少卿,裁决得过于狠辣了吧?”
曾元直道:“此人言语殊无条理,只凭一点不足以成逻辑的亲缘关系,便往国子学门前去生事,这是愚蠢。蓄意将事情闹大,以为可以凭借物议要挟朝廷退步,这是狂悖。这样的人怎么可以出入朝堂?”
“而诬告之风更不可长,不加以严惩,不足以震慑人心!”
那学子被堵上嘴,带下去了。
马司业哑口无言。
曾元直的话却没有说完。
他转头看向马司业,神色平和,徐徐道:“这里的官员,只有我和乔少尹具有审案权,如若马司业觉得我的裁决有误,事后可以写奏疏弹劾我,也可以往大理寺递异议条陈,亦或者要求御史台监察,重申此案。”
“但现在还在堂上,马司业自己也是涉案人之一,请您不要对我的裁决进行评判,也不要再贸然开口了,我说的话,您可以理解吗?”
马司业深吸口气,强笑道:“可以。”
曾元直点点头,继续了自己的案件审理。
狠杀了一只鸡之后,剩下的学子们明显老实起来了。
再问起闹事的缘由,好歹也能摸到一点实底儿了。
有人期期艾艾地说,是因为有人往他居住的院子里扔了纸团,说前回国子学考试有人舞弊。
还有人说在考试之前,就有人得到了类似的试题——是国子学内部出现了家贼,以至于试题外泄。
还有人说录取名单上的某个人他也认识,并不足以上榜,可他却中了,这实在不合常理……
曾元直挨着听了,便去索取言语学子得到的那个纸团——其人知道事关重大,一直小心地收着。
这会儿曾元直既问到,便赶忙取出来双手呈上。
吏员取了送到公案上去,曾元直低头验看纸张的质地和墨水的来处,乃至于书写人的笔迹,同时又问:“所谓不足以上榜,最后却上榜了的那个人,是谁?”
学子们犹豫着说了一个名字。
不是包真宁,也不是柯桃。
但的确是她们的同班同学。
曾元直淡淡笑了一下:“既然如此,你们为什么要死咬着包真宁不放呢?你们所得到的这些讯息,好像并不足以得出舞弊之人就是包真宁这个结论吧?”
众学子面面相觑,无人做声。
曾元直于是就换了一个说法:“是谁最先提出将此事跟包真宁牵连起来的?先指出来的,可以少挨十板子……”
学子们争先恐后地把人给点了出来。
曾元直云淡风轻地问他:“是谁让你去咬包真宁的?他是怎么联系到你的,通过谁,在什么地方,什么时间?”
“你又是怎么知道包真宁今天下午有课,恰到好处地去国子学门前堵她?”
乔翎冷眼瞧着曾元直把那群学子逼到了墙角里。
再去看马司业——噫,他脸色又开始朝着霉菌的茄子转变了!
这案子之于曾元直来说,是杀鸡牛刀了,剩下的乔翎也好,薛中道也好,卓如翰乃至于宗正少卿也好,全都没有发挥的必要。
京兆府给这几位单独设了桌案,用一层帘幕掩着,能听见声音,隐约瞧见画面,只是不算十分真切罢了。
有小吏送了茶水和果子过来,只是众人都只是静听着,也无人取用。
乔翎一边听曾元直审案,脑海里回荡着的却是卓如翰先前说过的话,这回的事,又是谁给自己挖的坑?
仇人太多就是这样,一时半会儿的都不知道是谁干的……
正出神的时候,忽然有人在旁边很轻地碰了碰自己。
乔翎微觉愕然,侧头去看,就见薛中道从容端坐,目视前方。
就在她几乎以为方才那轻轻一碰自己的错觉时,忽然瞧见他面前堆了一座小山似的瓜子儿皮。
乔翎心有所觉,再去瞧自己跟前,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多了一把瓜子仁儿。
用帕子垫着,小山似的堆在一起。
她短暂地怔了一下,继而笑了起来。
第 136 章
据某个领头的闹事学子供认, 的确是有人私下里悄悄联系他,让他将闹事的矛头指向包真宁。
又说了与那人见面的时间地点,乃至于联系途径。
曾元直令人一一记录在册, 同时又问:“那个人给了你什么好处?”
一同闹事的学子们愤怒又难以置信地看了过去,显然没想到联合实行的所谓正义, 内里居然也掺杂了只蟑螂。
那学子为之语滞,讪讪道:“并没有给什么东西……”
曾元直遂问他:“你的意思是,你是自愿在没有得到任何好处, 也没有任何人证物证的前提下去构陷国子学的入学头名、五品博士官之女包真宁的,是吗?”
学子:“……”
曾元直见他不语,反手就准备开条子:“这么蠢的人, 还做什么官?一并革了你的学籍, 让你永无机会出仕,也算是造福社稷了!”
学子大惊失色, 当场招认:“他, 他给了我五百两银子……”
曾元直伸手的动作暂停:“银子还是银票?”
学子道:“银票,银票!”
曾元直又问:“银票现下在哪儿, 花出去没有?”
学子瑟瑟道:“还没有花出去……”
曾元直令人去取了来, 转而又叫人领着他出去, 根据他的描述, 画出与他接触之人的画像来。
转过头来, 他先问的却是卓如翰:“卓学士, 今日国子学内部可有什么要紧的差事, 值得让马司业下值之后盘桓不去?”
卓如翰从帘后出来, 瞥一眼坐在堂中、脸色发白的马司业, 淡淡道:“据我所知,并没有。”
曾元直点点头, 又问:“作为同僚,你对马司业作何评价,他是个喜欢加班的人吗,他经常加班吗?”
卓如翰毫不客气道:“他年纪不小了,带的组也没什么成绩,这两年招生都少了,快退休的人了,还有什么好加班的?”
她又不怕马司业,何必替他遮掩?
且小人终究是小人,即便你今时今日昧着良心帮了他,他也未必会记得你的恩情!
倒不如一举将其清出国子学,反倒能还上班单位一个安宁。
马司业听着她这异常犀利的评判,脸上又是一阵发青。
曾元直这才摆明车马,转而看向他:“马司业,对于你今日的一系列举止,你有什么想解释的吗?”
马司业张口欲言,意欲分辩。
曾元直觑了眼时间,抬手示意他暂待几瞬,继而道:“扯皮的话就不必说了,这没有意义。”
他指了指先前那个被带走学子离去的方位,道:“那边的画像出来,就会有人送去吴太太面前辨认,银票上自带的编号,也会有人去追寻痕迹。”
“这两个线索有可能牵出幕后之人,也有可能不能,只是马司业,你真的要赌吗?”
曾元直双目如电,定定地落在他脸上:“我听说你与儿媳吴氏不睦,可是为了香火祭祀之故,又无法与儿子斩断亲缘——马司业。”
他加重一点语气:“如若你现下坦白,尚且可以算是自首,再取得了包家娘子的谅解,或许可以轻判。”
“如若真的等到事情坐实,奏到御前去,未必不会牵累儿孙,你跟包家应该没有什么生死大仇,真的要为赌一时之气,搭上儿孙辈的前途吗?”
马司业犹豫了。
爹味是把双刃剑,伤到至亲的同时,也把他给束缚住了。
他未必是真的在意儿子,否则也不会把儿子逼到带着妻子连夜搬走,离他远远的,甚至于默许吴太太对外放出那种世人眼里大逆不道的狠话。
可是他在意儿孙祭祀,在意香火血脉。
而偏偏这点在意,只有他那叛逆的儿子能给他……
又何尝不是一种讽刺呢!
马司业还在犹豫,不肯认账:“没有谁规定过,我下值之后就不能继续留在国子学了吧?”
“是的,也许画像和银票这两条线索都会断掉,您今日不合常理的举止,也无法直接跟舞弊一事画上等号。”
曾元直神色平和:“如果您觉得圣上和政事堂对于此事的最终观感,真的只会由逻辑和证据来决定的话,您完全可以保持沉默。”
对于上位者来说,耍无赖是没用的。
我在屋里放了一盘桑葚,关上门之后,就你一个人进去了,过了会儿嘴唇子乌黑地出来,进屋再看,桑葚已经没有了。
你狡辩说:“我没吃,你有监控看到是我吃的吗?虽然我嘴唇子乌黑乌黑的,也只有我一个人进去了,但你抓到现行了吗?你凭什么冤枉我!”
桑葚的主人要是隔壁李大爷,那事情可能就这么过去了,但桑葚的主人要是换成皇帝,你这是在给自己找麻烦。
皇帝本身就是个需要被规矩束缚住才能显得不那么强大的主体,您跟他耍无赖,主动去打破规矩,这不是上赶着让他收拾你吗?
马司业默然几瞬之后,终于还是承认了。
他转头看向别处,神色不自在地道:“不错,是,是我让他去这么说的……”
堂下一片哗然。
曾元直问:“为什么要这么做呢?”
马司业不愿意细说这些,皱眉道:“哪有那么多为什么,心血来潮……就这么做了。”
曾元直道:“午后专程守在国子学门口,帮那群学子堵住包真宁,让她成为众矢之的,也是心血来潮?”
马司业脸上一阵青白不定,稍显难堪地顿了顿,才说:“我就是看不惯包尧音那副假正经的样子。他装什么啊,好像有多清高似的,看看他们家的那些姻亲就知道了,其实他比谁都会钻营……”
曾元直知道,马司业说的是包学士妻族的姻亲。
越国公府,乃至于不日便要上京来接替他的那位罗少卿。
他暗叹口气,说:“因为跟同僚之间的关系不睦,就去构陷对方的孩子,这未必有失长辈的体统吧,马司业?”
马司业说都说了,也不在乎再说几句了:“未必就是我构陷她!那些质疑的话,难道不都是有理有据的?为什么别人不怀疑别人,偏偏只怀疑她?!”
他说:“难道她不是包尧音的女儿,难道她不是在嫁做人妇,过了好几年之后,才重新到国子学来参与考试的?”
曾元直平铺直叙地说:“你好酸啊。”
最平淡的话语,构成了最大的杀伤力。
马司业:“……”
曾元直继续道:“包学士的妻族得力,女儿也争气,把你给妒忌坏了吧?”
马司业:“……”
曾元直还说:“虽然算是自首,但也要得到包学士的女儿谅解才能轻判哦,马司业。”
马司业:“……”
曾元直最后说:“你知道包学士的女儿一直都在这儿听着,是吧?”
马司业:“……”
……
马司业招供了自己参与其中的事情。
曾元直见状,便使人领着那群学生下去签字画押,拟定好文书之后,又让马司业签字。
招都招了,此时也无谓再去推诿拖延。
马司业提笔在文书记档上签下了自己的名字。
曾元直接到手里过目一遍,使人收起。
案子审到这里,暂且告一段落。
马司业作势起身。
曾元直却在这时候伸手过去,按住了他的肩膀。
他的手掌长而有力,马司业肩膀晃动几下,到底没能站起身来。
“马司业,”曾元直问:“你是怎么知道有人要去国子学闹事,继而参与其中,寻机利用,借以构陷包真宁的?这是偶然吗?”
说着,他微微一笑:“还是说,你方才所说的那些,都是故意在蒙蔽所有人的视听,借此掩饰隐藏在你身后的那个人呢?”
方才在公堂之上,马司业其实只承认了一件事,那就是他的确让人去收买学子,用以构陷包家父女,落井下石。
但是在此之前,煽动起学生们不满的,其实是丢到他们院子里的纸团,乃至于超常发挥的,某个据说提前得到了试题的学子。
这一部分内容,马司业并没有承认。
那些事情不是马司业做的。
因为那些内容会引出的问题,是与他想要的结果相违背的。
但是他又知道那些学生在筹谋什么,中途及时地参与其中。
“我猜想,或许马司业并不是半道才加入进去的,或许从一开始,你就是策划者之一,国子学是一个相对封闭的地方,外人想得到消息比较困难,但对你来说,却是轻而易举,是不是?”
“你知道有人要用舞弊案来引爆国子学,甚至于舞弊这个消息,本身就是你透露给那个人的,只是你讨厌包学士和包家娘子了,是以你突发奇想,其实完全可以借助这个时机,给那父女俩一个教训,所以你出手了……”
马司业脸色顿变。
曾元直按在他肩膀上的那只手顺势向前一送,落到了他脖颈动脉上。
静静感受了几瞬后,他眉头微动,莞尔一笑:“马司业,你怎么忽然间激动起来了?”
同时,曾元直抬高声音,眼睛注视着的是马司业,问的却是卓如翰:“卓学士,请你如实的回答我,先前的国子学入学考试,是否有人徇私舞弊,其中又是否有国子学高层的参与?!”
话音落地,堂内所有人脸色都有转瞬的变化。
国子学发生舞弊,本身就是大案了。
曾元直更是明言其中可能牵扯到了国子学的高层……
须得知道,现在坐在这儿的两个国子学的官员,一个是从四品司业,另一个是正五品博士——司业其实就是国子学的佐官!
如曾元直所言,马司业身后影影绰绰的还站着一个人,现下又说起涉案的国子学高层,指的只会是从三品的国子学祭酒!
从三品大员涉案,这可就是大案中的大案了!
薛中道以手支颐,在侧旁听,意会到了曾元直为何要遣散学子们和差役,只留下在场几位要员说话。
想必他一开始就察觉到了其中蹊跷,不愿让真相太早公布,使得事态扩大化,以至于不可收拾。
宗正少卿也作此想。
薛中道心念微转,又侧头去看旁边的小寡妇,见她低着头在抠指甲,眼皮子不由得为之一跳。
他有点诧异,因为这位不像是人淡如菊、岁月静好的那类人,现下对此事反应地如此寡淡……
除非,她心里边对此早有成算。
会是这样吗?
还真是。
乔翎打从听了案子原委之后,就知道这事儿是冲着她来的了,只是阴差阳错地叫马司业这么一搅弄,反而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了。
幕后之人想要做的,是让她用自己的矛,去攻击自己的盾。
矛是她自己心里边的“理”,盾呢,则是走了后门进国子学的柯桃,乃至于与她在一起的白应。
因为柯桃实际上的确舞弊了。
这其实不算是诬告。
可是马司业有私心,调转矛头对着包家父女去了,捎带着这攻势的威能也就被无限削弱了。
因为包真宁真的没有舞弊。
所谓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一告都是假的,还惹出了这么大的风波,你还想再去二告?
怎么着,国子学录取的两位头名都有问题?
一开始你怎么不说?
此外,又因为众所周知,包真宁与乔翎存在姻亲关系,所以最后这案子被曾元直接手——这位神探主打一个明察秋毫且六亲不认,把马司业揪出来之后,掉头就去查国子学内部的舞弊案了。
要查舞弊案,就要把柯桃跟白应给勾出来,这俩人出来了,就得把李祭酒勾出来,把李祭酒勾出来,就会牵扯出来中朝,中朝都出来了,北尊还会远吗……
乔翎打赌幕后之人没想到事情会闹得这么大发。
原先是想给她出个难题的,要么大义灭亲,自断一臂,要么徇私舞弊,否定她心里心里认定的那个“理”,只是谁想到最后会变成这样?
乔翎心里边其实有点生气的。
不是气这个人算计自己,想让自己进退维谷,而是觉得这个人太轻看自己了。
她/他为什么会觉得这个问题能困住自己呢?
我看起来像是这么难辨前路的那种人吗?
正如同毛丛丛先前因为柳希贤夫妻俩同她说的话一样,如果白应和柯桃因为她的秉公处理而生气,决意与她断交的话,那也只是说明他们不适合做朋友。
即便不是因为这件事,早早晚晚也会因为别的事情闹掰的。
也如同现下曾元直大概率已经猜到舞弊之人与乔翎有所关联,但还是决定彻查一样。
因为在他心里,正义与公平要胜过与乔翎的一点私交。
乔翎觉得,他的做法是完全正确的,且也不会影响到自己与他的关系。
且乔翎私心里想,即便自己公允裁决了,白应也不会生气的。
他看起来冷冷淡淡的,但实际上其实是个很柔软的人(?)。
是个很柔软的……不明生物。
而柯桃……
乔翎想到这儿,忍不住挠了挠头。
话说要是真的就此把柯桃赶出国子学的话,这家伙是会欢天喜地,还是欢天喜地呢……
她决定不参与这桩案子了,反正有曾元直在呢!
他断案自己再不放心,那还能找谁来?
乔翎索性无所事事地抠指甲了。
堂中几个人心思各异,不一而足。
那边曾元直却没有看其余人,松开钳制马司业的那只手,往卓如翰面前去了。
他彬彬有礼道:“卓学士,您是聪明人,我以为,跟聪明人说话,是不需要反复剖析利弊、阐明情况的。”
几乎是同时,堂中多数人心里齐齐地浮现出一句话来:“真是后生可畏啊。”
卓如翰轻叹口气,这口气里边并没有什么负面情绪,更多的是欣赏和感慨。
她点头,认下了此事:“不错,先前那次考试,的确存在着暗箱操作。”
只是同时她也说:“曾少卿,我可以保证,那场考试也还算是做到了相对的公平。”
言外之意,就是希望曾元直不要再追究此事了。
原本就是要录二十个人的,忽然间多了一个柯桃,所以录了二十一人。
本质上并没有人被挤走。
而柯桃实际上得到了中朝的推举,这也是足够有力的恩荫了。
曾元直听了,却道:“您不觉得舞弊跟公平放在一起,是一件很讽刺的事情吗?”
卓如翰为之默然。
薛中道、乔翎,宗正少卿,乃至于马司业,俱都不动声色地看着这一幕,并不作声。
曾元直目光坚定,并没有因为卓如翰的沉默而生出退缩来。
他反而去问马司业:“卓学士不肯说那个人是谁,但我猜测,马司业应该是知道的吧?事实上,那才是舞弊案最开始的目标。”
马司业脸色灰败。
虽然曾元直没有看他,但他仍旧有种被他眼神刺穿了的悚然。
他不得不低声承认了这件事:“其实并不难发现……”
马司业转头看向卓如翰身后:“是柯桃。”
聪明人有可能伪装成傻子,但愚钝的人,是很难伪装成聪明人的。
更何况柯桃还是入学头名。
她并不是真的蠢,但是在涉及到专业性内容的时候,没有涉猎和打下坚实基础的话,在专业人士面前,随随便便就会泄露痕迹。
几双眼睛齐齐看向了那个粉衣小娘子。
柯桃有点茫然地眨了眨眼睛。
她有点犹豫,我该站出来主动承认吗?
倒不是怕,只是不知道其余人是怎么打算的,她怕贸然行动,给人添乱。
卓如翰伸手去拍了拍她的手臂,姑且算是一点宽慰。
隐瞒只会让事情变糟,倒不如快刀斩乱麻,阐述清楚。
她如实将国子学内的家务事说了出来:“起初,我也是不知道这件事的。事实上……”
她短暂一顿,而后道:“这是李祭酒安排的。我猜测,桃娘是得到了中朝的荐书。”
话音落地,堂中几人目光讶异地看了过去。
中朝的荐书?!
事先谁也没想到,一桩舞弊案居然阴差阳错地扯成了现在这样。
柯桃被他们看得心里边有点发毛,不由得缩了缩脖子。
曾元直注视她片刻,轻轻道:“这位柯小娘子,看起来好像并不清楚中朝的事情呢。”
“乔少尹,”他开门见山地问乔翎:“柯小娘子与你有什么关系呢?”
堂内几人又齐刷刷地扭头去看乔翎。
乔翎如实道:“桃娘的长辈是我手底下的吏员。”
想了想,为了甩锅,她又很郑重地补充了一句:“那个,我事先声明一下——那也是个临时工啊,没有正式编制的!出了事可不能怪我们京兆府!”
曾元直:“……”
其余人:“……”
曾元直又请她请柯桃的长辈过来。
先前乔翎说是长辈,柯桃也没有否认,几人又没见过白应,下意识以为该是个老年人,再不济也该是个中年人。
等真的见到一个俊秀单薄、神色恹恹的青年之后,或多或少都有些惊讶。
曾元直朝他点点头,继而问:“白太太,您是怎么把柯小娘子操作进国子学的,又怎么会想到让她进国子学呢?”
白应如实道:“因为我觉得她太小了,心智未开,多读点书,才能明理。”
末了,又说:“我拿到了中朝的荐书。”
一个从前没有就读记录的,十五六岁,却被家中长辈称为心智未开的小娘子。
一个来历神秘,处变不惊,联通中朝,外表年轻言谈却又深有历经风雨之态,且在乔少尹手底下当差的青年吏员。
曾元直不动声色地看了柯桃一眼,又问:“方便问一下是哪位学士出具的吗?”
白应道:“是北尊出具的。”
堂中几人听后又是一震。
就连早先猜到了几分内幕的卓如翰,也没想到事情居然会扯出北尊来!
她以为至多也就是一位中朝学士……
曾元直没有继续追问,沉吟半晌之后,最终道:“中朝出具的荐书,应该是作为推荐入学使用的,不能够用在入学考试的作弊上,因为考试本身是一场筛选,通过——”
他看向柯桃,目露询问:“事先泄题?”
柯桃看了白应一样,见他点头,自己也老老实实地点了点头:“是……”
曾元直继续了自己的话:“……的方式来通过考试,入学研读,无论她有没有占据别人的名额,这都是不公平的表现。”
他冷静道:“作为主审官,我个人的裁决是,请柯小娘子自行退学吧,也希望国子学能够革除她在读的学籍。”
卓如翰轻轻说:“曾少卿……”
曾元直抬手,止住了她接下来的话:“方才我制止马司业参与,现在也一样要制止卓学士开口。这与我同二位的私交没有关系,只是我作为主审官的自恃公允的裁决。”
“国子学内部作何评判,中朝如何思量,这都是之后的事情了,而我曾元直本人,对此永远保留意见。”
卓如翰哑然失笑,没再言语。
曾元直站起身来,最后问马司业:“事已至此,隐瞒已是无用,最开始想用柯小娘子舞弊来搅弄风云的那个人,是谁?”
马司业面如土色,瑟缩道:“我,我不知道……”
乔翎这才觉得有点讶异了,忍不住出声道:“你怎么会不知道呢?”
马司业该说的都说了,现下眼见事已至此,索性痛快说了出来:“我真的不知道!”
他说:“那个人好像事先就对柯桃有所了解,只是并不十分确定她就是滥竽充数进的国子学……”
所以说,这个人找上马司业,实际上是想通过他在国子学的关系,得到一种情报上的确认。
薛中道明白过来:“你有什么把柄被人攥住了?”
马司业破罐子破摔:“我先前协同礼部的官员帮学生操作过学籍,招生的时候也收了点好处……”
再看曾元直意味深长地觑着他,索性摔得再碎了一点:“好吧,是收了很多好处!还借职务之便做了很多越矩的事情!”
“现在你们满意了吧,你们这群冷酷无情的王八蛋!!!”
乔翎不由得吹了声口哨,道:“6啊。”
其余人:“……”
马司业对着她怒目而视。
曾元直干咳一声,问了出来:“你不像是会受制于人的那种人,难道没有想过去查一查那个人的身份?”
马司业脸色黯淡:“我想过去查,可那个人行事很谨慎……”
曾元直继续询问了几句,使人去寻马司业收在家里的那幕后黑手写给他的纸条,末了,又借了京兆府的地方,暂且将人扣住。
案子进行到这里,暂且告一段落。
他自己提笔开始写第一阶段的结案文书,同时告诉乔翎:“晚点借用京兆府的人,押送马司业往大理寺去吧,这案子既然是我着手审的,那就务必有始有终才好。”
主动担责的神仙同事!
乔翎感动极了:“好!”
曾元直的结案文书里并没有提到柯桃,更没有提及李祭酒,涉案的是往国子学门前的闹事的学子和包真宁,最后被处置的也是这两方。
曾元直以京兆府协同大理寺的名义为包真宁正名,同时发书往闹事学子们的学籍所在学府,要求悉数将其学籍革除,永不录用。
卓如翰看过之后,在旁问了句:“是不是太严厉了一些?”
曾元直道:“非如此不足以震慑诬告之风。”
说完,他看向白应:“白太太,关于柯小娘子……”
白应都没有来得及开口,柯桃就以一种悲痛当中不乏坚强,看似黯然神伤担忧强撑着没有倒下的语气,徐徐开口:“我知道的,曾少卿,你不要说了。”
“我柯桃也是要脸的人,都被戳破舞弊的事情了,怎么可能继续赖在那儿?”
她叹一口气,转向卓如翰,坚强一笑,目光感伤:“老师,这是我最后一次叫您老师了……”
卓如翰:“……”
曾元直有点好笑地看了她一眼,继而同白应道:“白太太,我想说的是,揠苗助长并不可取。”
“你希望柯小娘子读书明理,这是好事,只是以她的基础和能力,即便真的继续留在国子学,也跟不上课程的,更何况她在那儿待的也不开心。”
“或许你可以重新替她选一个入门开蒙的学堂——这是我个人的意见,你可以作为参考。”
柯桃惨叫一声:“啊?!”
白应瞟了这只狡猾的狐狸一眼,向曾元直拱手称谢:“曾少卿的好意,我心领了。”
曾元直道了声“客气”,继而环视周遭:“几位如若没有别的事情的话,我这就准备领着马司业回大理寺,料理完之后入宫面圣了。”
卓如翰打算带着柯桃往李祭酒府上去商议一下后续的处理,白应作为家长,也跟着一起去。
薛中道也预备着回御史台拟一份奏疏出来,如实阐述今日之事。
他叫宗正少卿:“我们也走吧。”
宗正少卿依依不舍,一步三回头。
薛中道真是奇了怪了:“你一开始不是不想来的吗?”
宗正少卿津津有味道:“我哪想得到会有这么好吃的瓜啊……”
他请薛中道暂待片刻,自己去跟乔翎道别:“乔少尹,你真好,遇上事情还记得叫我过来!”
宗正少卿郑重保证:“你跟薛大夫的事情,我一个字都不会往外说的!”
说完,他心满意足地走了。
乔翎:“……”
乔翎瞠目结舌地伸出了尔康手:“喂——”
本来也没什么的好吧!
曾元直从她身后屋子里出来,手里边拿着案件的相关记档,低头快速地翻检着。
乔翎也拿不准他听见了没有,迟疑再三,最终还是决定不要冒昧开口。
然而就在离开京兆府之前,曾元直却主动开口了。
四下里没有别人的时候,他才低声说了句:“薛大夫是个不错的人。”
乔翎嘴唇张开,好半天过去,才勉强挤出来一句话:“你误会了,那都是阮少卿乱说的,我跟薛大夫不是那种关系……”
曾元直注视了她一会儿,不知怎么,忽然间笑了一下。
“我知道你们不是那种关系。”
他露出有点好笑的神情来,说:“乔少尹,薛大夫其实很喜欢你——我是这个意思。”
第 137 章
曾元直带着马司业走了, 京兆府这边的干系也就算是结束了。
乔翎叫人去整理今天的卷宗,以备不时之需。
末了,又预备着协同现下仍旧留在京兆府的包真宁一道往包家去细说此事, 免得小罗氏和包家姨夫他们两眼一抹黑,为此忧心忡忡。
这边刚交待完吏员们呢, 那头儿崔少尹就风风火火、满头大汗地赶过来了。
见着她,先问:“事情结束了?”
乔翎有点好笑:“结束了啊。”
又埋怨底下人:“也真是不懂事,我在这儿呢, 还去找你干什么?急急忙忙过来,累坏了吧?”
早就是下班时间了。
乔翎使人去传个话,请包家娘子稍待片刻, 自己简短地跟崔少尹讲了讲今天的事:“大理寺那边接手了这案子, 曾少卿办事又麻利,估计很快就了结了。”
她含蓄地提了一句此事牵扯中朝, 乃至于北尊的内情。
崔少尹听后便明白了, 又说:“京兆府这边有你,大理寺那边呢, 不日罗少卿就要到任了, 他是包家娘子正经的舅父, 更要避嫌——曾少卿做事向来妥当, 必然会在交接之前收尾的。”
他知道乔翎那边儿还有事儿, 也没叫她久留:“你随包家娘子去吧, 来都来了, 这边的事有我盯着。”
乔翎也没跟他客气, 谢了一句, 赶忙去寻包真宁,姑嫂二人登上马车, 一路往包家去了。
今日之事事发突然,不只是包真宁,包家所有人都被打了一个措手不及。
有人在国子学门口检举包真宁舞弊,她也好,检举的人也好,都被京兆府的人带走的消息传回去,包学士原地怔住,旋即起身,准备往京兆府去。
小罗氏把他给拦住了:“外甥媳妇就在京兆府,也不是不认得真宁,难道还会让她吃亏?咱们贸然过去,叫人拿亲戚关系指摘起来,外甥媳妇那边反倒不好说话了。”
包学士有点心焦:“早过了下值的时间,乔少尹未必还在京兆府吧?”
小罗氏分析地头头是道:“在与不在有什么区别?外甥媳妇不在那儿,京兆府的人就不知道那是咱们的亲戚了?”
又说:“别说真宁,京兆府的人连马司业都给带走了,态度已经很明确了。”
包学士不由苦笑:“大事面前,我不如太太多矣。”
小罗氏失笑道:“你是关心则乱。”
夫妻俩饶是如此剖析,却是定不下心来,明白道理归明白道理,亲生女儿被人带走了,哪能不担心?
如是过了几刻钟的功夫,外头又有人匆忙来报信:“乔少尹让小的来给包府太太送个信儿,叫您不要担心,包大娘子的事情,她会料理好的。”
夫妻俩这才真正地松一口气。
再过了大半个时辰,乔翎就带着人回去了。
小罗氏拉着女儿前后看了几遍,含泪道:“没事儿就好。”
她赌气似的,攥着女儿的手,说:“以后我见天地给你炒核桃吃,叫那群小人看看,不止入学考试要拿头名,以后每次考试我们都要拿头名!”
乔翎在旁听着,心想,姨母这个性格其实也挺难得的。
换成普通人家,兴许这会儿就会开始自怨自艾、满嘴牢骚了——要不是你放着好日子不过,非得和离,也不至于……巴拉巴拉。
但是小罗氏没有。
她反而觉得这条路是对的,且更要活出个样子来让那些酸鸡看看!
乔翎心里边有点感慨,坐下来跟姨夫姨母说起了今日之事——只说了那些能说的部分。
至于什么中朝,什么北尊,都离他们太远太远了,完全没必要去提及。
包学士没想到这事儿会有马司业参与其中,听后百感交集,感慨不已:“何至于此呢……”
乔翎却问起了另外一件事:“马司业所自述的那几项被人知晓,用以威胁他的罪状,姨夫觉得,会有什么人知道呢?”
她并没有在国子学里边待过,也不是很了解这个衙门的具体运行,但包学士是国子学的老员工了,应该很清楚才对。
“单说范围的话,就很广泛了。”
包学士思忖之后,徐徐道:“国子学内部,主管行政的官员可能会察觉到。祭酒……”
提起国子学的主官来,他不由得往下压了压声音:“如果祭酒有意细查,也是能够发觉到蛛丝马迹的。”
“还有负责授课的老师们,如若同期有好几个人跟不上进度的话,他们发觉有异,也不奇怪……”
乔翎听到这里,忍不住问了一句:“姨夫事先没有察觉到吗?”
这话其实有点冒昧了,但是包学士性情使然,也不介意。
他说:“我在国子学带领学生研读《周易》,不是真的喜欢,基本上没什么人会选……”
研读,并不是字面意义上的研读,而是在入读国子学,毕业之后再次进行考试,通过之后才可以进行的深修。
先前包真宁通过了入学考试,而后获得了研读名额——不是普通的国子学学生,而是研读生。
也只有研读毕业,且成绩优异的学子,才有资格留校任教。
扯远了。
包学士的意思是,他治学的方向很难,对于不善此道的人来说也很枯燥晦涩,带的学生不多,即便真的有人行贿入学了,也不会选的。
乔翎听得眉头微蹙。
因为包学士划定出来的疑凶范围其实很广泛。
她又问了第二个问题:“除了国子学之外,还有哪些衙门有可能察觉到此事?”
包学士想了想,一一数给她听:“礼部负责招生的官员,还有太常寺,因为国子学内还有附属国来的学生,甚至于有可能牵扯到鸿胪寺。”
“想以此划定范围是很难的。”
同时他也说:“其实,除了牵扯到招生的衙门之外,也有可能是行贿学生认识的人泄露了消息。”
作为浸淫教育界多年的老员工,包学士对此很有经验:“一是人心难测,二嘛,也有可能是学生父母气不过马司业收了那么多钱……”
乔翎听得脑子里“嗡”的一声:“啊?这也行?”
包学士颔首道:“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
总而言之,这条路是走不通了。
包学士和小罗氏热情邀请她留下用晚饭,乔翎再三推辞:“改天,改天,改天一定!”
崔少尹现下还在京兆府那边盯着呢,她怎么好意思留下吃饭?
事情是她料理的,报告当然也得由她来写。
且李九娘也还在那儿,她这趟出门的时候,也没带那两打纸钱……
乔翎还是回去了。
……
薛中道跟宗正少卿一起回到皇城,原先是盘算着想就今日之事,写份奏疏递上去的,只是到了门口,又迟疑住了。
曾元直为人方正,可行事时其实很有分寸。
对外,他只是审了诬告案。
涉及到李祭酒,乃至于中朝和北尊的时候,堂内其实只有他们几个各部要员在。
可现下薛中道与宗正少卿若是就今日之事写了奏疏,讲曾元直对外公布的部分,几个诬告的学子而已,有点小题大做了。
明言背后之事——奏疏递交到政事堂,叫宰相们知道了,这不是闹得更大了吗?
两人略经权衡,还是决定不写奏疏了,直接往崇政殿去求见圣上,面述此事。
不曾想却扑了个空。
郎官们知道这两位身份不同,较之寻常官员,便多透了一点消息:“若无紧急大事,二位太太还是请回吧,或许明日再来禀奏,更好一些。”
薛中道与宗正少卿面面相觑,想着这也不算是一桩十万火急的大事,也就至此作罢,预备着明天再说了。
只是……
走出去一段距离之后,薛中道回头看向身后那巍峨的宫阙乃至于风中猎猎作响的龙旗。
他心道,圣上难道不在宫中吗?
……
皇长子趾高气扬地在京兆府里跟马司业极限battle了一场,在马司业打出《我可是朝廷命官》牌之后,通过一篇《我的皇帝父亲》,取得了这场没有硝烟战争的完胜。
小庄一直在外边守着,看他出来,马上开始给他戴高帽:𝔀.𝓵“侯哥,你今天真是太厉害了,威风凛凛,天兵天将下凡也不过如此啊……”
皇长子被她吹捧得飘飘然起来,强忍着爽感,故作不在意地摆了摆手:“其实也没什么的,都是小事。”
小庄瞪大了眼睛:“怎么会是小事?要不是你主动站出来,包大娘子就要被那群人冤枉了!要不是你领着人过去把场面镇住,第一时间掌控了马司业的签离记录,叫他销毁了证据,备不住他之后会怎么狡辩呢!”
她说:“这案子能够告破,全都是你的功劳啊!”
皇长子激动得脸都红了:“是,是吗?!”
“是啊!”小庄说:“方才包大娘子还说呢,过几天要来给你送锦旗,谢你及时伸出援手,见义勇为!”
这话确实是真的。
甭管怎么说,要不是己方有这么个底气硬又不按套路出牌的愣头青,国子学门口,怕没有那么容易制住马司业。
正经的四品大员呢!
也就是皇长子克他,才举重若轻地将人拿下。
皇长子连挨了数发糖衣炮弹,已经被轰得找不到北了,强忍着叫自己镇定点,但还是克制不住嘴角疯狂上扬。
美滋滋之后,他想起正事来了:“坏了!我的酱香饼摊!”
皇长子没时间再听小庄夸夸了,简单跟她交待几句,匆忙寻自己的摊子去了。
说实话,他摆摊的时间不算久,但是在附近也已经打出了一点名气。
别的酱香饼都只是饼,顶多加辣椒加葱花加香菜沫儿。
但是皇长子在实地考察之后,果断开辟了新的模式,加肠加蛋加肉加油炸蘑菇青椒土豆……
做一行,爱一行。
最美妙的是,因为刚入行,也不在乎盈利,他还不太会算成本账……
经常出现成本50,售价30的状况……
每到饭点,买酱香饼的人队伍都会排得老长。
皇长子紧急出了个任务,倒是留了一个大内高手在那儿看摊。
其人抄着手板着一张棺材脸站在那儿,见人来了,就磨磨蹭蹭地虚耗着,给的料也巨少,后边排队的人见不是给料巨多的那个人,也就悻悻然散了。
这会儿皇长子回去,刚好是临近晚饭的点,周围铺子又多,瞧见那张熟悉的脸孔,一窝蜂涌上去了。
皇长子就叫人给自己维持着秩序:“不准挤,也不准抢!有插队的都给我打出去!”
自己撸起袖子,扎起头发,火急火燎地开了工。
油很快就热起来了,菜都是不久之前让人洗好择好了的,皇长子娴熟地开始调制酱料,同时问排在最前边的那个人:“要加什么?”
热火朝天地做起生意来了。
有纯粹要酱香饼的。
有要多加辣椒的。
有要豪华版加肠加蛋加菜的。
还有人问:“能加糖吗?”
皇长子满头大汗地蹲在热锅前边,闻言瞬间火冒三丈。
到酱香饼摊子这儿来问能不能加糖,跟去西瓜摊前问保不保熟有什么区别?!
这间隙里瞅见一个老贼趁乱偷他堆在远一点位置的青椒,更是原地爆炸,想也不想,上去就是一脚:“老×登,真当是贪小便宜贪成习惯了,摔地上屁股都得夹点土再起来,再偷我辣椒切丝塞你皮炎里让你爽个够!”
眼见老登狼狈败退,皇长子冷哼一声,复又怒气冲冲地抬起头来,预备着对战异端。
马上就要出口成爹的时候,再定睛一看,手里边翻饼的铲子当啷一声掉在地上,大招瞬间被噎回去了。
家人们这个喷不了。
这真是我爹……
第 138 章
四目相对, 皆是无言。
几瞬之后皇长子回过神来,大惊失色,世界名画《呐喊.jpg》:“!!!!”
倒是跟随在他左右的大内高手反应地更快一些, 麻利地将他掉在地上的铲子捡起来,冲洗之后, 重又送了过去。
皇长子迟疑着接到了手里。
他疯狂头脑风暴乃至于大惊失色的时候,圣上也没出声催促,神色自然地环视一下周遭陈设, 温和笑着,又问了一遍:“能加糖不能?”
皇长子做出了一个违逆父亲的回答,板着脸, 木然又坚决地道:“不能!”
能加香菜, 已经是一个很大的改变了,坚决拒绝这种往酱香饼里加糖的异端!
圣上听得莞尔, 还没说话, 旁边已经有人轻叹口气,语气无奈道:“傻小子, 阿耶逗你呢!”
皇长子这才注意到圣上身后身着寻常民间女子衣衫的大公主。
他更不自在了, 嘴唇嗫嚅两下, 艰难地叫了声:“大姐姐。”
大公主同样打量着四周, 向他微微点头。
圣上则很感兴趣地道:“你这儿什么口味的饼最受欢迎?也给我们俩来一份吧。”
说完, 他指了指旁边的茶铺:“做完送过去。”
皇长子见他要走, 暗松口气, 脸上神色显而易见地自在下去。
只是紧接着圣上又说:“你自己去送, 顺带着一起说说话。”
皇长子的心脏刹那间跌落深渊。
他木然道:“好, 我知道了,阿耶。”
圣上瞧着后边排队的人还有不少, 也没在这儿久留,同大公主一处往茶馆里去寻了一间临街的雅间,一边闲话,一边瞧着路过的行人。
大公主眼见方才一幕,心里边不是不唏嘘的,又觉感慨:“难为大郎能在京兆府待下去,到底是乔少尹会调/教人呢。今天再见,也是历练有成了。”
圣上听得一笑,也说:“是比从前长进了。”
酱香饼的制作过程其实很快,慢的是夹在饼里边的东西需要油炸,得耗费时间去等待。
那边圣上和大公主走了,皇长子短暂思忖之后,决定给他们俩做两份饼。
一份原汁原味的酱香饼,一份内馅饱满的卷饼。
加肠加蛋加肉加菜的豪华大卷饼!
想吃哪种就自己挑吧,反正咱们也不是吃不起……
最后做完交待旁边的人几句,叫他先守着摊子,接待后边的客人,皇长子自己端着刚做出来的酱香饼和卷饼们,往茶馆里去寻圣上和大公主去了。
虽然是冬季,天寒地冻的使节,然而他长久地对着烙饼的热锅和炸东西的油锅,反倒不会觉得冷,甚至于还有些热。
这会儿圣上再去瞧这个儿子,就见他脸颊被油锅熏得有点发红,额头上也小小地浸润着一点汗水。
他递了条茶馆的热毛巾过去,关切道:“先擦一擦脸吧。”
等皇长子接了,这才低头开始端详面前的两种饼。
单说卖相,其实是很好的。
即便是简陋版本的酱香饼,也是用油烙了,底下一层香脆,上边那层柔软,酱料调制地微微发红,抹在上边,泛着柔亮的金。
侍从们早从茶馆里要了两双筷子呈上。
圣上接到手里,夹了一块送到嘴里,咀嚼几下,咽下去之后,赞许地朝皇长子点点头:“难怪那么多人排队,确实好吃。”
大公主没用筷子,垫着纸袋子吃豪华版的卷饼,也说:“是呢,好吃!”
皇长子挺胸抬头,面露骄傲。
骄傲了一会儿又觉得不太对——堂堂皇室亲王在街上卖酱香饼,是不是太有失皇室体统了?
他不由得有点忐忑,怕被父亲骂,也怕被姐姐笑话。
他心里边那点小九九在圣上面前,真是跟照镜子一样清楚。
圣上瞧着他脸上的神情变幻,有点无奈,又有点好笑。
“你啊,该多想的时候容易少想,该少想的时候,又总容易多想。”
他说:“别觉得皇室是多么了不得的地方,也不必觉得诸如朝中的高官显宦,甚至是中朝的学士们有多了不得,兴许他们做起事来,最后的结果还不如你做的这盘酱香饼来得好呢。”
皇长子将信将疑:“是吗?”
圣上点点头,说:“是啊,我年轻的时候也在神都城里做过生意,买卖可没你这么好。”
皇长子听得讶异,不由得问:“您那时候做的是什么生意啊?”
圣上觑着他,意味深长道:“在天桥上卖梨。”
皇长子:“……”
皇长子脑子里轰的一声,险些没有当场晕厥过去。
再度回神之后,他脸色涨红,不只是脸,耳朵脖子都开始热了起来:“阿耶,我……”
圣上好笑地看着他,到底没再继续这个话茬儿,而是问:“在外边漂了这么久,有什么感触没有?”
皇长子有点不自在地捏了捏耳朵,这才道:“就是感觉,从前好像是被困住了似的,听到的,看到的,遇见的人或者事虽然看起来都不一样,但实际上又都是一样的。”
“倒也不是有人真的把我关住了,而是身处的环境使然,完全跟阶层之外的人隔离开了……”
他其实是想到哪儿就说到哪儿的,自己说完回味了一下,都觉得有些稀里糊涂。
下意识瞧了父亲一眼,却见圣上也正看着他,笑微微地,脸上带着一点温和的鼓舞。
皇长子平添了几分勇气,继续讲了下去:“京兆府里跟我搭档的人是小庄,她不懂朝廷的礼制,不通圣人之说,不知道近年来朝廷刊发的公文,字写得也不好看,如果是从前的我遇见她,估计看也不会多看的。”
“不,从前的她,甚至于没有可能性会出现在我面前……”
“可是现在的我知道她很聪明,心肠很软,会愿意去帮助别人,知道我不灵光,但是从来不会笑话我,而是不动声色地提点我、照顾我。”
“她做事很认真,即便没有人监督,也一板一眼。明明自己也没什么钱,却愿意节衣缩食,照顾着几个跟她没有血缘关系的弟妹……”
皇长子真心实意地说:“除了出身之外,她其实什么都比我强,她能做的事情,或许是我终其一生都做不到的。”
“但是我又很幸运,因为我投了一个好胎,即便我其实没有像她一样竭尽全力,只是随随便便地说句什么,就能够做到她千辛万苦才能完成的事情……”
“从前在朝中听事的时候,听宰相们与您据理力争……”
皇长子脸上浮现出一点笑来,带着对过去自己的无奈和感慨:“那时候其实是不懂的,左耳朵进,右耳多出,现在好像能够明白一点了。”
说到这儿的时候,他短暂地停顿了一下,好像也在想接下来的话能不能说,然而思虑之后,最终他还是讲了。
“很久之前,韩相公与卢相公因为承恩公府的案子在朝中与您抗争,我那时候其实是不太理解的,尤其是卢相公,他可是大名鼎鼎的三都才子啊,怎么能当庭……真是有失宰相风度……”
“但是现在再去回想,倒是有点明白了。”
皇长子说:“两位相公不仅仅是在为那个枉死的娘子抗争,也是要跟皇室、跟外戚所代表的强权相抗争,即便未必会赢,即便被碰得头破血流,也要去争。”
“他们想让乱法的强权知道,作恶终究是要付出代价的,即便没有办法强逼天子低头,至少也要在舆论上将那些暴虐的强权绞杀。”
“上位者的一念之差,会改变许多人的命运,刘七郎酒后的一个恶念,葬送了一个无辜小娘子的性命,也让她的家人伤心断肠。”
“如果不将此事闹大,如果不去问责,如果连堂堂宰相都不敢吭声,任其妄为,当日枉法的只有一个刘七郎,来日更多的人见了前例,怕就不只是一个刘七郎了!”
皇长子讲到这里,不由得深吸口气,继续道:“而纲纪一旦乱了,人心败坏,此后所酿成的苦果,杀一万个刘七郎,也不足以弥补!”
圣上听到这里,脸上已经没有了笑意,看着面前絮絮而谈的儿子,神色微妙。
皇长子瞟了一眼,心就虚了,不由自主地停了口。
只是他同时他又想:反正我也不想做皇帝了!
说你两句怎么了,你能把我怎么样?
打死我?
……皇祖母会拦着的吧?
皇长子梗着脖子,鼓起勇气,开始给爹当爹:“阿耶,我现在觉得,承恩公府的案子,您断得很不公平!”
大公主吃饼的嘴都顿住了,瞠目结舌,像是头一次见到似的,难以置信地看着这个弟弟。
她心想:你怎么敢的啊,老弟!
少了一点智慧,但是却点满了勇气?!
已经不满足于给弟妹们当爹,也要给爹当爹是吧……
真是倒反天罡!
皇长子拍着桌子,义愤填膺地说:“刘七郎杀人了啊,要是这事儿没人知道也就罢了,偏偏闹到了政事堂,满朝文武都在议论,您怎么能在那种时候包庇他呢?”
“就算是装,也要装出大义凛然的样子,把他就地正法了,以正人心,平民愤啊!”
圣上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皇长子也不管,继续拍着桌子道:“居然还为了他跟两位宰相闹成这样!韩相公被罢官,卢相公也进了京兆狱,朝臣们嘴上不敢说话,但心里边会怎么想?”
“‘国人莫敢言,道路以目’,这说的可是厉王啊,您难道要做厉王吗?!”
圣上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皇长子见他不开窍,不由得恼怒起来,拖着凳子往他那边坐了坐,继续道:“就算您不管朝臣们怎么想,总也得考虑一下身后事吧?”
“史书会怎么记载此事,来日到了底下,见到皇爷爷,他要是拿这件事来问您,您好意思吗?!”
圣上:“……”
皇长子说得动了情,再想到自己如今的局面,不由得伸手去狠拍圣上的大腿。
他慷慨激昂,指点江山:“阿耶,我现在想想,当初乔少尹说我的话,拿来说您,其实也很合适!”
“因为我的王妃先去找了人家的麻烦,所以她也被人找了麻烦,这很公平!”
“因为您先护短,包庇承恩公府,惹得宰相们心中愤愤,所以韩相公才会勃然大怒,当庭砸破了老承恩公的头——要是您不去包庇他们,根本就不会有这种事!”
“韩相公出事之后,您不忍心下狠手惩治他,更不忍心杀他,但众目睽睽之下打伤太后的弟弟,甚至于之后老承恩公还死了,您也没法当成什么都没发生,直接赦免他——这个麻烦可是您自己给自己找的!”
皇长子贴脸开大:“要不是您要包庇刘七郎,您就不会把自己陷到进退两难的局面当中去!”
圣上:“……”
大公主:“……”
皇长子还要说:“也就是因为阿耶您自己立身不正,所以后来乔少尹带头排挤承恩公府,不参加他们家葬礼的时候,您都不好意思站出来说话,只能忍气吞声地默认了!”
圣上:“……”
大公主:“……”
大公主小心地觑了一眼圣上的脸色,忍不住叫了声:“大郎,你是不是喝多了?赶紧去看看你的摊子吧,那边客人在等着呢!”
“我没有喝多,我都没有喝酒呢!”
皇长子很认真地说:“大姐姐,我知道你是好意为我打圆场,但我说都说了,你就让我说完吧——做人总得讲道理啊,是不是,阿耶?!”
大公主:“……”
圣上瞧了大公主一眼,再看皇长子一眼,点头道:“你继续说。”
皇长子便心满意足道:“也是因为阿耶你理亏在先,所以后来承恩公府连着死了好几个人,你都没法追究,中朝也不愿意管,是不是?”
“这都是咎由自取啊,阿耶,你一定要以此为鉴,不要再犯类似的错误了!”
大公主:“……”
大公主木然当场。
哪知道皇长子也没有放过她:“大姐姐,你有时候其实也挺爱护短的,这样其实不好,老三甚至于还不如刘七郎呢,不赶紧管一管,以后不定会出什么事!”
“还有二娘,你太骄纵她了!”
“成天要这要那,眼高手低,我衙门里还有个尿罐子,她要不要?!”
“大姐姐,实话好说不好听——你要记住阿耶的教训,不要重蹈覆辙!”
说着,他曲起两根手指,指了指自己的眼睛,又指了指大公主,刚正不阿道:“你会盯着你的,永远!”
圣上:“……”
大公主:“……”
第 139 章
大公主单知道皇长子这个弟弟变了。
只是她怎么也没想到, 短短数日而已,他居然变成了这样!
热衷于给底下的弟弟妹妹们当爹也就罢了,居然还敢给亲爹当爹了!
你真是膨胀了啊, 老弟!
虽然阿耶他一向都是个疼爱儿女的父亲,孩子们真的犯了错也多有包容, 但大郎你今天干的事儿可不是犯了一点小错就能界定了——你这是贴脸开大啊!
汗流浃背了家人们!
皇长子心里边其实也有点打怵,尤其是圣上一直都只是听,却没有做声。
只是他打怵归打怵, 心里边却并不十分惧怕。
因为他如今对于圣上这个父亲,并没有什么格外想要索取的东西,亦或者说, 已经到了无欲则刚的境地。
而在他的内心深处, 也并不觉得自己说的那些话有什么不对。
诸皇子公主当中,皇长子从来都不是最聪明的那个, 甚至于智商在兄弟姐妹当中处于偏后的名次, 但与此同时,他其实也是接受了正统皇室教育的。
在他的认知当中, 儿女没有得到应有的教诲, 或者行为不当, 父亲对此其实是存在一定过失的。
而身为子女, “爱亲”这两个字当中, 其实也蕴含了子女应当在父母有过时及时提醒的意味。
这并不是自下而上的不敬的指导, 而是在明知道父母做了错事, 有可能损毁声誉和操行时, 必须告知于他们的孝道。
他觉得自己没有做错。
有时候, 人的成长只在一瞬间。
醍醐灌顶,刹那天地通。
该说的都说完了, 圣上却迟迟没有做声,皇长子有点心慌,倒是还算沉得住气,梗着脖子没有低头认错。
大公主欲言又止。
圣上聚精会神地盯着这个儿子看了好一会儿,头一次觉得跟他说话是件有意思的事情:“害怕吗,对我说这些话?”
皇长子没有充大头蒜,点点头,如实道:“有一点,但是还好。”
圣上微微颔首,又问他:“是什么契机,让你想说出这一席话来的?”
皇长子见他好像真的把自己的话当回事了,心下不由得有些欣喜,舔了舔有点干涸的嘴唇,带一点忐忑,一五一十道:“因为就在不久之前,京兆府出了一桩案子。”
他简单概述了一下国子学门前的事儿,重点提了曾元直审案的过程。
末了,皇长子很有感触地道:“柯桃是跟白大夫住在一起的人,他们之间的关系很亲厚——我看得出来,京兆府那边的人里,我跟小庄其实都是后来的,白大夫他们才是最早跟乔少尹相熟的人。”
“曾少卿跟乔少尹的交情还算不错,虽然认识的时间未必很久,但我觉得,他们之间的关系,应该是朋友,而不是单纯的同僚。”
“可是今日在堂上,事情涉及到乔少尹的亲朋时,曾少卿毫不容情,当场就把人给点了出来,老实说,我当时吓了一跳!”
圣上静静听着,到这儿时笑了笑,了然道:“你以为曾元直会包庇乔少尹的朋友。”
皇长子点点头:“我当时被惊住了,心想,他怎么一点情面都不给?这样一来,以后怎么跟乔少尹继续来往?”
“我下意识地扭头去看乔少尹,只是看了一眼,我就愣住了。”
皇长子脸上的神情很复杂,有讶异,也有唏嘘:“乔少尹连看都没往堂上看,正低着头在吃瓜子儿!”
“没看白大夫,没看柯桃,也没看曾元直,她脸上的表情一点都没变,压根没把这当回事!”
“再之后案子结了,她再去跟曾少卿说话的时候,神态也好,语气也好,都跟从前没有什么区别……”
圣上温和问他:“你怎么想呢?”
皇长子脸上甚至于薄薄地浮现出一点感伤来:“阿耶,从前,我心里其实是很骄傲的,我可是您的长子,是当朝楚王、天潢贵胄啊!可是就在那一瞬间,我忽然间意识到,单论心性,亦或者品行的话,我跟他们差得太远了。”
“曾少卿可以不顾虑私情,公允断案,而乔少尹也完全不觉得他这么做有什么不对的地方,这一点,我做不到,大姐姐也做不到。”
他叹口气,说:“我小的时候,您虽然也会查阅我的课业,但也就只是看一看罢了,而后来曾元直在弘文馆读书的时候,您有了空暇,却会亲自教他,提笔给他写很长很长的批注,老实说,那时候我是很不服气的……”
圣上瞟了他一眼,问:“现在服了吗?”
皇长子当胸挨了一刀:“……”
他险些哭出来,吸了吸鼻子,哽咽着道:“阿耶,你是不是很想让曾元直来做你的小孩啊?!”
“是啊,”圣上不假思索道:“你才看出来吗?”
皇长子:“……”
皇长子又挨了一刀。
圣上语气和煦,徐徐道:“你知道你七岁的时候课业是什么水准,曾元直七岁的时候课业又是什么水准吗?觉得我偏心,为什么不找找自己的原因呢?”
皇长子:“……”
皇长子真的要哭了:“祖母嫌弃我蠢,阿耶你也这样……”
圣上听得有点讶异:“太后娘娘直接说你蠢?”
皇长子哽咽道:“嗯。”
圣上瞧着他,看起来很想说句什么的,只是见这家伙眼睛都红了,叹口气,终于还是没有说出口。
最后他重又把话题绕到了之前的问题上:“你看见了曾元直和乔少尹处置问题的方式,因而产生了触动,所以今天才说了这一席话吗?”
大公主默不作声地给弟弟递了条手帕过去。
皇长子说了声“谢谢大姐姐”,接到手里擦了擦脸,这才继续道:“是啊,我不如他们,但是总可以跟他们学啊。做人坦荡一点,其实也没什么坏处。”
回想起先前离开京兆府时小庄射向他的糖衣炮弹,他也悄悄地汲取了一点力量,顺带着给自己打气:“而且我也不是真的全无是处,多多少少也做了一点好事呢!”
皇长子说的时候,圣上便静静地看着他,他向来是个温和沉静的人,此时此刻,眼底的那条长河好像也因这断断续续的长长的一席话而掀起了微澜。
最终,他伸手去拍了拍这孩子的肩膀,轻轻说了句:“对不起。”
皇长子愕然当场。
大公主也惊住了。
皇长子慌张起来:“阿耶,其实,我,我有时候说话就是不会过脑子的……”
父亲对自己发怒,他未必会怕,但是父亲对自己低头,还主动道歉,他却觉得……
觉得十分的古怪。
也十分的不是滋味。
皇长子下意识要站起来,肩膀却被圣上按住了。
他语气温和,手掌有力,微微笑了笑,既是对面前的孩子说,也是在跟自己说:“我从前,有太多自以为是的傲慢了,这其实是不对的。”
圣上说:“你都能认清现实,有所改变,难道我却做不到吗?”
皇长子:“……”
……又被扎了一刀。
皇长子忍不住面露愤愤,道:“阿耶,你刚刚说的这句话,就很傲慢!”
圣上瞧着他,慢悠悠地笑了起来。
笑完之后,他想了想,跟身边的侍从说:“晚点去支一笔款,给大郎送去。”
皇长子赶忙推辞:“阿耶,我不缺钱的……”
圣上语气轻飘飘地道:“不是给你的,到手之后,你寻个时机,把钱转给乔少尹吧。”
皇长子稍显郁郁地“噢”了一声。
侍从低声问:“陛下,送多少过去?”
圣上说:“给她支十年的俸禄吧。只听今日大郎说的这一席话,就很值得了。”
侍从毕恭毕敬地应了声。
圣上再转向皇长子,谆谆教导道:“你心思耿介,这是好事,只是你又不够聪明,好事就未必能永远是好事的。”
见皇长子听得不平,委屈地皱起眉来,他一抬手,平静又不乏威仪地止住了前者的话头。
圣上定定地对上了皇长子的视线,告诫他:“大郎,你要记住我今天跟你说的话!”
皇长子听他说的严厉,不由得正色起来,下意识站起身。
不只是他,就连大公主也站了起来。
这一回,圣上没再阻拦他们,而是继续道:“你如今在京兆府听事,有身份,有耿介之心,便足够了,但你不可能永远都这样。”
“你近来之所以能够顺风顺水,是因为你的顶头上司是乔少尹,她在引导你走一条正路,可你不能保证,以后你遇到的所有人都是乔少尹,你也无法保证,你与生俱来的皇室长子的能量是否会为人利用,误用到别的地方去!”
皇长子听得怔住,若有所思。
圣上知道他不明白朝堂之上的波谲云诡,也未必想得明白那些政治交锋,所以此时此刻,他便要将话说得清楚明白一些。
“珍惜你如今在京兆府的日子,像乔少尹这样不存私心,不会将你用在歪路上的人,是很难得的。”
说到此处,他短暂地思忖了一下,继而道:“我在的时候,也就罢了,等我驾崩之后,若是没有遗旨留下,你就不要再参与朝堂之事了,效仿韩王叔,做个富贵闲人,就很不错。”
皇长子听得怔然,若有所思,又有点不明所以。
圣上见了,也只是笑了笑,说:“不懂没关系,照做就是了。”
大公主在旁,意欲言语。
圣上转头去看她,神色冷凝,语带训诫:“仁佑,不要许诺自己无法做到的事情——除非这种许诺,本身就是政治阴谋的一部分!”
大公主脸色顿变,毕恭毕敬道:“是。”
圣上见状微微颔首,又告诫皇长子:“你能有如今的快活日子,是因为我是你爹,父亲可以容忍孩子,但是到了你的兄弟姐妹主政的时候,你只可以做一个富贵闲人,不要去插手朝政上的事情,在权力面前,任何感情都是微不足道的东西!”
他问:“太后娘娘让你学韩王,是不是?”
皇长子下意识地应声:“是……”
圣上便告诉他:“我这一朝也就罢了,过火些也没什么。只是你还没到韩王叔的辈分呢,到了下一朝,暂且学不了他的做派,看看我这一朝你齐王叔是怎么做人的,这才是你下一朝该学的!”
齐王叔……
皇长子听得若有所思,又有点小小地忐忑和害怕:“阿耶,我可是您的长子啊……”
圣上平心静气地问他:“你跟你的兄弟姐妹之间的关系,难道比我和齐王的关系更亲近吗?”
皇长子为之默然。
当然没有了。
德妃只有他这一个孩子,剩下的兄弟姐妹都是异母所出。
而当今与齐王,却都是太后娘娘的亲生子。
皇长子有所了悟,这时候,圣上语气平和地告诉他:“这就是我告诉你,在没有一个如乔少尹一般头脑清醒的人带领你的前提下,不要涉足政治的原因。”
“如果齐王头脑混沌,做了别人手里的刀子,在朝中坏我的事,一次两次也就算了,毕竟是同胞兄弟……”
后边的圣上没说出来,只是微微一笑,但之于皇长子来说,也已经足够了。
皇长子满头大汗。
皇长子瑟瑟发抖。
皇长子:已老实。
圣上看他把脸耷拉下去,有点无精打采的样子,又觉有些好笑:“慌什么?”
他说:“皇室需要在天下人面前营造一个兄友弟恭的假象,只要你不揽权,别的干什么不行?”
换言之,就是让皇长子以后只当爹,别做事。
皇长子听懂了,不由得有些黯然:“可是阿耶,我真的想为这天下做些什么……”
谁还没有一点志向呢。
圣上轻叹口气。
良久之后,他伸手去摸了摸这傻小子的头,不无唏嘘地道:“在乔少尹手底下历练了这些日子,倒真是有些曾元直的样子了。”
皇长子受宠若惊:“啊?”
圣上微笑着又补了一句:“是说你的性情,并不是说你聪明的意思。”
皇长子:“……”
皇长子木然道:“……噢。”
第 140 章
皇长子有点微妙的委屈。
凭什么都说我不聪明啊!
就算是从前不聪明, 现在呢,难道一点长进都没有?
他忍不住弱弱地为自己分辩了一句:“阿耶,其实我也没有那么不聪明吧……”
圣上怜惜地看着他, 摸了摸他的头:“大郎,你要是真的进了朝堂, 会被当成傻子玩的。”
皇长子:“……”
皇长子不平道:“阿耶,您凭什么这么说啊,我——”
圣上心平气和地打断了他的话:“你最开始跟我说话的时候, 是要议论你聪明还是不聪明吗?”
皇长子听得懵了一下。
圣上心平气和地反问他:“难道你不是在就刘七郎和承恩公府的事情,在对我发起质疑吗?”
皇长子:“……”
圣上心平气和地反问他:“你没发现从上一章开始,我就把话题引偏了吗?”
皇长子:“……”
圣上觑着他, 微笑着给出了答案:“你没有发现, 你完全被带偏了思路,从质问者变成了疑问者吗?”
皇长子:“……”
圣上温和地询问他:“现在你还觉得自己聪明吗?”
皇长子:“……”
皇长子回想一下, 愕然发现这居然都是真的!
他木然道:“阿耶, 你真的好狡猾啊……”
圣上微笑不语。
皇长子脑子木木地坐在那儿,再细细地想了想今日父亲说的话, 忍不住问了出来:“阿耶, 乔少尹到底是什么来历?我觉得, 她好像不仅仅是越国公夫人那么简单的……”
……
京兆府。
乔翎从包府折返回去的时候, 崔少尹那边已经把京兆府这边的结案文书拟好了——虽然马司业这案子的归处在大理寺, 但毕竟京兆府这边也参与了, 按制也是要写结案文书的。
乔翎很不好意思, 一个劲儿道:“找个时间, 我来请客!”
自己的事情, 倒是叫崔少尹代劳了。
崔少尹也不在乎,笑呵呵地应了, 再觑一眼时辰,说:“乔少尹要是有事,就先回去吧,我来都来了,索性再等一等再走,天黑之前,京兆估计也就回来了。”
乔翎也说不急,指了指旁边值舍:“这儿还有我的人在做事呢。”
崔少尹了然道:“今早晨京兆交待的事儿?”
乔翎点点头。
李九娘在这儿坐了一个大半个下午,工作初见成果。
她没有对照地图,按照神都城内的工坊布局来调查工坊主们的背景,而是专程请人往京兆府的户房去调来了纳税及减税记录,先从大户开始清查。
见乔翎面露惊奇,李九娘又细细同她解释:“纳税多的,必然是大工坊,而能在神都城里闯出名声来的,背后多多少少都会有人的,那些符合减税政策的,其实也是如此。”
乔翎又问:“万一有大工坊偷税漏税呢,那不就漏了吗?”
李九娘理所应当道:“那不是刚好趁着这个机会收拾他们?”
乔翎不由得“嘿”了一声:“这倒也是!”
李九娘记录了神都城内排名靠前的一百家工坊,后边跟着工坊的所有人名字及其住址,身负官位的,也一并备注上了。
“其中必然有许多是高门大户的家仆,至于究竟是哪一家的,就需要乔少尹自己去查了。”
李九娘并不谙熟神都城内的高门,但是她知道这对乔翎来说,应该是小菜一碟:“里边应该也有越国公府的人,太太回去随便寻个负责家里生意的外管事问问,就能有结果的。”
乔翎摸着下巴,目露精光地看着她。
李九娘被她看得莫名,下意识低头瞧了瞧自己:“怎么,是我有什么不对的地方吗?”
乔翎摇头:“不,没有。好极了。”
她笑眯眯道:“今天的事儿就到这儿了,辛苦啦,你回去吧。明天别忘了按时来上班。”
李九娘狐疑地看她一看,应声去了。
那边崔少尹过来,探头一瞧桌上细细写明关系、列出表格的文书,立时就明白了,拍案道:“真是天生的打工圣体啊!”
乔翎深以为然:“是吧,是吧!”
两人对着这份文书唏嘘了会儿,外边京兆府那边狱头使人来回话,先前乔少尹带回来的张家夫妇已经关了几日,是继续关着,还是怎么着?
乔翎当下叫上白应,往京兆狱那边去了。
张家夫妇原是一对无赖,不然也干不出假意送养儿子,多年后又来寻亲,意欲鸠占鹊巢这事儿。
只是他们毕竟没经历过什么大场面,叫扭送到监狱里边安安生生蹲了几天,连吃几天萝卜加稀饭,这会儿眼见着老实了。
乔翎叫人提了他们出来,翻到自己先前写下的问题本那一页,挨着一个个开始询问。
孩子是什么时候生的,有谁知道他生来脚下就有七颗如北斗星一般排列的痣?
后来,是谁意欲买下这个孩子,又是谁鼓动他们将这孩子送养给钱家夫妇?
事情虽然过去多年,但夫妻俩倒还记得清楚,一五一十地讲了。
孩子具体是什么时辰生的,生产的时候只有他们夫妻俩和隔壁邻居家的陈婆在。
陈婆并不是产婆,只是她自己生了七个孩子,也给儿媳妇们接生过,有一点经验,知道王氏生产,就过去搭一把手。
乔翎问:“陈婆知道你们儿子脚底下有七颗红痣吗?”
王氏这会儿也猜到或许这祸事是那七颗红痣惹出来的,脸上不由得平添了几分凄苦:“她知道,不只是她,附近的邻居,惯去的铺子老板,乃至于走街串巷的小贩,想必都是知道的,我们压根也没瞒着……”
民间对于神鬼之事多有讲崇,张家夫妻自觉生了一个了不得的孩子,多有骄矜之色,免不得要宣扬出去,叫人高看一眼。
但实际上,这东西就跟属相一样,又不是说你属龙就真能成龙了,多数人听了也就是一笑而过,根本不会放在心上。
可问题在于,也有少数人听到了这个消息,继而意识到这对夫妻阴差阳错,诞下了一个命格异常贵重的孩子。
乔翎有点遗憾。
因为消息既然是张家夫妻俩主动传出去的,且传播范围也不算很小,那就很难从消息来源方向的寻找幕后之人了。
她紧接着又问起要买下那孩子的人是谁。
王氏痛苦不已:“我们没有见过那个人。”
她说:“是我丈夫常去的那家酒馆里的老板打发了伙计来问,说有个行商听说了我们家的事儿,因为家中妻妾无子,他也上了年纪,不想过继偏远宗族的孩子,让人侵吞家产,所以就想买个孩子,当成外室生的,带回家去……”
孩子的买主不想跟孩子的生身父母见面,这也不是什么古怪的事情。
防的就是来日养子的亲生父母如张家夫妇一般上门认亲。
王氏的丈夫也说:“我们一不知道那行商的来路,不敢把孩子给他,二来……”
他有些讪讪:“以后想找,不也找不到了吗。”
所以这事儿最终作罢了。
乔翎的神色有些凝重。
白应在旁,低声问她:“是否需要找人去问一问酒馆老板当年之事?”
乔翎叹口气,道:“还是去问一问吧,不过据我猜测,那老板多半已经不记得此事了。”
幕后之人做事很妥当,至少在意欲买下张家夫妻俩孩子这事儿上,没有露出什么痕迹。
因为是酒馆老板支了伙计去问的——如果那人真的露了痕迹,亦或者花了大价钱说动老板去做此事的话,酒馆老板会自己上门的,而不是随意打发一个伙计去问。
乔翎怀着最后一点希望,问了出来:“那当初又是谁鼓动你们把孩子送到钱家去的?这总不至于不认识了吧?”
夫妻俩对视一眼,俱都是垂头丧气。
乔翎不由一惊:“别说你们真的不认识啊!”
真是陌生人的话,怎么可能把事情办成?
“那倒不是,”姓张的男人摇了摇头,涩声道:“他叫赵武,因为右手有六根手指头,所以都叫他赵六指,我跟他是赌钱的时候认识的,还算相熟,时不时地也会去彼此家里边吃酒……”
王氏默默地接了下去:“是他跑到我们家去说了钱家的事儿,我们才起了这个主意。”
顿了顿,又恨恨道:“为了这个消息,我们还给了他钱呢!”
乔翎眼睛一亮,再想到他们夫妻俩先前的做派,那点光不由得暗了下去。
果不其然,在问出来之后,张家夫妻俩告诉她,那之后没过多久,赵六指就掉进河里淹死了……
出于一点情分,赵六指下葬的时候,他还去随礼了。
线索就此又断了。
乔翎不免有点灰心。
从京兆狱里往外走的时候,脚步都有点低迷。
白应见状,也不知道从哪儿摸出来两个香蕉来,自己掰了一个,剩下的一个递给她:“吃吧。”
乔翎鼻子动了动,觉得这味道还怪好闻的,道了声谢,接到手里,剥开之后开始嚼嚼嚼,吃香蕉。
俩人一边吃香蕉,一边顺着台阶往外边走。
关押张家夫妻俩的牢房,位于地下。
白应一边慢腾腾地吃香蕉,一边说:“赵六指多半是被灭口了,其实,这对查案来说,未必不是一件好事。”
乔翎听得怔住:“啊?”
她下意识说:“可是线索断了啊!”
紧接着,又问:“为什么?”
白应深深地看了她一眼,道:“因为死人永远都不会说谎。”
说完,他如微风一般,极淡极轻地笑了笑:“而你,有李九娘啊。”
乔翎脑袋上“啪”一声点亮了一个灯泡。
她举起手里边吃了一半的香蕉,以一个自由女神的姿态,由衷道:“白大夫,你简直就是天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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