食心傀儡14
“呜哩呜哩呜哩——”
救护车顶上红蓝两色的灯光, 在将暗未暗的暮色中闪动。
医护人员急匆匆地乘车赶到,为失血过多的小尹姗采取了紧急措施后,便将其抱出鱼缸,抬上担架, 以最快的速度往救护车里送。
小尹姗的家人闻讯, 也急切地奔赴现场。
“姗姗,我苦命的姗姗啊!都是爸爸妈妈的错, 爸爸妈妈逛街时不应该那么大意的……”小尹姗的妈妈拥着失而复得的女儿, 喜极而泣。小尹姗的爸爸更是抓紧齐昭海的手,语无伦次地道谢。
跟那几个死去女童的父母相比, 他们无疑是幸运的。
当小尹姗用微微发冷的柔嫩小手,勾住他们的手指时, 另一些父母的幼孩还未抽条,伶仃的身子骨已先收敛进一方窄小的骨灰盒,化为父母心上的疮疤。
从此天人永隔。
齐昭海目送救护车远去后, 不由得侧头, 看向烂尾楼前站立的纤细身影。
被蓝调吞没的天穹下, 见不到一丝余晖,只有幽邃的苍凉湮没了世间。有那么一瞬间, 齐昭海几乎要以为,宋冥灰蓝的衣衫消融在这漫天卷地的暮光里,融化在城市的点点繁灯之中。
毕竟,两者有一点特征是相同的。
颜色愈是冰冷到极致,愈是从最深沉处,透出缠绵悱恻的无尽温柔。
“齐队长在看什么?”
宋冥轻而浅地瞟他一眼。
齐昭海摇摇头, 没告诉宋冥他脑海里浮现的,是方才宋冥安抚小尹姗的情景。
在此之前, 他委实很难想象——
宋冥这样一个骨子里冷得好似结了霜的人,居然对受害儿童的安抚颇为擅长。
在平复小尹姗的恐惧时,宋冥所展现出的出色的耐心、细心与共情能力,足以令某些专门负责这项工作,却尸位素餐的心理医生为之羞愧。
一面冷漠,一面温情。
互为矛盾的两种特质,在她身上显得对立又和谐。
仿佛本身就是一体.
十万火急的生死救援过后,便只剩下一些收尾工作。
说来也怪,也许之前在剑拔弩张的侦查与缉捕里待得久了,现在生活节奏稍一舒缓下来,齐昭海居然感到有些不太适应。
绷紧的心弦松弛了,被案情填满的脑海却像缺了一块。
空落落的。
心上仿佛有风,从那空荡之处悠悠卷起,将那些匆忙时来不及细思的情绪悉数翻出,不断发酵,在胸膛中翻搅成稀里糊涂的一团。
剪不断,理还乱。
直从他骨头缝里,往外冒出一股难捱的滋味来。
尤其是当齐昭海想到,由于宋冥并没有明确答应和警局合作,一旦这个案件彻底结束后她就会离开时,他的心房好似被猛蛰了一下,酸胀疼痛得难以忍耐,他却无法分辨那是什么心情。
是遗憾、不甘心……还是不舍?
他试图用理智自我分析。
但,明明早知道宋冥会离开,他为什么还会不舍?
齐昭海心头堵得厉害,指间的圆珠笔在不觉间越转越快。笔身唰然失去平衡, “啪嗒”一声坠下,砸落地面的声响,刹那间惊飞了繁杂的思绪。
“老大,你咋啦?”石延转过脑袋:“这几天,就没见你说过几句话。”
沉默寡言,郁郁寡欢。
跟个石头刻成的人像似的。
“没什么。”齐昭海嘴硬,没说实话。哪怕他大概能够猜到,这是自己用理智压制情绪过久,导致现在一安定下来,感情就对他展开了猛烈反扑。
如果说旁边只有石延一个,这套说辞还能骗得过人。
然而很不巧,齐昭海周围还有一个对整个警局,乃至大半个云程市的八卦都了如指掌的樊甜恬。
“队长,你又在硬撑着装没事了。”樊甜恬托着腮帮子,小小声地吐槽:“有些人啊,表面上装着波澜不惊,其实心里可能难受得都快哭出来了吧。”
“才没有。”齐昭海死活不肯招认。
樊甜恬已经对他这副模样牵见怪不怪了。她叹口气,向侧边探出一只手,熟稔地揪回对齐昭海的谎话信以为真的石延:“唉,队长,都过去这么久了,你不会还在想着你那个前女友吧?”
这类八卦绯闻,向来传得贼快。
齐昭海对前女友用情至深的事情,局里的人多少都有过听闻。
那一瞬间,石延的同情心熊熊燃烧。他赶紧过来帮腔:“老大,你想开点。没准儿,那个女生还对你旧情难忘呢。”
“旧情难忘?”齐昭海重复一遍。
他突然笑出了声。
仿佛耳中听到的,不是什么劝慰的话语,而是这世上最为荒诞不经的笑话。
齐昭海足足笑了近一分钟。
笑得挺直不起腰杆,笑得眼角沁出泪花。
终了,他一把抹去笑出的眼泪,上扬的尾调酸楚而苦涩,反倒从虚空中勾引出更多落寞:“你小子,敢情是樊甜恬爱情小说看多了,把你也传染了啊?这世上,哪儿有那么多旧情难忘。”
多的是无情人,少的是痴情心。
齐昭海抬头眺望窗外。
从这里往北,再走大概三四条街的距离,就是宋冥任教的大学。那校园,与他们作为警/察出生入死的生活相比,如同一座浸饱书香的象牙塔。
也难怪,她会不愿过来。
齐昭海凝视着那遥不可见的远方,良久,冷不丁发出一声自嘲的低语:“她怕是……早已经把我给忘了。”.
其实在最早发现齐昭海心情不对头的那批人里,宋冥算是头一个。
起初,她并未觉得,这是一件需要关注的事情。
毕竟有负面情绪无可厚非。
但,当宋冥为了询问案件后续状况,而再一次来到警局之后,她才意识到,齐昭海的问题或许比她想象的还更严重一些。
“齐队长呢?他在哪里?”
宋冥询问石延。
她方才去看过了,齐昭海不在办公室。那间办公室的门敞开着,里面没有开灯,所有物件都被深困在一团粘稠的漆黑里。
“齐队啊,应该到外面抽烟去了。”石延说话坦荡,卖自家队长的时候也极其爽快:“他这段时间心里一直不太舒坦,有个老前辈就给了他一支烟,说这玩意儿虽不是什么好东西,抽两口也能好点。”
宋冥:“……”
这是哪门子的缺德前辈?正经知识的不教,净教坏的。
她道过谢,循着指引缓步走到屋外,果真在箍地的夜色中寻到了齐昭海。
齐昭海屈着两条长腿,坐在路边的台阶上,骨骼分明的手指间,夹着一支才点燃的烟。夜幕昏黑,烟头处擦亮的火光,因此显得格外明显。即便还隔着一段距离,宋冥仍能瞥见那点闪烁的猩红。
宋冥微不可察蹙了下眉:“齐队长……”
可还未开口,她便见齐昭海打量那根烟一下,而后发狠似的低头猛抽了一大口。
下一刻,报应就来了。
强刺激性的烟草气息顷刻间杀进气管,灌入肺叶,焦油、尼古丁和烟碱等成分混合而成的烟雾倏忽袭来,刺激中枢神经。齐昭海控制不住地弯下腰,剧烈呛咳起来。
见他咳得一声比一声厉害,宋冥不赞同道:“小孩子家家的,不学好,学什么抽烟?”
她不说还好,一说,齐昭海的逆反劲就上来了。
“我本来就会抽,只是后来戒掉了。”齐昭海生生忍下咳嗽,扭过头盯着她,不肯露怯的样子像极了养不熟的小狼崽子:“况且,我也比你小不了多少,不是小孩子。”
齐昭海一字一顿地强调。
烟头处幽微的一点火光半明半晦,隐约勾勒出他高挺的鼻尖,以及那些藏在眼底的刺,尖锐扎人。但宋冥本能地觉得,他不会主动攻击。
只是示威式地亮一亮。
和那些遇到危险就龇牙炸毛的小猫小狗,有异曲同工之处。
宋冥如此一联想,顿时感觉眼前的齐昭海都变得可爱起来:“小一天也是小,更何况是小我三年。我班里那些学生,也只比你小不了几岁。”
一旦代入了老师这个身份,齐昭海手上的烟瞬间显得面目可憎。
她几番颦眉,终究还是伸出了手。
线条柔软的手指徐徐舒展,取走香烟时,不经意摩擦过齐昭海生了枪茧的虎口。那极其*七*七*整*理轻盈的一触,接近后即远离,虽知是意外,仍让人不由得怅然若失。
齐昭海手上一空,心也跟着空了。
直到宋冥在他面前碾灭了烟,他也没动。
摧毁性的重压下,数不清的火星被挤压得从烟卷里纷纷迸出,在粗粝的石质台阶上苟延残喘地跳动了几下,才挣扎着熄灭。
像一场盛极而衰的奇景。
也似躁动的心火。
齐昭海撇过脸,不去看那消失殆尽的点点火光。
宋冥只当他是因为烟被没收,所以闹了脾气。宋冥倒也不介意,只轻轻一笑:“为什么学抽烟?”
“工作需要。”齐昭海话音硬梆梆的。
工作?什么样的工作需要吸烟?宋冥若有所思。
抽烟一般是为了提神消愁,可在齐昭海最倦最累的时候,宋冥也从没见他吸过烟。除非,吸烟是为了……利用烟在社交方面的作用,融入某个特定群体。
结合齐昭海迅速的晋升经历,宋冥心里很快有了底。
齐昭海大概在犯罪团伙里做过卧底。只有这样冒着极惊人的风险,在那起大案的破获过程中立过大功,才可能被提拔得这么快。
“后来呢?”宋冥问:“这烟为什么又戒掉了?”
她知道,戒烟一贯艰难。
何况烟酒的危害性相对没那么严重,许多人都对此不以为意。
“因为一个人。”
齐昭海终于转过头来,用那双深邃的眸子一瞬不眨地注视着她:“她不喜欢烟味,而我刚好记得。”
【旧笔记小说网】JIUBIJI.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