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81 章
顾闻经输得彻彻底底, 他明白,这次没有转还的余地了。
考场得意,情场示意。
从未有过的挫败感令他颓废, 就算成了状元也没绝对有多欢喜。琼林宴上,所有人都看出了状元郎不太高兴, 在知道游街上的事后, 都暗暗观察他和探花郎的互动。
果然, 没一会儿状元郎就寻着机会和探花郎拼酒去了。
原以为是一场旗鼓相当的‘生死较量’,只是没想到状元郎如此不经喝, 几碗酒下肚, 就开始发酒疯。一改往日清贵高傲的性子, 抱着探花的腿哭得不能自已。
他容貌脱俗, 即便哭得很惨也没显得多狼狈,倒是把整个御花园的花儿都哭得黯然失色。
只是这抱着情敌的腿哭有点太跌份了, 只怕清醒后恨不得一头撞死才行!
探花郎也是好脾气,任由他抱完左腿抱右腿, 但巴拉他衣服死活不让人走就过分了。
所有的官员都在看热闹,小皇帝抱着一只兔子谨慎的观望。何春生酒气也有点上头, 无奈伸手去拉拽顾闻经:“你先松开, 宴席要散了。”现在这般失态,明日醒来还指不定怎么懊悔。
顾闻经不肯松, 语带祈求道:“不松,我把状元给你,你把她还给我!”
眼看着外袍都要被他撕裂了,何春生求救的看向赵凛。赵凛招来小太监耳语了几句, 小太监匆匆去了,很快巡逻的霍星河带着几个侍卫过来, 强行把发酒疯的顾闻经给拉开,然后抬手抬脚的把人往外抬。
强行送出了宫,护送到顾三尚书府上。
等到了顾府还不安静,一晚上鬼哭狼嚎的,闹着要去找何春生算账,要去赵府。顾家人轮番过来哄全都没用,闹到子夜又爬上了屋顶,对月哭泣起来。
一时间左邻右舍都只听到他呜呜咽咽的哭声。
一晚上过去,整个京都的百姓和贵人都对这位谪仙一般好看的状元郎滤镜碎了一地。
顾家家风严谨,谁也想不到喝醉的顾状元郎会是这般模样。
顾三尚书扶额,告诫府里所有人,以后多看着小公子一点,不说滴酒不沾,绝对不能让他喝醉了。
同时告知府里人千万别把琼林宴以及这晚上的事告诉他。
然而千防万防还是叫他知晓了,顾闻经自觉丢了大脸,连门都不想出。但皇帝诏令下来,他同榜眼必须要去翰林院报到,好在何春生去了国子监,不然他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科考前三入翰林院是惯例,连状元郎都是从从六品的翰林院修撰做起,赵凛当年就是。像何春生这种直接把探花郎调到国子监任从四品司业的还是头一遭。
但何探花如今是赵首辅的女婿,没直接任祭酒一职,已经是很收敛了。
赵首辅让他任司业一职,每次去内阁都会带着他。自古非翰林不入内阁,在何春生这似乎要打破了。
朝臣虽然觉得不太妥当,但小皇帝都没说什么他们能怎么说?
更何况,何春生是小皇帝的伴读。
只能说,赵首辅一开始就在给他铺路。
这日,何春生跟着赵凛一同出宫。两人坐进马车里后,赵凛道:“你不必日日跟着我,该准备婚事了。”
何春生:“不急,不是还有三个月吗,我娘已经在张罗了。目前最要紧的是赵叔叔的身体,我尽早熟悉国子监事务,能多分担一些是一些。”
原本让钦天监合八字选日子是选了两个日子的,一个是一月后,另一个就是三月后。赵凛因着自己的身体情况,更倾向于一个月后,但赵宝丫嫌时间太赶,一应事务和嫁衣都没绣好,于是把婚期定在了三个月后。
“赵叔叔近日身体没什么异常吧?”
赵凛摇头:“身体感觉还好,就是忘事越发厉害了。今日在朝堂上,险些把人名都喊错了。”
何春生叹了口气:“看来药方微乎其微,等我回去再研究研究,您也不必担忧,别太劳累了。”
赵凛揉揉眉心,靠在马车上闭目养神。
何春生不再多说,看着他侧脸的目光越发沉静:赵叔叔曾经受伤的地方似乎被压迫了,先前以金针刺血,发现血渍暗淡,应该是有淤血。
撑到这个时候才发作也算是奇迹。
光靠药物和针灸想把头颅里的淤血全部排出似乎不太可能。
他面色凝重,也无意识的揉了揉眉心,然后靠坐在马车上闭目养神。
马车先在何府停下后,才缓慢回到赵府。
一到家,方才还疲惫的赵凛,立刻换上一副精神抖擞的模样,笑着走了进去。瞧着赢出来的闺女时,脸上的笑更灿烂:“丫丫,特意来迎我?”
赵宝丫把他里里外外打量了个遍,疑惑问:“阿爹,你进宫前不是说回来时会去银作局拿绣嫁衣的金丝吗?东西呢?”
“金丝?”赵凛一拍脑袋,终于想起来,“哎呀,今日宫中事多,一忙就忘记了。”
“啊?”赵宝丫纠结,“可是绣娘还在后院等着呢。”
赵凛:“你别急,我让小厮拿着腰牌去宫里一趟。”
等他吩咐完小厮,赵宝丫又道:“阿爹,管家伯伯把宾客单子放在你书房了,待会你回去记得看。”
赵凛点头,正要往书房去。赵宝丫喊着他:“阿爹,先前你在珍宝阁订的首饰头面票据在哪?把票据给我,我亲自去取来。”
“票据?”赵凛想了一下,这都是好几天前的事了,好像随手踹进兜里了。
他伸手往身上摸了摸,袖带、胸口、腰带里都没有……
他放哪了?
见他动作,赵宝丫连忙问:“不会是放在身上被婢女给洗了吧?”
赵凛松了口气:“还真有可能。”
“要不这样,你直接去珍宝阁,同掌柜说票据丢了,给他手写个收据就行。”
也只能这样了。
赵宝丫瞧他神情疲惫,于是道:“要不阿爹你先去休息吧,我带小满出去了。”
赵凛颔首,又从袖子里摸出一叠银票递到她手里:“行,想置办什么尽管置办,不急着回来。”
赵宝丫确实有很多东西要置办,她出门去一直逛到了日近黄昏,在一家玉器店还碰见了顾闻经。这人倒是躲得快,赵宝丫也只当没瞧见,买好东西就快速的走了。然后去何记等赵小姑一起回去。
苏玉娘近日也忙着置办婚礼要用的东西,可把赵小姑累坏了。今日难得早走,交代周掌柜一番,才跟着赵宝丫回去了。
马车慢慢行起来,赵小姑:“等你和春生成亲后,玉姐姐空闲了,我得去一趟长溪那面的铺子核对账目了。等收了账,除开分红,给你包个大红包。”
赵宝丫眉眼弯弯:“那先谢谢小姑了。”
赵小姑伸手抚了抚她的鬓发,颇为感慨道:“哎,我们家宝丫一晃眼都要嫁人了,时间过得真快啊。等你有了孩子,小姑继续给你带娃娃,就像小时候带你一样。”
阿爹说她一岁以后就是小姑在带,这些她都不记得。但从她落水穿过来后,一直记得小姑对自己的好。她把脑袋放在赵小姑手心蹭了蹭,声音娇娇软软的:“小姑,你不必这么辛苦,给我找个小姑父吧。”
“要真心喜欢你,你也喜欢的。”
赵小姑有些不自在的来抽回手:“我,我不都说了不成亲吗?”
赵宝丫瞧着她:“我家小姑漂亮能干,若是将就当然不用成亲,但若是碰到像春生哥哥一样对我好的人,当然要成亲。而且也要让他入赘,将来生了侄子侄女就给小姑父带。”
赵小姑笑出声:“你想得倒是美。”
赵宝丫明眸璀璨:“春生哥哥说,我长得也很美。”
姑侄两个乐不可支。
马车一路回到赵府,才进门管家就匆匆过来了,朝赵小姑道:“赵东家,大人在书房,让您过去一趟呢。”
赵宝丫接过她手里的东西:“小姑去吧,让下人给我拿东西就好了。”
赵小姑点头,招呼有空闲的小厮过来搬东西,然后径自往后院书房去了。书房外栽种了两棵枝繁叶茂的四季桂,树上开着淡色的小桂花,有几只蜜蜂停在上面采蜜。
赵小姑一走过去,蜜蜂就停在了她发间的绒花上。她走到书房门口敲了敲门,直到里面传来赵凛的声音她才走了进去,询问:“大哥找我有事?”
赵凛搁笔,抬头询问她:“先前马承平寄来的信到了吗?”马家去年就成了大业供给粮食的皇商,今年年初朝廷拨了一笔款项,让他再筹集一批粮送去燕平山边境。算算日子,这个时候回信也应该到了。
“信?”赵小姑迷惑,“大前天我不是给大哥了吗?”
“给我了?”赵凛拧眉,仔细回忆起来。
赵小姑点头:“给了,大前天你从宫里回来,我给你的。当时你放在袖子里了,说回书房看……”
赵凛:“好像是有这么回事,大概是事忙忘记了。我再找找,其余没什么事了,你回去吧。”
“大哥,昨天你说何记今年要补交缴多少税来着?”本来去年年底就要缴税,但朝廷忙着科考,就延迟征税了。陆坤提前把何记的税盘了出来,昨天报到了赵凛那。赵凛怕自己忘记,特意写了小纸条回来就同赵小姑说的。
如今睡一觉起来,小纸条早丢了,他哪还记得。
赵凛顿了一下:“事忙,具体数字不太记得,明日我让户部的人亲自去一趟何记吧。”
赵小姑有些狐疑,但还是点了点头,走了。
经过那棵桂花树时,她又忍不住回头去看自家大哥,小声嘀咕:“大哥不是过目不忘吗?从前再久远的事都能记得一清二楚,今天是怎么了?”
她总觉得不太对劲,又说不上哪里不对劲。
晚膳上桌前,管家亲自去请赵凛,赵小姑坐在桌前发呆,实在忍不住了,才凑近赵宝丫,小声问:“宝丫,你最近有没有觉得你爹有些奇怪?”
赵宝丫疑惑:“哪里奇怪了?”
赵小姑啧了声:“我也说不上来,觉得他好像老是忘事。”她把方才的两件事说了,又道:“还不止这些,先前我让他给何记题匾额,去问了三次他都说事忙忘记了。从前他从不会这样的,再忙也不会老忘记啊。这模样,怎么有点像竹岭村的邻居刘老伯,他年纪大不是忘记锁门就是忘记钥匙放哪了。”
“怎么可能,阿爹还年轻着呢。”赵宝丫嘴里虽然这么说,但心里也有些疑惑。她爹最近好像是有那么一点健忘。
若是寻常人忙起来健忘还情有可原,可她爹是一目十行,过目不忘的主。
这就有点说不过去。
她心里有了这事,就格外注意起来。
等饭菜上桌,她爹匆匆过来时,她时不时就往她爹脸上瞧。
次数多了,赵凛就笑问:“怎么了,有事?”
赵宝丫连忙低头:“没事。”
赵小姑眼眸转了转,插话道:“大哥,宝丫是想问你宾客单子瞧过了没,可有不需要请的人或是遗漏需要不足的?”
赵凛:“……”他又忘记了。
为了掩饰,他直接把面前的一碟子烧鹅端到赵小姑面前:“吃你的菜。”
赵小姑表情有点一言难尽:“……大哥,你忘记了,我从不吃鹅肉的。”她小时候被村里的大鹅追过,还险些掉进臭水沟里淹死了,还是赵春喜一把将她拉了上来。
从前大哥都记得的。
赵凛:“你也要改改了,怕个死鹅做什么。鹅肉多好吃,你尝尝。”
赵小姑拒绝尝试,赵宝丫连忙打圆场,盛了碗排骨莲藕汤过去给她:“小姑,喝汤吧。”
赵小姑把碗推了回去:“不喝,你喝吧。”
赵凛突然拧眉,问备菜的下人:“汤里面怎么有葱花,姑娘不喜葱花,你们不知?”
赵小姑和赵宝丫都诧异的睁大眼:她爹(大哥)最近老是忘事,怎么还记得她不吃葱花。
“大哥,你怎么就记得宝丫不喜葱花,没记住我不喜鹅肉?”
赵凛有些无语:“记得丫丫的喜好不是很正常吗?她自小没了娘,我不做工的时候日日带着她。她喜甜食,喜欢冰糖葫芦喜欢布娃娃,尤其是小老虎。喜欢闪闪发亮的东西、喜欢玉佩喜欢银子还喜欢颜色鲜艳的衣裳,尤其是石榴红的裙子。”
赵宝丫很是感动:“阿爹,这些你都记得啊?”
她感动完又看向赵小姑,用眼神说:你看,我爹什么都记得,先前应该真的只是事忙忘记了吧。
赵小姑可不这么认为,经历了陈慧茹事件后,她遇事习惯性保持怀疑的态度。
她就是觉得自家大哥不对劲!
等她好好观察观察,用事实来打宝丫头的脸。
第 182 章
赵小姑先趁着赵凛不在的功夫, 把他身边的小厮喊来问话。询问他赵凛平日里可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
小厮迟疑的问:“赵东家具体指哪方面?”他很清楚谁是自己的主子,若是问及重要的事,就算是主子的妹妹, 他也绝对不会说的。
这是作为下人最基本的操守。
赵小姑:“我是指身体状况,你家大人那么忙, 平时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比如头疼脑热?”
“没有, 大人身体好着呢。”小厮自信满满。
主子一直都是他在照顾,但凡迟疑一秒都是对他服侍不周的佐证。
“大人能吃能睡, 身体倍好。”
赵小姑又问:“那你有没有觉得你家大人近日记忆力不佳, 或者时常忘记事情。”
小厮想了一下:“没发现啊。”
其实, 赵小姑问他等于白问, 这小厮只负责照料赵凛日常起居,什么事情自己做好就行, 压根不用主子提点。
主子有重要的事也不会告知他,就算记忆力减退也不会表现出来。
赵小姑没得到自己想要的答案, 就在她大哥的住处和书房外到处观察,每次吃饭时都试图套话。
然而不仅什么也没发现, 还被赵凛训了一顿。
“你若是闲得慌提前去长溪盘账好了, 天天在家里瞎折腾。”
赵小姑不敢再探究了,只是赵凛走后, 很是委屈的同赵宝丫道:“我也是关心你爹嘛,平日里又没大嫂照料,忙得像陀螺一样,也不知休息!”
赵宝丫给她递了杯花茶, 笑眯眯道:“哎,小姑就别疑神疑鬼, 我爹好着呢。”
赵小姑接过她的茶:“瞧着是挺好,骂我的时候中气十足,胆子都快被他吓破了。”
雅间的门被推开,苏玉娘提着食盒走了进来,把食盒放在桌上,朝赵宝丫道:“宝丫,你要的午膳好了,快给你爹和春生送过去吧,别又让他们饿着。”
近日两人特别忙,时常过了饭点也没吃,赵宝丫决定自近日起给他们送到国子监去,盯着他们吃完再走。
“好,我这就去。”
她提起食盒往外走,苏玉娘瞧着还在郁闷的赵小姑,笑道:“好了,倾诉完就出来干活,外头正忙着呢。”
赵小姑把脑袋里的东西甩掉,跟着苏玉娘把赵宝丫送到何记门口。赵宝丫挥挥手,带着小满坐进了马车。
马车一路往国子监走,等到了国子监门口,她先下车,小满提着食盒跟在她身后。国子监门口的侍卫瞧见她都躬身行礼,经过门口的罗学正瞧见她连忙迎了上来,笑道:“赵姑娘来了,赵首辅同何司业在内务处所,可要我去通报赵首辅?”
赵宝丫摇头:“不必,我自己过去就行。”
罗学正想着应该是想给赵首辅一个惊喜,也就没有多事,只指派了一个小童在前面带路。
此时正是下课期间,国子监不少书生瞧见她眼睛都是发亮,继而又推搡起来:哎,这么美丽聪慧的赵姑娘怎么就定亲了!
若是定的是其他人家,他们还敢肖想一下。但一想赵姑娘定亲的对象是那个看似温柔和煦,其实手段了得,最擅长软刀子割肉的何司业,就什么心思也没有了。
更何况何司业还是个小神医。
这世道,得罪谁也别得罪大夫啊!
谁能保证自家没个头疼脑热或是大灾大病的?
这样想着,众人看她的眼神里只有尊敬。赵宝丫倒不知道众人转了无数个弯的心思,只要瞧见有人过来都是和气打着招呼。
等到了她爹处理公务的院子,她停下朝那小童道:“你先去忙吧,我自己过去就成。”
小童很规矩的告退了。
赵宝丫带着小满沿着铺满鹅卵石的小道往处所去,日头当空照,天气正炎热,知了声嘶力竭的叫个不停,饶是打了伞,没走几步也出了一身汗。
临近处所处有一颗亭亭如盖的桂花树,树木高大,在地面撑出一片阴凉的树荫。树荫下有一口水缸,水缸里种了几朵睡莲。
赵宝丫停在树下稍作休息,小满以袖擦汗,嘟喃道:“才六月的天,怎得这样燥热?”
她话毕,一阵舒爽的风吹过,将身上的燥热去了大半。小满声音里都透着愉悦:“还是树荫底下舒坦,姑娘……”她喊了两声都不见自家姑娘应,疑惑的朝她看去,见自家姑娘一直盯着一个地方看,不禁也顺着她的目光看去。
前面处所的门紧闭,小厮守在门口打盹。左侧斜开的窗户被风吹开一条小缝,他们家大人正坐在书桌前双目紧闭,整个头面部扎满了银针,他们家姑爷何小大夫站在侧面还在不停的转动那针。随着他手上的动作,那银针反射着日头的光,寒噤噤的渗人。
大热天的,小满硬是忍不住打了个哆嗦,小声问:“姑娘,姑爷在干嘛?老爷脑袋不舒服吗?”
赵宝丫摆手示意她禁声,双眸一眨不眨的盯着窗户里的两人看。
片刻后,何春生把银针取了下来,拿了两颗药丸送到赵凛手边,顺便倒了一杯温水递过去。
赵凛接过一口吞了,然后喝水,两人说起话来。
赵宝丫忽而想起赵小姑的话,眸色暗了暗,继续撑着伞往处所走。等近了,那打盹的小厮才终于清醒,满面堆笑的喊了声:“姑娘。”
赵宝丫颔首,他又立刻敲了敲门,然后推开门让她进去。
赵宝丫把伞递给小满,接过她手里的食盒往里面走。里面的人显然早听到小厮的声音,已经起身迎了过来。
“丫丫,大热天的你怎么来了?”
何春生走过来伸手接过她手里的食盒,声音柔和如夏日清泉:“宝丫妹妹,快过来坐。”
赵宝丫顺着他的步子坐到她爹位子的对面,脸上没有过多的笑意,一瞬不瞬的盯着她爹看。
赵凛走到桌边,疑惑问:“怎么了,被晒傻了?”
何春生伸手在她的额头上试了试:温度正常。
赵宝丫避开他的手,抿唇继续盯着她爹瞧,声音闷闷问:“我方才在外面瞧见春生哥哥在给你用银针,阿爹是病了吗?”
屋子里的两人心里俱是一惊,但都很快淡定下来。
赵凛表情没有丝毫变化,很自然的解释:“这几日吏部考核官员,事忙又繁杂,有点头疼,让春生来给我扎两针,没什么大碍。”
赵宝丫:“那方才吃的是什么药丸?”
赵凛从袖子里摸出一个瓷白的药瓶,笑道:“提神醒脑的药丸,大夏天的难免闷燥,吃两颗人舒坦些。”说着他把瓷瓶往前推了推,问:“你要不要也吃两颗?”
赵宝丫看看那瓷瓶,又盯着他瞧。
赵凛隐在另一只袖子里的手微微收紧:他太了解丫丫了,这个时候半真半假,她反而不太会怀疑。
赵宝丫看了几息,又转头去看何春生,再次确认:“我爹真没事?”
何春生余光瞟到赵凛告诫的目光,又想起他无数次的叮嘱,心里纠结数个来回,还是摇头:“没事,就是天热烦闷而已,你别想太多。”
春生哥哥是从来不会骗她的,他若是说没事,她就相信。
赵宝丫长长舒了口气,脸上终于有了笑:“吓死我了,我还以为阿爹怎么了,满脑袋的扎针。”
赵凛也跟着笑起来:“你呀,就是受你小姑影响,整日胡思乱想。阿爹都快不惑之年了,就算没病也得让春生好好调养调养身体,才能长命百岁啊。”
赵宝丫从食盒里拿出饭菜:“要长命百岁得好好吃饭,你们俩到现在都没吃吧。正巧我去了何记,以后日日给你们送饭。”她把熬好的粥摆到何春生面前,瞧着他,眉眼弯弯:“呐,
铱驊
这是给你的,暖胃。”
何春生接过她手里的勺子,笑意温柔:“天热,你不必日日送的,让府里的小厮或是何记的小二来就行。”
赵凛也附和:“对对对,这天不仅热还时不时就突然下阵雨,没得累着你。好好同你玉姨准备婚事就成,国子监的食堂饭菜还不错的。”
赵宝丫:“什么不错,外头都怎么传的,说是国子监的食堂比猪食还难吃,都叫嚷着要换厨子。”
赵凛义正言辞:“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这点苦都受不了还读什么书?”
何春生:“岳父说得是,饭饱会不思进取,少吃点有益身心健康。”
赵宝丫撇嘴:“家里就我吃得最多,怎么听着你们两个像是在骂我?”
屋内欢声笑语不断,其乐融融的景象驱散了外头的肆意的蝉鸣。
等两人用完饭,赵宝丫也不欲再打扰,起身道:“我就先回去了。”
赵凛紧跟着起身:“春生,你送送丫丫。”
何春生起身,赵宝丫连忙道:“不用了,你们还有许多公务要处理,来来回回的麻烦。国子监离我们家又不远,我乘马车来的,晒不着。”
何春生伸手接过她手里的食盒:“那就送出国子监吧。”
赵宝丫:“那好吧。”
两人一同往外走,何春生一手提着食盒一手打伞,护着她前行。小满跟在后面,越看越觉得她家姑娘和姑爷很是相配,简直就是一对碧人。
等到了国子监大门口,何春生把食盒递给小满,侧身看着赵宝丫。从怀里掏出一方绣了竹枝的白色丝帕,给她擦了擦额头上的细汗,温声道:“近日辛苦你了,不能陪着你一起去置办婚事要用的物件,很是抱歉。”
淡淡的药香萦绕在鼻尖,指尖温热的肌肤有一下没有下的碰着她额头。
饶是两人已经定亲了,赵宝丫依旧双颊润红。她摇头,软声道:“不碍事,近日事忙,你帮着我阿爹就很好了,婚礼要用的物件我同玉姨去置办就可。”说着她声音渐小,“只是喜服,你得亲自试一试,哪里不合适好及时改。”
何春生眸子里荡开笑意,将帕子塞到她手上,然后无比自然的给她顺了一下耳边散碎的发:“知道了,你先回吧,稍晚点我也回去。”
他护着赵宝丫上了马车,然后挥了挥手。
赵宝丫撩开车帘子看了一会儿,直到看不了人影,才伸手贴了贴自己的脸颊,企图让脸上的温度降下来。
“小满,我刚刚看起来是不是很傻?”
小满摇头:“不会啊,姑娘眼睛又大又灵活,一看就聪明。”
赵宝丫不知道怎么说:“……我说的不是这个,哎呀,算了。”
小满挠挠头。
马车一路回府,府上正好在大扫除。
她走到后院,老管家就寻了来,欲言又止的。赵宝丫停下步子,出声:“陈管家,有什么事就直说吧,吞吞吐吐的做什么?”
陈管家拧眉:“姑娘,方才辛夷那丫头打扫大人书房时,不小心将大人喜爱的一件花瓶打碎了。现下正在书房外跪着呢,您过去瞧瞧要如何处罚好?”
若是其他人家,打碎了那么贵重的东西,就算发卖了也不为过。但辛夷那丫头一直跪在书房外磕头,求他网开一面。他念着辛夷自从进府还算懂事,但又不好私自做主,只得来请示小主子。
赵宝丫听完微微蹙眉:“不是阿爹最喜欢的那只缠枝纹薄胎细口白瓷瓶吧?”
陈管家摇头:“不是,是另外一件。”
“另外一件?”赵宝丫跟着管家去了书房,跪在廊下的辛夷瞧见她,头埋得越发低了,咬着唇不敢说话。
赵宝丫跨进书房,书架子边上一堆打碎的红柚广口瓷瓶的碎片。这件瓷器好像是年前胶州御窑里出的,她爹颇为喜欢,把玩过几次,之后忙起来也就闲置了。
赵宝丫见那缠枝纹薄胎细口白瓷瓶还好好待在架子上,不禁松了口气。朝外头跪着的辛夷道:“好了,起来吧,发卖倒也不必,就罚两个月的月钱好好长长记性就行。”纵使她不太想处罚下人,但玉姨说过,对下人要恩威并施,一味的纵容只会让她们更容易犯错。
辛夷千恩万谢的走了。
赵宝丫又朝管家道:“找两个伶俐的过来把地上的瓷片收走,剩下的我会同阿爹说的。”
陈管家颔首,连忙又喊了两个手脚伶俐的婢女过来收拾。
赵宝丫环顾一圈,见窗台的富贵竹倾斜了,忙走了过去,伸手去扶正。扶好后,正要走开,发现裙子被桌案上突出的钥匙给卡住了。
她干脆坐了下来,边拔钥匙,边嘀咕道:“阿爹还真是粗心,怎么暗格的钥匙都忘记拔了。”
她的裙子外层是纱织成的,钥匙扣在丝线里面怎么也扯不开。她解得有些急躁,双手用力一拉,不仅把衣裙扯破了,还直接把暗格给扯了出来。
一个瓷白的药瓶在暗格里打了几个滚,咕噜噜滚到了小满脚边,还有一本时常翻折的册子掉在了她的脚边。
她弯腰捡起那小册子,一只书签险些掉了出来。她接住书签,翻开册子打算把书签夹回去。书签那页的字迹瘦劲犀利,一看就是她爹的字迹。再一扫里面的内容,她脸上的笑意陡然僵住,匆匆看过一页后,又快速往前翻,越翻手越抖……
眸色越来越暗,最后盈满泪水。
“姑娘……”小满担忧的喊了一声,伸手把捡起的瓷瓶递给她。
赵宝丫迟迟没接,双手死死捏着手里写满字的册子……
她爹真的病了!
病了好久好久,如此严重还在隐瞒她。
一滴泪砸在了册子上,立刻在薄薄的纸面上晕染开一团。
小满慌了,又喊了声:“姑娘……”
书房里的管家和两个收拾的婢女也惊慌的看着她,不明白怎么好好的就哭了。
第 183 章
何春生忙完手头的事就回了赵府去找赵宝丫, 只是才进门不久,管家就告知他,赵宝丫去他府上了。
他略微诧异, 立刻又调转方向回了何府。
书童白芨一直在门口焦急的踱步,瞧见他下了马车, 立马迎了上去。
何春生把药箱递给他, 问:“宝丫来了?她人在哪?”
白芨点头:“来了, 在您的书房呢。”他欲言又止,神色有些奇怪。
何春生拧眉:“有话就说。”
白芨连忙道:“赵姑娘看起来不太对劲……”他也不知道怎么描述, “总之, 公子去了就知道了。”
何春生快步往书房去, 等快接近书房时, 他抬手示意白芨停下:“把药箱放到药房去,就不必跟过来了。”
白芨提着药箱匆匆去了, 他走到书房门口,门口的小满朝他行了一礼。他点头, 然后跨进了书房。
一进去就瞧见赵宝丫坐在窗口的案桌前,他惯常坐的位子之上。如瀑青丝垂在腰际, 发间别了一支他先前送的仿茱萸子步摇, 笔直的背脊瞧上去分外好看。
他眉间立刻有了笑意,边走过去, 边问:“宝丫妹妹,我方才还去赵府寻你,你怎么到我这来了?”
只是走到近前也不见赵宝丫回他,他疑惑, 目光先落到她面前的桌案上。那桌案上摆着他近日研究的医术以及药方子,但他每次出门都会把这些医书放在书架上摆好, 如今摆到了宝丫妹妹的面前。
他眸色微动,视线又落到了医书旁边的瓷白药瓶上——那是他给赵叔叔用的药。
恰在此时,赵宝丫抬头瞧他,浓密纤长的睫毛之下,一双眼睛肿的如同核桃,一看就是哭过,而且哭得很凶才会如此。
他心尖颤了颤,有种不好的预感呼之欲出,出口的声音也艰涩起来:“宝丫妹妹……”
赵宝丫双眼又迷蒙起水雾,抿着唇,梗咽开口:“我爹的病情现在如何了?不许骗我,如实说。”声音里带了点冷漠。
她果然知道了!
何春生开口就是先道歉:“宝丫妹妹,对不起,我不该……”
“我不需要你对不起,现在别和我说这个。”赵宝丫声音陡然严肃,“我爹的病情到底如何了?”
何春生见她如此,只得坐到她对面,长叹了口气后,才道:“不太好,赵叔叔是十几年前后脑被砸之后的后遗症。我猜测可能是先前后脑勺那一下造成颅内出血形成了血块,那血块压迫了颅内某一部分的经络,虽然令他过目不忘,但时日越久,危险性就显现出来了。”
“身体暂时没有其他的不适,只是健忘,就算我已经用针灸和药物在控制,也只是减缓他健忘的速度……他的记忆力好像在被蚕食,先是对近期发生的事记忆产生偏差,然后开始对周围的人或物淡忘,再严重下去,只怕忘记的事会越来越多,最后连自己是谁都不记得。”
赵宝丫鼻子发酸,她绞着手极力忍住又想落下的眼泪,希冀道:“可是,阿爹他记得我的一切喜好,小到我不吃葱都记得!”
何春生:“也许他对你感情深,下意识会单独存放关于你的记忆……但再恶化下去,迟早会忘记。”
赵宝丫抿唇:“还有别的办法治吗?宫里的御医、大业别处的名医呢?”其实她知道不太可能,春生哥哥的医术已经远超宫中御医了,又曾四处游历学习过,但凡有能医治她爹病症的,他们都不会拖到现在。
何春生只道:“你爹的病不宜四处张扬……”
“你别担心,我会想出办法的。”
眼看赵宝丫的眼泪又要落下,他心疼的伸手去擦她眼角的泪。赵宝丫豁然偏开头,冷淡的起身,转身就走。
“宝丫妹妹……”何春生追了两步。
赵宝丫回头警告:“不许跟来!”
她生气了,气他隐瞒她。
何春生苦笑,看得等她气消了再哄哄。
等赵宝丫走后,何春生立刻提了腰牌去了内阁,把宝丫已经知道病情的事同赵凛说了。赵凛手上的折子一不小心就撕破了,声音担忧又无奈:“还以为能瞒过去的……”
“哎,这丫头就是死心眼,她知道了又不能改变什么,还白白担心。我瞒着她也是为了她好啊!”他开始絮絮叨叨的为自己辩驳,说了一通后,定定的看着何春生,来了一句:“要不我先躲躲,你回去安抚安抚她?等她不生我的气了,你再派人来告知我?”
别看那丫头软乎乎的,平日里见人就笑,没什么脾气。
真生气起来挺恐怖的,他还真有点怕。
何春生接着苦笑:“她估计不太想理我,连多余的话都不想同我说。”
翁婿两个同病相怜。
赵凛语塞,颇为同情的拍了拍他的肩:“是我连带了你,要不我两都躲躲?”
何春生:“要不您还是回去吧,宝丫妹妹正担心您呢。而且您还病着呢,她不看僧面看佛面,不会冷待您的。”
赵凛在面对闺女的时候像来比较怂,硬生生躲到临近亥时才回家。
夜色昏黑,有风,他路过自家闺女的院子时特意看了看。确定里头已经熄灯了,才往自己书房去。摸黑到了书房,刚掏出火折子就被暗夜里一双莹莹发绿的猫眼睛吓了一跳。
火苗窜了起来,猫猫吓得喵一声叫,窜走了。
然后赵凛就瞧见自家闺女恼怒中红肿的双眼。
烛芯噼啪跳了两下,他直起身,摸摸鼻子,讪讪问:“还没睡呢?”
赵宝丫双眼开始蓄泪,抿唇委屈的盯着他。下一秒,眼泪像开了闸的洪水,汹涌而出。
赵凛怎么也装不下去了,叹息一声投降,走到她身边,伸手摸摸她的发顶:“好了,多大了,还哭鼻子。我这不是好好的,又没死!”
赵宝丫一听死字,哭得更凶了,抱着他的腰哭到打嗝:“呜呜呜,你和春生哥哥都太坏了。这么久了都不叫我知道。你们总绝对是为了我好,自以为是!我一点也不好呜呜呜,就我一像个傻瓜一样,阿爹都病得这么严重了,我还只想着成亲,呜呜呜……”
赵凛沉默得,有一下没一下顺着她的背。
等她终于哭够了,他才道:“我这不是好好的嘛,你不必太担忧,春生会治好我的。”
赵宝丫哽咽,抬起红肿的眼睛瞧着他:“嗯,阿爹一定会好的。但在这之前,我要日日跟着阿爹,我要做阿爹的大脑,帮你记住所有想记住的事,这样你就不用每次都掏小本本了。”她爹记忆力下降,万一那次忘记带多麻烦。
“你跟着我?”赵凛惊了惊,“你一个姑娘家,跟着我在朝堂上进进出出像什么话?”
赵宝丫揉揉还有些发酸的鼻子:“我有办法的。”
赵凛还当她是什么办法,直到次日,赵宝丫换了一身男装出现在他面前,他忍不住瞪眼。
反驳的话还没说出口,赵宝丫就道:“若是阿爹不让我跟着,我就日日在家哭,把自己哭死算了。”
赵凛:“……”哎,那自己作为威胁的他还是头一遭瞧见,可偏偏吃死了他。
“好好好,你跟着便是。”
赵宝丫这才破涕为笑,像个小尾巴似的跟着他去了国子监。刚到国子监的何春生瞧见她男子的打扮,也颇为惊讶,正要上前搭话,就被她一个冷眼给逼退了。
赵凛回头瞧了面色沉郁的何春生一眼,侧头小声道:“你生他的气做什么,是阿爹下了死命令,不许他告诉你的。他也是心疼你,知道告诉你也无用,反而会让你担忧。而且他为了给爹治病日夜不停的研究药方,胃病都不知道犯了多少回了,又要接手国子监,又要给小皇帝当伴读,还要忙婚事,照顾你。这孩子不容易,你气一晚上就算了。”
“我知他不易。”赵宝丫噘嘴,还是有些恼,“阿爹你不懂,就算事出有因他也不能骗我啊。这种事有了第一次就有第二次,不好好晾晾他,他不知道事情的严重性。”
“我这是在为今后打算,您就别管了。”
赵凛啧啧两声:“春生这孩子也是可怜,要是他把我的病情偷偷告知你了,肯定也要被我责罚。哎,当真里外不是人!”
赵宝丫撇嘴,余光触及身后的何春生,他整个人焉哒哒的,看上去是有些可怜……
“阿爹你不许胳膊肘往外拐!”她说完愤愤不平的往前走。
赵凛同春生目光对上,无奈的耸肩,表示自己已经尽力了。
何春生苦笑:哎,夫人还没娶上就先把人惹毛了,看来任重道远。
之后的数十日,赵宝丫日日穿着男装跟着赵凛进进出出。不管是进国子监还是宫里、内阁,她都不离左右。
她放出了自己养的全部的鸟雀,发动附近所有的小动物,搜集京城大小官员的一切喜好、弱点、秘闻。同她爹和春生一起,整理成档案册子,放在了国子监单独辟出来的屋子里。
然后花心思努力去记这些档案,总在她爹最需要的时候提点一二。
但饶是如此,赵宝丫还是发现她爹记忆力在不断减退。
比如进宫前想好今日要给小皇帝讲哪些课,面对小皇帝的时候就忘记了。看过的折子刚批注完又拿起来重新批,几个大人同他打招呼,他目光陌生而显得高高在上。
此举引来了很多人的不满,觉得他如今权倾朝野,整个人都虚浮、目中无人,实在太不像话。
尤其是当他目不斜视的路过刑部顾老尚书时,隐忍的顾老尚书爆发了。撑着老了许多的躯体在金銮殿上参了赵凛一本。
说他权倾朝野后狼子野心,当皇宫大内是他赵家的,公然带着女儿进出内阁这等机要之处就算了,还不尊老,把他们当空气,碰见了都当不认识,简直目中无人!
激情愤慨的骂了半天,结果一直抱胸作壁上观的赵凛,当着文武百官的面来了一句:“你谁啊?这么老了不在家养着,在这瞎逼逼什么?”
他那眼神不像作伪,好像压根真的就不认识顾老尚书。
顾老尚书可不认为赵凛真不认识自己,他额头上被顾山长追打的包还在呢。
明显就是在羞辱他!
而赵凛很无辜,他是真记不起这个骂骂喋喋的糟老头是谁了!
在何春生煞有介事的提醒下,他哦了一声,道:“早说嘛,下次把官帽拉高一些,本官瞧见你额头上的包就记得了,你是被顾老追打的那个多管闲事的刑部尚书嘛!”
顾老尚书一口气没缓过来,直接厥了过去。
赵凛丝毫不讲情面道:“都病成这样了,就在家好好修养。刑部尚书一职就由刑部赵侍郎赵春喜暂代。”
有六部的旧人站出来强烈反对,若是从前,赵凛还会考虑这些人后面的势力,会顾忌一二。但他现在记忆力堪忧,压根不记得这些烦人的‘苍蝇’,下起手来毫无压力。
反对的全革职查办,再瞎逼逼的就拉到昭狱打一顿再说。
简而言之就是我有病,谁让我不好过,我就创死所有人。
克制的权臣一旦释放天性,反而叫人心惊胆颤,从前蠢蠢欲动的六部旧势力被他一通蛮力搅得七零八落,四散而逃,再也掀不出什么风浪来。
所有人都觉得赵凛手段委实厉害!
下朝后,陆坤一路跟着到了赵府。好在赵凛还是记得他的,没下逐客令。
陆坤坐到正厅后,冷厉的眉眼里都带了爽利的笑意:“赵首辅这招实在是高,不若再帮下官一个忙,把陆家十几口全贬出京都,也省得下官碍眼。”
赵凛瞧着他,突然来了一句:“先前你让本官拉陆老尚书下马的十万两银子给了吗?”
陆坤莫名其妙,继而嗤笑道:“赵首辅,你够了!那十万两可是亲手交到了你的手里,怎么想装失忆不认账?”
赵凛:“什么装,本官可不记得。你若是有银子就再付一次吧,不然本官老惦记着你没给过,忍不住把你弄出京都就不好了!”
陆坤觉得这就是赤果果的威胁。
赵凛是继发疯后,开始不要脸的敲诈勒索了是吧!
而赵凛很无辜:他是真不记得啊!
哎,花、李两位尚书辞官前也没给银子给他吧?苏家散了后,苏家族人把家产上缴国库了没?静亲王府应该都搬空了吧?前徐首辅和前左都御史许庭深死了,家里有交赎银赎尸首吧?
好像都不太记得,要不把这些人都重新拉来问一问?
第 184 章
赵凛心里掠夺的因子蠢蠢欲动, 若不是有自家闺女日日在耳边念叨,定然已经动手了。
赵宝丫将当年静亲王府、苏家、徐家、徐家的卷宗都调了出来,摊到她爹的面前, 一一念给他听。最后又道:“阿爹,这些人都收拾过了, 已经没有了反抗的余地, 穷寇莫追, 否则容易反噬。”
赵凛胸中隐隐有股躁郁之气,额头上的青筋突突的跳。
他强忍着不适, 四下环顾一圈后问:“春生呢?”
赵宝丫:“最近朝廷不太安稳, 许多大人察觉出了您的不对劲。打了一棒子, 总得给个甜枣, 春生哥哥在忙着安抚他们呢。”
事实上,不仅六部残余的势力觉得赵凛不太对劲, 赵凛一党的同僚也觉得他近日性情多变。
时常出其不意,不按常理出牌。
这样以来难免人心浮动, 朝廷动荡。而何春生就像赵凛丢在火药中的稳定剂,永远情绪平稳的周旋在每一个怀疑不安的大人之中。
大理寺卿邢大人特意请了他去, 直接了当的问:“赵首辅近日可是有何事?怎么瞧着不太妥当?”眼见着何春生这个后辈又要打官腔, 他连忙道:“若是有什么事你也不必瞒着老夫,老夫自长溪就认识他, 又同他的半个恩师权道长是老友,能帮的自然会帮。”
若赵叔叔病情再次恶化,肯定很难再瞒住了。
何春生思虑一番后,捡了一半透露:“也不算什么大事, 只是近日事忙,身体出了点状况, 有些浮躁罢了。我已经再替他诊治,应该很快能痊愈,只是今后朝中事宜要请邢大人多担待了。”
原来是身体出了问题。
邢大人拧眉:“他一人身兼三职,老夫早说过他那样拼身体会出状况。老夫明日就上折子,将你提为国子监祭酒。你且让他放宽心修养,六部旧部的那些臭鱼烂虾老夫看着,出不了岔子。”
何春生道了谢后,又被赵春喜请了过去,等他应付完回到赵府时已经满身疲惫。还没来得及休息,又开始给赵凛施针疏通头部经络。
赵宝丫立在一旁目不转睛的看着,赵凛头上扎满了针,还有心情调侃她:“这么紧张做什么,只是针灸又不疼!”
听他这样说,赵宝丫才放松紧绷的神经,她目光一转就注意到何春生明显空荡的衣摆。
他似乎瘦了许多。
何春生施完针,不经意的伸手抵了一下胃。
赵宝丫眸光微动,颇为不自在的起身,错过他看过来的目光走到门口朝小满吩咐了几句。不一会儿,小满就提着食盒来了,等何春生收拾好药箱,她就从食盒里拿出一份清淡的饭菜并一份热腾腾的粥端到了案桌上。
赵凛看到那碗粥,故意道:“我不喜吃粥,快让下人拿下去吧。”说着就要招守在书房外的小厮过来。
赵宝丫连忙制止,有些别扭道:“这粥不是给你的……”然后伸手把粥推到了何春生面前,也不看他。
何春生眸子亮了,伸手拿过食盒里的勺子,慢条斯理的吃了起来。暖暖的粥下肚,仿佛通身的疲惫都一扫而空。
“谢谢宝丫妹妹。”
赵宝丫轻咳,看向别处继续不搭理他。
他和赵凛对视一眼,两人都是无奈的笑起来。
连续的用药和针灸,赵凛状态看上去好了许多,至少这一整天都没认错人了。
赵宝丫很是高兴,夜里命人做了一桌子的菜庆贺。赵小姑还不知道怎么回事,突然看着晚膳如此隆重,忍不住问赵宝丫:“今天是什么日子,这么多好菜?”
赵宝丫:“倒也不是什么特别的日子,就是心里高兴。”
这一高兴,赵凛就想喝酒。赵宝丫拦着不让,给他盛了满满的一碗汤,又顺带给何春生盛了一碗。
用过饭后赵凛还想处理公文,被赵宝丫赶去休息了。何春生原本打算回去,赵宝丫主动开口:“天色晚了,你就在府上客房休息吧。”
何春生唇角翘起,跟着她走了一路去了客房,临到要入屋时,又突然转过头来,看着她,温声道歉:“宝丫妹妹,先前的事抱歉。”
月色下,他眉眼清俊柔和,态度真切诚恳。
赵宝丫提着灯笼不搭话,他继续说:“今后不会了,就算赵叔叔拿刀架在我脖子上,我也一定会告诉你。”
赵宝丫被他的话逗乐,极力压住唇角的笑意:“知道就好,若是再敢骗我……”她捏着手做了个打人的架势。
这模样没有丝毫威势可言,反而有点软乎乎的可爱。
何春生一下就笑了,笑得真心实意,那是很纯粹的欢喜,清透地如月夜清辉。赵宝丫很短促的呆了一下,耳尖悄悄红了,小声催促:“你也快睡吧,明日一早还要跟着我爹去上朝呢。”
“好,你也早点睡。”何春生看着她走远,才关了房门,径自去睡了。
次日一早,赵小姑最先起来,穿戴好才出门迎面就和一个高大的人影撞在了一起,疼得踉跄两步险些跌倒,幸而对面的人及时拉住了她。
她站稳后,瞧清来人,诧异问:“大哥,你大早上急匆匆的干嘛呢,险些没撞死我!”
赵凛漆黑的眸子里慌乱一闪而过,环顾四周后,拉着赵小姑急问:“翠香,我们这是在哪?这院子瞧着陌生得紧。”
“这是我们家啊!”赵小姑一脸莫名其妙。
赵凛拧眉:“我们家?我们家不是同苏玉娘家在一起吗?黑雪呢?丫丫呢?”
赵小姑更加疑惑了:“大哥,你睡醒了吧?这是在京都,是先皇赐下的赵府。长溪那个家才是和玉姐姐家在一起的!”她上下狐疑的打量自家大哥。
“京都?先皇赐下的?”赵凛漆黑的眸子压了压,又见小厮匆匆追了过来,还有后院不太认识的仆从,整个人都有点发愣。
他艰涩的问:“丫丫呢?”
那语气太过沉重,赵小姑莫名也慌张了起来,连忙让人去喊了赵宝丫和春生起来。然后安抚的把人带回了住处,驱散好奇的下人,紧留日常跟着的小厮守门。
赵宝丫和春生匆匆来了,赵凛立刻起身,一把抓住赵宝丫,语气惊讶又愕然:“丫丫,你怎么一下子长这么大了?”
只是一句话,赵宝丫就察觉不好,眼里瞬间有了泪意。
昨日分明已经有所好转了,怎么今日突然就恶化得如此厉害!
何春生也神色凝重,伸手替赵凛把脉。
赵凛知道这种情况不对,他虽有一肚子的疑惑,但还是忍住了。
他的病情再也瞒不住了,赵小姑知道后眼眶也红得不像话,絮絮叨叨把他们这些年经历的事都说了一遍。
赵凛听后神色越发沉,嘱咐何春生道:“我这情况已经不适合上朝,你且先去替我向小皇帝告个长假,就说我风寒入体,多年旧疾突然爆发,恐要修养数月。”
何春生依言照办。
赵宝丫抱着她爹哭得双眼红肿,赵凛安慰她:“别哭,只是不记事而已,第二日你再同我说就是了,又不会死哭什么。”
赵宝丫哭得越发大声,眼泪啪嗒啪嗒的掉,边哭边哽咽道:“我,我怕阿爹某天起来把我也忘记了……不记得有我这个女儿了……”
赵凛轻笑:“怎么会……阿爹忘记谁,也不会忘记我闺女啊!”
赵宝丫累眼朦胧:“那,那要是真忘记了呢?”
赵凛坚定道:“绝对不会。”
赵宝丫擦擦眼泪,又小声说:“……要是忘记了也没关系,我就来做阿爹的长辈,照顾阿爹。”
然而,事情总是往最不好的方向发展。
兵荒马乱的一天过后,第二日,赵凛起床就将下职翻墙进赵府的霍星河给打了,与以往教训小崽子磨炼他的手段不同,他眼里是真真切切陌生的杀意。
霍星河昨日当值,是瞧见春生进宫替赵凛告假才知道他病了。今日一早换职后就来了,不成想险些被掐死,若不是小黑疯狂叫唤,用狗脑袋去撞赵凛,他就真的凉了。
赵宝丫和春生匆匆赶了来,看到那场景都是被吓住。她伸手就去掰她爹的手,急切道:“阿爹,你松手,这是星河哥哥,你不记得嘛?他是你养大的,是你教的功夫,是你带到京都来的!”
“我养大的?”赵凛迷惑,手渐渐松开了,然后他一转头看见何春生时,立马又警惕起来,冷声质问:“你又是谁?”
何春生喉头哽住,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赵宝丫再也忍不住了,捂住脸蹲在地上崩溃大哭……
原本戒备的赵凛像个做错事的孩子,手足无措的看着她:“丫丫……”
他蹲下来,伸手去摸她的发顶,声音小心翼翼:“丫丫,你怎么哭了,是阿爹哪里做的不好,还是说错话了吗?”
见赵宝丫一直哭,迟迟不说话,他急了:“你别哭,别哭啊……”粗糙的大手不断的去给她试泪。
园中鸟雀尽皆寂静矗立在枝头,小黑围着赵宝丫急得团团转,跟着呜呜咽咽……
何春生和霍星河静默的站在高墙之下看着父女两个,眼眶都有些泛红。
赵宝丫将心里恐慌宣泄而出后,终于不哭了,伸手擦了擦眼泪,冲着惊慌的赵凛露出个笑脸:“没事,就是眼睛进沙子了。”
赵凛明显不信。
接下来又是重复昨日的事,把他们这些年的经历大概都讲了一遍。
赵凛瞧着她犹有哭痕的脸,心脏一抽抽的疼,叹息一声后道:“丫丫,若是阿爹继续病下去就带阿爹回长溪吧,回到竹岭村,这样你就不必如此辛苦,日日同我重复这么多年的经历。”
“阿爹就算不记得自己是谁,也会凭本能养活你的。”
赵宝丫又想哭。
然而,这是不可能的是。赵凛即便什么也不记得了,他依旧是大业朝的首辅,皇帝的老师,整个朝廷的支柱。
大业世家和寒门的较量还在进行,科举改革才稍有成效,他不可能一走了之!
赵宝丫有些害怕每天睁眼了,她怕有一天一觉醒来,阿爹连她都不认识了。但不想睁眼还是得睁眼,好在这天清晨阳光明媚,一切无事发生。
她松了口气,带着小满往前院去,瞧见她爹院子的小厮顺口问了一句:“我阿爹昨日睡得可好?”
小厮连忙点头:“挺好的,就是睡得比较晚,方才小的过去瞧,还睡着呢,估计今日会稍微晚起。”
赵宝丫脸上总算有了点笑意:“让阿爹好好睡吧,等早饭好了再喊他。”说起来也是丢脸,昨日还要阿爹来安慰她。
她先去后花园喂了鸟雀,又摸了摸小黑几个毛茸茸的脑袋,然后剪了枝头最艳丽的几朵蔷薇花放到了正厅。浅淡的花香萦绕在鼻尖,何春生提着药箱走了进来,瞧见她脸上也带了笑,温声问:“赵叔叔今日如何了?”
赵宝丫随口应他:“昨日睡得晚,还没起呢。”
“还没起?”何春生放药箱的手顿了一下,眸子里异样的光闪过。
外头小满喊了声:“姑娘,早膳好了。”
下人端着早膳依次进来,赵宝丫朝小满道:“你让严霁去喊阿爹起来吧。”
小满匆匆去了,隔了好一会儿都不见人回来。赵宝丫正要起身,正门外突然响起杂乱的脚步声,赵凛近身伺候的小厮慌乱的冲了进来,一进门就眼泪横流,惊慌的喊:“姑娘,姑娘,不好了,你快去瞧瞧大人吧!”
赵宝丫蹭的站了起来,怀里的猫猫被吓了一跳,喵呜一声跑了。
“我爹怎么了?”她声音颤抖,快步往外走,走到门口时险些被门槛绊倒,幸而何春生眼疾手快扶了她一把。
小厮惊慌道:“小的也不知,就是怎么喊都喊不醒大人。”
府里的下人听到这边的动静都谨慎又惊慌的观望起来。
赵宝丫已经问不出什么话了只管往前走,何春生扭头吩咐他:“你就不必跟来了,去告诉管家封锁赵府,告诫所有人不要乱说话!”
小厮立刻朝着前院跑,何春生护着赵宝丫一路到了赵凛住的院子,推开卧房的门走了进去。
屋内还点着他调配的安神香,袅袅的香烟在萦绕在榻前,衬得屋子里格外的寂静。
往日高大硬朗的赵首辅安静的躺在榻上,双眼紧瞌,似只是睡着了。
赵宝丫坐到床头,伸手碰了碰他的手臂,喊了声:“阿爹……”
床上的人一点反应也无,依旧安静的平躺……
赵宝丫又急促的喊了两声,床上的人还是没有反应。她开始用力的摇晃,伸手去拽她爹,最后绷不住哭嚎起来……
第 185 章
何春生眼眶发红, 伸手去拽崩溃的赵宝丫:“宝丫妹妹,别哭,别哭……赵叔叔没事, 没事,他只是睡着了, 只是睡着了而已!”
“睡着了?”赵宝丫努力克制难过, 仔细去看她爹, 发现她爹还有细微的呼吸,胸口还在跳, 身体也是热乎的, 甚至眼皮还在动。她焦急的把何春生拽到床边:“我爹还活着, 那你快给我阿爹看看啊!”说着又让小满拖了条凳子过来, 把人摁到了凳子上,泪眼巴巴的瞧着他。
“你先镇定下来。”何春生安抚她, 然后伸手细细给榻上的人把脉。
几息后,神色有些古怪道:“从脉象看, 赵叔叔心脉强劲,暂时并未有衰退的迹象……”
赵宝丫急忙问:“那我阿爹为何不醒?”
何春生又仔细看了看床上之人的面色, 拧眉:“赵叔叔眼珠子还在动, 似乎是在做梦……至于为何迟迟不醒,大概是血块压迫了脑中某一部分的经络, 让他没办法醒来吧。我们得尽快找到消除他脑中血块的办法才行,不然时日日久,恐真会危机生命。”
赵宝丫慌张无措,脑海里想了无数的办法, 念念叨叨的,试探的小声问:“药物没办法, 那开颅能把血块取出来吗?”
病房里的几人都惊了,不明白她为何说出如此惊世骇俗的言论。
何春生为难:“宝丫妹妹,人的脑袋是重要部位,不说打开后有没有办法缝合,疼也得生生疼死。”先前翻阅医书,倒是看到过有开颅的记载,只是开颅的大夫和被开颅的人都死了。一个是疼死的,一个是被官府以谋杀罪斩首了。
“那如何是好?”赵宝丫眼泪又开始掉。
何春生安抚她:“你别急,给我点时间,我一定能把赵叔叔治好的。”
事情已经这样了,一时间也想不出更好的办法。
赵宝丫点头,尽量不让自己太慌乱,给他添乱。
赵凛的小厮严霁见她终于不哭了,才从床头柜里翻出一个朴素的木匣子递到她手上,小声道:“姑娘,这是大人前段时间交给小的,说是万一他有什么意外,就把这个匣子交给您。”之前他还疑惑大人能有什么意外,如今……
小厮喉头也哽咽起来。
赵宝丫接过他手里的木匣子,打开。发现里面是大把的银票、庄子田地地契、纸张之下是一封信,信下面压着一块免死金牌。
她眼眸睁大,把免死金牌放了回去,然后又把木匣子交给何春生才拆开信认真看起来。
信的格式没有严格的规定,也没有繁杂的称呼,开头就单刀直入。
“丫丫,当你看到这封信的时候,阿爹可能已经出事了。你莫要怕,阿爹给你准备了足够多的家产。银票、田地铺子庄子都有,长溪老家的宅子地下还埋了好几箱金银玉器,足够你十辈子衣食无忧。还有一块免死金牌,是阿爹特意为你求的,我儿有福,定能安稳一生……”
接下来就是絮絮叨叨的交代。
这信显然是她爹提前就准备好的,他早知道自己迟早有这么一天!
赵宝丫刚憋下去的眼泪又啪嗒啪嗒往下掉,把手上的信纸都染湿了。
何春生将木匣子放下,伸手揽住她的肩头,宽厚温暖的手顺着她的发一下一下的安抚:“别哭,赵叔叔想你开开兴兴的……”
赵宝丫手扣住他的腰,脸埋在他胸口,眼泪洇湿了他的外裳……
现在当务之急是先稳定朝堂局势,先前赵叔叔告假在家已经有许多官员想来探望了,若是长久的昏迷下去,官员又见不到人的情况下,说不定会生出别的心思。
就是小皇帝也会慌张。
何春生安抚好赵宝丫后,将大理寺卿邢大人、新任刑部尚书赵春喜、都察院左都御史霍大郎几个绝对信得过的人都请了来。
几人看到躺在病床上的赵凛时都是不可置信。
待问过病情后,何春生撩开袍摆突然朝着几人跪下了,沉声恳求道:“邢伯伯、春喜叔叔,霍伯伯你们都是赵叔叔最信赖的同伴。他如今这样,还麻烦你们一定要帮忙瞒住消息,稳住朝堂,我会尽力医治到他醒来!”
邢大人和霍大郎连忙上前一步将他扶了起来,语气也颇为沉重:“你这孩子,怎得如此见外,维持朝堂稳定本就是我等分内之事,何须行如此大礼!”
赵春喜也附和:“对啊,你稳住小皇帝之余尽管救治清之师弟就是,其余的我们来。”
何春生起身,再次朝几人行了一礼,然后把人送出了门。等转身,又朝霍星河道:“星河,你近日都跟着小皇帝,他若是有什么不对劲一定及时派人来告知我。”
赵凛还在时,小皇帝尚且能克服恐惧上朝。一旦赵凛不在,他就想逃避,想躲在后宫中不去面对那些唇枪舌战的大臣。
想到这点,何春生又道:“小皇帝若是拧巴,你就把云亭侯府的小蜜儿带进宫,她能管住小皇帝。”
霍星河点头,又回头看了一眼还坐在床边眼睛红肿的赵宝丫一眼,嘱咐道:“你好好照顾宝丫妹妹。”说完立刻动身往宫里去。
屋子里只剩下何春生、苏玉娘、赵小姑和赵宝丫四人。苏玉娘站在房门口,看着床边憔悴的赵宝丫,小声同何春生道:“你近日就不必回家住了,在你赵叔叔醒来前都住在赵府看顾宝丫和他吧。”说完她又朝赵小姑道:“你也多待在家中看顾一二,何记暂时有我。”
赵小姑颔首,苏玉娘叹息一声,拍拍春生的肩也走了。
等苏玉娘走后,何春生同赵小姑道:“小姑,宝丫这边就先麻烦你了,我先去书房一趟。”
赵小姑:“一家人说什么麻烦不麻烦,你先去忙吧。”
何春生出了门,边朝书房走,边吩咐白芨:“去何府,把府上的药房和医书全搬到这里来。”
等白芨去后,他到了书房,提笔开始写信。一封给经营钱帮大江南北跑船的钱大有,一封给远在荆州的吕勇和十二商会的云娘子,让他们在大业各地搜寻有没有会治疗颅内淤血的大夫。
他早年虽然游历过大业各处,也知不太可能有这样的大夫,但万一呢?
总是一点微薄的希望。
信里只提及病人是京都权贵,对他和赵凛十分重要,并未提及就是赵凛。
请他们务必十分留意。
怕对方收不到信,他特意写了一式两份,一份让信差快马加鞭的送去,另一份让信鸽送去。
做好这一切后,白芨也带着何府的下人把他惯用的药堂和医书搬来了。
他又一头扎进了数不尽的药材中,这样的日子持续了一个月有余,赵凛的身体还是没有好转,反而在沉睡中日益脉搏微弱。
屋漏偏逢连夜雨。
此时,燕平山边境又传来消息。先前战败的南蛮卷土重来,且这次还联合了北狄,一同突袭大业边军。振国将军林茂一时不查,腹背受敌,重伤被围困在燕平山脉的峡谷中。
几次派去营救的将军折戟而归,军中无人坐镇,乱成一团,遂上书朝廷请求霍家人重新挂帅出征。
霍家历代镇守边关,即便曾经没落了,但在军中的威信依旧无人可比。霍家一脉,霍老将军已经年过古稀,双腿又断了,根本不可能出征。剩下的就是霍大郎和霍无岐、霍星河了。
两个小辈都资历太浅,唯有霍大郎曾经上过战场。但霍大郎如今掌管都察院,负责监察百官,若是他一走,朝中必定动乱。
但不得不去,许庭深一脉开始蠢蠢欲动,想趁着霍大郎卸任前往边关的功夫,把都察院左都御史的职位夺回去。
就在霍大郎和邢大人几个发愁选谁来管理都察院时,霍星河先斩后奏在小皇帝那拿到了圣旨和虎符,挂帅出征了。
圣旨下来的那日,霍大郎气得险些仰倒。逼着霍星河去把虎符还了,他去求皇帝换人。
霍星河跪在霍家的祠堂里抿着唇就是不肯,犟得让人牙痒痒。
霍无岐劝道:“星河,你虽武功高强,但战场刀剑无眼,听我爹一句劝,一同进宫同皇帝请求换人。”
霍星河坚持:“舅舅不能去,外祖父需要你照顾,朝廷需要你□□!”
霍无岐:“那换我去,我比你大好几岁!”
霍星河盯着他,实事求是道:“你功夫还不如我,去送死吗!”
霍无岐也仰倒。
霍星河看向霍大郎:“舅舅,我也姓霍,你不让我去是不把我当霍家人吗?”
“浑说什么!你明知道不是,还拿这个话来堵我!”霍大郎气结,“你母亲就你一点血脉留在世上,你小时候那般苦,舅舅找了你那么久……”一个大老爷们说得眼眶泛红。
霍星河不为所动:“外祖父也就您一个儿子,舅母也只生了无岐一个。”
“我是赵叔叔一手教出来的,我自认为文韬武略不输当朝的任何一个人,也曾随同吕州牧一同剿过匪,我去最为合适!”
他掷地有声:“我会成为外祖父一样顶天立地的大将军,会把南蛮打回老家,再无侵犯大业边境的可能!”
霍大郎还要再劝,祠堂的门开了,霍大夫人推着霍老将军来了。轮椅滑动发出木质的咔嚓声,霍老将军看着霍大郎:“让他去,星河说得没错,若是一直让他待在宫中做个小小的御前侍卫才是屈才。他是霍家儿郎,霍家儿郎就该是燕平山脉处的雄鹰,该驰骋沙场,开疆拓土,保卫大业!”
“父亲!”霍大郎不可置信:“星河才多大!”
霍老将军不怒自威:“你父亲当年带兵打战时才十六!”
霍大郎:“那能一样吗?您当初是天下大乱!”
霍老将军:“怎么不一样?星河比老夫当年更机警勇猛!”
霍大郎面色涨红,在霍星河的坚持和霍老将军的赞同下,他再也说不出反驳的话,只能任由霍星河点兵出征。
出征的那日天气异常晴朗,天空浩渺无云。
赵宝丫和春生一直把人送出了北城门,少年将军举着军旗坐在高高的马背上,满身的铠甲反射着烈烈灿阳,朝着他们扬起唇角。
赵宝丫眼圈红红,递给他一柄黑沉粗布包裹的大刀,仰着头嘱咐:“星河哥哥,这是我爹从前用过的大刀,我把它送给你,你一定要带着它平安回来!”这柄刀从前一直埋在她师父的城隍庙里,前段时间就让人去刨出来送到了京都。原是想着给她爹触碰熟悉的物件,能让他快点苏醒。
霍星河接过,脸上不见离别惆怅,反而肆意张扬,看着她笑道:“你放心,黑雪都送给我了,我定能英勇无敌!”他是为大业而战,为了千万百姓而战。
他骨子里就有霍家人的热血!
“希望下次再见,赵叔叔能给我接风洗尘!”
赵宝丫眸子暗了暗,眼眶又有了泪意,她从不知道自己如此能哭。
何春生伸手抚了抚她单薄的背脊,才朝霍星河道:“刀剑无眼,一路保重!”
霍星河瞧着他们二人,儿时的种种,天真无忧一一从眼前掠过。他淡蓝的眸子如此刻的天空,语气颇为遗憾:“看来是没办法喝你们的喜酒了,不过我会托人送礼来的!”
说着一甩马鞭,黑雪嘶鸣,如离弦之箭冲了出去,追上了前进的队伍。
少年当有鸿鹄志,当骑骏马踏平川。
第 186 章
直到出征的队伍消失在看不见前程的官道上, 何春生才同赵宝丫回到马车上。
车夫甩动马鞭行了起来,时不时有行人和快马从他们身边路过。才行了不到百米,马车突然勒停, 赵宝丫没坐稳,身体惯性的前倾。
何春生及时伸手扶住她, 掀开车帘子朝外问:“怎么了?”
车夫又吁了两声, 才大声回:“公子, 路中间有个人被撞倒了,额头在渗血。”他似是怕被误会, 又连忙补充道:“可不是小的撞的, 小的老远就瞧见他躺那儿了。”
赵宝丫坐稳后透过半掀开的车帘子往外看, 看到地上之人一截洗得发白的道袍时愣了愣。等反应过来时已经直接下了马车, 何春生也紧跟着她下去了。
地上的道人捂着额头在哎呦哎呦的叫唤,赵宝丫低头询问他:“你没事吧?”
那老道很不客气, 吹胡子瞪眼道:“你这小姑娘问些屁话,你瞧老道像是没事吗?”
车夫见老道如此态度立马训道:“你这老道, 我家姑娘好心问你,你怎得如此无礼?”
老道翻了个白眼:“不是你们撞的我?”
“哎, 感情是个碰瓷的, 胡说八道什么!”车夫气结,撸起袖子就要上前。
赵宝丫伸手拦住他:“算了, 不过是求些钱财就当日行一善了。”她瞧见这老道就想起了师父。
赵宝丫看向何春生:“春生哥哥,你带了药吗,帮他包扎一下吧。”
何春生点头,让车夫先把马车靠边, 然后把老道引到车边,给他包扎脑门。等包扎好后, 又给了一两银子:“今日算你幸运,快走吧。”
老道掂了掂手里的银子,精铄的双眼发亮,抬头看向正要上马车的赵宝丫,道:“姑娘,瞧您面善,老道可帮你一个忙。”
赵宝丫和善一笑:“不必了,我的忙你帮不了,自行去谋生吧。”
老道起身,依旧瞧着她:“那可未必,姑娘府上是不是有病重将死之人?”
赵宝丫眼眸微动,同何春生对视,两人第一反应都是她爹病重的消息是不是透露了。或者面前的老道是他人派来打探消息的探子。
何春生语气冷了下来:“老道士从哪里来回哪里去,莫要瞎打听害人害己!”
老道也不生气,继续道:“老道倒是知道自己从哪里来,只是这位姑娘知道自己从哪儿来吗?”
刚上马车的赵宝丫动作一顿,惊愕的回头看着那老道。
这老道什么意思?
他知道自己不是此间人?
老道笑眯眯的和她对视,在长久的沉默中,她终于开口了:“您真的能帮我?”
老道很诚恳的点头。
赵宝丫不知怎得就信了他,组织了一下语言才道:“那道长可知头部淤血、记忆力减退直至昏睡的病人该如何治?”
老道丝毫不废话:“一张方子一千金。”
眼看着赵宝丫真有掏钱的打算,车夫急了:“姑娘,这老道就是个碰瓷的,您可别信他。”他要上前,被何春生伸手拦住了。
车夫不解,看着自家姑娘从衣袖子里掏了一千两银票出来递给了那老道。
老道收了银票,又朝赵宝丫道:“笔墨。”
赵宝丫忙从马车小几的暗格里拿出了笔墨递过来,何春生亲自研了墨,又用毛笔沾了墨递到老道手里。老道就伏在车辕上龙飞凤舞的写了起来,不一会儿功夫就写好了方子,吹了吹递到赵宝丫手里。
然后自顾自把那一千两银票收进了怀里,朝着他们相反的方向走了。
赵宝丫捏着那方子看了两眼,又把它递给何春生。何春生把她扶上马车,等马车行了起来才认真研究起药方来。
看到一半后,开口问:“宝丫妹妹怎么就信了那老道的话?”
赵宝丫摇头:“不知道,总觉得他很像师父,应该不是坏人。而且,万一真碰到高人了呢?”她也不知那老道方才那句话是什么意思,是真知道她的来历,还是瞎胡诌的。
一千两买一个希望,不贵。
何春生把方子看完,沉郁数月的眉头终于松开了,眼里有些惊喜:“这方子恐怕真有用,方子与我先前开的方子七八分相似,只不过多添加了几味药和一味药引,用药的分量也不同。这老道是个懂医术的,你这一千两花得值!”
“真有用?”赵宝丫双眸发亮,看着那张药方。
何春生点头,随即又拧眉:“只是这药引难寻。”
赵宝丫:“什么药引?”
何春生指给她看:“这里面其余多出来的药材虽然稀少,但皇宫内还是凑得齐的。只是这药引——血竭,却是难寻。”
“血竭?”赵宝丫不懂药材,“难寻便是有了,如何难?”
何春生解释:“医书上记载,这血竭有称麒麟竭,是麒麟竭树木被砍后流下的汁液形成的块状物,和血块相似。这血竭可主五脏邪气,既能止血也能破积血,是活血圣药。年份越久,药效越佳,这药方上写的是百年以上。”他也只是无意中在一本残本中看到过,因在现世和平日里并没有见到过,更没用过,还以为这东西只是个传说。
同传闻中的太岁一般。
因而,先前定方子一时间没想起来。
赵宝丫急了:“我有很多很多银子,多贵我都可买的。”
何春生:“不是钱不钱的问题,书中记载,这东西大业境内并不生长,据说海外才有。曾有人远渡周游后,带回来过,但也只是传说。”
赵宝丫傻了:“海外?”别说她没去过海边,大海之外有什么他们一无所知。
“波斯商人那呢?他们经常会贩卖新奇的药材过来。”她记得先前那个‘一梦黄粱’就很神奇。
何春生:“恐也没有,不然大业早有人用过了。”他安抚道,“你别急,我先找人去打听打听。”只是他知道,这血竭恐怕压根找不到,就算找到了恐也要费些时日,赵叔叔能不能撑得住还是个未知数。
赵宝丫稍稍安心:既然有方子了,总比先前抓瞎好!
两人回到家中,恰逢赵春喜过来探望,瞧见他们二人回来总算松了口气,朝何春生道:“终于回来了,你是不知道,方才内阁好几个官员来求见清之,差点就拦不住了,幸而被陈夫人带着陈尚书挡了回去。”
赵宝丫诧异:“慧姨人呢?”
赵春喜:“她没进来,只是让你有事就去找她。”
赵凛这边情况,陈慧茹也是知道的,也托了人到处去找大夫,又让陈尚书帮忙稳固朝堂。只是情况特殊,百官都拒见的情况下,她自然不好来探望。
赵春喜说完,又问:“你们是路上遇到什么事吗?怎得回来如此晚?”
何春生把回来时遇到古怪老道的事说了,又说起药方的事,最后叹了口气:“这血竭实在难找,希望赵叔叔能撑住吧。”
赵宝丫眼神坚定:“再难找也是要找的。”
赵春喜听完后神色有些古怪:“你们是说血竭?”
何春生观他神色,有些意动:“你知道血竭?”
“倒是知道。”赵春喜点头,“早年老师曾经有个学生曾去过海外,送过老师一块药材,据说很是珍贵稀有,能止血亦能破血,祛腐生肌之功效。名唤麒麟血,别名血竭,至少有百年以上。”
他说的老师自然是顾山长,顾山长的弟子也就是赵凛的师兄,虽然压根没见过。
赵宝丫同何春生对视一眼,皆是欣喜:“那药还在顾爷爷手上吧?”
赵春喜摇头:“不在,当年顾四少夫人生阿经时大出血,情况危机,血竭被用了一半,故阿经一直有麒麟才子的名声。不当当是他天资聪颖,还因为他出生时他母亲用过麒麟竭,家族内部的戏称传了出去。后阿经进了京,顾老师最是疼他,说是这血竭和他有缘,就把仅剩下的半块血竭送给了他。”
“所以这血竭现在在阿经手上,你们若是要得去寻他。”
赵春喜神色复杂:谁都知道顾闻经当初被赵府抢亲又被拒,跨马游街当中表白接着被拒之事。
后又在琼林宴上抱着何春生的腿出了糗。
之后顾闻经一直躲着赵府的人躲着何春生。
说是他们有过节也不为过。
若是阿经还放不下宝丫侄女,这件事就会很麻烦。
当赵宝丫知道血竭就在顾闻经手里,第一反应是高兴。东西在认识的人手里,还离得如此之近,当真是老天顾惜她爹。等高兴过后,又有些担忧起来,她当众拒绝了顾闻经,想来他是生气了。不然不至于躲着她,就算无奈瞧见了也没什么好脸色。
梦里的顾闻经是她爹的杀劫,还以为这事已经扭转了。没想到兜兜转转,血竭居然在他手上,她爹的生死还是捏在了对方手里。
但即便对方不待见她,还是要去的啊。
她看向何春生:“春生哥哥,我现在就去找他。”说着就要往外走。
何春生拉住她,拧眉道:“你先别去,他现在还在翰林院当值。你先在家照看赵叔叔,我去一趟翰林院吧。”
赵春喜也劝道:“是啊,先让春生去问问,翰林院在宫内,又全是男子,你一个姑娘确实不太方便。万一他们问起你爹的情况,说漏嘴就不好了。”
赵宝丫想了想,最后还是点头:“那好吧。”
之后,何春生就匆匆出门去翰林院找顾闻经了。
翰林院的人说顾闻经在藏书阁整理书籍,去通报后,对方只让人来说恐没有时间见他。何春生也不急,就坐在翰林院众人下职的必经之地等。
他从午时等到申时末,直到所有翰林院的官员都走光了。顾闻经避无可避,终于从藏书阁出来了。
顾闻经瞧见他面色很不好看,拧眉道:“你这人有没有眼色,我避开你自然就是不想见你,还等在这看我笑话吗?”
何春生起身:“顾兄误会了,我今日来是有事求你。”
顾闻经疑惑:“你求我?”
何春生看了一眼四周,确定翰林院没有人了,才把事情的经过说了一遍。
顾闻经先是诧异赵首辅已经病得如此厉害了,继而又拧眉看向何春生:“纵使是赵首辅病重,但你与赵宝丫又未成亲,凭什么替她来找我要‘血竭’?”
“她若是真想要,让她自己来找我吧!”
何春生眼眸微眯,提醒他:“顾闻经,赵叔叔是顾山长的弟子。”
顾闻经声音冷淡:“我知道,你不必拿这个来说事。反正我就一句话,赵宝丫若是想要血竭,就让她亲自来,而不是让你来同我说。”
何春生和他对视,他丝毫不退让。
“顾闻经,我希望你不要让她为难。”何春生深吸一口气,平复掉胸中郁气:“只要你愿意把血竭给我,今后但凡有用得到我的地方,我绝不推辞!”
“我不需要你的承诺。”顾闻经坚持,“我再说一遍,她若是想要血竭,让她自己来找我。”
“还有,我顾闻经虽不是什么大善人,但也决计不会为难一个女子!”说完错过他身边往宫外走。
这是无论如何都不肯让步了。
何春生站在原地盯着他背影沉默良久,才趁着宫门未关前出了宫。
一回去,赵宝丫赶紧问他如何了?
何春生拧眉,把两人之间的对话说了一遍。
赵宝丫抿唇:“春生哥哥你不必担忧,就像他说的,他虽不是什么大善人,可也不会来为难我。而且,我俩打小就认识,他性子高傲,也不屑为难我。”
“这次确实是我们无礼了,想求他手里的宝贝,自然要我亲自去才合适。他没直接拒绝就是有希望的。你去问问他哪日休沐,我亲自去找他。”
何春生:好像也只能这样了!
第 187 章
顾闻经两日后休沐, 赵宝丫本想使诈让他提前休沐,但又怕他因此反感,只得安耐住了。前一日就提前给他下了帖子, 等到那日,何春生要送她去, 她道:“不必了, 他只让我去, 那就我去吧。”
何春生见此也不再坚持。
赵府的马车到了顾三尚书府上后,她下了马车, 就见站在顾府门口风仪无双的顾闻经。她略微诧异, 站在台阶之下仰头看他, 疑惑问:“闻哥哥怎么出来了?”
顾闻经眉目含笑, 无比自然道:“今日正好休沐,府里闷, 不若宝丫妹妹带我在京都四处逛逛吧。好吃的、好玩的、就你平日里喜欢去的地方都成。来京都这么久,还没有认真逛过呢。”那态度, 像是最亲近的人邀着一起出去游玩一般。
赵宝丫秀美微蹙:“可是今日……”
顾闻经打断她的话:“先陪我游玩吧,其余事之后再说。”
赵宝丫深吸一口气, 调整好心态:“好啊, 那我们先从这条街逛一遍吧。”她伸手指了指南街整条繁华的街道:“我平日里最爱逛街边的小摊,这里有许多新奇的玩意儿。”
顾闻经走到她近前, 笑如春风拂面:“好啊。”
赵宝丫带着他从街头逛到街尾,凡是她说好看的,顾闻经都掏钱买了下来。有大风车、如意节、木簪、泥塑娃娃、老虎布偶……
小满和他的书童跟在后面帮忙拿东西。
全程他兴致都很高,仿佛他就真的只是来逛街。赵宝丫看得有些迷糊了, 尽管心里焦急还是尽职尽责的又带着他去了糕点铺子,买了她认为好吃的点心。
顾闻经捧着油纸包里刚出炉的热气腾腾的包子咬了一口, 笑容璀璨,连连点头:“嗯,果然很好吃,怪不得这么多人排队呢。”说着拿了一个递给赵宝丫。
周围许多人在看,赵宝丫微微后仰,在他无比自然的目光中,微微蹙眉。
他到底想干嘛:太阳打西边出来了,这样骄傲、讲规矩的世家公子,居然在大街上吃包子?
顾闻经见她不吃也不恼,之后,赵宝丫又带着顾闻经去了北街的梨园,里面戏腔婉转动听,花旦青衣扮相轻灵美丽,不少人在叫好打赏。
顾闻经不太喜欢这种地方,回头见她明显心不在焉,立刻拉起她道:“换一个地方吧?”
赵宝丫被拉得踉跄两步,回神后连忙问:“去哪啊?”
顾闻经故作高冷:“这要问你啊,总之清净,风景好一些的地方。”
“风景好?”赵宝丫想了一圈,把他带到碧湖上去泛舟了。
湖边两岸杨柳依依、雀鸟成群,时不时有鱼儿跃出水面。船上没有艄公,赵宝丫努力拨动船桨,但乌篷船似乎不听使唤,一直在原地转圈圈。顾闻经很是开心,起身要过来同她一起划。他一动,小船就不断的晃动摇摆。吓得赵宝丫什么也顾不得想,朝着他大喊:“你别动,别动!”
他乐不可支,故意使坏,站起来不住的晃荡。
岸边的小满和顾府的书童急得不行,一直在跺脚。
“姑娘,公子!”
他见赵宝丫终于放下了所有的心事,露出小姑娘张牙舞爪、灵动可爱的一面。心情也跟着畅快起来,终于停了下来,站在船尾看着她。
赵宝丫眼角都急出了泪花,扒着船舷瞪他,恼道:“你不会游泳瞎摇晃什么,万一掉下去了怎么办?”
“宝丫妹妹不是会水,我若掉下去了,自然是你救我。”顾闻经转过头来,素白的袍角沾了水珠,在阳光下煜煜生辉。卷翘的长睫投下一片阴影,勾勒出他清越的侧颜。他一笑,整个人犹如一道风景,穠丽动人!
饶是已经很熟,看过无数次了,赵宝丫还是看得呆了呆。随即立马收起恼意,转开目光不说话了。
顾闻经笑容也渐渐淡了,朝赵宝丫道:“我们去寒山寺吧。”
“啊?”怎么一会儿一个主意?赵宝丫抬头四顾,“都午后了,还去寒山寺?”
顾闻经:“我们快去快回,我想去寒山寺挂许愿红绸,上次同你去忘记了。”说着就要走到过来。
船又开始摇晃,赵宝丫吓得大叫:“你别动,我去就是了!”
两人都不会划船,最后还是艄公划了另一条船过来,把他们的船拖到了岸边。
两人一前一后上了岸,赵宝丫气呼呼的上了自家的马车,刚想吩咐车夫快走,顾闻经就钻了进来。
赵宝丫原本想赶他下去,但一想到血痂还是忍了忍,扭头看向别处不看他。
顾闻经有些好笑,从身后拿出老虎布偶递到她面前:“别生气了,这个送给你。”那毛茸茸的老虎脑袋在她面前晃了晃,两个铜铃大的眼睛看上去可爱极了。
赵宝丫抿唇:好像也没那么生气了。
老虎布偶塞进了她手心,毛绒的触感让她心情瞬间好了不少。
顾闻经看着她,唇角翘起,又把手上的糕点盒子递了过去。在她看过来时,挑眉示意她吃。
赵宝丫瞧了他一眼,大眼眨巴眨:“你不吃?”
顾闻经:“这不是你喜欢吃的吗?吃甜食心情会变好。”说着他玉白的指尖捏了一块递到她唇边。
赵宝丫抿唇:“闻哥哥,血竭……”东西再好吃,她现在心情也不会变好。
顾闻经打断她的话:“先吃糕点,有事之后再说。”
又是这句话。
赵宝丫伸手接过他手里的糕点,默默吃了起来。
马车一路出了北城门,行了个把时辰终于到了寒山寺。此时以及日近申时中,别说上山的人,下山的人都没有几个。
玩了一天了,本就很累,赵宝丫仰头看着高不见顶的石阶有些抗拒的继续上行。但看着顾闻经站在两步开外,朝她伸手浅笑的模样,她还是咬了咬牙,继续跟着他往上走。
剩下最后十几阶台阶她实在走不动了,本想让小满搀扶一下,小满也累得够呛,在她身后十几步远喘着粗气。
她趴在石阶栏杆上,边擦汗边喘气。正蓄力时,一双修长有力的手拉住她的手,然后用力带着她往高处走。
赵宝丫也顾不得什么男女授受不亲,就着他的力道终于爬上了寒山寺山顶。刚想喘口气,顾闻经又把她拉到了山崖边上的那棵高大的许愿树下。微风一吹,树下红绸飞舞,树端垂挂的铃铛发出叮铃铃的响声。
顾闻经跑到树下拿了小沙弥手里的纸笔,取了一条红绸写好了行字。然后在另外一段绑上铜钱,再退到弯腰喘气的赵宝丫身边,把红绸交给她,朝她道:“你帮我丢上去吧,我要丢在最高的地方,若是丢不中就再来。”
赵宝丫啊了一声,无奈又认命的给他丢许愿红绸。
那东西轻飘飘的,哪有那么容易丢到最高处。她一次不中,顾闻经就再写一条塞到她手里,直到她丢到第二十一次,手抖抬不起了。她盯着扬唇浅笑的顾闻经,劝道:“你丢这么多会惹恼神灵的,这样反而不灵!”
顾闻经无所谓:“我本就不信神明,你尽管丢就是!”
“啊?”赵宝丫有些无语。
不是,你不信神明还让我丢,逗我玩呢?
她忍!只要拿到血竭扔一百次都没关系!
她认命的再次接过他手里的红绸,又一阵风刮过,红绸稳稳的落在了最高的树顶。
她欢呼一声,跳了起来,拉着顾闻经的手臂高兴的只给他看:“你看见了没,看见了没,它在最高了!”
“嗯,看见了,你真厉害!”
顾闻经望着她笑盈盈的,夕阳透过飞舞的红绸,落在他弯起的长睫上,像是洒了点点碎金。
赵宝丫无心欣赏,立刻又问:“那血竭……”
顾闻经嘴角的笑立刻收敛了几分,没接她的话,站在高高的悬崖边缘,道:“别吵,看那里。”
赵宝丫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同他一起俯瞰瑰丽的落日夕阳。登高远望,夕阳奇诡多变,山间飞鸟盘旋。
这一刻,赵宝丫心里数月的压抑与浮躁逐渐消失,取而代之的是内心的宁静与平和。风从她耳边划过,带起她一缕发……
她看向顾闻经清绝的侧脸,真心实意道了句谢。
顾闻经也侧头看她,嗤笑一声道:“方才还在骂我,怎么又道谢了?”
赵宝丫有些不自在:“也没有骂你,我就知道小时候那么好看的人一定是好人。你故意遛我,是想让我忘记不开心的事是不是?”
顾闻经撇嘴:“我可没那么伟大!”
赵宝丫见他不承认,也没继续追问,两人继续看着山顶夕阳落幕。隔了半晌,顾闻经突然又问:“赵宝丫,今日同我在一起开心吗?”
赵宝丫点头,真心实意道:“开心。”
顾闻经彻底转过身,盯着她。赵宝丫也回头,和他对视。
他咬咬牙终于下定决定,问:“如果,如果我说,让你不要嫁给何春生,嫁给我你愿意吗?”
赵宝丫看着他盛满霞光的漂亮眼瞳,轻声问:“这是你拿血竭救我阿爹的条件吗?”
顾闻经:“如果我说是呢?”他到底是有点微末的私心在的。
他很想说,你看,你是没有好好了解我,你同我在一起一整日也是开心的。
一阵山风吹过,赵宝丫眼眶有些发红,像是被逼到极致的可怜雀鸟,终于低头妥协了,就在她要张口时。顾闻经突兀的笑了,嗤道:“算了,弄得本公子像是个棒打鸳鸯的坏胚子!”
“赵宝丫,我方才不过是逗你的。本公子生来就是翱翔九天的凤,是要扶摇直上九万里的能臣,耽于情爱,皆为愚者,你就好好同何春生在一起吧。”
“至于血竭,你同我来寒山寺的前一刻,我就让人送到赵府了,你回去吧。”
赵宝丫从惊愕到释然,继而鼻子发酸,冲着他又哭又笑。哽咽的问:“你不回去吗?”
顾闻经转头继续看夕阳:“不回,我今晚在寒山寺参禅。”
赵宝丫又笑了:“你不是说你不信神佛?”
顾闻经有些尴尬,伸手把被风吹乱的长发拨到脑后,傲娇道:“你等凡夫俗子管那么多做什么,快快下山!”
赵宝丫朝他深深行了一礼,然后毅然转身往山下走。
夕阳彻底落下,顾闻经手里握着的一截红绸随风一路飘飘荡荡飞走了……
才刚上山的小满又扶着自家姑娘下了山,两人上了马车,车夫甩动马鞭快速往城门口去。夜幕低垂时终于进了城,等到了赵府,门口已经掌起了红灯笼。
等在门口的赵小姑见马车停下,立刻迎了出来。拉住她急促道:“快,快进去,顾府几个时辰前就派人送东西过来了,春生已经把药熬了,现在正在喂你爹吃呢。”
赵宝丫跟着她匆匆往赵凛的屋子去,一进门就闻到一股子浓重的血腥味夹杂着淡淡的木脂香。
何春生正坐在床头给她爹喂药。
她在床边焦急的站着,等碗里的药见底了,她才问:“如何了,我爹是不是快醒了?”
何春生把被子捏好,起身把药碗给了小厮,安抚道:“别急,药效没这么快,估计得明早才能看出效果,今晚我守着赵叔叔,时刻注意他的情况。”
赵宝丫又看了一会儿,赵小姑才问起今日出门的情况。
赵宝丫道:“闻哥哥是个好人,我们家欠他一份天大的恩情。”
何春生转身,从桌边的木架子上拿了一个长长的木匣子递给她。
赵宝丫疑惑:“这是什么?”
何春生:“我也不知,同血竭一起送来的,点名是给你的,你打开看看。”
赵宝丫接过,伸手打开,赵小姑和小满都好奇的凑过来看。
木匣子打开,里面是一副卷起来的画,画下面压着一枚红纸剪出来的小像。她先拿起小像端详,小满看了一会儿,疑惑问:“这剪的怎么是个小姑娘?”
小满不知道,但屋子里其余的三人都知道:这是小时候的宝丫,还在青山书院时穿着一袭石榴红裙,扎着两个小揪揪的赵宝丫。
她眼眸波动,继续打开手里的画。
画中的姑娘依旧是一袭石榴红裙,眉眼弯弯,俏丽回眸,甚是喜人。
这是现在的她。
顾闻经把这两样东西还给她了!
这这是彻底放手了?
第 188 章
药效没有那么快, 但床上之人的脉搏已经强劲了许多。
何春生将公文搬到了屋子里,打算守一夜,赵宝丫坚持要一起陪同。
时至深夜, 烛蜡滴了满烛台,屋内暗了下来。他起身走到烛台前剪了一节灯芯, 烛火又重新亮了起来。一回头, 小姑娘撑着脑袋趴在床边不住的晃动, 要磕到的最后一刻,他伸手托住了她细软的脸颊, 然后轻轻放到了柔软的被子上。
再拿了条厚重的斗篷给她盖上。
抬头时, 床上的人依旧沉睡, 但盖住的眼皮子底下眼珠子乱窜, 眉头紧拧,神色痛苦。
似乎在做噩梦!
赵叔叔好像从沉睡起就一直在做梦, 他治过的人里面甚少有这种情况。
他有些好奇赵叔叔梦见了什么?
子夜的寒气无孔不入的侵入梦境。
一阵狗吠夹杂着混乱的脚步声和哭声突兀的响起,村民循声全挤到赵家破败的西侧小屋内。
扒在最后面的人终于透过密密匝匝的人头看清楚屋子里的情形:赵家老大那个傻子小闺女此刻躺在屋子里仅剩下的木板床上, 小小的身板连同头发丝都在不住的渗水,双目紧闭, 面色惨白, 一看就没了气息。
匆匆赶回来的赵家老大跪在床边,大手小心翼翼的握住小姑娘冰冷发僵的手, 声音发颤的轻声喊:“丫丫,丫丫……”喊了两句床上的小姑娘一点反应也无。
赵小姑双眸垂泪,趴在床边惊慌的哭泣,颤着声不住的道歉:“大哥, 对不起大哥。俺,俺就是出去割了个猪草宝丫就不见了, 俺回来立刻就出去找了,等俺赶到水潭边上宝丫已经沉了下去……”她说到最后已经泣不成声。
赵大成双眼血红,将已经没了生息的小姑娘紧紧的抱在怀里。
立在木板边上的赤脚大夫劝慰道:“大成啊,人死不能复生,宝丫头已经没了气息,你还是尽早让她入土为安吧!”
赵大成不为所动。
身后的赵二婶尖着嗓子说着风凉话:“都说已经死了,还请大夫来瞧,没得浪费银子!”
赵大成蓦的回头盯着她,然后看向她护着的赵小胖。赵小胖被他黑沉的眼神看得一个哆嗦,吓得往他阿奶那躲。
赵老太不满道:“你瞪俺孙子做什么?是你家这个傻子自己掉进池塘淹死的,关俺孙子什么事?”
“哎呀,小娃娃死了就是孤魂野鬼,再家留不得的,快快让人卷了丢到山坳里去!”
赵老汉要让人来抬床上的小姑娘,被赵大成凶悍的眼神吓退。
他不顾村民的劝阻和赵家几人的骂骂喋喋把人全轰走了,连同哭哭啼啼的赵小姑也赶了出去。然后关门一个人守着闺女已经僵硬的身体直到天黑。
赵老太还在咒骂,赵老汉砰砰砰的过来敲他的门,嚷着让他快些把孩子丢到山坳里,否则会坏了赵家的运道。
门被猛得拉开,透过门缝,赵老太瞧见木板上换了一身喜庆衣裙、簪了红头绳安静躺着的小姑娘。
她刚想闯进去,门又被砰咚关上,顺带上了锁。
满身煞气的赵大成一声不吭的拖过家里的木头就开始劈砍庖,等差不多成型了,俨然是在做一口小棺材。
赵家几人大骇,叫嚷着阻拦。
“村里都没有给小娃娃用棺材的先例!”
“他这是想害得俺们家不得安宁啊!”
赵大成钉好最后一块木板后,又默不作声的把小棺材搬进了屋子里,然后又是砰咚一声,把赵家叫嚷的其余人都拦在了门外。
他脱下外裳先在棺椁里铺了一层,然后把安静乖巧的小闺女抱了进去。再把存满铜板的小陶罐和她心爱的玩具放在了她的小手边。在合棺的一刹那,眼泪砸在了小棺椁上。
门在一次拉开,在赵家几人的咒骂声中,他一个人扛着棺椁乘着夜色翻山越顶,把闺女葬在了一个开满小花,无人踏足的小山坳里。
然后在小小的坟包前枯坐了三天三夜。
第四日,子夜,赵家突然传来狗吠和惊恐的尖叫声,尖叫过后燃起了大火。
赵家四口除了呆呆木木吓傻的赵小姑和在书院没回来的赵老二以外,全都死了。被乱刀砍死,然后烧得面目全非!
赵家老大不知所踪!
发生了这么大的命案,官府很快派人来了,赵家老大被全城通缉。
赵大成背着刀,刀柄上系着一个针脚歪歪扭扭的小老虎布偶。他压低帽檐坐在了混炖摊上,很快有个江湖术士凑了过去,笑嘻嘻问:“客官,贫道观你前路迷茫,可要算上一卦?”
赵大成压低帽檐盯着四处盘查的官差,丢下三文钱:“改个名字吧。”江湖术士一通掐算,给他取了一个‘凛’字。
“赵凛,有威风凛凛、位高权重之意。”
从此之后他就叫赵凛了。
有官差往这边来,赵凛立马起身就走,那江湖术士拿着挂帆直接撞到了官差身上,乐呵呵的问:“官爷,要算挂吗?”
官差不耐烦的赶人,等赶走术士再回头去找人时,赵凛已经走远。
他一路摸到了林茂的住处,林茂将他藏了起来,然后避过官差的搜查上了一艘北山的船走镖。货船一路都算太平,途经云中郡遭遇了水匪,守夜的赵凛最先反应过来,冲到船舱去拉林茂,两人好不容易杀出重围要跳入湖水时。赵凛一摸自己刀柄,突然一言不发的又冲回了船舱。
林茂急得跺脚,等看到他拿着沾血的破布娃娃出来时,顿时有些无语。
两人跳入冰冷的湖水里,一路游到了岸边。林茂坐在高高的芦苇荡里喘气,回头一看,冻得唇色发白的赵凛还蹲在河边清洗那破布娃娃。
林茂看了一会儿,问:“那是你女儿的?”
赵凛沉默,把洗干净的湿娃娃塞进了怀里。镖也丢了,兄弟都死了,两人了无牵挂,决意去燕平山边境从军。入伍的第一日,负责征兵的兵头调侃了赵凛背着破布娃娃一句,被赵凛冷沉的脸吓了一跳,直接把人调到了火头营。
他一句话也不说,提着行囊就住到了最下等的营帐里。
林茂有些无奈,这兄弟越发的寡言了。
赵凛只是劈了个柴回来,就发现自己的香囊别人动过了,通铺上除了一并光秃秃生锈大大刀,带的行囊连同那个娃娃都没了。
他双眼血红,如同疯了一般把住在一起的四人困在一起拷打,几人哭爹喊娘,把他的衣物盘缠全拿了出来。
赵凛双眼如刀,低声怒吼:“那个布老虎呢?”
四人都傻了,这人什么毛病,什么都不要,独独问那个破烂不堪的丑娃娃。
“一个破布娃娃,我们以为没用就丢了。”
“丢哪里了?”
“丢后山的沟里了。
赵凛狠厉的把四人的手折断了,然后直接翻出军营跑去找了那娃娃。找到天黑终于从山沟里把那娃娃找了回来,从此之后就一直揣在怀里。
因为打了人不服管教,他被派去当开路的先锋。然而,他就是个亡命之徒,战场上杀红了眼,一身杀伐戾气让敌人闻风丧胆。
仅仅九年就从一个火头兵一跃成为燕平山的边军大帅!
将南蛮和北戎敌军打得毫无还手之力,最后不得不求和,承诺永不再战才得以保全王旗。
赵凛班师回朝,被老皇帝封为异性一字并肩王,开始和静亲王抗衡。
他知道老皇帝只把他当一把刀,一把可以砍杀静亲王和六部的刀。他不在意,他帮着皇帝杀了静亲王,又把六部连根拔起,等他独揽朝政后,老皇帝才反应过来。他不仅是把刀,还是一匹孤狼。
一匹没有弱点,没有后顾之忧,凶狠毫无顾忌不要命的饿狼!
他开始敛财、开始挟制皇权,自封为摄政王,连内阁几个老家伙都被打压得毫无还手之力!
他站在朝堂之上,看着面对他战战兢兢的文武百官、日渐苍老恨毒了他的老皇帝,突然就觉得人活着挺没意思的。
这世间都像一场怪诞荒谬闹剧。
凭什么那些利益熏心的世家可以活着、荒唐恶心的皇帝可以活着、羸弱胆怯的小太子也可以活着。
就独独他乖巧可爱的闺女那么小就要死去?
他不甘心,不认命!
既然做什么都没办法换回丫丫,那就求神拜佛吧。
他开始利用手里的权利在大业境内大肆修建功德观,观里不供仙不供佛只供一面目纯善稚嫩的小童子。开始到处寻访得道高僧、道人、翻开佛家道家典籍。
世人嘲讽他这个奸佞莽夫出身摄政王,只懂得杀人,连佛、道都不分,还妄想得道升仙!
他求的哪是仙啊,是女儿活命的微薄希望。
终于有一日,他在司天监的藏书阁内找到了一本献祭残本。
书中写道,人生来痴傻定是有魂魄存于异世,若用亲缘血脉为祭,画符引路,能令其回归,逆天改命!
这一刻,赵凛双眸燃起炙热的火焰。
他拿着残本找到陈太史令,陈太史令瞧着他有些害怕,劝道:“王爷,这残本或许是世人杜撰,您莫要信以为真白白丢了性命。”
赵凛一眼看过来,他立刻闭了嘴。
天禧三十六年秋,天降大雪,有人跪于宫门之外,状告摄政王赵凛昔年杀害全家大案。
摄政王供认不讳,只要求天子在司天监正殿前的祭台行车裂之刑。
年迈的天子迫不及待的应允,令新任刑部侍郎顾闻经监斩,百官观刑。
令牌下,五匹马同时嘶鸣。
昔日权侵朝野、不可一世的摄政王瞬间身首异处……
蜿蜒的血流了满地,在积雪深重的祭台上汇聚出一副诡异的符文……
死前的最后一刻,他看到了荒芜的山,以及山上奔跑而来的小团子。她抱着他喊大黄,窝在他怀里取暖……
这一个梦仿佛过了百年那么长,真实得让他害怕。
他睁开眼,女儿就趴在他的床边,细软的发丝挨着他的指尖,暖乎乎的脸颊温暖美好。
酸涩的眼眶滑出泪来。
他的女儿啊,真真切切的活着……
第 189 章
“赵叔叔, 你醒了?”
起身打算查看床上之人情况的何春生很是惊喜。
趴在床头的赵宝丫被惊醒,本能的抬头去看她爹,待看到她爹眼睛已经睁开时, 眼圈瞬间红了:“阿爹!”
这一声爹叫得赵凛无比满足,他唇角带笑, 极轻的应了声。
赵宝丫激动了:“阿爹, 你真的醒了!阿爹!”
她伸手去扶, 赵凛就着她的力道坐了起来,拥着被子靠坐在床头。满面病容, 双眸充血, 整个人却由内到外都有了生气。
这是彻底活过来了。
赵宝丫让开位置, 给何春生把脉。等把完脉后, 何春生眼里也有了笑意:“比预想的要好,堵塞的经络完全冲开了, 脑中血块应该已经消散了。”说完又取出银针给他疏通头部经络。
等疏通完,赵宝丫跑到桌边倒了一杯热水递到他手边。
赵凛润完嗓子, 看了看跳动的烛火,问:“我睡了多久了?”
赵宝丫哽咽:“一个多月……”
赵凛算算日子, 眉目温和:“幸好, 还赶得及丫丫的婚礼。”
赵宝丫破涕为笑:“阿爹,这个不急, 等你养好身体再说。”
天亮后,赵小姑和府里的下人知道赵凛醒了,都是欢欣鼓舞。整个赵府一扫往日的沉闷和低气压,连鸟儿都叫得更欢快了。
赵凛醒后, 记忆力不再是过目不忘、也没有像之前那样的健忘,而是恢复到被砸脑袋前, 开窍前的状态。
唯一受影响的就是四肢了,由于摊得太久,四肢有些僵化发软,一时间没办法像从前一样行动自如,徒手力拔千斤。
赵宝丫找人订做了一副轮椅,日日推着他在花园散步,然后搀扶着他走一段路,适应手脚。何春生每日辰时准点过来给他把脉、开药方、活络手脚经络。
这段时间的赵凛很安静,安静到话都很少,眼睛总是时刻不离开自家闺女。
赵宝丫在种花他盯着,赵宝丫在喂鸟雀他盯着,赵宝丫抱着猫晒太阳他也盯着。早起先推着轮椅找闺女,睡前慈祥的道好梦,三餐给她夹菜。
赵宝丫也给他盛了碗汤,眉眼弯弯道:“阿爹,你还在修养中呢,怎么老是来照顾我,应该我来照顾您才是。”
赵凛接过她递过来的碗,笑道:“都一样,阿爹就喜欢照顾丫丫,丫丫永远都是阿爹的宝。”
赵宝丫有点被肉麻到,低头继续吃碗里满满的菜。隔了好一会见她爹还在看她,于是抬头,笑问:“您怎么老是看着我,快吃呀。”
赵凛摇摇头:“我吃不下了,看着你吃就行。”就是这样看着闺女吃饭,他也觉得无比幸福。
赵宝丫见此,想着陪他聊一会儿天,于是转移话题问:“阿爹,你昏睡的时候眼皮一直在动,春生哥哥说你在做梦,你都梦见了什么呀?”
赵凛想了一下,突然问:“丫丫相信父女连心吗?”
赵宝丫点头,等着他下文。
他语气和缓:“阿爹大概是梦见了丫丫从前梦见的事,阿爹去从了军,成了摄政王,然后死在了天禧三十六年秋。”秋日下雪他还是头一次见到,大概是老天都在怜悯他的丫丫吧。
赵宝丫夹菜的手顿了顿,长睫瞬速颤了两下,语气有些干涩的问:“那阿爹梦见我死了?”
赵凛眉头轻蹙:“瞎说什么不吉利的话,那只是梦,我的丫丫还好好的活着。”
那就是有梦到了?
以整顿饭下来,赵宝丫食不知味,开始惶恐不安。
阿爹梦到了丫丫三岁时已经死了,会不会察觉出自己不是他的女儿?
要是知道自己是异世界来的孤魂,是不是就不喜欢她了?
她开始回避赵凛的眼神,开始愧疚。她想坦白的,可她怕失去阿爹。
夜里的也睡得不安稳,总是梦见阿爹知道她不是原本的赵宝丫后将她赶出家门,举起大刀要砍她,让她把女儿还给他。
几个月来的操劳和担忧,加之这事凑在一块,赵宝丫突然就病倒了。
赵凛心疼的不得了,推着轮椅坐到她床边,伸手去试探她额头,关心问:“怎么好好的就病了?”
赵宝丫一听他语气里的怜爱,鼻子就忍不住发酸,眼眶通红,双眸含泪,摇摇头不说话。
任凭赵凛如何问她都不开口。
等赵宝丫睡着了,他示意何春生出去,到了院子里后,才道:“丫丫瞧着好像有心事,哎,女儿大了,有事都不想和长辈说,你试探着问一问吧。”
何春生点头,眉头也拧了起来,方才把脉他就发现了。宝丫妹妹近日失眠多梦,忧虑过度,若不及时开解,很容易郁结于心。
她这一觉睡到日近黄昏,何春生端着药碗进来,将她扶靠在床头,打算一勺一勺的喂她。赵宝丫摆手,小声道:“喝药哪有一口一口的,把药碗给我吧,我一口灌下去,吃点蜜饯就好了。”
何春生把药碗递给她,她端起来一口气灌了下去,饶是做好了准备,还是被那苦味刺激得双眼含泪。
一颗蜜饯塞到她的嘴里,她嚼了两口,总算把苦味压了下去,只是眉头还无意识的蹙着。
下一秒,温热的指腹摁在了她的眉间,轻而缓的揉着她眉心往鬓角抚去。
赵宝丫眉头舒展开,圆溜溜的眼珠瞧着床边的俊美公子。大大的眼里,小小的疑惑。
何春生有一下没一下的给她揉着,声音里透着股让人安心的力道:“你近日愁眉不展,我瞧着甚是心忧,婚期将近,可是恐惧于我成婚?”
赵宝丫耳尖红透,连忙摇头:“不是。”
何春生继续问:“那是为何?”
赵宝丫神色又开始纠结,何春生抚平她将将要蹙起的眉头,哄道:“别蹙眉,我也会担心你的。你有什么烦心事就告诉我吧,我是你未来的夫君,会为你解决所有的事的。”
赵宝丫长睫又开始不安的眨动,突然开口问:“若我不是赵宝丫,不是你未来的娘子,你还会对我这么好吗?”
“说的什么傻话?”何春生眉目和煦:“我认识的就是你啊,不管是周宝丫、李宝丫还是别的什么名字,我认识的都只是你。”
赵宝丫抿唇:是了,春生哥哥和星河哥哥认识的都是她。
但阿爹最开始的女儿不是她啊!
之后,何春生如何哄,她都不肯再说了。
何春生无奈,回头把两人之间的对话同赵凛说了。赵凛碾着拇指上的玉扳指,突然就明白了什么。
有些心疼又有些好笑:这个傻闺女!
何春生欲言又止:“赵叔叔,要不要让小姑或者陈夫人来劝劝?”
赵凛摇头:“不用,你先回去休息吧。近日也累坏了你,没得还没成亲,你也病倒了。”
何春生有些不自在,摸摸鼻子朝他一礼,先回去了。
赵凛瞧着他背影轻笑:“这孩子,倒是比前世脸皮子薄了一些。”也比前世有活气了些。
到底是没经历过上辈子糟糕的种种。
真好!
他让小厮把自己推进了闺女的屋子,坐到床边瞧着床上隆起的一团。床上的人明显已经察觉他的存在了,裹在被子里淅淅索索的就是不肯探出头来。
他把人都支了出去,才出声哄道:“好了,出来吧,也不怕把自己闷坏。”
隔了半晌,床上的人探出个脑袋,细软的发铺在发红的脸颊上,双眼可怜兮兮的看着他,小声的喊:“阿爹……”
赵凛看着长大的闺女,心软得一塌糊涂,伸手揉揉她的乱蓬蓬的脑门,语气放低,很认真的问:“丫丫,知道你从前在荒星为何总也长不高吗?”
赵宝丫迷惑的摇头:这个问题一直困扰了她很久。
她思考了两秒,脑袋突然转过弯来,双手扒着被子,瞪圆眼睛惊恐的看着她爹:“……阿,阿爹,你方才说什么?什么荒星?”
赵凛挑眉:“怎么不记得了?荒星、大黄?有一年寒冬,你去找食物,掉进了沼泽里,还是大黄叼着绳索把你拉了起来……”
赵宝丫更加惊悚了,说话都有些结巴起来:“阿,阿爹,你怎么知道?大黄告诉你的吗?大黄是狗,怎么可能?”而且大黄也没跟她来啊。
赵凛轻咳:“有没有可能,大黄是头狼?”
“不可能!”赵宝丫反驳,“大黄从来不学狼叫的。”
赵凛:“……”他是人,当然不可能学狼叫。
她说完又反应过来:他爹听不懂动物说话啊!
就算大黄告诉他,他也听不懂。
赵凛见她摸摸她纠结的脑瓜子,继续说:“因为丫丫本来就不是荒星是的人啊,没办法长高很正常的。丫丫三岁前都痴傻,你就是丫丫,不过是丢了的魂回来了而已,你就是我女儿!”
他语气前所未有的柔和:“所以啊,别担心阿爹会疏远你、不要你,你是阿爹用命换回来的珍宝,阿爹永远爱你!”
赵宝丫鼻子发酸,积蓄到极点的泪再也控制不住涌了出来。伸手抱着赵凛的脖子,像小时候那样靠在他宽厚的肩头,声音哽咽:“呜呜,阿爹,我真是阿爹的女儿?”
赵凛伸手轻拍她单薄的背脊,点头应是:“嗯,丫丫就是爹的好闺女。”看见如此小心翼翼求证的闺女,他很是心疼、愧疚,让她一个人在异世界流浪了那么久。
赵宝丫越哭越大声,仿佛要把藏在心里十几年的担忧都哭出来才罢休。
她一直以为这么好的阿爹是她偷来的……
她喜极而泣,实在控制不住自己。
哭累的赵宝丫终于平静下来,松开她爹,很不好意思的伸手擦擦眼泪,冲着他笑了起来。
解开心结的小姑娘笑容亦如从前明媚又干净,甜甜的叫人瞧着就欢喜。
翌日一早,何春生瞧见她时很是诧异,询问的看向赵凛,赵凛朝他笑了一下,他突然就不想问了。
等再次给赵凛疏通完经络,管家急匆匆的来报,说是外头聚集了文武百官,闹着要求见赵首辅。
赵凛蹙眉:“邢大人他们呢?”
管家道:“邢大人、小赵大人、霍大人已经赶过来劝阻了,可是门口那群人不听。说是大人病了这么久,到底状况如何得给他们透个底,小皇帝已经连着十几日都没上朝。您再不出现,朝廷内外都乱得不成样子了。”
赵凛拧眉看向何春生:“皇上十几日没上朝?”
何春生点头,有些无奈:“皇上一上朝就发病,心慌气短手脚冰凉没办法呼吸。我瞧过了,不是作伪,是真的恐惧上朝,形成了惯性反应。”
“您才醒,我就没同您说。”
其余人都好搞定,唯独皇帝他是真没办法了。
赵凛眉头几乎打结,半晌叹了口气道:“扶我去正厅,让外头那些人都进来吧。”
赵宝丫把他扶去了正厅,很快得到允许的一众官员陆陆续续的被引到了正厅。他还疑惑赵首辅不是病重吗,怎么不是在卧房接见,反而是到了正厅?
待见到气势依旧鼎盛,只是略显消瘦的赵凛时,都呆了呆。有反应快的人率先跪了下去,继而跪倒了一大片,嘴里都是嚷嚷道:“首辅大人没事下官们就放心了。”
赵凛面容肃穆,不怒而威,语气凉凉道:“本官不过就病了几日,多修养了几日,一个个的都不消停!全聚集在赵府门口是想来瞧瞧本官死了没有,还是想本官死了混乱浑水摸鱼?”
有几个别有心思的连连摇头,坚称他们就是来探病的。
赵凛冷笑:“既是来看病,怎么都是两手空空?”
“这这这……”
来探病还是大病,两手空空确实不太像话。
众人面面相觑,继而脸红脖子粗,思考着要不要立马回去提礼品过来以表诚意。
第 190 章
赵凛劈头盖脸一通骂, 将一众大臣骂得狗血淋头。原本雄赳赳气昂昂跑过来的官员各个蔫头耷脑的走了。
等人走后,邢大人、赵春喜和霍大郎留了下来。
邢大人上下打量他一番后,很是宽慰:“观你方才训人的气势, 身子应该已经大好了。甚好甚好,老夫总算能松口气了。”
霍大郎笑容爽朗:“无事就好, 那帮大臣就是欠骂, 稍微有人怂恿就全聚集过来了。”
赵春喜面色有些凝重:“清之兄, 只怕小皇帝那还要您去劝劝,您看您什么时候可以入宫?”
赵凛拧眉问:“你们见到小皇帝了吗?”
赵春喜摇头:“他只见何祭酒和云亭侯府的蜜儿, 我们去求见他一概不见。”
赵凛:“我午后再去吧。”
三人又同他说了近日朝堂情况后才离开了, 等三人离开后陆陆续续有官员派人送来礼品, 说是拿来探望赵首辅的。
看赵首辅的礼自然不能轻了, 除了送一些珍贵的药材,药材之下多少还压了别的金银珍宝。赵凛倒也不客气一一收下了, 然后又问赵宝丫:“顾闻经那给过谢礼了没有?”
赵宝丫点头:“拿到血竭的第二日就派人送去了,但他又让人送回来了。”
赵凛:“他不收就罢了, 这份恩情我以后再想办法还吧。”
用过饭后,赵凛要进宫, 赵宝丫不太放心, 坚持陪同入宫,何春生自然也跟着。
一行人乘了马车进宫, 到了宫内有步辇代步。大太监总管瞧见赵凛像是瞧见救星一般,双眼发亮,把人引着就往皇帝寝殿去。
赵凛现在走路已经没什么大碍,一行人还未进寝殿就见一群鸽子在寝殿外悠闲的散步。见人来了也不躲, 甚至还飞到众人面前讨要食物。
寝殿外到处弥漫着一股鸟屎味,赵凛蹙眉:“怎么这么多鸽子?”
大太监老脸皱成了橘子皮, 很是无奈:“寝殿里头还有,大人进去瞧瞧吧?”
赵凛一步跨进寝殿之内,迎面险些被飞出来的八哥扑了满脸,幸而眼疾手快一把捁住了那八哥的脖子。
八哥双翅胡乱扑腾,嘎嘎的乱叫,若是赵凛能听得懂它说话,肯定能听出它在骂人。
而且骂得特脏!
怀抱兔子的小皇帝听见八哥凄厉的叫声立马回头,看见赵凛的一刹那,双眼发亮,蹭的站了起来,跑过来仰头看他:“太傅,太傅,你终于来看朕了!”
赵凛环顾一圈已经沦为养兽场的寝殿,眉头紧拧:“皇上为何不去上朝?”
小皇帝一听上朝两个字,方才还发亮的小脸立刻白了。眼神慌乱闪躲,抱着兔子的手微微发颤,低着头咬唇不说话。
赵凛尽量让自己声音平静:“回答微臣。”
小皇帝咬着唇小声道:“朕,朕不想当皇帝,不想上朝……”说完就往赵宝丫身后躲了躲,力图将自己隐藏。
见他如此,赵凛伸手招来大太监总管,吩咐道:“多找一些宫人过来,把这些鸟雀全清理出去,那些兔子全拿到御膳房去薄皮炒了!”
“这这这。”大太监是知道小皇帝有多宝贝这些小动物的,一时间惊得不知如何是好。
赵凛嗓音提高,眉眼冷了下来:“听不懂本官的话?”
大太监被他眼神里的凌厉吓到,立刻躬身应是,然后招手让外头的小太监小宫女进来把这些鸟雀、兔子猫猫狗狗都清出去。
原本鹌鹑似的小皇帝慌了,抱着兔子惊慌大喊:“不许,不许你们动它们,你们停手,停手!”
然而,那些宫女太监压根不听他的,依旧我行我素,抱起鸟雀就往外走。
等到要把他床下那窝新生的小兔子抱走时,他彻底慌了,伸手去拉赵宝丫:“仙女姐姐……”
赵宝丫自然是站在她爹这边的,小皇帝见她不为所动,明白这时候只有赵凛说的话才管用。
他跑过去拉着赵凛衣袖恳求道:“太傅,太傅,求您了,别把它们送到御膳房……”他语气可怜,双眼因为委屈而通红,几乎下一秒就要落下泪来。
赵凛看着他语气坚硬:“皇上,臣是想告诉你,您若不想当皇帝,没有足够的权利,就连自己在意的东西也保不住!”先前可能是他对小皇帝的教导太过宽纵,才让他生出如此想法。
他继续道:“大业皇室就您一个血脉,这个皇位您是不做也的做,您责无旁贷。所以与其玩物丧志,不若臣帮你釜底抽薪。什么时候您成为一个合格的皇帝了,什么时候才有资格任性妄为!”
他说话的功夫,寝殿里的动物已经清理得差不多了。大太监看向小皇帝手里最后一只兔子,赵凛抬眸示意他继续。
大太监立刻上前,伸手往小皇帝怀里的兔子探去:“皇上,把小白给老奴吧!”
他摇头不肯松手,但身单力薄到底不敌,在手上的兔子被抢去的一瞬间,小皇帝彻底崩溃了。扑在地上抱着赵凛的大腿嚎啕大哭,单薄的小身板哭得不住的颤抖:“呜呜呜,你们都逼朕,都在逼朕……”他哭得歇斯底里,把一旁的大太监哭得措手不及,抓着那只兔子不知如何是好。
赵宝丫同何春生也愣了愣。
小皇帝继续哭嚎,连自称都忘了:“我一点也不想当皇帝,成为皇室唯一的血脉是我的错吗?是父皇,父皇杀了他的兄弟,母妃和母后杀了可能出生的弟弟们……他们都坏透了,从不会真正关心我!”他知道的,他体弱是在母妃肚子里中了毒。
他讨厌皇宫,讨厌当皇帝,更讨厌面对一群同他虚以为蛇的大臣。
“我就是养在深宫里的一个病秧子,为什么一定要我当皇帝,扛起江山社稷这么大的重任?我都说了我做不来,我真的努力去学,去适应了。可是我真的做不来,我一看见那些大臣就头晕想吐呼吸不畅!我支撑不住了,我每天晚上都睡不着,我每天晚上都在做噩梦,我太累了……”
小皇帝抱着赵凛的腿颓然的坐在地下,声音嘶哑可怜,像只溺水快要憋死的鱼,哭得几乎窒息:“太傅……呜呜呜,你救救朕吧,你放过朕吧……朕是懦夫,朕不想当皇帝……”
他虽是皇帝,可才十二,脊椎骨就像串珠般在他背上隆起,病弱又瘦小。沉重的责任和日日惶恐的情绪绷着他随时有可能断掉的弦,让他无法站立。
难过的情绪在寝殿里蔓延,哭得在场的人都心生怜悯,不忍再苛责他。
赵凛叹了口气,伸手去拽他。他不肯起来,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赵凛头疼,揉了揉眉心。赵宝丫关切的上前,他摆手,示意大太监总管将闲杂人等全带出去。冯总管大气也不敢出一声,立刻抱着兔子带着其余人等出去了。
等寝殿的大门关上,赵凛蹲下,强行将小皇帝扶了起来,冷冽的眸子和他对视:“皇上,臣也想帮您,可李氏只有您一个人了,您没有叔伯,没有兄弟,没有任何人可以接替您的位子,您明白吗?”
小皇帝哽咽摇头:“朕,朕不明白,江山为何非要李家血脉来坐?尧舜尚且能禅让,贤者居之,为何到了朕这就不可以?”他哭得满脸泪水,用力抓着赵凛的手,犹如抓住最后一根浮木,“太傅,太傅可以顶替朕啊,您这么厉害,一定能把大业治理得很好的!朕可以退位让贤,谁要是不服,你就砍了他们!”
在他眼里,太傅就是无所不能,手段了得,那些敢在他面前叽歪叫嚣的大臣看见太傅就像鹌鹑一样!
他是真的不想当皇帝了!
赵凛眼神无波无澜,皇位对他来说没有任何吸引力。
前世是摄政王,这辈子是首辅,两辈子他都爬到了最高位,皇权在他面前都得低头,当了皇帝反而不如现在自由。
这个他教导数年的弟子,同丫丫小时候一样病弱深陷囫囵。想到小皇帝的过往,他心生怜悯却又恨其不争。
多少人抢破头的位置,他居然不想要!
他深吸一口气:“您想清楚,您想放弃的是天下至尊之位。这个位子拥有无上的权利、无与伦比的财富、能享天下人的朝拜,也是李氏老祖宗抛头颅洒热血打下来的江山!”
小皇帝还在抽噎,一向怯弱的眼神此刻却很坚定:“朕想得很清楚,皇宫和皇位于朕就是牢笼,真一刻都不想多待!”
他觉得自己就是投错胎了,来错了地方,他应该生在寻常百姓家,开个小小的兽医馆,过着惬意舒适的小日子。
而不是在皇家,在皇宫,还未出生就被人毒害,出声后拖着破落病败的身体整日战战兢兢的困在皇宫。
赵凛松开他:“皇上还小,今日又太冲动,您再好好想想吧,等想清楚了再告诉臣!”
小皇帝要开口,立马又被他打断:“臣让您想,现在别冲动。臣保证,只要皇上愿意当这个皇帝,臣必定辅佐您坐稳这个皇位,大业会在您的治理下河清海晏,时和岁丰。”
说完不等他反应,转身往寝殿外走。
小皇帝眼泪又忍不住流了下来,蹲在地上抱着自己的双腿哭泣。
赵宝丫心生不忍,走过去蹲到他面前,伸手抚了抚他的发顶:“别哭了……”
小皇帝抬头,颓然的看向她,声音哽咽:“仙女姐姐,你是不是也觉得朕在胡闹?觉得朕只是冲动才如此的?是不是也看不起朕,觉得朕就是个不懂事的废物?”
赵宝丫摇头:“没有,很多胆小鬼都不敢让别人知道他内心的想法,皇上很勇敢,说出自己心中所想。”
小皇帝看着她:“真的吗?那,那仙女姐姐能不能帮帮我?”他眼眶通红,“我是真的不想当皇帝了,我什么都不会,继续当皇帝,大业只会被我弄得一团遭……”他伸手拉住赵宝丫,眼里全是祈求。
他再待下去会死,会郁郁而终。
大家都不理解他,认为他在任性,但他知道,他是病了,而且病得很重!
是心病!
赵宝丫抿唇,眼露犹疑。
何春生伸手把她拉起,朝小皇帝道:“皇上,您还是再仔细想想吧。皇位更替自古就是大事,您不能只顾自己意愿而将赵首辅拉入不忠不义的泥沼。若没有个正当的理由,你就说要退位让贤,只会把赵首辅推上风口浪尖、成为众矢之的,让天下人口诛笔伐,骂他是乱臣贼子!”
小皇帝眼眸闪烁,死死咬着苍白的唇。
可是他有什么办法,太傅于他就是暗室灯、绝渡舟、雪中炭……
他除了抓住别无他法。
他只想活着走出皇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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