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天的夜晚即使下着雨也逃不过闷热,天空稠得好像墨汁,柏油路上铺满湿漉漉的光。这条街仅仅十点钟已经行人稀少,车鸣声偶尔从邻街传来。
路边的店铺几乎都已经打烊了,宋见秋撑伞走过,尽管身边只有黑洞洞的窗户,她也没什么抓紧赶路的样子。只有雨声的世界,雨伞更是让她觉得自己已经与外界隔开——很意外地,晚归反而带来了些许愉快。
她不自觉地哼着调子,伞的边沿跟着节奏一晃一晃,视野便随之一明一暗。从某一次开始,这种节奏里似乎加入了什么别的东西,她仔细分辨了一下,明白身后正有人跑步过来。
踩水声越来越近,她没再哼歌,似乎在等待这个跑步的人与她擦肩而过,她刚准备稍往旁边走一走,不曾想那人就在这短短几秒里跑到了她前面。
那人经过她的时候似乎没有注意她们之间的距离,宋见秋觉得自己的伞险些被刮到。她把伞柄靠在肩上,从那人踩过的水坑往上看去。对方背着一个琴盒,没有打伞,即使从背影里也能看出狼狈与焦急。
是因为还背着琴吧,宋见秋这么想着,她正猜测那是什么乐器时,前面的人停了下来,弯着腰喘个不停。
到公交站了。
可是公交早就停了吧。
宋见秋的脚步没什么变化,听到跑步声、被超越过去,以及缓缓走近她、超越她,这个过程里她好像静止一样。但她不禁为那琴生了些恻隐之心,如果只是这条街的话她似乎能捎上这人一起……
还没思考完,她已经再一次和那人擦肩而过。
又一次没有付诸行动,她的心境很快被伞笼罩,回归到长久的平静里去。
但是——
“你好!”
宋见秋停下来。
“你好,方便捎我一段路吗?一段就好。”这人的声音还断断续续的,不知刚才已经跑了多久。
宋见秋转过身来看着她,她又一次把伞柄靠在肩上,这个动作仿佛打开待客的大门一般:“可以。”
她是在救这把琴,她看到那人把琴盒拎在手里走向她,琴在伞下,人在雨中。
“实在是打扰,这雨下得太出其不意了,虽然有琴盒,但还是很担心会淋到琴。”
是,这也正是我答应你的原因。
宋见秋嗯了一声,她的目光向下落在琴盒上,问到:“是吉他吗?”
身旁的人闻言不禁笑出声来:“是贝斯哦,哈哈哈,不过说是吉他也不算错啦。”
宋见秋不知道被认成吉他手已经是贝斯手之间自嘲无数遍的笑话,她只有些猜错乐器带来的赧然。她一直没提自己马上就要到家的事,可只是说到这里就已经能看到街对面自己小区的大门。
雨好像越来越大了。
该怎么办呢?她的思绪被这个问题占满了,于是两人之间只剩沉默,缓步走但还是越来越靠近家门,最终,在实际上已经超过门口几米的地方,宋见秋终于下定决心般停下来。
“你把伞拿着吧,我马上到家了。”她说着就要把伞递给那人。
“啊?”沈未明的表情中带着些讶异,她注视着这人的双眼,愣了几秒才缓过神来,“啊,没关系——不,我是说我恰好也到了。”
她露出十分爽朗的笑容来,指着几乎就在面前的一个店铺说:“那个就是我的店。”
宋见秋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黑咕隆咚的,店名似乎是花体英文。好吧,不管怎样,她一下子觉得轻松了不少,这下不用淋雨回去了。
她们走上台阶。
“你住在对面小区吗?”沈未明问到。
“嗯。”
“那还真巧……”
她们双双站在店铺门口,沈未明从口袋里找出钥匙来。这时候突然起了一阵狂风,宋见秋还没来得及做什么,伞面就整个被吹得翻过去了。沈未明见状慌忙想要帮她,却也腾不出手来,于是赶紧开门进去,她按开店里的灯,可门口的宋见秋并没有要跟进来的意思。
风已经过去,她正把伞骨一根根翻回来。
“我看好像要刮风,不介意的话,进来避一会儿吧。”
“没事——”宋见秋刚想摇头拒绝,谁知又一阵风呼呼刮过,她的伞再一次不讲情面地翻了过去。她干脆住手了,站在屋檐下,冲里面的人无奈地笑了笑:“那,恭敬不如从命了。”
沈未明让开门口,笑着说:“看来老天是执意要留你一会儿了。”
原来是个酒吧。
宋见秋坐在吧台前环视四周,吧台正对着门,左边的墙根处有一个木质的矮舞台,复古的装潢和摆放在那里的乐器意外地相得益彰,她忽然想起来前几天是留意过这里在装修的,那时完全预料不到如今自己会坐在这里吧。
沈未明从里面的屋子里走出来,她头上盖着一条毛巾,把一包抽纸放在了吧台上。
“要擦擦吗?”她边擦着头发边示意了一下宋见秋的肩头,“好像也湿了点。”
“没事,回家刚好就换掉了。”
沈未明点点头,她把毛巾放下,转身去玻璃柜里找着什么。她半扎的丸子头已经放下来,刚刚及肩的头发仍然湿漉漉的,发梢在肩头滑来滑去,不知道哪一次积攒到阈值,她痒得歪了歪脑袋。
“喝点……”她手里拿着两个玻璃杯和一瓶什么饮品转过来了,看着吧台前的宋见秋,又莫名地笑开了,“柠檬汁,可以吗?”
宋见秋没有推辞,她看着果汁倒入玻璃杯里,视线渐渐移到那人上扬的嘴角上。在开心什么呢?她不禁有些好奇,对面的人,她的这种开心早就超过了用来待客的礼貌表情了吧。
是服务业的习惯吗?
沈未明把杯子推到她面前,端着自己的杯子喝了一大口,随即露出被惊喜到的表情:“不错呀,没想到这么好喝。”
不知道为什么,宋见秋听了这话反而有些不好意思喝了。她心里觉得这人好自来熟,雨天里狼狈奔跑的人、很容易和人开始交谈的酒吧老板——这晚对她的印象大概如此吧。
“琴还好吗?”宋见秋还是端起杯子来,但只是小心喝了一口。
“没什么事,多亏你捎我这一段,否则可就不确定了。”
果然很酸,一向怕酸的宋见秋不动声色地把杯子放下了。
“几步路而已……”
“虽然是这样,但是是最重要的几步路,”看对方一脸不信的样子,沈未明补充道,“真的,当时就是觉得琴盒实在湿得厉害才不得不先停下来的。刚才打开看了看,果然水马上就要渗进去了。”
这倒是让宋见秋分辨不出来是不是特意说的好话了,她只得笑笑说:“好吧,那柠檬水也不算受之有愧了。”
就是险些要酸掉牙罢了。
“所以那是你的琴吗?”宋见秋问到。
“嗯,”沈未明侧过身去指指舞台上那些别的乐器,“但是那些就不是我的了,店里每周都会有不同的表演,感兴趣的话可以来看看。”
她们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天,那杯柠檬水竟也让宋见秋小口小口地喝光了。说是聊得投缘其实有些牵强,谈及音乐的时候宋见秋似乎更有兴趣,谈及其他她便觉得乏善可陈。
雨其实早就停了。
“那我就不打扰了。”
宋见秋起身背起挎包,沈未明忽然想起什么般叫住她,她伸手从吧台下面拿了张名片递过去:“小店随时欢迎,来听歌或者喝点什么,都欢迎。”
宋见秋接过名片来,上面写:mercury,沈老板,联系方式……
“你也调酒吗?”宋见秋问到。
沈未明摇摇头,颇有些自嘲道:“说来惭愧,虽然是酒吧老板,可是很不擅长调酒。”
她接着换了一副表情,笑眼里流露出一种既像是从容又像是狂傲的表情来:“但贝斯的话,尚且可以一听。”
宋见秋听出她后半句话里的傲气,那人虽然说着什么“尚且可以”,却完全是意气风发的样子。
她心里印着这人此刻的眼神,她笑道:“好,有机会一定来。”
二十一世纪初,月山的高楼就快要建成街区。在月山市交响乐团单位楼的对面,悄然出现了一家摇滚酒吧。
其实宋见秋不是很理解那人把店开到这里的原因,这里虽然离繁华区也不远,可是几乎没有任何夜生活可言。街道两边全是餐厅和面馆,就连道路也破破烂烂的——就是因为太讨厌这边坑坑洼洼的路况,她才会每次把车停在路口的广场那边,然后徒步回家。
她不自觉地给沈老板套上很多刻板印象,估计是未经世事的年轻人吧,在乐手里算得上顶尖,就觉得一切都信手拈来。可世界上绝大多数的事都比演奏乐器要复杂的,她认为自己深谙这个道理。
去捧场的话真的不是客套,宋见秋真的很好奇,那把她在雨夜里“拯救”了的琴是如何被演奏,那副表情背后是什么样的能力。所幸最近工作算不上忙碌,酒吧开业之后,她开始习惯性光顾这里了。
那个雨夜是酒吧开业的前一晚,宋见秋后来光顾,竟心生一种自己是老顾客的感觉。这里的吧台其实并不大,连着几天,吧台变得好像宋见秋的专属。沈老板一直在店里待着,她们常常在吧台内外对坐着,只是大部分时候并不交流。前几天这里还有个调酒师来着,今天不知为何没来。
沈未明为这次搬迁做了很多的努力,看着酒吧的生意逐渐有了在原址时候的样子,她觉得自己连轴转了这么久也没算白费。她总是观察着客人们,每天都盘查销售情况,随时准备调整策略或者拿出新的活动。在这种专注中,她有时也会收回视线来落在宋见秋身上,这个她甚至不知道名字的人已经连续光顾了四天,每次都是点一杯软饮就坐在这里,这时候她也就凑过来和她相对坐着——虽然不太现实,但她真希望那人就这么一直坚持下去,这种无言的陪伴莫名让她舒适。
宋见秋侧着身子看舞台上的表演,驻唱歌手抱着吉他坐在舞台中央,那人说这是最后一首歌,慵懒而轻松的歌声把酒吧环绕起来。她静静地看着,思绪其实已经走了很远。她的确已经来了很多次,第一次是老板请来的乐队在表演,第二次是另一支乐队,然后就是这位驻唱歌手连着来了两天。她想起自己来这里的原因,她觉得自己的耐心就要耗尽了。
“沈老板。”
宋见秋忽然转过身来,正盯着她看的沈未明不禁被吓了一跳,后者收了收表情,应道:“嗯?怎么?”
“没,想问一下,你的表演能做个预告吗?”
沈未明愣了愣:“意思是在外面贴海报吗?”
她以为这人在为酒吧提建议,不过她也正有这个打算,昨天已经在附近找到一个合适的店,设计海报加打印一条龙。
宋见秋似乎对海报什么的觉得很没所谓,她端起杯子喝了一口又放下:“随便,只是这么多天了,你还没给我见到你的表演。”
竟然是要说这件事?沈未明顿时有些抱歉,她以为眼前人是借酒吧的氛围消遣才会一直过来,不料是因为自己承诺的表演。
一阵掌声响起,唱完了,沈未明用余光捕捉着这些,舞台空出来了,这算是一种巧合吗?还是眼前的人估量好这一切才来问自己?
她带着一种确认的心态问到:“所以你是真的想听吗?不是客套?”
宋见秋抬抬眉头看着她,这种不加修饰的话竟然也会从沈老板嘴里说出来。她心想恐怕还是职业原因吧,对方不知道自己的职业,才会觉得说来捧场只是出于客套。
她的两柳细眉落下来,嘴角弯起一抹笑容:“真的想听。”
很容易惹人心动的一张脸呢,沈未明不合时宜地想到。
“好。”她迅速起身,又迅速去帘子里的房间拿来琴盒。
她拎着琴盒走上了舞台,设备被重新打开了,短促的呜呜声让客人又都看过来,他们的讨论中既有好奇又有期待。数据线在拾音器上插好,只属于一个人的灯光打下来。
沈未明抱着贝斯坐在细高的凳子上,她看着台下那一双双已经开始激动的眼睛,视线短暂地停在吧台旁的那个人身上。
深呼吸。
今晚对她而言,或许也是充满意外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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