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见秋曾经有过很多的追求者,他们带着各种各样的目的来,或许真诚或许儿戏,或许用尽一切浪漫方法告白又或许只是一掷千金。如此种种,唯一的共同点是无一获得宋见秋的青睐。
那件事她很少向别人提起,只有一次,那个人不依不饶地想要问原因。
“为什么非要把自己封闭起来呢?”
“为什么这么漠然?”
“这个世界对你还不够好吗?”
如此一类的问题,那人一副破釜沉舟的勇敢模样,宋见秋心里唯有鄙夷。不告诉他真正的原因就永远不会离开,宋见秋于是终于开口了。
“这么说可能有点夸张,但我的确是个将死之人。”
她的心告诉她说了也没什么,为了达到目的而把这件事讲出来,也不失为一种策略。
男人不可置信地看着她:“为什么?什么病?”
宋见秋的眼中带上愠色:“这样刨根问底会让你很愉悦吗?”
男人住嘴了。
说将死之人或许有些夸张,但宋见秋的前方的确等待着既定的、明确的死亡。一切还要从她五岁那年说起,那年夏天的某个夜晚,她的父母在外应酬,家里只有保姆和他们兄妹二人。宋廉夫妇常常应酬到很晚不能回家,两个孩子对此早已习惯,这天也是,宋见秋和宋铭早早睡去。然而,这种稀松平常在凌晨被打破了。
宋见秋被叫醒的时候,保姆的脸上正挂着泪水:“见秋,醒一醒,去见见妈妈。”
那一晚,宋见秋的母亲永远地离开了。五岁的孩子似乎还没反应过来失去亲人是一件什么样的事,在她的心智足够成熟到可以消化母亲离世之前,她先接受了自己将来也会这样死去的事实。
宋廉完全没打算隐瞒,他把“科勒托”三个字抛给年幼的儿女。
“没事,这也没什么的,”当时他这么说,“爸爸会爱你们,会看着你们长大成人。”
可是从那一年开始,他变得一蹶不振,他不敢相信自己深爱的妻子竟然携带着如此可怖的家族遗传病——科勒托,它像长满了尖刺的藤蔓,一旦爬上血管就扎根在血肉中,然后不由分说地夺取人的生命。
“哥哥,我们会死吗?”宋见秋此时还不知道死是什么意思。
宋铭回答说:“人都是会死的,小秋,我觉得也没什么不同,书上说每个人都会死。”
宋见秋的人生,从这时候才搭起真正意义上的地基。她用很短的时间迅速理解了很多事,有的事明明已经完全超过她的心智,可她也逼着自己理解。她每一次问起有关疾病的事宋廉都不隐瞒,没有人向她隐瞒,宋廉后来甚至还说:“如果考了满分就能告诉你。”
就是这样的童年孵化出她的人生。
她从不允许自己低头,在被迷茫充斥的时间里,她只能埋头苦学。她高昂的头颅里是与生俱来的倔强,人们说她是因为家里有钱才能上中学,她就在中学里打败所有人给他们看;人们看到宋家的长子宋铭资质平平就说果然富不过三代,她就拼尽一切把所有事都做到极致去堵住那些人的嘴。
宋廉的女儿是个万里挑一的才女,做什么都能做出一番成就来——后来,这变成宋廉的圈子里人人称道的事。
可宋见秋越来越觉得迷茫,她带着一种孤傲的心情站在同龄人的顶端,即使她的同龄人还只是想着去哪里买到好看的头绳。
在学校出类拔萃就一定能走向成功的一生吗?家里的长辈说这样下去一定能当上科学家,她听了只觉得绝望,那不是她想要的人生。不是这样的,她想,如果面对着注定要夭折的人生,她需要抓着光生活。
或许是老天仅剩的眷恋,她出生在一个富裕的家庭,这样的家境让她可以去接触各种各样的乐器。她在七岁时就开始学习钢琴,后来迷上大提琴的声音,宋廉要她保证不会影响钢琴的练习、不会影响课业,之后直接从大学里为她请了一位私教教她大提琴。
她跟随老师去参加省里的比赛,拿了特等奖的那晚,老师从饭局回到宾馆,带着淡淡的酒气问她:“见秋,你有多热爱大提琴?你想在这条路上一直走下去吗?
“有位很厉害的教授想要收你做关门弟子,很厉害哦……”
老师说到一半,挂着微笑睡过去了。
第一次,无边的黑暗中游弋着一缕光芒。
老师去拜访了宋廉,宋见秋被勒令待在屋里。她隔着房门听完了父亲和老师的对话,老师说了很多,甚至破釜沉舟地许下很多承诺,但宋廉最终不为所动。他希望自己的女儿可以在既定短暂的一生中“安分守己”,只要她保持现在的优秀,她完全可以变成她母亲一样优秀的人,也完全可以成为宋家的骄傲——他的长子懦弱而平庸,他已经准备把家业交到女儿手里。
可宋见秋的学习开始退步了,或许是她下定了某种决心,与此同时,她在琴房倾注了更多的时间。十五岁的宋见秋,为自己选择了一条未来的路。
“老师,之前说的还算数吗?”
她的老师被她眼神中的坚决惊讶到了,她点头说算数。
“但你爸爸答应了吗?”
宋见秋毫不犹豫地点头了。
那晚,宋见秋和她的父亲爆发了第一次争吵。
“人不能不抓着光生活,如果我一直见不到,你可以让我就那么活下去,但我现在见到了,绝不会让你夺走它。”
宋廉气得几欲砸烂那把提琴,他靠近那把琴,宋见秋拿上刀。
宋廉不管她,仍然把琴盒拖起来:“你安分一点又怎么了?!”
宋见秋的手背绷起四根骨。
“宋见秋,你今天敢——”
宋廉突然发现自己拖不动那琴盒了,他低头一看,宋铭死死地拽着它不放。他发狠地踢向宋铭,后者却是毫不退缩。他怯懦的、胆小如鼠的儿子,此刻反而更紧地抱着琴盒。宋廉停下来了,他看着蜷缩在地上的儿子,又看看把刀架在自己脖子上的女儿,他静止了或许有一分钟之久,然后终于崩溃,疯子一般大笑起来。
疯了,都疯了,这病让他们都染上疯病了。
“你听着,”宋见秋的声音没有丝毫动摇,“我不是谁生命的延续,也不是你想象中的完美继承人,就算我的一生很短很短,但那也是我的人生。”
这场战争以年长者的妥协结束,宋见秋开始正式师从孟玉明。她很少再提起那天,但那是一个很重要的时间节点,她的一生,从此开始和大提琴紧紧捆绑在一起。
因此,在科勒托面前,宋见秋是麻木的。她没有非要对抗病魔的理由,也不必强迫自己忘记它。与其说她与病魔为敌,不如说她与病魔共生。
她看到父亲因为母亲的离世而性情大变,看到兄长为了所谓的感情不惜撒下弥天大谎,她鄙夷这样的感情。在她尚且年少、尚未能理解这个世界的时候,就已经为自己树立了无论如何也要遵守的人生准则——她要做一个不和任何人有所牵扯的人,她要以最从容的姿态过完这一生,不是无依无靠,而是孤芳自赏,然后从容地离开。这样的话,所谓死亡,也不会再涵盖留恋、遗憾、不甘。
像土地上空漂浮着的水蒸气一般,无声无息地四散在空气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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